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梓门的屋顶有符咒的痕迹。」青蓝说道。
「符咒。」萤重复念着这两个字。「就是这个造成火灾的?」
青蓝点头说是。
皇帝倚着脇息说道:「换句话说,这场火灾是人为的。」
珠厅里,萤与柊一同面对皇帝而坐。
「那不是什么不吉利也不是凶兆,是某个人的阴谋。」
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萤稍稍松了口气。
「人啊,遇到莫名其妙的事,就先说是吉兆凶兆的,再东拉西扯,牵强附会加以解释。朱华姬是我国守护神的巫女,尤其容易被扣上大帽子。」
的确,也有人说「灵腐」这种病泛滥,也是没有朱华姬的关系。
萤再次体认到朱华姬的重要,「假扮」的重担便更加沉重了。
「毒菇是否也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柊开口问道。
皇帝托起腮,表示难说。
「正在查。是否为同一人尚且不知,但目的多半是一样的。」
目的——
皇帝看向萤。
「一定是对你成为朱华姬而不满,想把人逼走。现在便有越来越多人以宫门起火为由,说你不适任朱华姬,烦得要命。至于毒菇,甚至有人说是要毒杀我。」
皇帝笑着说「我把他们轰走了」,一副很没趣的样子。
「但愿不会变本加厉。」青蓝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在『言祝之仪』前,务必严加戒备。」
「言祝之仪」为朱华姬的就任仪式。
萤不解,问道:「『言祝之仪』前?」
「在仪式完成之前,你还不是正式的朱华姬。一旦在『言祝之仪』中经神明认定,往后就没有人敢下手了。谁敢伤害一个有神明眷顾的巫女?」
反之,在仪式未成之前,危险四伏。萤咽了口口水。
皇帝说声「对了」,问她:「萤,你的脚伤好了吗?」
「好了。」
皇帝笑了。
「要感谢柊无微不至的呵护对吧?既然好了,在这里枯坐想必十分无聊,不如在春杨宫里散散步,有好戏可看。」
——好戏?
「陛下。」柊静静插口道:「陛下方才才说要严加戒备,此时散步是否不妥?」
「关在屋里,会上钩的都上不了钩了。」
柊的眼神锐利起来。「萤不是钓饵。」
「没错,有你在,她不会被吃掉的。」
柊没有回应。
皇帝叹口气,站起来。
「好啦好啦,呵护太过,本来做得到的都做不到了。我可不喜欢不中用的人。」
皇帝正要离开,萤唤了声「陛下」。
「『好戏』指的是什么?」
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兴趣,才会这么问。
皇帝转头,不怀好意地笑道:「毒蛇的嘴脸。」
✿
——皇帝口中的「毒蛇」,和太子殿下的是同样的意思吗?
萤在延伸入池里的露台边缘坐下,将笛子的吹孔抵在唇边,思索皇帝的话。天气好得几乎会热,她脱掉足袋,卷起下摆,将脚泡在池水里。
好舒服。
朝笛子吹口气,便扬起细细高高的笛音。
在读书识字的空档,萤不时会这样吹笛。是练习,更是转换心情。这种时候,柊也会陪她一起奏乐。但是——
萤回头看。
「柊殿下。」
柊抱着自己爱用的琵琶,坐在这片与珠厅大小相当的露台一角,与她隔着好一段距离。
「可以请您靠近些吗?不然说话不方便,也很难合奏。」
柊犹豫地看了萤一会儿,还是静静地起身走来,却在露台中央便停步坐下。就像他自己说的,除非必要,否则不会靠近。
虽然再三说了靠近和碰触都无妨,柊却像怕人的野狗一般,轻易不愿相信。萤小小叹了口气,转身向前,再次架起笛子吹奏。
柊也配合着弹起琵琶。
他平常弹的是五弦琵琶。二皇子从小便要学习乐理,因为当上朱华姬的亲卫后,必须这般与朱华姬合奏。
萤很喜欢柊那样含着露珠般柔润的琵琶音色,听着他的琵琶吹笛,十分畅快。
她正心旷神怡地演奏着,却听见池中有鱼儿翻腾的水声。这池里有鱼呀,是什么鱼呢——想到这里,萤便又想起方才柊与皇帝的对话。
「殿下。」萤停下吹奏,回头看柊。
「怎么了?」
「刚才,您是不是说我是『钓饵』?」
一这么问,柊便一脸苦涩。
「我说,你不是钓饵。想拿你当钓饵的是皇上,为的是钓出试图逼走你的人。」
——钓出。所以是诱饵的意思了。让她出去,等对方出手?
「要换掉皇帝承认的朱华姬,就等于是忤逆皇上。皇上政敌众多,想要逼走你的,应该就是这些人。顺利的话,可以借此机会收拾那些碍眼的政敌,所以皇上……。」
柊说话时一脸严肃,看到萤才赫然回神般打住。
「算了,这些事你不必知道。」
——政敌。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毒蛇」?
这些人有多少,又是谁设计放火、掺杂毒菇的?
「政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众多是多少?」
问题一个接一个,柊似乎很为难,沉默了一下。
「我说了,你不必知道。谈政事太俗气了。总之,你暂时不能出去。」
看来柊并没有要教她政事。所谓的朱华姬,最好不懂俗世吗?
的确,在这座泳宫里有柊保护,或许不必懂……。
她对春杨宫了解得太少了。
无知,令人害怕。她也曾有过这种害怕的感觉,多半是因为深深刻印在脑海中的母亲的话吧?母亲说,不知道,就躲不掉。
「萤,该接着上课了。」
柊拿起琵琶站起来。她将脚从水里缩回来。柊拿着巾帕,在萤身边蹲下。发现他要帮忙擦,萤慌了。
他平常不肯靠近,这种时候却还跟之前一样。
「那个,我自己……。」
「噢,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勉强。」
柊将巾帕递给萤。
「不是的,那个……。」
不是不愿意。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以让他明白并加以婉拒。
「请、请帮我擦……。」
结果,萤只好这么说。
于是柊开始擦拭她湿掉的脚,而且擦得仔细。
萤知道,每当柊轻抚轮廓般地擦掉脚上的水滴,自己的脸就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柊的手、手指,果然很温柔。
「你真的……。」
柊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给萤擦干的脚套上足袋。萤任他摆布。
——好像会习惯被人娇宠。
这样简直像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连本来做得到的也做不到了——皇上也这么说过。
萤甩甩头。
——我要振作。
她是假朱华姬,是先帝的女儿。若只是傻傻地全靠别人保护,迟早会掉进陷阱。她就是这么觉得。
一定要好好了解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必须了解,然后提高警觉。
足袋穿好了,于是萤放下衣摆,抬头看柊。
「怎么了?」
「没事。」
但是,柊看来是不愿教她政事、阴谋那些俗世的黑暗面。而且,暂时也不会让她离开泳宫。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啊——一名青年的脸在萤脑海中冒出来。
「那个,柊殿下,我可不可以去庭院里散散步?」
「去庭院散步?」
「不动一动,身体好像都僵了。」
「哦,好。」
柊准备站起来,萤却赶紧制止他。
「那个,只是在庭院散步而已,我一个人可以的。反正都是在宫里。」
柊没作声,片刻后才说:「是吗?好,大门有卫士守着,从这里也可以看见庭院里的状况。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好。」
来到庭院,萤便往南边走。
皇宫南侧有一片松林,松林尽头的回廊的另一边,便是内里。
萤回头往殿舍瞄一眼,柊的身影正好在死角而看不见。确定之后,她便绕到回廊边的松树后,迅速脱掉鞋子和足袋,塞进怀里。她用领布绑起衣袖,踩在粗糙不平的树皮上,爬上松树。
身轻如燕地上了树,爬到比回廊屋顶更高的地方,她便攀着树枝跳过去。幸亏她身形娇小,没有发出大声响,守门的卫士也没有发现。
萤匍匐着在屋顶上移动。屋顶的另一边便是内里的回廊,与这一段的回廊屋顶几乎相连。
萤爬到内里回廊的屋顶上,往下看。
这里,就是内里的后宫。气派的殿舍林立。萤贴着的屋顶下方,是一片像泳宫那样的松林庭院,还有凉亭。
萤从屋顶跳到树枝上,顺溜地沿着树干落地。正想着没想到这么简单时,却听见有人含笑说道:「真没想到能在宫里看到猴子啊,萤。」
刹那间,萤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因为说话的正是她要找的人。
萩正坐在凉亭的椅子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今天穿了一身霄国风格的衣服。
「你这打扮挺有意思的嘛,要不来给我当探子?」
萤赶紧把衣服整理好。
「那里就是我的屋子。」萩指着宽广庭院之后的殿舍。「所以,这里是我的庭院。你运气真好,像个探子偷偷摸摸的,要是遇到的不是我,你麻烦就大了。我放你一马,你欠我一份人情。」
萩说着,神色十分愉快。也许他很喜欢掌握别人的弱点。
「你来后宫有什么事?」
「有事想请教,就来找萩殿下了。」
萩「哦」了一声,眯起眼睛,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你想问什么?」
「『毒蛇』是谁?」
萩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就算不知道,也有柊保护你。」
萤摇摇头。
「不知道,就不晓得如何提防。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不知道要小心些什么才对。这样保护我的人也会有危险,不是吗?」
萩的笑意更深了。
「有时候也会因无知而误入蛇窟——很好,我就告诉你吧。」
他将广袖一甩,走向殿舍。
「我请你喝霄国的茶。跟我来。」
「那个……我不能待太久。」不快点回去,柊会发现她不在庭院里。她接着说:「可以的话,想麻烦您精简一点。」
「傻瓜,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萩露出笑容回头。
「我的茶可不是谁都喝得到的,你该喜极而泣才是。你是偷溜出来的吧?好,那我派人去传话,就说你在这里不必担心。」
萩从怀中取出摇铃,摇了一、两下。叮铃!铃声清脆。
殿舍里立刻走出一名女官,跪在萩面前。萩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女官便朝泳宫的方向离去了。
——溜出来被发现,等一下一定会被柊殿下骂得很惨。
可是,总比让他担心好。萤不再去想稍后会发生的事,跟着萩走。
「这里是『沧浪殿』。名字很浮夸,可不是我取的。」
他带着萤进去的房间,有着高脚桌椅,幔帐是鲜艳的青底绫绢上以金银绘出水波纹与双鱼纹。旁边的屏风则是以墨写着萤不认得的繁难文字。
萩在椅子上坐下,请萤坐在对面的椅子。萤便坐了。
「这里的东西,全都是依照霄国的风格布置的。」
「您喜欢吗?」
萩笑了。不是平常的那种笑容,而是嘲讽的笑。
「谁?我吗?这不是我的品味,是奉承母后的那些人准备的。在后宫,母后的势力凌驾一切。」
「萩殿下的母后,就是皇后对吧?」
「对。我母亲是霄国公主。你知道吗?霄国一直内乱不断。」
她不知道,也不知道皇后是霄国人。对了,萩的头发也像霄国人,颜色很浅。
「所以,逃到我国的霄国人络绎不绝。母后也是逃过来的,青蓝也是。也有很多人抛弃祖国,想在这里谋官。事实上,我国的朝堂上已经有好几个霄国人了。」
这时,女官送茶过来,带来阵阵甜香。
「这是甘茶,很好喝喔。」
萩亲自端起茶壶,将茶倒进一个小小的白瓷杯。另一名女官上了茶点便退下去了。
「我用的女官都是知根知底的,放心喝吧。」
萤谢了一声,喝了茶。好甜,简直像在喝蜜。
「这是蜜莲子。」
高足杯里盛着黄色的果实,上面如薄纱般复着一层淡淡的白色糖蜜。一颗入口,松松软软、甜滋滋的。甘茶配甜菓子,好吃是好吃,但萤吃个两、三颗就吃不下了。
但萩显然喜甜,将莲子一颗又一颗放进嘴里。
「青蓝没有官位,但实际上形同近臣。这么一来,那些旧世家可不会摸摸鼻子就算了。被霄国人占了高官之位已令人不满,这还不够,连皇后都是霄国公主,太子还有一半的霄国血统。他们就怕,迟早这个国家会被霄国取而代之。」萩喝了甘茶,笑道:「真是穷极无聊。父皇只是选贤任能而已,才不管是霄国人还是出身高低。他最讨厌的就是无能之辈。」
然而——他继续说道:「父皇也不能说没有问题。父皇之所以拔擢霄国人和新晋世家,是因为不相信旧世家。旧世家里当然也有优秀的人才,但父皇就是不愿接纳他们,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反弹,还是让他们入朝参政。」
「为什么?」萤插嘴问道。
「因为他们逼死了先帝。」
萤吃了一惊,差点打翻没喝完的甘茶。
「那次政变中,弑君的逆臣当然已经伏诛。然而下手的固然是那人,让事态恶化到那个地步却是当时朝廷的责任。是他们煽动太上皇与皇帝对立,招致了最可怕的后果。这一点,父皇可不会忘记。」
那些人只知道为自身利益而利用皇帝。
「政变之后,不是有一阵子没有立新君吗?那些旧世家本来是不打算立的,但后来他们彼此争权,眼看着要两败俱伤,这才不得不立了皇帝,想当作傀儡。」
然而——
「父皇并没有成为傀儡。你知道父皇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做了什么吗?他设了授刀卫和中卫府。这可是直属于皇帝的军队。父皇便是靠着这股力量让旧世家闭嘴。」
因此,皇帝和旧世家的关系不好。
「但是,」萩又说:「旧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如果是的话,父皇早就被他们拉下龙座了。远智和稻日这几家与皇帝交恶,但他们自己从以前就水火不容。像右大臣,虽是旧世家之首,但一开始汲汲营营于维护自己的权益就不行了。」
「右大臣?」
萤记得,她被选为朱华姬时,出言反对好像就是他?
她一这么说,萩便点头说道:「那就是右大臣。你不记得我,却记得那老头啊?」
萤「呜」了一声不敢接话。萩笑得不怀好意。
「哼,他姓冰见,出身冰见家,女儿是桃花司司头。」
「您说的桃花司是女官吗?」
萩将眉毛一挑。
「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桃花司是负责辅佐朱华姬的,例如在举行仪式时从旁协助。」
「辅佐……。」
「但是,实际上桃花司里的人都是朱华姬的候选人,从贵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从中选出朱华姬是长久以来的惯例。」
对喔,其中一个官员的确是拿「惯例」出来主张。
「可是,我却是在无视惯例的情况下被选出来的。」
「对。所以出现很多反对声音。桃花司呢,形同权力斗争的缩影,因为里面都是极欲掌权之人的女儿。官员们个个密切观察并预测谁会被选为朱华姬,再接近那股势力,看到哪个高官掌权的苗头就依附,图谋晋升。向来如此,但现在他们的升官梦却因为你的出现化为泡影。」
「噢。」
皇帝的确说过,朱华姬与权力如影随形。
「那是不是……有很多人对我怀恨在心?」
萩对着紧紧握住白瓷杯的萤笑了。
「你以为你享受着朱华姬的地位,都没有踩到别人吗?」
「踩、踩别人?」
「不管是你是有意无意都一样。要活下去,就必须有自觉,毕竟你已经进了蛇窟了。」
萩挂着笑容望进萤的眼眸。萤则是垂眼看白瓷杯里的茶。
萩靠往椅背。
「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是个更霸气的姑娘。不过,父皇也不是只有敌人。春杨宫里有拥护皇帝的保皇派,有中立派,当然也有反皇派。害了你,有人得利,也有人受损。最重要的是,人是在哪里、怎么串连起来的?」
「怎么串连起来的?」
萤偏头不解。
「冰见、远智、稻日,这些是无庸置疑的反皇派。从政之人的串连,就像遍布地底的蜘蛛网,不知道何人在何处、如何、和谁扯在一起。他们很可能戴着中立派或者保皇派的面具。而这些人,当然也早已深入后宫。」
咦——萤很吃惊。后宫也有?
萩笑着说道:「好比后妃之类的。」
后妃——皇后、妃子。柊教过她的。妃子应该有好几个,是谁?总不会是皇后吧?
「或者,也许我就是。」
「哦,原来是开玩笑啊。」
太子怎么可能是反皇派?他可是皇子。萤本来要笑,却没笑出来。
萩脸上仍是挂着笑容,眼睛却没有笑意。
「你凭什么认为是玩笑?十六年前的政变是怎么发生的,不用回想都不会忘吧,不就是父子反目的结果吗?」
萤定定地仰望萩的眼睛。那是一双淡榛子色的美丽眼睛,但在她看来,却彷佛闪着幽黯的光。
「萤,你为何独自来此?为何认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也可能是认为你碍事的『毒蛇』。」
萤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啪嗒声响。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有人争执的声音。
「使不得!这里是后宫!」
「我只是来接萤而已。」
——是柊殿下的声音!
萤匆匆来到屋外。柊正要走上阶梯,刚才奉萩之命去传话的女官正拼命拦住他。
柊看到站在檐廊上的萤,眉头深锁。
——会捱骂!
她做好准备,柊却像强自忍耐一般,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
「咦?」
萩发出愉快的笑声,从萤身后走出来。
「没想到你真的跑到这里来了。这可是连皇子都不得进入的后宫呢!竟然触犯后宫令,真不像你会做的事。你就这么担心萤?」
柊瞪着萩。「因为皇兄传了那样的话。」
「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萤看看柊又看看萩。
「请问,传话不是说我在这里不用担心吗?而且,传话的人早就派出去了呀。」
为什么现在才脸色大变地跑来?
「传话的人刚刚才来,而且说的是『萤在我手上,想平安把她要回去就到沧浪殿来』。」
萩捧腹大笑。
「我本来可以让你更着急的呢!真想看看你气急败坏地找萤的样子。」
「萩殿下!」
太过分了!她还以为他早就派人传话而放心了。
「傻瓜,本太子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萤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期待萩殿下做好事。
——刚才那些一定也是开玩笑的。说什么他自己也许是「毒蛇」。
真是的——萤叹了一口气,抬头看柊。
他一直盯着萤,因此两人视线相会了。
但,柊立刻别开了视线。
——要道歉才行。一定让他急坏了。
「柊殿下。」
「没事就好。回去了。」
柊转身就走。萤赶紧追在他身后。
「柊殿下,对不起。」
她对着追上去的背影道歉。
「我自己偷跑出去……我,那个……。」
「算了。但不要再有下次。」
柊没回头。
「柊殿下——」
「你说,你不怕我靠近也不怕我触碰。」柊仍是背对着她,说道:「但你不必勉强。想从我身边逃开的时候尽管说,我会离开。所以,千万不要做出说谎逃出宫的事。」
萤倒抽一口气。柊的话语中充满了平静的心死。
她发现自己错了。她只是想问萩一些事,结果却变成欺骗柊、从他身边逃开。
——怎么办?
自己不仅让他担心,还负辜了他的信赖。
柊并不相信自己说的,不排斥他的靠近和触碰,所以她本来就绝对不能向他说谎的。
——我是不是又错过柊殿下伸出的手了?
看着柊渐渐远去的背影,萤只能茫然伫立。
✿
萤一边练字,一边偷瞄背后。
柊静静地候在她身后不远处。
萤暗自叹气。
之前,他都是在旁边看着她写字,甚至会握住她的手教她怎么写。
但现在,柊不这么做了。这让萤很失落。她很希望他再一次握住自己的手教她。她喜欢就近听着柊平静而含蓄的声音。
正当她没劲地叹了一口气时——
「小姐。」
巴儿从幔帐边探出头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无措。
「怎么了?」
「有人来传话。」
「传话?传谁的话?」
「太子殿下。」
「萩殿下?」
「要小姐去沧浪殿。」
「咦……?」
会是什么事呢?萤转头看柊。
「殿下,怎么办?」
柊一定会反对她离开泳宫。所以,萤的意思是问「该怎么拒绝才好」。
「去吧。」
不料,柊竟这么说。
「殿下呢?」
「我不能进后宫。」
柊冷静地说,彷佛上次脸色大变地闯入沧浪殿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萤觉得自己被柊推开了。
「皇兄虽然有些令人困扰,却不是个浅虑之人,没事应该不会找你的。你身旁随时都有护卫暗中保护,不至于出事。」
「护卫……我有护卫吗?」
竟然有护卫暗中保护,她一直没发觉。
柊点头。「所以你放心去吧。要是惹恼皇兄就麻烦了,非常麻烦。」
萤猜想,柊过去一定遇到过很多「麻烦」。
「那我过去一下。」
✿
萤出去以后,柊收拾了桌上的纸砚。纸上那些字实在说不上好看。
柊看着字,思索着真的该让她去吗?
——但,要是拘着她,她又偷溜出去,反而更糟。
他不想做萤不喜欢的事。
萤说过她不讨厌他在身边,他也曾想过或许是真的。
但她果然是在逞强。
她一定很怕伤害他。她很善良,即使讨厌也不敢说,结果就是将她逼到逃走。
是他不该心怀期待。一定是他的期待让萤勉强了自己。
所以,他现在极力不靠近萤的身边,也尽量不碰触她。
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可是为什么,萤有时候会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呢?即使在临字,也不时回头看自己,彷佛不确定他在旁边就很不安。
那种眼神,让他很为难。他还能如何?
不明白萤要什么,他不知所措。
盯着那些罗列在纸上的笨拙字迹,柊叹了一口气。
✿
由巴儿带路,萤匆匆去见在大门等候的人。
「那个,萤小姐。」
巴儿在回廊上边走边回头。不知为何,她神情郁郁。
「怎么了?」
「传话的人其实是——」
「朱华姬大人!」
大门边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一看,一个身穿桃色上衣的女官就站在大门下,看来和萤年纪相当。她就是来传话的人吧?
她来到面前,萤问道:「萩殿下有什么事?」
「是啊,请您赶快过去。」
说了句不算回答的回答,少女便拉住萤的手。她朝巴儿瞥了一眼,语气随便地说笑道:「那么,我就把朱华姬大人借走啦。」
巴儿不安地看着萤。
萤就这样被少女拉走。少女在回廊上笔直向前,经过了内里的门。
「请问……要去哪里?」
少女呵呵笑了。
「抱歉,我不是替太子殿下传话的。」
「咦?」
萤想停下来,少女却用力拉着她走。
「大家都说想见您一面,我也想和您说说话。」
「大家?」
「就是桃花司的大家。我是桃花司的人,名叫澪。」
萤低低惊呼。前几天,才听萩说起桃花司。她仔细打量少女。桃色的上衣是桃花染。萤在来到春杨宫的那天,在正殿上看到好几个穿着这身衣服的少女。
原来桃花司的人当时也在。
萤的脸色僵住了。这些少女本来都有可能当上朱华姬……。
权力的缩影。她在心里反刍萩的话。
「别这么紧张。」澪轻声笑道:「我们是辅佐朱华姬大人的,自然会想见一面,不是吗?大家年纪相当,一定会很谈得来。啊,桃花司里还有七个像我这样的女孩。我们一共八人,因为八是个圣数。朱华姬大人,您喜欢吃甜食吗?我们有一种很好吃的饼,里面包了莲子泥。」
说话开朗的澪,与萤听了萩的话所想像的桃花司少女不太一样。听萩说权力斗争什么的,她还以为会更可怕,但感觉澪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个普通的少女,爱说话,爱吃甜食。
萤多少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不需要提防啊。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澪转而向南走。走了一阵子,穿过一道大门,便是桃花司的殿舍。
除了没有露台,这座建筑与泳宫的殿舍一模一样。门扉很多,也全都敞开着,屋里有飞燕暗纹的淡桃花染幔帐。
上了台阶走进去,坐在花毡上的少女年齐齐回头。长相秀丽的少女一共有六个,加上澪也才七个。比听说的少一个。
萤发现四周充满了奇怪的味道。那种香的味道很像燃烧嫩松木,实在说不上好闻。看来是从少女们身边的球形薰炉散发出来的,整个室内都弥漫着淡淡的烟。
萤因陌生的气味而迟疑时,澪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来,请进,朱华姬大人。」
这一推,萤没站稳,便在少女们面前跌倒了。
「哎呀,您还好吗?朱华姬大人。」
就在眼前的那个少女偏着头,微微一笑。
「怎么动不动就跌倒呀?」
另一个少女捻着点心,笑盈盈地说:「您在内里正殿也是这样跌倒的嘛。凭着这手段,不仅拐到了钢之皇子,连太子殿下都成了裙下之臣。」
「裙、裙下之臣?」
「砰」的一声大响,入口的那扇门关上了。
是澪关上的。
「俗话说得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另一个少女声若银铃般地笑着说道:「母亲是荡妇,女儿也是淫娃。竟然不知道父亲是谁,脏都脏死了。」
又是「砰」的一声。澪关上了旁边那扇门。
抱着琴一边保养的少女开口说道:「竟然要让这样的人来当朱华姬,真可悲。听说还不识字呢!我们任何一个在这桃花司中被培育为朱华姬的人,都合适得多。」
澪踩着舞步般轻缓地去关上另一扇门。关了之后,又去关旁边的门。砰砰作响中,每关上一扇门,房间就暗一分。
四周越来越暗,萤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内心惴惴不安。
好可怕。这里,好可怕。
「那……那个……。」
萤的手撑在地板上,想后退远离这些少女。最靠近的一个却抓住她的手,那力气之大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少女,令萤心生畏惧。
「我、我要回去……。」
她当下就要站起来,少女却毫不客气地拉住她。
萤的手被她拉得差点脱臼。她尖叫着倒下,撞到旁边的薰炉,薰炉打翻,扬起灰烬,弄脏了她的衣服。
一阵浓香袭来,呛得萤猛咳。
「哎呀,糟糕。」
少女的语气却一点也不着急,抓住萤的袖子。
「弄得这么脏,只能换下来了。」
其他少女也围上来。
「头发也弄脏了,是不是入浴才好?」
「干脆祓禊吧?」
「是呢。我们也来帮忙吧!」
少女们的手伸向萤的衣服。萤觉得毛骨悚然。她们脸上都挂着可爱的笑容,眼中却是空洞的黑暗。「砰」的一声,最后一扇门关上后,幽暗势力大增,唯有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在地上落了微微几缕光。
「不!」
红色的上衣被剥掉了,腰带松脱,裙绳也被扯散。裙子被脱,连衣襟也被拉开,萤拼命抵抗,但被七个人联手按住,她根本无能为力。
羞耻与畏惧令她全身发抖。少女们的手指使力掐进她的手脚,好痛!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明明这么软弱无用却还这么倔强,那个侍女也很倔强就是了。」
这样的话语钻进萤因恐惧而无法思考的脑袋中。
——侍女?是巴儿吗?
「不过这身体,跟小孩子没两样。两位皇子到底觉得她有什么好?」
嗤笑声中,其中一名少女隔着萤的亵衣摸她的胸部。萤的喉咙发出抽搐般的声音。另一个少女的手拉住亵衣的衣领。萤想放声尖叫,恐惧却使喉咙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只能无声大叫:救救我……!
——救救我、柊殿下!
萤的衣服已经被扯得露出肩头,她陷入绝望。
没有人会来救她。
柊殿下不会来。
——谁叫我伤害了他。
嫩松枝闷烧般的气味使她头脑昏沉,彷佛有一层幽暗罩上来。在那幽暗中,她好像看见一团特别漆黑的物体在蠢动,视线便钉住了。
天花板的梁上,幔帐的缝隙,按住萤的少女身后——
萤倒抽一口气。少女们身后的黑暗蠕动着,越来越大,像烟雾扩散一般,黑色东西朝这里涌来。
她看过。黑色的雾,像一群小虫子。
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那是、那是——
邪秽!
邪秽缠住少女们的身体,朝萤靠近。缓缓地、移动地改变形状,想缠上萤的脚踝。
然而,就在碰上脚踝那一瞬间,好像被外力弹开一般,邪秽忽然散了,四散纷飞,离萤而去。
四散的邪秽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了。
萤发现少女们停手了。她们怔怔地僵在那里。
她正想着究竟怎么了,一扇门静静地打开了,为屋内带入一丝明亮。有人走进来。
少女们赫然回神般地从萤身上跳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温婉动听的少女声音响起。萤爬起来,抬头向后看。
门口站着一个美得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女。她一头青丝漆黑如墨,巴掌大的小脸上眉毛如描似画,眼睛狭长,红唇水润。
「丝大人!」
少女们伏拜在地。
——谁?
萤抬头直直望着美丽的少女,她看到萤,以广袖掩嘴,蹙起双眉。
「这成何体统。你是朱华姬?」
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白衣,连忙拉紧敞开的衣襟。
「还有这味道。再三交代你们不要点,你们却又点了那香?」
被称为「丝」的少女瞪着其他少女们,话声严厉。
少女们个个一脸心虚地沉默不语。
丝扫了萤一眼,眼神冷漠。
「我是桃花司司头,冰见丝。」
冰见,右大臣的姓氏。萩说右大臣的女儿在桃花司,那么就是她了。
「真没想到贵为朱华姬,竟然会这般遭下面的人作弄。」
丝语带轻蔑。
「真可悲。」
——可悲?
萤呆望着丝。丝的眼神冷漠、傲然,梳起的发髻油光水滑,看得出平常便悉心保养;发上插着金玉簪,华贵的丝绸衣物上散发薰香。最具气势的是她的身姿,光是站在那里,便高贵不可方物。
萤低头看自己,衣裳凌乱,头发只怕也是一团糟。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遭到一顿毒打。
——如果丝是朱华姬,一定不会遇到这种事。
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身边的人也绝不会这样对她。人人都瞧不起萤,认为她是弱者,因为她没有父亲,没有傲人的家世,也没有目下无尘、百毒不侵的自尊。
——真可悲。
萤至今从未认为自己可悲,就算别人骂她没有父亲、就算舅舅毒打她,她都不曾这么想。
但是,此刻,她觉得倒在丝的脚边的自己好可悲。
萤用力咬紧嘴唇,捞起散落一地的衣服站起来,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她埋头一个劲儿地跑过回廊,穿过泳宫大门。在这里,她撞到一个人才停住。
「萤,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
柊睁大了眼。巴儿也在旁边。
「我听说刚才来的人是桃花司的,正想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柊脸色铁青。萤只觉得眼睛一酸,一言不发地奔进殿舍,冲进寝室,关上门。怀里的衣服啪沙啪沙地当场落地,萤蹲下来。
「萤!」
柊在门后叫着,声音有着罕见的慌张。
萤没回应。她不敢,怕一出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她拉起掉在地上的衣服,紧紧抓住,拼命咬紧牙根,却再也忍不住了。
「好想回去……。」
这句话一出口便嘴唇颤抖、喉咙颤抖、心颤抖,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破茧而出。
「呜……。」
终究憋不住而溢出了呜咽声,萤扑在衣服上,哀伤的哭声止也止不住。
——够了,我再也不要当什么朱华姬了。我想回去!
好想娘,好想抛下一切,扑进娘的怀抱。
多希望她会说不用再忍了,多希望她骂自己:老早告诉过你,春杨宫是个可怕的地方;多希望她摸摸自己的头,说不用再逞强了。
「呜……呜……。」
——明知道就算见到娘,娘也不会拥抱自己,也不会跟自己说话。
现在的母亲,只会呆望着半空,看也不看她一眼。
会拥抱她的「娘」,根本是梦幻泡影。
好冷。
冷得好像连骨头都会结冰。好冷好冷——好寂寞。
好寂寞,好可悲,好想消失。
萤抽抽噎噎,狠狠哭了一场。
✿
「小姐。」
门后传来巴儿忧心的声音。这时候,萤已经呜咽得累了,只是怔怔地落着泪。
「太子殿下送了甘茶,您可以开门吗?」
「甘茶?」
萤抹抹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了门。巴儿端着一个盛了白瓷杯的托盘,泫然欲泣地站在那里。
「巴儿?」
将托盘在萤面前放下,巴儿突然跪拜道:「小姐,对不起……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来的是桃花司的人。她们说只是想和小姐说话……可是……。」
巴儿的脸皱成一团,看着萤泪湿的衣裳。
「我没想到她们会这样对您。」
她哭了起来。
「巴儿……不是的,是我信了她的话跟她去的,不是巴儿的错。」
「不,不,」巴儿用力摇头。「我早就知道她们不可能只是说说话而已。那群人,不可能光说说话就让您回来的……可是她威胁说,要是我不去叫您,一定不让您好过。」
萤心头一凛。
「巴儿,你之前也见过她们对不对?」
萤想起了桃花司一名少女说的话——「那个侍女也很倔强」。
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难道——
「难道,她们也对你做了什么?」
巴儿僵住了。萤差点尖叫。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放过?」
「她们……她们没对我做什么,我没事。」
萤直盯着巴儿,然后「啊」了一声,她明白了。
「巴儿,之前你的手腕不是受伤了?」
她说她撞到柱子。
萤抓住巴儿的手,拉起袖子。
巴儿的手臂上有一块块又紫又黑的瘀伤,有些还渗着血。
「这是……被捏的吧?」
萤的声音颤抖着。
瘀伤上还留着鲜明的指甲印,可见是下了狠劲儿的。
「这么多……?」
萤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别人这样欺负?
「我都没发现……你都被欺负得这么惨了,我竟然没发现。」
她的头好晕。自己到底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你明明那么爱哭,我却没看过你掉一滴眼泪……。」
巴儿的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我只为小姐哭。以前,我被老爷打的时候,小姐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次,每次您都因此被打得更惨。好不容易小姐被人看重,能在这里过日子了,我……。」
所以为了她,被人家这样欺负也打算吞忍吗?
萤用力抓紧衣服。
「什么时候开始的?」
巴儿在沉默片刻后,一句句低低吐露。
「来这里几天以后……桃花司的人来说,因为人手不足,如果有空能不能也去当她们的侍女……我的确很闲,因为小姐有柊殿下贴身照料。」
所以才被人欺负。
萤咬着唇,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巴儿受伤的手臂。
她想将这些伤烙在眼底。
「巴儿,我要换衣服,帮我更衣。」
说完,她拿起白瓷杯,一口气喝光凉掉的甘茶。
她站起来掀开衣箱,从中选出看起来最精致华贵的一件。
「萤小姐?」
「我本来想干脆消失的。」
抚子色※的衣物,配上绣有飞鸟与蔓草纹路、色彩缤纷的红色上衣。
抚子色:是带紫的浅粉色。
「我觉得我受够了。可是,我不甘心,巴儿被这样欺负,我不愿意逃走。我们才不软弱,我绝对、绝对不再让人欺负巴儿。」
嫩绿的裳裙,朱色的腰带。
见到丝,她才明白穿着的意义。衣物,不仅仅是用来蔽体,而是用来彰显自己的价值,也是美丽的盔甲。
萤打散凌乱的头发,要巴儿重梳,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体内彷佛有一把火在烧。她从未如此生气过。
巴儿给她梳着头,笑了笑。
「小姐现在的眼神,和刚才的柊殿下一样。」
「刚才的柊殿下?」
「小姐把自己关进房里以后,柊殿下就杀气腾腾地要去桃花司,说要砍死她们……。」
「咦!」
「我和卫士都拼命拦住。是太子殿下听到动静,把人劝下来了。」
萤按住心口。
「柊殿下?」
——为什么?
我明明伤害了柊殿下。可是,柊殿下却为我抱不平?
就像我为巴儿抱不平一样。
心口好热。和愤怒的热截然不同,是暖暖的、柔柔的热。
✿
萤披上织了银线的浅葱色领布走出房间。
「萤——」
等在门边的柊看见打扮得一身华彩的萤,一开口就被打住了。
「我要去一趟桃花司。」
一听她这么说,柊睁大了眼,不解地蹙眉。
「为何?」
「我忘了东西在那里。」
「忘了东西?」
柊显得很惊讶。
「我去拿。事情我已经听桃花司司头说了,你不能再靠近那里。桃花司的人会受到应有的处罚——不,不只她们,我也必须受罚。」
柊在她面前跪下。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我却让你受人欺辱。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该寸步不离。无论什么惩罚,我都认了。」
「惩罚——那怎么可以?」
柊的神情更加苦涩了。他从腰间解下长刀,递给萤。
「你可以用这个砍我。」
萤吓得往后退。柊苦恼地看着萤。
「若你不要我当亲卫,我就不当。我会禀告皇上另行指派——」
「不、不要!」
萤的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吃惊,赶紧以袖子掩住。
「我……我不要换人。」
她小声地重说一遍。柊愣住了。
「你是说,你愿意让我当亲卫?」
萤频频点头。
她不要柊离开。至于为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只是一直点头。
看得出柊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
「我……我才是,明明伤害了殿下。」
「伤害我?」
「我之前畏惧殿下。」
柊倒抽一口气。
「也完全没考虑殿下的感受,就偷溜出去。可是殿下却为了我动气。」
萤也跪下来,牵起柊的手。他像受了惊吓,身体颤了颤。
「所以,我也不怕踏进桃花司了。有些话,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对桃花司的人说。」
「什么话?」
「我要出气。」
柊眨眨眼。「出气?」
「我什么话都没说就从那里回来了,所以我要去出气,要她们道歉。」
「当然要她们谢罪。但那也不用你过去。」
萤摇摇头。
「我是输给她们而逃回来的。如果不勇敢面对她们,那么被她们践踏过的,就全都找不回来了。」
「那就是你忘了的东西吗?」
柊定定地注视着萤,然后静静地站起来。
「既然如此,就听你的。我也一起去。我可是你的亲卫。」
被柊沉着的眼眸注视着,萤无比安心,一颗心大大振奋起来。为什么呢,非常、非常安稳。
由柊陪同着来到桃花司的殿舍,之前关着的门已全部再次敞开,看来通风极佳。
是为了散掉那讨厌的香味吗?
她走进去,看到的是意外情景。
「哦?朱华姬,有何贵干?」
站在入口旁的丝回头问道。就女子而言,丝的身量算高,头部位置比娇小的萤高得多。
萤抬头看她,问道:「这是?」
屋里,桃花司的少女们人手一块布,正在擦地板、墙和门。屏风、花毡等物品,全都被移到一边。
「她们正在打扫。东西全都沾了薰香的气味,正在清理。」
「打扫?」
少女们卷起长长的袖子,默默在各处擦擦抹抹。
「那么,有何贵干?朱华姬,是来要道歉的吗?」
丝以冷冷的眼神俯视萤。
「夹着尾巴跑了,现在回来算什么?笑死人了。」
「司头,请慎言。看清你们的立场,你们桃花司是萤的下属。」
萤身边的柊以刀一般锐利的声音说道。若是别人,早就被吓得缩成一团,丝却毫不畏惧。
「很抱歉,殿下,朱华姬确实是我等桃花司之主,然而我等不需一个任下属欺辱后抱头鼠窜的软弱主上。」
这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
柊默默伸手握住长刀刀柄。萤赶紧按住他的手。
「少安勿躁,殿下,请让我说几句话。」
柊低头看萤,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萤重新面向丝。不知何时,打扫的少女们都聚到丝身边了。萤回想起在黑暗中被包围的恐惧,只想向后退,但脚趾使劲撑住了。
「刚才,我确实是逃走了。」
萤盯着少女们的眼睛,一个个看过去。
少女们不像在昏暗中看到时那么可怕,个个一脸心虚地别开眼睛。只有丝冷然地回视她。
萤按住胸口。那里有一股热气。
再也不冷了。
「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你们的家世、教养,连自尊都没有。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承认了。」
萤面向丝说着,垂下眼。
「承认我的确该被你们践踏,所以觉得可悲……。」
于是逃跑了。逃跑并没有错。但那一刻,她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她的心输了。
「但是,」萤抬起头。「巴儿为了我一直隐忍着苦难。为了巴儿,就算要动粗动手,我也要叫你们道歉。柊殿下为我动气,所以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也不是能任你们践踏的人,我不会容许那种事情再发生。」
萤瞪了那些少女一眼。
「对巴儿也一样,你们要是敢再欺负她,我就把你们的手指咬碎。」
少女们不约而同、一脸害怕地后退。萤上前一步,抓住一名少女的手。少女发出害怕的抽气声。这是那个抓住萤的手,把她拉倒的少女。
她想逃,萤把她推倒。少女们惊声尖叫。
「道歉。向我、向巴儿道歉。」
那个少女整张脸都发白了。让萤深感恐惧的那空虚、阴沉的眼神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朱华姬。」丝开口了。「可以了,这些人已经没了反抗你的意志。你赢了。」
萤抬头看丝。
「不,她们还没有道歉。不道歉,我——」
丝轻声一叹。然后,品评般定定地注视萤。
「我们所受的一切教养,都是为了将来成为朱华姬。为此,我们牺牲很多,也放弃了很多。最终却是你这般不通音律之人当选,自是难以心服。你可明白,朱华姬,我们要的是心服口服,证明你值得服侍。」
她接着又说:「当然,你并没有让我们服气的必要。然而,我想要选择自己服侍之人。若你有那番器量,我自然乐意追随。」
丝的语气依然冷淡,萤却觉得她的话中不乏殷切诚恳。
萤不清楚她们过去的经历,她只是被皇帝硬逼着成为朱华姬,提不上值不值得服侍,因为她是个冒牌货。
但是,对丝而言,她是真正的朱华姬。
在不知内情的任何人眼中,萤都是货真价实的朱华姬。
正因如此,对她们而言,萤这个朱华姬必须比任何人都称职。
萤觉得自己被一巴掌打醒了。
她以为自己明白朱华姬责任重大,但是多半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是假的,做不到也是理所当然,做不到就算了。
——我原来的想法是不对的,所以才保护不了巴儿。
皇帝叫她假扮朱华姬时说过,她只要乖乖在这里生活就行了。
——大骗子。根本不是那样。
萤注视丝的眼睛。那是一双高傲的眼睛。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绝对不屑于做表面工夫,假意服侍。萤直觉明白,如果自己没有那个价值,丝一定会辞去桃花司司头。
她站起来,正面面对丝。
——这个人,曾经怪我软弱。确实一针见血。
她理解丝的话,并认为丝也理解自己给的答案。所以,她才会说希望自己让她们服气,不是吗?那一定是她的真心话。
萤想回应她,也明白她必须回应她。
她虽然是个冒牌货,但面对丝那双眼睛,她总算领悟到,冒牌货已不再是自己逃避的借口了。
「我——想要你服侍。」
萤想,我要成为一个值得她服侍的人。
丝略有些惊讶地眨眨眼。然后,露出一丝笑容。
「那便试试。」
丝转过身,无言地表示谈话到此为止。
「我们必须为此处驱邪除秽,你请回吧。」
萤环顾屋内。所有的门都敞开了,明亮的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
——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邪秽了。
「驱邪除秽,是因为邪秽出现过?」
萤这样一问,丝回头瞄了她一眼。
「你看到了?」
萤点头。
「邪秽从暗处纷纷冒出来,一碰到,就像被弹开一样消失了。」
「弹开后消失了?邪秽碰到了什么?」丝质问似地问道。
「看起来像是我的脚……我也不知道。」
萤困惑地回答。丝直盯着她,她更困惑了。
「你可知宫中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咦?」萤摇头说不知。
「如今邪秽轻易便会出现。」
丝垂下视线。
「不分昼夜,邪秽屡屡出现。巫术师会加以清除,但宫中本不应出现邪秽。邪秽性喜恶气,怨恨、嫉妒……此等心中晦暗都会招致邪秽。宫中容易聚积此等恶气,但同时神明的护佑也是最强的。邪秽理应无法靠近,却不知为何……?」
——因为神明不在了?
没有了神明护持,镇不住邪秽。
「你认为呢?」
丝注视着她这样问。
萤觉得,这是丝在考验她这个朱华姬,便拼命思索。
「既然恶气会引来邪秽,那么只要让恶气不易聚积,不就好了?」
丝一脸意外。「你竟未考虑祈神,也不去想原因,而是要我们人人谨言慎行,端正心气?」
萤一僵。她知道祈求神明护持也不会有结果,因为神明根本不在了,无从祈求,所以才会做出「既然如此,只能自卫」的结论。
「那是因为……我想,把我们能做的先做好,或许反而更快。」
「那么,方法呢?」
「方法嘛……祓禊?」
那个对清净身心应该有效。萤这么想着便说了。
「大家一起祓禊如何?」
「祓禊又非游河,不是结伴而行之事。」
但是——丝思索着低下头。「祓禊?」
这时,依萤的意思一直默默候在一旁的柊以一句「说到祓禊」开口。
「萤,你上次不是进行了一次与众不同的祓禊吗?我认为那个方法非常好,不如推广该法如何?」
「呃……那是……。」
那根本不是祓禊。她忘了跟柊解释。还推广呢,也太乱来了。
这却引起了丝的兴趣。
「有意思。好,我便向皇上进言,让宫人们进行祓禊。」
事已至此,萤也不敢说那是误会,只能暗自流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