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下去不妙。我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
在〈圣导教会〉开启单眼单脚生活以后,即便身体变成这副样子,我本来也想尽可能多运动。下半身拉伸、练腹、俯卧撑、以及其他靠单脚就能做的力量训练,我想了很多很多。在受伤之前我每天早睡早起,早上起来就会锻炼,过着蛮健康优良的冒险者生活令我感到挺骄傲的,所以成天在床上躺着实在不合我的性子。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
——无所事事的床上生活,使我的身心都开始懈怠。
有如此感受最大的原因是午间袭来的怠惰的睡意。我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夜间睡眠,可运动过后,吃了午饭之后,一不留神就开始迷迷糊糊地打盹。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也就是说,这份睡意即是堕落的征兆。
我必须立刻重启锻炼。
我并不是想用这副身体锻炼重回冒险者生活——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说到底,我还不清楚用这副身体回归究竟现不现实。我想说的是,如果现在不尽可能打破运动不足的现状,会对我的精神卫生产生不良影响。
之后我得过上陌生的义肢生活,所以现在尽可能维持体能也没损失。
躺着也能做的拉伸锻炼根本算不上运动。我想,还是重启空挥锻炼为好。姑且坐着也能空挥,而且这项锻炼我至今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应该能度过一段比拉伸要有意义得多的时间。
所以,我坐上轮椅让师傅帮忙把我推到教会的庭院前——
「沃尔卡……你果然,还是要挥剑吗……?」
「嗯……? 嗯,当然。」
要不要挥剑?我就是为此来到外头的,这还用问吗……?
「感觉还是这最适合我啊。」
「……是,啊。剑最适合沃尔卡……剑,明明是最适合的…………」
……总感觉被过度解读了。师父,我只是想活动活动身体喔?没有深层含义,只是运动一下啦。
「老身知道……老身知道的…………」
你根本就没懂吧这。
后来我努力空挥的时候,尤莉缇娅一看到我,手上带来的东西就掉到了地上,眼神空虚,根本感觉不到光彩。
「前辈……前辈果然就算变成这副身体也…………」
所以说我只是运动一下啦!
我很认真地对待久违的空挥,但午后睡意依旧袭来。
犯困也没办法,我就稍微睡了个午觉。师父也突然好像有点想不开,比以往更不愿离开我身边,所以我们就和和睦睦地一起睡午觉了。
就这样,我在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之中打盹,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尤莉缇娅进门应该起码会说一声「打扰了」……看来进来的是我们的仆娘重战士亚托莉。
就在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嘿咻。」
「……?!」
亚托莉突然想坐到我的肚子上。我当然立刻起来,在被她骑到上面之前牢牢地按住她的肩膀。
「啊……你醒了。」
「……我当然会醒。」
在那儿的的确是亚托莉。不是,你刚刚想干嘛?我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她也一脸看不出情绪的认真表情,
「没事的,我就是想袭击一下。」
到底哪儿没事了我完全不懂。
袭击是指什么。袭击?想骑到我身上就是为了袭击?假如我没察觉是会被绞首吗?嗯……伙伴的定义究竟是……
「饶了我吧,我脚都这副样子了喔。」
「没事,我会自己动。」
所以说我完全搞不懂哪里没事了。是因为我之前在空挥,有战斗狂气质的她就想和我切磋一下了吗?要是被队伍里近战最强的你袭击,现在的我可是会瞬间遍体鳞伤喔。这孩子真的强过头了啦……
关于我们队伍里的重战士,一骑当千的战斗民族『亚托莉』。
在原作的小队里,她是仅次于沃尔卡几乎没有什么描写就退场的角色。一句台词都没有,名字、性格不明,而且因为被画在角角落,就连容貌也看不太清,给人的印象尚且神秘就在那个场景凄惨地——感觉是这么个情况。
另外,重战士是指装备巨大的武器与强韧的铠甲,击垮敌方防守,吸引敌方进攻的职业。但她没有穿铠甲,她是能轻易挥舞比自己身高还要高的武器的超进攻特化重战士。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不,进攻就是最好的进攻。
那么,除开原作,叙述『我』的认识。
首先,亚托莉并非这个国家出身。她来自遥远南方的某个少数部族,浅褐色的肌肤就是其血脉的象征。雪白柔顺的中长发长及肩,耳朵、脖子、手臂上都戴着这个国家见不到的异国装饰品。民族服装编织进诸多纹饰,尤其是上半身布料面积很小,妖艳地露出健康的肩膀、肚脐、胸口之类的地方,质地也很轻薄,贴身衣物都隐约可见,打扮充满异国风情。
下半身也是有大开叉的裙子,腿部若隐若现,下面穿着黑色短紧身裤或许不怕被人看见,但正值花样年华的青少年想必会不知道目光该往哪放。
而颇有异国情调的亚托莉似乎来自于内行人才知晓的一骑当千的狂战士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当中遗传因子全点在战斗属性上,结果导致那边身经百战的猛人光靠一个〈身体强化〉魔法就可以和圣骑士战平。
她也继承了狂战士民族的浓厚血脉,至少近战在我们的队伍里是最强的。是连天才剑士尤莉缇娅也会苦笑地说:「亚托莉小姐的水平有些太……」的程度。
年纪比我小一岁,十六岁,身高与同龄人相比较高,身材也苗条柔软,怎么看都不像力量型,就算说她是重战士,估计大多数人第一眼看到她也不会相信。
浅紫色的朦胧眼眸中不怎么带有情感,事实上她非常沉默寡言,性格冷淡。没必要不说话,语气也有些不清不楚,表情也没怎么变过。
不过,她当然并非完全没有感情,现在她就因为没法骑到我身上看起来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这么想袭击我吗……
「肯定会很舒服的,没关系,交给我。」
「不,真的拜托你饶了我……」
只有你会觉得战斗很舒服啦。
这孩子在故乡学的知识过于偏科,全是战斗和荒野求生类的,在一般的生活情操方面有些笨。从刚才开始讲法就有点。别人听到了会有奇怪的误会的啦。
不过就我个人来说,仆娘属性的得分很高。哎呀,第一次遇到她我真的很感动,没想到仆娘真的存在!
老身萝莉师父也好,慌慌张张的抚子系尤莉缇娅也罢,不仅一话就干脆地抛弃这么有魅力的女孩子们,还给她们全灭凌辱死的结局,我再次对此感到无法理解。那个作者果然是无可救药的邪道,不能放他活着。
「不行吗?」
「不行。你看,师父还在睡呢。」
亚托莉作沉思状。
「……的确。突然在伙伴眼前做难度确实有点高。」
「你愿意理解了吗?」
「嗯……第一次,氛围还是很重要的。」
适合袭击伙伴的理想氛围究竟是什么……
真是的,这孩子的战斗狂性格真令人困扰。她或许是察觉到我在入院生活中自甘堕落,来提醒我我们的队伍里不需要窝囊废。以后我会用这副身体努力锻炼,麻烦今天放我一马。
不过,重新想想。
我就这样放弃剑士之路真的好吗?
正常来讲,不只是一只眼睛,还失去了一条腿——而且是轴心腿,作为战士就算完蛋了。在前世的漫画或动画里,单眼单臂反而可以说是强角的代名词属性,但我几乎没有见过失去一条腿的剑士。就连在创作物的自由世界当中,两条腿好好的都是大前提——失去一条腿,影响就是有这么大。
不过,假如这个异世界里有优秀的义肢,有足够的现实可能性作为剑士卷土重来的话。
那我一定——会继续挥剑。既然这儿是无可救药的邪道暗黑幻想世界,就难以预料伙伴们今后还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对现在的我而言,伙伴们的幸福正是比任何事情都优先的最重要事项。我已经不打算作践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能有正常活动的身体,以后顺利应对意外情况的可能性也会上升吧。
然而,另一方面,说到底,她们还需要我的力量吗?
亚托莉自不必提,师父和尤莉缇娅也很有实力,伤患半吊子地卷土重来会不会反而给她们添麻烦?失去单眼单脚的残疾剑士还想帮助她们,是不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呢?即便恢复到自己能照顾自己的程度,顺利回归社会,之后也——
「……沃尔卡?你怎么了?」
亚托莉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我缓缓摇头。
「稍微想了想未来的事。」
「复健?」
「不……是更长远的事。」
我摸着变短的左腿。
「我毕竟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如果你们感觉无法奉陪……」
「沃尔卡」
没想到亚托莉吐字如此清晰。
我抬起头,亚托莉就探出身子,在呼吸都清晰可闻的距离盯着我的眼睛。
「我在那场战斗中得到你的帮助,被你救了一命。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
「——」
我一时难以呼吸。
仿佛掉入了她紫色的眸子中一般。
「救命之恩就要用性命回报——这是我部族的规矩。」
与轰轰烈烈的决心、美丽的誓言、澄澈的祈祷都不同。
犹如缠上见者的手臂,令其坠落一般。又像是就连光也照不进的深不见底的执着,或是——欲望一般。
「我的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全部,都是你的东西。」
我不禁向后仰,她就进一步把身子靠过来。
她仍保持着平日的冷淡情绪,这么说道。
「我——会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放心。」
「……,…………是吗」
挤出这么一句回复就花了我好几秒。
唯独这种时候,我很感激冷淡得顽固的自己。因为不论心中的波动有多剧烈,表面上我还是能冷静回应。
我轻轻地把几乎算是依偎在我身上的亚托莉的身体推回去。
「让你费心了啊……谢谢你。」
「嗯。」
亚托莉这时候也变回了原本的她。她当场重新坐好,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可以袭击了吗?」
「不,当然不行。」
「呣……沃尔卡喜欢当袭击的一方?其实我对被沃尔卡袭击也有点兴趣。」
「好好好。」
亚托莉对于熟稔的人意外地有爱聊天的一面。虽然我总感觉说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更重要的是,我。
我——
(…………哦,哦哦哦,痛痛痛痛痛痛)
——亚托莉小姐,你会不会有点太沉重了?
听了亚托莉刚刚的沉重发言,我在心中不停翻着白眼抽搐。
胃啊,我的胃啊。
亚托莉出生的南方部族——通称〈亚尔斯瓦伦之民〉是把自身历史献给战斗的战斗集团。
所有同胞都信仰战斗,以自身的武艺为荣。所有孩子无关男女,从出生瞬间开始就会接受成为优秀战士的教育。懂事的时候在学汤匙或笔的拿法之前会先学小刀的握法,狩猎相对弱小的野兽——亚托莉也是接受如此教育的其中一位战士。
自己说也有点那啥,亚托莉很强。同年代无人能与之比肩,偶尔还能让大人尝到败果,原本在成人之仪才会与之战斗的烈鬼,她在十一岁就打倒了。族长『婆婆』也很看好亚托莉,将自己的所有经验与技艺严格又温柔地倾囊相授。
据说对〈亚尔斯瓦伦之民〉而言,战场是与神交流的地方。
背负历史与荣耀,自由自在地于大地奔驰,在漫天血潮中心与天相通,燃烧生命化作鬼神。共同战斗的伙伴即是用性命相连的同胞,伙伴的伤就是自己的伤,乃至是部族的伤。凭自身一人击溃所有敌人,从无数阻碍面前守护好伙伴,斩断天地万象,以压倒性的武力君临,这就是我等。
在婆婆的诸多教诲之中,这也是深深留在脑海里的话语。
「——听好了,亚托莉啊。『我要为这个人而死』。假如你遇到了真的会让你这么想的人。」
婆婆得意洋洋地抽着烟管的时候,说出的往往都是小孩子难以理解的话。
「不论是想侍奉的主人、共同战斗的伙伴、心爱的男性都无所谓。你要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为他人而死,对我们来说是最高的『荣誉』。」
「……婆婆也,已经死了?」
「你把眼前的我当什么了……唉,『死』这个字也有很多含义。我是受人所托,所以才忍辱负重地活着,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当族长。……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孩子,我没死成或许也有它的意义。」
「?」
「你不能像我这样。会后悔一辈子的喔。」
亚托莉当时才八九岁。这话题不管怎么想都不该说给小孩子听,但尽管没理解其中的含义,这番话还是刻在了亚托莉的脑海里。
——为了这个人而死。献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
她是否有一天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呢?
后来亚托莉打倒烈鬼,被认可为独当一面的战士,她遵循部族的规矩一个人踏上武者修行之旅。
这是给予独当一面的〈亚尔斯瓦伦之民〉类似最终试炼的东西。生来第一次远离故乡,一个人在外面的世界流浪。没有具体目标,也没有定时间,该做什么,该去哪儿,一切都由自己决定,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回去——足以击退陌生魔物的强大,一个人赚路费满足衣食住的强大,适应异国土地异国风俗的强大,以及与良『缘』相会的强大,一切强大都在受到考验。
有人遇到值得献上自身武艺的对象,彻底大成归来。
有人几乎一无所获,虚度光阴,羞愧地归来。
也有人横尸街头,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土地。
在即将踏上孤独之旅的同胞之中,不乏感到非常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但亚托莉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早就有明确的旅行目标。
『为了这个人而死』,与会让她这么想的某人相遇。
因为婆婆叫她这么干,因为这对〈亚尔斯瓦伦之民〉来说是最高的荣誉。婆婆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错。
但另一方面,她也感到疑惑。
对亚托莉而言,『为了这个人而死』,会让她这么想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旅行开始后过了大约一年,邂逅发生在距离她的故乡相当遥远的北方国家。
当时的亚托莉成为冒险者,一边狩猎魔物一边在城镇间辗转流浪。她并不憧憬冒险者这个职业,毕竟〈亚尔斯瓦伦之民〉最擅长的就是战斗,为了达成旅行的目的,她必须一直走下去,所以她自然而然就成了冒险者。
对亚托莉而言,能让她想『为这个人而死』的人,她觉得果然还是『强大的人』。
具体来讲该有多强她也不清楚。或许单纯是比自己强,又或许是拥有能吸引众多人的『心灵』的指导者。所以她心想只要走过众多城镇,遇到大量『强大的人』,说不定就能慢慢看清自己究竟想为什么样的人而死。
想到这里,这个国家在亚托莉的旅途中就属于一个重要的目的地。
理由简单明了——这里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国,有很多强大的人。
这段旅途绝非平坦。她不止两次三次吃奇怪的东西吃坏身体,从悬崖滑落受伤过,也曾为了赚旅费被临时组队的混蛋们下过圈套——不过她痛扁了他们一顿让他们土下座了——尤其是为了跨越大海坐的名叫船的交通工具可谓最糟糕。她再也不想坐船了。人类想在水上移动绝对是搞错了什么。
总之,亚托莉经历了旅途中的各种风波,踏入了这个国家。
(……是个好国家。)
亚托莉朝着国家的都市区前进,走在街道上很直接地感受到这点。
(街道很干净很好走,和我的国家完全不同。)
婆婆说过,看一个国家首先要看它的道路。国家的富饶程度会体现在道路上。道路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之物,但与此同时,人或马单纯只要往来的话,路况差点也没问题。城镇之中暂且不论,连接城镇与城镇之间的道路也铺修整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道路好就是一个国家好的证明。
这个国家的街道比她至今走过的任何国家都要宽、平缓、坚固。这儿还是离都市区尚且遥远的边境,亚托莉却已数次目睹马车悠然前进的景象。马车是受不了道路的些许起伏与凹凸的交通工具,假如在亚托莉的祖国驾驶马车,恐怕不过十秒钟,车轮就会因凹凸掉落,马车被迫停驶。
而且,
(魔物也很少。)
她有看到一些身影,但似乎都在避免接近城镇。她明白不是所有魔物都会一看见人类就扑上去,但她原本还想着边走边收集战利品赚路费,她的期待彻底落空了。
或许这些魔物是理解了城镇是人类的地盘,在这儿往来的人类和马车大家都全副武装防备袭击,毫无想法地突击只会被反杀?如果真是这样,就代表这个国家不仅街道修建得干净整洁,连维持治安也滴水不漏。
(……在这里能不能遇到想遇到的人呢?)
她的目的地是这个国家的两大都市,南方圣都〈古兰弗洛杰〉和北方王都〈艾泽维斯塔〉。她听说圣都的〈圣导骑士队〉以及王都的〈王下骑士团〉是这个国家顶尖的骑士团体。而王都的〈七花法典〉更是由君临国家顶点的四位圣骑士和三位贤者构成,是真真正正的『最强』组织。
为了这个人而死。献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她能遇到能让她这么想的人吗?
她心怀这样的期待继续前进,快走到狭窄的山间小路的时候。
「——有,有人吗!!有人在吗?!」
——刚刚才说过魔物看起来都不愿接近的样子,但当然,话虽如此,这条街道也绝非绝对无敌的安全地带。不管是多么精心修建的漂亮街道,会被袭击的时候就是会被袭击。
「谁都好,有人的话还请帮帮忙!!有人吗……!!」
亚托莉已经跑了起来。她穿过山间的弯曲小径,很快就发现远处翻倒的马车、被包围的冒险者小队、以及数不胜数的一群小鬼(哥布林)。
——魔物群利用陷阱,有计划的袭击。
魔物也不傻。虽不及人类的语言,它们也会用各自的语言沟通,拥有从失败学习的智力。在街道上前进的马车一定会有护卫跟着,随意袭击只会被反杀——那只要盯准护卫少的马车,设下陷阱,凭借数量一网打尽即可。这种程度的想法,魔物也能想到。
看这情况,它们应该是用某种陷阱弄倒马车,在他们无法前进的时候包围了他们。冒险者小队有六个人,其中五人背对马车,铁青着脸各自举着武器,还有一人左肩被射了一箭,正蹲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准备从腰包里取出药水。而小鬼这边,粗略看去有接近三十只。
话虽如此,如果仅是数量众多的普通小鬼集团袭击这支队伍,他们也不会舍弃羞耻心大声呼救。
问题在于魔物群中释放出格外异常的存在感,三个需要人仰望的巨大身躯。
是大鬼(半兽人)。
大鬼是小鬼的上位种,用非常随便的说法来讲就是身体很大的小鬼。但在一个人以性命相搏的战斗中,『巨大的躯体』也会成为难以无视的强大武器。
身体巨大且沉重的家伙很强。这是世间的常理。
证据就是,小鬼属于方便新人冒险者学习战斗方法而狩猎的魔物,但大鬼的危险度就会猛增至B级。而三只大鬼同时涌来,还率领几十只小鬼,普通冒险者小队会失去平常心也实属正常。
——不过对单骑制服大鬼更上位的种族烈鬼的亚托莉而言,这情况毫无压力。
亚托莉一跃而起,右手显现〈装具化〉——将装备变为饰品状方便携带的魔法——的拍档斧枪。发挥〈身体强化〉迅速冲过去,与少年交错,横向一闪斩断一只大鬼的腹部。
「——……」
飞尘扬起,她放慢速度转过身。腹部上下被一刀两断的大鬼,与被袈裟斩斩断的大鬼各自断气,逐渐破碎化为飞灰。亚托莉只斩断了其中一只大鬼的腹部,所以斩杀另一只的,是同样在地面滑步朝她转过身来的那位少年。
她和少年对上眼。
灰发少年手握单刃曲刀,看起来年纪和亚托莉差不多,也可能比她大一些。亚托莉有些惊讶。要用那么一把细剑将大鬼厚实强韧的肉体一刀两断,需要相当高超的技艺。
亚托莉和少年停下行动对视了一秒。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会有冒险者和他在几乎同一时刻冲出来。
仅此一秒。
亚托莉和少年几乎同时往前踏出一步,再次交错斩飞逼近各自背后的小鬼。
(——他在配合我!)
亚托莉这次瞪圆了眼。行动是亚托莉比较快。但在快的那么些许时间中,少年瞬间理解亚托莉的意图,仿佛读了心似的用完美的连携回应。
此刻,亚托莉认可少年是值得建立统一战线的强者。她背对呆若木鸡的冒险者小队,与少年并肩。
「……能行吗?」
「没问题。」
她明白自己也没必要特意询问,少年也的确立刻给出了回应。
「我会配合你,随心所欲地上吧。」
「——嗯」
亚托莉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位还没和他讲过几句话的少年。她甚至冒不出怀疑的念头。凭一把细剑瞬杀大鬼的技艺,还能与亚托莉完美地即兴配合,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位少年一定能做到。
所以她如他所言肆意胡来。
而接下来的战斗,对亚托莉而言是人生中状态最好的一刻。
亚托莉的斧枪巨大到让人觉得不是给人类用的,想配合挥舞如此巨大武器的亚托莉本就很困难,但少年丝毫没有妨碍到她的动作。在亚托莉注意到想从旁偷袭的小鬼时,小鬼就立刻被斩杀,觉得远方射箭的家伙很烦时,下个瞬间箭矢就尽被弹飞,魔物一个不留地全被斩首。
所以亚托莉不用思考任何多余的事情,可以随心所欲地横扫视野内的敌人。
少年一个不剩地抢先排除会增加亚托莉压力的因素,各种牵制行动仿佛与她心灵相通一般无可挑剔。或许正因为如此,亚托莉莫名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很强,她的心情高涨,有种在广阔的天空飞翔的感觉。
待所有敌人化作战利品消失,时间恐怕还没过三十秒。
「——哈…………」
亚托莉把斧枪插在地上,仰天吐出恍惚的气息。身体各处都在发热,脑袋也晕乎乎的。
好舒服。
非常,非常舒服。亚托莉调整着变得火热的呼吸。
「……你,很厉害。」
看向少年。少年用流畅的动作把滴血未沾的剑收入刀鞘。
「这是我想说的,打得很漂亮。」
这话才正是亚托莉想说的。在战斗中应该没有仔细观察的闲暇,但少年的剑术仍鲜明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以收刀的状态摆出架势,拔刀瞬间释放的一闪斩杀魔物——用文字来说这剑技仅此而已,但是。
瞬间爆发密度足以与〈亚尔斯瓦伦之民〉匹敌的〈身体强化〉,刀法速度快得已经化为了如字面意义的闪光。
用这么大的力气挥剑应该难以控制细节才对,但他却拥有将飞来的箭矢全都准确无比地弹回去的超凡技艺。
事实上,尽管他和亚托莉斩杀了差不多数量的魔物,但他的刀身完全没有弄脏。没有沾上一滴斩杀掉的魔物溅出的血——这究竟有多异常,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所自觉。
「……我叫,亚托莉,你呢?」
亚托莉不由自主地询问少年的名字。这很奇怪。亚托莉原本不会想跟陌生人进行任何多余对话,可她这次却率先自报姓名,这说不定是自她独自开始旅行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少年回答道。
「沃尔卡。」
「沃尔卡……」
亚托莉现在正想牢牢记住刚遇见的这位少年的名字。沃尔卡,沃尔卡,她说了三遍,将名字刻在心底。
「……啊,啊……那个,两位。」
这时,大概是冒险者小队队长的男性犹犹豫豫地插嘴道。啊,话说回来还有他们来着……亚托莉有点不高兴。难得心情很好,却被旁人泼了盆冷水,火热的心也迅速降温。
或者也可以说亚托莉变回了平时的她。
「感,感谢你们搭救。实在难以启齿,其实我们突然被袭击……」
除了队长以外的成员正在用〈身体强化〉扶起翻倒的马车。车厢底下有一位貌似商人的男子奄奄一息地爬出来。
亚托莉直截了当地回答。
「偶然路过而已,不用在意。」
「我也一样。」
「是吗……看你们这么年轻,真厉害啊。」
男子看上去岁数在二十五上下,似乎因为被比他年纪小很多的亚托莉与沃尔卡搭救而对不争气的自己感到羞愧。然而,亚托莉对这些事根本不感兴趣。
重要的是,沃尔卡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可以的话,亚托莉想和他同行。然后,再和他并肩战斗一次感受愉悦。用俗话说大概就是『血液在躁动』。对这位至今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异常强大的少年,亚托莉被激起了强烈的兴趣,无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紧接着,
「——喂——沃尔卡——……沃——尔卡——……!」
远处的街道忽然传来呼唤沃尔卡的声音。闻声望去,有一位戴着特大魔女帽的娇小女孩正挥着手拼命朝这边跑来。
「啊,师父……」
……师父?
那个小不点不可能是沃尔卡的剑术师父。少女的外表怎么看都是位魔法使,所以她猜测对方大概是沃尔卡的魔法师父。
少女就这样笔直地跑到沃尔卡旁边。
「你这蠢弟子,突然就跑出马车……!大家不都吃了一惊吗!留老身一个人,你不想想老身有多如坐针毡!」
「啊……对不起。」
「真是的……」
怒冲冲的少女叹了口气以后冷静下来,看了眼亚托莉,又看了眼男队长,最后看向正好被扶正的马车苦笑道。
「……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看到这种事就没法置之不理啊。好了,事情结束的话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嗯,好……」
「之后你们自己处理也没问题吧?」
面对一位口气格外傲慢的女孩,男子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重振精神。
「嗯……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
「……保重。」
沃尔卡说完这一句,少女就牵起他的手打算离开。所以亚托莉立刻——
「唉,也带上我。」
少女转过身,露出非常怀疑的眼神。
「……你是?」
「路过的。」
——必须说出,我也想一起走。
亚托莉旅行的目的是找到能让她觉得『想为这个人而死』的人。亚托莉现在对沃尔卡产生的心情与这种灭私奉公的感情不同。沃尔卡说不定不是亚托莉在找的人。
但身体如火烧一般的疼痛不会说谎。婆婆也说过,这趟旅途并不只是朝目的一路猛冲,还要和各种各样的人邂逅积累各种经验。想和能让亚托莉产生这种心情的武人一起走,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所以她毫不掩饰地老实说。
「我,那种感觉还是第一次。非常激烈,非常舒服,身体好热——」
「……啥?」
「所以,想和你一起走。……再让我舒服一次?」
「啥————?!」
少女尖叫起来抓住沃尔卡的衣服,脸色苍白眼角泛泪。
「沃沃沃,沃尔卡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你被这素不相识的女人勾走了心?!你喜欢这种衣服吗?!有点透明的比较好吗?!笨蛋!蠢蛋!花花公子!!」
「等,等等,等等师父,这是误会……?!」
……难不成她的说法有点不好?话说回来,以前婆婆也对她说过:「你偶尔会用些古怪的措词呢……」不过,刚刚的说法究竟哪里怪了呢?
之后少女彻底进入威吓模式,在看不下去的队长过来解开误会之前,引发了一阵激烈争执——
总之,这就是亚托莉与沃尔卡的邂逅。
〈银灰旅路〉对亚托莉而言是无可替代的重要归处。
亚托莉很喜欢大家。
所以假如有一天要和强大的魔物对峙,她一定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保护大家。
因为那是〈亚尔斯瓦伦之民〉的生存方式。
她很认真地这么想。
「——左脚断了,右眼也,恐怕再无复明希望。」
她原来,很是认真地这么想。
教会的老修女把无情的现实摆在她们以前时,亚托莉脑内复苏的是沃尔卡在她眼前被千刀万剐的模样。
——〈摘命者(Grim Reaper)〉。
——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沃尔卡。
——哭喊的莉泽尔。
——被打飞,很痛苦的尤莉缇娅。
——以及,瘫倒在地茫然的自己。
说实话,她记不太清后来她是怎么动起来的。回过神来,亚托莉就随着冲动跑出〈圣导教会〉,快要跪倒在不知何处的小路角落里。
「呜,咕…………」
她按住嘴角,手扶着墙壁。视野忽明忽暗。连自己是站着还是蹲着都不清楚。
——左脚断了,右眼也,恐怕再无复明希望。
好恶心。
好想吐。
「呜,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什么都没做到。没能打倒她应当打倒的敌人,没能保护好她应当保护的伙伴,她在那场战斗中真的一事无成。在这个瞬间,亚托莉深刻体会到了这件事。
〈摘命者〉。摘取战士性命的绝望死神。亚托莉听说过它的传闻。曾经有几位先祖大人遇到这个魔物,最后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所以,她觉得自己必须保护大家。她不惧死亡,也有自信保护好大家,要问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亚尔斯瓦伦之民〉。
可是。
也许是她大意,也许是她太骄傲。亚托莉倾注全力的一击也没能贯穿死神的不死性,反被无前摇的反击魔法攻击大挥武器后出现的破绽。
不讲理的黑色魔力洪流转瞬间撕碎全身——本该是这样。
时间是平等的。时间延长,一切都变得迟缓——这样的刹那不可能到来,仅仅极为冷酷地把事实摆在眼前。
与撕裂身体相去甚远的小小冲击。
旁边。
——沃尔卡?
她好像在视野一角一瞬间看见冷淡程度与亚托莉不相上下的他露出紧咬牙关的拼死表情。
然后,沃尔卡在亚托莉眼前被撕碎。
「唔,唔唔唔唔唔…………!!」
血肉撕裂,骨头破碎的声音,与喷涌而出的赤红血花深深印在她的眼、耳与记忆中挥之不去。真的,就发生在咫尺之遥的眼前。
是亚托莉害的。
都是亚托莉的错。
绝不能有这种事。以武与战为傲的〈亚尔斯瓦伦之民〉,绝不能被伙伴保护,让伙伴受到濒死的重伤,绝不能因自己的弱小害别人受伤。这已经不止是可耻或不光彩的程度。婆婆教过她,这是亚尔斯瓦伦的神明最忌讳的『罪』。
明明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不能像我这样。会后悔一辈子的喔。
呕吐感止不住。
「……!呜,库呜呜呜呜……!!」
想要把自己的周围一带粉碎殆尽的冲动。没能保护好伙伴的后悔,一事无成的悔恨,犯下『罪行』的屈辱——啊啊,不止如此。蚕食亚托莉心灵的感情,绝不止这些。
所以,她止不住呜咽。
颤抖地喊叫,用指甲抠墙壁,泪水落地,在沉闷地盘旋的无尽悔恨深处,有一种可谓截然相反的感情正令亚托莉发狂。
——那是对赌上性命保护好伙伴的沃尔卡的,闪耀的尊崇之情。
沃尔卡只身一人面对〈摘命者〉的时候,亚托莉应该是能动的。因为沃尔卡保护了她,与身受濒死重伤的他相比,无伤的亚托莉本来必须战斗才对。
但亚托莉却没能动起来。
不,是她没想动。
要问为什么。
因为她的目光移不开。
沃尔卡抛下自身一切战斗的背影,彻底夺走了亚托莉的心。
亚托莉身为〈亚尔斯瓦伦之民〉,她很清楚——当时的沃尔卡彻底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他战斗并非为了取胜,也并非为了保住性命,仅仅是为了赌命守护伙伴。
燃烧生命化作鬼神——那正是亚尔斯瓦伦终生追求的光荣骄傲的理想战士。
亚托莉终于找到了。亚托莉想『为了这个人而死』的人,一定,一定是这种——
不对。她究竟在想什么?
沃尔卡保护了亚托莉。亚托莉害得他濒临死亡,失去了右眼和左腿。亚托莉没有保护好伙伴。犯下了身为〈亚尔斯瓦伦之民〉绝对不容饶恕的罪孽。可她却想沉浸在某种可以称为欢喜的感情中,这不是很奇怪吗?
但这种感觉拭不去。
抵抗不了。
令她渴望。想刻进心底。把值得尊崇的战士之名、觉悟、伤痕、血花、性命,全都刻进心底。
亚托莉受超越自身意志的某种事物驱使,仿佛灵魂深处都染成了一片洁白。
「沃尔卡……!沃尔卡……!!」
没能保护好伙伴的罪恶感,被没能守护好的伙伴夺了心魄的尊崇之情。简直要发疯到坏掉的感情,正把名为亚托莉的少女往深不见底的底处吞噬。
她究竟在那个地方哭了多久呢?
「——来……!」
听到这声音纯属偶然。亚托莉凌乱的心慢慢恢复冷静,伴随着深呼吸,意识渐渐上浮的时候。
「真,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一个人去找,不要跟过来……!」
「不不不,大家一起找效率更高吧?不用在意啦,我们正好有空。」
「对对对,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很温柔的。」
「真的没有必要……!」
「……」
被缠上的少女拼命拒绝的声音,与缠人的男性们无礼的轻浮声音。
呕吐感与泪水迅速退去,感觉刚刚那般无计可施的心灵转瞬间结上了坚冰。亚托莉表情消失,她站起来,无声地前往声源。
偏离小路没什么人的地方上演着不出所料的景象。
「嗯……应该不在这边吧?我们去那边看看。我的同伴也在那儿,要不先汇合,大家一起找吧?」
「我不是说了不必吗……!别,别缠着我。」
「说得真过分啊。我们明明这么担心你,我们真的很温柔的喔?」
「——在干什么呢?」
男性们吃了一惊转过身,少女——尤莉缇娅露出得救了的表情。
这种事也不是现在才发生了。在同为女性的亚托莉看来,尤莉缇娅也是非常可爱动人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特别漂亮的大人。因此老早以前一旦放她一个人在街上走,她就会被怪男子缠上。
而且她性格内向,经不住别人强硬的态度,所以男性会越来越得意忘形试图接近她。队伍变成四人小队以来,赶走这种碍眼虫豸一直是亚托莉和沃尔卡的工作。
这次的男性是两人组,年纪都比沃尔卡大一些,外貌还可以,但明显是手脚不老实的轻浮男。腰间佩戴着有〈剑与杖〉纹章的护身符。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似乎是冒险者。
尤莉缇娅立刻躲到亚托莉背后。亚托莉没有漏看男性一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咋舌的样子。
「……啊……难不成她就是你要找的伙伴?能找到人真是太好了呢。」
他用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的语气这么说,另一位男性看到亚托莉的模样挑起嘴角。
仿佛舔遍全身一般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眼神。
「嘿……你也很可爱嘛。话说打扮很大胆呢,你来自别的国家?」
无趣的男人。
亚托莉将视线从正面移开。
「走吧。」
「呼哇——」
她牵起尤莉缇娅的手离开。远处勉强能看见教会的十字架,她似乎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明明她也很痛苦,却拼命追了这么远的距离,亚托莉觉得尤莉缇娅真的很温柔。
当然,男子们如果这点程度就会放弃,也就不会缠着尤莉缇娅了。刚刚咋舌的家伙发出更加不高兴的声音。
「哈?不不不,你等等啊,我们都帮忙帮到这里了,给点好处也——」
然后,在男子的指尖快碰触到亚托莉肩膀的瞬间。
亚托莉如同野兽一般转身,向男性轻微释放杀气。
「——?!」
「滚。」
亚托莉静静地、清晰地向瞪大眼睛后退的男子发出最后通牒。
「——我现在,心情很差。」
说完,亚托莉转身背对说不出话僵住的男子,迅速穿过小路走上大道。时间还很早,路上行人不多,但视野这么开阔应该足够了。
男子没有追上来。太好了,亚托莉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这样还要烦人地追上来的话——她说不定会打断他们的一只手臂。
「没事吧?」
「嗯,没事……」
尤莉缇娅微微一笑,但笑脸上难掩自责的神色。
「对不起……都这种时候了我还添麻烦……」
「拔剑不就好了。尤莉缇娅比他们强几百倍。」
「啊哈哈……」
听说尤莉缇娅以前住在王都老家的时候,由于她拥有天才般的剑术才能,她的兄长们对她很过分。而在她离开老家以后,又有那种丝毫不懂体贴的男人执着地纠缠她纠缠到令人厌烦。因此除了沃尔卡和一部分熟人外,尤莉缇娅很不擅长应付年长的男性。
尤莉缇娅露出含糊的笑容蒙混过去,然后战战兢兢地说:
「……那个,亚托莉小姐才是,没事吗……?」
「……」
亚托莉除了战斗以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什么学识,但她没有笨到在这时候反问:「什么没事?」
她答道:
「——没事。」
没错——她已经没事了。
声音没有颤抖,呕吐感也没有袭来。因为那种离奇的感情无数次落泪,亚托莉终于理解了。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奇怪。」
「诶……?」
「我很后悔,很不甘心,很难过,但我也同样的——」
没能保护好伙伴,难过是理所当然。
自己害得沃尔卡受那样的重伤,不甘心也是理所当然。
——找到了光荣骄傲到连灵魂都要被灼烧的战士,因此被勾走魂魄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说:
「太美了。」
这是亚托莉毫无虚假的心声。这份感情没有任何错误。她意识到了,虽然它们截然相反但绝非矛盾。
「像那样燃烧生命,赌上一切——沃尔卡,很美。真的,太美了……」
「……」
「很奇怪,对吧?我明明什么都没能做到。……但是,这就是流淌在我体内的『血』。」
她很后悔,也很悲伤——但是。
正因为后悔,正因为悲伤,她才更加苦闷地向往。
「——我,可能已经只能想着沃尔卡的事了。」
——为了这个人而死。献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
她感觉她终于完全理解了当时婆婆说的话。
「——我,可能已经只能想着沃尔卡的事了。」
听到亚托莉这句话,尤莉缇娅感觉原本在她眼前的一片黑暗仿佛被突然斩断。
亚托莉的话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对露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说梦话的亚托莉——尤莉缇娅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尤莉缇娅和她一样。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到,明明自己如此弱小,但沃尔卡当时的模样,他抛下一切开辟的剑之极致,刻在了她的灵魂中忘也忘不掉。
无论有多后悔,有多难过,有多么难以原谅自己。
却也怎么甩都甩不掉这份令人心焦的思恋。
「走吧。得回去了。」
「好,好的……」
她本以为绝不能怀有这样的想法。她使劲说服自己,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但现在触碰到亚托莉的心,让她产生了决定性的动摇。
年幼的尤莉缇娅还不清楚该如何面对这份想法。
她只明白一件事。
很美。
沃尔卡连死神都斩杀掉的剑技,真的美到不像这世上的技艺——
「——所以,为什么这家伙燃尽了?」
「据说是在战斗开始之前就输了。」
「啥……?」
这天男子拜访公会,就发现以前在队伍里指导过的一位熟悉的新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燃尽了。
男子是B级冒险者。本来是这镇上成为A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熟练老手,公会不停劝他升格,但他每次都以「我不是当A级的料」这句话拒绝,这样已经过了好几年。不过每个人都知晓他的实力,知道他很会照顾人,所以他就成了性格很好的老爸角色受到后辈以及同事等众多人的仰慕。
和柜台小姐也是互相讲话不用敬语的关系。
「有个他很在意的女性冒险者,他就去邀请对方组队,结果被无情拒绝。然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这样。」
「搞什么嘛,真青春啊。」
男子露齿一笑。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在嘲弄少年,是让人感到非常舒服的笑法。
「话说回来,这儿有他会在意的女孩吗?」
「哎呀,就是那孩子啊。之前才来这座镇上的,樱色的小小只的。」
「……啊——是那位小姐啊!刚刚我在路边遇到她啰。」
「……啥?!喂,大叔,怎么回事!」
少年瞬间复活,大踏步靠近过来。男子又回以坏笑。
「她是和她的队友在一起吧,推着轮椅在那附近散步。看他们推到台阶前有点头疼,我就帮了那个男的一把。」
「啊,啊啊……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少年明显松了口气。男子笑意渐浓,胡乱地摸起少年的头。
「喂喂喂,你真的在讴歌青春啊!哈——真不错真不错,小鬼头就得趁年轻享受青春!」
「别叫我小鬼头!」
少年气势汹汹地挥开他的手,但立刻低下头。
「没什么好的啦……我都被拒绝了。」
「不是,你啊,A级不可能跟D级组队吧,他们又不是来哄小孩的。」
「咕噗……」
少年听了非常有道理的言论险些瘫倒在地。
「不如说要是对方接受了那就是很有戏,现在就给我推倒她。」
「喂喂喂,这是性骚扰喔,性骚扰大叔!」
「烦死了烦死了,男人该上的时候就得上啊。」
男子随意反驳完烦人的柜台小姐,便弯下膝盖和少年对上眼。
原本很不正经的声音也变得多了几分认真。
「唉,不是也挺好的吗?……你在队伍里成功完成了三四个委托,就莫名感觉自己也能顺利搞定了对吧?冒险者这工作干起来就是和魔物搏命,可没有简单到能让你这样想当然。」
「……」
「不变强的冒险者没有任何价值。别人不会看你是小孩子就优待你,不变强,小瞧你的家伙就不会服气,你在意的女孩子也一个都不会回头看你。」
少年虽然不到敬慕的程度,但也认可男子是值得信赖的前辈。
所以男子的话带着一定分量传到了少年的心中。
「找到目标了对吧?那之后就简单了,心无旁骛地往前冲就好。尽管懊悔,累到吐血去吧。男人的手一直漂漂亮亮的可抵达不了什么强大。」
男子更进一步说道,
「——那个男人手上的伤痕,可是比我还要过分喔。」
「……!」
「多半长过无数次水泡,无数次满手是血,每次还用烂得可怜的治愈魔法应付。到处都是裂纹、伤痕、硬茧子。右臂和左臂的肌肉也不一样。看他那样子,大概是生来就只想着挥剑的笨蛋,笨蛋中的笨蛋。……虽然他似乎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不过,唉,反正现在和那位小姐组队的就是那样的男人。」
「……」
少年紧紧地握住拳头。此刻少年的眸子深处还只是像微小的篝火一般轻微地动摇了下,但男子的确看见了其中燃起了赤红的火炎。
柜台小姐恐怕也看到了。她两手打开,无奈地叹了口气。
「男人真单纯呢。」
「是啊,就是这么单纯。毕竟男人可以为了女人无止境地变强啊。」
「这是体验谈?还是理想论?」
「当然是体验谈。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很爱逞威风——」
「——我去训练场了。」
有如破壳一般,话语中包含寂静的决心。男子转身的时候,少年已经背对他跑出了公会。
少年找到了他应当追逐的背影,已经不再迷茫。男子目送长大了一些的背影离去,随意地把双手搭在后脑勺上。
「……哼,对他来说也是一份很好的经验吧。他一定会得到蜕变。男人果然就得被狠狠挫过一次锐气。」
柜台小姐轻轻挑起嘴角。
「你也是这样?」
「那当然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老是失败。他未来应该会比我强很多吧。我差不多也该隐居了吗。」
「好好好,今天也有工作要给老是失败的老手先生喔。」
「喂,你也太会使唤人了,稍微犒劳下年长者嘛。」
「哎呀,那要不我问问你来公会究竟是来干嘛的?」
「唉……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可爱啊。你这家伙很不受欢迎吧。」
「什么——这和你没关系吧?!」
喂又开始了快来人灭火。就在附近的冒险者们露出嚼碎百只苦虫的表情的时候。
公会里随意聊天的热闹气氛忽然骚动起来。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
男子转身看向入口,挑起了眉头。
穿着这附近几乎见不到的遥远异国装束的褐色肌肤少女。与那位樱色少女组队,恐怕是这个公会现在话题热度最高的冒险者。
他记得名字是叫——亚托莉。
她在这个公会红极一时的原因有二。
一是她强得离谱。据偶然目击到她战斗的人所说,她轻易地挥舞巨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斧枪,将B级冒险者也难以处理的魔物一击毙命。还听说她几天前拿来多到大人也难以搬完的战利品小山,让柜台小姐不禁发出尖叫。
不过她战斗时的样子——据说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
另一个原因,是她身穿的民族服饰布料面积有点小,贴身衣物隐约可见,从大开叉中露出的大腿着实令人大饱眼福——不是,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
看向她的目光之中也不乏那类目光,柜台小姐的表情有些可怕。
而人们热论的少女亚托莉一点儿都不在乎周围的嘈杂,前往离男子最远的柜台处。在这儿工作没多久的新人柜台小姐有些紧张地开始服务。
「——说实话啊,」
男子小心谨慎地压低音量,以防周围的冒险者听见。
「最近再次踏破〈高瑟〉的队伍,就是他们吧?」
「……」
男子怀有百分之百的确信这么说道,被说中的柜台小姐也并不惊讶。她静静地叹了口气,同样压低音量说:
「你还是注意到了?」
「除了我之外直觉很好的家伙都这么说啦。」
他记得离这座镇子不是很远的迷宫〈高瑟〉被踏破是大概一个多月前的事。而在两周前,突然有通知说真正的头目魔物被讨伐了,因此公会正在详细调查。也就是说,一开始给出的踏破批准有误。
提到两周之前,正好有这样的目击情报——亚托莉她们所在的队伍〈银灰旅路〉一行人抱着浑身是血的青年冲进了教会。
觉得其中没有关系反倒困难。
「正常来讲,成功踏破迷宫的队伍会大受称赞。公会公布头目魔物,冒险者也会在酒场热热闹闹地议论喂你这家伙居然打倒了这么强的魔物真牛啊。对我们而言这是最高的名誉之一。
……但这次完全没有给出任何情报,究竟是谁踏破了迷宫,头目魔物又是什么,为什么公会要隐瞒这些信息?」
「我对此也无法接受。」
柜台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恼火。但她并不是对眼前的男子感到恼火,而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某种更大的事物感到恼火。
「要是能公开,我立马就公开了,那些孩子真的……真的很努力。」
柜台小姐叹了口气,吐出心中的火气。
「……唉,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绝对不要声张。」
对柜台小姐不容分说的眼神,男子思考片刻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正的头目魔物是」
说到这里,柜台小姐在手边的纸上小小地写上名字。
〈摘命者(Grim Reaper)〉
「——、……是吗,这可……」
男子一反常态地语塞了。这已经不是厉害的程度了。如果是真的,这就是能名留青史的巨大伟业。摘取冒险者性命的绝对存在。据说如果遇到它,不该思考如何打倒它,而应该竭尽全力设法逃脱的怪物。
回溯久远的历史,官方认可的讨伐记录上有没有十个都不清楚。
而那些孩子们办到了。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公布。我只听说——是那些孩子不希望公布。」
〈摘命者〉,一位失去了单眼单脚浑身是伤的青年,毫发无伤平安归来的伙伴们。这些线索在男子脑中渐渐连成了一条线。
柜台小姐的声音也一反常态的软弱。
「我不是在找借口,一开始收到踏破报告的是我,但派人去迷宫,最终认可迷宫的确被踏破的是圣都那一边的人。所以那边大概也闹得很厉害。立刻派去调查员,想向那些孩子询问详情。」
她叹了口气。
「你刚刚说帮了坐在轮椅上的男孩一把对吧?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能得救真的是奇迹。一只眼睛还有一条腿也……、……队伍里重要的伙伴都变成那样了,对吧。
调查员据说在教会被修女喂了闭门羹,说现在不是能对话的状态。……这不是说那个男孩,是说那些队友喔。」
「……」
「大概两天以后才终于下许可。即便如此,最小的那位魔法使女孩好像中途突然哭出来……又赶走了他们。……她们肯定很难受吧。」
「……真是叫人烦闷啊。」
男子清楚自己现在正板着一张脸好像生气似的。他当冒险者也很多年了,指导过众多像刚刚跑出公会的少年一样的年轻人,目送过他们离巢的背影。或许正因为如此,听到这类话题,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一阵无处发泄的怒火支配。
如果要确定责任归属,那十有八九就是公会。
以为已经踏破的迷宫其实未被踏破——并不是没有前例。有人为了名声谎话连篇,也有人真的误以为自己彻底攻略了迷宫。所以公会才会特意派遣调查队,成立最终认可迷宫的活动确实已休止的体制。
但这次又发生了同样的过失。
可能是调查做得不周全,又或者,其实真正在撒谎的是——
不管怎样,大人的失态剥夺了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即便他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性命,既已失去一条腿,冒险者之路就和断了无异。
柜台小姐用求救般的眼神看向男子。
「……唉,唉,那个男孩子啊,」
「嗯,他一定,拼死保护住了伙伴。」
只有青年失去单眼单脚徘徊在生死边缘,而少女们毫发无伤地活着。……那么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吧。啊啊,肯定就是如此,假如男子站在青年的立场上,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的选择。
但对少女们而言,这或许是一种诅咒。她们就仅仅是被保护了,仅仅是靠牺牲青年的单眼单脚苟活。
得到讨伐〈摘命者〉的名誉,拿到奖赏,升到S级——那又怎样?这样伙伴的脚就能恢复原状吗?眼睛就能复明吗?过去就能重来吗?什么都不会变。一切都没有意义。
赌上性命的仅有青年一人,却好像全队人都有功劳一般受尽称赞,她们一定难以忍受。
她们或许就是在这样苛责自己。
「……为什么呢。」
柜台小姐的拳头微微颤抖。
「付出巨大努力,好不容易活着回来……」
「……」
这时,亚托莉和柜台小姐交谈完转过身。今天她大概也会去狩猎这附近的魔物吧。正常来讲,这么年轻的少女不可能一个人讨伐魔物,动机不纯的混蛋们也会心怀侥幸地去搭话。
但仅限此时此地,所有人都只能目送她离去。没有人上前搭话。亚托莉也没有将周围的冒险者们放在眼里。
——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
这和后悔没能保护好伙伴而陷入自暴自弃不同。找到了自己的殉死之路,向神明发誓献上灵魂的一切——就仿佛连后悔也会吞噬的信仰一般。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的眼中,究竟刻下了什么?
「……真的是,叫人烦闷啊。」
畅想未知的世界,无穷无尽的探求心,或是和那位少年一样勇猛的决心——推动年轻冒险者的本该是这样耀眼的感情。
与少年的岁数几乎别无二致的少女,年纪轻轻却看清了使用自己性命的道路准备殉死。
男子和柜台小姐都找不到能开导这位少女的话语。
因为就连活了好多年的他们也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性命该如何使用。
——在这里,再提及一次亚托莉从婆婆那儿学到的某个『多余知识』。
曾经在亚尔斯瓦伦故乡,亚托莉与婆婆之间有过如下对话。
「对了对了,亚托莉啊。你虽然才十一岁,但打倒了烈鬼就可以算是优秀的大人了。所以我要告诉你我们的一个重要使命。」
「是什么?」
「如果你未来遇到了愿意献上自己一切的强大男性。」
「嗯。」
「拿下对方的种。」
「种。」
「嗯,就是生孩子的意思。咱们部族有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就获得了荣誉对吧?所以留下子孙传承亚尔斯瓦伦的血也是重要的使命之一。」
「……孩子,要怎么生?」
「总之推倒他,剥光他,之后就彻底——」
亚托莉丝毫没多想,完全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这些话。当时的亚托莉只要是婆婆的教诲,无论是什么样的知识都会单纯地相信并实践,她就像是在纯白的帆布上写字的少女。
而亚托莉现在找到了想献上自己一切的值得尊崇的战士。
要论结果如何——就是早上的骑上身未遂事件。
幸好亚托莉性格淳朴,懂得把握分寸,沃尔卡说不行她就不会强上。
但这不代表亚托莉放弃了。
(有人在的时候不行。那就是说两人独处的时候就可以袭击了?但是沃尔卡现在处理自己身体的事就很累了,等到稍微稳定下来,『氛围』要——)
这在亚托莉心中已经是无可动摇的确定事项。
因为亚托莉已经决定要献上每一根头发、每一片骨头、每一滴血,乃至灵魂的一切,要为了沃尔卡而死。
因为婆婆教过她,和这种人生孩子是重要的使命。
异文化交流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