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背上背包,肩上扛着尸体袋,踏着从水泥斜面突出的红锈踏板,下降到车间背后巨大的排水沟。
在减水期,排水沟的底部变成了被充满堆积物的河滩夹住的沟川。暗灰色的废水中流淌着虹色的油膜,艾文的脚边堆积着混杂着空罐子、塑料袋和小动物尸体的泥。由于发酵的污泥产生的热量,水面和浅滩的表面冒着混杂着瘴气的白色雾气。
泥巴中有几个白色的东西。那是车间废弃的人体残渣。白色的肉块和白骨化的人体碎片暴露在水中。
艾文在浅滩中找了个比较干燥的地方,放下了尸体袋和背包。
他把袋子大大敞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露了出来。
从袋子里出来的,是一具奇怪的尸体。
脏兮兮的长发。胡子拉碴的下巴。有着干瘪乳房的左胸。肌肉发达的右肩上,长着一只纤细的女人手腕。左右腿的长度也不一样。
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人,还是老人?
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那是一具尸体。
由于没有经过正式的保全处理,和平时处理的尸体相比,艾文对这具尸体抱有的“它是尸体”的感觉很稀薄。
尸体有的部分有死人斑,还有的部分有气性坏疽。
人形的污物团块。
这就是整体的印象。
艾文从背包中拿出一根非常粗的白色马克笔。
在“咔哒咔哒”地摇晃几次之后,艾文在尸体青黑色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接着,他取出装入赋活剂的小瓶和注射器。
艾文用注射器吸入了泛有青白色光芒的液体,往尸体的心脏里打了一针,然后把手放在尸体的胸口,做了几次心脏按摩。
确认尸体在轻微痉挛之后开始缓慢呼吸,艾文拿起背包,沿着浅滩渡到对岸。
墙壁上有一条通向排水沟的大下水管,张着圆圆的口子。现在没有通水。
艾文在下水管的出口处坐下,从背包里取出E马格南,一颗一颗地装进子弹。
在读了几本关于手枪和军事的书之后,他姑且是记住了基本的使用方法。
子弹是从以前休伊特带他去的最下层的可疑枪炮店买的。是一种叫软头弹的子弹,五十发要花3800瓦兹。艾文并不清楚这个价格到底是贵还是便宜。不过,一开始装的秘银制的子弹价格高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相比之下确实是便宜了不少。
艾文装好了子弹。
他望向灰色沟川对岸的尸体袋,双手握着E马格南,反复确认着握法。
然后,等待着。
自从休伊特不在了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只有一次,所长问艾文有没有什么线索,他回答不知道。之后,所长就什么都没说。
让一个人类彻底消失,不需要任何其他手续。
某一天,自己消失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吧。艾文如此想道。
他来这里开枪,已经是第六次了。
靶子是尸体。
一开始,他用的是空罐子,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于是,他收集了尸体的碎屑,制成了人型靶子。
接着,向其注射赋活剂,使其动起来。
身体部位不足的时候,他还会用散货里的零件来充数。
票据作假也好,偷走备用品也好,只要试着做起来的话,就会发现很简单。
有一个谜题叫“七个小矮人”。
就是在分成几块的板子上,横着画着一排童话故事里戴着大大头巾的小矮人。根据板子的组合方式的不同,小矮人的数量会变成六个,或者七个。
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每次处理尸体时,艾文都会稍微拿走一些零件。不可思议的是,到了周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第七个尸体就出现了。
就这样,艾文每周都制作一个靶子,进行射击。
薄雾笼罩下,艾文的头顶上是巨大的网格状横梁,以及倾斜成各个角度的镜面配光板。艾文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回对岸,再次等待着。
尸体袋像是死去的毛毛虫一样躺在地上。
因为光源来自配光板隐约供给的自然光,周围也没有什么杂灵,很难有东(•)西(•)附身上去。
宛如长着脚的气球一般,一只鼓起的斑猫尸体从口中“嘭嘭”地吹着气,掠过艾文的视野。
不久,在白色雾霭的另一端,有东西从尸体袋中站了起来。
一个歪斜的人型剪影摇摇晃晃地靠近。
艾文瞄准它的右肩,扣动了扳机。
没中。
枪声在水泥墙上回响,回荡了好几声。
他又开了一枪。
又没中。
打空的子弹射在墙上,在枪声的回响中加上了坚硬而尖锐的声音。
人型的膝盖以上都进入了废水,横穿沟川,一步一步地逼近。它的脚每次在川底拖动,从泥中漏出的气体就会“咕咚”一声浮上水面。
艾文瞄准了比刚才更靠近人型的身体中心的位置,又开了一枪。
击中了侧腹。
内脏四处飞散,发出啪嗒啪嗒的飞沫。
如果它是活着的人类的话,肯定会翻个跟头摔倒。但是,尸体的侧腹被大大炸飞,却只是踉跄着,很快就再次调整好姿势,再次迈步。
再来一发。
尸体的左臂被扯飞,扑通一声落了下来。
尸体走到河面的中间位置。艾文终于能看清其细节。
它的额头上画着白色圆圈,青黑色的脸庞看起来既想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那蹒跚的脚步,看起来既像是在搞怪,又像是受伤了。
是高兴,还是悲哀?
艾文不知道。
是快乐,还是忧郁?
虽然是自己的心情,但他却不知道。
他一边用准星追着摇摇晃晃的白色圆圈,一边思考。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从未活过的死者。从无中出现,又回归于无。
这样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是从哪里来的呢?要去哪里呢?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思考。
空白(B l a n k)、空白(B l a n k)、空白(B l a n k)。
枪声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哗啦,雨点般的飞沫拍打着水面。尸体的头部破裂了。
艾文无意识间扣动了扳机。
无头的尸体慢慢倒入了废水之中。
艾文的手中,除了反作用力外,还残留着另一种手感。
只有这种感觉,在他空虚的心中,确切地存在着。
似是在确认它,又似是在回味它,艾文重新握住了握把。
✟
那个晚上,艾文再次来到最下层买子弹。
说是晚上,其实也只是在时钟的意义上。由于日照时间等原因,D层以上大体保持着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循环。但是这个最下层不分昼夜。每个人都以各自的周期生活着。
枪炮店关门了。店并没有标明营业时间,只是在门口贴了一张“20点开始”的便条。
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为了消磨时间,艾文走在街上。准确的说,除了在街上散步以外,他并不知道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也不知道能让自己安下心来的地方。
艾文的外衣下面,是装好了子弹的E马格南。有一半出于小心,另一半是……倒不如说,他在期待着会不会发生什么麻烦。
每走一步,艾文就能深切地感受到怀中的它的存在。他感到一种既像是骄傲,又像是羞耻的痒痒的感觉。真想跑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如果自己再被上次那样的有牙(F u n k y)的人缠上了的话,就把它从枪套里拔出来,打开保险,瞄准眉心,扣动扳机。仅此而已。不是很简单吗。
他把路上的行人当作靶子,想象着用马克笔在他们的额头上画出白色圆圈的样子,微微一笑。这个距离是不会打偏的。艾文在看向别处的时候,差点撞到前面来的女人。
「啊,对,对不起。」
他反射性地低下头。
他目送着对自己说出从未听过的恶言恶语的女人离开,心情突然萎靡了下来。
——果然,那太不像自己了。
冷静思考的话,自己是不可能对活生生的人类开枪的。不能开枪的话,拿着枪也没用。很重,又占地方,子弹也不是免费的。
——已经,该回去了吧。
小学老师不是说过,最可靠的防身方法,就是不要靠近危险的地方吗。
艾文耸了耸肩,走向电梯。
他的背后传来了声音。
「喂,你小子。」
艾文战战兢兢地回头,只见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大汉正带着可怕的眼神俯视着他。
对方露出的锐利犬齿,根部发黑。
「……对了,果然是你。」有牙(F u n k y)的男人说道。
艾文的后背被压在古旧的砖墙上,突然就挨了一拳。
「喂,那家伙在哪?」
——“那家伙”是谁?
他刚要这么问,就又被打了。
「在哪!?」
两人的周围,围了差不多十多个小混混。其中一半的人自称是有牙(F u n k y)的男人的朋友。剩下的都是些起哄的人,不断地走动、交替着。
「小鲔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一个“朋友”这么说道。周围的几个人都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女人被别人睡走的男人就闭嘴吧!」还有一个人说。
有牙(F u n k y)男人的脸涨得通红。
「混蛋!」
他的膝盖顶到了艾文的肚子。
男人抓住弯着身子的艾文的头发,朝他的脸又用膝盖顶了两下。
「别小看我啊,混蛋!」
男人每说出一句话,拳头和膝盖就各自给出一击。等他加起来打了二十下的时候,艾文终于把有牙(F u n k y)男人的主张概括为以下三点。
一·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寻找鲔的下落。
二·这是关系到他的面子的问题。
三·他不会原谅小看自己的人。
——什么嘛,这不是哪件事都与我无关吗。
但是,说出来也会挨打,不说也会挨打。
有时候,对方明明听得懂语言,却无法沟通。
怎么办才好呢?
——杀了他吧。
本应在刚才舍弃掉的想法,突然在艾文的心中冒出了头。
在脑海中,艾文在眼前涨得通红的脸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圆。
「——就是,那个——」
有牙(F u n k y)男人说了些什么,但艾文没听清楚。
虽然没听清楚,但总觉得很烦人。
让他闭嘴吧。
把E马格南从枪套中拔出来。
打开保险。
瞄准眉间。
扣动扳机。
仅此而已。
不是很简单吗?
只要这么做,这颗大脑袋就会像烟花一样爆炸。
总共用不了一秒钟。
其实,很简单。
做吧。
做吧,现在——
艾文把手滑进怀里。
「喝!!」
他顿时吓得浑身僵硬。
不仅仅是艾文。有牙(F u n k y)男人和其他围观的人也一副遭到了雷击的表情,僵住了身子。
一个气势汹汹的人打破凝固的人墙,骤然出现了。
好大。
他比艾文眼前的有牙(F u n k y)男人还要大两圈。在他的左手,一瓶一升装的合成酒看上去就像是可乐瓶一样。
那张像是用岩石削出来的粗糙大脸醉得通红,脸上浮现出无比夸张的笑容。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粗壮的右手抚摸着光秃秃的头部。不知出于什么意义,他的额头上画着一个巨大的X印记,就像是用大刷子胡乱刷上去的一样。
「我没想要吓到你们。你们看,这个年轻人已经回答得差不多了吧。」
留着和尚头的巨汉将瘫在墙边的艾文轻松地夹在腋下。
然后,他悠然地转过身去。
众人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就在那个身影即将混入人群中时,有牙(F u n k y)男人的一个同伴慌忙叫了起来。
「给我等下,秃子!」
他从外套中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团块。
是冲锋枪。
随着一声惨叫,人墙开了个大口子。其中心,只剩下抱着艾文的和尚。
「你这家伙,别小瞧——」
话音未落,有牙(F u n k y)男人就一脚踢开了他,抢走了冲锋枪。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他对着和尚,不由分说地扣动了扳机。
「哈!」
和尚扔掉酒瓶,充满气势地半转过身子。他利用离心力和腕力将艾文甩到人群中,然后用空出的双臂护住了头部。
不到两秒,冲锋枪的弹夹就空了。
距离不到十米。子弹全部击中了和尚的身体。
从滚到脚边的酒瓶中,酒哗啦哗啦地洒了出来。
和尚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捡起瓶子,接着从瘫坐在地的看热闹人群中拾起艾文,夹在腋下。
「那么,告辞了。」说着,他离开了。
和尚离去后,原本应该击穿他身体的数十发子弹散落一地。
「那家伙怎么回事…?」
一个看热闹的人代表其他人说道。
「那,那,那个,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吗。」
和尚突然松手。艾文走了两、三步之后,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到了第四步的时候,他已经趴在了地上。
在他的旁边,和尚坐了下来。
然后,自言自语一般,
「…不能这么把生命不当回事啊。」他喃喃道。
「是,那,那个…我,我会注意的。」艾文端正姿势,说道。
「不是,不是。」
和尚笑着说,
「我指的,是那些家伙。」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来时的路。
和尚再次转向艾文的视线中,瞬间充满了仿佛能够贯穿一切的光芒。
「你想杀了他们吧?」
「啊…」
「一开始我想放着不管…可是,我看到你的脸上掠过了鬼相。」
和尚脱下身上的皮夹克,对着路灯看着。
皮夹克的袖子和腋下破了好几个洞。
「不必感谢我…」他苦笑着,「嘛,这也是功德。」
艾文想起来,和尚的身体被几十发子弹击中了。
「那个,你的身,身体…」
没事吧,艾文问道。和尚简单地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答道,然后脱下满是洞的T恤。
和尚的手臂,胸部,腹部有无数圆形或线形的烧伤痕迹,中弹集中的腹部范围特别广,还有很深的溃烂。这是中弹时的摩擦热造成的。他几乎完成承受住了枪械原本的威力,即冲击和贯穿力。
指令瑜伽。
也就是机甲折伏队(ガンボーズ)采用的,以瑜伽动作为基础的格斗术——严格来说应该是肉体操作法——的效果。
「人要是被打到肚子的话,就会很痛苦…」和尚解释道。「只要在腹部充分地展开气,就能承受打击。如果再进一步集中那股气,就能承受刀剑的一击。如果集中得更强,就能承受这种程度的子弹。」
接下来就是动态视力和反射神经的问题了,他说。
「好厉害。」
艾文半是感叹半是羡慕地说。
「那,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对吧?」
「不是这样的。」和尚说道。
「如果被来复枪击中的话会怎么样?毕竟,来复枪的子弹头很尖,速度很快。」
他摸了摸脑袋。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
「哈啊。」,是那样吗,艾文想道。
「除此之外,我中了死亡咒文就会死,被地龙踩到也会死,不吃饭也会饿死。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总有一天会老死…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可怕。」
和尚凝视着天空,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用手摸了摸额头上的X印记。
「我无法彻底抛弃恐惧。」
「哈啊。」
突然,和尚注意到艾文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
「奇怪吗?我明明是这样一个大块头,却还是怕死。」
「不,不,怎么会…」
「嘛啊,人的生死是无常的。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类,只要时间一到,就会一(•)下(•)子(•)死去。」和尚说道。「不值一提。」
是打算消毒吗,和尚把合成酒含在口中,对着烧伤处“噗噗”地喷出。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味,艾文被呛到了。
「…但是,在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之中,却包含着一切珍贵之物。」
曼陀罗,和尚说道。
艾文不太明白。
「哈啊。」他应了一声。
✟
远处传来警报声。
——难道是又发生煤气泄漏事故了?
传来声音的地方在第三区附近,所以自己家应该不用担心。虽然心中这么想,但是艾文还是加快了脚步。如果母亲听到外面的骚动,可能会担心的。
他挪动着疼痛的腿,急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想,如果母亲看到自己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一定会很吃惊吧。但是——
那么,自己就把事情的原委全部说出来,然后保证不再去危险的地方吧。把E马格南也放进抽屉,锁上吧。
这样决定之后,他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说出来呢?想到这里,他甚至露出了苦笑。
——然后呢,那个帮了自己的人,在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后,又打算往我的脸上喷酒。「噗——!」呢。他连忙推辞了。
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啊。嘛啊,因为也有那样的人在,所以这个世界上也不全都是坏人吧,母亲。
警报声从前方传来。
在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的艾文旁边,以开着应急灯的指挥车为先头,两辆部队卡车驶了过来,渐渐远去。是咒装战术队(S. E. A. T.)。
不知从何时起,第三区的广播喇叭不再鸣响警报,取而代之的是“致市民的通知”。
『——截至目前,本区域的紧急警戒警报虽然已经解除,但仍有二次感染导致被害再次发生的危险。请市民们尽量减少外出,在自己家中保持冷静。另外,被吸血鬼(V a m p i r e)接触的人及其亲属请迅速到最近的公安联络处——』
刚才的,是吸血鬼骚动吗?而且,咒装战术队(S. E. A. T.)是从对面来的——
艾文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听说咒装战术队(S. E. A. T.)的吸血鬼对策班的做法非常粗暴。不管怎么说——他再次意识到怀中的E马格南——听说他们在街上滥用冲锋枪和霰弹枪,导致流弹造成死伤者的事件也很多。
侠慈的摩托车部队(现场确保班)发出尖锐的啸声驶过。
艾文跑了起来。他匆忙地穿过正在进行事后处理的人群,气喘吁吁地穿过了好几个区域,回到了自己家的公寓。
公寓周围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骚动起来。破碎的玻璃散落在街道上,建筑物的墙壁上有好几条连续的弹痕。
据说,被咒装战术队(S. E. A. T.)追赶的吸血鬼(V a m p i r e)闯进了公寓。
吸血鬼(V a m p i r e)立刻被突入的咒装战术队(S. E. A. T.)驱逐了出来。因为事先发出了避难劝告,据说并没有死者——
艾文将兴奋地滔滔不绝的女人撇在身后,跑上了楼梯。
他急匆匆地拿出钥匙,开门——门锁坏了。门把手的周围扭曲着,好像是被蛮力推开的。
「母亲——!?」
他冲进昏暗的房间,看向了床。
不在。
对着狼狈不堪的艾文,从窗户的方向传来了声音。
「欢迎回家,艾文。」
母亲站在窗边。
「今天真晚呢,孩子。」她说。
「母亲…你没事吗?」
艾文用颤抖的声音说。
「没事?」
「因为,吸血鬼(V a m p i r e)…」
「吸血鬼(V a m p i r e)的话,已经逃走了。」
「啊,是吗…是呢。」
不是这样的。
他并不是想说这种事。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非常好。」
确实,这么说着的母亲的脸,虽然白得像纸一样,但整体上憔悴的感觉消失了,甚至看起来还年轻了一些。
「但是…至今为止,你明明还不能起床的,为什么…」
理由,艾文已经知道了。
「突然站起来的话,对身体不好…」
不是这个问题。
「拜托了,回床上躺着吧,母亲。」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关系的,艾文。」
母亲嫣然一笑。
「我今天心情格外舒畅。」
咦?
母亲的嘴唇,有这么红吗?
好漂亮啊。
白色的牙,光彩夺目。
和红色的眼瞳也很般配呢。
一阵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来,撩起母亲的长发。
果然,母亲的头发很美丽。
当然,剪短一点会比较容易打理,但果然不剪才是正确的选择。
啊啊,但是——
母亲被头发遮住的脖子露出来了。白色的脖子上,流下两道鲜明的血,弄脏了睡衣的衣领。
这,果然是——
吸血鬼(V a m p i r e)·接触·感染…这种事,用专门的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算了,无所谓了。
不过,真伤脑筋。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觉得怎么办才好呢,母亲?
「你在烦恼什么?」
是什么来着?
「没什么好烦恼的。过来这边,孩子。」
是啊,和母亲在一起的话就安心了。
艾文朝着张开双手,等待自己的母亲大步走了三步。那样的话,母亲就会像往常一样抱紧自己吧。
然后,用獠牙刺向我的脖子,吸血。
OK,我现在就去。一步,两步——
艾文刚踏出一步的脚感到一阵剧痛。
吸血鬼(V a m p i r e)的精神支配出现了一丝缝隙。艾文被压抑的生存本能全力奋起,挤进了那个缝隙。
在空白的意识中,他的右手滑进了怀中。
E马格南像是被吸进去一样,被艾文收入掌心。
他一边打开保险,一边把枪口对准吸血鬼(V a m p i r e)的眉间。瞄准。
动作只有一瞬间。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艾文扣动了扳机。
咦?
母亲,你去哪了?
眼前是“缺头”的尸体。
真讨厌啊,是谁把尸体带过来的呢。
谁都不会想把工作带回家吧。尸体店更是如此。
本来沾在身上的尸臭就清除不掉(在电车中会被人嫌弃),要是再把尸体都带回来的话,那可受不了。
对不起,母亲,我马上收拾。
但是,真伤脑筋。家里既没有解体工具,也没有药品。怎么办?
这种时候,要是前辈在的话。
「随便弄弄吧,随便。」他一定会一边说着这种话,然后转眼间就想到解决办法吧。
啊啊,是这样吗。
前辈已经不在了啊。
他留下尸体,不知去了哪里。
恰好,和现在一样。
母亲,前辈,不要丢下我啊。
一个人,很不安。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道要怎么办。
真伤脑筋。
真是伤脑筋啊。
你觉得怎么办才好呢?
母亲。
✟
在解决了一件吸血鬼骚动后,赫尔辛和咒装战术队(S. E. A. T.)一起回到公安本部,随即接到了降魔局(A ∴ S ∴ C)的邀请。
有什么事吗…?
在“朗·凡戈”失踪的两个月中,莱曼脑一直保持着沉默。最近几周,他也停止了与女儿的见面。
赫尔辛走在指定设施——好像是医院——的走廊上。白色的门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那是孩子的声音。
是仿佛从记忆之底浮上来一般的,令人怀念的声响。
——难道?
赫尔辛的心脏发出巨大的轰鸣。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病房。两个少女坐在床上。两人的年龄,身材,长相都和双胞胎一样。其中一个低着头,像是在忍受着不安,另一个像是在安慰少女一般,一边低声私语,一边双手握着低着头的少女的手。
低着头的少女,只有一只手。
站在床边的主治医生向赫尔辛走去。
「你的女儿刚刚恢复意识。手术后的过程很艰难——」
赫尔辛推开医生,跑到床边。
「…米菈…!」
独臂的少女——米菈·赫尔辛听到他的声音,抬起了头。
她甩开另一个少女的手,扭曲着脸冲了过来。
「爸爸…!」
赫尔辛有些困惑。多年过去,他已经忘记了身为父亲的态度。
「…米菈…」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然后紧紧抱住她。
米菈灰色的头发贴在赫尔辛胸前,决堤般哭了起来。
「爸爸…我的手去哪了?」
说着,她抬头看着父亲。
「……!」
赫尔辛说不出话来。他抱着女儿的手僵住了。
在他的怀中,泛着泪光的红色眼瞳抬头看着他。
「对你女儿实施的治疗,其实是对一部分大脑施加的一种封印。」
如此这般,医生——降魔局(A ∴ S ∴ C)所属的咒医(W i t c h D o c t o r)解释道。
「现在,我们把至今为止对你女儿全身实施的处置,改为了对局部实施。」
「一部分大脑…旧皮质吗?」赫尔辛喃喃道。一般认为,使吸血鬼(V a m p i r e)之所以为吸血鬼(V a m p i r e)的爆发性情绪·吸血冲动,产生于掌管“鳄鱼脑”的部位,即大脑旧皮质。
医生点了点头,继续说,
「嗯,而且是脑干的一部分。」
这是吸血鬼(V a m p i r e)异常再生能力的根源。
「无论哪个部位,都是维持人体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不可能永久封印。」
也有说法认为,吸血鬼(V a m p i r e)的行动是人类的个体维持本能失控的结果。而将其封印,就是封印生命本身。
现在,米菈正在病房中睡觉。那是正常的,生者的睡眠。
「当然,不会完全封印。老实说,你女儿的肉体正在缓慢地吸血鬼化。她的虹膜已经褪色了吧?不久,犬齿也会再长出来。再过几年,她失去的手臂也会再生吧…但是,到此为止。之后她就和正常人一样了。只需要尽量避开阳光就行了,没有精神崩溃的危险,完全变成吸血鬼(V a m p i r e)是不可能的。」医生的语气中,带有一点洋洋自得。
「我们所施加的封印,并非单纯的咒式遮蔽,而是能够使信息有选择性地通过。」
「什么意思?」
「我们把有人造灵(A u t o m a t o n)——高度压缩的超高性能人造灵(A u t o m a t o n)附身的活体组织,用心灵手术的手法移植到了她的脑干,从而只向外部释放维持患者生命所必需的信号,抑制过度的情绪和超常现象的出现,也就是——」
医生的话停了下来。
「『麦克斯韦妖』……!」
灰色的眼瞳刺穿了医生的灵魂。浓烈到让人无法呼吸的敌意…不,是杀意正从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上爆发出来。
仿佛是在敲打着面色铁青、嘴巴一张一合的医生一般,赫尔辛说道。
「……那种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医生没有回答。
而这就是答案。
✟
陡峭的悬崖上,有一道瀑布流过。瀑布并不算宽,就像是一条线。即使顺着水流往下看,也无法看到它的终点。被穿过山谷的风一吹,瀑布的水还落下不到十丈远就散开了,混入了夜雾中。
望着蒙上一层面纱的月亮,自己深深叹了口气。空气在天地之间缓缓对流,流入体内。这不是淤积在人们的城市中的污浊之气。而是清新而充满活力的,天然的灵气。
站在这座灵峰的顶上,俯视着雾气缭绕的山峦。原来如此,仙人能够吞云吐雾地活上几千年,也是很自然的事。
就像山就在那里一样,完全是自然的。
——米菈。
咦,谁在叫我…米菈?
「…快起来,米菈。」
意识迅速觉醒。群山消失在梦中。环绕在周围的,是弥漫着药品气味的病房的黑暗。
有人在抓着自己的胳膊晃动。
米菈揉着眼睛说,
「谁?」
「我。」,声音的主人答道。
——我……我?
黑暗中,一张和自己一样的白皙的脸浮现出来。
对方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眼瞳直视着自己。几秒钟的混乱之后,米菈意识到她就是自己最初醒来时看到的那个女孩。
在自己醒来的时候,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少女不断安慰着因不安而哭泣的自己。
记得,是叫姬妮。
「快点,米菈。要离开这里了。」姬妮——妖术技官Virginia·Three说道。「你爸爸要来杀你了。」
「爸爸…?」
「快点。」
米菈不明白。
但是,她被V3认真的语气震慑了。米菈按照她说的换上她带来的衣服,走出了房间。
两人穿过了好几条从未来过的走廊,穿过“禁止入内”的门,走过维修用的狭窄过道,爬上梯子,走下消防楼梯,来到了小小的升降机(L i f t)前。
“叮”的一声,升降机(L i f t)的门开了。
「上去。」
「可是……」
「向下。」V3一边把犹豫的米菈拉进笼子,一边说,「总之,尽量往低的地方——」
「等下。」男人的声音命令道。
在消防楼梯辅助灯的照射下,一个穿着破烂外套的小个子男人站在距离两人十米左右的地方。
愤怒,憎恨,悲哀——他的表情非常可怕,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负面感情。
他手里拿着小型手枪。
他瞄准了米菈。
「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赫尔辛说道。
「爸爸…?」
「米菈,快点!」V3叫道。
「滚开,魔女!」
赫尔辛开枪了。
在米菈的面前,V3的额头开了一个大洞。散发青白色光芒的液体代替血液喷了出来,落在米菈的脸上。
V3的头部被从后脑勺射入的子弹贯穿了。
看着和自己一样的脸遭到破坏的瞬间,米菈终于明白了。
爸爸想杀了我。
在理解之后,她的行动非常迅速。
她一边用靠在身上的V3的身体当盾牌,一边钻进入口的死角。
V3的后背中了两发子弹。
米菈按下了升降机(L i f t)最下面的楼层和“关闭”的按钮。
她的动作准确而迅速,连感伤和动摇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姓氏,也是赫尔辛。
门关上了。
在关闭的门上,传来子弹“咚咚”打中的声音,但一旦开始下降就听不见了。
米菈抱着V3的亡骸,坐在笼子里。
——这是我。
看着额头上开了个洞的自己的脸,她这么想道。
我是被爸爸开枪打死的。
浓烈的玫瑰花香开始弥漫在笼子里。那是从V3的身体上流出的,灵液(E l i x i r)的气味。
米菈切身感受着自己的死亡的重量,开始下降。
向下,向下。
当天,公安局就收到了降魔局(A ∴ S ∴ C)送来的申请书。品目为“妖术技官用宿体(H o s t)·一体”。补偿金额相当于咒装战术队(S. E. A. T.)一年预算的百分之十七,会计科为此大伤脑筋。
✟
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是哪里?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艾文站在最下层街区宛若河流的人群之中。
或许是被这个街区的吸引力吸引了吧,他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里。
有几个人撞到了他,也有几个皮条客向他搭话,但每当他们看到艾文空虚的表情的时候,便会用含糊不清的骂声目送他离去。
在水声般的吵闹声中,像逆着水流,又像是被水流推动,亦或是被卷进旋涡中的树叶一般,艾文徘徊着。
不知道要去哪里。
哪儿也不想去。哪儿都待不下去。
他只是徘徊在祭典的夜晚中。
喂。
——哎?
喂,你还活着啊,我找你好久了。
——刚才,自己听到了什么吗。
别当我不存在啊。
加速,冲击,过了一会儿,疼痛。
你这家伙果然在小看我啊那不是当然的吗混账小看我。
以外语广播般意义不明的声音为BGM,对方的嘴角喷出泡沫,露出巨大的牙。
——啊啊,是你啊。很高兴再见到你。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心里很不安。
什么啊那副嘴脸要是有不满的话就说出来啊
冲击,疼痛。
——果然是这样呢。你做的事很容易理解哦。总觉得,很安心。
怎么了又要找人来帮忙吗什么都做不到吗再把那个和尚找来试试啊你这个怂货怂货怂货。
——那么,我要怎么做来着?
比思考更快,艾文的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
他从怀中拔出E马格南,一边打开保险,一边瞄准有牙(F u n k y)男人的眉间,扣动扳机。
红色的鲜血之花绽放,有牙(F u n k y)男人变成了“缺头”。
从他的脖子的断面,高得惊人的血喷涌而出。非常漂亮。
…你小子!
——哦呀,你有同伴啊。
一个人拿着冲锋枪,一个人拿着手枪,两个人拿着匕首,还要一个人在逃跑。
一共五个人。整整五发。五朵大红花。
在五具“缺头”的尸体倒下的同时,一股可怕的混乱沸腾起来。有人尖叫着逃跑,有人趴在原地,有人拿起武器。
——那个那个,总觉得热闹啊。大家愿意和我一起玩吗?
大家明明都无视了我呢。不,我并没有生气。真的。我很高兴。真的太高兴了。心脏怦怦直跳。
艾文一只手更换E马格南的弹夹,另一只空着的手插进了上衣口袋。哗啦一声,马格南的子弹碰到了他的手指。
——OK,尽情享受吧。
✟
离城市越远,路灯就越稀疏。其中一盏路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瞬间亮了,又熄灭了。
说是路灯,其实也只是附近的居民找了个合适的灯具挂了上去。这是为了躲避趁着黑暗悄悄逼近的怪物。嘛啊,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城市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离城市稍微远一点,就会被狐狸妖怪之类欺骗,在胡同中徘徊一整夜,最后一头扎进水沟里死了,或是头上被鬼咬了一口,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尽管如此,住在最下层的人们大多夜宿在城外。城里是祭典的场所,不是休息的地方。
路灯又亮了,又灭了。
一个男人走在闪烁的路灯下。
是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巨汉。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皮夹克,提着一瓶一升装的酒。
他的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是个圆圆的和尚头。醉红的额头上印着一个大大的X印记。
他背对着路灯,朝着夜宿地前进的脚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但是,没有破绽。
在这一带周边的区域,空调不怎么有效,冷飕飕的触感对男人燥热的身体而言很是舒适。
男人身后的小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对方快步跑着,踩着垃圾,跳起,以相当快的速度接近。
「嗯……?」
和尚回头一看,眼前跳出一个长着獠牙的男人。
对方红色的眼瞳中布满了血丝。
是吸血鬼(V a m p i r e)吗?
不,他的表情充满了恐惧。吸血鬼(V a m p i r e)不会恐惧。
是模仿者(F u n k y)。
「救命——」
说到一半,男人的头部破裂了。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和尚的脸上。
「bingo!」
巷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你……」
和尚看到巷子里的人,说道。
曾经被他救过的少年,拿着冒出硝烟的手枪,站在那里。
「啊,又见面了呢。前几天谢谢你了。」说着,少年——艾文说道。
既不惊讶,也不焦虑。他的语气就像在车站前偶遇熟人一样。
和尚立刻发现,他的表情中隐藏着与之前不同的东西。
「…堕入修罗道了吗?」和尚喃喃道。
「谁知道呢。」说着,艾文扣动了扳机。
子弹击中了和尚的额头。和尚仰面倒下,他一边采取受身行动转了一圈,一边单膝跪在路面上。
从着弹点——额头上的X印记流出的血,变成一条粗线,滑过他的鼻翼。如果没有集中气,再加上以后翻的势头躲开子弹的话,他的脑袋早就被打爆了。
「哈——」
与气息一同,和尚的周围充满了浓密的酒精味。
在和尚体内的一百零八个部位植入的经络控制阀,将血液中的酒精瞬间排出体外。
和尚酒气全消的脸上,浮现出和艾文同样的表情。那是修罗的形象。
「…嘿哎。」
艾文佩服地说着,连续扣动扳机。
他在和尚的腿上,腹部,胸上送入了子弹。艾文没有刻意集中射击。
如果是普通的手枪子弹还好,但50口径马格南子弹的冲击,即使是瑜伽的秘技也无法完全抑制。身上的损伤不断累积,导致气的集中延迟了。
嘎,和尚的呼气漏了一拍。
击中胸口的一发子弹打断了他的肋骨。
趁着和尚对气的控制紊乱之际,艾文瞄准他的额头,再开一枪。
「呶!」
和尚的身体沉了下去,子弹从他的头上掠过,没打中。
和尚将手中的一升装酒瓶砸在水泥地上。合成酒和玻璃碎片飞散开来。
「哼!」
他扔出瓶子。
锐利的断面在前,酒瓶带着炮弹一般的势头飞进了小巷子里。
打中了。
艾文转身向巷子深处跑去。
黑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巷子的入口处有一大摊血迹。
在鲜红的血泊中,孤零零地,混杂着白色的东西。
是三根手指。
活下来的和尚站起来,用手摸了摸额头。血滑了下来。
他失去了酒精的身体开始颤抖。
因为寒冷,也因为他害怕自己体内的修罗。其中还夹杂着酒精成瘾症的戒断症状。
「…哎呀呀,得重新喝酒了。」
和尚缩起肩膀回过头,加快脚步,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夜宿地。
买的酒还有存货吧?
✟
这是哪里?自己是怎么跑过来的?
左手没有知觉。
在昏暗的巷子中,以及在拥挤的人群中,艾文忘我地奔跑着。
那时——
和尚扔出的酒瓶,笔直地滑到了艾文的肚脐附近。
如果真的打中了的话,就会搅动他的内脏,刺穿他的背部。
艾文躲开了。
虽然躲开了,但没有完全躲开。巷子很窄,瓶子的速度很快。他的左手留在了瓶子的轨道上。
食指,中指,无名指都变成碎片飞了出去。
艾文仔细一看,发现只有皮还连着的小拇指正耷拉着。
自己的手掌被削得就像是被野兽咬了一样。
那是肌腱还是骨头?白色的肉之间,隐隐约约能看见坚硬的东西。
转瞬之间,一切都被鲜红的血填满了。
艾文的胸口深处产生了一团冰冷的黑色团块。
那是恐怖的团块。瞬间,他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他堵住手上的窟窿,拼命咽下从口中涌出的恐惧,沿着来时的道路狂奔。
然后,自己跑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跑过来的?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血液从左手汩汩流出。
艾文的视野变得狭窄,昏暗。身上的汗带上了令人讨厌的凉意。
脚下开始摇摇晃晃。供血不足。
不知不觉间,他闯入了某栋建筑。
这里是,哪里。
裸露的钢筋。裸露的混凝土。破烂不堪的栅栏。
天花板很低,地板很宽敞。厚厚的灰尘下,用黄色和白色的油漆画出了标记。
方圆三十米左右的空间里,停着几辆车。
这里是停车场。或者说,是曾经是停车场的地方。
很多停着的车,看起来至少有十年以上没有动过了。
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艾文想道。
很累。而且,非常冷。
他走进靠在最里面角落的车。那是一辆高级轿车的残骸。
但愿座椅没有被偷。
车窗玻璃应该很久以前就被打碎了吧。艾文从没有玻璃的车窗窥视车内。满是灰尘的后座上有一个毛毯一般的团块缩成一团。
刚好。
艾文用握着E马格南的右手打开了门。团块猛地动了一下。
「是谁…?」
从毛毯下方,露出一张白色的脸。
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红色的眼瞳。
咦?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被红色的眼瞳盯着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是怎么做的来着?
啊啊,这样啊。
艾文一下子拿起了E马格南。
瞄准了少女的眉间。
他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