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香是个美女。
一头长发直顺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场拍洗发精广告。肌肤就像是出自雪国般地白暂,细致光滑的程度让人一眼惊艳。光是那白与黑的强烈鲜明对比,就足以吸引众人目光。
而且她连五官都长得秀丽端正,怎么会有人漂亮得这么“没天理”。
她就像个日本娃娃,是个感觉清秀又温柔的美女。
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上帝是公平的,有疑好就没两好”——这么说也不知道恰不恰当,总之很微妙——里香的个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从来不鸟别人说什么。稍不顺心如意,就哭闹吼叫、动粗扁人样样都来。
外表与个性差这么多的女生,全天下我还只认识这一个。
“我回来了。”
我以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说,一边打开病房门。
床上的里香看起来不高兴。
“怎么那么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带说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图书馆,现在才刚刚回来。今天打从一早就冷得要死。气象主播仿佛立下了什么伟大功勋般断言:
“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来相当自豪,背后荧幕上还有一个围着围巾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雪人跳着舞。
事实上,是真的冷到让人受不了。
风势猛烈、寒风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云层所笼罩。
我穿着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一边抵御迎面吹来的寒风,撑过来回市立图书馆的漫长旅程。我连指尖都冻僵了,整张脸也好像冻伤似的感到一阵阵刺痛。
总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头。
这苦差事真的会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头来,却只换到“怎么那么慢呀”这句话,这女人实在是。
里香就是这么任性。
简直就像个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书吗?”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里的书递出去。那本书几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面画着可爱的兔子图案。
里香躺在床上,直接接过书。
“这是什么?”
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形状优美的双眉同时挑起。
我有点紧张地说:
“你要我找的书呀,彼得兔的……”
“这的确是彼得兔系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书是另外一本。”
“是、是吗?”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里香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坏兔兔的故事》啊!”
“可、可是,你不是说这一本也行吗?”
里香的吩咐带好几个复杂的条件。帮我借那个回来,如果没有那个的话就借那个,如果连这个也没有的话——那些要求实在太复杂,所以我还特地把里香的话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带着纸条出门。
“你到底是怎么听的啊?那一本是我说绝对不要借回来的呀!”
“是、是那样吗?”
我慌慌张张地翻着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纸条。是在右边吗?不对,没有。那左边呢?也不在那边。这么说来是在裤子口袋里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张纸条。
(不、不见了吗……?)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说出来的话,绝对更会被里香骂到狗血淋头的。
我满脸苍白的低下了头。
“啊——”
有了。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就掉在我脚边。
我蹲下身去捡起纸条。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容,一边打开纸条。我潦草的字迹龙飞凤舞地排列在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就如同里香所说的,《恐怖坏兔兔的故事》旁,的确画着一个X符号。
我选书的时候,似乎看漏了那个符号。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么会看漏了呢?”
我为了缓和当场气氛,试着挤出笑容,但是并不是很成功。
里香的怒气在瞬间爆发。
“你这个白痴!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还能干吗呀!你几岁了啊?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吧!”
唉,不论如何还是被骂了啊……
“可是我只有十七,还是个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辩在里香的视线下瞬间冻结。
“对、对不起。”
我搔着头道歉。
距头一回交谈不过三天,我在这女人面前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了。只要一听到里香的命令,就会不自觉地听命行事,只要一被发脾气,就会二话不说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常会低头认错。我更本就已经变成她的小喽罗了。果然,相遇当时的失败影响深远啊。我已经对她彻底地扶手称臣了。
里香干脆地说:
“去好好地把书借回来。”
“啊?”
“再去一次,把我说的那本书借回来啦。”
“现在吗?我才刚回来耶!”
太过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个住院病患,是个一个月前还谢绝会客的病人耶。尽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这样常常往外跑呀。这样对我的身体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须静养。
但是,里香干脆地丢出这样的话:
“做错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现在出去的话,回来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
“那又怎样?”
“…………”
“我问你那又怎么样啊?”
里香笔直地凝视我这边。
她双眼的颜色浓郁得叫人吃惊。凝望那对瞳孔时,有时会发现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转。
那时就会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快被里香的双瞳所吞没。
而在事后当我一个人独处时,胸口总会莫名地涌现一股心酸苦涩之感。
里香如今也以那样的双瞳凝视着我。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再不快一点,图书馆就要关门了啦。”
“我会走快点,把书借回来的。”
我说着,便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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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真是冷到不行。
或许是由于太阳已经西斜,气温好像一口气又降了不少。迎面吹来的风比刚刚冷冽多了。
东边天空也已逐渐转暗。
“真是败给她了……”
我这么低语的同时,吐出的气息瞬间冻结变白。
我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又绕,同时把外套前襟紧紧拉上后,踏出步伐。整个人感觉有些沉沉的,身体状况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检查是在一周后,说不定结果会很糟糕呢。
里香那对眼睛在脑海中浮现。
里香为什么会显露出那样的眼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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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赶不及在晚餐时间回来,所以也没吃到晚餐。
我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进里香病房。室内一片漆黑,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些许光亮,隐约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轮廓。里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视着窗外。
我说:
“你不开灯呀?怎么啦?”
没有回应。
“我把书借回来啦,这次没借错了。”
果然还是没回应。我走近床边,把书放到床上。然后,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下。
里香动也不动。
她不发一语。
也没有转向我。
我清楚听见隔壁病房隐约传来电视声。耳边还传来其他人走过病房前的交谈声,医疗推车行进间的“喀拉喀拉”声,某种东西翻到时的“当唧”声。或许是因为忽然接触到温暖空气,整颗脑袋莫名地变得朦胧恍忽,像飘浮在梦中一般。
我顶着呆滞的脑袋,脱下围巾和手套,对着双手吹出温暖的气息。双手指尖都冻僵了,根本无法感受暖意。
此时,只有时间缓缓、缓缓地流逝——
里香从方才就始终凝视着窗外。
正确说来,是始终凝视着龙头山,也就是炮台山。简直就像是对我的存在浑然无所觉。
当然里香知道我在这儿。
但是,她却不发一语。
早已习以为常的我,也只能茫然呆望着里香视线前方。
这种情况每天大概会发生一次。里香会毫无前兆地突然陷入沉默。
这么一来,不论我说什么都没用。即使和她说话,她也会听而不闻,顶多出点声敷衍敷衍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平时就已经离我好远的她,在那一瞬间离我更远了。远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绝对无法触碰到她。
于是,我只好沉默。
我只能忍受沉默。
然后,有时就试着想象她如今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凝视着炮台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吗?
我想着这些,一边不断地向双手吹气。那双手逐渐感受得到暖意了。
虽然将这些心头的疑问,直接问问里香本人是很轻而易举的,但是我却从来不曾想要那么做。反正一定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与其要咀嚼抛出的话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还不如就这么沉默忍受。
我没办法,只好痴望着里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纤细的身子。
由于她是坐在床上,所以只看得到上半身,不过从肩膀到腰部的线条只能用“完美”来形容。
那曲线真的非常优美。那是看着看着就足以让人心跳加速的曲线。
话说回来,人真是不可思议呀。为什么那样的曲线,会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线也非常优美,可是就完全不会让人心跳加速,不是吗?
只不过,里香瘦了点。
她的那种纤瘦,莫名地有种悲哀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亚希子小姐的那句话。
“还好,没什么啦。”
我不知道里香是什么病。
亚希子小姐后来也没告诉我,我总不好直接去问里香本人。再怎么说,我哪开得了口。怎么可能开口问这种事。
更何况,说实话,我也很害怕问出的结果。
所以我到现在仍然是一无所知。
咕噜噜噜——
这样的声音忽然想起。
声音来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虽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沉思,身体倒是十分忠于生理本能。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咕噜咕噜叫。
里香回过头来。
“对、对不起。”
我想也没想就道歉。
真是没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里香的表情。她说不定正气乎乎的呢。
虽然只因为肚子咕噜咕噜叫就发脾气,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说到底我没吃到晚餐全都是因为里香,但是和里香有时候真的是有理说不通。
我以为她又会对我发脾气,所以全身僵硬地严阵以待。
“那个,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从透顶传来的却是这句话。
“啊?”
我因为太过以外,一时之间还没能消化她那句话的意思。
“吃吧。”
里香指指门边的架子。
我一看,发现架上放着一只托盘。是院内供应的晚餐。不论是饭、菜还是汤,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儿。
我在吃惊之余,这么问:
“这、怎么会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过来的。”
“我的……你特地帮我拿过来的吗?”
她在黑暗之中,轻轻点头。
这里一到晚时间,配膳的服务人员就会把每位病患的餐点送到病房去。
我的晚餐,当然应该也会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论吃不吃,特定时间一到就会被收走。
而现在,餐点回收时间老早就过了。
是里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过来,以免被收走。
我真的是太震惊、太震惊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任性的女人会为我这么做。
就在我哑口无言的同时。
“不吃啊?”
里香这么问我。
“不吃的话,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这个吃喔。”
里香说着挪挪身子,,把床边的餐桌翻开。
“你也可以把灯打开呀。”
“嗯,谢谢。”
我开了灯,把餐点拿到床边。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论是饭、菜还是汤都已经冷掉了,不过大概是肚子饿了吧,吃起来真是人间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将饭菜送进胃里。
不,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让我觉得这顿饭特别好吃。
里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来。
“裕一看起来像狗一样。”
在不同的情况下,这句话听起来像在侮辱人。
然而,奇妙的是我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悄悄抬起头来,看到里香很开心地笑着,里香笑的时候就像天使一样美丽。
(如果她可以永远这样笑就好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着。
“怎么啦?”
里香察觉到我的视线,歪着头问。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么会有人觉得医院里的伙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
“没、没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点喔。”
里香像在安抚小狗一般,轻抚着我的头。
果不其然,我仍然没有因此觉得反感,里香的收滑过我发间的触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让我乐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张脸都埋在饭碗里,以免这样的心思被看穿。
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儿去啦?”
多田张着没牙的嘴,笑说:
“女朋友吗?”
他举起小指头。(注:日本举起小指头的手势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
该怎么说呢。多田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头,而且还是个色老头,像这些直觉根本就已经成为他的“初始设定值”了。
“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虽然是朋友,却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么成呀。你这年纪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吗?我说你呀,可得积极地主动出击喔。”
多田先生有种奇怪的口音。
听说是因为以前跑遍全国各地,强调也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话虽如此,多田先生的话,绝大部分听起来都很夸张。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是性。
曾几何时,我听说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说广岛在北海道。当我纠正他说广岛位于本州岛西部的中国地区(注:日本地名),他还强词夺理,坚持说“也曾有过那样的时代呢”。
简直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头。
“哈哈哈”,我还是只能敷衍地傻笑。
然后,他将手伸过来。
“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颗琥珀色的圆形物体。那是令人怀念的古早糖球。三颗甜甜的琥珀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谢谢。”
我点点头。
我回到病房后,把其中一颗放进嘴里。吃到一半就被那浓郁的甜味给噎住,赶紧吐了出来。“咚隆”糖球发出凄凉的声响在地板上打滚。
这东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这糖……”
怎么办。
我凝视着剩下的两颗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司的房间位于一楼,而且正对道路。
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危险的了。
仍何人扔颗石头,就能打破玻璃,轻轻松松地闯进去。
话虽如此,对于应该为其设想并且欢迎之至的访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种地理位置说实话真让人感恩呀。毕竟,只要打开窗户便能直接进入房间,就算是夜里也不会吵醒他的家人。
换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时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长椅锁顺利解除之后,我立刻造访司的房间。
我打开窗户的当下,二十五英寸画面上的男人面部特写,立即跃入眼帘。那家伙穿着灯笼绣上衣,腰线简直于女人没两样,手里拿着迅速旋转的发泡器。
电视喇叭传出尖锐的声音。
“这里可是重点滴哟!”
那个“滴哟”是怎样啊,“滴哟”是什么东西啊。
我一进房就装模作样地大大叹了口气,试着这么说:
“吾友啊,一个男孩子会这么正经八百地收看“广濑美一的开心厨房”重播,会不会哪里有问题呀。”
“有什么关系啊。”
司严肃地说。
世古口司是个有点怪怪的家伙。首先让我说明他是天文迷,所以这家伙的口袋里随时放着计算轨道用的函数计算机。不过,这也算了,很常见嘛。接下来说道他的特征,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体重九十二公斤。不过,这也算了,很常见嘛。可能是因为平常的认真锻炼,他的全身覆盖着如钢铁般的肌肉。不过,这或许也很常见吧。
问题来了,他的兴趣是制作甜点。
他常在放学后,以巨大的双手拿着娇小的计量匙,窝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点。而且最令人费解的是,比起任何一个女生所做的甜点,司的甜点总是技压群“雌”,好吃得没话说。
那堆女生怀着敬意为他取了一个什么“世古口大师”的绰号,还常把崇拜信件塞进他学校的鞋柜中。
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有一阵子没来了,怎么啦?”
司盯着画面中疯狂舞动——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不过似乎是在做菜——的广濑美一,这么问我。
我本来想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随即打消了念头。
因为,司的视线已经完全盯死在画面上。
“反正就发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现在好像很忙的样子,待会再说。”
不论和处于这种状况下的司说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声。
“喂,你看到刚刚的重点没?那可是神之泡沫呢。”
莫名其妙。
那个“神之泡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仔细一看,司的神情既严肃又认真。他正卯足了劲在那大本笔记本上——普通笔记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小手册一样——不知道在抄写什么东西。
终于广濑美一纵身空中一个大回旋。
当他在空中旋转的瞬间,广濑美一的双手一边在半空中翩然舞动,双脚则软趴趴地弯成折形。画面此时不知为何以特效处理,不但蝴蝶与星星满天飞舞,还打上了光景。
“奇——异幻——觉!”
广濑美一着地后,随即这么喊着。画面接着出现一个纯白蛋糕的特写。没错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蛋糕,看起来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过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这到底与奇异幻觉有啥关系啊。
的确,就某种层面而言的确算是“奇异幻觉”也说不定……
我持续顶着这些问号,转向司一看,发现那家伙瞳孔中出现星星,嘴巴半开,紧盯着着电视不放。
而且,他还喃喃自语着: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从、心底,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家伙除了这一点什么都好呀……)
好不容易,节目终于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视着沙暴狂扫的画面,似乎还沉浸于某种余韵之中。
我是在是等不下去了,出声叫唤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他刚刚似乎真的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
“你还好吧。”
我话中有话地这么问。也不知道我话中真意传达出去了没,只见司干脆地点点头。
“那当然。喂,你刚刚看到没?广濑先生的那一招。”
看来似乎是没有传达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怯!”
司不满地咂舌,随即起身。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手直接伸进袖子。
“喂,你要到哪儿去了?”
“抱歉,有亲戚来住我们家。那人很罗索,把他吵醒的话就惨了,我们到外面去吧。”
“外面……你有想好要去哪儿吗?”
现在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毕竟这种乡下地方,这时间还开着的店可说是少之又少。
“想好啦。我有个学长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费入场呢。”
“卡拉OK喔……”
我是个音痴。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连儿童节目的主题曲,都会差半音呢。
“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虑到这一点而这么说。
虽然那张脸和体形感觉很粗线条,不过司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做菜时的司反而较能贴切地显露出他的本性。
我半开玩笑地试着这么说:
“好,那我等会儿就来唱唱“反斗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题曲。”
“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异常嫌恶的表情。
这家伙不单纯是因为替我着想,其实也不想听到我的歌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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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司在半年前还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关系。
我们只是单纯的同班同学而已。
那样的家伙自然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正因为是那样的家伙反而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普通情况下也压根没想过要和他做朋友。那时候也不
曾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吧。
我们相识的契机,是雨。
是春季总难止息的蒙蒙细雨。
那一天,我走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刚在升学指导的个别面谈中,遭受所有志愿校都被判定“D”的打击。
补习班的老师的脸皱成了一团。
“看来只好降低志愿标准了呢。”
他似乎相当不耐烦地这么说。
虽然语调客气,但他整张脸都写着
我因此相当忧郁。
因为母亲看到这种成绩一定又会说:
“那读本地大学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学,母亲可能也希望我继续留在伊势吧。虽然,她总把“只要你喜欢就好”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不过只要一提起志愿校,她所推荐
的绝对是本地学校。如果要力排众议离开这里,就必须拿到一定标准的成绩才行。
被判定为“D”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有什么办法呀?”
我凝视从天而降的无数雨滴,这么呢喃。
“谁叫我老罢以前也是个笨蛋呢。”
那时的雨下个不停,总之心情郁卒到了极点。
后来我走过不知为何仍保留着火警了望台的古老车站前面,穿过铁轨,进入通往我家的捷径——“世古”。所谓的世古是意为小径的方言。据
说这是从很久以前流传至今的说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样把这个词汇当作名字。在某些地区,有时一个班上还会有大概三个人叫做世古或世古
口。我初恋的那个女生那是小三时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这种情况也只会发生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小镇中吧。
那种深刻的历史记忆同时会出现在街道上,像伊势这儿有很多蛮特别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面相当狭窄,不过却狭长地往后头延伸。也就是俗
话说的“鳗鱼被窝”型房子。据说这种独树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注:町屋为三角屋顶的狭长木造房屋,而正面大门设于屋檐的三
角部分那一面的町屋称之为“妻入町屋”。)
我低着头走在那种町屋前。
然后
才一拐弯,一个庞大的背影便映入眼帘。
看到那特征强烈的脸庞及身躯,我立刻就知道是那个世古口司。但是,他怎么会在这样的雨天,蹲在路边呢?
我走过时偷瞄了几眼,发现司的脚边有两只小猫咪正在“喵喵”叫。
好像是被遗弃的野猫。
我在那一刹那便掌握住情况的全貌。简单来说,这个大块头发现小猫咪被遗弃在世古边。然后呢,就帮那些小猫咪撑伞。然后呢,现在大概
正在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这样的小猫,不用多久就会死掉了……
遗弃小猫的人或许期待有人把它捡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遗弃根本就和谋杀没两样。
国中时,也曾有小猫咪被遗弃在校园中。那些小猫咪可爱得不得了,很多人都会去喂它们,小猫咪看起来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着。我经常轻
抚它们背部柔软的毛,而它们还会从喉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真的好可爱。光看着它们在阳光中睡懒觉的样子,一股幸福感就会从心底油然而
生。
不过在连假结束后,小猫突然不见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谁捡走了吧。小猫不见了,虽然感觉上有些寂寞,可是只要想象它们终于能在某户人家享用美味饲料的情景,就会为它
们开心。你们可要多吃一点,赶紧长大喔,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但是,事实却不是如此……
不久后,我在走廊上从女生的对话中听到了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喂喂喂,听说小猫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吗?”
“好像是在连假结束后,工友伯伯一来就看到它们在脚踏车停车场的角落那缩成一团。伯伯以为它们还活着,拿着饲料想去喂,看它们动也
不动觉得奇怪,伸手一摸才发现它们都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
“那,后来咧?有把它们埋起来吗?”
“没有啦,听说在丢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
“呜哇~烂透了~~好恨呀。”
你才烂透了呢,大白痴!
其实那些女生也没错,我却在心底狠狠地咒骂她们。之后便整个人沮丧不已。什么大白痴呀,我有资格说那种话吗?我之前有考虑过那么小
的小猫咪根本没办法熬过来吗?我自己又曾做过些什么?我又曾想过要去做些什么吗?
小猫咪在连假期间根本没有任何饲料可吃。而且那时候还下着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倾盆大雨。小猫咪终究没能熬过来。
只要一想起小猫咪那时的情景,它们柔软的毛和蕴藏于其中的暖意就会让我跟忧郁,而且还有些许忧郁。忧郁之后,我仍蹑手蹑脚地从司背
后走过。终究没有任何事是我帮得上忙的。
何况我也怕这么没头没脑地牵扯进去,又得再次经历那种悲伤。死在脚踏车停车场的小猫咪的柔软及暖意,让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不论
我走到哪里,雨声总是如影随形。每当我想起司的背影,便会急忙将其逐出脑海。
回到家后,时间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饭、看电视、看漫画的过程中流逝。那是个无聊又普通的一天。
可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听到母亲的叫声。
“裕一,有朋友来找你啰。”
这种时间是谁啊,我边像边走到玄关,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儿。他全身湿淋淋的,胸前抱着以毛巾包裹住的小猫。
“那、那个我……抱歉,突然跑来找你。”
司听起来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养猫吗?”
我哑口无言。
我和司只能算是同班同学,一点都不熟。可是,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呢?说不定是刚刚经过时被他看见了,我这么一想忽然间不安了起来。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问:
“你怎么会到我——”
家这里来呢,接下来的话全部消失在嘴里。
因为我看到司的胸前塞着一张纸。
和他的衣服及身体一样,那张纸也被雨淋湿了,也因此内容稍微透了出来,“班级通讯录”的字样隐约可见。也就是说,司挨家挨户地拜访
他所知道的同学家,然后逐一拜托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养猫。
我想着,他是白痴啊。
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
在这样的雨中,全身淋得湿漉漉的,想尽办法要找到人收养被遗弃的小猫咪。
而且,还持续努力到这么晚。
已经十点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极度愕然之余,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
然而,我不经意间发现司只抱着一只小猫。在世古中看到他时,应该还有另外一只才对。
“那、那另一只猫怎么啦?”
“加藤同学拿去养了。”
司说出同班同学的名字,感到很开心。
那看来甚至是有些傻气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为此乐昏头了吧。
可是,司随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学,你怎么知道还有另外一只呢?”
“啊……”
完了。
这家伙根本没发现我当时打那儿经过。
我为之语塞。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在那瞬间,不知从哪传来“咯嚓”一声。从家里狭窄的玄关中,司看来特别庞大。看来比平常还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许是因为我家玄关所致
,可是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我又咽了口口水,那咕噜声听起来特别响亮。司手臂中那只娇小的猫咪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瞧它那双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拼命想要隐藏那副样子的我,都映射在小猫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张脸像个大白痴一般,僵直着身子无法动弹。
小猫咪“喵喵”地出声叫。
“怎么啦?”
司问我。
“啊,没有……”
“抱歉,突然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对不对?”
怯生生地,我点点头。
“我妈对猫很感冒的。”
“这样啊,没关系。”
司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对不起这种时间来打扰。对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断重复的相同言行甚至让我都为他觉得难堪,只见他卑躬
屈膝地频频低头。而他到最后还是说着对不起,一边开门离去。“啪嚓”一声,门应声关上。
而我就这么被单独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声沙沙作响。
玄关的灯光昏暗。
耳边传来母亲在里头看电视的声音。
“…………”
眼前浮现司湿透的背影。
耳边响起小猫咪“喵喵”的叫声。
心头闪现自己偷偷摸摸地从司背后走过的模样。
“…………”
在找到饲主之前,司大概都会不停奔波吧。
“怎么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亲,以惯有的悠哉语气这么问。
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却卡着出不来,刚张开的双唇又闭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我胸口直打转。像个笨蛋,某个声音否定了那种感觉。但是,那打转的漩涡却更强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妇人之仁、糟糕透顶
,我这么想。但是,双脚却同时动了起来,慌忙套进破破烂烂的运动鞋中。运动鞋还没有干,脚一伸进去,湿濡的布面就紧贴住皮肤,感觉很
恶心。
一会神,我已经放声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后,我抓了一把伞冲出家门。我慌张地四处张望,这才在持续下降的雨滴那头,看到司庞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
反正也做不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当然的。
再怎么说我都是个曾经什么都没考虑地去疼爱小猫咪,什么都没考虑地丢下它们不管的人。是个曾经无所谓地想些什么“好在被捡走了”的
没责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该还能够陪着司一起低头。
我们的确是免费入场了。
不过,那是一家看起来怪吓人的廉价店,我点的葡萄汁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墙面上随处可见调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连隔音也都烂透了。隔壁包厢的歌声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包厢似乎已进入“永无止境的动画歌曲”状态了。
相当惊人的吼叫声。
那冲击波穿越墙壁冲进我们的包厢,桌面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乱颤“喀答”作响。
吼叫声紧接着益发高亢。
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颤动着。我和司动也不动地呆滞了好半晌,简直就像是被那颤动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紧盯着它们不放。太神了吧,动画歌曲,我想着。好神奇的能量呀。
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续不停地晃动。
“学校最近情况怎么样!?”
我趁歌曲进入间奏时叫道。然后,拿起晃个没完的玻璃杯,喝点葡萄汁润喉。真的好淡啊。
“还不就是老样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举行过三方会谈就是了!”(注:日本导师、父母与本人同时面对面,针对学生就业、升学或学习状况所进行的面谈。)
“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么啦!?”
“我妈一个人去了。”
我们真的是在大声嘶吼。不这样的话,我们的声音就会被隔壁传来的歌声掩盖住,根本听不到彼此在说什么。
“老师怎么说?”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毕竟,我平常功课就已经不是很好了。再加上这次生病被迫长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课,不能去补习,也不能考模拟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学了,这情况真是糟透了。虽然我有试着多少念点书,不过看这情况成绩只会越来越退步。跟惨的是还得考虑到出席天数的问题,照这样下去连升级都有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留级。
……据说母亲从我的导师那听到诸如此类的消息。
“反正到时候还可以重考之类的,总有办法的嘛!?”
“我绝对不重考!”
绝对。
一旦决定重考的话的确会比较轻松。当然啰,毕竟多一年的缓冲时间。如果想要快活一点,或许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是这样就得白白浪费一年。我只不过才活了十七年,所谓的“一年”等于我整个人生的百分之五点九。虽然还不至于说是“永远”,然而对目前的我而言,却是一段长得吓人的时间。一旦决定重考,就必须虚掷那么一段时间,继续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了。
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么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远那么一点也好,我想到远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当苦恼地出声。
“唔……”
我也出声。
“唔……”
隔壁包厢仍旧持续传来动画歌曲。
歌词和刚刚有点不同。
好像进入第二轮了。
时空啊,我还真想撼动看看呢。
但是,在现实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应该是我的“英魂”吧。只要一想到“将来”那玩意儿,就觉得好忧郁。
只不过当我看向司时,却发现那家伙的表情严肃极了。
明明就是我这个旁人的事,他看起来却比我这个本人还要烦恼。
我好喜欢这个身体大得很夸张,嗜好也怪得很夸张的朋友。事先声明,我可没什么其他怪怪的意思。悲伤时,司就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快乐时,他就是一副快乐的样子。如果寂寞,他就会很寂寞似地蜷缩起背部来,饿了,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叫(而且还叫得相当响亮)。
司真的是率直又单纯得吓人。
一般人是在很难做到像他这样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种类似自我意识的奇怪硬块,始终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伤时反而会想大笑出声,开心时其实想象摇尾巴的小狗尽情欢乐,实际上却会流露出无聊至极的神情,简直像个大白痴。然而,就算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也无济于事。我就是没办法像司一样真情流露。
没办法像司在那个雨天所做的——
两只小猫咪如今都健康成长,很快乐地生活着。第二只猫后来被隔壁班女生领养。听说,司还常会去探望小猫咪。
我勉强对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哟,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啦。万一真的不行的话,还有那种烂到不行的野鸡大学嘛。”
“话是没错啦……可是你妈她,会答应吗?”
“可以干脆下跪的呀。而且别看我这样,短期冲刺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我会尽全力拼到底的。”
隔壁包厢传来更激烈的嘶吼声。
歌曲似乎来到了最高潮。
包厢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说是石破天惊。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女孩子的声音。到底有多少人呀?
我们不自觉地都听傻了。
我想在那一瞬间,整栋楼都为之动摇。
不,说不定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隔壁热烈的气氛不断升高,似乎即将沸腾。或是,或是,诸如此类的叫喊声接连传来。怎么能High到这种地步呀。惊愕之感已升级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总而言之,裕一你会有办法的啦。”司边拍手,微微一笑。
那一天。里香罕见地主动跑到我的病房来。
“怎么啦?里香。”
我赶紧将书签夹到书里问道。
我正在看里香借我的芥川龙之介。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看什么芥川龙之介,只是不看的话里香又会抓狂,没办法只好看了。话虽如此,读了之后意外地发现芥川龙之介先生还真有趣呢。该怎么说呢,我想他应该是个蛮怪的人吧。
我再次对一声不吭的里香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里香还是没回答,径自沉默地往这儿走来。
“喂。喂。”
里香从我手中拿起那本书。接着,“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由于书里夹着书签,所以总会翻到夹书签的那一页。
“你在干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预感……
“你是看我来了,就急急忙忙地把书签夹进去,再把书合起来,对吧。”
“唔……”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以前。我也像现在这样在看书,里香也像现在这样走了进来。然后,里香从我手中把翻开的书一把拿走后,立刻就把书合上。
接着,只见她坏心眼地笑说:
“你看,这样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页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够坏心眼。
把书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结果竟然还做那种事。受不了,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记取教训后,这次才会把书签准备好。
里香把书签从书里抽出来。
“哼!那我就这样啊。”
她随即把书合上。
我发出惨叫。
“啊!你干嘛啦!”
“这只是小小的惩罚而已呀。”
“罚什么东西啊,还惩罚哩!我又没犯什么罪!这样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哕嗦呀。”
她可爱的脸庞皱了起来。
“先别管这个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么?”
今人措手不及的转折。
我完今来不及消化。
“喂,快一点嘛。”
然而,里香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想,背对着我迈出步伐。她打开房门,在那儿转过头来。
“你在做什么啊,快来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里香的眼神即将露出凶光。
“我说了。快一点。”
“好啦。”
我没两三下就投降了。
不论和里香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虽然,我也会觉得好歹给个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这样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枪舌战。里香永远都是“问答无效”的。像这种时候,除了不理她,就只能顺从她。
然后,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不理她。
或许因为里香是个美女吧。
我站起身,双脚套进拖鞋。
“好了,走吧。”
※※※※※
我简直像条金鱼大便一样,紧紧跟在里香屁股后头。即便如此,我还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儿去。光是这样不停走路也很无聊,所以我开始再三端详起她的背影。
今天的里香穿着两件式条纹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点.里香双手几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里。不过,耶还真是一副娇小的身躯。抱起来是什么感觉呢?一定会完全隐没在臂膀中吧。
当里香踏出右脚时,单薄的睡衣布料便会隐约浮现她左侧肩胛骨的轮廓。踏出左脚时,右侧肩胛骨的轮廓便会随之浮现。而视线顺着往下移,看着那直到腰部的曲线,心头便不由得小鹿乱撞。
我整张脸自然而然转为潮红。
(唉,我怎么会这么邪恶呢,我这个人实在……)
十七岁的男孩子,说起来就像是不纯洁的集合体般。
说不定是察觉到我那带有邪念的视线。
里香倏地转过头来。
我们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就这么对上了。
我瞬间陷入极度焦虑中。
“干、干嘛啦。”
她是不是发现我死盯着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话,里香一定会怒不可遏,说不定还会被狠狠地呼巴掌。
“怎、怎么了啦?”
里香没有回答我,接着又再度转向前去迈开步伐。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喂.里香。”
“怎样啦。”
“要去哪里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说有什么关系啊。反正我们能去的,也只有这个医院里而已呀。是要到餐厅喝杯果汁什么的吗?”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哕嗦呀。”
那口气简直像在驱赶讨人厌的蚊子一般。
“跟着我走就是了,闭嘴啦。”
我悠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女人。或许,至少得严厉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为了杀时间,想像起自己在里香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
没错,严厉地凶上她一次。
对她大吼“吵什么吵啊,给我闭嘴”之类的。
(不行啦……根本就没办法想像……)
倒是尽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则一点问题也没有。
当我想着那些事情的同时,里香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眼前是双扇式的门。门上方写着:手术室。
我才在想“不会吧”,心中忧虑果然立即成真,里香已经走进了手术室。
“喂,喂,里香。”
我慌张地跟在里香身后。
“不行啦!会被骂的啦!”
“不要紧。被骂的话,就说是被裕一硬拉进来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会假哭的呢。”
虽然里香面露笑容,可是我总觉得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裕一有进过手术室吗?”
“没有耶。”
“我也是。原来里头长这样啊。”
我和里香并肩站立,一边环视室内。
这里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几乎是两个六人房并在一起的空间。有个像是用来摆放物品的架子占据整个墙面,室内一角排列着三罐类似氧气罐的东西。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仪器,放置于室内各处。我知道的就只有心电图荧幕和点滴架而已。
然后,室内正中央是手术台一
手术台上有层黑色塑面软垫,如今被绿色的布覆盖着。正上方则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装置。碗公里等距排列着十颗灯泡。
“裕一,你躺躺看啦。”
里香说着,便“砰砰砰”地拍打手术台。
“我.我躺躺看?”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吗?”
里香似乎特别开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或许是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里香。我同时也有个新发现,超开心的里香比起超不爽的里香,要可爱千倍、万倍。她明明就可以这么可爱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这样笑口常开的就好了。
“咳咳。”
里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么,手术即将开始。”
“啊?”
“首先从喉结下方至胸口处,将胸部从中切开,胸骨也要切开。等看到心脏时,就以人工心肺装置维持血液的流动——”
我开始紧张起来。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么东西呀!?”
“手术刀呀。”
“手、手术刀!?”
有支细长的银色刀刃在里香手中闪耀着光芒。“哼哼”里香边笑边将那支手术刀伸向我。
“住手!喂,别闹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啊!”
“就放在这里啊。”
里香指向就放在手术台旁的推车。我一看,那儿的确好端端地摆着手术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
“相信我,没事的。”
“信什么啊!要相信什么东西呀?”
“那么,开始哕。”
里香以演戏般的语调继续说,然后把手术刀凑得更近了。那把手术刀闪着冷光,当那光线抵达视网膜的瞬间,我不禁想放声大叫。
就在同一时间。
“谁在里面吗!?”
手术室的门扉突然敞开,还传来这样的声音。
是亚希子小姐!
里香在慌乱中急忙蹲下,而我则直接从手术台侧面滚落。虽然腰和背部同时重重摔到地面,我还是忍痛潜进手术台下。而里香早已经躲在里面了。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狭小空间,我和里香面对面,膝贴着膝。
(等等,别靠过来啦!)
(那有什么办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没有搞错呀,大白痴、大色鬼!)
(别、别打了啦!会被发现的啦!喂!)
我们光掀动嘴唇,以唇语互相叫骂。
亚希子小姐发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在手术室中来回走动。应该是在确认有没有人在吧。那脚步声逐渐接近手术台.也就是我们的藏身之处。如果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亚希子小姐杀掉的。
我和里香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再对彼此怒吼,只能屏息以待。
亚希子小姐的双脚近在眼前了。
那双脚停了下来。
(惨、惨了……)
然而.我却察觉到有件更惨的事一触即发。
因为.里香的双颊正微微颤动着。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会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没来由地涌现笑意。里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种状态。在这节骨眼上笑出来,绝对会被发现的。届时大概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定连长椅锁都会随之复活。
既然如此,没办法了。
我伸手捂住里香的嘴,而里香在那只手下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即便我已使劲地压住,仍有微弱的声音从指尖溜了出来。我感到背脊一凉。
被听到了吗?
然而,幸运的是那声音似乎并未传到亚希子小姐的耳里。亚希子小姐再次发出“啪答啪答”声响移动脚步。那脚步声逐渐远离,终于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关门声。
“得、得救了。”
确定亚希子小姐离去后,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气.并将手从里香嘴上移开。
里香的笑声也在同一时间响彻整个手术室。
“裕一.好好笑!你刚刚睑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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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谁害的呀!”
我怒吼时还挺认真的。不过,一看到眼前里香灿烂的笑脸,那股怒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像这样哈哈大笑的里香……果然还是比生气时要可爱上千倍、万倍呢!……
我的心房似乎随之变得闪耀无比,一回神双眼也因笑意而眯了起来。
“哈哈哈,好好玩喔。”
里香依然乐不可支。
我则开始发牢骚。
“一点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其实还真的蛮好玩的。
因为我看到里香那样的笑容。
光凭这点,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过。还好我们没有被发现呢。”
“对啊。”
我点点头。
“被发现的话,绝对会被杀掉的。”
我们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顶的阶梯上。不知道为什么.里香说想去那走走。
屋顶的铁门很沉重,而且还生锈,瘦弱娇小的里香开门时看来似乎很吃力。我从她背后伸出手,帮忙开门。里香隔着我的手臂,有些害噪似地微笑。
(果然笑起来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户外。冷风便将我和里香包围。那些刚洗好的毛巾、床单等就晾在屋顶上,全被风灌得鼓鼓的,一边翩翩翻飞舞动。那副光景简直就像丧生于医院的人们,千万魂魄化为幽灵现身。
不知道有数以万计、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这医院中陨落。
那无法计数的生命远多过这些布的数量。
而且.今后仍旧会有无数的生命将毫无止尽地持续陨落。所谓的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而我们如今正住在这儿。
身旁的一切似乎太过理所当然,所以我以前也几乎不曾意识到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里香仿佛是在逃避什么似地,一边回避着那些纯白的毛巾及床单,一路走到扶手旁。
全小镇就在眼前一览无遗。
感觉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来,显得更为清楚鲜明。
炮台山的绿和神宫的绿像座隆起的小岛,悬浮于灰色的小镇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从天而降的澄澈洁白日光显得黯淡孱弱。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整个小镇感觉上毫无人气。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经抛下家园,远走他乡。说不定就只有我和里香被丢在这儿诸如此类的无聊妄想缓缓浮现脑海。
“喂.你怎么不问我呢?”
里香一站定.便这么问。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反问道:
“问?问什么啊?”
冬天强劲的冷风呼啸着。里香那又细又长的头发随风摇曳。我呆呆凝视着那舞动的发梢。
“我的事啊。”
“你的什么事?”
“我的身体状况啦。”
心脏在忽然间为之悸动。
的的确确,“噗通”的一声。
“你应该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况不太好吧。”
“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光从你的态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么都没问过吧?我最讨厌像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觉了。”
她停顿了一阵子。
里香一定是在等。
等着我开口。
我了解这一点,所以问道:“很糟糕吗?”
脚下顿时开始摇晃。那种感觉仿佛是半夜偶尔梦见从某处坠落,然后在慌乱中惊醒一般。
“我大概会死掉呢。”
里香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脸上竟挂着笑意。
“几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急速扭曲。简直就像是水晶体变成了高性能的鱼眼镜头。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变得格外清晰.就连枝微末节都能尽收眼底。扶手已经严重锈蚀.斑驳的白漆让指尖感觉刺刺的。里香置于其上的手看起来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紧抓住命运或幸运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会想要留指甲吧,也会想涂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许做这些事的。因为在紧急情况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闹挣扎时,留指甲有可能会抓伤医生或护士。
她全身上下随处可见诸如此类令人悲怜的情况。
没染过的长发,全都是因为长期住院不能上美发沙龙所致。那一头长发正诉说着她漫长的住院生涯。其实,初见。面时我就已经察觉到她是长期住院了。…她这几年应该也没买过什么衣服。从早到晚,日复一目.始终都穿着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装是不被允许的。充其量也只能挑挑睡衣花样而已。当然,化妆同样是不被允许的。睫毛膏、眼影、腮红、口红……像这些同年纪女孩该有的东西,说不定里香连一件都没有。
这些东西她都被剥夺了。
今后,她还有更多东西将陆续被剥夺。
“是、是哪里病了呢?”
虽然是自己的声音,听来却好遥远。
整个人感到头晕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头部的那种感觉。心脏。你知道瓣膜吗?在心脏像水泵一样输送血液的时候,防止血液逆流的东西。那个没办法好好运作。听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动移植手术,可是因为我的组织很脆弱.所以失败的可能性很高。”
里香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那语调简直像在陈述前天的晚餐一般——还蛮好吃的啦,只不过辣了点,如果放点香草就好了——
里香以同样的音调继续说:
“这是遗传性的。爹地也是同样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岁那年毅然决然动了手术。第一次时失败了,医生尽全力想挽回,又勉强动了第二次手术,结果最后还是救不回来。他在手术中途,心脏就停了。因为有过那样的经验,医生都很怕为我动手术呢。”
“可、可是,你爸爸的手术是在十年前吧?这么说来。现在的手术要比那时候进步多啦。”
“的确,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时候高多了。”
里香的头微微一动。
看来像是垂直点头,也像左右摇头。
“但是,毕竟还是像一场赢面不大的赌博。”
一听到赌博,父亲撕烂马票的背影随即浮现心头。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总是一直在杠龟。所谓的赌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赢的机率微乎其微。不过,赌马输了顶多就输钱而已。只要把杠龟马票撕烂、扔掉,然后想着下次再赌一把就好了。但是,里香如果输了这场赢面不大的赌博,输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条命。
那就没有什么“下次”了。
绝对没有。
“如果要动手术的话,不先做好心理准备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样。”
“像你父亲一样……是指……?”
“爹地他呀,在动手术前有带我去山上。说是小时候还很健康的时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实,他根本就不能爬山。只是勉强撑着带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时候一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后来也忘记那座山在哪儿了。毕竟当时我还小,而且爹地也没说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只叫那座山‘炮台山’。”
“咦。那不就是——”里香点点头。
“是裕一告诉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炮台山的事。”
我紧追着里香的视线。
炮台山就在那里。
里香与父亲最后的回忆,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出游的地方。我想起里香在病房中的模样。里香常会陷入沉默,始终凝视着窗外。
(原来如此……)
里香是在凝视龙头山。她是在凝视着蕴藏于其中的回忆。她是在想着和自己生同样的病而死去的父亲。
此外,或许也想着自己短暂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里看看喔。”
过了好一会儿,里香呢喃道: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熄灯时间一到,我就偷溜出医院。
身体感觉特别倦怠。
其实,如果不好好睡觉,让身体好好休息,检查数据就会变糟。检查数据变糟就代表情况恶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霉的话,就无法事先确定出院日期了。真伤脑筋耶,我想。为什么会搞到这副田地呢?是因为每天都跑出来吗?还是……因为有什么始终卡在心头吗?
身体感到倦怠就是情况恶化的明显征兆。
可是,我还是溜出来了。
持续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个小镇寂静无声,毫无人气。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无例外地拉下了铁门,凉飕飕的寒风穿过拱廊下方,不停闪烁的红色信号灯,使柏油路面轮流染上红与黑的色彩。
抬头一看,头顶挂着半月。
数颗冬季的一等星追随于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显得黯淡。
“咦,怎么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户后。司立刻帮我开窗。
“你昨天也来过啦,像这样每天溜出来好吗?不会被骂喔?”
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会被骂的。”
“身体怎么样?”
“也不太好。”
我持续咧嘴笑着,一边爬过窗户。
“唉,真是伤脑筋耶。”
“伤什么脑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我受人之托,得去照顾一个乱七八糟的女生呀。”
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倾吐了一大堆关于里香的苦水。这种日子哪过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个女生像她一样那么任性的……我对司像这样叨念个没完,排解内心苦闷。而司也对我深表同惰。
“不就是那个女生嘛。”
整个人放松后,我便开始滔滔不绝。
我席地而坐,开启电玩电源,接着开始打起射击游戏。“咻咻咻,,的音效大声响起。战斗机重覆高速回转,陆续击落出现在眼前的敌机。、、。当敌机窜出火舌时,副驾驶就会发出这样的叫声。我埋头持续攻击出现的敌机。
碰锵锵锵!
响亮的音效。
唔呜呜呜!
有点小吵的副驾驶叫声。
“那女生叫做里香吧?”
“对啊对啊,听说那家伙会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脏瓣膜长得不好,组织又像海绵一样脆弱。说是动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听说她爸也是因为同样的病死掉的。”
背后出现敌机。
我重复高速回转,想将敌机甩掉,可是怎么样都没办法甩开它。对方的炮弹朝我飞来,受到轰炸时的“轰隆”声随之响起。画面右下方的机体图逐渐转红。右翼遭受轰炸、左翼遭受轰炸、引擎功率低落——
副驾驶发出惨叫。
“真是败给她了,真的。”
“这件事,是你去问那个女生的吗?”
“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什么很讨厌我这种暖昧的态度。她就是那种女生。该怎么说呢,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所以哕,个性才会那么强烈吧。”
机体越来越难控制了。
也因此,我频频遭受敌机攻击。
画面右下方的机体图终于染上整片血红。已经听不到副驾驶的惨叫声了。喷射逃生那时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伙伴。
画面紧接着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现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击落。要再挑战一次吗?我连续击打“Yes”。
“唉,其实我多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个人就会变得心浮气躁。我住院的头一个月。不是不能会客吗?光是那样子,就已经让我快抓狂了。里香她在医院一住就是好几年呢。”
里香的任性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人就是这样。被放到痛苦的环境中,就会开始心浮气躁,没办法总是一笑置之。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里香都只有十七岁而已。
还只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忆起里香的声音。
只要稍微惹到她,她就会立刻这么叫嚷。
可是当我真的想转身离去时,她又会生气地说:
一直以来.当我遇到这种情况时,总是手足无措、卑躬屈膝,像个白痴一样道歉再道歉,拼命想让她的心情好转。
如今当我了解全盘事实后,只觉得里香那烦躁的声音未免也太悲哀了。
或许有一天,我连那样的怒骂声都听不到了。
现在就已经距离我好远的她,或许会到一个真的好远的地方去。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乱无章法地操纵机体,持续战斗着。也因此,始终难以顺利完成任务。当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关时,黑夜已经开始逐渐被煌煌光明所取代。
司始终陪着我。
今天.司还得上学。
“我回去哕。”我自私地这么宣布后,随即起身。
“那、耶个啊——”
司是在我爬过窗框时开了口。
“怎么啦?”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明知道那个叫做里香的女生那么任性,裕一还是愿意奉陪呢?”
“............’’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断司的话。然后,双脚套进放在窗边的鞋后,便迈出步伐。
“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谢啦。”
※※※※※
半月已经不见了。
天狼星也不见了。
破晓的天空晕染上亮银色彩,也因此感觉格外高远。就算挺直腰杆,伸长双手,也绝对无法触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只能徘徊于虚无的天空之中。惟独东边天际.由于即将抵达地平线彼端的太阳,而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天开始了。
又或许是结束了。
不论来日无多的生命每天持续流逝、不论某人因此而受到伤害、不论某人受到了伤害连带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伤害、不论某个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扰,日常生活还是会一如往常般地开始、结束,而且不论在哪儿都是像这样永远持续重复着。正因为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车辆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气息也好、所谓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
即便是死亡,也都只是这种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没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比起刚溜出医院时,身体感觉更为倦怠了。很明显的,这并不只是熬夜所致。像这种体内遭到腐蚀般的倦怠感,是旰脏不好的特有征状。
这次的检查结果一定糟透了。
※※※※※
医院一大早就闹哄哄的了。
这对我而言,反而值得庆幸。因为在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来的我就不会那么醒目。我大大方方地从玄关进去.顶着一副“我去买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来了呦”的神情,一边走向病房。
我没让任何人发现,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脚步。
因为。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门敞开着。为了避免房门关上.门下方还塞着门挡。病床空荡荡的。我的意思不是没人睡在上头,是床垫被整个翻了起来。那张光秃秃的病床所显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来就好像是某种庞大动物的骨骼标本。
空荡荡的病床只有两种解释。
出院了吗?还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亚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对吧?”
亚希子小姐看起来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还是有别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吓人。
我慌忙问道:
“多田先生怎么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恶化。”
亚希子小姐边伸懒腰边说。
“凌晨三点就去世了。”
死了。
那个色老头死了。
“凌晨三点……”
“嗯.所以我就发现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我要帮你瞒过去也很累耶。差一点就被护士长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
“嗯……”
我点点头,径自走进自己的病房。脑袋瓜感觉似乎全都麻痹了,双眼也无法对视野内的事物准确聚焦。
我精神恍惚地呆立于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丢掉了。因为实在是难以下咽。我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时,是不是还有发出“喀啷喀啷”声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试着翻找。看完的杂志、橘子皮、皱巴巴的面纸团、咖啡罐、吃剩的面包块、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东西拨开,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没有。手指只能碰触到有些肮脏的底部,却绝对无法触及那琥珀色的光辉。
这也难怪,我把糖果丢掉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边传来敲门芦。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
亚希子小姐开门进来。
她抱着一个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纸箱。
“怎么啦,亚希子小姐……”
“这是多田先生托给我的东西。真是的,那个色老头.最后还要给人家添麻烦,真拿他没办法。”
亚希子小姐说着,“砰’’地一声便将纸箱放在床边。然后,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随着“啪沙啪沙”的声响.眼前出现堆积如山的杂志。那简直就是“裸裸裸”的游行大会师。当然,主角全都是女生。
《女大学生教室的诱惑》
《情事燃烧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岁》
《火热眼镜女孩》
《Freeladies&Bigbabies》
《女体温泉人家被煮得热嘴腾的呢》
《啊啊、记忆中的乳房呀》
《萌运动小短裤》
包罗万象的各种标题应有尽有。有字字珠玑的标题.也有老掉牙的标题。而有些标题正因为老掉牙,反而能营造出某种独特的韵味。内容应该都大同小异吧。人类这种生物的存在性,原来还有各式各样的形式呀。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那句话“上帝无所不在”呢?不,好像不太对吧。我那颗熬夜的恍神脑袋净想着这些事。
那就是多田收藏。
亚希子小姐数度往返多田先生和我的病房,搬运色情杂志。那数量真是让入瞠目结舌。我看那不只一百本,随随便便也多个十几倍吧。三十分钟后,我病房中一座A书山——那的确是座山——于焉成形。
太壮观了。
叹为观止。
“这是多田先生拜托我的。”
亚希子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要我把这些黄色书刊给你。”
“给我……?”
“没错。也就是他的遗言。扯不扯?那个老头临终前一度恢复意识,我问他还有什么想交代的,他就要我把这些黄色书刊给你。我看,他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完全没提及其他任何事,就只交代了这件事。男人还真是笨蛋耶。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啦,你就满怀感激地收下吧。”
亚希子小姐走出病房时,还顺便让那座A书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太妹踢”。
翌日,我接受了检查。
结果糟透了。
所有数值全都一起飙高,达到红色警戒范围。主治医师震惊愕然,而亚希子小姐则是暴跳如雷。
于是,长椅锁又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