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坏了义肢害我多住了差不多一周病房,等到义肢顺利修好,我终于要出院了。因此包含确认复健最终效果的意义在内,我们〈银灰旅路〉这天来到公会寻找返程途径。
好久没来这里了啊。和〈摘命者〉战斗后在死亡深渊徘徊十天,病床生活一周,到现在能在外正常行走又花了一周,差不多一个月没来了吧。我休息得还挺悠哉——不,最后一周搞坏义肢完全是我的错。
拜此所赐,拿到修好的义肢的时候,老修女叮嘱我:「下次弄坏了我可就不管了。」真的很抱歉……
在公会门口擦肩而过的冒险者看到我单手拄着拐杖的义肢模样,不禁发出「呜哦……」的声音惊讶地瞥了我一眼。身体是冒险者最重要的本钱,因此拖着义肢来到公会的人想必相当少见。我也得习惯被人用这种目光注视啊。
那么,虽说我某种程度上可以正常行走了,身体还是这副模样,所以带着旅游的心情慢慢散步走回去还是不太现实。回去的选择大概就是接护卫委托搭上顺风马车,或者等镇上的公交马车。
坐船沿水路回去也可以,但这座城镇〈路德〉离港镇距离较远,到头来还是得先移动到那儿去,而且亚托莉有超讨厌坐船的意外弱点,所以我们队伍平时大多数都会走陆路。
幸好人员流动是人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护卫委托的数量在公会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多。
尤其是支撑物流的商人们发出的委托众多。精明的商人之中也有人并不会在公会随意招人,而是会事先物色好值得信赖的队伍直接指名。能收到这种指名,对冒险者而言也是种身份地位,是实力受到世人认可的荣耀之一。
师父打开大门,我们走进公会。
「啊——」
然而当我们穿过冒险者零星聚集的大厅时,尤莉缇娅忽然僵住了身子。我看向她的视线前方,那儿有两名站在墙边看起来闲得发慌的冒险者,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同伴。
乍一看,两名男子年纪都和罗修差不多。亚托莉眼神忽然变得锐利。
「……那些人之前纠缠过尤莉缇娅。」
「什么?」
「他们很缠人地搭话,想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这种事。而且他们和之前的少年不一样,是用那种目光缠着尤莉缇娅。尤莉缇娅还是一样很辛苦呢,哈哈哈。
——砍了他们吧。
「哦——咦,你是那时候的!居然在这种地方遇到,真巧啊!」
「嗯?哇,真的耶!你今天还是一样可爱呢,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
对方也注意到我们——准确来说是注意到尤莉缇娅,以仿佛多年老友的轻松态度走了过来。尤莉缇娅轻轻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嚯,他们自己走进攻击范围,这样正好……既然你们打算心怀不轨地向尤莉缇娅套近乎,那就先打倒我和亚托莉再说吧。
「——那个……」
这时,一旁传来少女冰冷刺骨的声音。同时绝对零度的魔力波动袭来,两个男人发出「咿」的惨叫声,脸色铁青地僵住了。
少女身穿以淡米色为底色,并用红色点缀的长袍,乍看之下像个魔法师。然而她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却强烈到让人觉得她就算现在转职成前卫职业也能做得很好。
少女始终面带笑容。
「才一下子没注意,你们又在做什么?又想跟女生搭讪?你们和那几位很熟?」
两名男子冷汗直流。
「没,没有啦,那个……」
「对,对啊,我们有点交情。对,对吧?」
男子拼命用眼神求饶,但师傅当然无视他,立刻回答:
「你谁啊。是说,老身的同伴被你们缠上,很困扰耶。」
「啊?」
人一旦笑着发飙就会变成这样,这就是最完美的范例。
——就这样。
「——好了,快点道歉,道歉。我不是说过好几次,要你们别再做这种事吗?为什么你们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呢?」
「「非常抱歉!!」」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是这边,跟这边的各位道歉。快点低头,诚心诚意,九十度。对对对,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
少女露出有点堕入黑暗面的暗黑笑容,两位青年则摆出漂亮的直角谢罪姿势。其中一人说:「我,我说,这样就够了吧」,试图抬起头来,但少女用木杖前端压住他的脚尖。
「我没说你可以抬头吧?为什么我说过的话你就是听不懂呢?被小孩子说教,你不觉得丢脸吗?唉,真是可悲……」
「…………」
我们看着这一幕,全都有点被吓到。呃,我知道他们是在道歉啦。但两个成年男性被小女孩踩在脚下,摆出热情的谢罪姿势,让人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距离感……
看来他们这次并不是第一次犯事,少女露出忍着头痛的表情。
「那个,很抱歉造成各位的困扰。这两个笨蛋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浮……」
幸好早上公会里人不多,但来自四面八方充满疑问与好奇的眼神还是让人如坐针毡。就连师父也受不了了,
「啊——好啦,老身知道了。只要别再缠着老身的同伴就好,再见。」
「啊……请,请等一下!」
少女连忙叫住正要快步离去的师父。
「那,那个……恕我冒昧,你们是冒险者吧?其实我们有件非常困扰的事……」
「啊——?……你去找别人吧。我们只是来找去圣都的移动手段。」
「!这样的话,我们的委托正好适合您!」
少女身子前倾,莫名急迫地滔滔不绝。
「是,是护卫的委托!目的地是圣都!可以请您至少听我们说一下吗……?」
「……」
师父用眼神问我:「怎么办?」
从少女病急乱投医的拼命模样来看,她似乎是相当困扰。既然她的目的地是圣都,跟我们的目的地一致,总之先听听看委托内容吧。
师父点了点头,
「行,那我们就听听看。」
「谢,谢谢您……!」
少女的表情顿时一亮,仿佛得救了一般。
「呃,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露艾莉,这两个笨蛋是……」
「我叫凯因。」
「我叫洛伊德。」
「我们是C级队伍〈巡天之风〉。」
据他们所说。
首先,〈巡天之风〉似乎和我们一样是四人队伍,第一位是眼前这位释放领袖魅力的少女,露艾莉。她身穿白中带红的长袍,带着巨大的木杖,应该是魔法使没错。
她有一头淡紫色的头发,脑袋后面的头发长度和尤莉缇娅差不多,两侧则是及胸的中长发。年纪应该和尤莉缇娅差不多,身高比尤莉缇娅稍高,但稚嫩的嗓音和不熟练的敬语给人年幼的印象。
而两位依然保持九十度不动的青年,蓝发的是凯因,茶发的是洛伊德。现在他们弯腰九十度,看不到脸,不过两人都是给人开朗又善于交际印象的帅哥。
……不过嘛,会令人感觉有些轻浮也不是不能理解。
至于不见踪影的第四人——
「其实把我的姐姐也算在内,我们是四人队伍……不过现在……那个,姐姐身体有些不适。」
「嗯……?她还好吗?」
「还,还好。呃……我有拜托这边的教会帮忙看病。」
也就是说,在姐姐疗养的期间,只有露艾莉他们继续冒险者活动。姐姐现在一定在教会的病床上感到无地自容吧。我懂她的心情,总觉得有点感同身受。
我们也各自简单地报上姓名,露艾莉仔细地念出所有人的名字。
「然,然后,我们接了明天的护卫委托。有两位商人,两位都有马车!所以只有三个人有点不放心。可以请各位帮帮我们吗?」
凑巧的是,这提议对我们来说可谓求之不得。虽说我们是A级队伍,但唯一的男性成员负伤派不上用场,能够战斗的只有三个看起来不怎么强的女孩子——在这种条件下,愿意爽快地让我们搭便车的滥好人委托,应该没那么容易遇到。
但只要能跟〈巡天之风〉合作,三男四女的人数还算过得去。再加上罗修和安洁也说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有〈圣导骑士队〉的骑士和会使用神圣魔法的修女加入,就算我这个拖油瓶在场,大部分委托人应该都会点头答应。
老实说,光看条件的话,我们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不过问题在于——
「要跟这些人一起……处理委托?」
——后面那两个男人有纠缠过尤莉缇娅的前科。虽说这只是常见的委托,但还是有生命危险,把背后交给不太能信任的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露艾莉应该也看出尤莉缇娅明显在提防他们了吧。她毫不留情地用木杖敲打蓝发男子——凯因的脚尖。
「我,我会好好教训这两个笨蛋!要是他们敢乱来,你们可以狠狠揍他们一顿,抛下他们也没关系!」
你们真的是队友吗?凯因还保持着九十度的姿势不停抽搐。
师父双手抱胸。
「嗯,听起来是不错……总之先看看有没有其他委托吧。」
「嗯,说得也是。」
「……」
露艾莉脸色苍白,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孩。我是觉得没必要想得那么严重……但她年纪还小,而且第一次遇到队伍缺人,或许是有些害怕。
我们开始确认贴在墙上的委托书。虽然不是没有护卫委托,但目的地要么不是圣都,要么就是出发时间在超过一周以后,不然就是移动手段是徒步,似乎没有适合我们现在状况的委托。
「这么一来,就只能拜托那些家伙,或是悠哉地等待公交马车组起来了喏。」
视野一角,露艾莉神情紧张地等待着我们的判断。该怎么说呢,她散发出一种悲怆感,仿佛在祈求神明保佑似的。如果我们拒绝,她可能会当场崩溃大哭。
说实话我感到很尴尬。
「……她看起来真的很困扰。」
「两辆马车,三个护卫……不,就算有四个人,要护卫两辆马车心里也会有些没底喏。而且她说明天就出发,现在才取消委托,恐怕也会影响到信用。」
意外的是,值得信任和不值得信任的冒险者这种情报在世间广为流传。尤其是商人,冒险者的水平会影响到他们的成功,因此他们对这类情报极为敏感。若是被贴上“在委托前夕放弃的不负责任的队伍”这样的标签,未来几年可能都不会有商人找上门了。
那么,该怎么办好呢?
「前辈……那个,可以打扰一下吗?有件事我很在意……」
「怎么了?」
尤莉缇娅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她把身体靠向我,挡住自己的表情,不让露艾莉他们看到,然后用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谨慎地说道:
「……那个队伍,我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
「……」
「露艾莉小姐看起来很怕那两个人……他们真的是同伴吗……?」
——说实话,尤莉缇娅的这类直觉非常准。她原本的性格与遭遇,让她很擅长察觉男人的恶意、色心,以及同为女性的警惕心和恐惧。我也隐约觉得他们有点做作,或者说不太对劲,既然尤莉缇娅也这么说,就代表我感觉的没错。
师父和亚托莉的脸上也充满怀疑。
「是啊。那个女孩暂且不提,那两个男人……有点可疑的味道喏。」
「同感。」
呜呣,她们俩都能一口咬定,真厉害啊。我们和他们还没讲过几句话,居然就能把对方的本性察觉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正是可谓魔法的才能。
——这么说来,『原作』主人公好像也曾经被卷入类似的状况。
最近好久没联系的半吊子原作知识复苏。
我记得开头场面是,两名少女在招募帮手,希望帮忙寻找走散的同伴。她们的目标是和主人公毫无关系的路人小队。不过,主人公去狩猎魔物时偶然遇见他们,感觉气氛不对劲,就暂时和他们一起行动——剧情大概是这样。
……那个主人公表现得像讨厌和人亲近的独行侠,却绝对不会对他人的危险视而不见。我记得他因此在粉丝之间被当作新型傲娇看待来着。
之后,一行人在少女们的带领下,突然遭到〈恶徒〉袭击。此时真相大白,少女们说要寻找同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其实她们的同伴被当成人质,威胁她们把『猎物』引诱到〈恶徒〉的狩猎场。
猎物,就是以为自己在做好事向少女们提供帮助的善良路人小队。我记得那是一种利用无辜的人,并利用他人的善意再加以践踏的极其恶劣的手段。
〈恶徒〉在主人公的无双之下遭到歼灭,但人质早已——这就是结局。我记得我当时读到那里也相当难受。毕竟最后的场景是以少女紧紧抱着同伴的尸体恸哭作结。
「……是吗。也就是说——」
——大家的直觉,与『原作』结合起来思考。
自称凯因与洛伊德的那两人是〈恶徒〉,他们装作年幼的露艾莉的伙伴,实则是在监视她按命令行事。露艾莉为了帮助被挟为人质的伙伴,压抑恐惧拼命想引出『猎物』。
考虑到尤莉缇娅之前被纠缠的事实,〈银灰旅路〉可能从那时起就已经被盯上了。而他们或许在镇上看到伙伴们推着轮椅陪我散步,更是觉得我们队伍里带着一个累赘正适合下手。这么一想,刚刚犹如滑稽短剧的道歉,也可能是为了降低我们戒心而演的一出戏。
啊——感觉心情越来越糟糕。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露艾莉就是被迫称呼危害同伴的可恨敌人为同伴,还以同伴的身份笑着和他们相处。她被迫加入〈恶徒〉一伙,不得不亲自做坏事。
那么,露艾莉现在究竟是。
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
感觉心中有黑色的渣滓不停打转,越来越混浊。
我说过——我非常讨厌坏结局。即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也无法忍受有人在我眼前受到不合理的折磨,被夺走眼中的生气。
好痛苦,好想吐,无处宣泄的情绪几乎要烧穿我的脑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不让她们露出笑容?就算那儿只是空想的世界,折磨别人有那么好玩吗?
前世彻底摧毁我情绪的无可救药的暗黑邪道幻想。
对我而言,那个世界已经不是空想。
是现实。我活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也都活在这个世界里。
露艾莉也绝非『角色』,是在这个世界和我一样活着的出色女孩——
「——那就接下吧。」
感情淡薄的少女通透的声音倏地斩断我负面的思绪。
是亚托莉。
「这种时候就要假装被骗,把他们全部击溃。」
「……亚托莉。」
的确,换作是过去的〈银灰旅路〉,也许会做出这种选择。我们不是见人就帮的慈善队伍,但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就会尽力而为。从队伍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的时候开始,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优先考虑我的情绪真的好吗?现在的我少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就是个拖油瓶,必须让大家保护。因为我一个人的私心让大家置身险境真的好吗?光是身体变成这副样子,就已经给大家带来够多负担了——
「沃尔卡。」
亚托莉仿佛在劝导我。
「你露出这种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
……我露出了什么表情?唉,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表情吧。
「我们,靠不住吗?」
「——没有这种事。」
「那就,依靠我们。……我们是伙伴吧?」
……是啊。
亚托莉说的对。现在的我看起来像是不相信伙伴,在她看来就像是自己被否定了一样难以忍受。假如我站在亚托莉的立场上,恐怕也会有同样的心情。
「前辈,我也一样。」
尤莉缇娅的眼中也蕴含着不惜献上性命的强烈决心。
「我想成为前辈的力量。拜托了……」
……说真的我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怎么感觉她们都把事情看得很严重。
「沃尔卡……」
师父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撕心裂肺地说:
「不要一个人承担……我们也会一起背负……!」
不是你们到底把事情看得有多严重啊?!这已经是阻止别人牺牲自己时说的台词了吧?唉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是我只是有点失落地想着「这个狗屎的邪道暗黑幻想世界……」而已。
而且我绝对不是不相信大家。不如说我才是全世界最清楚大家有多强大、有多可靠的人。
我之所以感到纠结,是因为我太不中用,只能依靠大家。至少如果有一条腿没事的话,我就能和大家一起战斗了。然而现在的我,顶多只能保护好自己,避免成为大家的累赘。
这实在是……你看,男人总有自尊嘛。
在旁人看来,这不就是「把一切都交给女人,让女人保护,你小子坐享齐人之福啊?」会气炸的场景嘛?那个臭老头如果还活着,恐怕也会因为太过可悲而叹出一口大气。
这无关道理,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果然,回到圣都后,我必须寻找比现在更好的义肢。好不容易才避免了和原作一样的坏结局,结果却反而尽让她们承担多余的风险,这样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我明白了,谢谢大家。」
大家都这么想帮助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把她们的心意当作伙伴理所当然的义务。就算现在还不行,我也要慢慢增加自己所能做的事,回归社会,总有一天也要作为剑士——
不然大家会一直受到罪恶感与后悔苛责。
即便是在一有破绽就会有人遭逢不测的幻想世界,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呜呣,那就去听听详细情形吧。」
师父做出结论,我们结束了作战会议,回到露艾莉那边,告诉她我们愿意协助她。露艾莉听了彻底安心,几乎要腿软。
「谢,谢谢你们……!」
「但如你们所见,我只有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还得问问委托人能不能接受。」
「交给我们吧!」
回答我的是终于获准抬起头的凯因和洛伊德。他们像兄弟一样默契十足地拍着胸脯说:
「我们来带路!」
「请跟我们来!」
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是我们这群人当中最年长的,不知为何说起话来却像小喽啰一样。不知道他是天生个性如此,还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被露艾莉击垮——又或者这也是为了让我们大意的演技?
「……那,那我们走吧。」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因为刚才听了尤莉缇娅她们的话吗?跟在两人后头的露艾莉的笑容,看起来满是细小的裂纹,带着难以隐藏的罪恶感。
「——啊啊,您好您好。我是委托人斯塔菲欧。呃,您们是要和这边几位一起接受委托是吗?」
委托人在城镇入口的防卫门附近保养马车。
他穿着很有商人相的胭脂色高级服饰,肚子有点凸出。商人当中有不少人对冒险者态度高傲,不过这个男人乍看之下个性温厚,人似乎不错。
「我们是这么打算,不过可以先告诉我们详情吗?」
即使面对师傅,这个委托人——斯塔菲欧也绝不会因为对方是小孩就轻视她,反而恭敬地频频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您说的没错。那么我简单说明一下——」
斯塔菲欧的话,简单总结如下。
这次的委托是护卫商人去圣都进货。明天一早从这座城镇出发,按一般行程三天就能抵达圣都。他和另一位商人各有一辆马车,所以希望护卫分成两组。当然,除了紧急情况以外也可以坐在马车上。他们多少会准备一些粮食,但还是希望最好我们能各自准备好——
就是这种平凡无奇的护卫委托。
「这边这支队伍有一人身体不适,但我也不能延后行程,如果各位愿意帮忙就太好了……」
「还有空位吗?我们这边还有骑士和修女各一名还没有来。」
「诶……骑,骑士大人吗?」
斯塔菲欧慌慌张张地大声说道。
「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呃,因为很少会有冒险者带着骑士大人同行。」
「是我熟人,实力我可以保证。」
「这样啊……」
斯塔菲欧用手抵着下巴,开始思考。他是站在商人角度权衡护卫人数和费用的得失?还是在拼命重拟计划,确保猎物中增加骑士这个意料之外的战力也没问题?
「骑士会带马,所以只要有修女的座位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两辆马车正好分成四人一组搭乘比较好。」
如果他因为区区一名骑士就退缩,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我故意装出没自信的样子。
「还有……我的右眼和左腿正如你所见,我会尽量不扯后腿,但无法算作战力……」
「……原来如此。」
眼前这个男人只是个累赘,那只要注意骑士一人就够了。
他应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考虑了差不多十秒,斯塔菲欧点了点头。
「请别在意。既然还有骑士大人在,护卫工作想必绰绰有余。以您的身体状况,走路应该很辛苦,还请搭乘我们的马车。」
他看向露艾莉她们。
「我个人是希望务必拜托他们帮忙……各位意下如何?」
露艾莉恳求般地低下头,凯因和洛伊德不知为何敬了一礼。
「拜,拜托你们了……!除了你们以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帮忙……」
「我们发誓不会再做奇怪的事了!」
「杂事就交给我们吧!」
所以说你们装成没脑子的小喽啰是想干嘛……
无论如何,这下子就回不了头了。如果我们的猜测正确,在回圣都的路上——毫无疑问会受到袭击,演变成战斗。
我下定决心,点头回应师父的视线。师父也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也接下这个委托吧,要麻烦你们了。」
「哦哦,谢谢……!」
斯塔菲欧笑得很开心,凯因和洛伊德则是异常开朗地说:「请多指教!」
——只有露艾莉依然站在角落,拼命挤出僵硬的笑容,颤抖的拳头在长袍上留下深深的褶皱。
「——〈巡天之风〉这支队伍的女性……?我们这边没见过,是不是搞错了?」
——嗯,我就知道。
我回到教会,立刻询问老修女是否知道〈巡天之风〉这支队伍,她的回答不出所料。露艾莉的姐姐并没有在教会疗养,也就是说,露艾莉在撒谎。
几乎可以说是确定了。我将包含罗修、安洁在内的所有人召集到病房,向他们两人简单分享情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委托可能是〈恶徒〉的陷阱。」
「嗯。……抱歉,把你们也卷进来了。」
大致说明完,我向罗修与安洁低头道歉。虽说他们原本就打算和我们一起回圣都,但对他们两人而言,相当于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他们卷进了麻烦事。
然而罗修和安洁破颜一笑。
「呵呵,没关系。还请务必让我们帮忙。对吧,安洁?」
「是的。」
安洁在胸前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
「万一出现意外,我也会治好所有的伤,还请放心。」
「……谢谢。」
虽说对手只是地痞流氓,走错一步也有性命之虞——他们却像这样爽快答应,我真是有一群好伙伴啊。
「而且从战力上看,我们也不该视而不见吧?」
罗修潇洒地拨了拨刘海,朗声说道:
「莉泽尔小姐能使用甚至凌驾于贤者的魔法!身为〈亚尔斯瓦伦之民〉的亚托莉小姐!拥有卓越剑术才能与无限潜力的尤莉缇娅小姐!——然后,还有我!!」
这时把自己放压轴,真是有够自恋。不过他确实强得一塌糊涂啦。
摆完姿势心满意足的罗修压低音量,
「而且你也是只身完成击败〈摘命者〉伟业的剑士。就算身体变成这样,一般人也远远比不上你。」
「就是说呀!我也这么认为!」
尤莉缇娅小姐?
「我真觉得就算把现在的你丢进一群烈鬼之中,你也能若无其事地回来。」
「怎么可能——」
「就是说呀,我也这么觉得。」
尤莉缇娅小姐赞同得这么快,令我感到困惑。单眼单脚屠杀一群烈鬼,这已经彻底放弃当人了,是鬼神所为。就算是那个臭老头——不,总感觉那个臭老头能轻松办到……
「在这座小小的城镇里,究竟有多少和我们实力相当的冒险者呢?与其让其他队伍成为目标,不如由我们出马。我明白你的心情。」
「……抱歉。」
能听到他这么说,让我稍微轻松了一点。明明是个烦人的自恋狂,却能在这种时候若无其事地帮腔,所以这家伙才是帅哥啊……
「话虽如此,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对方在撒谎这点毫无疑问,所以事实肯定八九不离十,但……」
「既然如此,沃尔卡大人」
安洁客气地举起右手说:
「由我来“看看”那些人如何?」
「……?」
我皱起眉头,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图。安洁就这样把右手置于胸前,
「只要我“看”一下,就能判断那些人是否是罪人。」
「……你还能做到这种事吗?」
「是的,因为我好歹也是大圣堂的修女。」
大圣堂的修女好强啊……光是看一眼就能揭穿他人的罪行,简直就是地狱的阎罗王。
「不过……我还不够成熟,只能看穿最近的罪行……」
「我觉得已经够厉害了……」
「不,我还得多加磨炼。……您知道吗?大圣堂有一位圣女,〈星眼圣女〉大人据说能看穿人的所有谎言,以及他一生中犯下的所有罪行。」
不是,这已经不只是像「阎罗王」了,这就是阎罗王本人。〈星眼圣女〉,我绝对不想见到她。感觉她连我是转生者的事都能看穿。
……不过,我一介小小冒险者应该没有机会见到圣女大人,所以这不过是我杞人忧天。对我而言,她们就是云端之上的存在。
「如果沃尔卡大人还有些担心,我觉得我也能帮上忙。」
「……是啊。安洁,能拜托你吗?」
虽说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但若是能得到确凿的证据那是再好不过。我坦率地拜托安洁,她就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的,好的!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不管什么事都请尽管吩咐!」
她高兴得连我都吓了一跳。
我还清楚地记得之前我拒绝了她身为大圣堂的修女提出支援的好意,让她非常沮丧。她,她果然心里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吗?没想到这点小事就让她高兴成这样……
「那么,安洁,事情搞清楚了你就偷偷告诉老身,老身会用〈精神感应〉告知大家。」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莉泽尔阿露缇大人。」
话说回来……我的伙伴们真的都很可靠。师父、尤莉缇娅、亚托莉自不必提,安洁和罗修也是。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无法独自好好走路的自己感到焦躁不已。我不认为当时拼死战斗的自己有错,也丝毫不感到后悔。但是,唯独失去一条腿这件事——自从前阵子弄坏义肢以来,偶尔会让我倍感压力。
如果陷入那种状况的是原作主人公,他一定不至于拼死战斗,而是会极其冷静地,仅靠本能找出最佳答案,顺利渡过难关。即便是他或许也难以毫发无伤,但他一定不会付出任何牺牲,也不会让任何人悲伤。
「……」
不行不行,感觉弄坏义肢以来杂念就多了很多。我在心中摇了摇头。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想也没用。『回到圣都,找更好的义肢』——总之现在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因此我没有注意到。
我在转换心情之前,小小地叹了口气——而尤莉缇娅和亚托莉在我漆黑的右半边视野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夜色渐深,除了皎洁的月光以外,光亮一个接一个从街上消失。每个冒险者都回到自己的住所,与同伴团聚用餐、洗澡、整理道具,做完一天结束时该做的事,之后只剩下上床就寝。
镇上价格最亲民的面向冒险者的旅店,在只有巴掌大的双人房里,尤莉缇娅和亚托莉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上。魔石灯使用魔石的魔力发光,照亮亚托莉的身影,她看起来在左思右想,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黑夜中。
连亚托莉都这样,她的表情一定更糟。尤莉缇娅想道。
「前辈……在自责呢……」
「……嗯。」
沃尔卡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她应该没有看错。沃尔卡对自己变成单眼单脚的身体感到懊悔。如果身体没变成这副样子,自己也能战斗——没错,他在责备自己,为只能接受尤莉缇娅她们保护的自己感到不争气。
明明沃尔卡什么都没有做错,他的身体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尤莉缇娅她们无能为力害的。
「他看起来……很痛苦。」
「……是的。」
就尤莉缇娅所知,沃尔卡是打从心底讨厌别人受到不讲理折磨的男人。听到这句话,大多数人一定会想象他是一个正义感强、心地善良的男人吧。
然而白天在公会察觉露艾莉的委托或许是陷阱的时候,沃尔卡并没有义愤填膺地表示无法饶恕那些〈恶徒〉,也没有同情露艾莉的遭遇。
那是——对世界本身的深深叹息与失望。
沃尔卡气愤的对象不是利用露艾莉的〈恶徒〉,而是产生这种存在的世界本身。
仿佛从尤莉缇娅不知道的很久以前开始,他的心就一再被这种现实背叛。
沃尔卡在队伍中的年纪确实仅次于莉泽尔,但十七岁这个年纪应该还算是年轻人。
可是他,在遇见尤莉缇娅她们之前,在可谓『年幼』的人生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说不定,沃尔卡他。
走过了一段难以启齿的,尤莉缇娅等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壮烈人生,甚至会觉得尤莉缇娅在老家受到兄长们冷淡对待不过是个笑话的程度。
他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在祖父身边修行剑术。
但光是这样就能抵达那种剑术境界吗?而且他为什么对世界抱有深深的失望呢?
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不得不变强,身为武人穷极剑道都还不够。其中一定有令他对世界失望的原因。
为什么她至今从未感到过任何疑问?
「……」
她对一无所知,只是两眼发亮地崇拜沃尔卡的自己感到羞耻。
沃尔卡在责备连剑都挥不好的自己。他只身一人打倒了〈摘命者〉这种超乎常理的怪物。没有人会嘲笑他的伤不光彩,只有他自己,对自己不得不牺牲单眼单脚的弱小感到懊悔。
就好像他知道有一个强得过头的人,和他不一样,在那种状况下也能理所当然地生还一般。
所以尤莉缇娅忽然感到害怕。
再这样下去,沃尔卡会不会又要在某处抛下自己的性命?
这没有道理可言,他在那个瞬间,一定会仅凭本能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他就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现在连剑都挥不好的自己只能做到这点事。
所以,
「亚托莉小姐,如果那些人真是〈恶徒〉——我,绝对不会饶过他们。」
在义肢无法承受拔刀术而损坏的时候,沃尔卡当时一定感到绝望,仿佛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未来本应走的路全都崩塌了。光是这样,沃尔卡的痛苦就已经难以估量,可那些家伙竟然还打算强行利用无辜的少女,用他最无法无视的办法进一步折磨他。
这样子不行。
绝对不能让沃尔卡再受苦,不能让他牺牲自己。
所以,尤莉缇娅她们——必须排除。
「……这样好吗?不用勉强自己喔,这种事交给我就行。」
尤莉缇娅清楚亚托莉的意思。……尤莉缇娅不太擅长杀人。这是她与世无争、息事宁人的天真性格造成的。她现在就连奇怪的男人纠缠她,她都还不能毅然拒绝。她总是会想,能不杀人最好。
不过同时,她回想起一件事。
〈银灰旅路〉变成现在的四人小队以来,有好几次不得不与〈恶徒〉战斗。其中有一次,因为尤莉缇娅犹豫要不要给对方最后一击,结果害沃尔卡保护她而受伤。
幸好他的手臂只是被轻轻砍伤,那一次一步走错说不定也会演变成夺走他剑士生命的重伤。
——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沉重粘稠的感情逐渐沸腾。
尤莉缇娅回答道:
「没事的。」
人生中最敬爱的人还在痛苦之中,她绝对不可能再优先保身。
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我也要战斗。——让我们把一切……一切都排除掉吧?」
「我明白了。」
——亚托莉点了点头,为尤莉缇娅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情感到高兴。因为对亚托莉而言,只要能共享『保护好沃尔卡』的想法,大家能为沃尔卡尽己所能就够了。
即便魔石灯的光亮照进的尤莉缇娅的眼眸比黑夜还要深邃,看不出任何感情也一样。
说到底亚托莉就不会察觉,即便察觉了,她恐怕也丝毫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