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诶。」
衣领被拉住,我发出一声怪叫。
醒过来以后,眼前是洒满月光的病房。这个异世界的银白色月亮超大超亮,所以照射进来的月光在晚上都可以替代照明。不过再怎么亮也没到能看书的程度,但足够让我掌握周围发生了什么。
「……师父?」
用睡迷糊的眼睛看向一旁,师父正紧紧贴着我的手臂。
不——是缠住不放。
还在颤抖。
「怎么了……?」
「————不」
师父好像在说什么。
我朝师父那儿弯下身子,轻轻地侧耳倾听——
「——不要去别的地方,不要去别的地方,不要抛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再去别的地方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
理解情况的我直起身子,深深地叹了一口似要沉入天花板的气。——唉,又来了吗?
做了个可怕的梦——这么说听起来有些小孩子气,简单来说就是精神创伤。我差点死掉那时的光景在晚上突然闪回,除了像这样缠住我以外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虽说我是伤患,每晚都一起睡我觉得还是有点操心过头了。
结果这才是我不得不照师父说的去做的最重要的理由。
「…………」
啊啊可恶胃好痛——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
因为,再怎么说,这件事。
我肯定会感觉到责任啊。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在那种情况下能打倒〈摘命者〉的只有拥有半吊子原作知识的我。只能由我来做。在濒死状态想保护好大家,必须如字面意思一样抱有舍命的觉悟。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可是,
(死了也无所谓……这种想法真的得反省啊。)
我是转生者,已经死过一次,知道这里是漫画的世界。因为我是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异物』,所以在必须有人做好觉悟的时候,我会觉得那应该是我,因而干脆地舍弃自己的性命。
同样是『赌上性命』,纯粹是自暴自弃地舍命,与理解其中的沉重直面现实含义完全不同。
我搞错的一定就是这件事。
师父也知道我是抱有这样的想法舍命——所以才会让她这么难过。
真的是,太蠢了。
赶快清醒过来。察觉到这里是漫画的世界,想起一点原作知识,就自以为神,要从上帝视角看问题了吗?
即便我是转生者,即便拥有原作知识,即便我是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人,你在这里就是『沃尔卡』。
不过是这世上的一个普通人,名为『沃尔卡』的人类,给我刻在灵魂深处。
不然你根本没有说「要让伙伴振作起来」这话的资格。
「……」
叹气。我再次横躺下,把师父小小的脑袋轻轻抱向胸口。
至少让这份心跳的声音,传达到师父那儿去。
「前辈,早上好……」
接着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头的清晨,我感到一阵贼风,以为是门开了,就发现有人悄悄地潜入我的病房。
我转生到这个世界以来学会的技能之中,有一项是『睡着也能大致察觉人的气息』。
这个能力非常重要,说是当冒险者必须掌握的技能也不为过。这个幻想世界与其他幻想作品类似,人的主要移动手段基本上是马、徒步或是船。无论是平日的冒险还是做公会的委托,当天没能抵达目的地,不得不野营也并不罕见。
那么熟睡中必然会产生被魔物或〈恶徒〉——这个世界『恶党』的总称——盯上的风险。
如果有会使用结界魔法的魔法使在,或者有闲钱买结界辉石倒是另谈,多数队伍过夜会派人轮流警戒。这时即便有伙伴帮忙监视,毫无警惕心地熟睡还是有些太无防备。
有伙伴帮忙监视也算好了,单独行动的时候如果没有这种技能,晚上睡觉也不可能睡好。这可以说是冒险者的一种职业病。
而我是在幼年与教我剑术的祖父一起修行的过程中自然学会了这项技能。察觉到人的气息立刻一跃而起——我本来不觉得自己能变成这种漫画里的体质,不过我现在也是异世界的居民。换句话说,幻想世界里的人类的潜在能力,不会囿于地球人的常识。
「前辈……到早上了喔……」
潜入进来的某人站在我的床边温柔地轻声说道。
嗯,是我的后辈剑士尤莉缇娅。既然不是可疑人物,我也没必要一跃而起,我在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稍微赖了会床。
「…………」
怎么回事?感觉尤莉缇娅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么,大的伤痕……」
她似乎是在看我右眼的伤。毕竟我留下了只有在漫画里才会看到的从额头到脸颊的夸张伤痕啊。对年纪最小的她来说,大概没有比这更令人看着心痛的了——
「前辈,请不要再像上次一样乱来了。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做那样的事。接下来就把全部事情都交给我,尽管依靠我。我会变得更强,会努力变得能支持前辈,让前辈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无论是醒着的时候还是睡着的时候,前辈日常生活的一切,一切喔?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会一直,一直——」
太恐怖了啊。像妖怪一样在枕边嘟囔我都要发抖了。
睁开眼。
「呼诶——早,早上好,前辈,吵醒你了吗?」
然而站在那儿的是和平时一样,绽放可爱的慌张笑容的尤莉缇娅。嗯肯定是我听错了,感觉她好像说了些会让我胃痛的话……
算了。
「早上好,尤莉缇娅。」
「嗯,早上好~」
关于我们队伍里最年轻的天才剑士,『尤莉缇娅』。
说实话,关于原作的她,我的印象非常不好。当然这并不是讨厌的意思。只是在那个全灭结局中,她的结局尤其……呃…………
要是没想起来该有多幸福啊。就因为她是出场一话就退场的一次性路人角色,无论对她做多么过分的事都没问题吗?那个作者真的有够歪门邪道……
我真觉得当时拼死战斗是值得的。这孩子现在也能像这样活着,笑着——光是如此,我牺牲掉的右眼和左脚想必也能瞑目了吧。
除开原作,叙述『我』的认识。
首先要提的就是她的年龄,比我小四岁,十三岁,若是在前世还是刚上初中的年纪,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在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小孩子会工作或拿起武器,即便如此,像她这么年幼的冒险者仍属罕见。
她是适合用楚楚可怜形容的女孩子。淡樱色接近白色的柔软中长发齐整地散落在肩头。温柔的桃色眼眸与太阳穴附近点缀的鲜花发饰幽雅地彰显了她纯真动人的印象。
以白色为基调加入红色与桃色的上流服装对于冒险者的轻铠来说略显高雅,用贵族家的千金形容她或许更合适。实际上她是王都出身,老家也是相当有格调的家系,在我们的队伍里她可以说是门第最显赫的大小姐。
从她的外表也可以想象到,她的性格非常贤淑文静。像一位窈窕淑女彬彬有礼,对谁都用敬语,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些认生。身高比完全是个幼女的师父要高,但仍然算娇小,除了腰间和我一样挂着一把单刃曲刀以外,怎么看都不像冒险者。一开始无论是谁一定都会觉得这么一个青涩的孩子绝对拿不起剑和魔物战斗。
但是请不要小看她,她是连普通骑士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的剑之神童。虽然她叫我『前辈』很仰慕我,但说实话我在她那般年纪的时候她比我强多了。
「莉泽尔小姐也快起床,已经早上了喔。」
「嗯呣……」
而最年轻的尤莉缇娅,在我们队伍里却成了最年长的大姐姐或是妈妈这样的角色。毕竟我的交流能力不行,师父是个幼女,重战士亚托莉除了战斗以外也完全不行,尤莉缇娅是最靠谱的。
师父紧紧抱着我的手臂睡得香甜,尤莉缇娅来叫醒她的模样非常有气质,实在不像十三岁。
「咕呜……呼诶诶,已经早上了……?」
「嗯,早上好。快起来吧。」
「不要。」
「不能胡闹喔。好啦,前辈都起不来了……」
「呜——」
「莉,莉泽尔小姐……唉……」
嗯……师父的领袖气质不知道去哪儿了……刚睡醒的师父平时都是这种感觉。如果称平时伟大且骄傲的师父为『师父模式』,那这大概就是『幼女模式』。
不过,那之后她没再受噩梦侵扰能睡个好觉真是太好了。我和尤莉缇娅一起把师父抬起来让她坐到床边。师父嘴上还是只会说「啊——」、「呜——」之类的,恋恋不舍地靠在我的臂膀上。
……师父真的年纪比我大吗?不会是「我似莉泽尔阿露缇,今年七岁!」吧?这人在遇到我之前是怎么一个人旅行的……
「前辈,请用。」
「嗯,谢谢。」
尤莉缇娅从盆子里拿出温热的毛巾递给我。她应该是拜托修女她们准备的,最年轻的人这么可靠,作为年长者都要无立足之地了啊……
自我失去单眼单脚以来,尤莉缇娅总是献身般地主动给予各种支持。每天早上会像这样过来看我的情况,有必要的东西会立刻去买来,不仅饭菜会给我准备好,就连晚上擦身体也准备帮忙——当然,最后这件事出于男性尊严我郑重拒绝了——
而且不只是对我,对师父和亚托莉两人她也操了很多心。我在受伤之前也属于照顾大家的一方。总之她为了让我能安心疗伤,为了让我什么都不用做,连同我的份一起拼命努力了。
让年纪最小的女孩子干这么多事不会感到害臊吗?说实话我很抱歉……
我得赶快习惯单脚生活,至少要能自己照顾自己才行啊。
「早饭我就放在这边,莉泽尔小姐起来之后记得一起吃喔。」
「好。」
「然后就是……那个,今天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什么事都可以,我不会让前辈感到任何不便……!」
「嗯……现在没什么事。我也得慢慢习惯这样的身体啊。」
我应该没讲什么奇怪的话,但尤莉缇娅却明显露出失落的表情。
「呜呜……我靠不住吗……?」
「不,完全相反,你太可靠了,快要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你了。」
「……全,全部都交给我也可以喔?」
不可以啦。叫十三岁的孩子来照顾得服服帖帖,这在前世完全就是刑事案件。
「真的没关系,不用在意我。」
「——不要。」
「不用在——」
「我很在意。这不是很正常吗?前辈那样勉强自己,差点死掉,身体变成这样……我绝对不要放着前辈不管。前辈不能再勉强自己了,我绝对不会允许。我,我不是在生气喔?只是在担心前辈。万一下次发生什么事,感觉前辈真的会消失不见。我真的,不想发生这种事……所以为了不重蹈覆辙,大家决定要保护好前辈。我会变得更加,更加更加强,我会努力加油让自己能承担前辈的一切。
——所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啊……呃,我说啊」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尤莉」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你是不选择正确的选项就会无限循环的NPC吗?
尤莉缇娅小姐,你嘴巴在笑眼睛完全没笑喔。笑脸根本不像笑脸喔。我忍耐着胃绞痛,
「……那,那拜托给我倒点水,还有师父的份,多一点比较好。」
「啊……对不起,我真是的,都没注意到……!我马上去拿。」
一拜托她,她周边不安稳的气场瞬间四散。我目送她开心地离去,然后面朝地板大叹一口气。
「……加油复健吧。」
这样下去果然不行。只要我还像现在这样日常生活都无法自己打理,那就和前些天的师父一样,会给她们的精神面添加多余的负担。无论是轮椅也好,义肢也罢,总之我得快点回归社会,自己的事要能自己处理才行。
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原作那无可救药的坏结局——现在的我真切地希望所有伙伴能有幸福的未来。虽说是命如鸿毛的暗黑幻想,但那是与魔物战斗的冒险者和骑士为中心的故事,镇上大致描写的还是人们平稳的生活。
她们有一天遇见出色的对象,抓住平凡的幸福——如果能看见那副光景我会感慨万千。
我现在还在拜托教会给我准备义肢,不知异世界的义肢究竟有何等程度。
如果是装上就能轻松走路的魔法道具,将来的展望也会更光明。
那么,之后从幼女模式觉醒的师父摆出师父架子说:「老身会待在沃尔卡身边,交给老身吧!」总算成功叫尤莉缇娅让步。
成功是成功了。
「那我到正午前会在附近狩猎魔物。我会连同前辈的份好好赚钱,不用担心。」
「咕哦哦。」
让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赚钱,自己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男子……
胃啊。我的胃啊。
尤莉缇娅觉得她与名为沃尔卡的剑士邂逅可谓命运。
并非夸张,与他的邂逅改变了尤莉缇娅的人生。因为遇到了他,尤莉缇娅才能再一次喜欢上剑,才能不限于家中的条条框框,不被双亲的言语束缚,凭借自己的意志朝现在踏出了一步。
因为前辈讨厌她叫他师父,所以称呼折中成了『前辈』。
对尤莉缇娅而言,沃尔卡这位男性不只是在剑术方面,在人生方面也是她无可替代的师父。
尤莉缇娅出生于门第还算显赫的家庭,家族中曾经屡次涌现出进入王都骑士团的优秀骑士。
她的性格文静软弱,终归不适合当骑士,但先祖代代的才能确实刻在她的血液中,而且她喜欢剑喜欢到其他东西都无法入眼。父母给她的第一个玩具就是无刃的训练用木剑,教她用剑的老师是家里的佣人,也是好几年前引退的骑士。
尤莉缇娅有两个哥哥。
大哥尚且年幼就很勇敢且富有激情,二哥聪明且严格。和软弱的尤莉缇娅不同,两人正可谓天生就是当骑士的苗子,她还记得两位哥哥背负双亲的期待每天热心锻炼的样子。
一边是梦想成为一流骑士,直接接受双亲严格训练的两位哥哥。
另一边是将来都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骑士,仅仅是由年老的佣人来教和玩耍没两样的剑的尤莉缇娅。
剑之女神究竟会朝哪一方微笑,任谁都能轻易看出。
可是,某一天,尤莉缇娅和哥哥们出于双方的好奇心切磋了一番。
结果尤莉缇娅把两位哥哥打得体无完肤。
当时的尤莉缇娅只是拼命不想让两位哥哥失望,她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战斗的了。
据旁观的佣人所说——哥哥仅在一开始处于指导方,没过几分钟就势均力敌,再过几分钟就被逆转,最后——已经甚至算不上『训练』了。
哥哥们使用的剑术、立回、步法,这一切,尤莉缇娅看一眼就模仿得很漂亮,第二眼就彻底成了自己的东西。
尤莉缇娅毫无疑问是天才。
对哥哥们来说,他们就像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一般无比屈辱。这也是理所当然。每天严格训练的他们居然输给了只是抱着玩耍心态挥剑的柔弱女孩,日积月累的努力被『才能』一词残忍地践踏。
这足以令两位兄长憎恨尤莉缇娅。
他们不再和尤莉缇娅对话。即便如此,尤莉缇娅还是拼命向他们搭话,但得到的回应是啧舌与拳头。双亲知道尤莉缇娅的才能后,斥责两位哥哥:「你们俩怎么这么不争气」,对尤莉缇娅赞不绝口,说:「不愧是我们的孩子。」——双亲深夜睡熟后,他们就抓住尤莉缇娅的头发甩飞她,无数次踹她的背。
尤莉缇娅哭着道歉,俯视她的是因憎恶与嫉妒疯狂的两双眼睛。
你偷走了我们的剑技,偷走了我们的努力。你这不从别人身上偷东西就什么都办不到的小偷——侮辱轻蔑的言论不绝于耳。
彻底改变的日常很快蚕食了尤莉缇娅的心。
她变得握不住剑。有想挥剑的心,但一握住剑柄,胸口就很难受,呼吸紊乱,被兄长们踹过的疼痛复苏。她感觉两人正在背地里用那双充满憎恶的眼睛瞪着她。
不幸中的幸运是尤莉缇娅很快就要去学校上学了。
最近没有练剑也对父母说是突然对魔法感兴趣了蒙混过去。学校也拒绝了父母的推荐,不去和哥哥们一样的骑士培育学校,选择了在王都附近的城市里的魔法学校过寄宿生活。
因为若是走和兄长同样的路,很明显她受到的对待会比现在更过分。
「——我想学剑以外的东西。」
她如此撒谎。父母有些遗憾。
「可以是可以。但凭你的才能,将来有一天成为圣骑士也不是梦。」
圣骑士——这个国家最强的称号,在骑士中拥有无可比拟的实力,会使用不逊于贤者的魔法。
父母的这句话一次都没有对两位兄长说过。
才能究竟是什么?
被兄长憎恨,向父母撒谎,无法握起最喜欢的剑,逃也似的离开家门——
这就是才能吗?
……但从结果来看,尤莉缇娅觉得当时离开家真的是太好了。
改变人生的事发生在去魔法学校就读的第二个年头,尤莉缇娅满九岁的时候,那一天尤莉缇娅一大早就莫名有挥剑的冲动,就单手拿着训练用的木剑来到偏僻的空地。
曾经受到兄长过分的对待,尤莉缇娅仍然无法彻底放弃剑。在学校过寄宿生活期间,她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想碰碰剑。这种时候她总是来这片空地,稍微锻炼一下排解烦闷。
离开家以后她和兄长几乎是断绝关系的状态,拜此所赐尤莉缇娅的精神也恢复到了多少能握起剑的程度,但握久了过去的记忆仍会闪回,所以她真的只锻炼一小会。
然而那一天,平时一个小孩子都没有的空地有先来的客人。
是差不多和尤莉缇娅的兄长同龄,有灰色头发的少年。
尤莉缇娅轻轻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才发现这片能不用在意他人目光静静挥剑的地方。但她也没有立起写有名字的看板主张这是她的领地,所以被人提前占场不得不有顾虑的是尤莉缇娅一方。
今天就放弃吧——她无精打采地傻傻望向少年。
(……啊啊,这个人也对剑——)
她注意到少年和自己一样也在练剑。左手直接握住剑鞘,以收起左腰的姿势浅浅摆出架势。少年的正面、左边、右边各有土魔法制作的简易标靶。他应该是在训练斩断三个土标靶的速度。尤莉缇娅这么想道。
「……」
同时她觉得有点羡慕。这个人这么一大早就来训练,路上都还没什么人,他一定也很喜欢剑。很喜欢剑,所以就在喜欢的地方随心所欲地练剑,光是这样就让她感到很羡慕。
因为尤莉缇娅已经做不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了。
「……唉……」
机会难得,自己也一起锻炼——如果她能这么想该有多轻松。在他人的视线中挥剑,她就会陷入哥哥在某处瞪着自己的错觉。而且她说不定会下意识盗取少年的剑术。这么一来,下次一定就是他向尤莉缇娅投以侮辱轻蔑的目光了。
尤莉缇娅又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她从仿佛举行仪式一般慢慢收剑的少年,以及七零八碎掉到地面的标靶上移开目光——
「——诶?」
站住了。——等等,那个人刚刚做什么了?
三个标靶全被斩断。她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少年是在何时拔剑,又是怎么斩断标靶的?她连拔剑的瞬间都不清楚,回过神来少年就开始收刀了。
虽说尤莉缇娅在想事情,但她从未从少年身上移开目光。
「诶? 诶……?」
难不成她其实目睹了非常不得了的瞬间?
保持剑仍在鞘的架势,以目光不可及的速度拔刀斩断——是至今从未见过也未听过的剑术。尤莉缇娅从家中的佣人那儿学会把剑从刀鞘里拔出来摆好架势,所以她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父亲和哥哥也是,大家在锻炼的时候都是这么摆架势的。
她从未想过会有不拔刀的架势存在。更重要的是,虽说尤莉缇娅刚刚心不在焉,但她根本无法用眼睛认识到那刀法——
「……嗯?」
「啊——」
少年注意到了傻傻站着的尤莉缇娅。
尤莉缇娅这才回过神,同时僵住了。她原本就认生,现在的尤莉缇娅还很不擅长面对和她哥哥年纪差不多的男性。对方看起来和哥哥年纪相仿,就会让她回想起以往受过的暴力与侮辱轻蔑的言词,身体也会僵住。
少年瞥了眼尤莉缇娅的木剑。
「啊……这地方难不成是你的练习场地?」
「……啊,呃,那个」
假如是平时的她,或许会喊着「没什么,对不起!」然后一溜烟地逃回去。
但是。
但是现在的尤莉缇娅,比起逃跑,
「刚,刚……」
更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看到前所未闻的剑技,却感到害怕迅速逃回去真的好吗?此时逃跑,说不定就再也遇不到这位少年了——
她抬起头。
即便她现在已经对握剑这件事感到恐惧。
「——刚,刚刚的,可以再给我看一次吗……!」
希望能一直喜欢剑的心情仍推了她一把。
少年名叫沃尔卡。年仅十三却已经作为冒险者活动,昨天刚在这个城市的旅店住下。
十三岁就是冒险者足够令人惊讶,但更令尤莉缇娅感到难以置信的是。
「——『拔刀术』吗?」
「呃,我是这么叫它的……」
「难,难道说它是沃尔卡先生自创的?」
「嗯……不清楚耶。我从没见过别人用过,可能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那神速的剑术——『拔刀术』的使用者除沃尔卡以外再无他人,也就是说这是他自身创造并完善的剑技。
这个国家有几种主流的剑术流派,每个流派的开山祖师都在历史上刻下了不朽的『剑圣』之名。仅从『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崭新剑术』这一点来看,眼前的少年可谓达成了与剑圣同等的伟业,尤莉缇娅深受感动,眼睛闪闪发光。
「好,好厉害。您说不定会留名青史呢……!」
「……别这样。我只是个喜欢练剑的普通剑士。」
沃尔卡看起来真的觉得很讨厌。虽然尤莉缇娅还没和他交流多久,但她感觉到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太喜欢在人前显眼的类型。说话方式比较节制,话也不是很多,和妄自尊大且非常自信的哥哥们的性格几乎截然相反。
而且他对名誉和赞美没有兴趣,就只是喜欢剑。
虽自知失礼,但她还是因为沃尔卡与自己有些相似涌起了亲切感。或许因为如此,几分钟过后她当初的不安与紧张就逐渐消解,完全沉浸在了剑术讨论中。
「原来如此……的确,曲刀的话,就能随手臂摆动出鞘呢。」
「嗯,直剑就很难办到。」
沃尔卡的剑是在这个国家属于相当罕见的细长单刃曲刀。尤莉缇娅属于骑士家系,因此只有接触传统直剑的机会,光是有幸目睹沃尔卡的剑就感到欢欣雀跃。
后来,尤莉缇娅拜托沃尔卡再一次展现绝技。沃尔卡用魔法重新做好三个标靶,再次集中精神摆出『未拔刀的架势』。
如同远望平静水面的静谧架势——同时,尤莉缇娅感觉到似摇动火焰的气场,肌肤隐隐刺痛。这次绝对不会漏看,她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分析力量的缓急,看清重心的位置,从视线与呼吸来预测即将到来的未来。
动了。
「——!」
尤莉缇娅勉强察觉几束如细丝的闪光闪了过去。
尤莉缇娅察觉到的时候,沃尔卡已经开始收刀。刀身无声且缓慢地滑入刀鞘,最后入鞘的声音小声响起的瞬间——三个土标靶再次被斩得四分五裂掉落地面。
仿佛标靶自身在入鞘声音响起之后才理解自己被斩了一般。
(——好厉害。好……好美。)
尤莉缇娅仿佛被夺了魂似的傻站着。她第一次因为看了别人的剑而感到如此震撼。她体会到自己至今学习的剑术真的不过是拿木棒玩。
甚至没必要与残留在记忆中的哥哥的剑相比,毫无意义。
她对眼前的少年抱有无比尊敬之情。
「沃尔卡先生……你究竟,做过多少锻炼……」
「……呃,差不多有几次感觉要死吧。」
听了沃尔卡略带苦笑的回答,尤莉缇娅不感到惊讶。确实得这样,不如说不这么练,年仅十三岁终究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
她感觉很兴奋。
「……沃尔卡先生,我也可以尝试一次吗?」
「嗯?可以啊……」
——尤莉缇娅这个时候一定沉迷沃尔卡的剑沉迷得难以自拔了。
趁沃尔卡的刀法还未在脑内消失,尤莉缇娅当场朝虚空摆出架势。左脚退大约两步,沉下右半身朝正面隐藏腰间的剑,重心略微向后,轻轻降低腰身,想象脚底扎根的样子。
尤莉缇娅的木剑没有刀鞘,刀身也没有弯度。现在做的不过是照猫画虎。但她看到前所未见的精彩剑术,压抑不住自己也想尝试的冲动。
沃尔卡看到尤莉缇娅突然摆出架势,刚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慢慢地就觉得有趣似的挑起嘴角选择静观其变。让我看看你光看两次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似乎混入了这种期待从旁静观。
尤莉缇娅没感受到压力,她也很兴奋,好像回到了不管睡觉还是清醒都只会一心练剑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个很棒的梦。让尤莉缇娅痛苦至今的兄长的幻影不知为何现在甚至没有闪过脑海。
深呼吸,敏锐调动感官——挥剑。
「呼——!」
瞬间爆发〈身体强化〉,向右横砍,往左收回。时间不到一秒,转瞬间的剑闪。
但仅通过此一剑,尤莉缇娅就用身体理解了沃尔卡积累至今的无穷钻研。曾经看两次兄长的剑就将其纳为己物的尤莉缇娅,现在这一剑远远比不上沃尔卡。这剑术并非看两三次就能模仿的东西。
『差距悬殊』,说的就是现在的情况。
但她感觉非常爽快。刚刚说不定是她至今的人生中对挥剑感到最『快乐』的瞬间。沃尔卡先生,你真的好厉害——她想这么称赞他。
「……啥?诶,难道光看就?真的假的……」
「——啊」
血流一口气从尤莉缇娅情绪高扬的脑中流走。
幸福的美梦结束了。她对沃尔卡呆呆地说出的话,以及仿佛在看难以置信的事物的目光有印象。
那是和尤莉缇娅切磋时的兄长的表情。
「——不,不是……那个,对不起,我并不是想偷学你的剑术……」
——啊啊,对啊。她为什么要模仿沃尔卡的剑,她明明清楚得很,那是她最不能做的事。
和沃尔卡谈论剑术的时光太快乐让她忘我了。尤莉缇娅又想卑鄙地掠夺别人拼命钻研的剑技,夺走别人拼命积累的努力。
「对不起,不是的,对不起,请,请原谅我……!」
心脏开始讨厌地猛跳。呼吸急促,脑中快被漆黑填满。漆黑深处复苏的是兄长憎恨尤莉缇娅的目光,以及兄长轻蔑尤莉缇娅的言语。
——你偷走了我们的剑技。
——偷走了我们的努力。
——你这不从别人身上偷东西就什么都办不到的小偷!
要是这个人也对她投以同样的憎恶与侮蔑,要是好不容易遇到想打从心底尊敬的人,却被厌恶,被拒绝,一切都化为乌有的话。
她光是想想泪水就要决堤了。她很不甘心。已经受不了了。为什么她甚至不被允许喜欢自己想喜欢的东西,为什么神明大人甚至不愿为她实现仅仅想喜欢剑的愿望。
如果非要有这么痛苦的经历,她还不如干脆不要拥有『才能』出生——
「怎,怎么了?你为什么要道歉?」
「——诶?」
但是。
沃尔卡和哥哥不一样。他不仅没发火,还有些慌慌张张的。
「难,难不成我臭着一张脸让你误会了?啊——不是的,我生来就这样,并不是我心情不好,希望你别在意……」
不知为何,反而是沃尔卡在拼命辩解。尤莉缇娅脑袋还跟不上情况。
「因,因为……我,偷了,你的剑技……」
「嗯……?啊啊,你是说所谓的『偷学』……嗯嗯?」
她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但不知为何她的意思没有传达给沃尔卡。
「……啊,总之,总之,你对我的拔刀术感兴趣,是这样对吧?」
「是,是的……」
沃尔卡突然双手牢牢地抓住尤莉缇娅的肩膀。
「我就想遇见你这样的人。」
「呀?!」
尤莉缇娅的头上冒出了蒸汽。当时尤莉缇娅才九岁,还是个和年龄相符爱做美梦的少女。某种意义上或许可谓幸运,她能打从心底尊敬的剑士突然对她诉说热情,让兄长们的黑色幻影一点儿不留地消散了。
拜此所赐,她完全听不进沃尔卡后续兴奋地说的话:「拔刀术很好喔,又帅又美,充满浪漫。难度有些高,但你如果有兴趣,还请务必挑战挑战。」
「哈哇,哈哇哇哇哇哇……」
「啊——抱,抱歉。」
尤莉缇娅的两眼开始发晕,沃尔卡才回过神。
「我,我太自来熟了啊。抱歉,忍不住有些激动。因为我的剑总是被人讽刺说是『杂耍的剑』或『就只能耍帅』之类的……」
「……」
事到如今,尤莉缇娅也慢慢理解现在的状况。她恢复冷静,战战兢兢地问:
「……你,你没有生气吗?」
「?没啊。」
沃尔卡坚定地点头,
「不如说我超感动。你光是看一会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也不能落后啊。」
尤莉缇娅又问:
「我,我,可以,挥剑吗……?」
「嗯……?这还用问吗?虽然我不太有自信,不知道能不能教好你。」
沃尔卡向尤莉缇娅温柔地伸出手。
「你不嫌弃的话,要再和我一起练会剑吗?」
「……!!」
——啊啊,这句话究竟给予了尤莉缇娅多大的救赎,究竟让她有多高兴啊。
沃尔卡不像兄长那样厌恶尤莉缇娅的才能,也没有像父母那样把令人喘不过气的期待压在她身上。他只把眼前的尤莉缇娅看作一个喜欢剑的女孩子。
你就这样喜欢剑也没关系,她仿佛听到了沃尔卡这么说。
这让她怎么能不爱慕他。
「……沃,沃尔卡先生!」
「怎么了?」
尤莉缇娅忍住快夺眶而出的泪水,非常用力地喊他的名字。
她不想让幸福就此结束。明天、后天,至少在沃尔卡还留在这座城市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想向他学习剑术。即便最后他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日子终将来临,她仍在畅想,假如能在这个人身旁一直喜欢着剑,那该有多棒啊。
离开家以后——不,在离开家之前一直压抑的心情彻底解放,尤莉缇娅陷入了某种失控状态。
再次重申,此时尤莉缇娅才九岁,还是个和年龄相符爱做美梦的女孩子。一位白马王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拯救她——如果这种故事一般的邂逅真的发生,没法控制好感情也是无可奈何。
结果,要说尤莉缇娅为了传达自己的心意究竟选了怎样的措词——
「那个,呃,我,我,对对对对你……一见钟情了!!」
「……啥?」
「……咦?啊——」
沃尔卡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太令人害羞了。怎么想她说的都不该是「对你」,而是「对你的剑」。
但这真的是无可奈何。
因为多亏了这次邂逅,尤莉缇娅灰色的世界再次染上了鲜艳的色彩。
「……嗯。」
稍微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尤莉缇娅慢慢摇了摇头,吐出一口长气,挥落刀身沾上的些许魔物的血。
距她们现在停留的小镇〈路德〉稍远,越过街道能看见一片中等规模的森林,尤莉缇娅为了在教会静养的沃尔卡正在接受简单的魔物讨伐委托赚钱中。
斩杀的魔物已经留下战利品消灭。
这下就是三十六只。
已经讨伐了足够多的数量,但尤莉缇娅的表情仍未放晴。
「……果然还是完全够不着。」
握剑的右手充满郁郁寡欢的力量。不管尤莉缇娅如何挥剑,刀身总会被斩杀掉的魔物的血弄脏,情况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但仍旧会沾血。
大部分人恐怕都会感到疑惑,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魔物这种生物,被斩杀了溅出的血沾到剑上是很正常的事。
沃尔卡的剑不同。
沃尔卡不会让血弄脏剑。斩杀上百上千的魔物,那美丽的刀身也绝不会被红黑污染。神速的剑技就连刀出鞘的瞬间也不允许他人察觉。仅有持续愚直地追求这项技艺的人才能抵达,『剑』之道的一个终点。
这次她神情恍惚地吐气。
「哈……前辈果然好厉害啊。前辈,前辈,前辈,前辈——」
脑内回放沃尔卡在尤莉缇娅眼前葬送〈摘命者〉的一闪。一位剑士抛下一切开辟的仿佛连光都要一刀两断的惊人绝技。就连被交口称赞天赋之才的尤莉缇娅也难以望其项背——极限的彼方。
光是想象一下,她的全身就渐渐被快感支配。脑中甚至有飘在空中的幸福感与满足感。从第一次见到沃尔卡开始,尤莉缇娅就一直是他的剑的俘虏。她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与这个人相遇。
因此。
「——……」
全身的快感迅速消失,化为沉重的后悔与罪恶感。
沃尔卡失去右眼和左脚的模样。
「……都是我的错。」
莉泽尔很自责,觉得是她接受了那个委托的缘故。不是的,莉泽尔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公会正式认可了那个迷宫已被彻底攻略。世上没人能预想到转移陷阱隐藏的最深处还会有真正的头目盘踞。
所以真正有错的是引发转移陷阱的尤莉缇娅。
「如果我,没有犯那样的错误——」
就不会遇见〈摘命者〉。只要没遇到那个怪物,沃尔卡也就不会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腿。他年仅十七就拥有与圣骑士不遑多让的剑术,总有一天会抵达前人未至的领域,在历史上刻下不朽的名声。
但那样的未来已经破灭。
她从莉泽尔那儿听说——沃尔卡在那场战斗中就没觉得自己能活下来,他是抱着死亡的觉悟战斗的。
即便他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失去轴足的剑士就和死了同义。
尤莉缇娅愚蠢的失败夺走了她在这世上最敬爱的剑士的未来。
这个事实让尤莉缇娅的心漆黑一片。
「我得变得更加……更加强大。」
尤莉缇娅在那场战斗中什么都没能做到。她被〈摘命者〉打飞,身体因疼痛与恐惧而畏缩,站不起来。她只能倒在地上看着沃尔卡舍命战斗。
太弱了,无论是剑,还是心灵,都弱得丢人,弱得可笑。
作为沃尔卡的唯一一位剑术弟子,她感到无比后悔。
所以她必须变强。
必须尽可能接近、继承沃尔卡的剑,证明他的剑就在此处。如果他唯一的一位弟子尤莉缇娅不继承,『拔刀术』就要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而且,她必须偿还。
未来的事。
为了沃尔卡能做到的事。
她要保护敬爱的人。
为了不再让他受伤。
为了不再让任何人夺走他。
——沃尔卡只要把一切都交给尤莉缇娅就好了。
「这么一来,就能守护好前辈的一切了对吧——?」
没有人回答。
在距离城镇有段距离的森林之中,被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挡的阳光无法抵达尤莉缇娅的眸子。
「……亚托莉小姐到底去哪里了呀?」
只要把魔物杀得一只不留,回去的时候沃尔卡就安全了——仆娘重战士说着这种话越走越远,尤莉缇娅正在找她,她双眼无光地走起来。
如果沃尔卡在场,大概会因为胃痛翻白眼,不停抽搐吧。
少年四处乱窜。他为自己的傲慢而后悔,不该过度相信自己的实力一个人出来冒险。
这可以说是作为冒险者的确有才能,将来备受期待的新人经常会犯的错误。接受老练冒险者的指导,每天顺利地完成委托,但有一天突然感觉缺少点什么:「自己一个人是不是也没问题了?」做什么事都被先来一句:「你还年轻」、「你还是新人」,无法实现心中想象的冒险,因而开始厌倦这样的日子。
而少年也是这样失败的新人之一。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我要让你们认可我的实力——如此扬言,不管公会的反对,单人接受委托。并没有这样的事。只是在城镇附近讨伐一定数量魔物的单纯工作。公会为维持街道治安会定期发布这样的委托,不会有危险的魔物出现,也并没有人因此困扰。
是如同给新人冒险者训练用的委托。
他实在难以忍受就连单人做这种委托也让人面露难色的现状。
大家嘴上都在说我「有才能」,「期待将来的表现」。
反正内心肯定是在笑我还是个小屁孩,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新人。
城镇附近出现的魔物最强也就魔狼、小鬼的程度。他已经打倒过好几只这样的魔物,也从未苦战过,他真的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能轻松战胜。
结果就是这般下场。
原本属于猎人的少年成了猎物,丢人地逃离仅仅三只小鬼。
开头很完美。在城镇附近的森林发现三只小鬼的少年一口气冲上前华丽地斩杀其中一只。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外。剩下的两只小鬼发现伙伴被干掉立刻散开,在左右两边与少年保持距离。此时少年有些许焦急,因为他以前都是组队战斗,没有过被魔物左右夹击的经验。
如果他组队前来,伙伴就能帮他处理另一只魔物。
但独行就和字面意义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武器只有右手的一把剑——少年此时才开始渐渐察觉,这对于战斗究竟有多么令人不安。
后脑勺突然被石头砸到,他才注意到还有两只小鬼藏在灌木丛中。
附在轻铠上的防护术式启动了,因此他并没有流血,但在预料之外的时机袭来的冲击与疼痛仍轻易地令少年陷入恐慌。
破绽实在太大。左右两只小鬼同时袭来,尽管他拼命抵抗,勉强斩杀了一只,但右手臂还是被多半是从路人那儿夺来的小刀浅浅地砍伤了。
等到惯用手麻痹,握不住剑,他才意识到那把小刀涂了毒。
他也不可能做过用左手挥剑的训练,留给少年的选项只剩逃跑。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啊……!」
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何非得逃跑。对手是他组队战斗时从未苦战过的杂鱼魔物,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战斗就会这么轻易地败北。但即便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也勉强能理解现在的他正面临走投无路的危机。
难道我会就这样,在这种地方,被这些家伙干掉,毫无建树地死去吗——
最糟糕的想象爬过背脊,仿佛立刻要逼近喉咙。
少女。
「——?!」
刚刚,有一位少女和他擦肩而过。少年反射性地想站住,那个瞬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绷断,他整个人摔了一跤。
没空因疼痛呻吟。他起身转头去看,那儿果然有一位少女。他一心逃跑,在和少女擦肩而过之前都完全没发现她。
少女也转身看向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知为何,她似乎也是刚刚才注意到少年。
「呼诶——你,你没事吧?」
「啊,什,」
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
看起来年纪比少年还小。
他太惊慌,亦或是因为喉咙发干,完全发不出声音。太糟糕了,糟糕中的糟糕。他不清楚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女孩子在,但很明显,追过来的小鬼即将把目标换成她。
「快,快逃,」
「?」
挤出声音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只能傻傻看着。
没注意到背后的威胁,疑惑的少女。
发现最棒的猎物,欢喜地扑过来的小鬼。
——以及三只小鬼脑袋搬家,死亡的瞬间。
「——————诶?」
小鬼一开始——不,恐怕到最后都没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它们的尸首仍一副用舌头舔嘴唇的表情,但却停止了一切生命活动,脑袋和身体滚落至地面,然后才终于理解状况似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转瞬之间。魔物的尸体很快化为飞灰,只留下些许战利品。
「…………哈?」
少年也没有理解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女拔出了剑。她挥去剑尖上附着的些许黑红色血液,以美丽的动作流畅收刀。“啊,”她小声说道,
「对,对不起。刚刚的小鬼难不成是你的猎物?那个,呃,它们突然跑出来,我就不小心……」
原来是不小心。
斩杀了?
这个女孩子斩杀的?
什么时候斩杀的?
就在那一瞬间?
怎么办到的?
「那,那个……」
「——啊,啊啊,抱歉。……我发呆了。」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少女。
虽然少年也没资格说,但她真的还只是个小孩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和他同年,身高与比平均矮一些的少年相比更低,身材也纤细苗条,好像一触即碎,很不可靠。柔软的樱色头发齐整地散落在肩头,左太阳穴附近还有可爱的鲜花发饰。加上文静礼貌的说话方式,给少年一种如花般的少女印象。
但她的左腰附近有一把这个国家少见的细长单刃曲刀。也就是说她和少年一样同为冒险者,但以白色为基调整洁优雅的服装,说她是有教养的深闺千金更能令人接受。一瞬间斩杀小鬼的实力很难与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对应起来。
但他唯独明白,面前有一位耀眼的可爱少女。
少年不小心暂时看入迷了。
「呃,你看起来好像很慌张……」
「诶?——啊,不是,那个」
他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思考该如何回复。我被你打倒的小鬼揍得抱头鼠窜——残留下的些许爱慕虚荣的男儿心让他不愿这样老实承认。
「没,没什么。话说很不好意思,我完全没注意到你。」
「没,没事。我也在想事情,对不起。」
少女礼貌到夸张地低下头。声音也像通透的朝阳阳光一样好听。适合用一朵花比喻的端庄举止,让少年不禁再一次看入迷。
话语接连浮现在脑海。你是谁?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我一样是从同一个城市来的吗?是冒险者吗?现在是一个人吗?那个剑技究竟是——
但他发不出声音。一想开口,他就非常紧张,下意识地犹豫,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人生十五年,少年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当然,少女不可能知晓少年的困惑。
「……那,那个,我还在找人,就先走了。战利品就给你吧,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啊……」
少年立刻想叫住准备离去的少女。至少要问出她的名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够。这样子完全不够,什么都不够。前辈会更快,更锐利,不可能让剑沾上血。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弱,这样子根本没法保护好前辈,不值得托付任何事情,我得变得更强,必须变得更强保护好前辈,前辈绝对,绝对要由我——」
——少年没有听见少女异样的独语。他仅仅从少女的背影中感受到仿佛出鞘利刃一般不寻常的气息,不禁缩回了手。
她,她好像真的很忙的样子,还是算了吧。回镇上再去公会问吧。毕竟是那么小的孩子,同为冒险者的话应该肯定知道她的名字——他这么想道。
当然,他也没注意到那时少女的眸子里完全没有光彩。
「——啊,那是小尤莉缇娅呢。正好刚刚她和你接了同样的委托。」
「尤莉缇娅……」
好漂亮的名字。少年想道。正适合如同可爱花朵的她。
少年回到镇上的公会报告事情的始末以后——把自己输给小鬼的事巧妙地糊弄过去——接待的女性很干脆地回答道。
「嗯。身高比你要低,樱色头发,红柄的单刃曲刀,除了她没别人了。」
「这镇上的冒险者有她这样的人吗?」
「不,她是从圣都来的喔。」
少年吃了一惊,同时也理解了。
南方圣都〈古兰弗洛杰〉——从这镇上出发坐马车大约要花三天,是〈圣导教会〉的大圣堂坐落的信仰都市。在这个国家以治安最好的城市闻名,与北方圣都〈艾泽维斯塔〉并肩属于这个国家的双璧。
简单来说,就是出身优良的冒险者。
「我看她就一个人,她是独行吗?」
「不是,她当然是组队来的。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旅行嘛。」
说的也是。可是,那个时候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柜台小姐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
「诶,只有她一个人吗?她应该是和队友两个人出去的……」
「……话说回来,她好像说过她在找人。」
糟了。少年咬住嘴唇。尤莉缇娅那时候在找的是她队伍的伙伴,也就是说她由于某种缘故和伙伴走散,正一个人在森林中徘徊。当时不该让她一个人走掉的。
然而,柜台小姐的反应很平淡。
「哎,也什么关系吧。小尤莉缇娅的队伍是A级,这镇子附近的魔物也奈何不了她。」
「A?!」
少年大吃一惊。A等级,简单来说是评价为职业也不为过的上级冒险者的头衔。这镇上的公会的A级冒险者队伍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
「但她的岁数和我没差……」
「是啊,我记得她的年纪比你小。好像是十三岁吧?」
这种事可能吗?少年想道。虽说他是干起冒险者行当还没多久的新人,但大她两岁的少年也才D级。
不对劲。
「……姑且问一下,那支队伍没问题吧?」
首先怀疑的是,那孩子真的是队伍的『同伴』吗?简单来说,他是怀疑尤莉缇娅是不是因为可爱的外表才被拉入上级队伍,然后就这样被当作吉祥物对待。
就比例而言,女性冒险者的数量比男性少很多,听说有很多人会为了给队伍添彩而盯上年轻女性。据以前组过队的前辈冒险者所说,在这方面似乎发生过无数男女纠纷,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假如真是如此,我必须帮助她——就在他尽情想象的时候,柜台小姐突然坏笑起来。
「哦呀,你很想了解她嘛?你很在意小尤莉缇娅吗?」
「什……」
他大概脸红了。
「才,才不是咧!那支队伍也并不只有两个人吧?!我只是在想他们把委托推给那么小的孩子,其他人究竟在干什么!」
「不不不,并不是推给她啦。」
柜台小姐叹了口气。
「啊——少年,非常年轻的少年啊,我理解你很在意她的事情,但那是多余的正义感喔。你所想象的事完全没有发生。」
受告诫的少年撅起嘴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真是的。……因为是其他队伍的事,我不方便多说。」
柜台小姐压低音量。
「队伍里……有人受了相当重的伤,现在活动停止了,但是食宿费、治疗伤势、向教会布施之类的,活着就得花钱对吧?所以能行动的人必须赚到保底的金额。然后,那个能行动的人是小尤莉缇娅,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
他姑且接受了。少年也是冒险者,他清楚钱对于生存是必要的,教会也不是无偿救人的慈善团体。队伍里有人无法行动,伙伴们就互相扶持的想法他也能理解。
既然不是被硬塞任务,那尤莉缇娅就是一位非常会为伙伴着想的温柔少女。不愧是她。
「她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孩子。——明明大部分责任在公会,却没有提任何怨言——」
「诶?」
柜台小姐低下头,像是忍耐什么一般说道。少年想反问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原状。
「嗯……能说的就这么多。不能过度追究喔,这违反礼仪。」
「我知道啦,毕竟我之前也组过队。」
「还有,不要因为她很老实就得意忘形。贪心地进攻会立马吃闭门羹喔。」
「好好好。」
少年向絮絮叨叨爱多管闲事的大姐姐挥挥手转身离去。不用她说,他也不会做出会让尤莉缇娅困扰的举动。不过嘛,如果她的伙伴受了伤让她很困扰,那稍微尝试邀请她一起组队组一阵子应该没问题吧。
刚刚只是因为第一次单独行动才不太顺利,少年对于组队的立回有充足的经验。他也不止一次两次和B级的前辈冒险者一起完成委托了。就算尤莉缇娅是A级,他应该也不会拖后腿。
他想着这些事吃完午饭,去镇上补充道具准备随时邀请她组队,但——
「——前辈,你有其他地方想去吗?不用客气,尽管说,不管你想去哪我都会陪你!」
「啊,嗯。」
「嗯……天气很好,在广场稍微休息一会也不错呢。还有微风,睡午觉肯定会很舒服……
………………那,那个,话说前辈,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做一次。那个,这个……膝,膝z——呜呜,啊呜啊呜……」
「…………………………………………」
一位陌生的青年坐在轮椅上,而尤莉缇娅正积极地推着他走。
她露出仿佛花蕾泛红的笑颜。
下午,尤莉缇娅完成委托回来,又进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的循环,所以我举手投降,让她来帮我散步兼做日光浴。
这个异世界的主流轮椅似乎是让照顾的人在背后推的类型,至少在这个城市的教会中,没有配备坐轮椅的本人自己动的类型——也就是所谓的自走式轮椅。在无障碍设计较为稀少的异世界,这种轮椅果然会因为安全问题而未得到普及吗?
话虽如此,轮椅的骨架和车轮都使用魔物素材,强度很高,除了缺乏弹性,道路坑洼不平就摇晃得厉害,坐久了身体会痛这两点以外,感觉异世界的轮椅和地球产的轮椅相比也并没有那么差。我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冒出个木头玩具,这倒是令人高兴的误算。
说到底,或许是由于这个异世界原本就是日本人想的伪异世界,地球的——准确地说是日本的风俗与概念经常会穿插在各种场合中。
比方说尤莉缇娅的头发是淡樱色,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会将其认识为樱色。路人大妈也会做出:「漂亮的樱色头发真棒呢」的反应,这个世界也有樱花吗?
还有就是,存在日本的传统谢罪技土下座,忘恩负义的骑士会说出「我切腹谢罪」的台词,再说些亲近点的,也有「我开动了」和「多谢款待」。想到这里是异世界或许会感觉有些奇怪,但作为实际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日本人的感觉多少能适用还是值得感激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常识一个都没有意义,那光是适应这个世界估计就会很辛苦。
闲话休提。
总之我被尤莉缇娅推着来到街上散步。
「前辈,你有其他地方想去吗?不用客气,尽管说,不管你想去哪我都会陪你!」
「啊,嗯。」
我脑袋后传来尤莉缇娅活力四射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不管你想去哪」这部分加了重音。我们队伍里最年轻的妈妈好像很喜欢推轮椅照顾人。
「~♪ ~♪」
身旁,我们队伍最年长的幼女在吃苹果糖,这边好像也很开心,脚步轻盈,毕竟师父很喜欢甜食嘛……
而我身穿『冒险者』的冒字都没有的便服,戴着黑色眼罩掩盖右眼的伤。不是那种医疗用挂在耳朵上的眼罩,而是缠在脑袋上掩盖从眼睛到脸颊的一片,在漫画或游戏里见过的看起来很强的那种。我自己讲也有点不好意思,反正相当帅,往昔的中二心都要复苏了。呵呵,右眼好疼……开玩笑的。
穿过众多摊贩所在的热闹大街,轮椅在路旁慢慢前进以防碍到别人。
「嗯……天气很好,在广场稍微休息一会也不错呢。还有微风,睡午觉肯定会很舒服……」
哦哦,确实是个好建议。下午正好是有睡意的时候,乘着微风与花草一起打盹想必相当舒适。
「………………那,那个,话说前辈,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做一次。那个,这个……膝,膝z——呜呜,啊呜啊呜……」
哦哦,这也是个好建议。请务必给师父膝枕。在原作迎来悲惨坏结局的女孩子平安活下来,和和睦睦地膝枕——嗯,有必要拍照装进相框摆起来。
「那我们去广场吧。」
「呼诶?!诶,那那那,那个前辈,你的意思是,那个……我,我可以做吗……?」
可以给师父做喔。我不否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有受到尤莉缇娅吸引,但让十三岁的孩子给我膝枕……名为卫兵的警察叔叔感觉要飞奔而来……
就在变得有些不稳定的轮椅转弯准备前往广场的时候。
「……嗯?」
有一位少年在对面的道具店旁边傻傻地看着我们。尤莉缇娅很快也注意到他,小声地“啊”了一下。
「你认识他吗?」
「呃,不知道算不算认识……上午我去狩猎魔物的时候,在外面稍微打过照面……」
原来如此,少年的打扮的确像初出茅庐的冒险者。戴着镶有十字交叉的〈剑与杖〉,也就是所谓冒险者纹章的护额的样子实属青涩。
「你和他组过队吗?」
「……我不会和不相干的人组队。」
感,感觉被很认真地否定了。刚刚的提问哪里有坏她心情的要素吗……
吃苹果糖吃一半的师父也注意到了。这种时候,师父完全不会胆怯也不会客气。明明对方无需我们特别警惕,她却眼神锐利地走到我前面。
「喂,那边的少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哈!」
少年回过神。说到底,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管怎样,少年慌慌张张地跟上现状。
「ha,嗨,又见面了啊。」
「诶?啊,你好……」
不知为何,他没有回应询问他的师父,反而稍显紧张地跟尤莉缇娅作答。
喂少年,你做这种事,我们家的师父会——
「喂,别无视老身!你这没礼貌的小屁孩!」
「哈,哈?什么啊,你才是小不点吧。」
连续踩两次地雷,师父火速暴怒。师父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光凭年幼的外表就侮辱她是小孩,无视、嘲弄或摆出讽刺态度的家伙——
转身朝向我的师父露出青筋暴起的漂亮笑容。
「沃尔卡,我稍微去痛扁那家伙一顿喔。」
笨蛋……!少年你这笨蛋……!为什么要做出往地狱的针山蹦极的行为……!
不过这真的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师父真的很娇小嘛。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误以为她是小孩子惹她发火了。
总之,必须先安抚师父,这句「痛扁他」的发言可不是开玩笑。我已经看过好多人因为无礼对待师父而成为被魔法轰脸打飞的牺牲者。
「好啦师父,苹果糖还剩一半,你不吃我就要吃掉咯?」
「诶?啊,那沃尔卡也一起吃?」
「……嗯?」
咦,怎么感觉和我预想的反应不一样啊。我这么说,贪吃的师父应该会生气地说:「才不给你呢!」然后不管少年吃起苹果糖才对……
不过反正她收起火气了,怎么样都好吧。趁现在赶紧让尤莉缇娅应对。
尤莉缇娅看起来没什么干劲,一脸被搭话了不得不回应的样子。
「呃……那个,你有什么事吗?」
「不,不是,也没到有事的地步,就是偶然看到你……」
少年有些害羞,又很是青涩地回答。说到角落边的我,
「真是的,沃尔卡想吃买就好了嘛。来,啊——」
「啊,啊……?」
不知为何,师父的师父模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我不得不大白天的就进入被幼女喂食的公开处刑。卫兵先生,你能不能干脆把我带走让我轻松点啊……
「那个,因为我之前在这镇上没见过你这样的冒险者,有些在意,就去公会稍微问了一下。听说你的伙伴受伤了……呃,就是那边的……?」
「是,是的……」
「诶嘿嘿,好吃吗?」
「呃,嗯。」
住手,少年,不要用那种难以评论的目光看我。
结果,关于我他似乎决定不要细想,他转身面对尤莉缇娅。
「然,然后啊,现在是你在接委托赚钱对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此时,我隐约察觉少年想说什么。
连我都察觉了,尤莉缇娅一定全都完美看穿了吧。少年下定决心开口,与尤莉缇娅冷淡地低头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可以和我」
「组队邀请就不必了。我不需要。」
「喀呼……」
少年……!振作点少年……!这还只是肚子开了个窟窿而已……!
不过,原来如此,这位少年似乎是想和尤莉缇娅组队。既然他从公会那儿打听过,应该知道〈银灰旅路〉是A级。
然而少年估摸是D,往高了估计差不多也就是C级吧。等级差距这么大,也想邀请她组队,这意味着……被果断拒绝的少年看起来似乎也相当受伤。
啊啊,原来是这样——我心中豁然开朗。
仔细想想,这是『原作』不存在的崭新邂逅。
在原作中,我们是所有人都会在那场战斗中丧命的一次性路人队伍。所以本来不会有尤莉缇娅和这位少年相遇的未来。
对啊。既然我颠覆了原作的全灭结局,师父她们今后也会遇到很多人,会结下原作中没有的诸多缘分。
这么一想我就感慨颇深。尤其是尤莉缇娅打小就跑进冒险者的世界,几乎没有同年代的友人。如果她能与他人邂逅,结下良缘,讴歌酸酸甜甜丰富多彩的青春该有多好啊。
因为原作中的她甚至没经历过普通人的青春就死去了。
因此,我想积极欢迎这类邂逅。来得好,少年,能遇见你我很高兴喔。
然而很不好意思,我不得不有言在先,你的提议非常难实现。因为尤莉缇娅对这类邀请的警惕心非常强。
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在成为冒险者之前,她曾在家中受过两位兄长的过分对待。尤莉缇娅的老家代代都是优秀的骑士家系,她的两位兄长似乎非常嫉妒她天才般的剑术才能。这也是她抛弃老家选择冒险者之路的契机。
而另一个原因,是在她和我们相遇成为冒险者以后,由于楚楚可怜的容貌被奇怪的男人们骚扰过好几次。比方说屡次邀请她组队纠缠不休,想把她带到没什么人的地方之类的。真是的,这个世界的混账们还想对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动手动脚吗?快叫卫兵来啊叫卫兵来。
总之在异性这方面她有许多不好的回忆,所以尤莉缇娅不会主动和来历不明的男子有所牵扯。双方还不熟就突然邀请她组队,对她来说可谓致命的恶手。
不出所料,尤莉缇娅看向少年的眼神逐渐化为坚冰。
「等,等等!的确,我等级不算高,但懂得组队的窍门。」
「……你也打算像这样缠着我吗?真的很碍事。」
「嘎哈……」
别死啊少年……!区区致命伤……!
真可怜,少年什么都没有做错。虽说有等级差,想和在意的女孩子一起组队的心情我如何能否定呢?
少年应当憎恨的是过去给了尤莉缇娅无数讨厌回忆的畜生们。
「唉,沃尔卡,你还想不想吃?我再去买一根,我们一起吃吧?」
「抱歉,师父,你等等。」
暂且不管变成幼女模式回不来的师父。
「啊……那个,不是你的问题。这孩子以前因为烦人的纠缠有过许多不好的回忆。」
「……!」
我本想给少年打圆场,却不知为何被他用见到仇人似的目光瞪了。这算是我的错吗?
少年握紧拳头不停颤抖。
「……你果然,对这个男人……」
「诶…………是,是的」
「沃——尔——卡——!」
「呣咕。」
在尤莉缇娅想回答的时候,被置之不理而感到不高兴的师父怒冲冲地把苹果糖塞进了我的嘴里。你突然干什么呢!
「这种家伙就别管了,和我说话!好了,我们再去买一根吧!」
「嗯嘎嗯嘎嘎嘎嗯嘎嘎咕」
「我,我很珍视………………呃,那个……啊呜」
「不要以为这样就算赢了——————」
然后在我被师父吸引注意力的期间,少年留下教科书般的台词跑掉了。
寂静。
呃,刚刚,尤莉缇娅……算了,总之她顺利拒绝了少年的邀请。少年应该也预想过假如对方已经组了队可能会拒绝,但他还是受到了沉重的冲击……这或许代表他对尤莉缇娅的心意是不折不扣的真货啊。
「?他好像愿意放弃了呢。那么前辈,我们走吧。」
「……呣咕。」
尤莉缇娅好像麻烦事结束了似的再次推起轮椅。
加油,少年。现在的尤莉缇娅只把你当成彻头彻尾的路人。想得到她的认可就不要动嘴,行动起来,你只有愚直地变强一条路可走喔。自己的实力就用剑来诉说。
「尤莉缇娅。」
「怎么了?」
「假如,你有满意的对象……和他组队也没关系喔,不用在意我。」
「呵呵,前辈真是的,怎么可能有那种人呢。」
有必要说得这么彻底吗?如果那位少年听到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喔。
呜呣,我明白她对外人抱有警惕的心情,但她还是十三岁的女孩子。我觉得还是和同年代的人多一些交流比较好——
「——前辈。」
事情来得很突然。
耳边。呼吸都能听清的距离。尤莉缇娅仿佛要用她娇小的双臂把我紧紧抱紧似的。
「我会一直待在前辈身边。
——可以的吧,前辈?」
是平常的尤莉缇娅。和平常一样温柔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可爱,和平常一样充满关爱,和平常一样——
「……是,是吗……?」
「是的。」
可是,为什么呢?
我的脊梁骨冷得要命,根本不敢转身往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