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夜——
病房内在熄灯时间过后便陷入一片漆黑。只剩窗帘没拉上的窗户那头,隐约透进些许屋外的光亮。在白色的微弱光线中,一切看来都像被着湿濡的光辉。天花板上如同鬼怪般的纹路、放在边桌上的热水壶和茶杯、写着OXYGEN(氧气)斗大字样的供气阀、点滴架、油漆剥落的床缘所有事物都毫无真实感,简直像身陷某个奇异的世界一般。
完全睡不着。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最近我已经彻底变成了夜描子:在这种时间,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我一起身,便呆望着堆在床边的A书山。那是多田先生的遗产。所谓“虎死留皮”。而那色老头死了,留下了这些:而且,还留给了我。我也曾思索为什么是我,不过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因为病房就在隔壁,也有可能是我十七岁吧。
我顺手拿起一本看看。
虽然是废话,反正内容就是女生的裸体照,而且满满地整本都是。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从头裸到底。多田先生今年应该有八十了,即便如此,仍然收集了这么多这种东西。我笑了出来。因为太悲哀而笑出来。多田先生,你这个笨蛋!我哈哈大笑,一边这么想。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呢。
就是在那时候,一股不知打哪来的奇妙力量突然降临。
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刺激我内心深处,不,是刺激这个称为“我”的人类的深处,并从该处激发出更大的能量。那既是湍流、浊流,同时也是激流。力道之强劲足以冲走所有一切。我起初感到困惑,然后便了然于胸。那或许是多田先生送进我体内的力量,也或许是原本就沉睡于体内某处的力量,硬是被多田先生唤醒了。
我一直以来总是在逃避那股力量及其作用。
刻意移开视线,这形容或许比较贴切。
但是,如今那力量却突然在我体内起身,持续大喊:快起来,快起来啦!人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喔!在等待的期间,说不定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喔!快起来啦,笨蛋,叫你起来没听到喔!你到底是想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啦!
我以右手试图握拳,不可思议的是.我全身上下都充满力量,完全不觉得倦怠。
“好……”
我呢喃着,接着便拿着手机到阳台去。
虽然医院里禁止打手机,不过在阳台打多半不会被说什么。
※※※※※
里香还没睡。
“什么事啊……”
她看到我。满脸惊讶。
平常偷偷潜入女孩子的病房,难免会觉得难为情,然而如今的我是在一股无形力量的驱使之下行动,所以能够处之泰然。从天而降的力量,简直像在操弄人偶似地轻轻移动我的手脚。
我说:
“我们偷溜出医院吧!”
“啊?”
“你不是说过,只要去炮台山,或许就能做好心理准备了。既然如此,很简单呀!走吧,到炮台山去。”
“现在吗?”
“只有晚上才溜得出去呀!只有现在了。”
幽暗中的里香看起来好娇小。那身影几乎要和背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就快消失不见了。但是,还不是现在,她人在这儿,我也还摸得到她。
“反正有摩托车,你只要负责坐车就好了。”
“”
“里香,走吧!”
“”
“十年前是你爸爸带你去的吧?这次换我带你去了。”
里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那对瞳孔真的潜藏着好强大的力量,每次只要像这样被她盯着看。我就会立刻将目光移开。
然而.如今的我由于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得以处之泰然。
“我去。”
终于,里香这么说。
她的瞳孔中似乎也蕴含着某种光辉。
“带我去吧!”
※※※※※
“这个人是谁呀?”
里香戒慎恐惧地指着司。
司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哈、哈罗!”
是我把司叫出来的。
因为我需要他的一臂之力。
这家伙果然够朋友,即便我没说明是什么情况,司还是在半夜跑过来。顺带一提,司正戴着日本摔角界著名的虎面面具。他说因为堂姐在这医院当护士,不想暴露真面目。
唉,只不过我觉得即便遮得了脸,也遮不了那过分庞大的身躯就是了。
“这家伙是我的朋友——虎面人。虎面人是正义的使者。”
里香仍一脸狐疑地仰望司。
“好了,走吧。”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径自如此宣布。
我打头阵,里香第二,司殿后。我们以这样的顺序,在走廊上迈开步伐。
虽然,我们已经刻意避开护士巡房的时间,不过仍得提高警觉才行。最大的难关就是恐怖十公尺。东楼没有夜间出入口,结果只能如往常一般,利用西楼的出入口。要到那里去,就不得不通过那条漫长的轮椅专用坡道。
我们正朝那个难关笔直前进。
正对坡道的医护站灯光如今也正大放光明。这道难关完全必须碰运气。端视留守于医护站的护士会不会看向这儿。
我们绝对有那样的运气,我边想着边踏出步伐。
毕竟。司才刚一度闯过这儿。
“听好罗,要把身子压低。记得蹲着走,不可以回头喔。”
我轻声说。
虎面人和里香一起点头。
“那好,要走哕。”
见他们颔首,我便一口气冲出去。
可是因为带着里香,我们的速度始终无法加快。恐怖十公尺.感觉上比平常要漫长多了。
背后传来一阵凉意。
那股凉意一定是某种预感吧。
“你们在干什么!”
大概走到一半时,耳边响起亚希子小姐的声音。
“喂,全都给我站住!”
惨了!
被发现了!
我焦急地大叫:
“快跑!”
我们解除蹲姿前进,以普通姿势跑了起来。
我心里一直挂念着里香,一回头,只见她拼命拔腿狂奔。不知道她这样子要不要紧。司当然是没问题。而在司的另一头,则是亚希子小姐。她双眼往上吊。来势汹汹地跑过来。
身后不远处,传来似乎足以撼动大地的声音。
“裕一——!给我等等——!”
恐、恐怖。
实在是太恐怖了。
亚希子小姐从坡道高处一口气跳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一般。从天而降的亚希子小姐VS堵在她面前的司——虽然亚希子小姐试图避开他,可是司庞大的手臂整个伸展开来,阻挡住亚希子小姐的追捕行动。亚希子小姐双眼闪耀着危险的光芒。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咻”地划过空气的声响,亚希子小姐结结实实地赏了司的大腿一记“太妹踢”。
司“咕呜”一声,不禁跪了下去。
“啊呀,虎面人!!”
里香叫道。
我强拉住里香的手。
“里香,快走。”
“可是,虎面人他……!”
“別担心,虎面人可是正义的使者呢!”
“可是、可是——”
就在那时候,单膝跪地的司以左手比出漂亮的加油动作,右手还竖起庞大的大拇指给我们看。简直就像个正牌的摔角选手一般。然后,司就维持那样的姿势,咧嘴一笑。
快定,他那句话直接传到了心里.
传到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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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一定传到了里香心里。
“走罗!”
“嗯,嗯!”
我们加快速度没命跑着。
背后传来阵阵哀嚎声。
“喂!别抓我的脚啦!”
“不是、不是、可是……对不起!”
“我说放手!快给我放手喔!”
声音瞬间尖锐了起来。
“不是叫你放手了吗!”
噗趴……!
肉体碰撞的声音。
咕呜……!
司的呻吟声。
“哎哟,放手啦!”
“对不起、对不起!”
喀唏——!
啊嘎——!
“真难缠耶!听不懂啊,那只手是怎样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啪嚓——!
呜咕——!
我没回头看所以不太了解详细状况,可是战况一定十分惨烈。每当听到沉闷声响和司的呻吟声时,我和里香就会更紧握住彼此的手。我全身上下莫名地充满着力量,里香一定也是如此吧。
夜间出入口的正前方,停着一辆轻型机车。
车上有两顶安全帽。
司很清楚情况嘛,我边这么想边跨上机车,机车是司为我准备的。其实那是他哥哥的,司帮我硬拗来。
跨上前方座位后,我尽可能将后方的空间腾出来。
我指着后面说:
“快上来。”
我说着戴上安全帽。
随即发动引擎。
“要抓好喔!”
引擎传来“轰轰轰”的震动。
感觉上有点像是心脏的鼓动。
“这样行吗?”
里香纤细的双手环绕住我的腰。
十指在我肚脐附近紧扣在一起。
她不可能有擦香水,但是闻起来好香。我的脖子感受到里香吐出的温暖气息,脑袋和体内似乎全都为之陶醉而发麻。
心头小鹿乱撞。
我不禁吞了口气。
好想就这么回过头去紧抱住里香。好想将整张脸埋在她那美丽的秀发、柔软的颈子中。当然.別说现在没那种闲工夫了,而且一定会被里香海扁一顿的。多田先生,我边握着机车把手边想:真正的女生好棒喔。说真的,棒得不得了。
那些色情杂志哪比得上呀。
“走哕。”
“嗯.”
油门一催,机车特有的高亢声响激烈撼动着夜晚的空气。两个小小的轮胎驶上柏油路面,向前奔驰。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
或许——
是朝着那拥有终点的永远驶去。
第2回
风很冷。我戴的不是全罩式安全帽,而是只盖得住头顶的那种。帽子上有两道绿色条纹,还写着“岛田建设”。总之,迎面吹来的寒风没多久就让我整张脸都冻僵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里香的手就交握在我肚脐附近。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手臂的触感。背后感觉得到里香,还有里香的温暖。所以,我一点都不在乎。
夜里的小镇简直像死去般地寂静。惟一发出声响的,就只有我们这台机车的引擎。
各种景物出现在我们眼前,紧接着又在下一秒倏地流逝:在夜晚的黑暗衬托下,一边“滴喀.’作响一边闪烁的红色信号灯;以诡异之姿耸立于路旁的电线杆.和那切割天空的无数电线;拉下铁门,毫无人气的商店街;倒闭数年的超市,玻璃碎裂的橱窗,散落于超市停车场上无数的玻璃碎片,反射着蓝白色月光——
那家超市的前身是家照相馆。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还在上小学时,父亲常叫我来买底片。父亲当时的嗜好是摄影。只有在玩相机时,那个笨老爸看起来才像个正正经经的人。
他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让我摸他的相机。
“听好,别摔坏了喔。”
他会这样叮咛着,一边将相机放到我小小的手中。
在我战战兢兢的手中,那台Nikon单眼相机沉甸甸地感觉好重.我如今都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种触感。
一骑过车站,我便叫道:
“大概再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山脚下了!”
但是,真正出口的话听来却像是——
“搭爱代吸份中捉秀,揪刻洗刀司叫下了!”
我的嘴唇都冻僵了,没办法好好说话。
“你说什么?”
里香大声反问.带着全罩式安全帽的里香,嘴唇似乎没有被冻僵。
“揪哭到了!”
就快到了,我其实是这么说的,不知道她听懂了没。
她似乎听懂了。
里香点点头。
我更使劲催油门。现在已经管不了什么超不超速了。反正我连驾照都没有,而且还两个人共乘这台轻型机车(注:日本轻型机车禁止搭载乘客)。没错,不管是哪种违规,只要被抓到就完了。所以我决定,既然如此只有尽速飙到炮台山方为上策。
我一边提防里香被甩出去,一边骑进弯道。
得慢慢减速才行。
然而.没戴手套的双手整个都冻僵了,就在那一瞬间反应慢了半拍。感觉上,速度似乎快了点。心底同时窜起一阵凉意。糟了,转不过去。里香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手紧搂住我的腰。不过,总算还是顺利骑过了弯道。后轮滑了一下,还发出“揪嗯”的讨厌声响。
事后才涌上心头的恐惧感,让我不禁倒抽了口气.
里香大声喊叫:
“你要小心点喔!”
“我知道!”
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
当我们终于抵达炮台山山脚下时,事实证明我根本就不知道。炮台山也就是龙头山,是标高约一百公尺的小山,这里有一条直通山顶的步道,是条走起来颇为轻松的健行路线。然而,那条路并未铺设路面。机车是骑得上去,只是必须把速度压得蛮低的才行。
身为当地人的我,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我见到碎石路出现在眼前时,就想着“好,到了。差不多该减速哕。”但是,冻僵的双手却无法立刻行动。
不妙。
碎石路越来越近了。
我勉强想移动双手,却完全使不上力。我没办法用力握住煞车把手,只能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减速。结果。在降到预期速度之前,我们骑的机车就一头冲进了碎石路。就在那时候,前轮迎面撞上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
铁定会上演精彩的前轮腾空特技!
一眨眼,所有一切都反了过来。天与地、夜的黑与月的光——当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被抛向空中。那瞬间真的是长到不行。咦,怎么会这样啊,我想。啊啊,翻车了,我想。里香不要紧吧,我想。得赶紧在空中接住里香,好保护她,我想。我另外大概还想了三件事后,便摔落到地面。当然,我也没能够在半空中接住里香。
背部遭受撞击后,我有好半晌无法好好呼吸,只能边大声呻吟边痛苦打滚。
当我好不容易起身后。便立刻开始寻找里香。
只见她就跪在离我五公尺之处。
“里香!”
我焦急地跑向里香。
里香一看到我的脸,就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大叫:
“大白痴!”
“我还以为我们死定了耶!”
“对、对不起!有没有受伤?不要紧吧?”
“我不知道。”
脱下安全帽后,里香慢慢站起来。她动动这、动动那,确认身体状况。虽然她的脸庞由于疼痛而皱成一团,可是各部位看起来似乎都还能活动。
“好像没事,只是那一带好痛喔。”
“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心脏随后便狂跳了起来.
里香左膝的睡衣布料,早巳被染成一片血红。
“里香,膝盖!”
“咦?”
里香被这么一说,好像才察觉到自己的伤。
睡衣裤管卷起来后,里香纤瘦的脚出现在眼前。她的膝盖上有个好大的伤口,虽不至于到断裂的地步,感觉上像是撞击造成的肌肉严重撕裂。鲜血从伤口汨汩溢出,过于刺眼的大红色,让我觉得晕头转向。
滴答,红色的鲜血顺着洁白的肌肤滴落。
“血、血流下来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
糟透了。
烂透了。
我实在是一个超级无敌大白痴。
“不要紧。”
然而,里香却这么说。
她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条手帕,用来包裹膝盖。当然,就算这样血依然流个不停。
但是,里香还是站了起来。
“好了,走吧。”
“可是……”
“也没那么痛啦。”
骗人。”裕一,是你自己说的喔。你说要带我去的”
“”
“难道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
里香的双瞳中蕴含着光辉。那或许和我体内蠢蠢欲动的奇妙力量,是属于同类的东西。
“好,走吧。”
我点点头,随即拖着脚步走向机车。
机车倒在那儿。两个轮子凭空“喀拉喀拉”地转着.说不定坏掉了。
我将手放上车把,打从心底祷告。
(拜托,一定要动呀。)
如果坏掉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在普通情况下,要让身体孱弱的里香走上山顶。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了。更何况,里香现在脚又受伤。
届时也只能放弃一切,半途而废。
并向亚希子小姐求援了。
只要一想到这,腹中就仿佛有什么紧缩成一团。
(动呀!)
我这么祷告,同时转动油门。
砌嘎嘎嘎嘎嘎——!
随着尖锐的声响,后轮劲道十足地凭空转动。不要紧。没坏掉。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我忍住手肘擦伤的疼痛,扶起机车。
随后,和里香一起跨坐上去。
“这次不要再摔车了喔。”
“我知道。”
我慎重地催油门,缓缓上路。
路面上有汽车驶过所留下的胎痕,小石粒之类的障碍物比较少。我特別沿着那胎痕骑。不过。碎石路终究是碎石路。只要压到稍微大一点的石头,机车就常会不稳定地左摇右晃。而每当这个时候,里香环抱我腰部的手就会更为使力。
我刚开始以为她可能是因为害怕,才会紧搂住我。可是后来听到她的呻吟声,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是因为脚上的伤口会痛……
里香的伤或许比想像中还要来得严重。千脆回去好了,这想法首度浮现心头。然而,我立刻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不能在这里半途而废。一定要想办法到山顶去才行。
否则,似乎我们未来的一切也会随之败得一塌糊涂。
空中悬挂着半月,
散发耀眼明亮的光辉。
天狼星也在附近。
每当道路转弯时。那半月便会跟着我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然而,月亮总是陪伴在我们身旁。
道路两侧被包裹在一片深绿中。
那是全然的黑暗。
似乎只有我们前进的这条道路,才是属于人类的领域。
我们在漫长的一段时间中,都默然无语,只管专心一意地凝视前方。眼前的并非普通的山路.而是我们的未来。那是倾尽全力前进、追求,然后终于能够掌握于手中的正确未来。
后来,我想起了多田先生。
第3回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记得,应该是在全面谢绝会客的禁令尚未解除那时侯。
当时,毕竟还不习惯住院生活,也还不会偷溜出医院,总之就是整个人闷到快发霉了。
长时间待在病房中,觉得几乎快要窒息,浑身不自在。
那里简直就是个牢笼。
也因此,我想至少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鲜空气.所以常跑到屋顶上。
有一天,当我一如往常地到屋顶上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是多田先生。他坐在水塔旁的向阳处,那样子就像只晒太阳的大乌龟。
他见到我便咧嘴一笑,果然笑得也像只乌龟。
“小少爷。”
他这么叫我。
“你有女朋友吗?”
劈头就是这个问题。
多田先生一定满脑子都只想着女孩子吧。
我顿时手足无措。
“没……”
或是——
“就是没什么机会……”
我想自己当时就呢喃着诸如此类的话语。
我以前本来就不太有机会能和老爷爷交谈,总之对于该怎么和老人这种生物相处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多田先生那时候一定在心底偷偷窃笑吧。
“唉呀!那可怎么成。这样不是寂寞得紧吗?”
“哈哈哈,是呀。”
“那亚希子亲亲怎么样呀?”
“什么?”
听到他的惊人之语,我不禁这么出声。
我那一阵子早就深刻体认到亚希子小姐的恐怖。再怎么说。我前一天才刚被她的点滴针剌了三遍耶。不仅如此.当我坐着轮椅玩的时候,就被她连人带轮椅整个翻过来.害我的腰摔得惨兮兮;不然就是在我一时好玩,把头伸进太平间偷窥时,被她用门夹住整颗头,凌虐一番。
那个人啊.下手实在是不知道轻重。
“……不必了。”
我回忆起手腕、腰和头的痛楚,忧郁地婉拒。
见到我那个样子,多田先生笑了。
“別看她那个样子,亚希子亲亲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呀。”
“可、可爱吗?”
“嗯,可爱得很呢。”
这老人到底是在说什么啊?难不成,在多田先生的故乡,“可爱”这个词有不同的含意。说不定形容“可憎”或“恐怖”的时候就会说“可爱”。
“真是个好姑娘呀,亚希子亲亲。”
“喔……”
“我的初恋就是个像亚希子亲亲一样的女孩子呢。那时候还是日本零式战斗机,追着美国B29轰炸机飞的时代,对了,大概是昭和十七或十八年吧(注:西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
虽然,自顾自地讲起故事来的多田先生让我吓了一跳,不过听着听着,也觉得那个故事还真不赖。
多田先生的初恋(听说长得很像亚希子小姐),是地方望族村长的女儿——登米婆婆。不,多田先生当时也还不是个像乌龟的皱巴巴老头,而是个堂堂正正的青年——吉藏,所以那个登米小姐一定也很漂亮吧。
总之,多田先生和登米小姐坠入了爱河。
据说,那是一段激烈狂热的恋情。
由于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这样的爱情并不见容于当时社会,两人只好不断偷溜到神社后或马槽里幽会.以偷来的片刻温存抚慰彼此心灵,离別时总是泪眼朦胧、难分难解。听说年轻的多田先生就是拼着满腔热血。守护着与登米小姐之间的爱情。
话说回来,像什么零式战斗机、竹枪、望族村长之女、登米和吉藏等,也曾经有过那种很不得了的时代呢。不过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听来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或许该说是瞠目结舌呢。像现在,哪还有什么望族村长呀。
“但是呢……”
如今已是满脸皱纹的多田先生说:
“毕竟身份差距太大了。”
有一天,登米小姐嫁给了一名海军将校。
那门亲事完全是由父母作主,女儿就这么被强嫁了出去。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个将校结婚第二天就到前线去了。听说他后来平安归来了,不过整件事还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如果他死掉的话。嫁过去时哭得昏天暗地的登米小姐要怎么办呢?
不是立刻就变成寡妇了吗?
“那次分别是我这一生中最难熬的呢!”
我对多田先生的话,感慨万千地点点头。
“恩.那真的是很难熬呢……”
那故事实在挺感人的,害我当时都快流眼泪了。
是的,那时候的我还不了解。不了解多田先生是个超级夸张的大骗子。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真的有登米小姐这个人都还是个问号,就算真的有,我觉得也不是像多田先生听说的那种关系。
这不就像是钓鱼的人常会把跑掉的鱼儿,说得比实际的还要来得大吗?
至于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是因为多田先生后来还这么说:
“小少爷哪天如果也遇到了喜欢的姑娘,可別迟疑,只管往前冲就对啦。而且呀,不能半途而废喔。男人啊,就应该有那样的决心才行。半途而废的活,到头来可是只会悔恨终生的喔。”
或许,多田先生那时侯没能把心意传达给登米小姐吧,他可能是因为两个人身份悬殊而却步。然后,到了八十岁还在为那件事感到懊悔吧。
当然,这都只是我单方面的想像罢了。
“知道吗,一定要坚持到底呦。这样一来,不管任何事都能够迎刃而解的。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可就真是个头号大蠢蛋罗。”
所谓的蠢蛋,指的是不是多田先生自己呢?
话说回来,我身边的大人为什么总喜欢这么说呢?
当时,我的脑袋里又回响起父亲的台词:
“你不久后也会遇到喜欢的女生吧。听好啦,你可得好好守护她喔。’’
那时候还是秋天,空气还没这么冷。
朦胧的蓝天在又高又远的彼端无限伸展着,云的轮廓曖昧不清,大概是因为前一天下过雨,沉重的空气感觉上有些潮湿,还带着些许水的气味。
那是个会让人想吃秋刀鱼的秋天,那时候还很有精神的多田先生,如今已经不在了。
第4回
在月亮时而露脸时而隐身地追随于我们身旁之间,简直像是所有一切早巳注定了一般,我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逐渐放松油门。我缓缓地让机车减速,尖锐高亢的引擎声像是被笼罩于四周的寂静与黑暗吞没似的,归于无声。
我脱下安全帽,同时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气。
“怎么啦?”
里香问我。
我说:
“到了。”
“啊?”
“就是这了,山顶。”
那是个直径约二十公尺的空间。其上紧密铺满了蓝白色碎石.另外还停着好几辆车。
引擎停止运转后.世界瞬间沉入寂静。
由于是冬天.就连虫鸣都听不到。
毫无路灯的山顶上,沉入完全的黑暗中,只剩银白色的月光孱弱地照耀着世界。
“这儿就是山顶吗?”
里香的声音透着沮丧。
“山顶就长这样子呀?”
月光照耀之处是个空无一物的停车场,大概和里香的记忆完全不同吧。
我跨下机车说:
“大概五年前施工整修后,现在这里就成了山顶。不过,其实还得再爬一小段路的。”
“那里才是真正的山顶吗?’,
“嗯。”
“很远吗?”
“不会呀,走吧。”
我把安全帽挂在照后镜上,然后伸出手。
里香握住了那只手。
我们手牵手迈开步伐。身处深沉而寂静的森林中.我们俩人不知道是不是害怕,里香慢慢挨近我的手臂。她现在正拖着脚步,睡衣膝部已被染成了一片鲜红.血似乎还没止住。里香的脸庞常会因痛苦而扭曲。但是,我们没有停下来。
我们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类似兽径的羊肠小道中。
伊势的冬天其实并不会很冷。因为,暖流流经纪伊半岛南部。可是,今天却非常寒冷。我们所吐出的气息没两三下就冻结了,仅剩那抹仿佛沐浴于光线中的白.在我们眼底与心底留下残影后,终于缓缓消逝。
我们持续往前走。
手握着手。
一步一脚印地往前走。
我们没有花多少时间,大概十分钟左右。如果里香
http://www.sky-fire.com/book/YWBYZK/002/003/013.jpg
的脚没受伤,应该不用五分钟就到了吧。当我们一拨开在冬天中同样保持鲜绿油亮的杉木叶片,眼前豁然开朗.有个空间剎那间跃入眼帘。那个开放空间比刚刚的广场狭小许多,充其量只有一半大小而已。这里因为没有整顿过,到处杂草丛生,周围树木随心所欲地伸展着枝干。
我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真正的山顶了。”
里香不断四处张望。
往右。
往左。
再一次往右。
接着再往左。
终于。她的视线准确地停在正前方。那里蜷伏着一个黑色块状物体。她拖着脚步,朝那物体走去。我一语不发地跟在她后面。
那个物体就是炮台。
里香伸手覆住那古老的混凝土表面。
“我看过这个东西。”
“是和你爸爸一起来的吗?是这里吗?”
“嗯。爹地那时候还把我抱上去呢。”
我才在怀疑夜晚的黑暗是否在一瞬间消退时,整个世界已随即笼罩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簇拥于周遭的树叶,在艳阳下显得格外鲜艳,杂草长得又高又密,头顶上闪耀的太阳发狂似地洒落无限光束。那时侯是夏天。
在发黑的大炮座台前,父亲与女儿并肩而站。两个人都汗水淋漓,父亲脖子上还绑着条毛巾。女儿则穿着一件看来很清爽的水蓝色连身洋装。
那个女儿——还年幼的里香拼命伸出短短的手臂想搂住父亲,父亲将手伸进里香腋下,将那娇小的身体举向蓝天。里香很开心地笑着,那笑容像是会绽放光芒般灿烂。里香娇小的双脚总算构到混凝土的巨大台面。那是大炮座台。强烈的夏季日照直射古老的座台和里香.而其阴影则在地面上清楚勾勒出轮廓。风一吹,里香的细发便随之飘逸摆动,父亲则像是很刺眼似地眯眼凝视着里香,里香始终很开心地笑着。
那幅幻想在瞬间消失。
一回神,我又再度被冷冬的空气所包围。
和里香在一起的,并不是她的父亲。
而是我。
“里香。”
我暗自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啊。可是……”
“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算个男人呀。”
“啊——!”
不等她回答,我便一把抱起里香。比想像中来得重。如果这么说出口的话,里香一定会生气吧。我凭藉着一股身为男人的意志力,把里香举上座台。
“里香,用手抓住那边。”
“唔,嗯。”
唉,结果里香终究还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我也跟着伸手抓住混凝土边缘,脚踩着壁面缺口,奋力爬了上去。
一到座台上,整个小镇便一览无遗。
“好漂亮喔。”
“对啊。”
好小好小,小不隆冬的城镇。
全然封闭的世界。
我只认识这个地方。
有一阵子,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径自凝视着展现于眼前的小镇。像这样看起来,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呢。可能是因为沐浴在月光下吧,那简直就像梦境似地弥漫着缥缈的气氛。
保留着火警瞭望台的奇妙老车站。
在那前方的大型建筑物是文化会馆。
也可以看见如今已完全没落的商店街拱廊。
车站那一头的河流因月光照耀而反射着银色的光芒。
而小镇正中心,横亘着好深好深的黑暗。
是神宫的森林。
“欽.裕一。”
里香终于说,
“啊?怎么啦?”
“谢谢:”
“怎、怎么了啦。”
听到她道谢。我感到有些慌张。这还是我头一次从里香口中听到像是‘‘谢谢’’之类的话。我以为她又在玩什么花样,当下严阵以待:
然而,里香极其率真地展露笑容。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啊?”
“死掉的心理准备呀。”
她仍挂着一抹率真的笑。
“这样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死掉了。”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正坠入黑暗的万丈深渊。我此时才终于察觉,所有的一切全都搭错了线。脑中浮现里香站在屋顶的模样。
“我好想再去那里看看喔。”
里香当时是那么说的。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我那时侯并没有深思所谓“心理准备”的意思。
只管暖昧模糊地听了进去,只看到蕴含于那声响中某种肯定而积极的部分。大概就是接受危险手术的心理准备吧。也或许是坚持求生的心理准备吧。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里香是为了坚定死亡的心理准备,才到这里来的。
放弃生存的心理准备。
我凝视微笑的里香。一边起身。虽然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我这么一路努力拼命、给司添麻烦、甩掉亚希子小姐,到头来却让里香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
半月闪耀着光辉。
天狼星闪耀着光辉。
“爹地那时候是不是也怀着这样的心情呢?爹地也是在这儿……”
她的话语方歇。
有什么从里香双眼滚落。
那东西包裹着月光,一边闪闪发亮地从里香柔软的面颊上滑落。那无止尽的光珠就这么溢了出来。呜咽声从里香口中逸出。里香的泪中一定隐含着各种意义吧。父亲的死、同游此地的往事、自己的心脏、手术——
里香如今或许再也无法独力承受这一切的一切了。
我把手放到里香头上。
无法言语。
只能轻抚她飘逸的秀发。
一而再、再而三地抚摸着。
里香将身体靠了过来。我已经停止了思考。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我紧紧抱住里香的身躯。整个人埋在我手臂中的里香,比我想像中娇小多了。
那样的娇小让人感到分外凄凉。
半月闪耀着光辉。
天狼星闪耀着光辉。
那光芒照耀着我们。
风一吹。里香的头发便随之摇曳。那一根根发丝反射着银色月光,闪闪发亮。我隐约闻到洗发精的香味。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里香就这么不停地哭泣着。
“神宮好大耶。”
“对呀。可是,所谓的伊势神宫还有另外一个喔。”
“咦?怎么说?”
“车站前的是外宫,另一个嘛……你看,就是那边,那边不是有一区很暗吗?真要说起来,那一边才是真正的伊势神宫,叫做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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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大炮座台上,远眺小镇。同时天南地北地闲聊。虽然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还是开心不已。
“为什么同样的神社会有两个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哕。”
“这样不会让人家搞混吗?”
“或许吧,总之那两个地方都是伊势神宫。”
“真是莫名其妙。”
哭过一场后,里香变得很有精神。只不过,她的双颊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悲伤痕迹。每每注意到这一点时.我就会想起将里香抱在怀中的感觉,想起她那副娇小的身躯。
“欵.裕一。”
“嗯?”
“你为什么会带我到这儿来呢?”
里香双眼还是湿湿的。
“偷溜出医院,又惹那个护士生气,不是会很惨吗?”
真的是惨兮兮。回到医院,一定会被亚希子小姐杀掉的。只要一想到这,体内便冷飕飕地直发凉。
即便如此.我在里香面前还是乐观地说:
“我爸他以前跟我说过,要好好地保护女生。”
事实上,并非如此。
“你不久后也会遇到喜欢的女生吧。听好啦,你可得好好守护她喔。”
正确而言,应该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我竟然如此坚定地谨守父亲的吩咐。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热。
“喔~~真是个说话很有道理的爸爸呢。”
由于四周一片黑暗,似乎没被里香识破。
我的睑应该已经涨红了吧。
“才不是哩。我爸很过分喔。又喝酒,又赌博,以前真的是烂透了。”
里香是个聪明的女孩。
她注意到我微妙的表达方式。
“以前?”
我尽可能干脆地说出口。
“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喝酒喝到身体都搞坏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半夜跑出去玩,要回来时司曾这么说过: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明知道那个叫做里香的女生那么任性,裕一还是愿意奉陪呢?”
当时.我故意打断了司的话。
那是因为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那家伙想说什么。
里香和我的父亲都去世了。那种氛围、那种相似的某种因素牵引着彼此。因为,所谓的“父亲”早为“亡者”所取代,再也无法常伴左右的事实,同时寄生于我俩之中。
那时候,我并不想承认。
正因为我那个笨老爸,我对里香才会产生吸引力。
正因为我那个笨老爸,里香对我才会萌生牵挂感。
我完完全全不想承认。
我从小便始终憎恨着父亲。因为每当父亲做出什么事来,总会害母亲哭泣。那时候应该也有什么所谓的“恋母情结”吧。总之,对于年幼的我而言,父亲就和敌人没两样。
然后,就在我具备与之抗衡的力量前,那个敌人竟然就这么干脆地撒手人寰。
根本就是个打赢了就溜的家伙。
父亲的声音在我心底响起。
“你不久后也会遇到喜欢的女生吧。听好罗,你可得好好守护她喔。”
不折不扣的笨老爸。
自己随随便便地就那么死掉了,哪有资格来指挥我啊。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带我来的呀。”
微笑从里香脸上消失。
莫名地。
她的表情看来有些遗憾。
“裕一是因为同样没有爸爸,所以才会带我来的呀。”
我觉得自己听到了“喀恰”一声,和司抱着小猫咪来找我时,所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大概是齿轮往错误的方向滚动的咬合声音吧。
她误会了。
里香似乎对什么事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虽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事,又或许是不想去搞清楚。但是,没错,总之就是搞错了。如今,似乎有什么即将从手中摔落。
我拼命想补救。
我紧抓住她的手。
“不、不对!跟那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爸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也不是这么说……是我……”
非得传达出去才行。
你搞错了。
刚开始的确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爸爸。都拥有相似的氛围,所以才产生兴趣。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只是因为那样,才做这种事的。我不会因为那样,甚至敢惹亚希子小姐气到抓狂,而跑到这儿来。
而是更、是的,是因为存在于心底深处的某种……
“我是……我……”
“裕一?”
“我……”
“咦?”
怪了。
我感到头昏脑胀。
异常沉重的疲惫感从身体深处涌现。一直以来驱使着我行动的那股力量,似乎在忽然之间消失无踪。我感到自己跪了下去,视野随之倾斜。虽然膝盖突然撞上座台,我却不觉得疼痛。里香叫着我的名字。而那声音逐渐离我远去。
我的记忆只到此为止。
意识随后便“噗嗤”一声地完全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