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摘命者〉被讨伐了?!」
沃尔卡现在承蒙关照的〈圣导教会〉,其中枢机关『大圣堂』坐落在圣都〈古兰弗洛杰〉的中心地区,它与王都荣光的证明『王城』相比也不遑多让,拥有极具震撼力的庄严且绚烂的威容。
这倒也正常。因为这座大圣堂也是君临圣都顶点的四位圣女——也就是神的化身居住的圣域。
唯有瞒过过百的虔诚礼拜者的眼睛,躲过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放过的刚强骑士队的监视,最后打倒以圣都最强武力着称的三位圣骑士,才能踏足神的化身居住的圣地。
其中的一间房间里,刚刚传出了不合圣女身份的大叫声。
「喂,真的假的,这都多少年没成功讨伐那玩意了。啊——话说上次打败它的是王都〈七花法典〉的混蛋们来着。他们还疯狂挑衅说你们圣女学不来吧,哼全都去死算了。」
一名少女兴奋地用不像圣女的遣词过目某份报告书。庄严华丽的祭服宽舒地包覆整个纤细的身子,展现她在〈圣导教会〉所处的极高地位。装点纯白发丝的冠状头饰中心雕刻有搭配『雪』的结晶的细腻纹饰。
雪之少女紧接着露齿一笑,这笑容也很不像圣女。
「而且讨伐掉它的还是A级队伍……喂喂喂,咱们的冒险者也很能干嘛。好,之后就向那些混蛋好好挑衅回去。……喂,你有在听吗,〈天剑〉大人啊。」
「嗯。我吃了一惊……距〈七花法典〉大人讨伐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呢。」
雪之少女身旁还有另一位被称作〈天剑〉的少女。她也身穿没有一点绽线的庄严祭服,冠状头饰的中心有象征『剑』的纹章。与雪之少女相比,至少从她的姿态中能感受到与圣女之名相符的气质与纯洁。
「不用尊称那些家伙“大人”啦,毕竟咱家的A级都能打倒的魔物,他们七个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打倒还搁那得意忘形。」
「〈白亚〉大人,〈摘命者〉并非常人能打倒的魔物……」
「烦死了烦死了,我绝对会挑衅回去。」
雪之少女——即被称作〈白亚〉的少女继续回去看报告书。
「哼……队伍名是叫〈银灰旅路〉啊……啊?这不是,」
「这不是沃尔卡大人的队伍吗?」
〈天剑〉突然兴奋起来。〈白亚〉露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她也没有管,积极地靠过来说:
「啊啊,沃尔卡大人平安无事呢……!太好了,这样子看来前几天组成的搜索队也可以解散了呢。」
「什么解不解散的,根本就没有成立好吧。我不是在你眼前驳回了吗,你是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吗?」
〈白亚〉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所以我不都说了,你担心过头了。男人两个星期没回家也算不上什么——」
「〈白亚〉大人。」
〈天剑〉强而有力地打断稍稍有些厌烦的〈白亚〉的话。
〈白亚〉看向〈天剑〉。她正露出因深不见底的悲怆与后悔润湿的仿佛站在断崖边的眼神。
「我曾经有一次对沃尔卡大人见死不救。……我肯定会担心啊。」
「……」
〈白亚〉这次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有够别扭的。」
「……我只是想让沃尔卡大人得到好报而已。」
「你的那个沃尔卡大人想必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天下闻名的圣女大人的宠爱吧。」
「……」
〈天剑〉回应的笑容柔弱到仿佛现在就要崩溃一般。〈白亚〉判断再谈论这件事也只会让氛围变得更糟。
「好好好,那等他回来你就尽情祝福他吧。毕竟是讨伐了〈摘命者〉的大伟业,圣都也得给予奖赏才行。咱们的做法就是信赏必罚。」
「好!务必举圣都全体之力举行凯旋游行。」
「做过头了蠢货,你就是这种地方不行喔。」
〈天剑〉一瞬间取回平时的状态,〈白亚〉苦笑了下,然后继续看报告书的后续。
「不过话说回来,〈摘命者〉啊,这些家伙到底潜入了多危险的迷宫——」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断了。
沉默。
「〈白亚〉大人?」
〈白亚〉皱起眉头,
「……啊……没事,我总感觉这个迷宫的名字很眼熟啊,是不是之前已经被踏破的那个来着?」
「怎么会……」
「啊,我好像有不好的预感。」
〈白亚〉突然端正坐姿,微微探出身子检查起报告书的内容。用正可谓目不转睛的气势从第一页仔仔细细地看到第二页的最后。
「…………」
她从报告书上移开脸,「嘶……」地呻吟般地轻轻吸了口气。
然后又看了眼报告书。
然后又呻吟。
〈天剑〉疑惑地说:
「〈白亚〉大人,怎么了?」
「……呃」
〈白亚〉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仿佛她身上抱着一个恐怖的炸弹。
露出这表情不是因为报告书的内容,是因为她在通读报告书后要面对〈天剑〉。
「那啥,我有言在先。你要冷静地听,真的,要冷静地听,听懂了吗?我说真的啊。」
「? 我明白了。」
「你根本就没明白吧。」
「就算您这么说,可我一直都很冷静……」
「啊……好好好这样啊你就是这种人啦可恶。」
又沉默了一阵子。〈白亚〉揉了揉眼角,纠结来纠结去,「啊~~~~~」然后她下定决心了一般——又像是放弃治疗了一般——开口说道:
「那个沃尔卡大人啊,呃…………据说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受了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腿的重伤。」
「——————————————诶?」
〈天剑〉的反应乍一看很冷静。至少她没有明显慌乱,也没有大喊大叫地逼问〈白亚〉。
然后看到〈天剑〉表情的〈白亚〉领悟到自己的提醒毫无意义。
「………………诶? 诶? 〈白亚〉大人,您刚刚说,」
即便在路边突然遇刺,突然被人从悬崖边推落,人恐怕也露不出如此毫无生气的表情吧。
「喂。」
「一只眼睛,和,一条腿?重,伤?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会,」
她瞪大眼睛,舌头都不利索,无法呼吸。原本就很白皙的肌肤现在看起来仿佛彻底苍白,立刻振作起摇晃的身子也像是个奇迹。
「喂——」
「不,要——沃尔卡大人,沃尔卡大人,」
——然后〈天剑〉像是要破坏门扉一般准备跑出房间,〈白亚〉勉勉强强反剪双臂制住了她。
「喂等等,你冷静点!」
「这叫人!!这叫人,怎么冷静得下来?!」
〈天剑〉的话如同悲鸣。高贵清纯的姿态无影无踪,白金色长发散乱,她大喊道:
「让我走!!放开我,放开我!!」
「就叫你冷静点啦!!这距离不是你什么都不想跑出去就能跑到的吧,坐马车都要三天喔?!」
「没关系!!」
「有关系啦!!行了,你冷静点。」
「沃尔卡大人……!!沃尔卡大人——……!!」
「唉真是的……!」
〈白亚〉面对闹得厉害的〈天剑〉啧了一声。
「我不是说了他保住了一条命吗!!你的沃尔卡大人还活着!!」
「……!」
〈天剑〉倒吸了一口气,抵抗逐渐变弱。〈白亚〉继续说:
「所以你就冷静下来,准备充足以后再去见他,那样肯定没问题。」
「——……」
〈天剑〉弯下膝盖,无力地瘫倒在地。看到她颤抖的肩膀,〈白亚〉也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
「……打倒了〈摘命者〉,沃尔卡大人不是很厉害嘛,是天大的英雄啊。」
「可是……可是……!!」
「啊——好好好。」
她轻轻抱住转身靠过来的〈天剑〉。
「首先要召集大家调整时间表。我们会给你腾出两周左右的时间,你就好好准备饭菜啊换洗衣物之类的,还有不要太钻牛角尖了。你这样子去见沃尔卡大人,他也只会被你吓到喔?」
「好的……」
〈天剑〉把脸紧紧贴着〈白亚〉的肩膀不停颤抖,她好像忍不住哭了起来。〈白亚〉轻轻拍着她的背苦笑。
「——真是的。不知道谁说的『我一直都很冷静』。」
嘴上这么捉弄她,〈白亚〉的眼神就像怜爱让人费心的妹妹一般温柔。
这是发生在两天前的事。翌日一大早,一位扮作普通修女的少女和一位扮作普通骑士的青年悄悄地从圣都启程。
一直策马前进的话,很快就要抵达他们的目的地了。
「——那么,感觉如何?有违和感吗?」
「有。好恶心。」
「呵呵,戴上义肢的人都这么说。忍吧,这小镇子能准备的义肢就这种程度了。」
我开始复健了。
复健就是练习走路,要练习走路,就代表装在我左脚上的义肢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立刻借用教会的复健室,听老修女的说明装上义肢——
嗯,这有点过分了。
首先看装在脚上的接合部位就安了一根有点粗的木棍,外观非常简洁。感觉在某部漫画或者动画里见过啊。结果只要相对地面能撑住身体就行,所以可能无论哪个世界的义肢最后的形状都会是这种类似拐杖的样子。
唉外观还行,问题是佩戴方式。
是史莱姆。
……是,史莱姆。
接合部位的内部用史莱姆素材涂层,再施加魔力让它吸附在肌肤上,好像是这么个原理。所以我一开始很担心究竟能不能行,实际装上去后它的吸力很强,轻轻抬起腿,弯一弯腿也完全没有松掉的迹象。
话虽如此,这是史莱姆。
我想说的是——真的很黏糊。
「呜哦……」
「沃,沃尔卡?没事吧?」
「啊,嗯,不过这……要适应看来得费些时间。」
我似乎露出了很苦涩的表情,师父马上就要进入过度保护模式。但光是装个义肢就让她担心,以后可不是个事,所以我绷起表情。
「莉泽尔小姐,你会挡到前辈的,来这边坐下吧?」
「嗯,来,和我坐一起。」
「唔唔,可是……」
尤莉缇娅和亚托莉也在复健室中,〈银灰旅路〉的成员全员集合。我并没有想特意在大家面前亮相,但她们能帮我照顾师父真的很值得感激。不然我在复健中万一晃个趔趄摔了个跤,师父都要大吵大闹了。
很爱操心的师父被亚托莉从背后抱住,坐在了她的膝盖上。呜呣,多么像模像样的幼女……
「当然,我们并不是因为古怪的兴趣而用这种素材。」
题外话暂且不谈,回到老修女的说明。
关于义肢,无法无视的问题之一就是对于腿部的负荷。简单来说,一走路,脚和义肢就会互相碰撞,摩擦,压迫,可能引起疼痛或浮肿。……大概就像穿上不合适的鞋,脚会被磨破一样?
史莱姆义肢可以在各方面降低对腿的负荷。由于它紧紧吸附肌肤,动起脚也不会偏移,也能在接合部位中间提供缓冲分散负荷。安装方法也就装进腿,拉紧皮带,施加魔力三步,日常生活有必要的时候就戴上,没必要取下来也可以,用法轻便。
「不过,它最多只能给日常生活用,不要想着用它去冒险。」
另一方面,虽说史莱姆材料紧紧吸附在腿上,但也只是装在腿上而已,不推荐进行跑步或蹦跳之类的激烈运动。义肢本身也由不超过史莱姆吸附力的轻素材制成,和其他种类相比易坏。
还有,黏黏糊糊的很恶心。
……真的很恶心。
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不做到靠自己顺利行走,想回归社会就更是做梦,也无法支持大家获得幸福的未来。既然习惯这种黏糊感是实现目标的第一步,那我就积极地去适应吧。
「沃尔卡……」
「没事的,我也没法总是躺着。」
我温柔地安慰担心得不得了的师父。
然后我久违地,没依靠任何人,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踊跃开始复健是好。
但说实话。——义肢,非常难搞。我争分夺秒地整整练习了足足一个小时,但现在在平坦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像只小鹿前进就竭尽了全力。
果然和动起自己的腿感觉完全不同。假如这是自己的腿,在迈步向前的瞬间就能清楚感受到踏在地上的感觉,地面是硬是软,稳不稳定,这些情报无需思考,凭直觉就能理解。
然而义肢不能这样。即便迈步向前踩到地上,实际感受也无法准确传过来。真的踩稳了吗?就这样把体重压上去没问题吗?会不会瞬间失衡呢?——这种感觉上的,或者说的精神上的难处的确存在。
说实话我本以为自己能干得更好一点。果然是因为身体迟钝了吗……真是的,假如我的祖父在场,他一定会大声呵斥我松懈懈怠了。
但在老修女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唉,我姑且问一下,你真的是第一次用义肢走路吧?」
「? 那当然是……」
「适应得太快了……不,已经不只是快了。正常人想不用支撑走路都得花好几天喔。」
诶,是这样吗?……的确,不是冒险者的普通人可能得花那么多时间吧?也就是说,直到能好好走路得花……一个月左右?
不不不,我可不打算慢慢吞吞的。有个比喻叫『像刚出生的小鹿』,但小鹿在出生后的几个小时也就学会自己到处走了喔。
我今天至少也要练到能在教会之中顺利行走。这么一来,取杯水这种小事也就不必师父她们帮忙了。
而且说实话,有个万一也就是摔倒。
如果是连摔倒都会害怕的胆小鬼,一开始就不会握剑,也不会成为冒险者。和以前练剑的修行相比,注意不要摔倒的行进复健屁都不是。
「辛苦了,前辈。」
「嗯,谢谢。」
我坐到椅子上稍微休息一下,尤莉缇娅立刻就给我拿来毛巾和水,然后师父她,
「沃尔卡,你,你没有勉强自己吧?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喔?我们慢慢,慢慢来就好……」
顺带一提,师父还在亚托莉膝盖上坐着。无需多言,队伍里最年长的威严已彻底下落不明。
亚托莉摸着师父的头说:
「莉泽尔真的很爱操心。稍微冷静一点。」
「可,可是……」
没有可是。
「说实话,我也觉得可以再放慢点节奏。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尽快学会走路的原因?」
不如说原因多得很啊……学会走路就不必给师父她们添多余的负担,可以尽早回到圣都——最后,还能动真格地活动身体。
或许是因为我重启了半吊子的空挥训练,让我有种想要尽快锻炼的强迫观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不挥剑我都要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身体变成这副样子以后,我一直特意不去深入思考。
但对我来说,剑果然比我想象的更——
发生得很突然。
「——诶?!呜诶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复健室外传来修女的尖叫。但这不是充满恐惧或疼痛的悲鸣,而是有如直面晴天霹雳时的古怪叫声。
拿前世打比方,就好比是超级有名的艺人突然出现在眼前。
这叫声在教会的入口方向从一个修女接连传播到另一个修女。对于与神圣教会不符的骚动,老修女有些严肃地皱起眉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闹。」
吵闹声越来越近。「啊啊,女士们,还请保持冷静!」我听到了一位男性莫名装模作样的细微声音。
我不由得用手抵住下巴低头思考。……刚刚这声音,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不,除了他也没别人了。为什么在大圣堂工作的精英骑士大人会来这种地方。我很是头疼地闷哼,揉起眉心——
「——沃尔卡大人!!」
然而与我的预想相反,跑进来的是一位年轻修女。
我对她端正纯洁的容貌,以及仿佛吸进了光芒的白金色头发有印象。不如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对我这一介冒险者用“大人”相称。
这个国家统辖所有教会的〈圣导教会〉对频频受伤的冒险者而言可谓第二个家。我们〈银灰旅路〉,尤其是成为四人小队以后一直以圣都为据点活动。也就是说,在圣都引以为傲的教会中枢机关——通称『大圣堂』,有几位平常照顾我们的熟人。
其中也有我们的……不,是专门负责治疗我的修女。
「……安洁?」
「啊啊,沃尔卡大人——!」
她——安洁一看到我就很难过地跑过来。
「沃尔卡大人,安洁来了。」
「啊,啊啊……不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安洁在我眼前十分有礼貌地弯下膝盖,瞥了眼我的义肢和眼罩以后。
「听说沃尔卡大人的伤势后,我坐立难安。很抱歉,我居然都不知道沃尔卡大人遭受了这么大的痛苦……!」
「是,是吗,让你担心了啊。」
——安洁是充满纯真与慈爱的模范修女,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毫无疑问是个好孩子。
但另一方面该说是心中怀抱的感情规模巨大,还是说遇到事情反应就很夸张呢——
「不过,已经不用担心了。」
在这座远离圣都的小镇,安洁宽广的心灵依旧没变。
安洁用她洁白的两只手包住我的手,背后仿佛打上了圣光,充满慈爱地用大到房间外也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地宣告。
「——现在立刻回圣都,接下来就在大圣堂和我一起生活吧!」
「「「————哈?」」」
自队伍组建以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她们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现场的氛围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想装作一无所知终究不可能。尽管我知道声音中蕴含的情感不是朝向我,但不知为何我仍感受到某种根源性的寒气让我背上阵阵发冷。
可面对这情绪的肇事者本人,安洁却不改充满慈爱的微笑。仿佛能听见地面震动的恐怖压力对她而言也不过像是吹过一阵微风。
「大圣堂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慢慢养伤吧。」
「啊……安洁,这」
「请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沃尔卡大人。我们会用〈圣导教会〉的一切支援沃尔卡大人。还请将一切交给我……!」
嗯超级沉重的感情。
关于心灵比天还宽广比海更浩瀚的修女,『安洁』。
如果我不可靠的原作知识没错,她应该不是原作角色。要是这么有特色的孩子登场,即便是路人应该也会留在记忆的一角。我一点都没头绪,就代表她应该完全没在原作出场过吧。
说到底,就我看过的部分,原作只略微提及了『圣都』这座都市。
原因有二。首先,原作主人公特意避开了圣都和王都两大都市活动。主人公不接近,故事就没法描绘,这是自明之理。
对誓要根绝魔物的狂战士主人公而言,王都与圣都是空有强大兵力却不拯救他们的憎恶对象。就我记得的范围,单行本也出了很多卷,终于开始慢慢涉及王都的主要角色。之后应该会慢慢把焦点放到圣都上面,但后来连载速度逐渐变慢,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死了,结果也不晓得后面的内容。
第二个原因是我自己的猜测——作者把圣都设定为故事后半段的舞台,有意隐藏情报。
我记得圣都有四位圣女,仅靠她们就足以超越王都全体的战力。不管怎么想都是后半段时机成熟才会登场的势力,所以之前仅略微提及也符合道理。
不过略微提及的关键内容我基本记不得了……
因此关于圣都,我半吊子的原作知识更是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话题转回安洁吧。
她是属于〈圣导教会〉中枢机关大圣堂的修女,和普通修女一样身穿贞淑的黑色修道服。盖过背后的白金色长发,以及翡翠色眸子有如吞噬了光芒一般闪耀,肌肤更是洁白无瑕,令人怀疑她是否和我一样同为人类。随意用手触碰她或许会降下神罚——她神圣到甚至让人有如此感受。
她的性格也与她端正的容貌一样犹如神圣的泉水澄澈。总是带着慈悲的微笑,无论何时都以清澈的心灵面对他人,心怀纯粹的善意行动。感觉不到愤怒、嫉妒等一切负面感情的举止,正可谓神的侍奉者。
然而,她也有缺点。
或许是一尘不染的心灵自带的弊病,安洁说的话、做的事,规模往往很夸张。心胸宽广、宽仁大度、气量宽宏——很多词都适合用来形容她,但我想用『善意超沉重』这句话来支持她。
哎呀真的是,好像世界的一切都在神的祝福下光芒万丈似的。比方说刚才被误会成「在大圣堂一起生活吧」的这句话——实际上就是被误会了——虽然她坦坦荡荡地说出了口,但翻译成我们的水准差不多就是「请在大圣堂疗养吧」。
说实话,我有点不擅长应付安洁。
因为我前世是在八百万信仰下长大的纯种日本人,所以对这种「相信神吧,否则无法得到拯救」不由自主就会摆出防御架势。怎么都会给我一种可疑宗教的印象。不是安洁的错,我也想尽可能适应,但是……
话虽如此,除了善意有点沉重以外,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记得她的岁数和亚托莉一样都是十六岁。身高比亚托莉低一些,或许是因为与野蛮事无缘,身体线条柔软,充满女性的包容力。
更重要的是与宽广的心不相上下的胸部——不,还是不要再说下去了。用这种眼神看她不是很礼貌啊。
不过,「到底吃了什么才能长成那样……」断崖绝壁的师父以前曾因格差社会受到强烈打击。
或许是这个缘故,师父现在也莫名把安洁视为对手——
「——喂,小姑娘。」
感觉复健室这片空间产生的裂痕逐渐大到无法修复。
师父从亚托莉的膝盖上下来,缓慢而沉重地用带有威压的步子站到安洁的旁边。
「你这家伙不会是想带走沃尔卡吧?沃尔卡是老身的——不,是我们重要的伙伴,你可不要乱说胡话。」
师父本来就是说打就打的人,对上安洁,平时的攻击性还要增加三分,她下意识地从体内释放出魔力,银色长发跟可怕的生物一般蠕动。
说不定她是把安洁刚刚的发言理解成了想把我从这个队伍里挖走。放心吧师父,我对〈圣导骑士队〉没兴趣。总之收起你的魔力,我的胃在尖叫。
我原本期待尤莉缇娅她们安抚师父——但尤莉缇娅的眸子已经黑得跟暗物质似的,还在面无表情地低语:「前辈要被带走了……我必须保护好前辈…………」嗯……我就当没看见吧。好恐怖。
亚托莉就和平时一样冷静——不,不行,她的右手都把椅子压出裂纹了,她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以便随时都能动手啊。你们一个个的想干嘛呢?老修女不都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颤抖了吗?
没办法,只能由我阻止了。
「师」
「沃尔卡你闭嘴。」
「好,好的……」
师父好可怕……什么话都不让我说。正面面对这态度却从容不迫的安洁,心理承受力强得太异常了吧。
「哎呀……」安洁略微摆出沉思状,
「不行吗?考虑到沃尔卡大人的身体,我觉得交给大圣堂是最好的选择……」
「这……」
师父一脸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这没法反驳。嗯,很不甘心,但没法反驳。在你看来,没能保护好沃尔卡的我们恐怕是绝对无法饶恕的人吧。」
「不,莉泽尔阿露缇大人,你这话不对。」
安洁立刻摇了摇头,带着似要落泪的哀怜牵起师父的手,也看向后面的尤莉缇娅和亚托莉。
「大家都是沃尔卡大人重要的伙伴。沃尔卡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大家对此究竟有多痛心……我难以想象。」
「哦,哦……?」
「我对情况一无所知,甚至不在现场,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各位呢……」
就是这个。这就是我很不擅长应付安洁的另一个原因——她绝对不会有恶意,丝毫都不会有。
即便与人意见对立,她也会以百分百的善意充分考虑对方,从她表里如一的举止中,不管愿不愿意都会理解到这件事。结果在和她交流过程中很快就没了火气,原先的状态都没了。
师父也完全碰了壁。
「是,是吗……不,不对!可是啊!」
最年长气场久违地全开的师父也逐渐被安洁的善意感化,维持不住原先的威严。
她生气地鼓起脸,开始猛踩地板。
「那你刚才的……!刚——才——的——!一起生活是什么意思?!不检点!太不检点了!这种事绝对不能饶恕嘛!!」
嘛什么嘛呀师父,好不容易快要挽回的年长者气质又大暴跌了。
哎呀,不过比满是刺的氛围继续持续下去要好啦。这种感觉就像是快要爆炸的气球又缩回去了。
「沃尔卡是我的……呃,那个……我的弟子!我重要的弟子!所以绝对不会交给你这种胸大的人喔?!」
「师父,冷静点。」
格差社会的恨意混进去了。我这个男的还在这,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对安洁很失礼。
不过就连这句话,安洁也挂着温柔的微笑不慌不忙地接受了。
「呵呵。莉泽尔阿露缇大人果然很重视沃尔卡大人呢。」
「当然了!」
「那我就改变一下说法吧,大家也——」
「请,请您等等。」
这时重新启动的老修女插嘴道。达观的晚年姿态不知去了哪儿,她仿佛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一般,面无血色地靠近师父。
「你,你知道这位大人是……」
安洁扑哧一笑。
「没关系喔,您不用在意。」
「可是——」
「我刚刚说了,不用在意喔。」
老修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沉默了。诶?安洁地位高到能一句话让年长的修女闭嘴吗?不愧是大圣堂的精英修女……
「回到正题吧,我明白沃尔卡大人是大家重要的伙伴,所以——」
安洁在胸口前双手合十,仿佛从上天降下了光芒一般如此宣告:
「大家要不要也一起来大圣堂生活?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一起看护沃尔卡大人了!」
这家伙是敌人……!是用百分百的善意妨碍我回归社会的教会刺客……!
「如我刚才所说,大圣堂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担心外来的敌人,要是有个万一,我也能立刻治疗。每天的饮食、日常生活用品、准备更好的义肢等等,大圣堂都会提供支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个鬼啊。
「而且,骑士也会经常巡逻……呵呵,也不必担心看丢沃尔卡大人。」
好奇怪啊,我怎么听着像是要被软禁在大圣堂一样。
「沃尔卡大人能慢慢疗伤,我们也能专心看护沃尔卡大人……怎么样?我觉得这是非常棒的提议……」
「「「……」」」
喂,别烦恼啊。别用「还有这手吗……」的眼神看我。这种生活我的胃和自尊心可遭不住。
「安洁。」
「我在,怎么了?」
安洁两眼闪闪发光地转身面向我,面对她这纯洁无瑕的样子,我有些胆怯,
「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沃尔卡大人,您不用在意。不如说只能做到这些事,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难受。沃尔卡遭受痛苦的时候,我在圣都一无所知——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愿用我的一切治愈沃尔卡大人……」
善意也太沉重……
但我不能在这里退缩。我要回归社会。依赖为我着想的师父她们的心意,放弃自己站起来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这样作为伙伴不对吧。
「虽然身体变成了这副样子……但我没有弱到这点程度就叫苦。」
「可是……」
「我很快就会适应义肢,学会正常走路,不用大圣堂特意帮助。」
等复健结束,我差不多能走路以后,我们应该会立刻准备返回圣都。毕竟有必须要报平安的熟人在,不能一直在这儿悠闲下去。
而用义肢回到圣都,也是迈出回归社会的第一步,不用特意到大圣堂接受照顾,应该也足以过上日常生活。
所以不需要你照顾得这么无微不至,我本想有条有理地说明好拒绝她,但——
「是——这样吗?我果然不配……」
……嗯? 咦?怎,怎么感觉反应有点不对。她好像很受打击,一点阴霾都没有的笑容突然一口气崩溃了一样……
「非常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我真的很无力呢。」
「呜咕……」
等等,你这反应果然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这笑容就连我也明白你其实心里超受伤的啊?!
师父她们也用「不用说到这地步吧……」的眼神看我。不是你们,刚刚不是还想和安洁打一架吗?不要瞬间投敌啊。
……不,不过,这样啊。仔细想想,安洁她这么担心我,还从圣都远道而来……我很感谢她。无情拒绝她的提议还是不太好吗……
「抱,抱歉,安洁,我不是嫌麻烦。」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心软,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才赌上性命的。
「我很信赖你。但我觉得不能一开始就依赖你。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必须自己好好面对。……如果有我实在难以解决的事,我会找你商量,所以能让我再努力努力吗?」
「……」
安洁微微撅起嘴唇,好像很惭愧,很后悔……又好像对自己很失望。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请您尽管说。我的心一直都和沃尔卡大人同在。」
「嗯,好……」
为什么她会这么沮丧,说实话比起罪恶感,我更感到困惑。
我和安洁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很亲密。我和她之间没有和师父这些伙伴一起积累的时光,除了治疗伤势以外也没有私下交往。一开始遇到她,是〈银灰旅路〉以圣都为据点开始活动没多久接受的护卫委托,但那个委托也是和其他好几个队伍一起做的,并没有发生和我关系变亲密的事件。
可她献身般的行动仿佛要祝福眼中映照的一切,这究竟是出于她不折不扣的真心,还是仅仅遵从修女的职责而已呢?
——没错。直到我想起名为『安洁』的少女,还需要花一些时间。
他做梦都想不到——其实安洁和沃尔卡小时候见过一面,对安洁而言,他是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巨大影响的特别人物之一。
虽然时间短暂,但他们对话过,自报过姓名,『安洁』这个爱称还是当时沃尔卡取的。
连爱称都取了却忘了她这个人,真是薄情的家伙。或许有人会这么想。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的安洁出于某些理由隐藏了自己的素颜,头发也还没长长,性格也软弱内向。看到现在长大的安洁,能想起是那时不争气的她反倒是强人所难。
而且『安洁』这个爱称也只是因为她的名字太长,这么叫比较方便才取的,并没有特别的含义。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沃尔卡——一定每天都活得很拼命,很辛苦。
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姑娘,忘了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发生在约八年前的事。安洁当时为了积累与将来的立场相符的见识与经验,被人带出去踏上了学习圣都外的真实世界的巡礼之旅。旅途中,在距离圣都不知道有多少远的小村子里,安洁与某位少年邂逅。
安洁趁些许的自由时间在村子里散步的时候,她看见了。
少年正受到一名男子的暴力攻击。
至少在安洁眼里是这样。那是一个生活水准远低于圣都,和破烂没两样的乡下小家。在不知道能不能称作庭院的荒废土地上,少年被老人单方面地用木剑挥砍。
「怎么了,沃尔卡啊!!你在做什么!!只会挨打吗!!连一击都还不了手吗!!你的意志就这点程度吗!!」
老人如烈火的怒吼在遥远的隐蔽处听来都令人感到畏惧。
「——诶?那,那是,什么?」
安洁在巡礼之旅开始之前,在大圣堂如掌上明珠,在所有人亲切的对待下长大。她以为大人就是会爱她们这样的小孩子,是会很珍惜她们的存在。
大人对小孩施加『暴力』——她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光景,安洁只能躲在隐蔽处颤抖。
这时,老人的木剑击中少年的侧腹把他打飞了。
少年的身体在地面翻滚,直到他的背重重地撞在安洁附近的树上才停下。
她好像听到了少年苦闷的声音。
「噫——?!」
安洁不由得移开目光。年幼的安洁终归无法直视人的身体跟被踢走的小石子一样弹飞的瞬间。
难不成那位少年快要被杀掉了吗——安洁害怕到这么想。
她听到老人失望的声音。
「……不成体统啊。你这家伙,真的有心变强吗?你这样子,永远都不可能抵达你想要的剑。」
安洁无法理解老人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
「休息十五分钟。伤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就算你不疗伤,下次锻炼也会照常开始。」
安洁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然后她目睹到难以置信的光景。
老人放着倒地的少年不管,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
大人是怀着爱情养育孩子的存在——在她心中构筑的世界彻底塌了。
老人消失在门的另一侧,只剩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浑身是伤的少年。她很想立刻跑到他旁边,但又怕被那位老人发现,害怕得动弹不得。
「——嘎哈。」
要是没有取回意识的少年这声咳嗽,恐怕安洁会一直在原地发抖。
她跑了过去。压低音量防止被老人发现,触碰少年的肩膀拼命呼唤他。
「你没事吧……?!振作一点……!」
任谁看都不会觉得少年没事。
左眼肿得厉害,嘴唇破了,额头和手臂到处流血,衣服也破了露出令人痛心的淤青。这些不是一天就能造成的伤。在安洁来到这个村子之前,少年就像那样受到过无数次的暴力对待。
不知少年有没有听见安洁的呼唤,他的瞳孔对不上焦,仿佛说梦话一般:
「啊——……可恶,彻底昏过去了……痛痛痛痛痛……那个糟老头,总有一天我绝对要宰了他。」
「……」
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无论是对小孩毫不留情地施加暴力的大人,还是说出要「宰」了大人的小孩。
搞不懂。安洁不知道有这样的世界。
因为安洁所知的『大人』,在大圣堂看到的很多『大人』,会疼爱并非家人的孩子,生气也一定是出于爱——
「为,什么……为什么……」
「……啊? 你谁啊……?」
这时,少年模糊的眼眸中终于映照出安洁的模样。
当时的安洁还是个很懦弱的孩子,没有和同年代的男孩交流的经验。她自己冲过去却不由得脑袋一片空白,但她不会违背教会的教导,无法对伤痕累累的他视而不见。
「那,那个……我在巡礼旅行,是……见习的,修女。」
她很拼命,
「可,可以让我为你疗伤吗……虽然我还很不成熟,但会用神圣魔法……!」
她看起来可能很可疑。旅行路上安洁身穿行动方便的长袍,戴着帽子,垂到眼角的薄布极力遮掩她的素颜。大人们告诉过她,奔赴巡礼之旅的无名修女都会做这副打扮。
少年有些惊讶,他思考了一会。
「呃……我们稍微离远点吧。」
他忍耐全身的剧痛起身,拖着腿走起来。
「被他发现了很麻烦。」
与浑身是伤的少年——沃尔卡的邂逅,
给予了只知道充满爱的世界,以为这才是正常的年幼安洁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改变了她的命运。
「——安,安洁(Ange)……?好,好厉害的名字啊。……呃,叫『安洁(anze)』可以吗?」
「可,可以……」
给他疗伤顺便报上名字之后,一下子就被他取了像是爱称的称呼。她的名字确实有点长,但他们才刚见面——安洁会这样困惑,只是因为她不知世事吗?
但她感觉自己成为了有些不同的存在,不可思议地,心情并不差。
「……好厉害,疼痛逐渐缓解了。」
「不,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远离那个家,坐在大小合适的树桩上休息——安洁用前不久才学会的神圣魔法一个又一个地治疗沃尔卡的伤。但每处伤口都没有彻底治好,因为沃尔卡拜托她这么做。
她询问理由。
「因为这能当作治愈魔法的锻炼。」
治愈魔法正如它的名字,是治疗自身伤口的魔法之一。与神圣魔法不同,不需要具备圣职者的资质,只要了解魔法,谁都能轻易使用,但另一方面,它的效果微弱,只能微微提高身体的自然恢复力。即便拼命练习,最多也只能把伤口的恢复时间缩短一半左右。
但总比不做要好。沃尔卡回答道。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嗯」
「沃尔卡大人……究竟在做什么?」
沃尔卡若无其事地回答。
「做什么……锻炼啊。」
「这怎么可能……!」
安洁不禁要站起来。对啊,那种事,仅仅是单方面地被人用剑殴打怎么可能是锻炼。虽说安洁是不知世事藏在深闺的女孩,但她清楚武术的锻炼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她参观过好几次〈圣导骑士队〉的骑士们锻炼的样子。
因此她才能说,那种根本不算锻炼。
沃尔卡从安洁的表情中领会了她的意思。
「啊……那老头很严格,刚刚那果然很奇怪吧。」
「既然您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想变强。」
安洁不禁屏息。
沃尔卡毫不犹豫地回答,打断了安洁的话。她在淡淡的翡翠色眸子深处看见了壮烈的意志光辉犹如火焰摇曳。
「……我的脑中有剑。」
「诶……?」
「啊——呃……大概是想要变成这样的强烈印象,但是不是普通的剑。普通的做法触碰不到。毕竟我没有才能啊。……所以必须做到那种程度。」
安洁一时语塞。她明白沃尔卡是认真的。他的岁数和安洁没差多少,却仿佛已经看清了自己一生要贯彻的道路。
不,恐怕那都算不上道路。
他要浑身是血地只身爬上陡峭的断崖绝壁。一旦脚滑,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就很可能丧命。
「……您的父母,」
「死了。……好像是四年前死的。」
「……!」
尽是她不知道的事,安洁快要哭出来了。她完全搞不懂,眼前的沃尔卡,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好像是”,代表父母去世得太早,他也只是听说。估摸未满十岁的孩子投身至超出常轨会遍体鳞伤的锻炼中。太不正常了。要是没有看见他眸子中的火焰,安洁甚至会觉得他是由于父母逝去而自暴自弃了。
这个人真的和她一样是个小孩子吗——她感到难以置信地这么想。
可是沃尔卡却一脸困扰地挠着脸颊,平静地说:
「呃……不用想太多。是我拜托他认真锻炼我。」
「怎么会……!」
「行了。我也的确感觉到自己变强了……而且,意外的也有高兴的时候。」
他恐怕不擅长显露感情。他的表情笨拙到令人以为是看错了。
他现在应该是向安洁露出了笑容,应该是想让安洁放心。
与在大家的温情中成长的安洁相比,他受的苦明明多到难以想象。
「可是……!这样子的……!」
安洁感到太过悲伤,没能控制好神圣魔法,不小心完全消除了一个淤青。
「抱歉,呃……」
她向他搭话,明明并不是想让他说这些。
「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
沃尔卡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是被他无视了吗?一段令人心里没底的沉默过后,沃尔卡终于回答。
「嗯……没什么必要吧。」
安洁的胸口仿佛被轻轻地扎了一下似的疼痛。
她明白自己和沃尔卡之间隔了一道过于冰冷的墙壁。他没有客气,也没有逞强。真的只是不需要安洁。不止如此,就连治疗也是因为安洁太过拼命,他不好推辞,才随安洁的便而已。
「有你治好我的伤就够了,谢谢你。」
沃尔卡站起来。
「啊,治疗还没有……!」
「已经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我得回去了。」
他委婉地用手制止慌张的安洁,带着无比平静的表情。
「你好像是在巡礼旅行来着。加油,安洁。」
「……、……好的。」
结果安洁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目送他回家的背影。
至今觉得理所当然的世界,全都崩塌得无影无踪。她自以为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孩子都像她一样在爱中长大,但目睹他连生命都要燃烧的觉悟,安洁才真正体会到自己至今的人生究竟有多幸运,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就是,了解外边的世界——
这也是安洁生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无力』的瞬间。
翌日清晨,安洁想在离开村子前至少去和沃尔卡打个招呼,于是她再次前往沃尔卡的家。
安洁的巡礼旅途根据月亮的阴晴圆缺严密地制定了行程。若是由于安洁的任性导致行程出了问题,要补上耽误的计划就得勉强大家。
给予安洁的时间只有出发前的短短三十分钟。
安洁不像样地跑着,踢开泥土,来到和昨天同样的地方偷偷看向沃尔卡的家。
「啊——」
沃尔卡在那儿。离安洁的位置稍远的庭院一角,他左手直接握着刀鞘收在腰边,右手扶柄,半边身子向前,微微降低重心。
在太阳出来还没多久的清晨,这一带的空气异常安静,安静到能感受到刺痛的感觉。或许正因为如此,尽管沃尔卡没有拔出刀,仅仅是站在那里,她却凭直觉意识到那是他的『架势』。
那位老人站在对面。和昨天的木剑不同,他今天两手不知为何各拿着一根大小合适的柴火。
他同时向沃尔卡轻轻投下两根柴火。
柴火缓缓画出一道弧线,安洁无法理解其意图,感到疑惑的瞬间。
——银闪。
她觉得——沃尔卡刚刚大概拔剑了。无法肯定,是因为拔刀的刀法过于迅速,看起来像刹那的闪光。
快到这种程度的一闪——不,不对。
本该拔到右边的剑已经回到了左边。这代表在那个瞬间,从左往右挥出一闪后,还有从右往左返回的另一闪。然而安洁只能看到一束光。
柴火掉到地面。
沃尔卡慢慢收刀的流畅动作,仿佛在献上神圣的祈祷。
安洁深深理解了。啊啊,那就是……那个人的目标。
就连完全不懂剑的安洁也不禁看入迷了。她觉得很美。就安洁所知,〈圣导骑士队〉的骑士们应该都是完全拔出剑后摆出架势。但沃尔卡保持收刀的状态,连拔刀的动作都升华到了自己的剑术中。
安洁这才理解他所说的「不是普通的剑」那句话。
所以沃尔卡即便遍体鳞伤,即便累到吐血,也要看准前方投身在严格的修炼之中。为了开辟这世上恐怕从未有人见过的崭新的剑的地平线。
老人怒喝道。
「你这蠢货!!搁那耍什么帅呢!你的刀连擦都没擦到啊!!」
听到那声音,安洁吃了一惊,她这才注意到。……的确,掉在地上的两根柴火还保持着老人扔出来时的漂亮形状。
沃尔卡吼了回去。
「烦死了!已经很像模像样了吧!」
「说什么蠢话!只是像样的剑有什么意义吗!!你现在连柴火都砍不断——不成体统。今天的指标全部加三成。」
「你这臭老头……!!」
昨晚,安洁向她的老师——老执事询问意见,她想起老执事告诫她的话:「不用太担心」。
——那位少年已经看清自己应当前进的道路,正心怀信念前行。挽留他,就和叫他舍弃信念无异。我们最好献上祈祷,祝愿他能实现梦想。
……或许正如他所言。看到沃尔卡要为之付出终生的道路,安洁受到了巨大打击。
无论是至今走来的过去,还是远望的未来,安洁与沃尔卡之间一切都截然不同。安洁没有像他一样能注入坚定信念的事物,即便她想挽留他,也没有任何能送给他的话。
她在众人的爱意与重视下长大,还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她为待在温暖舒适区的自己感到羞耻。她当场退后一步,露出竭尽全力的微笑低下头。
「请您加油——沃尔卡大人。」
大约两周后,安洁会在旅途返程中再次路过这座村子。所以安洁想效仿他,在这段时间里刻苦钻研。忘掉自己受惠的环境,以纯白的心灵面对自己。
下次见面的时候,一点点就好,希望她能成为面对他不再感到羞愧的人。
因为这么一来,她一定能与他聊得更多一些。
没错——她本以为有下次。
下次他也还会在这个村子里,依旧努力锻炼,此刻安洁对此深信不疑。
她明明也在圣都外旅行了好几天,无数次用这双眼睛看过学过才对。
蔓延在外部世界的『危险』,安洁或许在心中某处仍觉得它是墙壁另一侧的存在。
接着过了十几晚,安洁按照计划返程,再次来到这座村子。
安洁立刻找起沃尔卡,连休息都忘了。在那之后的两周,安洁像是脱胎换骨努力巡礼,尽自己所能严加钻研。当然和他尝遍辛酸的觉悟相比,不过是在温室成长的小姑娘终于学会如常人一般努力罢了。但现在她觉得自己能和他再多聊一些事。
他一定也持续严格的锻炼,又搞得浑身是伤。所以她想再治疗他的伤口,然后这次,聊一些不一样的话题。沃尔卡的事、安洁的事、或是未来的事,如果他希望的话——未来来大圣堂成为安洁的骑士——开玩笑的。
「……?」
但到处都找不到沃尔卡。找遍村子,偷偷观察他家的用地,也都找不到浑身是伤的少年身影。
她忍不住询问村民,一位壮年男子忽然表情悲痛。
「小姐,你是他的朋友吗?啊啊,真是可怜……」
「……发生,什么事了吗?沃尔卡大人在哪里?」
——好奇怪。
有不好的预感。
指尖在颤抖。心脏快要结冰了。
「那家伙……大概一周之前,一个人去村子外修行了,然后杳无音讯——」
「——、」
「村子里的大人们也去找了……但在离这儿很远的悬崖边,发现了折断的剑和血迹。他大概是被魔物袭击了吧……」
村子外。被魔物袭击。折断的剑和血迹。悬崖边。已经一周没有回来。
「……诶? 诶…………? ……这不是,真的吧…………?」
不要。
安洁本能地拒绝进一步理解。对,这一定是谎言。因为在安洁离开这座村子的时候,他还气势汹汹地和老人争吵。为了体现他心中的理想之剑,他比安洁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有勃勃生机。即便面对陡峭的断崖绝壁,那个人也一定能登上去。
而他,仅仅两周没见到他,
「我也觉得很可怜……但小孩子一个人外出,七天都没掌握什么消息的话……就已经……」
「——————!!」
——就从安洁的眼前消失了。
安洁在这趟旅途中学到了。城镇外栖息着危险的魔物,人类必须拿起武器对抗。因此世上才有骑士,有冒险者,才会给予人们剑与魔法。
所以,男子含糊其辞她也明白。
不到十岁的小孩凭一把剑不可能活得下来,她痛切地明白。
「呜 啊……啊,啊啊啊……………………!!」
身上完全使不上力,安洁当场空虚地倒在地上。
——安洁究竟该怎么做?
有如洪流的后悔一瞬间吞噬了她。应该让沃尔卡放弃吗?应该践踏他想要抓住理想之剑的觉悟,向教会的大人寻求帮助?即便被他疏远,也应该否定他想要前行的道路吗?
「所以我都说了,那种乱来的修行绝对有问题,可那个老爷子也,那孩子也……」
安洁原来也这么想。但安洁败给了沃尔卡不同寻常的觉悟,为不曾努力过的自己感到羞耻,觉得自己无法阻止他便放弃了。
明明若是真心想阻止,办法有的是。
所以有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那么,这相当于是我对他见死不救?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
她只记得自己被老执事抱住放声大哭。
对安洁而言,沃尔卡是她生来第一次从她眼前消失的人,给当时安洁不成熟的心灵留下了深得难以估量的残酷爪痕。悔恨、绝望、郁闷的安洁连饭都没法好好吃,巡礼之旅一度不得不停止。
她花了好几个月才振作起来。
她意识到在边境的村庄偶然遇到的少年,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自己心中非常巨大的存在。
他打碎了安洁无知的价值观,给了她真挚地面对崭新的自己的契机。尽管时间短暂,但与他的相遇,改变了安洁的人生。
所以……啊啊,所以。
「——老身是〈银灰旅路〉的队长,莉泽尔阿露缇。虽然队伍里都是年轻人,但可比别的那些人强好几倍。……好了蠢弟子,自我介绍。」
安洁记得那是她到了现在的地位过了两年左右的事。
安洁由于某件要事出差前往王都,隐瞒身份,从冒险者中招募几组队伍与骑士一起当护卫。冒险者每天都进行数不胜数的各种委托,和城镇的人们都有较为密切的接触。因此雇用他们当护卫聊聊天也是更清晰地听取圣都人民声音的宝贵机会。
而接受护卫委托的队伍之中。
「我叫沃尔卡。呃……请多指教。」
「………………!!」
看到那副模样,
听到那个名字,
究竟给了安洁的心多大的救赎。
他自那个时候以来也长大了许多,但安洁没有认错。绑在脖颈边的灰色头发,和安洁一样的翡翠眼眸,冷淡的说话方式,还有经过严格锻炼到处是伤的手心。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活着,再次与安洁邂逅了。
她本来能做到什么。所以,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就和见死不救没两样——至今一直后悔的想法一口气涌上心头,忍耐撕心裂肺的苦痛真的很辛苦。
她感觉自己流出了泪水,便两手蒙住嘴角低下了头。
「怎,怎么了……?」
他没注意到安洁是那时候的小姑娘。想想也正常,当时安洁完全遮住了素颜。现在的安洁头发也长了许多,也学会了与地位相符的举止。能注意到她是当时那个软弱的小孩反而奇怪。
她真的现在就想扑进他的胸口。——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是我,是那个时候的我。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幸好你还活着。我什么都没办到真的很对不起——她很想尽情大喊。
但是。
「呣? 啊——看来是你太冷淡吓到她了。来,笑一个,快笑一个。」
「喂师父,别这样。」
「哇哇,莉泽尔小姐,这儿还有人喔。」
「? 感觉很有趣。也让我掺一脚。」
「连亚托莉小姐也!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那个那个,别看我们这样大家都很强的!我们会好好做护卫!」
看到他被队伍的伙伴们包围,安洁感觉自己满溢的思念缓缓褪去。
仿佛如梦初醒的理解。
啊啊——他一定,遇到了吧。
遇到了和什么都做不到的安洁不同,打从心底相互帮助,相互信任,只要是为了对方,不管什么事都能做到的……那无可替代的『某人』。
她对此感到无比高兴。
————————————————同时也有些苦涩。
「……不好意思,没什么。是阳光有些太耀眼了。」
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
把到嘴边的话语全都咽下去。其实她希望沃尔卡能想起她,希望她能被容许在这里流泪。但现在的他已经遇到了无可替代的伙伴,什么都没做到的她事到如今没有资格吐露自己的心意。
啊啊,是吗?
这心中一角的小小苦涩,一定是嫉妒。她很羡慕作为无可替代的伙伴站在沃尔卡旁边的她们。她不禁想到,假如过去做出不同的选择,站在那个地方的人或许会是她。
这或许正是给予什么都没办到的安洁的惩罚。……但没关系。即便他记不得她,即便他已经再也想不起来。
身为面对他不再感到羞愧的一名女性,这次一定要。
成为对他而言必要的存在。
「各位,初次见面。」
准备自报的姓名已经定好。安洁早已在心中决定,作为普通修女与别人接触时,一定要使用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无可替代的人送给她的宝贵名字。
「我叫『安洁』——请直接用安洁称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