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下二楼的窗檐固然辛苦.不过要从二楼的窗檐爬回屋顶更是难上加难。毕竟我们手上只有一条塑胶绳。想靠那种东西.攀爬垂直墙面根本不可能。结果,在司把梯子找来之前.我就独自被留在二楼窗檐上将近三十分钟。在那段时间里,雨水持续洒落,气温持续下降.淋成落汤鸡的我只能不由自主地直发颤。
唉。看来又要感冒了。
好不容易等司找到梯子回到屋顶,而稳终于能回到病房时,浑身都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光站着.身体便抖个不停,频频碰撞的上下排牙齿更是发出喀切喀切声。我赶忙钻进被寓.将空调设定至最高温度。印便如眦。我的身体还是完垒没办法回睡.骨子里仿佛已经完全结冰。
隔天.来帮我量体温的亚希子小姐高声叫道:
咦~!
死盯着温度计的亚希子小姐.双眼瞪得老大。
怎么会这么高啊!?
几度?
我以粗嘎的声音问。
三十九度。
那、那么高呀
再量一次。
亚希子小姐说.但是结果还是一样。
情况还真糟糕。
总之。先打点滴再说。
一瓶点滴打下来.要一个钟头。
一瓶打完.又吊了一瓶。
这瓶又得花上一个钟头。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用什么必杀两倍速。后来
我终于沉沉人睡,各种干奇百怪的情景出现在梦中。在
那因热度而扭曲的梦境中,父亲笑着出现.他扬声哈哈
大笑,一定是赢了那种赔聿高达百倍的万马票了吧。
我在梦里还被母亲唠叨了一顿,反正,这已是家常便饭
了。司也出现了。化身为超强机器的司.上半身赤裸,
下半身穿着黑色紧身裤.莫名其妙地在和猪木对战。
呜啦一!。
猪木大吼.使劲浑身力气一拳挥中司。
完全被打趴的司札擂台软垫上一起身,说时迟那时
快,使出一招双脚缠绕对手身躯、本身像电话转盘般扭
转的电话转盘固的变形版本。
猪木大叫:
呜哇哇哇哇哇一!
他接着又大叫:
呜哇哇哇哇哇一!
此时,才一溜烟地逃开对手攻势。
气得满脸通红的猪木,迅速跑向擂台绳圈。他以背
部撞向绳曙,利用绳圈的反作用力,进一步加速!
不知在哪观战的我大叫:
糟了!司!是金臂勾呀!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司,胸口随即遭到金臂勾的攻击。
司被撞飞出去!
猪木高声嘶吼!
猪木脸上显露胜券在握的表情,视在软垫上挣扎爬行的司。唉,就这么完了吗?司,你已经不行了吗?站不起来了吗?我绝望地望着司。感觉似乎失去了一切
但是,司的手此时抽动了一下
察觉到异状的猪木眉头深锁
司啊啊啊啊~~!
我起身大吼:
冲啊啊啊啊~~!
我不自觉地双手握拳。
仿佛为了回应我的声音一般,司迅速撑起身子,同时攥住猪木双脚。紧接着,使出一招超强机器的必杀技魔神风车固定!猪木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虽然他拼命想逃脱,双肩却被司庞大的双手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我持续大吼:
司啊啊啊~~!干掉他呀呀呀~~
周围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害我看不见擂台。我蹦蹦跳跳地想尽可能看到擂台上的情况,但是所有一切却逐渐被黑暗包围,意识也越来越朦胧、扭曲、消失,接着又重生最后终于转换到了另一个梦境。
是里香。
在我的病房中。
没错
是这样的梦境。
我紧紧地直瞅着里香的睑庞。反正是作梦,不好好看得够不就亏大了。毕竟,里香很讨厌被人家直勾勾地盯着看,只要凝望个五秒,肯定会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一张脸长得那么可爱,本来就应该让人家好好欣赏欣赏的嘛,里香这个小气鬼。梦中的里香,果然只有在作梦时才会这样.完全没有生气。
她也一样持续凝视着我。
(啐,好可爱呀)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厶可爱呀?长度过腰的黑发,像浸过水般闪耀着光泽。那头毫无毛燥卷翘的长发,风一吹,便轻盈摆动。我虽然很想仔细地好好摸摸看,却苦无机会。唉,之前在炮台山有摸过她的头发吗,那时候,各种情感充塞心胸,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品味她那一头秀发的触感。里香的肌肤犹如陶器般洁白光滑。毕竟,里香几乎不曾路出医院一步。她已经持续好多好多年都住在医院里。有一次我听到护土小姐赞美里香的皮肤.说什么真是令人羡慕呀里香当时仿佛很为难地笑了笑。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因为,里香甚至没办法晒黑呀,她连这么理所当然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每每看着里香,我就感到有些悲伤。
因为此时更能深深体会到,孕育出此等美貌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喂,里香,我说:
我们找个时间,去远一点的地方对了,到海边去吧。等你手术完,恢复健康以后.我们就一起带个便当,到鸟羽(注:位于日本志摩半岛东北部,以水产及珍珠闻名)那去啊。那附近特别漂亮喔。听说还被制定为国家公园呢。透明到不行的波浪啊,会唰~唰~唰~地涌过来耶。电视不是也播过冲绳那边的海吗?虽然没办法跑那么远去,不过真的是很漂亮喔。你有没有去过海边呀?
没有啊。
里香回答。
唉,这梦还真是逼真呀。
怎么还会回答得这么有条理。
我顺势继续说:
那我带你去啊。就像那时候去炮台山一样。对了,不去鸟羽,去南岛町也不错哟。我叔叔就住在南岛町。他是个渔夫,拜托他的话,搞不好还会让我们搭船呢。他以前就有让我坐过一次喔。只要一到海上,就什么都没有啰。大海和天空没完没了地一直一直延伸着,看着看着,就会慢慢搞不清楚大海和天空的界线了。然后啊,就会觉得实在好寂寞喔,唉,因为想到在这么广大的世界里,就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地活着,自己实在是好渺小喔。然后啊
突然之间,我感到呼吸困难。
胸口深处开始喷出气体,我接着咳嗽不止,停不下来。难以呼吸的我,整个人弓了起来。
里香挨过来,轻抚我的背部。
裕一,你不要紧吧?
啊,嗯。
只要你能对我这么温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紧。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种美梦呀
我开始害怕醒来了。
当我一止住咳嗽,里香就在我床边坐下。
好热耶。
她说着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接着,就这样轻抚我的头。
害怕醒来的我不再开口说话,只管凝视里香的脸庞。里香的表情好温柔。她那双眼睛有些湿濡,嘴角浮现笑意。光是望着里香这样的脸庞.就莫名其妙地好想哭。
喂,裕一。
里香对我说:
你为什么要去帮我捡书呢?
啊?
她怎么会知道这悼事呢?
啊.对了
因为作梦嘛,没道理才合平常理嘛。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有一台黄色的模型车。
模型车?然后呢?
那时侯,流行过一种很怪的游戏。我们都叫它藏东西游戏。一开始.要先把自己的宝物藏起米。藏在树丛里啦、天花板上啦、或是桥上栏杆旁边,反正哪儿都行。然后呢,藏完以后,就开始去找别人的东西。也就是说,用自己的宝物玩躲猫猫。这样,你知道意思吗
里香点点头。
如果藏得好,当然就可以保有自巳的东西。可是如果被发现的话,就得让给发现的那个人了。那些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宝贝.所以大家藏的时候都很拼命。像山西他呀,真的很厉害喔。不不不,不是普通的那种厉害是笨得很厉害喔。他把亲戚送他的进口夏威夷豆巧克力,藏在热水瓶里。那时侯,那种东西还很稀奇唷,不像现在到处都在卖就是了。然后啊,山西那家伙当时好像藏得手忙脚乱的,根本澄发现热水瓶里还剩下一点热水。
啊,那不就溶掉了吗?
我噗嗤笑出声,同时点头。
对啊。游戏结束后,东西都没被发现的山西,得意洋洋地打开热水瓶,却看到刚出炉的巧克力口味热水。山西一脸要哭要哭的,只能啃着剩下的坚果,边还哺硬说啊啊,好好吃、好好吃喔。他那张脸让人觉得既可悲又可笑。所有人虽然当场大声笑个没完,可是事后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就有股说不上来的悲伤惆帐,让人很受不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山西说好好吃、好好吃喔那时候的睑呢。
你从那时候就是个笨蛋了呢,山西。
那,裕一你藏了什么呢?
就是我刚剐说的那台黄色的模型车呀。
后来被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说:
没人找得到。
邪就没被拿走啰。
我又摇摇头。
是怎么回事?
里香纳闷着。
就是困为藏得太好了,最后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了如果马上就从藏的地方找出来倒还好,可是后来因为玩别的游戏玩疯了,就让它暂时待在原位后来,也就忘记藏在哪儿了。我事后虽然拼命找了又找,可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找到太阳都下山了,隔天再找,然后隔天又找,最后还是找不到。
那是父亲买给我的少数玩具之一。有别于前不久才刚换车型的那种,是旧款的福斯金龟车。我想起那圆滑的车顶,感觉很廉价的外漆。当那台小小的金龟车,出现在父亲庞大的掌心中时,我大吃一惊,双眼直发亮。父亲笑着说。你看,很酷吧。什么时侯,我们一起来坐坐这种车吧。
模型车就那样不见了,父亲的愿望就那样永远没能实现,仅剩下那段记忆留存于我心底。
简直就像某种伤痕似的。
我当时真的好难过。现在回想起来,也都觉得难过耶。所以,我才想帮你把书捡回来,那是你爸给你的书吧,如果全淋湿的话,你一定会很难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捡到啦,可是掉在那的书却变成不是你的那一本。啊,搞不好那也是梦呢,对了.这样就没错啦,和现在一样都是梦呀.这样就没错啦
意识逐渐模糊。
就算是在梦境中,说太多话也很累人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稀薄模糊。里香可爱的脸庞也越来越稀薄模糊。
喂,里香
我用已然不成调的声音说。
你的脸看起来为什么要哭要哭的呢?
你好好休息吧。
里香顶着张洼然欲泣的脸庞.以特别温柔的声音说:
谢谢你.裕一。
啊啊,怎么会有这种美梦呢。
太棒了。
如果是这种梦的话。我永远都想要待在梦里呢
我这么想着,闭上了双眼。
之后也梦见各种梦。
真是的,发烧那家伙还真让人受不了,随随便便把沉睡于人心中的各种思绪和记忆硬是给慢慢拖了出来。
而且和现实完全不符合这一点,更让人受不了。
杀呀~!杀呀~!
父亲挥舞着卷成筒状的手册.大吼大叫:
裕~~!干掉前面的马,反败为胜呀!
我受到那声音的激励,拼命在跑道上往前冲。前面是二班那家伙,当我缓缓接近他背部时,双腿更为使劲,不停地踢着脚下的跑道。直到肺部一片炙热.我仍旧脚不停歇地努力向前跑。
然后,就在距离终点不远处,我和二班那家伙并驾齐驱。
只差那么一点点。
我最后仅靠着挺得比别人高的胸膛,先驰得点。
父亲发狂似地大叫:
呜喔喔喔喔喔~~!成功啦啊啊啊啊~~!万马票呀~~!
我挥舞第一名的旗帜,得意洋洋地笑着。
我对着父亲。夸张地猛手。
乖、乖。
我边说,边轻抚小猫咪的头。
多吃一点喔。
那是住在校园后面的小描咪。
因为是野猫,所以很容易和人亲近,不过很胆小,一听到什么巨大声响,就会全身颤抖个不停。
喵呜,它撒娇似地对我叫。
小猫咪育个名字叫咕噜噜。是三班那些女生取的。可是,三班的女生没多久就对小猫毋咪腻了,才一个礼拜就把什么咕噜噜忘得一干二净。
之后,就只剩工友伯伯会拿东西去喂咕噜噜。
一直饿肚子的咕噜噜.只要一看见食物,不管对方是谁都会立刻挨过去。而且它孤伶伶地独自生话,表情看来总是可怜兮兮的。
看着那样的咕噜噜,我也难过了起来。
因为,简直像在看着自己一样。
我当然有家人,也有朋友。不像咕噜嘻一样会饿肚子,也不会感到寂寞。
可是咕嘈噜所怀的不安与悲戚。毕竟也存在我心底一隅。
我有时也会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不是因为可爱,才想管咕噜噜的。是因为觉得真的好可怜好悲哀,才会把剩下的早餐吃剩的火腿啦、烤鱼啦有一顿没一顿地送去给它。
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呢。
工友伯伯在咕嘈噜死掉后.这么对我说。
那其小描太虚弱了,本来就设办法幸存的。
我能够幸存吗,
还有里香呢?
当我终于退烧能下床走动时,便举步迈向东楼。我经由通往东楼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连接走廊,穿过对面那条静得过份的走道,缓缓走向里香从尽头数来的第二间病房。我原本想慢慢走,可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呀,毕竟,这是间小医院嘛。
二二五号房。
秋庭里香。
我有好一会儿.就这么呆望写着这些字的塑胶门牌。里香就在门的那一头。今天同样也躺在病床上。
梦中情景浮现脑海。
你好好休息吧。
轻抚我头部的那只手传来暖意。
谢谢你,裕一。
整张脸瞬间热了起来。
就算是梦其实说是愿望比较贴切也还真是个荒谬绝伦的梦呢。里香根本就不可能对我这么温柔的嘛。
她可是害五个护士小姐掉眼泪的里香喔。
她可是连亚希于小姐都觉得棘手的里香喔。
躁热的脸庞突然又冷却了下来。算了,今天先打道回府吧。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如果今天又碰到什么恐怖的悲剧,又要发烧了。对、对了,像日本以前的军队不是也不讲撤退吗?没、没错,是回前进,迂回前进。
正当我才改变身体方向,准备打退堂鼓时。
你在做什么?
门扉猛然打开,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唉哟,真不想转向后头去呀
当然,我也不能像这样一直背对着人家,否则她说不定就会从背后一脚踹过来,于是我慌慌张张转过身去。
我勉强挤出笑容说:
哈、哈啰,里香。
里香就在眼前。
废话。
她那张可爱的脸庞,直盯着我。
你刚刚在人家病房门口做什么呀?
真受不了耶,里香说:
简直和变态没两样。
我双眼瞪得老大。
奇怪,怎么回事?
现在是什么情况?
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协调感。平常时的里香呢,整个人简直就像是岩浆做成的。只要一碰就会被烫伤,只要稍一接近就让人觉得害怕。那张漂亮的脸蛋光是沉默不语,便会散发出压倒性的气势。更何况是她一真正发怒,那可真的是谁都拿她没辄。
但是!
如今,眼前的这个里香,表情却格外温柔。
对、对不起。
我如坠五里雾中,总之先道歉再说。
里香瞥向自己的病房。
好了,进来吧。
啊,喔。
今天很冷喔。
里香说着,一边坐回自己床上。
我真的已经好久没踏进过里香的病房,不知所措的我暂时呆站在门口附近,一边张大眼睛四处张望。
以女生的病房而言,这里还真是冷清呀。
没半个洋娃娃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绒毛玩具之类的东西。
看来仿佛是个短期住院的病房。暂时住院,立刻离开的那种感觉。
连我的病房,都放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啦,裕一?
啊,不是,没有啦。
我慌忙在床边的圆凳坐下。
你病房里的东西这么少喔。
嗯,稍微处理掉了一些。
处理?
算是某种转换心情的仪式吧。
里香格外漫不经心地说,同时轻轻丢了什么过来。
哇,什么啊?
接在手里的是,橘子。
没想到那还蛮好吃的唷,要不要吃?
唔,嗯。
那就给我啊。
里香微笑,接着伸出双手。这次换我轻轻把橘子丢向里香。里香一接过橘子,便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怎么那么得意呀?
因为我接得很准呀。
接不到才奇怪哩。
我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这么近。
哎唷,裕一真没意思耶。你就称赞我一句接得好会怎么样啊?
呿。
哼。
里香说着,开始以纤细的手指剥橘皮。皮好像很硬,她似乎很努力地用尽吃奶的力气,那样子像个孩子似的。她的脸庞微,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长睫毛的朦胧影子就落在面颊上。长期生活在医院中的里香,肌肤犹如牛奶般洁白,那也让我感到有悲哀。
无论如何,我都想守护着里想。
我这么想。
当然,以我的能力或许什么都做不到。就像去炮台山那次一样,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吧。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待在里香身旁。仍然想为她做什么。
喂,里香。
我最宝贝得就是你喔。
比这个世界,比我自己都还要宝贝喔。
当然,我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在心底仿佛念咒一般地复诵罢了。没错,还是不说的好。像这种事,还是比较适合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
况且,这种肉麻话,我哪有脸说出口啊。
不要紧,我都已经知道了。
里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吓了一大跳。
难不成,刚刚的心里话都被我一五一十地叽哩咕噜全念了出来?
正当我惶惶不安时,里香继续说:
我马上就明白了,那本书是裕一帮我捡回来的。
啊,嗯......
我松了一大口气。
太好了,她是说那个呀。
不对,等等。
就算说的是那个,听起来也不太对呀。
你说的书......
我早上醒来时,枕头旁就放着那本书,让我吓了一大跳呢。我知道是有人帮我把书给捡回来了,还在纳闷是谁呢。可是,除了裕一以外不可能有别人啦。所以,我就到你的病房去──
里香望着我的脸,随即彷佛很不好意思似地避开视线。
──去了以后,才发现裕一发烧躺在床上。你真是个笨蛋耶!雨下成那样,居然还去帮我捡书,真是个笨蛋耶!
这是甚么跟甚么呀。
我是捡了书没错。
但是,捡到的可是另外一本书耶。
放在枕头旁?
那不是我,我没做那件事啊。
那时候,我才将其中蹊跷拼凑起来。可恶,是夏目。是那个王八蛋使的小手段。
是他先去把里香的书捡走,再用别本书调包。
他已经事先想我会去捡书了。
但是,他呀,是活该现世报。里香现在深信书是我捡的了。也就是说,我抢了夏目的功劳。我虽然晚了一步,可是谁管得了那么多啊。话说回来......这会不会也在夏目的预料之中?如果说他是为了想让我和里香和好,才趁里香沉睡时,把书放在她枕边?
不不不,不可能啦。
那种坏心眼的王八蛋,怎么可能为我做这种事呢?
来,给你。
剥完皮后,里香将橘子分成两半。
吃吧。
她轻轻将半颗橘子扔过来。
我伸手接住。
接得好。
我自己试着这么说。
里香似乎觉得很奇怪地笑了。
笨蛋裕一。
干嘛这么说啦。
橘子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你的也很甜吗?
嗯。不就是同一颗橘子吗?
是啊。
真的好甜喔,这橘子。
像男生都会连皮一起吃进去喔。
对啊,那是一定要的嘛。
唉,话说回来,里香好温柔喔。她怎么会对我这么温柔呢?那张脸庞看起来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她这种好心情如果能够永永远远,真的维持个一万,那该有多好啊。
我此时猛然察觉。
里香方才那番话的意义。
......去了以后,才发现裕一发烧躺在床上。
啊?
啊?
来我的病房?
在我发烧的时候?
这么说来──
脸庞逐渐躁热了起来。那个梦......我本来以为的梦,或许并不是梦。里香那只小小的手,温暖的手。那只手轻覆于额头时的触感。那柔软的触感。说谢谢时的声音。
裕一,你脸红红的耶。是不是空调太强了?
啊,不是......不会热啦......不、不是......大、大慨吧......热......还真热呢.....热得一塌糊涂呢......
可以把温度调低一点啊。
好.....就这样吧.....哈、哈哈哈......
我慌忙起身,一边这么想。
那难道不是梦吗?
里香为什么会这么温柔呢?
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好的呀?
3
眼前的东西轰然作响。
同时散发热度。
那是什么呢,正是医院后头的焚化炉。这个焚化炉和学校那个形状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约一公尺,宽约五十公分。焚化炉炉口动开,赤红的火焰熊熊摇曳着。
话说回来,这火还烧得真旺呢。
因为我不断往里头添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还没完全好呀。
我凝视眼前摇曳的火焰,回想起发烧瘫在床上那阵子的事。总之,那时候特别好睡,一天大概会睡上二十个小时。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会做梦的。
也会出现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额头似乎又逐渐能感受到里香那只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样的温柔、舒服,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发生在真实世界中的事。
没错,那一定是梦。
一定是我的幻想。
话说回来,脸好热呀。唉,现在还有点发烧,还有这么多的纸张在面前燃烧,觉得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咯,懂了吗。
我含着泪光说:
拜拜,《萌运动小短裤》。
我接着将一本书扔进焚化炉。
真的超级可爱的唷。
火焰瞬间转为猛烈,似乎是在回应我的话。
《萌运动小短裤》逐渐烧成灰烬。
简直像在控诉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间,又像是高喊出满腔悲戚一般,随着摇曳的火焰逐渐烧成灰烬。
我又扔了一本进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变得更为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热眼镜女孩》。
哎呀,烧掉了呢
戴眼镜的女高中生、女老师一一被赤红的火焰吞噬。烧掉的东西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仰望天际说:
对不起,多田先生。
没错
我在烧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继自多多田先生,那数量庞大的H书。如今,那堆书像座小山横躺在我身旁。这么一看,数量还真是惊人呀。
还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这么多这种东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个人,好像总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亚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后每天都被臭骂一顿。
仔细一想,长久以来能与亚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这些A书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来的。
换句话说,就是多天先生生存过的证据。
我实在不忍心把这些东西烧掉,同时也觉得愧疚万分,无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没用了。
但是,我还有比这重要千倍、万倍的东西得顾呀。
真的很对不起,多田先生。
烧吧。
烧吧。
反正全都得烧掉,那就给我尽情地烧吧。
我豁出去了,不断把书往焚化炉里丢。两三本做一次向炉里扔。火焰规规矩矩地往上窜,毫不犹豫地让书缓缓消失在这世上。最后仅剩下灰烬和烟雾而已
一仰头,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现一条拖得老长的烟雾。
你在做什么啊?
当我大概烧到一半时(话虽如此,还剩下千本以上),听到这样的声音。
回头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儿。
我吸着鼻水说:
书,是你先去捡走的吧。
啊?什么书?
里香掉在窗檐上的书啦。
窗檐?里香的?你在说什么?
拜托,还在给我睁眼说瞎话。
我狠狠瞪着夏目。
别装傻了。是夏目医师吧,是你把里香掉在那里的书捡走的吧。然后,还用别的书调包放回原位。
什么嘛,露馅咯。
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还哈哈大笑。
光把书捡走实在太没意思了嘛。
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可觉得很好玩呢。
喔,是吗?
王八蛋。
怎么会有怎么讨厌的家伙啊?
这家伙早料到我会去捡书了。所以就先去把书捡走,还用别的书调包。
全都是为了时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烧什么啊?
顺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发出惊叹声:
哇,好猛啊!
嗯,对啊。
怎么回事呀,这些都是你的吗?
人家给的。
喔,不过,这也太猛了吧。而且还有这么多耶。没想到戎崎你是个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烧这个喔!怎么可以烧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里香说的啦。
里香?
她叫我把这些全都烧掉。
一本往焚化炉里扔。
拜拜,《放学后的禁忌游戏》。
又一本往焚化炉里扔。
拜拜,《午后的诱惑》。
再一本往焚化炉里扔。
拜拜,《社区娇妻的狂想》。
她说全烧掉的话就原谅我。
夏目拼命翻着A书的手,顿时停了下来。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说要原谅你吗?里香她真那么说?
嗯。
拜拜,《淫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寝室的少女》。
拜拜,《极密俱乐部之女》。
说真说假?那个里香?说要原谅你?
得先把这些全都烧掉就是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这烧书的呀。不过,是那个里香耶。那个任性刁蛮、旁若无人、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干下泼粥事件的里香耶。真不敢相信她会原谅你。
什么泼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间医院发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个同事,那家伙他呀,上辈子没烧香,不小心惹到里香。你猜里香对那家伙做了什么?真是有够过份的呢!首先,有枝笔从床上掉下去,当然,是里香故意扔的。然后,当我同事想把笔捡起来的时候,她就把装稀饭的碗公扔到人家头上去。
哇
对啊,他当然就满身稀饭啦!然后,我同事才正要大发脾气呢,这次换一碗味噌汤掉下来,唏哩呼噜地流满整颗头。
唏哩呼噜的呀?
没错,那天是海带芽豆腐味噌汤。看到那家伙头顶上戴着海带芽的样子,真让人不真鲷该笑还是该生气,而且,事情还没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从天而降,最后连腌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过,布丁好像有留着就是了。
他并不是想让故事听起来更有趣,而夸大其词。
这点我很清楚。
里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她的确能够蛮不在乎地做出那点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还哭着说拜托让他卸下里香的主治医师一职呢。那个里香说要原谅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么手段啊?
我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个梦。
一定是个梦。
我一边感到涨红脸庞的热度不不不,当然全都是因为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论任何人说了什么,都一定是这样的我这么说服自己。
4
病房门气势十足地猛然打开,亚希子小姐的脸庞随之探了进来。
嗨,色男。
她说着露出一笑。
我那时正在床上看书。是里香借我的宫泽贤治杰作《银河铁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别去捡,却被夏目先从窗檐捡走的书。乔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着嘴,从成排漆黑桧木的小镇坡道走下来。我读完这句后,才合上书。一吹起口哨,的确会有几分寂寞凄凉之感呢,我边这么想。
我说:
那个色男是什么意思啊?
里香叫你过去哟。
我?
对啊,叫你。
亚希子小姐仍然贼头贼脑地笑个没完。我不高兴地皱起脸但是,心底暗自贼头贼脑地笑个没完一边下床。
啊哟,还真烦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里香说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么麻烦啦。
喔?真的不用吗?
嗯,嗯。
你可别跟我客气喔。
亚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渐掺杂些许不安好心的感觉。唉,真受不了耶,这医院怎么净是这种人呀
那我过去咯。
什么嘛,要去喔?
对啦,败给你了,败给你了。
王八蛋。
我为了掩饰内心懊恼,试着问:
亚希子小姐,你会吹口哨吗?
口哨?会啊。
哔哔哔哔哔技巧高超的口哨声响彻病房。
亚希子小姐志得意满地笑了。
哇,你好会吹喔。
因为以前是用这个来当暗号的嘛。
暗号?
骑机车跑的时候,说话声音根本就传不太远。不过像口哨这种高亢的声音,就每个人都听得到啦。所以大家就决定以不同的口哨声,当作伙伴之间的暗号。感觉上就像是在说要回转咯、把他碎尸万段,或者干掉他之类的。
干掉他?
亚希子小姐似乎说得很开心,所以我也暂时打消追问下去的念头。如果真的有给她干下去的话,那也太恐怖了
我双脚伸进拖鞋,步出房间。
裕一。
怎么啦?
你可得对里香温柔一点喔。
啊?
那抹开心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亚希子小姐的脸上消逝。虽然她微微笑着,不过看来却有些落寞,另外还掺杂着某种别的情绪
好了,快去啊。她还在等你呢。
喔。
亚希子小姐是怎么啦?
当裕一朝里香病房走去时
若叶医院的医务室位于二楼正中央,最右边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见他的桌面被满而溢的文件、矿石、书籍、照片总之就是一大堆该有的、不该有的东西所占据,似乎马上就会完全倾倒崩落。就职不过几个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绩,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发生第一场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烟,却被路过的护士小姐念道:
医师,请别在这里吸烟喔。
他被这么一说,皱起脸来。
这是香烟形状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请别在这里抽哟。
就跟你说是香烟巧克力嘛。
自己强词夺理的样子简直像个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这种时刻才更想吸烟。否则哪撑得下去啊。虽然他想溜到屋顶去抽根烟再回来,可是看看手表,实在没有那种美国时间了。
果不其然,访客准时现身。
这边请。
他领访客到对面座位去。
访客或许该说是患者母亲沉默不语。她低着头,双手紧握,身体僵直。
仿佛正严阵以待,准备面对过于严酷的命运。
(不,或许早做好准备了)
夏目收起香烟说:
关于令媛的病情
一打开病房门,有东西掉到我头上,然后咚咚弹跳。
那是,橘子。
我望着在地面上滚动的物体,对于本身的愚昧无知,以及里香的坏心眼,深深叹了口气。
又被整了呀
喂,里香。
伴随着叹息,我这么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里香笑容可掬。
见到她笑容的瞬间,在腹部激烈打转的怒气与愤慨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里香的笑容,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今天里香的脸色很好。
只要观察她的脸色变化,就能大概了解里香当天的身体状况。情况糟的时候,她看来会连动一下都觉得痛苦似的,整个人动也不动。她会脸色铁青,从那丰盈双唇间所呼出的气息都会发颤。
每当那种时候,我也会跟着发颤。
不过,今天的里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学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点,总有一天会死得很惨的喔。
让我死得很惨的不就是你吗?真是的,三番两次让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头上。
你真的不懂耶,里香说: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现实社会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会被绊倒的。
里香道出的话语格外尖锐,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乱触碰,似乎还可能被割伤。
当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时,里香爬下床。
喂,带我去屋顶。我想晒太阳。
好啊。
什么嘛,她是为了这个才叫我来的呀。
只要想到里香有求于我,就会让我满心骄傲。这个可爱到让人受不了的女生,会来拜托我。而我也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才不信自己会有什么光辉灿烂的未来。
我还真没用?
是吗?
但是,只有里香在一起的时候,不论是未来、世界、幸福,我都能够相信。不对,是会开始想去相信。
怎么啦,裕一?
没有,没什么事啦我们走吧
嗯。
我将手伸向里香背后。这样就算里香站不稳跌倒时,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论里香发生什么事。
啪嚓
X光片一夹上投影机时,发出这样的声音,投射出来的影像是拳头般大小的脏器,那是掌管人类生命的中枢。在英语中,这样的存在拥有和心一样的名称
夏目以笔尖指向脏器中央部位。
出问题的是这边。
是
瓣膜附近组织相当脆弱。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请看这边,轮廓比之前变得更模糊了。据我判断,恐怕是因为周边组织正逐渐肥大化。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
他漠然地持续陈述。
成为医师之后,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的行为或许该说是仪式。不过,他始终无法习惯。每当面对患者或家属时,内心一隅便会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还比较容易习惯。
同事之中,也有那种面对患者死亡仍能蛮不在乎地吃饭,蛮不在乎地看着综艺节目哈哈大笑的家伙存在。
活生生的人类的感情,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不论是痛苦或悲伤都是那么样地强烈。
唯今之计也只有开刀了。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想让病情好转根本毫无希望。虽然,也有那种不动手术,还能活到三十多岁的案例,但是令媛的病情实在恶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过头去,不着痕迹地闪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属的,还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从身旁彻底流逝。
患者母亲紧握的双手关节逐渐泛白。
请问
是。
里香她那孩子有救吗?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医治她。
那母亲始终凝视着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么,他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手术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里香的脚程,缓缓爬上阶梯。一个人的时候没两三下就爬完的阶梯,和里香一走起来感觉好漫长,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际的天梯。好长喔,我想。还乱长的呢,这楼梯。
里香呼地叹了口气。
你不要紧吧,里香?
嗯。
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我是真的很担心。胸口深处纷乱骚动,像是有什么锯齿状的爪子持续划过心底一般。不安总是带伴于我们左右,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既不吵闹也不叫唤,只是静静地紧跟在我们身边。
里香摇摇头。
不要紧,走吧。
啊,喔。
里香仰望着我,在虚弱之余仍使劲浑身气力,勉强挤出笑容。
别担心啦,乔凡尼。
乔凡尼?
啊,是《银河铁道之夜》呀。
既然里香兴致来了,我也决定奉陪到底。
是吗,坎帕奈拉?
是呀。
里香装出几乎和男生没两样的语气说。
那模样有点可爱。
爬完楼梯后,里香志得意满地说:
我已经来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银河铁道的台词吗?
是啊。再过来呢,就换乔凡尼说:这辆火车不是烧煤炭的呢。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还记得真牢呢。
因为都读过好几遍了嘛,我最喜欢那个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说着,我便打开通往屋顶的大门。光与风在那一瞬间将我俩包围。里香沐浴于耀眼的光线中,发丝随风摇曳,她露出微笑。
谢谢。
嗯。
我大吃一惊,里香竟然跟我道谢。
简直就像奇迹。
一步出屋顶,满坑满谷的白布照例在风中舞动。我们在那些白布之间穿梭前进。虽然里香的脚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跃万分的心情。仅仅如此,便让我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太诡异了吧。光看里香一笑,我就会随之露出微笑,怎么会这样啊?
里香在扶手旁的向阳处坐了下来,说道:
好温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应着:
是呀,再过一两个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对啊,到时候就会变得更更温暖咯。等到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就偷溜出医院一下,到那边的河边去。那里有整排的樱花树,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里香兴奋地说:
你要带我去喔。
我自豪地点点头应允着:
好啊。
我们有那么好一会儿就只管尽情晒太阳。像这样和里香在一起,身心全都变地暖呼呼的。伊势小镇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这是我唯一认识的地方、世界的尽头,同时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里香像晒太阳晒得很舒服似的眯着双眼说:
妈妈能够原谅我吗?
含糊朦胧的声音。
又是银河铁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里的那本书,翻找里香所说的那句台词在什么地方。很幸运地我很快就发现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来的台词:
只要能让妈妈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到底什么才是妈妈至高无上的幸福呢?
你妈妈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论是谁,如果做了什么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
里香的台词没有丝毫停顿。
我喉咙作响笑出声:
你记得还真牢咧。
嘿嘿嘿。
里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为什么心情像沐浴于光彩之中,视线又移回手上的书。接在那句台词之后的话,映入眼帘: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种决心。
当那句话跃入眼帘的瞬间,我的胸口噗通地为之悸动。
就快到天鹅站了呵。
里香的声音。
我翻着书页。
嗯,会在十一点准时达到喔。
再往后一点,有这么一段文字。
两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没命地往前冲,深怕赶不上火车。他们真的就想风一般地跑着,跑着跑着,既没有感到呼吸困难,也不会觉得膝盖一片燥热。
像这样跑下去的话,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乔凡尼心想。
没错,就是那样。
只要和里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炮台山那时候也是,即使身体状况糟成那样,还不是一点儿都难不倒我们吗。
动手术或干嘛,也一定会很顺利。
一定是这样的。
在这种暖和的阳光中,和里香紧挨着坐在一起,高声念着那本《银河铁道之夜》,自然而然便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在这样的日子里,天上神明都会祝福我们的。
夏目陷入了沉默。眼前那位母亲背部拱起,不断哭泣流泪,夏目只是凝视着她的背部。也只能这样了。他无法出声安抚,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动都于事无补。现实仍会常存于该处,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人逃脱。既然如此,我们只能挺身而战。即便希望渺茫,几乎笃定必败无疑,然而一旦放弃就全完了。但是,应该奋战到何种程度,何时为止呢?少女的心脏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渐衰弱。事实上以她目前情况而言,心脏在任何时刻停止跳动都不足为奇。如今刀刃已断,箭也即将告罄请问,那孩子究竟要奋战都什么时候呢?
那位母亲双手紧握,或许正在祈求些什么吧。不过,那也只是白费功夫罢了。诸如此类的祈祷是不会传达到任何地方去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如果有神,就不可能会让那个少女这么痛苦。自己以前也会向神明祈祷。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还会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祷师跟前,发狂似的不断祈祷。可是一点同都没有。珍贵的暖意,就那么一溜烟地从指间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人只会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齿会日益稀疏,朝日会东升,夕阳会西沉一般,人也只会步步走向死亡。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死亡就只是以沉静的神情伫立在那里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么医师,什么神明,不都一样无能为力吗?不论技术如何突飞猛进,人力所能之事也不过尔尔。只能眼睁睁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没办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证。这个连自己最珍视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烟。
真想痛快地抽个够。
我们之后还是继续玩银河铁道模仿游戏。我是乔凡已,而里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蛮有男子气概的乔凡尼比起来,总觉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里香。
我不满地说:
"为什么是你当坎帕奈拉啊?"
"有什么关系嘛。都一样呀。"
"可是你们完全不像呀。"
"什么意思啊?"
里香看来也很不满地皱起脸来。
我这才赶紧解释。
"没,没有啦......就感觉嘛。可没什么深奥的意思喔。"
"喂,裕一,这本书读完了吗?"
"还没啊。"
里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有没有读完有关系吗?"
"不要紧,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来就不太看书,就算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就看完。
我随手翻着书页。
照这种速度看来,大概还要三天吧。
里香把头凄进来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页。
"请问您要到何处去呢?"
里香说。
我也说:
"天涯海角哪儿都去。"
"那太好了呢。这班列车其实也是天涯海角哪儿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来。
怎么啦,里香问。
"没有啦,只不过火车呀,还真是天涯海角不论哪儿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着电车铁轨,心想好想到铁轨的那一头去。每次一看到铁轨,我就会这么想。"
"裕一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吗?"
"曾经那么想过。可是,现在不会了。"
"现在?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呀。
我装模作样地笑着:
"想继续升学的话,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会念书了,看本书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来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说的啊。"
"话是没错啦。"
我们就在阳光中,不断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里香对着书页东指西指,一会儿说她喜欢这边,一会儿又说那句话念起来感觉很好。我则一直"嗯嗯嗯"地点头。里香似乎很喜欢老派的措辞。话说回来,<银河铁路之夜>里头的人物,每个都在追寻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寻幸褔,并且持续以此追问乔凡尼。
我说啊,那不是很简单吗--
阳光柔和、微风徐徐,简直像在春天一般。身边的一切都好温暖,我已经停止思考、停止烦恼,只管沉浸于幸褔之中。这世界原本就洋溢着幸福,根本不须要找呀。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就在这里呀。我想要的全都在这里,甚么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里香就够了。
其它任何事物都只是多余。
5
夜晚的医院一片寂静。
毕竟入院患者几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来就习惯早睡早起。更何况医院里的熄灯时间又比外头早,晚上到十二点还醒着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护士小姐了。
当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个年轻人。
既然是个年轻人,生点小病还是会有多余精力。
"睡不着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着起身。
我暂且竖起耳朵倾听周遭动静,这才爬出被窝,披上外套。然后将<银河铁道之夜>放进右边口袋。司应该还醒着吧。他或许会老大不甘愿地说我干扰他念书,可是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嗯、嗯,所谓的朋友就是这样嘛。
我悄悄开门,看看通道情况如何。太好了,没半个人影。我手里拿着鞋子--避免发出脚步声--迈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没两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楼的通道上,往夜间出入口前进。
那声音是在我来到大厅时听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间冻结,寒意自脚底直往上窜。
你在干嘛呀?
啊。
仔细一看,是夏目睡在长椅上。
嗨,他边发出中年大叔般的声音,一边起身。
什么呀,想溜喔?
啊,那个,我
唉,还有多余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来,走近我。他的脚步踉跄,嘴角泛着诡异笑意,样子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当夏目一靠近,一股强烈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我不禁皱起眉头。
你有喝酒喔?
对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吗?如果有人挂急诊怎么办?
总有办法解决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几杯哪会醉呀。我在学生时期就常把教授的钱包都喝空了,还差点拿不到学分呢。
神经啊,这种窝囊事有什么好自豪的呀?
而且这味道闻起来,可不只喝个几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来。
做什么?
醒酒啊,来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无商量余地似的径自埋头往前走。我无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着走。
唉,本来想在司他家看漫画的说
夏目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屋顶走去,每次重心不稳就一并把我给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该说是今天还是昨天,总之是十二个小时前我和里香还待过的那个屋顶,一看到我和里香都靠过的扶手,我的脸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么啊,戎崎?
没有啊没什么
来,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只威士忌酒瓶。拜托,这不是一公升装的酒瓶吗?一个医师光明正大地拿着这东西好吗?
请问,你知道我声什么病吗?
啊?不就是肝炎吗?
酒,不是不太好吗?
啊,对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来。
别在意。什么A型肝炎就和感冒没两样嘛。
来来来,快喝快喝,他说着硬是把瓶子塞过来,我无可奈何地接了下来。威士忌强烈的气味扑鼻而来。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识相,我只好轻酌一口。炙热的液体滑过舌头,一边烧灼着喉咙一边缓缓流下。胃部附近顿时热了起来。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来,再多喝点。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习惯那味道了,这次喝得比刚刚多一点。我倒不觉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间便浑身发烫。虽然身处于冬天的夜空下,却觉得不怎么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转,双脚也变的轻飘飘的。
酒还真不错耶。
你这话真中听呢。那就多喝点呀。
好。
喔,你喝酒还挺痛快的嘛。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话说回来,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个不错的家伙嘛。
夏目医师
我一边开怀大笑,一边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经收起了笑容。那对仿佛一点儿都没醉的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之后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原本是想说什么去了?
喂,你很开心吧?
啊?
你那张脸就是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啊。里香是个美女喔,可爱到不行吧。这一行让我看遍了各式各样的人什么男男女女几乎全都见识过了,像里香这么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见喔。
唔
十七岁吧。正好是花样年华呢。能和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够你乐得快飞上天去了吧。我也是过来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会有结果的喔。那种东西没两三下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咯。
十二个小时前的暖意再度苏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里香。轻声嘻笑着。暖意。温柔。自己曾在这个地方渡过最快乐的时刻。体会过夏目那家伙没尝过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污染了。
都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嫉妒喔?
我的语气终于转为厌恶:
虽然是喝醉了,不过那样子也太难看了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懂。你无论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为里香总是待在我身边,所以你
我没能把话说完。
那突如其来的过分举动,甚至让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揍了吗?)
嘴角被打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称之为疼痛的麻痹感。
你干嘛啊。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是说过我懂的吗!你这
又被打了。
这次的力道比刚刚更强。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体内有某种熊熊燃烧的情绪,促使我几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过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击,整个拳头都痛得麻痹了,我也随之感到退却。就在那当下,我的头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记重击。
那难以言喻的强烈痛楚让我眼前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整个人摇摇晃晃。王八蛋,这是哪门子的医师呀。医师可以干下这种事吗!?接下来,换腹部被揍。
然后是头部被揍。噗嚓的一声沉闷撞击,大概是被踹了一脚。
一回神,我已经倒在那有点脏污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个小时之前,我和里香并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愤交加地放声大叫,一边飞身扑向夏目。
他被我扑倒后,我非得直接压在他身上开扁。铁定要把他海扁一顿。我才不会因为他是个大人就手下留情。给我听好了,里香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你给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并没有倒下,甚至还抬起膝部。他的膝盖就那么深陷入我毫无防备的腹部,痛得我几乎以为五脏六腑全都要飞出来了。
我抱着肚子呻吟。
突然之间又狠狠地被揍了。这次比刚刚痛多了。今天勉强塞进肚子里的晚餐全都涌上喉咙。
当我好不容易忍痛,压下那股想吐的感觉时,脸部又被揍了两三拳。
我摇摇晃晃地一面瞪视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脸庞清楚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张脸庞泫然欲泣,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干嘛露出那种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吗?揍人的不是你吗?可是,你干嘛露出那种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阳穴附近随后遭受重击,意识逐渐空白。
夏目是个很习惯打架的人。我已经很清楚像我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我不可能因此夹着尾巴逃跑。我是个男人,怎么可能夹着尾巴逃跑呢。
我以蹒跚的双脚踢向夏目,然而视野却摇摇晃晃,双手只能在虚空中不断挥舞。
就在我重心不稳,颓然倒下时,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脚。
然后又是一拳。
接着再来一脚。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为什么打不赢呢?为什么会这么痛呢?窝囊透顶。好难过、好痛、好苦,像个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逃,既非有气魄也不是有勇气,纯粹只是因为我已经连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个婴孩似的把身躯卷成一团,横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过来。
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哭泣,一边忍受着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愤,一边哭泣。不过才十二小时前的暖意逐渐离我远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冲击降临。
然而,夏目却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着他的浓郁气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无抵抗之意。
我已经被彻底击垮了。
不仅至于身躯,还包括心灵。
所以,如今也仅能拱起背来承受一切。不论是被踹、被揍还是被当成一个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这样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经输了。
啊,对了被父亲揍的那个时候也像现在一样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倒在地上挣扎。
臭小鬼!夏目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为什么可以那么乐观呀?为什么可以神经那么大条地哈哈大笑呀?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那么顺利的,这世界不是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的。你以为光哭就能把病给治好吗?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给治好吗?什么希望那种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就只会依靠那种东西,就只会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虚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么医师执照考、什么论文、什么教授的心意的过程中就
他的话嘎然而止。
随后,腹部又被踹了一脚。
我因痛楚而呻吟,脑袋一隅同时思考着夏目的话。我可不觉得什么世界为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过,什么医师执照考,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啊。还说什么论文。那种东西,关我屁事呀。
搞什么东西啊!?干嘛说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话呀!?
当疼痛终于稍微和缓时,感觉上夏目似乎也慢慢远离。我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铁门嘎地一声,传出开门时令人讨厌的声响,接着又在同样声响之后,随着碰地一声应声关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躯,往侧边一滚。
眼前就是冬天美丽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无数星斗闪耀着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颗,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里满是铁锈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边边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泪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涌出。我已经整整三年没像这样被扁了。被父亲海扁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没办法与之正面较量。甚至连还击的力量都没有。
王八蛋
我为了本身尊严,拭去泪水,撑起身子。浑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边拍拍外套上的脏污,一边站起来。
这时候我才发现。
不见了
本来放在口袋里的《银河铁道之夜》不见了。那是里香的书耶我焦急地环顾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书就掉在屋顶上唯一的一盏照明灯下方。
我跑过去,捡起书。
封面有点破损了。
王八蛋
话一出口,泪水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