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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中)

三十分钟前还挤满了吵吵嚷嚷等待诊疗的病人的走廊,现在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傍晚五点三十七分——诊疗时间结束,来看病的患者都回去了。茶色长椅在空落落的通道里排列得井然有序。椅子上,沉默像尘埃般积聚。即使如此,这空间的某处还残存着浓烈的人的气息,也许是类似思念的东西。各式各样的病人来到医院,还有,病人的家属。长期住院后我才初次明白,他们比一般人拥有更加强烈的思念,并在无意识中散发出去。

对,这是当然的。

生病,是桩非常痛苦的事。我的病虽然不太严重,可也有过浑身发软,难受得不得了的经历。那时,我连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强烈地感受到了痛楚。能够忍受住痛苦的人,可以说不存在。痛感会夺取你的一切,包括生命以及内心。

那气息所遗留下的残渣,现在正飘在走廊上空。

“呼——”

在候诊椅的最前面,也就是电视机的正前方,我占了个座位。这个时间不会有老人来走廊,我拥有换频道的主导权。可是,有个问题。现在是傍晚五点半,说到五点半播放的节目——

穿着短外套的女主持笑容可掬。

“今天,我们介绍一下位于千叶县的在全国屈指可数、卸货量惊人的渔港。”

声音格外刺耳。

画面背景上,有一位大叔正拾掇渔网。

“啊,这里正好有位渔夫。我们上前去采访一下他——”

下一个——

被一大群孩子包围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孩子们穿着蜜蜂的服装。

“来,和大哥哥一起唱歌好吗!我们——是-”

大哥哥和大姐姐蹦蹦跳跳。

扮成小蜜蜂的孩子们也蹦蹦跳跳。

下一个——

穿着灰色西服的新闻播报员。

严肃的表情。

“——议员因涉嫌收受贿赂被逮捕——议员从选举区内的建筑公司处收取三千七百万曰元,其中包括国外进口的高级车——”

真好,高级车。

是奔驰?

还是宝马?

竟然收了三千七百万?!

下一个——

并肩坐成一排的裸体男人。

发髻。

兜档布。

在他们旁边,女主持突然出现。

“什锦火锅里放小松菜的话,营养均衡非同寻常

哦——”

相扑力士们低声叫道:

“好-!”

回头,看向女主持。

“你们都是吃了它之后变强的吧?”

“是——!”

“小松菜给你无限力量!”

“是一一”

“小松菜!”

“小松菜!”

“是一!”

“小!松!菜一一!!”

啊,全军覆没。

下午五点半多,只有这些无聊到死的节目。没办法,我只好把声音关掉,横躺在长椅上。天花板上映着电视的光,淡红、淡蓝的颜色在跳舞。有人要说,反正不看电视,直接关了不就好了,可有种不知名的寂寞缠着我。这样的话,还不如看着天花板上的跃动的光比较好。

躺下来,感到身体一阵懒倦。由于第二次被困在屋顶的关系,我的感冒还没好,现在也有少许热度。

里香依然在生气。

到了这个地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深知自己无颜见她,这几天,我一直尽量避开她。避开?不,也许说逃走更正确。

啊,我该怎么做……

天花板上的光线还在跳跃,电视上,原偶像、现在的节目主持人正对着话筒说些什么,脸上虽满面笑容,两眼却没有一丝笑意一一

“喂,在干什么啊?”

与此同时,有人探头过来。

“死了吗?”

是山西。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

“听说你最近人气上升?”

“是,是啊……”

“跟东高的那群家伙大打了一场?”

“是,是啊……”

“那MD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放进去的歌都是很好听的啊?”.

“相当不错吧。听了以后保证精神大振。”

我砰砰地敲着椅子。

“坐吧。”

“干,干什么?”

“先坐下。”

山西弯下腰一一那一瞬间,我使出一招headlock(将对手之头紧挟于腋下的一种摔角法)。见横躺在地的山西,我又上去扣住他的手脚,完成了“魔神风车”职业摔角手平田淳嗣的必杀技。

“好痛,好痛一一!!”

“都是因为你,我才这么倒霉的!你知道吗!”

“快死了,死了一一!!”

“吵死了!去死吧!”

“呜啊啊啊一一!!”

“哼!!”

虽然我拼命地把山西的肩膀和手腕摁住,可是没过多久开始体力不支地喘气,“魔神风车”看来十分费劲啊。再加上山西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于是我放过了他。

“好过分,戎崎……快被你弄死了……”

顺顺喉咙,山西说。

我吐出一句话。

“去死。”

“啊,你真的很过分耶。”

我确实稍稍起了杀机。

可想想这么做太难看,最后还是没下手。

啊,话说回来真难看啊。

我到底在气什么?

不是山西。

因为这家伙,我的收藏品暴露,被里香讨厌,可是我已经重重地揍了他。这事也扯平了。

难道,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们俩谁都没再说话。山西好象很痛的样子,不停地摸着脖子周围。我无意中转向电视,画面上不知为何正在播放游乐园里战队表演的节目。红衣勇士一边防御,一边把小喽罗一个个打倒。蓝的、黄的、黑的、粉红色衣服的勇士也活跃在舞台上。只是,当敌人一一怪人出现时,情势立刻逆转。勇士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就在这时,镜头转向观众席。本以为全是小孩,谁知大半是年轻的母亲。

“变成闲着没事干的家庭主妇的偶像了嘛。”

山西说道。

“一般演英雄的都是帅哥啊。”

我的语气带着嘲讽。

“好象是这样。”

“我去看过一次,那个所谓的战队表演。幼儿园的时候怀着兴奋的心情去看的。那时我还以为是真正的英雄呢,他们演得太真了。演到一半时,也像刚才那样,勇士陷入了危机。怪人很强,怎么也赢不了。这时,主持人大叫起来。”

山西不说话了。

好象在等待我主动问他。

心不在焉的我回应了山西的期待。

“为什么叫?”

山西站起来,模仿主持人大叫。

“大家!快叫加油!这样大家的勇气就会传达给勇士!来,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来!一,二,三!加油一一!!加一一油!!声音太小,传不到勇士那里去!来,再来一次!加油一一!!”

攥紧的拳头,拼命往上挥。

山西怀念地笑了。

“待我们声嘶力竭地喊过之后,勇士马上振奋精神,变得非常强,轻轻松松就把怪人打败了。现在看来,那完全是骗小孩的把戏。可当时还在幼儿园的我却相信是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勇士,还把它写在暑假日记里呢。”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观察山西的脸。

右边脸颊上有刚发出来的粉刺。山西的体质容易得粉刺。他之所以时不时眯起眼睛,是因为明明近视,却固执己见,认为戴眼镜很逊,所以一直没戴。他眯眼的时候相貌凶恶,本人似乎并没有察觉那样更逊。算了,反正不是什么美男子。头脑也很差。不记得具体时间了,有一次上课,老师问他:“发明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灵感。这句话是谁的名言?”他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圣德太子!”自那以后,山西的绰号就叫“圣德太子”了。就连现在都被朋友们叫成“太子”。

总之,山西是个真正的笨蛋。

像这样的笨蛋,也有可爱的孩提时代。

“加油一一!!”

扯开嗓子大叫的时刻也有过。

我猛踢山西的膝盖后面。

“呜哦!!”

他惨叫一声,倒在长椅上。

“你干什么啊!”

“吵死了。自说白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看了就火大。”

“因为你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我想安慰你……你真是无趣……”

“你这也叫安慰我?!”

“嗯!”

我们又陷入沉默。亚希子快步穿过走廊,看到我时,右手做枪状,嘴里说“砰”一声后又离去了。我故意难受地按着胸口,躺在长椅上。喜欢女人的山西兴奋地问我,刚才是谁?真是个美人。我就这么躺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说,别和她扯上关系为好。

“那我回去了。”

没过多久,山西站起身。

“你到底来干吗的啊?”

“嗯,消磨时间。”

“我说……”

正当我想开口,山西的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情。消失,又出现……最后,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我被女人甩了。不想回家。不管谁都可以,只想找人说说话。”

“你原来有女朋友啊?”

“没有。告白后被拒绝了。”

“啊,是这么回事。”

被甩了。

“哎,没劲。”

“去找下一个吧。女人多的是。”

“嗯。”

山西走路的时候,轻轻摆动双手。

“回去吧。”

“哦,你开心点。”

“你也是。能与她重修旧好吗?”.

“算了吧。她现在还气得要命。”

“如果三天以后你们还是这样,我去跪下来求她。”

“……不用了。你去了不过是火上浇油。”

“她叫里香?很可爱嘛。”

听到他说可爱,我突然觉得骄傲。啊,里香的确可爱。那么可爱的人不多见。接着,我想起了她的性格恶劣,产生了向不知内情的山西抗议的心情。把她的任性娇纵、斑斑劣迹一个个列出来……

“戎崎,我很羡慕你。”

山西说着连头也不回,走了。

因为山西,我遇上许多倒霉事……。不过,现在仍继续来往,说明我早已原谅了他。他也背负着很多事。不论谁都一样。

并不只有我。

闭上双眼,侧耳倾听,有声音传来。

加油一一!!

叫喊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

当然,是幻觉。睁开眼,那悄无声息的走廊、寂寞非常的世界在眼前延伸。啊,我明白。所以,没错一一。不知是谁,在为了我,为了山西,更为了里香叫喊着。加油!直到喉咙嘶哑。

我们不得不和怪人战斗。

名字叫做“现实”、荒谬绝伦的怪人。

当然,只是声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首先要战斗。这是应该的。即使胜算极小,也许会无功而返,可还是得迎战。一味逃避战斗,连微小的胜利机会都会溜走。这就是所谓的胜负。

胜负……对于胜负,我所想到的,是小学三年级时的运动会。

那时,像奇迹般的,我跑得奇快。现在虽然很普通,甚至可以说非常慢,可小学二年级的我宛如赛跑之神降临一样。成绩不好、球类技术拙劣,可不知为何只有跑步快得惊人。

因为这个原因,我在班级对抗接力赛中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接棒。

运动会当天,天气晴朗,作为最后的比赛项目,接力赛开始了。身上斜挂红色布条的我紧张地关注着同班同学跑步的身影。跑在最前面的是竹田,他和我的脚程差不多一样快,因此已经遥遥领先于其他班。于是,他以绝对优势把接力棒交到下一个选手手上。接棒的是弓月。受女孩欢迎的弓月。通常像这种家伙肯定被男生讨厌,可他的性格非常随和,使得男生也很愿意和他亲近。弓月跑得不是很快,在接力赛中,被女生追捧、受男生欢迎等等是完全没有关系的。结果,连竹田保持的优势都丢了,最后甚至吊车尾。第三个跑的良太拼命地向前冲,差距虽说渐渐缩小了,可还是最后一个。啊,我想,真是丢脸。不管怎么努力,第一名是没指望了……。不过看着跑向自己的良太,我又燃起了斗志。他跑步姿势像只猴子,一看就知道他很拼命、吃力,也许是他的那股干劲传染给我了。

不知不觉,我开始奔跑。完美的配合。我一边自己加速,一边接过良太手里的接力棒。跑的过程中把右手的接力棒移到左手。接力棒上良太的余温传递到手心,我跑得更快了。

超过了前面一个三班的。就在一瞬间。然后,稍稍跑在前面的二班。与他并列一排跑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我马上轻松超了过去。再前面的两个速度并不快,我绕过他们,继续往前冲。

跑在我前面的,只有一个人了。

四班的那家伙。

情况不妙啊……

我被绝望感吞没。

四班的选手跑得飞快,不论我怎么追,距离都没有缩短。他的背影离我好远。

可恶,我想。

没办法。

追不上。

不管怎么说,第二名。

不算坏吧?

我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了喊声。

“裕一!!”

爸爸的声音。

站在终点线前面的爸爸手里挥着被卷成圆筒状的运动会宣传小册子。

爸爸朝我喊道:

“冲啊一一!冲刺一一!!”

他两眼充血,唾液星子乱溅地大叫,旁边正在拍DV的其他家长都一副为难的表情,我差点没当场挖个地洞钻下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裕一!!就差一点了一一!!”

啊,什么家长嘛……

把可爱的小孩当成马。

最后,我摔了一跤。在终点线前漂亮地摔倒在地。看到爸爸的那副样子,我的注意力分散了。

回想起来,好差劲,爸爸……

总之.

突发事件固然是有的,可不战斗不行。在我后面不远处跑的家伙,没有放弃,最后得到第二名。

对,我要战斗。

当然要战斗。

呼吸急促,我蜷曲自己的身体。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被找到。可是,好冷那。指尖哆哆嗦嗦地颤抖。哎,为这种事浪费可贵的体力,真的好吗……虽说身体差不多快康复了,可我好歹是个病人。如果被亚希子发现,她一定会乱骂一通。

嗯?

我竖起耳朵。有脚步声。这节奏……不会有错!粗略估计一下,距离我还有三米、两米、一米一一

就是现在!

我大叫着,从清洁用的橱柜里冲出来。

“里香!”

我一直埋伏在那里,等待里香来例行检查,准备当她接近橱柜时跳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我大叫:

“原谅我一一”

那声音没能持续到最后。

里香突然猛踢橱柜的门,门角正中我的前额中央,

“咕呱”,我发出青蛙般的声音,抱着头蹲在地上。

好痛。

痛得要死。

啊,星星在飞…….

等额头的痛楚稍稍减轻之后,我慌慌张张环顾四周。不见里香的身影。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精神恍惚地经过我身边.

可恶,我决不会放弃。

“里香!”

我再一次跳了出来。

这次挑了附近没有门的地方,嘿嘿嘿,这样门角攻击是行不通了。里香看到我的脸,一言不发地从提在手里的篮子里拿出橘子,轻轻丢向我。我下意识地接住它。如果她像平时那样狠狠砸过来倒也好,可轻轻丢过来,我只能接住。又丢过来了。我又接住了。又一个、两个、三个我的双手被橘子占领了。

“里香,听我说!”

抱着橘子的我叫住她,可她走过我身边,在我头上放了什么东西。

“是玻璃杯。”

“咦?”

“要是掉下来,会碎掉哦。”

“里,里香!”

里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话说回来,玻璃杯?

为什么她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两手堆满橘子的状态下,想拿玻璃杯是不可能了。没办法,我只好呆立着。想动也动不了。

不久,亚希子来了。

“在干什么啊,裕一?”

她惊异地问我。

“亚希子!把玻,玻璃杯拿掉!”

“啊?玻璃杯?”

亚希子把我头顶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是橘子。

“里香!”

一只拖鞋冲我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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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香!”

逃进了女厕所。

“里香!”

在走廊里就不好了。

当成性骚扰,当场被看病的病人制伏。

“里香!”

突然,她露出痛苦的表情蹲下来,低声说,“心、心脏。”我慌忙跑去叫医生,回来一看,里香已经不见了。

原来是演戏。

心生一计。

我肩膀上的可不是西瓜。虽然我头脑空空,但起码还可以思考。

重量也和西瓜差不多,因为里面塞了些东西。

“里,里香!”

我又冲出来,仰望着她叫道。

平常一看到我的脸就眉头紧锁、逃离现场的她,这次却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脚,脚扭伤了。”

我现在正坐在轮椅上。不仅如此,右脚还缠满绷带一一感觉相当夸张一一层层绕着。因为是自己缠的,算了,没办法。

朝着沉默的里香,我赶快说道:

“上,上次你不是绊了我一脚吗?就是那时受的伤啊。啊,不过别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错。虽然是你绊我的,可是我自己不当心。你不必感到内疚一一”

当然,目的就是想让她感到内疚。

里香相当固执,不过也有心软的一面,只是平时没有表现出来。总而言之,处理人际关系大有问题。

如果正常去学校,无论是谁,人际关系的处理方面都会得到磨练。

可是,里香一直没去上学。

无法磨练。

不太了解里香的人,会说她任性一一嗯,的确很任性,难以应付——确实难以应付,狂妄自大一一这可不对,里香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被人指责自己让人家受伤,心底应该觉得有些伤心。

“里香,听我说。都是我的错。而且,那黄……不,那本书是我代夏目医生保管一一”

“啊一,找到了!”

身后传来人声。

亚希子的声音

“那轮椅,现在人家要用耶!笨蛋裕一,别随便拿出去用!

“啊,亚希子!那,那是一一”

我慌张地盯着朝我走来的亚希子,又望向里香,接着又转头看亚希子,望向里香一一

里香的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笨蛋裕一。”

她用食指戳着我胸口。

“咦?”

轮椅转了个方向,开始滑出去。胸口一阵骚动。这是……这感觉是……所谓的不祥之兆?

我看向后方。

下坡台阶就在眼前。

“呜啊一一!!”

想从轮椅上跳下来,可是已经迟了。

咚,咚咚一一!!

伴随着巨响,我与轮椅双双从台阶上滚落。手臂、脚、肩膀、头都撞到了。

等我意识到时,人已经倒在楼梯平台上。

轮椅就横躺在我身旁,车轮喀啦喀啦空转。

“裕一!还活着吗?!”

楼梯上,亚希子叫着。

我就这样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纯白的天花板。楼梯平台意外的高。午后的阳光从狭长的窗口照射进来,那光柱中无数尘埃在飞舞。滴溜溜,轻飘飘地飞舞着。也许人的心情正像那尘埃,也许也在滴溜溜,轻飘飘地飞舞着,连思考的事也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亚希子咚咚咚冲下来。

“裕一!”

探头看我的脸。

“还活着吗?”

稍举起右手,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无力地自言自捂。

“不……我死了……”

星目吾郎毫无疑问是个成年人。既然是成年人,吸烟当然没什么关系。可是医院里当然也禁烟。像不良高中生般躲在厕所抽……算了,偶尔怀念一下从前也不错……一般情况下,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难得抽支烟。换个好心情。因此,夏目吾郎正在楼顶抽烟。牌子叫做“shortpiece”,味道很不错。不过对身体有害。

夏目一个人自言自语。

“真自在……”

伊势的街道在眼前伸展开去。

乡下地方嘛。

十万人口在三重县来说是可以被称为中心城市的规模。不过,夏目长大的城市是个人口数百万的大都市。与之相比……不,连比较的力气都省了。

车站前的商店街萧条衰败。

百货公司仅存一家,濒临倒闭。

游乐园?

没有,说清楚点就是没有。

小的电影院有两、三家。稍微热映的电影肯定不会上映。

自己会来这种乡下地方,真连想都没想过。

“算了,管他去呢。”

又在那里自言自语。

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乡下,市级医院,没象样的电影院,车站前的小饭店烦人地招揽客人,都不关自己的事。

一支烟抽完了,接着第二支。他把烟刁在嘴里,到处找打火机。右边的口袋,没有。左边口袋,没有。也许是掉在哪里了,他有些焦急。想起自己刚用过打火机,应该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在右边的口袋里。颜色素雅的石油打火机。点上火,深深吸了口烟,深深地想到所有的毒在攻击自己的肺和气管。烟草的危害不能小看,口腔癌的发病率,吸烟者比非吸烟者高三倍、食道癌高两倍、肺癌高四倍,至于咽喉癌,竟然高达三十二倍。话虽如此,他并不打算戒烟。大概是自己想求死吧……

一直,盯着打火机看。

“嘴巴说叫我戒烟,为什么还送我打火机?”

最近,自言自语似乎成了癖好。

第二支烟快吸完,是回去工作的时候了。这吋,楼顶的门开了。正想是谁,原来是护士谷崎亚希子。

虽然性格过分好强,可是个十足的美人。

“你好啊。”

他装作开朗的样子,打招呼。

谷崎眯起眼睛,浮现出不愉快的表情。真老实。虽然他并不讨厌诚实的女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来。

“sp(shortpiece)吗?”

“是啊。”

“对身体不好。”

好象相当讨厌他嘛。

谷崎倚着栏杆,从口袋掏出“sevenstar”。

“什么啊。你也是来吸烟的啊。是sevenstar吗?和我这牌子差不多么。”

“你那烟的尼古丁和焦油含量比我的高出一倍哦。好象。”

谷崎说完,就闭口抽起烟来。熟练的姿势,用手指夹着烟,稍微倾斜吸上一口。大概年轻时就开始抽的吧。从其他护士那里也略有耳闻,她以前好象是暴走族。原来如此。

“我说,谷崎?”

“什么?”

“你,难道很讨厌我?”

被一道可怕的视线瞪了。

有如此锐利眼神的女人可不多见。

“没错。”

简洁明了。

“对你没什么好感。”

“为什么啊?”

又被瞪了。

那视线,让他背脊阵阵发凉。这可不是开玩笑。没有经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年轻的时候.曾在小酒馆和黑道的人发生过纠纷。当时,摆平了这事的店里的欧巴桑,正好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首先,有人会问得这么直接吗?”

“嗯。”

“还有,明明在讨论这种话题还笑眯眯的。”

“原来如此。”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戏弄裕一我非常不爽。他们好不容易能和好了,你偏偏在那边搞破坏。裕一受不了,里香也受不了。”

“是吗?”

“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

原暴走族的护士又狠狠瞪了他。真是个好强的女人。好象不知道“恐怖”这词的含义似的。稍微回瞪过去,她也不胆怯。所以他只好转移视线,望向天上。蓝蓝的天空微微泛白,万里无云。从神话时代保护街道至今的群山,为了不被高楼挡住,在远处延伸开来,遥遥可见。少年的叫声传来。紧接着,是凄厉的悲鸣。看样子少年在继续与病魔作斗争。顽强的家伙。没想到竟是这么的顽强。

“没什么。没什么理由。”

“那么,夏目医生只是爱恶作剧喽?”

“大概吧。”

“你笑什么?”

“是什么呢?”

谷崎咬牙切齿。皱着脸。护士帽后面露出的头发蓬乱。护士帽也有点歪了。啊,真麻烦,他说。

“敬语就不用了。你简直差劲到了极点。戏弄小孩有什么好开心的。裕一他虽然是个傻瓜,可是个好孩子。里香不也是这样吗?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好吗?”

“你!既然是主治医生,就应该明白吧。里香……已经是那样的身体了。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那两个孩子能在一起的时间剩下不多了。你连那仅有的时间都要剥夺,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知道,还要做出那种事的,对吧?”

“是啊。”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谷崎开始动真格了。他想,这下可糟了。背脊的凉意比刚才更甚,尤如在走钢丝一样。一不小心说错话,就会倒栽葱摔下去。心里的某个角落,有另一个自己正以此为乐。真能笔直摔下去,就这样死了就好了。会有多么轻松啊。那以此为乐的自己,开口了。

“因为很开心。”

“你一一!!”

话音刚落,配合腰和膝盖以下的动作,堪称完美。动作太快,虽然它的轨道难以预测,可他还是能够避开。不过,刚才那个觉得事情发展很有趣的自己只是站在那里。

强烈的一记侧踢正中左腿!

剧烈的疼痛。他不禁笑出声。抱着腿,蹲在地上的他,脸上浮现笑容。嘿嘿,他还在笑着。也许是痛得发了疯也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你这混蛋!”

刚想她是不是来安慰一下爱伤的人,可她丝毫不理他,好象正打算离开。啊,话说回来,多么有趣的女人啊。太棒了。

“喂,喂……谷崎……”

由于疼痛无法继续说下去,更没力气抬头,只是忍耐着痛楚。不过凭着气息知道,原暴走族的护士脚步停下来了。

“我去……说服……里香……”

“说服?”

诧异的声音。

嗯,他点头。

“劝她和戎崎……重归于好……,里香……她很听我的话……,不管怎么说,我们认识好久了……”

“天要下红雨了吗?”

“因,因为……好玩啊……”

“川川”

“喂,喂……你的侧踢很漂亮啊……我痛得要死……还以为会断呢……”

“川川”

“真的……很痛……”

他倒在地上,就这样看着谷崎的脸。谷崎的脸上犹疑不决,呆立在那里。他朝她一笑,她当然不可能还笑给他。

啊,是吗。

望着泛白的天空,夏目想。

我只想给自己惩罚啊。

风吹着。

安适、悠闲地吹着。

今天意外的很暖和,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的味道。在我们停下脚步的期间,季节确实在变换。摇摆、变化。再过一个月,就能听到真正的春天的脚步声。

不过,好寂寞……

孤身一人的自己,忍受孤单的自己,陶醉在自我满足中。一般在电视剧里,不是都会出现孤独、空虚的敌人吗?对,在屋顶上吹着风的我,就是这么帅!

“哎……”

无聊。

好无聊。

不管怎么耍酷,现在的我只是个被女朋友甩掉的可悲男人。宛如被淋得湿透的丧家犬。把孤独当成帅,真是天大的错误。虚张声势罢了。我寂寞得受不了,想在里香身边,想听她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碰触她。

光想着这些事,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哎……”

只剩下叹气声。

自己竟然是这么怯懦的男人,以前连想都没想到过。不过,也不认为自己很坚强。一次也没有。小学时,曾掉进阴沟大哭一场,边被大型犬追赶着边哭鼻子。害怕被同伴排挤,而去排挤其他人。

我一点也不强。

即使不想知道,现在的我也很清楚这一事实。

可是,软弱的自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啊,一点都不愉快。

“哎……”

天空蓝又高。

伸出双手也够不着。

远处有拱顶的商店街。快倒闭的百货公司的蓝招牌。不远处茂密的神宫森林映人眼帘。世界无限扩展,渺小的我心怀微不足道的痛苦和欲望,站立着。

一但抱有如此想法,就会察觉到少许空虚和安慰。

“想变得坚强。”

谁都听不见。我小声喃喃自语。

我想变坚强。

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坚强。

咳咳一一

干咳。

背后。

我反射性地看向身后。随后又反射性地转过身。背着手抓好栏杆,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里香。

睡衣外面罩了件开襟毛衣,站在那里。

我当场冻住,不知该如何是好,里香也和我一样楞住了。不过,她的样子很奇怪,并不是发怒。何止如此,看上去和我一样迟疑。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里香。

“那,那个……”

害羞地躲开我的视线。

“天,天气不错。”

“嗯,嗯……”

“很暖和啊。”

“是,是啊。”

“风也很舒服。”

“嗯,嗯。”

话到这儿断了。一瞬间,里香别到一边的视线回到我身上。与她视线交会的刹那,胸口深处有什么在变化。我醒悟了,这双眼睛、这视线,正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无法用语言表达,毫无道理,只是感觉。只要里香陪在身边,心头就会涌上一股不知名的东西。像泉水般,把心浸泡在里面。

里香又转移视线。

那不是拒绝,我的直觉告诉我。里香既没离去,也没生气,站在我眼前。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里香。

是什么呢……?

虽然自己也不太清楚,可是有股不可思议的感情吞没了我。

不久,里香往前跨了一步。一步、两步一一,慢慢靠近我。我不由屏住呼吸。里香一向捉摸不定,我猜不透她想做什么。甚至可能会突然冲上来打我。

可是,里香只是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

“裕一,我讨厌你。”

“…………”

“傻瓜一个,又罗嗦……又色。”

“…………”

“讨厌。”

也许我应该赌上男人的尊严反驳,可我没有。不可思议的是,她嘴巴上痛骂我,声音却完全没有生气的迹象。

不如说是在闹别扭。而且,我确实是个傻瓜,话又多……又有点色。

“对不起。”

“道个歉就行了吗?”’

“对不起。”

“嗯。”

里香点点头。

她说“嗯”?

算是接受我的赔罪了?

我不禁再次道歉。

“对不起。”

“嗯。”

又点点头。

“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当然的吧。”

“是,是啊。哈哈哈,这是当然的。”

里香瞥了我一眼。

看到她的脸,我清楚地明白了。

里香在害羞。

“裕一,我讨厌你。”

难以想象。听到她说讨厌,我的心逐渐被填满。充满了温暖的东西。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到。堆积如山的报告,也能用一天时间完成。我调整姿势,与里香一样,依靠在栏杆上。

“我快死了。”

“死?为什么?”

太幸福了,我暗想,可说不出口。

多难为情。

“真的很辛苦呢。”

“…………”

“啊啊。太好了。”

我感慨地说。

里香扑哧一笑。

“真没出息,裕一”

“不行吗?”

“不是不行……”

“那不就好了。”

“啊,将错就错吧。”

“复活喽,复活喽。”

“刚才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没这回事。”

“再逗你一下肯定哭出来哦。”

“我很善良的呦。”

“善良……自己说的吗?”

“是事实啊。一一哦,有飞机。”

“咦?哪里哪里?”

“看,神宫的那边。飞机后拖着云呢。”

“真的耶。飞去哪里呢?”

“哪里呢。去国外就好了。”

“奇怪,又不是裕一你坐在上面。”

“不是很好吗?去远方。”

“远方吗?”

“想去天涯海角啊。”

我和里香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我稍稍开个玩笑,她就嘻嘻笑个不停。像傻瓜一样不断重复。听到她的声音,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这样的时光。

她的声音。

温暖。

温柔。

分开之后才发现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绝不能失去一一

是宝物。

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什么嘛。”

里香害羞地说。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嗯,不由自主。”

“肯定在想色色的事情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啊。”

“哼!”

闹别扭的脸太过可爱,我笑了。

“里香。”

“嗯?”

“为什么肯原谅我了?我以为僵局会一直保持下去。”

“所以说一一”

“咦?”

“夏目医生他要我原谅你。”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夏目?

那家伙?

心底开始翻腾。

“夏目就是外科的那个夏目?”

“对啊。还会有谁。”

“是你的主治医生?”

“住以前那个医院时,夏目医生一直为我诊疗。有五年了吧。夏目医生调来这里,于是我也转来了。”

“就是说你是随夏目来的?”

“恩。”

是什么呢。胸口很不舒服。刚才的幸福早已被吹跑。里香之所以会原谅我,是因为夏目对她这么说的关系。只要是夏目的话,里香都听。刚才的幸福,全都是托那家伙的福。至高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

“怎么了,裕一?”

“那家伙这么劝你,你就来和我说话了?”

“对啊。”

里香点头道。

“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哦。”

一定是玩笑。为了掩饰难为情。虽然这么想,可另一个自己却正面接受了里香的话,并为之受伤。存在另一个因嫉妒而发狂的自己。无聊的感情。我也十分明白。无论拜托谁,无论做出什么牺牲,只要能和里香和好,我什么都无所谓。可是,我笑不出来。好奇怪。发神经了吧。你是渺小的人类,对着自己大叫,可声音却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吸了进去。对,我的内心有一片黑暗。它产生的大旋涡,把一切事物……连我自己都被吞没。

眼前的景色离我远去。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突然,车轨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总是看着车轨。车轨延伸向远方。不知名的街道、未来,就在前方。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遗弃这样的未来也无所谓。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募地,有些依依不舍。真要丢弃吗?不是想去远方吗?不知名的街道、人们,都想去走走看看,不是吗?为了一个女孩,值得吗?

为了个简简单单听从其他男人的话的女孩一一

里香在对我说些什么。可惜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完全没有听进去。不,听是听进去了,只是根本不想去思考。脑袋里的某个地方发热,所有单词都被熔化殆尽。里香的嘴一上一下张合,那张脸越来越可怕。然后我也开口了。可是,到底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里香的脸愈发显得可怕。看着那张脸,我的话更多了。控制力已失去作用,嗜虐的快感流窜全身,痛苦加剧,悲伤不止,使得那轮廓变得锐利。

里香在辩解些什么。

我也回了她些什么。

里香刚张嘴,就像失去语言能力一样又闭上。又张开,结果还是闭上了嘴。

我说道:

“被那种家伙一一”

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然后,就在那瞬间,我也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剩下自己犯下不得了的大错的感觉……

里香向我丢东西。

不是言语,是东西。

闪避。

那东西越过我的脸,越过栏杆,发出“啪沙”一声掉进缝隙。

突然,里香的脸结成坚冰。

“一一书!”

然后,探向栏杆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栏杆对面伸出一块约一米宽的水泥地,最前端有道垂直竖立的墙面。住院部二楼的窗沿在这面墙的中途突出。那里躺着一本书。

里香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爸爸的书……”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决定溜出医院。炮台山事件以来,偷溜自然被严令禁止一一应该说从来没被允许过一一很明显,这举动是违反规定的。万一被发觉,会被亚希子杀了的。

算了,也许我正希望她杀了我。

我在夜晚的街道到处溜达。夜深了,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路灯照亮了这没有人影人踪的街道,映衬出一派萧条的景象。

悠闲漫步。

一步、两步,边数边走。

路过商店街旁边,看到有便利店的灯光。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百无聊赖的店员正在看漫画。我像只被光吸引住的蛾,进了便利店。

看到我进来的店员,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欢迎光临。”

其实并不想买东西,出来时也没带什么钱。我随便在店里拿起东西左看右看。地区限定贩卖的糕点、500毫升的饮料、鲑鱼饭团、发行已有四天的《少年Sunday》。

我把他们放到收银台上。

“七百六十四日元。”

“啊,好的。”

钱包里有一张千元面抄,几枚硬币。

用了全部财产的七成。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暗暗想道。

并不想吃糕点,也不要什么饭团。

《少年Sunday》?

三年没买了吧。

“请问一一”

“啊。对不起。”

我堆出笑脸,转向面带怀疑的店员。

店员的表情越来越带着怀疑。

我慌忙付了七百六十四日元,离开店里。手提放着糕点、饮料、饭团和《少年Sunday》的塑料袋,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被那种家伙一一”

嫉妒得发狂的声音。

那时,里香快哭出来了。不,眼角已挂着泪。是我的错。

渺小又无聊。那才是不必要的感情,却反而伤害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时,我是什么表情呢?与预料的一样,司还没睡。

“咦?怎么了?”

看到正在关窗的我,问道。

我爬过窗户,说:

“睡觉时要锁好窗。很危险的啊。”

“是啊,连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别把人说得像幽灵一样。”

嘿嘿地傻笑。

司也嘿嘿傻笑。

“还不睡吗?”

“嗯,想再念会儿书。”

“念书?”

“实力测验马上要到了。”

“啊,是吗。”

仔细想想,是到时候了。我们要升三年级了,成为考生。

“裕一,你不念书吗?”

“我只要解决掉报告就可以了。”

“是吗,真开心。”

司露出羡慕的眼神。他非常单纯。无论何时都把想法表现在脸上。

我无法做到。

无法像他那样时而敬佩、时而笑、时而哭。

没有意义?

对,没有意义。

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就是如此渺小的人类。

所以,里香说了那样的话。

“怎么了,裕一?”

司问我。

不知何时,发起了呆。

我急忙笑道:

“给,礼物。”

递给他便利店的塑料袋。

司两眼放光。

“呜哇,正好肚子饿了呢。”

“吃吧。”

“谢谢。”

他马上抓起饭团,硕大的手掌竟意外灵巧的剥开包装。

“这里的鲑鱼饭团很美味哦。”

“饭团还是鲑鱼的好吃。”

“不过,鳕鱼子也很不错啊。”

“没错。”

“狭鳕的辣鱼子和雪鱼子,喜欢哪个?”

“呜哇,好难回答。”

聊着无聊的话题,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忘了自己的狂态。司听了我的笑话开始笑,我一生气,他就连说对不起。我听了司的笑话也开始笑,他一生气,我也连忙赔礼道歉。喂,司,还记得我们成为朋友时的事吗?那时,你不是手里抱着小猫不停颤抖吗?你虽然身材高大,可那时就像只小猫。所以我没想过要欺负你哦。不,有过一点这样的想法,不过在那之前身体先擅自行动起来。司,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这样……

时间流逝,等发现时已是半夜一点了。喀哒喀哒,我看着发出细小声音的时钟,这时司问我:

“裕一,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不知道才问你的啊。”

司的表情非常认真。

即使傻笑着,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傻瓜似的吵闹,也从中看透了一切……

我无法隐藏烦恼。

“没什么。”

“那就好。”

笨蛋,我笑着说。

连自己也知道,那是个虚弱的笑容。

“别那么认真嘛。”

“嗯。”

“真的,没什么事。”

“…………”

“…………”

察觉到异样,是因为这沉默。

滴滴嗒嗒一一

窗外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急忙起身,打开窗。

“啊一一”

“怎么了,裕一?”

“下雨了!”

天不知何时被云覆盖,星星隐没在云层中。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吗?没抬头看过,完全没察觉。在路灯投出的光球中,无数雨滴斜斜落下,柏油路上,小斑点不断增加。

“听说今晚开始下大雨。”

司开口道。

“最近天气转暖,看来不会变成雪啊。”

那本书出现在眼前。

水泥地上的书。

里香扔掉的书。

“爸爸的书……”

里香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正攀着窗。

“去哪里,裕一?”

“这样下去不妙!不赶快捡回来,书……里香重要的书会淋湿的!啊,司,你也来!帮我一下!”

“咦?现在?”

“对,快点!来,快!”

“等,等一下!说什么不妙啊!上次被那个恐怖的护士臭骂了一顿,不记得了吗!那时被踹的瘀青还在一一”

“烦死了!!快来!!”

“知,知道了。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动作快!要上了!”

拽着满不高兴的司的手腕,我开始奔跑。

对一一

毫不考虑地,脚就动了起来。

雨势慢慢增强。

我们到达医院时,地面已经完全湿透了。水洼里渗出路灯的光亮,雨滴在水面产生的波纹使光亮没完没了地晃动。我和司跳过水洼,迅速从夜间出入口冲进医院。恐怖的10米?

管它去!

我全速冲上斜坡,根本没去考虑是否会被发现。司跟在我身后,震天响的脚步声回荡。通过护士站时,向里头一瞥,人影都没有。也许去小睡一会儿了吧。进入楼梯旁的工具室,花了三秒窥探了下情况,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接着,我把它拿在手里,跑向楼梯。

“去哪里,裕一?!”

司边喘着气,边问我。

“楼顶!”

跑,奔跑,喉咙深处炙热燃烧。我推开楼顶铁门的刹那,雨点打在脸上。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本来就心急火燎的我,更焦躁了。着急地翻过栏杆,我看向那边。有了,书还在那里。

“司,抓住我的手一一”

大叫着回头的我倒抽了口凉气。

司不在那里。

不,可以说在,也可以说不在……在我眼前出现的是超级机器……

受到冲击的我一时忘记所有,足足呆了三秒钟。

所谓超级机器,是指十年前的职业摔角手。他戴着面具,真面目本应是不解之谜,可包括对手、经纪人等等在内,连一般的崇拜者也知道他的真面目。

平田淳嗣。

嗯,还是假装不知道吧……大家都很有默契。因为戴着面具啊,当然不知道.可是,当时作为新日本摔角手王牌的dragon藤波,无视周围的顾虑,脱口而出。

“你是平田吧?”

这是相当有名的扰乱敌方的表演。眉头紧锁、歪着头、像是在推理似的。

那超级机器,现在就在我眼前。

总是露出笑脸的超级机器。

呀啊啊啊,大叫着的超级机器。

我不禁喃喃自语。

“你是司吧?”

司……不,超级机器吃了一惊。不可思议的吃惊方式。让人觉得他已经习惯于吃惊了。

“不,不是,那个……”

可疑。

“你为什么要戴着那面具?”

“因,因为被认出来就糟了。”

戴着那东西,也能在0.3秒内认出你。

“难道,你是……”

“什,什么?”

“otaku?”

“不,不是的。”

司拼命否认。

果然很可疑。

非常可疑。

“那你为什么有那面具?”

“这,这是哥哥的兴趣……”

司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你哥哥?那就是铁喽?”

“是的……”

司的哥哥在伊势很出名。他比本来就高大的司更要大上一圈,是被相扑界和职业摔角团体等选拔出来的“有卓越才能的人”。发怒的时候像恶鬼一样恐怖,把流氓打得送进医院、单枪匹马击溃暴走族,如此种种的传闻总是围绕在他身边。

既然是铁的兴趣,那就算了。

可是……

我接着问:

“喂,刚才为什么那么惊讶?”

“咦?”

“我说‘你是司吧?’的时候。”

“那,那是……”

“果然,你是otaku吧?”

“说,说了不是了!”

之所以说他otaku,是因为如果有人被别人说成otaku,那么他一定会拼命否认。

“真可疑。你那么死命否认……”

悠闲的聊天到此为止。

雨势突然变强了。

落在脸上的雨滴,明显比刚才大得多。糟了,不是为这种无聊事争吵的时候!

我大叫:

“我要翻栏杆了!”

“嗯,嗯!”

“快!”

我们一起翻过栏杆,那里有片一米宽的水泥地。稍稍不稳就会与下面那条相距十米的柏油路亲吻。把双手、膝盖撑在水泥地上,我探头望去。书当然还在那里。不过,伸手是够不到的。距离二楼的窗沿大约有两米。也想过跳下去,但是不太可行。安全着地倒还好,要是在湿透的水泥地上滑一跤,肯定会摔下去。那么,方法只剩一个。

“司,拿好绳子一头。”

“咦?你想怎么做?”

我掏出刚在工具室拿的一捆塑料绳。虽说是塑料绳,也是编起来的,有一厘米粗。应该能承受住我的体重。

“用这个?”

“嗯。”

我把塑料绳穿过我腋下,绕了身体三圈。然后,在胸前牢牢打了个结。

“还,还是算了吧。”

司非常害怕。

“危险啊。”

“不能淋湿啊!那本书!”

“咦?”

“先别管这个了,抓好绳子!”

我把绳子硬塞给仍手忙脚乱的司,又在手上绕了三圈,这样,稍微滑跤也不会出事了。可是,看到那峭壁。恐惧感涌到了喉咙周围。摔下去也许就死了……。没有任何理由,本能的恐惧着。

“我要上了!”

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风。强风吹过我湿淋淋的肌肤,让我一阵发冷。也让自己冷静下来了。这样的强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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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却一动不动。说明已经淋湿了。在这里放一个晚上,书也就不能用了。

我一边回想电视上的攀岩镜头,一边爬着墙壁。双手紧抓着水泥地边缘,慢慢地、慢慢地,把脚挪到下面。

“没事吧,裕一?!”

“勉,勉勉强强!”

穿新的运动鞋来真是明智的选择。橡胶底还很柔软,使得脚能够牢牢贴住墙壁。两手抓住水泥地的同时,右脚微微往下移。接着,左脚也往下移。不知是太过用力,还是恐惧作祟,抓着的双手哆嗦地颤抖。忍住!往颤抖的手注入力气,我的脚继续向下移。还有多少米到达我也不清楚。十厘米?三十厘米?还是更多?然后,极限突然来临了。在我稍微移动了下手指的瞬间,重量增加了。顶在墙面上的双脚滑了一下。

“啊!!”

我的悲鸣。

“呜啊!!”

司的叫声。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一切被混沌吞噬。觉得自己会就此坠入万丈深渊。被空间抛出去的感觉。睡着时从床上滚落下来所体验到的那恐怖的坠落感。当然,现在可不是掉到地板上那么简单。只有几厘米,坠落感就很强烈,不过醒过来时,可以宽慰地松口气了。只是此时此刻,我并不是在做梦。摔下去就得死。不死也半条命。亚希子一定又会大骂一通了吧。骂我笨蛋。里香会生气吗,还是会惊讶?如果我比她先死,她会为我哭泣吗?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吊在半空中,双腿在空中摇晃,双手紧握着胸前那根塑料绳。腋下的绳子勒得我好痛。终于清醒过来了。我掉了下来。手离开水泥地,脚滑了一下。可是,绕身体三圈的塑料绳救了我一命。握着绳子的双手,本能地用力。

我担心司,抬头一看……

他为了拉住绳子,紧紧抱住栏杆。简直像条巨蟒,那手腕和脚缠着栏杆。

我不禁咽咽口水。

那是一魔神风车!!

超级机器的必杀技。把对方身体缠住,封住行动……的招数。实际上不能完全封住,可也算是必杀技。缠绕着栏杆的司的身影,就是使出魔神风车的超级机器本人。

我大叫。

“没事吧,司!”

“勉,勉勉强强!”

司也……不,超级机器也大叫着。

“裕一,能下去吗?”

“不,不知道……”

“快,快点!手很滑!”

“哦,好!”

在半空中,我往下看去。二楼的窗沿,就在脚下。大概距离十厘米。这样一来,就能下去了。我把胸前的绳结松开。不行。勒得太紧解不开。右手抓着绳子,把身体吊起来。腋下的压力消失了。接着用左手把结给解了。右手快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又要重蹈覆辙。谨慎、迅速地用左手握着绳子,放松右手。我顺着绳子滑下来,不久右脚的脚尖碰到了窗沿。然后,右脚也碰到了。太好了!下来了!

“司!”

我叫着。

“可以放手了!”

双手剧烈疼痛。

一定是皮破了。

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起了围棋子那么大小的血泡,一跳一跳地疼。全身也因汗水和雨水湿透。

我蹲下来捡起了书。

书也湿透了。

“可恶……”

没来得及。

里香,对不起。

是我的错。

我是个傻瓜,把里香的书……

嗯?

什么啊?这是?

不是小说。

是漫画。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封面。头顶装着回旋式竹蜻蜓的穿黄衣服的眼镜少年和一个头顶也装着回旋式竹蜻蜓来自未来的猫型机器人,正微笑着相互对视。这不是里香的书。至少,不是她丢过来的书。

窗沿上,我诧异地发出声。

“啊?”

“裕一?!没事吧?”

司在我头顶上叫唤。

“裕一?!怎么了?!”

“啊?”

在雨中,我呆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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