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VII 留恋

「——沃尔卡,你这家伙为什么想变强?」

「——」

在令人不快的晴天之下,一名少年呈大字躺在地上不停喘气。

老人收起剑,把刀鞘当作拐杖走到少年旁边俯视他。少年的额头和嘴角边流血,左眼肿痛,最近村民送给他的旧衣服也到处破损,露出了淤青。

然而,少年眼里有绝不会消失的光芒。他在老人底下开始修行很快过了三年,但少年仍只是个年仅八岁的小孩。别说练剑了,正常来讲他这个年纪应该和朋友天真无邪地追逐打闹。

少年对于老人而言是儿子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孙子。

「沃尔卡啊,你的目标前方有什么?」

孙子第一次企求他教他剑术的时候,老人心里是想向儿子赎罪。

他的儿子实在不适合当战士,因此老人很快就放弃了儿子的剑,儿子也绝不会走和父亲一样的道路。儿子比起剑更对魔法感兴趣,他在王都敲开了〈魔导律机构〉的大门,作为学者在那儿工作。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实绩,结婚年龄较晚但幸运地娶到了一位漂亮的妻子,在老人看来他也在讴歌幸福的人生。

然后,夫妻二人出于学术调查潜入迷宫——再也没有回来。

老人收养了他们的遗孤,他不清楚为什么孙子突然想向他学剑。但他觉得既然孙子希望走上剑的道路,他的职责就是将他培育出色。

如果老人没有早早放弃儿子的剑,如果他稍微教过儿子一点正经的战斗方法,儿子或许就不会死了。

那他就把他们留下的孙子好好培育长大吧,让他拥有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能力。这一定就是迟早有一天会和儿子去同一个地方的他所能做到的最起码的赎罪。

他太天真了。

老人这时完全没有料到孙子灌注在剑中的可谓气焰的热量。

「沃尔卡啊,你想成就什么?」

年幼的孙子手都还没成长到能握剑,老人一开始配合孙子开始了比较温柔的锻炼。与其说是锻炼,不如说是拿木棍玩更贴切。但过了差不多半年,孙子突然向老人厉声大喝。

这样子再过多久也没法变强。

你给我认真点教。

当时老人付之一笑,只以为是小孩子打肿脸充胖子。但孙子释放的气焰仿佛真的化作了火焰烧焦了老人的皮肤。不认真教他,他真的会打死他——孙子通过剑,很猖狂地告诉了老人这件事。

因此老人不禁被感化,原本只像拿木棍玩的锻炼逐渐带上几分认真。

剩下半年成了字面上的『锻炼』,

接下来一年,成了不该让小孩子沉浸其中的练度,

再下一年,到了大人连连叫苦也不奇怪的程度。

老人的理性偶尔会制止他。——你这么认真做什么?对方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啊。

老人的本能这么回答。——和岁数无关,这家伙的眼睛是认真的。那我就该回应,这不才是活在这条路上的老不死所能做到的最后的职责吗?

事实上,孙子绝不会叫苦。非但如此,他甚至用如同火焰的眸子,张牙欲将老人的喉咙咬断。

这位少年明显很异常。一开始老人怀疑他是由于父母的死而受了打击,但仅仅是这样,真的能坚持三年吗?

因此老人向孙子问道:

「沃尔卡啊。——你,为何挥剑?」

「——」

孙子勉强调整好呼吸,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还用……问吗?我有……想要,学会的剑啊……!」

「……又是那个吗?」

老人叹了口气。孙子在锻炼的些许空闲中不停试错一种剑。在收刀的状态下一拔即斩——用文字来说就是这样,是是否该称它为『剑术』都值得怀疑的神秘剑技。

「我说过很多遍,那根本就不是正经剑术。穷极只能在收刀状态下行动的剑有什么意义?若是第一击想出其不意,或许不是不能用,但魔物很少会单独袭击。每次敌人扑过来,你都要把拔出来的剑重新收回去吗?手的动作乱了,没收进去怎么办?你想拜托魔物等等你吗?」

「—、」

孙子的呼吸渐渐平缓。

「——这种事我知道。」

他不屑地说,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用于实战。……没有什么道理,我就是因为想穷其究竟而磨炼它,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真的仅此而已吗?仅仅是为了学会这个技术,你就整整三年跟上了我的锻炼?你应该也注意到了,现在的锻炼并不寻常。你的那个剑有这样的价值吗?」

「有。」

他立刻回答。

「我——迷上了那种剑。」

「……」

孙子沾血的嘴角露出无畏的笑容。

「我知道靠平凡的觉悟绝对学不会它,毕竟我没有才能。靠正常的做法,等到我抵达那种剑,恐怕都要成你这样的老头了。……所以我才叫你认真点教我。」

仿佛要咬断老人的喉咙。

「我已经决定了要用那种剑让你大吃一惊。——你可不能在我赢你之前死翘翘。」

「……哼。」

老人再次一笑置之。然而他心中其实正在哈哈大笑。

他的回答,太符合老人的期待了。

「你这蠢货——」

替父母报仇、想守护好想守护的东西等等,比起堆砌这类感人却空无一物的华美辞藻要好多了。

老人确信——这位少年是为剑疯狂的男人。

不知道这剑出自何处,也不知道这剑是否能用于实战,少年为了这有如妄想的剑,已经下定决心献上自己的一生。

根本就不正常。

但就得这样。不这样的话,就不值得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培育他。

一开始老人只想赎罪。以为把孙子养育成独当一面,是曾经认为儿子无才的自己所能尽到的最起码的责任。

「好吧。……那接下来,我就用可能会让人半死不活的程度锻炼你。」

「……啥?」

「再继续这种温和的锻炼,在你习得技艺之前我早就要死了。」

他不再客气。

儿子的遗孤。他唯一的孙子。老人在这个瞬间,不再用有色眼镜对待他。

赌上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把这个男人当成一把剑锻炼。

「还有四年。四年以内。——在我死掉之前,你把你迷上的剑挥给我看。」

「……你,你这,臭老头……!!」

要是途中丧命那就到此为止,到那时候,老人就在地狱底下永远地偿还毁掉孙子人生的罪孽吧。

不——无论结果如何,反正自己要去的都是地狱,无所谓了。

因此,

「——好了,站起来,继续!!」

「好……!!」

他想在余命未断的时候看见。

这个大蠢货开辟的前无古人的剑闪。

这里是好似漫画的剑与魔法的王道幻想世界——当时真的这么想——我察觉到这件事时,就定好了自己人生的目标。

对了,来使居合斩吧。

说来可笑,男人这种生物不管到了几岁都很喜欢剑。我也不例外,前世我也是个健康优良的中二病男孩,在修学旅行时买了木刀当纪念品回家,让爸妈感到傻眼。我在庭院里挥舞木刀呼呼作响,结果也被妹妹冷眼相待。

漫画或游戏里主角使用的剑术让我深深着迷,我无数次妄想自己使用那样的剑术。

武士之国,日本。对剑的深深向往,已经犹如本能深植日本男儿的基因里。

所以,意识到这里是奇幻世界,知道有可能实现前世不可能存在的超人武术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在这个世界,说不定能实现创作物中才有的『居合』?

说不定能实现神秘与浪漫的结晶——『拔刀术』?

保持收刀状态,身体微微倾斜,拔刀后仅现闪光,收刀的同时,对手就被一刀两断,毫无抵抗能力——我觉得这样超帅的。好向往,好感动。日本·居合·万岁。

所以我想学会居合斩。既然都来到奇幻世界了,那就朝着那一天梦想的憧憬之剑迈进吧。如果真的能实现只会在动画、游戏、漫画里出现的那种剑——光是想象就让人热血沸腾。

到头来,我这个剑士的出发点就是如此。

「——————…………」

啊啊——即使身体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只要像这样单手握剑,微微倾斜身体——内心就会变得澄澈无比。

收下义肢后过了一天,变得算是能正常行走的我,请求师父让我挥剑,只要让我砍一次不会动的标靶就行。

在回圣都的路上,说不定会遇到不得不与魔物或〈恶徒〉战斗的情况。靠义肢能挥剑到什么程度?是否能自己保护自己?我觉得有必要好好确认一下。

……这有一半以上是借口,说实话我只是想挥剑而已。

教会庭院的角落,正面是师父用魔法制作的土人偶,我的视野里只有这个。师父她们在绝对不会被剑砍到的安全位置祈祷般的屏息以待——我已经意识不到她们的存在。

因为被那个臭老头往死里锻炼,不知不觉间,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剑士。一开始只要能实现拔刀术的形就很满足了,不知何时我却开始往无止境的剑术巅峰攀登。

所以就算过着病床生活,不活动身体我就冷静不下来。

只要空挥就能流下畅快的汗水。

只要举起剑就有活着的实感。

……果然,我只能承认。

我无可救药地——喜欢剑。

老头临终前的饯别礼,是一把宛如日本刀的细长单刃曲刀。在与〈摘命者〉的一战中,我明明都往死里虐待它了,它现在刀刃居然没有丝毫卷刃,毫发无伤地握在我的手中。

「……」

啊——糟糕。

感觉各种东西都要溢出来了。

失去单眼单脚,身为剑士的未来也断绝了,但因为颠覆了那个坏结局,所以我觉得自己赚到了。我不是在逞强,至今为止我都打从心底这么想。

我本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放弃。

我果然,不想放弃。

持续挥剑大约十年,我终于学会自己能接受的拔刀术后才过了几年。才过了几年而已。未来才刚刚开始。我以为今后我还会继续追求理想的剑,登上更高的境界。

不行。

当然不行。

在半途结束,怎么可能不留悔恨。

「沃尔卡……?你,你没事吧……?」

师父呼唤我的名字,我这才恢复意识。我狠狠握紧双手,就看到师父担心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尤莉缇娅和安洁也一样,就连亚托莉也抿着嘴唇,看起来说不出话。

这下子……或许完全被看穿了。啊啊,可恶,混账东西。我真的只是想试一刀,明明没打算让她们难过。

我吐出有些尖锐的气息,切换思考。总之现在先完成原本的目的,看看靠这只义肢究竟能挥出什么样的剑。既然我无法彻底放弃剑,那么在思考今后的方针之前,先确认一下情况也没有损失。

「——……」

我这十年一心挥剑可不是白挥的。决定好要做的事,我的内心便再次变得澄澈静谧。师父们的存在从意识中消失,我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土人偶和手中的一把剑上。

右脚在前,左脚在后——我以右半身为基础的架势,由于右眼失明,正面的视野几乎消失一半。如果不刻意改变脖子的方向,就连土人偶都看不清楚。但无所谓。我将义肢用力踩在地面上,稍微压低重心,静静地深吸一口气。

「——————……」

啊啊……感觉稍微想起来了。

比之前更加深入。

仿佛自身与剑合而为一的感觉。确实感受到自己踏进了与过去不同的领域。我确定自己能够按照内心所描绘的一样,斩断自己想斩断的东西。

这一定是和〈摘命者〉战斗时的记忆。即使头脑已经忘记,身体却记得很清楚。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身体里。

没错。那个时候,我一定也是像这样——

「——!!」

挥了出去。

我听见了某个东西折断的声音。

视野往正上方翻转,一击就让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好——痛…………」

意识有一瞬间中断,接着我看到的是占据整片视野的蓝天。

看来我似乎是往后摔倒了。因为事发突然,而且还发生在拔刀瞬间,所以我完全无法调整姿势减轻冲击。

「沃尔卡!! 沃尔卡!!」

「前辈!!」

「沃尔卡……!!」

「沃尔卡大人……!!」

当我因为后脑勺的疼痛而呻吟时,大家乱成一团地跑了过来。所有人都面无血色,师父甚至已经泪眼汪汪了。

「伤,伤!伤怎么样?!沃尔卡!!」

「……没事,我没事。」

幸好我没有放开剑,除了脑袋和背部稍微撞到以外没什么事情。我倒在地上举起左手回应,师父就瘫坐在地上,握住我的手,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也,也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

然而,尤莉缇娅、亚托莉和安洁也都露出仿佛一瞬间看到的希望被夺走的悲痛表情。所以说你们太夸张了啦。是安洁超沉重的心灵传染给你们了吗?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往后摔倒?义肢牢牢地踩在地上,应该不可能滑倒才对——

「…………啥?」

看向左脚,我立刻明白了原因。

明白是明白了,我的脑袋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

义肢坏掉了。

接合处开裂粉碎,支撑用的木棍断成两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假如支撑身体的义肢断掉,我的确会失去平衡往后摔倒。但它为什么会突然坏掉?这明明是昨天刚拿到的新品——不,怎么会,难道说……

尤莉缇娅颤着声音,说出了答案。

「前,前辈……义肢,承受不住……前辈的拔刀……」

「……、」

我的拔刀术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长年积累的准确操控剑的钻研,以及瞬间爆发的有如怒涛的〈身体强化〉。

虽然我至今为止从未意识到这件事。

但原本就以堪称过剩的密度爆发的〈身体强化〉,会对下半身——特别是支撑架势的轴心脚,造成非比寻常的负荷。

以前我都会用魔法强化身体以承受负荷,所以没有问题。

但义肢不会受到〈身体强化〉的效果。

说到底,魔力本身就无法通过义肢,所以它的强度就不足以承受负荷——

「……哈哈。」

——哎,这终究只是日常生活用的义肢。

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会顺利,毕竟它的外观看起来就像是把木棍接在腿上。只不过是外观看起来很容易折断的义肢真的折断了而已,我本来就不抱期待,所以出现这个结果也不需要沮丧。

而且,虽说这个义肢不行,但不代表就没有机会了。应该有强度更高的款式——但如果不能用魔法强化,不管怎样都——如果是能通过魔力的素材制成的义肢——那不就是秘银级的稀有素材了吗——既然如此,只要拿到手就行了——但要怎么拿到手——只能拜托师父她们了——那该怎么说该怎样低头请求才好——因为我的任性给她们添这么多麻烦还是——说到底,秘银真的能用来做义肢吗——做到这地步也要执着于剑的意义是——

嗯,会这样都在预料之中。

我一开始就没抱有任何期待。

没必要想太多。不过是原本就不太可能的选项不出所料地失败了而已。应该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啊啊…………………………………………可恶。」

可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呢——

——沃尔卡认为没必要想太多,他的想法当然没有错。

他的义肢无疑是日常生活用的,没有考虑到跑步或跳跃等激烈运动的场景。

——使用〈身体强化〉更是荒唐。假如义肢的制作者在场,一定会大发雷霆,要他一开始就讲清楚使用场合。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光是这样就哀叹无法使用拔刀术,为时过早。

不过,沃尔卡原本认为能保护好伙伴就赚到了。失去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次经历足以让他理解。

沃尔卡是年仅十七岁的年轻冒险者,但自从他第一次握剑以来,已经过了十年。他将一半以上的人生奉献给剑,从小就开始积累呕心沥血的修练。

即便经过与〈摘命者〉的死斗,他的剑技已经踏入更高的境界。

即便他明显已经变得比受伤之前更强。

说到底,无法挥剑,就没有任何意义。

因此,他会有种长年积累的钻研逐渐崩塌的感觉,忍不住说出丧气话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沃尔卡示弱仅仅发生在这一瞬间。毕竟这次的大部分原因来源于义肢的性能,并不是说他就无法使用拔刀术了。没过多久,他就转换心情,第二天因为很快弄坏义肢一事被老修女狠狠训了一顿,之后他便将返回圣都视为最优先事项。

对沃尔卡而言,这甚至是一个让他重新认识自己对剑的想法的好机会。

这一天不过如此。

除了沃尔卡一瞬间小声吐露的丧气话。

他连一次剑都挥不成,满怀悔恨的模样。

在伙伴们的眼中,究竟作何理解以外。

「啊啊…………………………………………可恶。」

「————……」

他一定,一直很痛苦吧。

他一定,一直都在忍耐。

总是佯装冷静,装作满不在乎,压抑自己的心情不让莉泽尔她们操多余的心。

沃尔卡用手背盖住眼睛,仿佛在隐藏什么感情,小声吐露心中留恋的模样,让莉泽尔全身的血液与呼吸都逐渐为之冻结。

他得知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也从未说过丧气话,丝毫没有表现出悲伤的反应——然而如今,他终于在莉泽尔眼前展露出懊悔不已的脆弱一面。

她隐约察觉到了。沃尔卡就算失去了一条腿,也绝不放弃活动身体。他不仅在床上做起了伸展运动,还在坐轮椅期间重新做起空挥练习。而在装上义肢后,他的眼里更是含不下其他东西,只顾着埋首于复健之中。

——为了再次挥剑。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理由。毕竟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全部献给了剑。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他也不可能就此轻易放弃。

他不可能不感到懊悔。

为什么她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呢?

「这样啊…………原来失去一条腿,是这么回事啊。」

「呜,啊……沃尔卡……!!」

那是沃尔卡首次吐露的丧气话……自己所犯下的沉重罪行再次摆在了她眼前。

她要尽可能待在沃尔卡身边,这次一定要保护好他——她真想撕碎想借由这么做,多少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的自己。

(我算什么……!算什么『师父』……?!)

她什么都做不到。就连为徒弟祛除内心伤痛都做不到。不仅如此,沃尔卡现在之所以会如此痛苦,不就是莉泽尔害的吗?

沃尔卡不会舍弃剑。他自己也已经彻底明白,他不可能就此放弃。从今以后,他肯定会为了东山再起,开始摸索各种可能性。

但义肢终究只是义肢,腿不可能恢复原状。无论使用多么优秀的义肢,他恐怕都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用真正的双脚自由活动了。

如果,义肢这条路走不通。

沃尔卡的冀求,或许终有一天会抵达超脱人理之道。

如果真的抵达了那里,他究竟会怎么做?会以人类的身份拒绝恶魔的诱惑,还是为了剑而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呢?

她明白。对沃尔卡来说,踏上剑之道就是他的一切。既然如此,莉泽尔身为师父所能做的补偿,便是尽己所能地协助他,让他能再次挥剑。

她明白。

这种事她明白。

然而,〈摘命者〉那不祥的身影至今仍萦绕在脑海里无法抹灭。

飞溅的血花,

沃尔卡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

重要之人的生命在自己怀里逐渐消逝的感觉——

沃尔卡的话,就算装上义肢,应该也能恢复到和其他剑士不相上下的水平吧。就算一只眼睛看不见,他应该也能像拥有心眼一样,毫无障碍地战斗吧。

然而,不管他变得多么强大,都绝对无法达到「原本应有的沃尔卡」的水平。失去的单眼和单脚,一定会成为沃尔卡的枷锁,下次——说不定真的会夺走他的性命。

沃尔卡会死——

光是想到这里,呼吸就变得紊乱,让人想大叫出声。脑袋变得一片黑暗,只有「不要」两个字充斥在脑海里。明明是莉泽尔从沃尔卡手中夺走了剑,但即使理解了他最大的心愿,莉泽尔还是希望他不要再勉强自己,过上平稳的生活。

身为师父,希望自己能实现徒弟的愿望。

身为伙伴,希望自己能不再让他遭遇危险。

「呜呜……!!呜,呜呜呜…………!!」

「师、师父……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所以别哭了……」

明明真正难受的是他自己,沃尔卡却还是试图安慰莉泽尔。

他的这份心意现在只像刀子一样刺痛,莉泽尔止不住满溢而出的呜咽。

尤莉缇娅面对几乎要压垮自己的悲怆,光是强忍泪水就竭尽了全力。

——如果她能替沃尔卡承受痛苦,尤莉缇娅真想立刻献上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是沃尔卡受罪?如果非要有人牺牲,她来当牺牲品不就挺好的吗?沃尔卡的剑术、莉泽尔的魔力、亚托莉的武力,他们每一位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流高手,但尤莉缇娅不一样。尤莉缇娅是可替代的。

所以,如果非要有人牺牲,她来牺牲就好。

即便这样的想法,是对赌上一切守护她的沃尔卡的侮辱。

即便如此,沃尔卡的剑术还是不该就此断绝。『拔剑即斩』——用文字来描述这个动作就这么简单,将这个简单的动作专心穷究至极致,升华成至今无人能想象的、堪称艺术的绝技。他本人称之为『拔刀术』的剑术,将由目睹他战斗的人们口耳相传,终有一天会名扬全国——尤莉缇娅如此坚信。

至少,如果没有失去一条腿的话。

在土人偶面前举剑的沃尔卡,看起来就像是取回了左脚一样。

宛如自己就是一把剑的澄澈气场,在与〈摘命者〉的死斗后,又踏入了更深的境界。

那是只有站在绝望的深渊燃烧生命、抛弃一切,在死亡面前超越极限的人才能抵达的极致。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兴奋感涌上大脑,化为甘美的毒侵蚀着尤莉缇娅的思考。光是举剑——光是如此,沃尔卡这名剑士的身影,就让尤莉缇娅的灵魂为之疯狂。

……但是,失败了。

沃尔卡就连一闪也放不出,他第一次展现出仿佛落泪的软弱一面,尤莉缇娅这才明白自己夺走的东西究竟有多么沉重。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才会变成这样………………)

仿佛身体从内侧被咬破一般,难以言喻的黑色情感。

当时,如果她能做点什么,一起战斗、挺身保护他,什么都好,至少能让沃尔卡的伤势再轻一点的话。

他或许就不会失去左脚。

沃尔卡一定不会放弃剑。即便身体变成这样,他今后一定也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剑。

但是,他的心意是否能得到回报,已经无从得知。事实上,他好不容易装上的义肢,不就在眼前承受一次负荷就折断了吗?虽说那是日常生活用的义肢,但谁能保证换成更优良的义肢就能拯救他呢?

正因为沃尔卡打从心底爱着剑,他现在才会如此痛苦,今后他也会继续痛苦下去。

全部都是我的错。

「呜呜……!!呜,呜呜呜…………!!」

莉泽尔流下了眼泪。就连最后一个加入队伍的尤莉缇娅都感到心如刀割,而从更久以前就一直和沃尔卡一起生活的她,心中的悲伤肯定远在尤莉缇娅之上。

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无法原谅过于弱小的自己。

(我必须…………我必须……………………)

尤莉缇娅将双手交叠在沃尔卡伸出的右手上,像是在寻求依靠似的。

其实她希望他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她不希望他再继续受苦。

然而,身为为沃尔卡的剑而醉心的人,她也不想否定他所走的道路。

(不行…………我要更加………………更加,更加,)

所以至少,要让他从剑以外的痛苦中解放。

(必须排除………………)

以饮食、打扫为首的日常杂事,战斗时可能波及到他的火星,又或者是——即使只剩一只眼睛和一条腿,沃尔卡也想穷究剑术而努力挣扎时,背后嘲笑他的声音。这些对沃尔卡的剑之道毫无必要的障碍,全部——

(我必须——————————排除掉才行。)

多余的麻烦事,全都交给尤莉缇娅处理就行了。

必须如此。

至少得做到这点,否则尤莉缇娅这个可替代品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听到沃尔卡小声吐露的丧气话时,亚托莉心中产生的并非后悔或悲怆,而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粹决心。

面对首次展露脆弱一面的沃尔卡,莉泽尔和尤莉缇娅想必也思考了很多。她们能做些什么?该怎么做才能祛除沃尔卡内心的伤痛?她们一定思考了亚托莉想都想不到的许多问题。

亚托莉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明白自己没有身为女人治愈或支持男人的器量。莉泽尔和尤莉缇娅正在拼命思考她们能为沃尔卡做些什么,所以她没有迷茫。

亚托莉,要和沃尔卡同在。

如果他要再次拿起剑,那就保护好他的背后。如果他放下剑选择过平静的日子,那就保护他的平稳。如果他独眼独脚仍要登上武艺巅峰,那就与他一同攀登。如果他为了剑而偏离人道,那就与他一同堕落。

她要一直在一起。和莉泽尔,和尤莉缇娅,和大家一直在一起。

碍事者,杀无赦。

亚托莉最擅长的事就是战斗。

所以,这次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即便再次与〈摘命者〉相见的那一天到来。

亚托莉会杀掉它。

下次一定能杀掉它。

不管是魔物、人类还是神明,只要妨碍我们——就统统都不需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嘿咻。」

「唔哦——」

亚托莉抬起沃尔卡的头,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喂。」

「别说了。」

沃尔卡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莉泽尔和尤莉缇娅分别握住了他的左右手。沃尔卡或许因此明白自己无力抵抗,于是放弃挣扎,将头枕在亚托莉的大腿上。

「嗯。」

亚托莉很满足,用手指拨开沃尔卡的灰发……从前的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拥有如此重要的伙伴。亚托莉在故乡是同龄人之中无人能及的强者,因此她作为战士成长至今,都不晓得『同伴』这种存在有什么必要。在独自旅行的时期,她甚至有段时间认为同伴是她必须庇护的弱者。

然而,与沃尔卡相遇之后,她狭隘的想法改变了。

她得到了重要的同伴,也找到了值得尊崇的战士。

如今的她,能带着绝对的自信断言,与沃尔卡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嗯。)

因此亚托莉这么想。

——总有一天,一定要把沃尔卡推倒。

婆婆也说过,找到值得奉献自己一切的强悍男人,推倒他、扒光他,留下亚尔斯瓦伦的血脉是很重要的使命。沃尔卡是让亚托莉真心想『为这个人而死』的战士,所以还是推倒他吧。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部族以外的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但莉泽尔和尤莉缇娅说不定也学过同样的事。到时候就大家一起推倒他吧。婆婆也说过,优秀的血脉应该由众多的下一代继承,所以肯定没错。

然后在某场战斗中,为了沃尔卡而丧命。

对〈亚尔斯瓦伦之民〉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誉。

安洁丝海特为自己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派不上任何用场而感到羞愧。

安洁丝海特——对安洁来说,沃尔卡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死不救的人。她明明应该能做些什么,沃尔卡却在她什么都做不到的情况下从她眼前消失了——当时的经历对年幼的安洁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甚至让她觉醒了〈天剑〉圣女的力量。安洁觉得,一个从未握过武器的柔弱女子会觉醒这样的力量,肯定是因为她与沃尔卡的邂逅对她而言具有重大的意义。

但即便获得〈天剑〉的力量,即便成为圣女,结果她仍跟当时一样无力。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跟沃尔卡在一起。将他迎为近卫骑士,在大圣堂一起过着平稳的生活——安洁曾经无数次描绘这样的梦。

但她做不到。

因为沃尔卡已经遇到了无可取代的优秀同伴。

(莉泽尔阿露缇大人、尤莉缇娅大人、亚托莉大人,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安洁只能像这样从旁看着被无可取代的同伴包围的沃尔卡。

沃尔卡打从心底信赖着莉泽尔她们,莉泽尔她们也打从心底关心着沃尔卡。只要看到〈银灰旅路〉的模样,就不难明白这一点。即使是不擅长显露感情的他,在伙伴面前似乎也会露出安心的笑容。

所以沃尔卡才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莉泽尔她们。

反观自己,顶多只能治愈他每天锻炼或冒险时受的轻伤。安洁的神圣魔法无法治愈他的眼睛和脚,无法以同伴的身份与他并肩作战,他也不需要大圣堂提供支援。

没错——安洁至今仍无法成为沃尔卡需要的存在。

她真的,真的很羡慕莉泽尔她们。

(沃尔卡大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如果需要优秀的义肢,我会动用教会所有的情报网寻找。

如果无法原谅谎称迷宫已踏破的人,我以圣女之名发誓,必定制裁此人。

如果觉得一切的元凶——那座迷宫碍眼,就由我来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沃尔卡大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需要我呢……?)

因为沃尔卡是她曾经见死不救的人。他克服了多少艰辛的修练,她就希望他能得到多少回报。

只要沃尔卡希望,她随时、无时无刻都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成为他的支柱——

如果〈白亚〉知道她这份心意,肯定会嗤之以鼻,对她感到傻眼吧。

——你果然相当别扭啊。

在看到他摆出架势的瞬间,罗修就明白沃尔卡的剑技又更上一层楼了。

在离庭院有段距离的教会建筑物后方,就连一直没被任何人发现,默默守护着大家的罗修,都感觉到皮肤刺痛,双脚仿佛被钉在地面上。

他站在只能勉强认出沃尔卡侧颜的远方,都能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要是站在他的正前方,一般人恐怕会吓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吧。

因此罗修笑意渐深,对朋友献上由衷的赞美。

——这样啊,你已经打开大门了。

虽然一般并不为人所知,但确实存在着一种传说,认为人在穷途末路的危机下会更上一层楼。只有即使站在死亡的深渊面前也毫不退缩,燃烧生命,抛弃一切,制伏命运的人,才能打开那扇门。在冒险者当中被称为S级的那些家伙,偶尔有些人会因为那种危机觉醒。

即便如此,这仍然被称为传说,是因为除了仰仗奇迹以外,没有其他手段能到达那里。

首先,没有人会想刻意让自己『站在死亡的深渊前』。就算有这种想法,刻意制造的死亡深渊能有什么程度想想也知道。而且就算真的做到了,也没有能打开那扇门的保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直接死亡,或是作为战士的生命从此断绝。

这就像是神对亲手引发奇迹的人所赐予的祝福。

(如果将来有机会跟你赌上第五十胜交手……呵呵,毫无疑问会被你拿走一胜吧。)

如果是作为圣骑士,包含魔法在内,如字面意思使出全力战斗的话,他不打算输——但如果纯粹只用一把剑切磋,他已经难以匹敌。

因此,看到沃尔卡被施加了单眼单脚这种过于沉重的枷锁,他无法不感到郁闷。

安洁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向义肢坏掉、往后倒下的沃尔卡。尽管他不会跟在她们后面——

「——真的是……」

怒不可遏。正因为他理解,假如沃尔卡没有失去左脚,如今他究竟能达到何种境界。

〈摘命者〉。摘取战士性命的死神。在已经身负濒死重伤的状态下,一边保护同伴,一边在一对一的战斗中打倒对手,即使是身为圣骑士的他恐怕也——

但是沃尔卡做到了。他颠覆了死亡的命运,成功保护了同伴的性命。神明对这样的男人,却要给予更残酷的试炼——就算身为圣骑士的他忍不住想对神吐露怨恨,又有谁能够责怪他呢?

和队伍的同伴莉泽尔等人,以及小时候见过一次面的安洁相比,罗修或许是和沃尔卡结交后交情最浅的人。

然而正因为他们是切磋过百次以上的友人,他才有自信说,他比沃尔卡本人更加理解沃尔卡对剑的想法,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沃尔卡积累了多少严酷的锻炼。

因此,他敢断言。

沃尔卡终究不是那种能够舍弃剑,选择安稳生活的人。

沃尔卡自己也是,直到刚才握住剑才总算意识到了。他今后应该会慢慢找到自己该走的路。罗修和安洁随时都能准备好提供援助。

不过令人挂心的是队伍的伙伴——莉泽尔、尤莉缇娅、亚托莉三人。

她们亲眼目睹了沃尔卡赴死的光景,那应该是超乎想象的恐怖。沃尔卡以剑士身份东山再起的道路,她们究竟愿意支持到什么地步呢?

沃尔卡以剑士身份东山再起——这代表她们必须接受他下次可能真的会死在某处的可能性。

即便是队伍的同伴,正因为她们非常珍视沃尔卡,这个决定想必会伴随着巨大的痛苦。

罗修耸了耸肩。

「沃尔卡,你必须面对的或许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身旁的同伴喔。」

虽然罗修觉得他没有迟钝到木头的程度,但那男人实在过于沉默寡言了。

真希望他能在这方面向我学习!明明没有人在看,罗修却潇洒地拨了拨刘海,爽朗地迈步向前。

义肢损坏到那种程度,应该需要来人搀扶吧。

而且应该也需要有人来开朗又诙谐地吹散这股仿佛要沉入地底的沉重气氛。

「——嗨,沃尔卡,你这次又闹得很大呢!唔唔!居然让这么惹人怜爱的女士们哭泣,唉,真拿你没办法!听好了,你也要稍微体谅一下女性的心情——」

在朋友面前,他维持着一贯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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