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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记住了,萤,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那位贵人的女儿。」
母亲这样交代了无数次。
「那位贵人」指的是先帝。
遭叛臣杀害的先帝。
近亲血脉尽数遇害、无一幸存,可怜的先帝。
「你要好好活着,要聪明地避开,绝不能被发现。不可以靠近皇宫,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一旦踏进去,就会——」
——就会发生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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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饿啊……。」
萤边下山边叹气,手上挽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刚摘的款冬花和蕈菇。
这天的早饭是青菜粥,对十六岁、正在发育的萤来说,实在不够。
萤的一天始于天还没亮就起床,生火起灶,给舅舅一家做早食;然后和一干下人一起用过聊胜于无的早饭,便上山采野菜和蕈菇。
「咦?有个甜甜的味道……。」
萤骤然顿足。她闻到果实的甜香,肯定是有果子成熟了。她赶紧寻觅果香的来处。
初夏以翠绿为山增色,泥土与树木吸饱了水分与阳光,浓郁得几乎呛人,也将果香淹没。
这个时节……是桃子吗?还是枇杷?
想像着结实累累的果实,萤的心头雀跃不已。来到山里,最好的就是像这样找到水果或莓果。
萤加快脚步,随手绑起的栗色秀发随之晃动。这时候的她,鲜活得宛如在山间奔跑的小鹿。裹着她纤细身躯的麻布衣衫不仅粗糙,又因每天上山而沾染了草汁,却无损她那生气蓬勃的美。
来到山脚附近时,萤清澈的茶褐色大眼越发闪亮,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了一片果树林。
「是杏子!」
萤将篮子放在地上,奔向果树。树枝上结满了浑圆的橙色果实,饱满的杏子正是最诱人的时候,四周充斥着成熟的果香。
这里竟然有杏树!而且还这么多。
萤立刻脱掉草鞋,爬上其中一棵树,摘下一颗杏子,连皮咬上一口。满口都是香甜的汁液。
「真好吃!」她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子。
她正要忘情大吃时——
「什么人在那里?!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打住了萤。
萤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果树之间出现一名骑着马的青年。
青年俊美得令人一时失神,却也冷冽。漆黑的发,白皙的面容,目光有如精心打磨的刀刃,与他的声音一样锐利。
随风飘逸的头发并未梳成髻,而是在脑后绑成一束。看他身上的衣着便知是贵人——织有暗纹的绀青色袍子光泽闪耀,显然是丝绸。
青年睥睨般地盯着萤。
「这一带是围场,你不知道这是要上供的杏子吗?」
「咦!」
这是皇帝的杏子?
萤愣住了,手里的杏子差点拿不住。她赶紧回神,身体却一个失衡往旁边一歪,便在尖叫中落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萤忍不住呻吟出声。杏树虽矮,但跌下来还是会痛。
这时,马匹走过来,萤抬起头。
「抱歉,我无意吓你。没事吧?」青年说完,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树上,在萤面前蹲下。「站得起来吗?」
萤朝他伸过来的手点点头,但当她试着站起来,右脚脚踝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好痛!」她一屁股坐回去。
「伤了脚吗?」青年说着抓住萤的脚,压了压、按了按。「看来是扭伤了。最好先别动。」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帕子绑住萤的脚踝加以固定。
「啊……谢谢。」
看他手法熟练,萤猜想他大概经常处理伤势吧?
「您是大夫吗?」
萤这样问。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不是」,否认了。
「我是武官。」
原来如此,这点小伤对武官来说是家常便饭吧?知道他是武官之后,萤觉得难怪他的眼神和声音那么锐利。
被他喝止的时候还以为他很可怕,但他仔细帮自己疗伤,可见是个好心的人。
萤想起自己被喝止的原因,「啊」的一声轻呼,挺身坐好。
「那个……真是对不起,我没想到那是皇帝的杏子。」
那颗吃到一半的杏子已经掉在地上砸烂了,好可惜……不不不,现在不是可惜的时候,她吃了皇帝的杏子,是不是犯了重罪?会不会被抓去鞭打?还是会有更重的处罚?难不成是死罪?
见她都快哭了,青年稍稍放松了表情。
「好了,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抓走的。」青年轻拍萤的头。「皇上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误食了杏子而发怒。」
「孩子?」
青年说她是孩子,但他自己看起来也不到二十岁,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还是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
平日的吃食太差,萤确实又瘦又小,看起来不像十六岁。
她本想说「我已经十六了」,又想到要是对方知道自己的年纪,或许就不肯网开一面,便噤声了。
可是,这时候是不是老实说比较好?
没等她拿定主意,肚子便「咕噜」好大一声响。
「呵!」
青年露出笑容,突然冲淡了那份锐利的气质,变得柔和温润起来。但这份柔和一闪即逝,他随即又恢复成原本冷硬的态度。
「饿了是吧?」
萤羞红了脸。
青年站起来,从枝头摘下几颗杏子。
「拿去。」说着,他将杏子递出去。
「这是?」
「没关系,吃吧。」
「可是,这是皇帝的……。」
「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再者,我方才说过,皇上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的。」
萤盯着散发出甜香的杏子咽了口口水,接过了。她咬上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又忘情地吃起来。
青年以看着孩子的眼神望着吃得津津有味、果汁糊得满嘴满颊的萤。
真是个好人。
原以为他是个可怕的人,结果人家不但亲切,还通情达理。
萤偷偷观察青年。他有一双淡然无波的蓝色眸子,容貌昳丽,周身散发出一股孤寂、冰冷的气息。这应该是因为他没什么表情的关系,能笑一笑多好?还是说武官有规定,一定要神情威严才可以?
「你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下人吧。是哪一户人家?」青年等萤啃完三颗杏子后,问道。
「呃……。」
她并不是下人,而是贵族千金,但舅舅将她当下人使唤,所以她心想也差不多吧,便懒得解释,点点头。
「东兔梅门二坊的丹生家。」
「兔梅门吗?我知道了。上马。」
「咦?」
青年拍拍马鞍。「你扭伤脚走不回去。我送你。」
「不、不,怎么好意思!」
萤慌忙摇头。让人家帮这么大的忙,就真的过意不去了。
「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上马。」
说完,青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萤抱上马鞍,再把她带来的篮子放在她膝上。篮子里有五、六颗杏子,是他放进去的。
明明是皇帝的杏子,真的可以拿吗?
青年自己也跨上马鞍,掉转马头朝向都城而去。从树木的缝隙间可以望见城壕与城墙围绕着的都城,侧坐在马鞍上的萤望着那儿,被马儿驮着走下平缓的山路。
晓国的国都名为「寿生」,四面环山,山间的浓绿与屋宇的朱门丹柱互相辉映,青钝色的屋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过了城壕上的红桥,穿过隔开城内外的大门,便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路。这是国都最大的道路,笔直地通往位于最北端的皇宫。
路上,有些像他们这样骑在马上的人,也有背着竹篓卖菜的,还有拉着成堆货物的牛。这一日因为城内有市集,相当热闹。
路旁竖立着筑地塀※,东西向的小路井然有序地排列,每一条小路与十字路口之间都设有一道门,入夜便门扉紧闭。每道门各有其名,萤家所在的那条路的门叫「兔梅门」。
注:一种用土压制固定而成的墙面。墙上会呈现层状,看起来像木头纹路。
驮着萤的马从兔梅门转进小路。红门扎实厚重,屋顶的轩瓦上刻着兔子与梅花。
「啊,就是这里。」
萤指出一户府邸,青年便勒了马。他先下马,再将萤放下来。
「谢谢。」萤向他鞠躬行礼。
「暂时不要走动,好好静养几天。伤处最好用湿布冷敷,等不会痛了再走动。」
他提了种种建议,萤却报以不置可否的笑容。
要一个下人不动是不可能的,但他的好意令人感动。萤又朝他鞠了一躬,目送青年离去之后,才走进大门。
✿
「萤!」
一走进大门,舅舅的怒吼声便窜出来。
萤不禁缩起身子。
站在主屋门旁的舅舅正瞪着她。
「早交代过你进来要走后门!还有,你晃到哪里去了,衣服不洗,马厩也不清理!」
「对……对不起,舅舅。」
萤拖着脚急着要往厨房赶,舅舅却下了台阶来扯她手里的篮子,她来不及松手,便被扯着跌倒了。
「这杏子哪里来的?」舅舅的一双眉毛竖起来。「这么大、这么好的杏子,不可能是野生的。该不会是上供的吧?」
「这个……是人家给我的。」
「人家给的?少骗人了!偷窃上供之物可是重罪!」
「不是的,真的是——」
「还敢找借口,你这个小偷!」
话声一落,萤便被一巴掌掼到地上。接着,脸上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要是追究到我身上,你要怎么赔?你这扫把星!」
舅舅再次举起手来之时,一个少女一脸惶急地从厨房奔过来。
「老爷饶命!」
来人是萤乳母的女儿,巴儿。她张开双臂将萤护在身后。
舅舅见了,皱起眉头。
「巴儿,还不让开。」
「不。老爷为什么这么狠心?萤小姐不是老爷的外甥女吗?」
「谁要认一个父不详的当外甥女!狗杂种!」舅舅恨恨骂道:「都是你,害我没拿到弁官一职还不够,又害我被父亲扫地出门,想到就晦气!」
「那是因为老爷您自己——」
萤扯了扯巴儿的袖子制止她。再说下去只会助长舅舅的怒气。
之前,舅舅曾贿赂有权有势的贵族以谋求弁官的要职。然而,对方是收了贿赂,却不出力,理由是岂能荐举一个妹妹怀了父不详之子的人。
贿赂一事也瞒不了外祖父,舅舅被除籍、逐出家门,直到外祖父过世后才得以回家。从此,舅舅便把外祖父、萤的母亲和萤都恨上了。
本来得不到要职是因舅舅欠缺才干,妄图贿赂买官更是荒谬,外祖父说这一切都是舅舅咎由自取,舅舅却全怪在萤的母亲和萤身上。
舅舅狠瞪了萤一眼。
「让你留在这个家,你就该谢天谢地。要是还不知足,大可马上就滚,带着灯给我滚!」
萤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灯是萤的母亲,现正卧病在床。若只有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但现在要是被赶出去,她养不活病弱的母亲。
「别,舅舅,求求您,别把我们赶出去……。」萤哀声恳求。
舅舅却以看着脏东西的眼神瞪过去。
「你懂不懂规矩,想求我就这样求!」舅舅一把抓住萤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在地上。「好了,说啊!难不成要我教你怎么说话?」
萤的额头被迫磨擦着粗砺的地面。好痛……她忍着泪,挤出话语:「求……求求您,不要赶我们出去……。」
她被按在地上,以艰难的姿势勉强说完。
舅舅满意地哼了一声,松了手。
「要是你好好干活,也不是不能让你们留下。休想偷懒!」
丢下这几句话,舅舅便带着装有杏子的篮子回主屋去了。
「小姐……。」
萤抬起头,巴儿便用衣袖帮她擦额头,脸色悲苦得彷佛皱成一团。
「太过分了!要是老太爷还在,绝不会让老爷这般对您!」
老太爷便是萤的外祖父。六年前,外祖父去世之前,萤是住在主屋的。然而,等外祖父过世,舅舅一回来便将她和母亲赶进仓房。
母亲是在外祖父去世的前两年就病倒了。
「我跟你说,无论什么事,习惯了就好了。待在这里,还能一边做事一边照顾母亲。」
彷佛是鼓励自己一般,萤努力开朗地这么说,接着站起来。扭伤的脚踝阵阵作痛,看来是刚才跌倒时又伤到了。
萤小心地护着脚,走向仓房。
「小姐,您的脚……。」
「扭了一下。已经给人看过,不要紧的。」
萤边说边伸手入怀,说声「给你」,将掏出来的东西递给巴儿。
「萤小姐,这是……。」
是杏子。萤趁着跌倒时,从篮子里摸了两颗出来。
「您什么时候拿的?」
见巴儿吃惊,萤有点得意地笑了。「给你。可甜了。」
她打开仓房的门,看见母亲躺在后面的木板房里。
母亲并未睡着,正呆望着半空。
「娘。」
萤喊了一声,进了木板房,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没有反应,萤也不在意,扶她坐起来。巴儿也过来帮忙。
「有人给我杏子,我帮您剥皮,您快吃吧。」
萤从怀里又取出另一颗杏子,剥下薄皮。
母亲仍以毫无焦距的视线望着半空。
母亲得的是一种叫做「灵腐」的病。这种病并不是身上哪里不好,而是患病的人渐渐像被抽了魂般木木呆呆的,最后长睡不起。据说这是秽神吃掉人的灵魂,让人慢慢腐蚀的关系。患病原因不明,也无法可治。现今,都城里有不少人罹患此病。
「希望灯娘子的病能好起来。」
巴儿看着萤仔细剥杏子皮,默默冒出一句。
「嗯。」
巴儿的母亲已经死了,也是得病而走的。
「听说得这个病的人越来越多……外面都说,病情一直压不下来,是因为朱华姬大人不在的关系。」
「对喔,一直没有选出新的朱华姬出来。」
朱华姬是侍奉晓国守护神的巫女。
守护神会保护晓国免于所有邪秽,并带来福运。侍奉守护神的巫女由贵族之女当中选任,但自从前任朱华姬于去年过世以来,迟迟没有选出新任的朱华姬,因此大家都说神明生气了。
「可是,这种病是从十六年前开始流行起来的吧?那就和朱华姬没有关系了。」
「也有人说是先帝作祟。」
「先帝?」
「先帝不是死于十六年前的政变吗?所以呀……。」
萤不作声了。凡是有关先帝的话题,她都不愿多谈。因为若不闭紧嘴巴,她怕自己会说溜嘴,不小心破坏自己与母亲的约定。
「不只先帝,人家说那时候宫里还死了好多人,先帝的后妃、皇子、女官,好多好多人……。」
十六年前,当时的皇帝被臣子所杀。
事情起于皇帝与太上皇之间的不和,朝堂因此分为两派,一派追随皇帝,一派追随太上皇。
终于,在双方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中,政变爆发了。
那一晚,内里※失火,卫士们惊慌失措,皇帝被太上皇一派的臣子所杀,后妃、皇子也无一幸免。
注:古代皇帝居住的皇宫区域。
不仅如此,太上皇也死于皇帝派的臣子之手。
皇宫成为敌我交战的战场,一场混战过后,皇帝的直系血脉无一幸存,许多女官和臣子也受政变波及而丧生。
「还好灯娘子没事。」
萤因为巴儿的这句话回了神,剥着杏子皮的手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嗯,是啊。」
萤望向母亲愣愣的侧脸。当时,母亲在后宫担任女官,在政变中勉强保住一条小命逃回家,也就是这座宅邸。
而当时,我就已经在母亲肚子里了。
正因如此,母亲才会拼死命逃出来。
仓房外传来马鸣声。巴儿猛地站起来。
「糟糕,我得赶快去打扫马厩,不然又要挨老爷的骂。」
萤也要站起来,但被巴儿制止。
「小姐服侍灯娘子吃杏子吧!而且,您伤了脚,千万勉强不得。」
「我的脚没事,一会儿就过去。」
巴儿匆匆出去了。萤也迅速剥掉剩下的果皮,将杏子递到母亲面前。
「娘,来,吃杏子。」
杏子到了嘴边,母亲的视线仍在半空中游移,但还知道要张嘴咬杏子。
萤多少松了口气。
得了灵腐病的病人,喂食是一大难题。像母亲这样愿意进食还算好的。很多人在患病后渐渐什么都不吃,最终衰弱而亡。所以母亲肯吃,萤就松了一口气,觉得还不到绝境。
母亲的嘴角溢出杏子汁,她赶紧拿旁边的帕子擦了。小时候都是母亲这样帮自己擦嘴,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萤注视着缓缓吞下杏子的母亲侧脸。即使生了病,母亲依然很美。年轻时的母亲一定更美……是啊,美得连先帝都无法抗拒。
「娘,您的吩咐我一直都记着,所以,您快好起来吧。」
「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母亲这么叮咛过她,所以萤藏了一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连巴儿都不知道。
她是先帝之女。
在后宫担任女官的母亲被先帝看上,怀了萤。母亲虽是贵族出身,却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官,她无意与那些背靠权贵的后妃争宠,因此对承宠一事始终秘而不宣。
不久,政变发生,皇帝薨逝,所以萤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母亲告诉过她,她身上有一个东西和皇帝一样。
是胎记。很神奇地,她和皇帝在身上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的胎记——后腰上的花形胎记。
「娘,不吃了吗?」
一颗杏子吃不到一半,母亲便不再张嘴了。
萤将杏子放在旁边,盖上帕子。
母亲甚至没有告诉外祖父谁是萤的父亲,也交代她绝不能将生父是先帝一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母亲也说,她不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就不能谨慎地避开。
「避开什么?」年幼的她问。
「躲开祸事。」母亲回答。
祸事——到底会有什么祸事,萤不明白。当时的她,连「祸事」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不可以靠近皇宫」这句话深刻地印在萤的脑海中。虽然母亲隐瞒了自己与先帝的关系,而且当时的女官大多死于政变,但天晓得会不会从哪里又冒出知道当年事的人,所以萤千万不能靠近皇宫。
这一点都不难,毕竟皇宫是个萤想靠近也靠近不了的地方。
在这里从早劳作到晚,加上照顾母亲,一天就过去了。日子一定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萤、萤!死到哪里去了,又在偷懒了吗?!」
舅舅的怒吼响起。不赶紧出去又要捱打了。
像这种时候,赶紧出去照样会捱打,但去得越晚,舅舅打得越凶。有时候打得太凶,她会耳鸣一整天,很不方便。
萤很清楚,舅舅并不是看在血亲分上才让她们留在这里的。他是留着萤当出气筒。
她要离开这里是很简单,但她不能丢下母亲。
萤让母亲躺下之前,轻轻将耳朵贴在母亲胸前,闭上眼睛。听着母亲的心跳,她紧紧抱住母亲,却等不到回抱自己的臂弯。
每当这时,萤总感到彻骨之寒,彷佛遭到寒风吹袭,冷意从骨子里不由自主地窜出。
让母亲躺好,她准备站起身时,脚踝却一阵刺痛。
青年那时帮她绑的帕子松了,于是她重新系好。想起对方关心自己伤势的样子,萤突然觉得心好痛。
就像冻僵时浑然不觉的割伤,温暖之后却痛了起来似的,青年的温柔幽幽地刺痛了她的心。
✿
几天后的早上,萤正在后厨的水井打水时,听到外面有些吵闹。
在吵什么呢?她好奇地从后厨探头看,只见大门前停放着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十来个人身穿相同的红袍列队肃立。
原来是神只官。
其中一个看似位分最高的人正在主屋前与舅舅掰扯不清。
「我说了要来迎接萤姑娘。你为何不让她出来?」
「不是的,就是、那个……萤她……。」
——找我?
萤还在不解地眨眼,巴儿便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后厨带出来。
「神只伯大人!您要找的萤姑娘在这里!」
正与舅舅争执的男子闻言回头。
此人年近不惑,看起来颇为忠厚老实。
神只伯?那可是统领神只官的长官,这样的人怎么会找我?
神只伯看到萤的模样却皱起眉头,然后眼带抗议地看向舅舅。
「听闻萤姑娘乃丹生家千金,如此与下人何异?」
「这是——」
舅舅脸色都青了。巴儿朝萤推了一把,将她带到神只伯面前。
「请问大人有何贵干?」
萤一问,神只伯一甩袖子便跪下来。她不禁大吃一惊。
「皇上有令,请您即刻入宫。」
「咦?」
神只伯的态度与所说的话,让萤目瞪口呆。
——皇上?皇上找我?为什么?
「请上轿。」
一名神只官掀起轿帘。看来轿子是为萤准备的。
「请、请问,为什么要我入宫?」
她不知这整件事该如何问起,勉强才挤出这句话。
「本官没有资格论及此事,还请见谅。入宫后,皇上将亲自下令,请耐心等候。」
哪有这么乱来的?没头没脑就突然叫人进宫,谁敢去?
「请等一下,突然要我进宫,我也很为难。」
「此乃皇命,抗旨将殃及全家,请务必三思。」
神只伯语带客气,甚至堪称亲切,但萤的脸色却很不好。
不遵旨,就会被罚;而且不只自己,还会连累母亲。
「喂,萤,还不快去!别给神只伯大人添麻烦。」
听到皇命二字,舅舅脸色发青,推了推萤。
萤踉跄着开口问道:「请问,我很快就能回来吗?家母卧病在床,不能没有我。」
「别担心,皇上不会不顾您生病的母亲。」
这是马上就能回来的意思吗?还是……。
「不可以靠近皇宫。」
——可是,又不能违抗皇命。
答应母亲的事与皇命在脑海中不断打转。
「萤姑娘,请吧。」
神只伯拉起她的手,萤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那、那个!请等我一下!」
萤拖着尚未痊愈的脚,跑回仓房。母亲正睡着,她在闭着眼睛的母亲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
萤望着母亲的睡脸半晌,叹了一口气。
「娘,答应您的那件事,我做不到了……。」
她喃喃说声「对不起」,站起来,然后掀开自己当作寝垫的草席,取出一个细长布袋。里面是一支横笛。
这是母亲传给她的唯一一件宝贝。
她将横笛插在腰带上,回到神只伯那里。
等她上了轿,轿帘一放便立刻起轿。萤没有准备,差点被晃得跌出轿子。从轿帘缝隙向外看,巴儿流泪带笑地正朝着她挥手。显然,巴儿不知道她的身世秘密,以为皇帝召见是天大的好事。
轿子离丹生家而去,穿过兔梅门,从大路一路向北,朝皇帝所在的皇宫前进。
皇宫,就是春杨宫。
——皇上到底为什么召见我?难道是身为先帝之女的事曝光了?如果是,她会有什么下场?
萤紧紧握住笛子。
「会有祸事。」
母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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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帝是先帝的远亲。
前朝叛乱后,朝政一度在帝位空悬下进行,结果困难重重,于是立新君一事刻不容缓。
然而,与先帝血脉相近之人几乎都被杀光了,皇族旁支中与先帝血缘最近的,正是当今圣上,算起来是先帝的叔祖之孙。
虽然皇位等于是凭空掉下来的,但庆幸的是,今上十分贤明,是一位果断俐落的英杰。以重建宫殿一事为例,本因贵族争权夺利而窒碍难行,皇帝下令交由邻国的优秀工匠来办,转眼便顺利完工;又如不分贵贱用人唯才,地方生乱便立刻派皇子领兵平定,人人都说如今的皇帝即使在历代皇帝中也是屈指可数的贤君。
——既然如此,那么召见我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萤只能在心中祈祷,但愿不是坏事。
轿子行过大路,终于抵达了宫门——春杨宫的入口。
宫内,壮丽、铺着蓝鼠色屋瓦的殿舍林立。地上铺了白砂,走在路上沙沙有声。春杨宫一如其名,处处种着杨树。
一行人足不点地往里而行,皇宫深处便是皇帝所在之处的内里。
轿子停了。萤下了轿,被带到其中一处殿舍。她还以为皇帝会在那里,但等着她的,却是一群华衣美服的女官。
「先更衣吧。现在这一身,只怕有些不妥。」
神只伯想委婉表达,却找不到恰当的用词,最后只能这么说。
女官们举止优雅地围住萤,将她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又拿湿布将她的头脸手脚都擦拭一遍。
脱下的衣服不知被她们拿到哪里去,唯有本来插在腰带上的布袋,萤牢牢握住不放。
「穿桃色的吧。」神只伯说道。
女官依言让萤穿上桃色广袖衣。她从未穿过这样上好的丝绸,柔润细致的触感令她吃惊不已。
「上衣选朱色,下裳淡萌黄……。」
她们给萤穿上朱色织金丝无袖上衣,套上裳裙,系上染有花鸟图案的艳红腰带,披上细绢领布。
给她套上锦缎鞋后,女官们开始为她梳头。于头顶梳好双环髻,其余的发丝披垂下来,再插上红玉簪和花簪,女官们便退下去了。
萤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神只伯上下打量一番,频频点头赞叹。
「哎呀,差点认不出来。这样应该没有问题了。走吧。」
「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面圣啊。」
萤立刻紧张起来,确认般地按住插在腰间的笛子布袋。
她跟着神只伯走过内里的回廊。华丽的回廊屋顶铺瓦,檐下挂着一排镂刻了雅致藤蔓花样的灯笼。
一路上,萤好几次差点跌倒,因为裳裙太长了;衣袖也很长,拿东西相当不便。
她怕跌倒,走路只顾看着脚下,不料,神只伯却停下来。
「这边。」
眼前是一扇巨大的朱漆门。神只伯一个眼神过去,站在两旁的侍卫便将门打开。
一看到门后的光景,萤吓了一大跳。
一排排的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她。
她认得一身红袍的是神只官,此外还有穿着青袍、紫袍的人,应该都是高官吧,那袍子看起来就是上好的。
不知为何竟还有少女。她们都穿着相同的桃花染的服装,看似是年轻的女官。
「请上前吧,不用怕。」
神只伯轻声这么说,推了推不知所措的萤。人墙中央空了出来,宛如是专门给萤通过的走道。道路尽头的台上,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御帘垂到他胸前,让人看不见他的面孔。
——是皇帝。
萤咽了一口唾沫。
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干嘛这样盯着我看?而且,很多人的眼光都很不友善,如果不是自己多心的话。
——到底是要做什么?
萤怀着满心的困惑与不安,举步走向皇帝。
然而,才踏出一步便踩到裙摆,跌了一大跤。
全场静默片刻,便响起惊诧与轻蔑兼而有之的叹息和窃笑,还有少女的嘻笑声。
萤的脸颊羞得像着了火。她急着爬起来,裙摆却缠住了。四周泛起了更多压抑的笑声。她不禁闭上眼睛。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出丑?
自己连到底为什么被叫来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带来,换了衣服,又为什么趴在这里?好想现在就回去。
这时候,萤感觉身子忽然一轻。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被人抱起来了。
一名青年抱起了萤,眼神严厉地朝官吏们一瞪,笑声戛然而止。
萤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望着青年的脸,吃了一惊。
漆黑的发,淡然无波的双眸,冷漠而昳丽的面孔——正是在杏林遇见的那个青年!
和那天不同,此刻他束发戴冠,但惊人的俊美让人不可能认错。
倒是他一副没认出萤的神情。她现在的装扮彻彻底底换了样,也难怪他没认出来。
他横抱着萤,俐落地走到皇帝面前。
「柊,你真是宅心仁厚啊。」
御帘后传出一个调侃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声音。
被称为柊的青年默默放下萤,在皇帝面前低头跪下。萤见状,也依样画葫芦。
「好了,你们两个都把头抬起来。」
依言抬头的萤简直要把身旁的柊看出洞来。果然是那时候的青年没错。
柊也往她看过来。
在一瞬间的讶异之后,他低低「啊」了一声,睁大了眼。
「你是——杏子。」
「杏子?」
皇帝的声音插进来。
「哦,杏花吗?这姑娘的确像那种小花般惹人怜爱。难得你做得出这样的比喻。」
「不,不是——」
话说到一半,柊打住了。
若要解释清楚,萤吃了上供杏子的事就瞒不住了。
所以,他才打住的吧?
「好了,杏子姑娘,」皇帝的声音转向萤。「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有事必须让我知道?
萤凝神看向御帘之后。
可惜完全看不到皇上的龙颜,唯有清朗的声音落下。
「你被选为朱华姬。」
萤眨了眨眼睛。
「朱华姬?」
「正是,服侍我国守护神的巫女。你雀屏中选了。」
——咦咦咦?
萤整个人都混乱了。
「我……我吗?为什么……?」
「去年,前任朱华姬过世,朝廷一直在寻找继任者。」
「那,可是,怎么会选上我?」
「是啊,陛下。」
一个冷硬的声音从成群的官吏中响起。一名身穿深紫色官袍的壮年男子越众而出。
「为何选上这姑娘?分明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例如令千金吗?右大臣。」
皇上的话让他一脸不甘。
「臣不敢。只是,这姑娘是丹生家的人。丹生家虽是贵族,却是品级最低的从五品中的下品,要担任朱华姬,只怕不太够格。」
「朱华姬依制是从五品以上的贵族之家选任,这不是按照祖制吗?」
「这是没错。」
「而且,现今虽只是五品,但丹生一族却是曾担任多任神只伯的世家。若论家世,应该没得挑吧?」
右大臣一脸苦相地闭上嘴。
但是,另一个地方却有人出声了。
「朱华姬历来均选自桃花司,桃花司的女官也因此而齐聚于此。」
「这惯例可有明文规定?」
「这倒是没有。」
皇帝缓缓靠向椅背。即使隔着御帘,也彷佛可以看见他露出宛若胜利的笑容。
「还有谁有异议?」
「臣……臣斗胆,陛下尚未对为何选此女为朱华姬一问给出答覆。」
「理由吗?」皇上的声音倏地庄严起来。「因为寡人做了梦。」
群臣的脸上出现不解之色。
「梦中,寡人看到了一道圣光。那道光指向了这姑娘。醒来后,寡人便明白,这姑娘正是新一代的朱华姬。」
一阵低呼声传开。
「竟然如此!」
「神谕啊!」
「原来是守护神亲自指名。」
「真的吗?」
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萤仍处于混乱之中。
——是神明选了我?怎么会?为什么偏偏选上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守护神祀奉在宫内,成了朱华姬,就必须住在宫里。
竟然要住在母亲交代千万不能靠近的皇宫——不,在这之前,一点神事都不懂的自己,怎么可能当得了朱华姬?
该怎么拒绝才好?
萤还在烦恼,皇帝就出声了。
「正是如此。所以你今后就要在宫里生活了,知道吗?」
「这……呃,那个,我……。」
「你的住处在内里后方。一切都会安排好,不会让你有任何不便。对了,听说你在丹生家身边跟着乳母的女儿是吧?就叫她来当你的侍女吧!」
「呃,叫巴儿来……。」
「听说你在丹生家饱受欺凌不是吗?住在这里,就不用担心那些了。还有好吃的食物,保证吃得饱。」
「吃得饱——」
萤咽了口口水,然后心头一凛,赶紧摇头。问题不在这里啊!
「对了,听说你母亲病了。不必担心,寡人会命人照顾她,准备地方让她养病,也会为她找个好大夫。」
「咦!」
这让萤大为心动。那样的话,母亲的病或许会好起来。
「没问题吧?」
「我……。」
真的要答应吗?皇上说的,桩桩件件听起来都很美好,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上了一个很不妙的方向。
「萤。」
皇帝的声音忽然尖锐得彷佛能刺伤人。
「你可别搞错,寡人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方才寡人说的是,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并没有说让你选择当或不当。寡人说的是要你做好准备。你就是下一任的朱华姬。」
萤屏住气。
——我必须成为朱华姬。
她并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成为朱华姬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全然不知。
她低头不语,皇帝的话却还没说完。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柊。今后,你的事,就由柊来负责。」
萤悄悄看向跪在旁边的柊。他回应她的是一个没有表情的表情。
「他虽然冷冷的、不爱说话,却是个耿直的人,武功也好。寡人这个做父亲的可以替他保证。」
——父亲?皇上是他父亲?
这么说……。
「咦,他是皇子?」
皇帝回了吃惊的萤一句「没错」。
「柊是寡人的次子。」
「这……这么尊贵的贵人,怎么能来照料我?」
「你不知道吗?柊将成为你的亲卫。这个职务向来由二皇子担任。」
「亲卫?」
「就是辅佐、照顾、护卫朱华姬的人。他是你的盾,你的剑,你的狗。你当他是仆人就行了。」
「仆、仆人?」
把皇子当仆人?她怎么敢!
「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他。柊好像也很中意你。柊,带朱华姬到泳宫吧!」
「是。」
柊向皇帝行了一礼,转身面向萤。
「呃。」
他突然又抱起萤,就要往外走。
「那、那个,我自己能走……。」
刚才是踩到裙子,只要小心点就没事了。
柊却无意放下她。
「你的脚受伤了,不能让你走路。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抱着她走?真的能让一个皇子尽这种职责?
萤不知所措,淡然而面无表情的柊却丝毫不为所动,离开了宫殿。
✿
「刚才那里是内里正殿,皇上白天处理政务的地方。后面的就是后宫,后妃、皇女、皇太子的殿舍都在那里。更后面的便是泳宫——神明的宫室,也是你的住处。」
柊抱着萤走在回廊上,一边向她说明。内里和泳宫,分别以回廊分隔;来去之间,必须穿过门。
从连接回廊的一扇门走进去,便是泳宫。
「好漂亮。」
萤不禁低声说。占地广大的泳宫里,有一座巨大的水池。池水清澈,水面闪耀着初夏的阳光。
水池正中央,建着一座小巧但华丽的朱漆楼阁。一座红色的桥连接着楼阁与池畔殿舍延伸而出的露台。
「那座楼阁便是守护神的居室。」
前方的殿舍则是萤的住处。柊走上阶梯,进了殿舍中的一室。此室天花板很高,室内有很多扇门,全都敞开着,通风极佳,正面看得到水池。
入口附近架着幔帐以遮蔽视线,白绫帐面上有着美丽的花鸟暗纹。木地板上铺着看来触感柔软的花毡,后面装饰着一架色彩缤纷的屏风,屏面织染出鲜丽的瑞鸟衔花纹。
柊将萤放在花毡上。
「稍等。」
他说完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独自被留在偌大的房间里,萤顿时感到不安。
——我到底会怎么样呢?什么朱华姬,什么皇宫……要是身为先帝之女的事被揭穿怎么办?我会有什么下场?
萤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也就是胎记所在之处。那与先帝同样的胎记。
但愿宫里没有人知道母亲与先帝之间的关系……。
她还在烦恼东烦恼西时,柊带着一个小瓶子回来了。
「脚伸出来。」
皇帝说「把他当仆人」,但柊可不会以仆人的口吻说话。
但是——脚?
柊在萤面前蹲下,掀起裙摆,抓住她受伤的那只脚。
「呃,那个……。」
「不要动。」
柊迅速解开她的足袋绳子,脱下,打开瓶盖将里面的东西抹在脚踝上。
滑滑的,好冰。
「这是药膏。药效很好。」
上完药,再用布缠好,柊的举止干净俐落,没有半分多余。萤看着他的动作看呆了,直到他要帮她穿足袋才回过神。
「那、那……这个我自己可以!」
「不要动。」
被他一喝,萤定住了。
柊给她穿上足袋,仔细系好绳子。他的神情和声音虽冷,手上的动作却像抚摸小鸡般轻柔。
萤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也开始发烫。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会对自己这么好?亲卫就是要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她吗?真的吗?
「你们俩感情真好啊!」
突然有人出声,萤顿时慌了。这声音——是皇帝。
她一抬头,一身鲜艳绯袍的男人正要进来。男人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端正的脸上有着与柊相似的犀利神色。
「陛下。」
柊端正站好,低下头。萤要跪拜,被皇帝制止了。
「免礼,不必拘束。」
说完,皇帝走到两人身边,在花毡上坐下来。一个容貌温润柔和的青年跟着皇帝进来,坐在皇帝身后。
「此人名叫青蓝,是个巫术师,跟着我很久了。」
所谓的巫术师,便是施行咒术或驱魔去邪的人。据说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青蓝低头行礼,银色长发随之摇曳。他的头发既未绾也不绑起,而是披在背上。青袍也与国内的服饰不太一样。长相也好,名字也好,看来都像邻国的霄国人。
银发、金发,是霄国人的特征。
青蓝一遇上萤的视线,便温和地微笑。
这人美得像女人,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陛下有事?」柊问道。
皇帝回答「嗯,是有点事」,然后接过脇息※便将手肘靠上去。
注:一种席地而坐时放在身侧,用来搭放手臂的家具,类似中国的凭几。
「我还担心不知道你们相处得怎么样,看来挺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柊可就当不成亲卫了。」
皇帝托起腮,无声一笑。
萤歪头不解。「请问陛下的意思是?」
「怎么,柊,你什么都没说啊?」
柊垂眼不答。
皇帝对萤笑道:「所谓的亲卫,也就是朱华姬的丈夫。」
「咦——」萤睁大了眼睛。
——丈夫?
「丈夫吗?」
「对。」
「可、可是,朱华姬是侍奉神明的巫女,既然这样,不是应该是未婚之身吗?」
「当然不是真正的丈夫,是假的。」
「假的?」
「朱华姬与守护神的传说,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多少……我想,大家知道的我应该都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为朱华姬的少女。某日,她奏乐时,一位神明被她的音色所吸引,从位于大海极东处的神殿乐宫远道而来。
朱华姬为神明演奏了琵琶、阮琴、横笛等各种乐器,跳了优美的舞。神明欣赏她的舞乐,从此长驻于此,成为守护神。
「我知道的是这样的故事。」
萤说完坊间流传的内容,皇帝轻轻点头,说道:「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神明喜爱朱华姬的舞乐,想娶她为妻,带回乐宫。朱华姬很为难,便以『已有丈夫』为由拒绝了神明的求婚。神明不同意,提出要求:『既然你有丈夫,便让我看看。』
「于是朱华姬向皇帝求助。皇帝便派皇太子扮成朱华姬的丈夫,却被神明识破,于是皇帝又派了二皇子。为了不再被识破,两人扮成一对恩爱夫妻,神明这才相信了,只好放弃将朱华姬带去乐宫。」
「所以,现在二皇子也继续假扮朱华姬的丈夫?」
「对。因为随侍在侧,自然也就身负辅佐与护卫之责,等于是照顾朱华姬的人,称为『亲卫』。」
说到这里,皇帝以打趣的眼神看着柊。「柊,你可要好好干,别让朱华姬被神明抢走了。」
柊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
这时,皇帝站起身。
萤还以为皇帝要回去了,却听他喊了一声。
「萤,跟我来,我带你看看楼阁内部。喔,柊,你就在这里等着。」
皇帝制止了准备站起来的柊。柊微微皱眉。
「但是,朱华姬的脚受伤了,不能让她走到那里。」
「不、不会,我还不至于不能走。」
萤插嘴,柊瞪了她一眼。
「逞强会让伤势恶化。你暂时都不应该走路。」
「可是……。」
萤认为这太强人所难了,但柊似乎是认真的。
皇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爱操心。照顾和宠溺是两回事啊,柊。好吧。」
皇帝毫无预兆地将萤一把扛起来。
萤不禁惊呼一声。
「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说完,皇帝便从前方敞开的门走到露台上。青蓝静静尾随其后。
萤隔着皇帝,从露台通往楼阁的桥上往内看——
柊皱着眉,一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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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十六岁了,怎么这么瘦,像个女童。以后多长点肉啊。」进了楼阁将萤放下后,皇帝这么说。
「是。」
萤含糊点头,一边环顾楼阁内部。
楼阁呈八角形,一如外观,建筑物本身并不大,但处处镶金嵌玉,装饰极尽华美。墙边放置着一座螺钿精工的红漆柜。
楼阁内部精致绚烂,萤感叹,不愧是神明的御殿,但同时也很不安。她真的可以大剌剌地闯进这个神圣的地方吗?
「这里是神明的住处吧?擅自进来真的没关系吗?」
可是,就算说声「打扰了」也不会有人回应。听说神明无法以肉眼所见,她现在也看不见。
「嗯,本来是不太好。照规矩,皇帝也不能进来这里,朱华姬也要行过一定的仪式才能进来。」
「呃,那现在怎么进来了?神明会生气的。」
「神明不会生气。」
皇帝简短地回答,缓缓走向柜子。
「有件事必须先告诉你。」
他伸出手,在柜子表面来回抚摸。然后,回头对萤说:「你看这个。」
皇帝打开柜门。
萤睁大了眼睛盯着柜内看了好几眼,一阵疑惑。
「什么都没有啊……。」
柜子里空空如也。
「没错,什么都没有。这里,本来应该存放着神器。」
神器,即是神明赐下的东西。如今却空无一物?
「为什么?」
「十六年前政变时,神器被偷了。」
萤大惊。「被偷了?」
她根本没听说过这种事。既然被偷了,不是应该闹得很大吗?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皇帝关上柜门。「听好了,萤。这里不只没有神器,还少了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
皇帝只回了一个词。
「神明。」
萤愣住了。「咦,神——神明?」
没错。皇帝点头应道。
「我国的守护神,也就是千依神,这位神明不在了。」
萤说不出话来。
——神明,不在了?
「不、不会吧?怎么会?」
「我从上一代的朱华姬口中得知时,也是这么想。但,千依神离去的证明确确实实出现了。农渔获连年歉收,秽神日夜不分肆虐横行,还有你也很熟悉的那种病——『灵腐』的蔓延。失去了守护神,我们挡不住邪秽。」
皇帝叹了一口气。
「那种病,是因为神明不在的关系?」
母亲得的病,原因竟是……?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我们也不知道。不知是因为神器被夺,还是因为朱华姬被杀?」
「被杀?」
「当时的朱华姬是在政变当晚,在这座楼内断了气——就在空空如也的这座柜子前。」
萤向后退开几步——就在这里?
「失去了神明护持,国家很脆弱。如今是青蓝以巫术将邪秽多多少少压下来。」
皇帝朝候在墙角的青蓝看去。
「青蓝本是霄国人。他出自巫术师一家,八岁就跟着我了。霄是巫术的大本营,青蓝在家乡也是数一数二的术者。」
青蓝垂落视线,无力地摇头。
「以在下之力,无法取代神明。在下顶多是在即将雪崩之时稍加阻挡。」青蓝以平稳的声音说。「必须尽早请千依神回来。」
「请神明回来?请得回来吗?要怎么做?」
「这十六年来,我们都在摸索方法。若神明真的像传说那般,会受到朱华姬的舞乐吸引而来就好了。然而上一代的朱华姬花了十五年,神明都没有现身。」
听着皇帝的话,萤赫然惊觉一件事。
「请等一下,如果神明早已不在了,那么在陛下梦中谕示要我担任朱华姬的是……。」
皇帝无声一笑。「你发现啦?那是骗人的。」
「骗、骗人的?」
「没办法,要让所有人闭嘴,那是最好的办法。只要说不是我选的而是神明选的,他们就算心里骂翻了,也没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
「怎、怎么会……。」
尽管是不得已,但冒神谕之名,不会被神明惩罚吗?啊,惩罚人的神明不在了。可是……。
脑筋一直打转的萤又有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陛下为什么选上我?」
「嗯,这就问到重点了。千依神爱好舞乐,朱华姬应由擅长歌舞音律的贵族千金中选任;但是呢,朱华姬的选拔非常麻烦。」
「麻烦?」
「朱华姬本身一概与政事无涉,唯一的任务便是侍奉神明。但是,她的亲族却不在此限。朱华姬之父,得授与高官作为奖赏,家格也会提升,还能获得名声。所以凡是当官的,都卯足了劲儿想让自己女儿当上朱华姬。」
可是呢——皇帝双臂环胸。「眼下,我不想把权力放给任何一个世家。好比右大臣,要是权力集中在他身上会有点麻烦。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是给了别人就没事。政治上的角力,其实是很复杂的。」
皇帝指着萤说道:「这时候,你出现了。」
「我?」
「听说你没父亲,父不详。」
萤一僵。「呃……是。」
「父不详,纵然惹人非议,对我来说却很方便——用不着下放权力。」
看来皇帝对萤的父亲一无所知。萤放下了半颗心。
「贵族千金极少有你这样的出身,我们是侥幸才能找到你。」
「请问,陛下是怎么找到我的?」
皇帝笑了。「是柊。」
「柊殿下?」
「他身边是有随从跟着的。他一向不喜欢,所以我只是暗地里让人远远看着,不让他知道。随从回报了你的事,说你和柊在一起。」
「在一起——」
萤一惊,脸色都白了。
「那么,陛下也知道杏子的事了?」
「知道啊。听说你吃得津津有味。」
「请、请陛下原谅!」
萤跪拜求饶。万万没想到那件事会被人知道。
「好了,我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怪你。别傻了。」皇帝懒懒地挥手。「我本来还很高兴,以为柊有了心上人,得知不是这么一回事还很失望。但是,听说你是个没有父亲的贵族千金,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
「利用?」
「别介意。能利用的人可不多。你要知道,选上你不仅仅是为了政事,更重要的,还是为了神明。」
「神明?」
「刚才不是说,我从上一代的朱华姬口中得知神不在了吗?朱华姬是看得见神的。精确地说,是当上朱华姬以后便能看得见神。据说朱华姬在就任典礼上受到神明的祝福后,便能看得见神。」
「可是,现在神不在了。」
「所以看不见神,如此一来,神不在的事就瞒不住了。」
皇帝说,那可不妙。
「上一代的朱华姬是我姨母。她从前就当过朱华姬,而神器遗失、朱华姬遇害这些事绝不能外泄,所以我找了能够信赖的人来担任。」
然而,此时得知神已不在。
「那就不能随随便便立新的朱华姬了。我姨母虽强撑着高龄担任朱华姬,依旧于去年过世了,可是也不能一直不选出新的朱华姬。正烦恼时,你出现了。我就想,你一定能胜任。」
「胜任朱华姬吗?」
「不是,是和我们一起当共犯。」
萤倒抽一口气。
皇帝以一双与柊神似的犀利眼眸盯着她。
「神明不在,没有人当得了朱华姬。但是,你必须当。」
「明明当不了朱华姬,却要假扮朱华姬……必须假装神明还在,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知道神明不在的,只有我、青蓝和你三人。我们必须骗过国内的所有人,直到神明回来的那一天。」
萤下意识地摇头。这么重大的任务,她不可能胜任得了。
「听好了,萤,我选你最大的理由,是我认为你不会背叛我。因为你无法拒绝。」
皇帝眯起眼。
「你母亲已经被移到某个地方了,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隐密之处。」
萤的心顿时一凉。
「你明白吗?你母亲的死活,全在我一念之间。既然你能为了母亲忍受你舅舅多年来的虐待,我想你不会对母亲见死不救。」
萤的手死死握住衣服。所谓的「利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君上……。」青蓝语带责怪。「您何至于以其母为人质。」
「萤,你不会吃亏的。只要你听话,你母亲就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而且,你只要乖乖住在这里就行了,一点也不难吧?」
「一直住到神明回来吗?」
「是啊——话是这么说,不过精确地说,要三年吧。」
「三年?」
「再久,青蓝的巫术就撑不住了。若是三年都找不回神明,要再瞒下去也就难了。到时候,这事就必须公诸于世。所以,你假扮朱华姬也只要三年就好。」
三年——只要三年的话,也许做得到。
「朱华姬每年必须举行几次仪式,但除此之外,只要在这宫里表演舞乐即可。当前,就是刚才也提到过的就任仪式——『言祝之仪』会在一个月后举行。在那之前,你有些事要学……不过,应该不难。有事就找柊,他虽然因故不愿与人亲近,却极为正直善良。」
——因故?
「如果可以,你和他好好相处吧。不过,这不是圣旨,只是一个父亲的请托。」
在神明不在的情况下,假扮朱华姬——萤的脑海因为太多事情而混乱不堪,但还是怔怔地点了头。
✿
「好啦,柊,人还你了。」
跟去时一样,皇帝把扛在身上的萤交给柊。
其实只要把人放下来就好了啊——被柊抱起来的时候,她这么想。
「萤,你的膳食我会让人多加点肉和乳。除了仪式前的斋戒,也不必茹素。你得多长点肉才会像个十六岁的姑娘,不然神明也看不上你。」
皇帝大笑,带着青蓝走了。
肉……萤想到肉,吞了吞口水,肚子迫不及待地咕噜作响。她担心被听见,抬头看了看柊。
他不知为何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肚子叫有这么吓人吗?「那、那个,刚才那是……。」
「你……。」
「是?」
「真的有十六岁?」
「呃?嗯,是啊?」
柊愣了片刻,然后慢慢把萤在花毡上放下来。
「抱歉,我一直以为你是十二、三岁的女童。」
「哦。」
萤这才想起来,那天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果然是把她当成孩子了。
「哪里,请不要放在心上。所以你才会那么无微不致地照顾我呀。」
帮忙上药、帮忙穿足袋、抱着她——原来是因为以为她是孩子。
萤这般恍然大悟,柊却否认了。
「不,因为那是我的职责所在。与你是不是孩子无关。」
「呃……是、是吗?」萤望着面无笑容的柊。「请问,你不讨厌这种责任吗?」
就算是惯例,但堂堂皇子竟然必须去伺候别人。
「不讨厌。」柊答得干脆。「你不愿意吗?」
「咦?」
「你不愿意让我当亲卫吗?」
萤觉得在这样问的柊的眼中,落寞一闪而过,赶紧摇头。
「不——不,没有那回事。」
虽然还不太认识柊,但她知道他是个心善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上一代的朱华姬于我有恩,我必须报恩。」
「上一代?啊,上一代的时候,也是由殿下担任亲卫吗?」
「不。上一代朱华姬说『神明也不会想要我这么一个老太婆为妻』,并没有要亲卫。是她私下有恩于我,所以我早就决定,我要保护朱华姬——保护你。」
在他热烈的目光注视下,萤的心跳漏了一拍。
同时,一阵痛楚也刺穿了她的心。
——可是,我不是真的朱华姬。
萤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必须骗过国内所有人——她想起皇帝的话。这就表示,她连柊也要骗。
她真的做得到吗?欺骗一个说要保护她的人。
——我到底会怎么样?
走进这里时她曾这么想,此刻换了一种心境,同样的问题又重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