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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章 暂停的一分钟

仅仅一天的校园生活竟意外地掀起巨大波澜。我们事先也都小心翼翼地计划着避免事迹败露,不过事件当然还是没两三下就全力都露了,我和里香自然为此被骂道抽头。护士首先察觉里香的失踪,接着又发现我也不见踪影……然后就不知道打哪儿冒出这种莫明其妙的鬼话:

私奔!

这样的谣言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医院中蔓延开来。毕竟里香的手术日渐逼近,身处这种情境之下,多愁善感的少女于少年,共同携手逃离医院……这种充满戏剧性的情节或许还挺容易联想的。

唉,私奔呀……好想试试看喔……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试试看呢……

我就这么感慨良深地思索这这些事,一边拼命地忍耐脚痛。因为我已经被罚跪坐在医护站前两个钟头了。整个院内虽然都放送着暖气,可是像走廊这种开放空间还是感觉很冷。那冰冷的地板,冻得我浑身直发抖。

至于我为什么会搞成这副德行呢,简而言之也就是偷溜出医院的惩罚啦。

双眼吊的老高的亚希子小姐说:

你给我坐在这儿!跪坐、跪坐啦!听到没有,快点!

一边把我踹倒。

唉,话说回来,私奔呀……

这两个字听起来感觉还真棒呢。

握着里香的手,逃到天涯海角去啊。看是北海道还是九州,跑得远远的,对了,奋力逃到某个小城镇后,就租间老旧的公寓。里香只要一直待在公寓里就好了。我去工作。像超市之类的应该挺多的吧。录影带出租店或CD店也不错呀。啊,等等喔。在书店工作,然后每天帮里香买好看的书也很好啊。

你回来啦。

她会满脸笑容地对我说。

累不累?

还会这么问我。

当然,我也会满脸笑容。

嗯,有点累了吧。

辛苦你了。饭做好了喔,要不要吃?

啊啊,极致幸福呀……那真是无与伦比的极致幸福呀……

在这种荒唐的幻想激励之下,才能稍稍忘却如今这副惨状和脚痛。于是,我倾尽全身所有的想象力,在脑海中延续着那样的幻想。啊啊,可能会那样那样,也可能会这样这样呢。

就在我忍不住暗自窃笑是,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好恶心喔……

我整个人还有一半沉浸于幻想之中,一边往前看……、唔!

是里香。

她正近距离窃视我的脸。

裕一,你在笑什么啊?

那……那个……

你该不会是受虐狂吧?罚跪坐是你的兴趣喔?

不、不是,不是那样啦……

还有,为什么脸红啊?

唔,这……这个……

因为脑袋满满冲斥着不太好的幻想,我当然说不出口。要是透露半点口风,绝对会被打到趴在地上吧,大概同时也会被踩扁吧。会被那一边扭呀转呀的脚尖踩着蹂躏,还会被她扑上来狠扁一顿吧。然后,至少三天都不和我说话。

啊,脚好痛……

喔~~

已……已经到极限了……

事实上,突然试着这么回归现实后,才发现脚痛已经到达极限。膝盖处传来阵阵抽痛,压在屁股下的脚踝好像快断了。我感到自己的脸庞逐渐转为苍白。不……不妙。在危急感的催促之下,我慌慌张张地想站起来,不过却发现做不到。完全麻痹的双脚哪有办法灵活动作,就在我想起身的同时,反而一头栽到地板上。

裕一,你还好吧?!

本以为里香会像这样关心我,但是我实在想得太美了,一见到我出糗,她立刻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裕一,你还厉害喔。好像是伸展肢体的搞笑艺人耶。

我才不是什么搞笑艺人勒!

鼻头红红的喔。

啊唷,痛死人了啦!而且,为什么你可以在旁边哈哈大笑!你根本就和我同等罪名呀!为什么只要!为什么只有我要罚跪坐呀!太没天理了吧!

我瘫坐在地板上,一边按摩完全麻痹的双脚,一边大叫。里香说想去学校,我们才会溜出医院的呀。正因为那样,我才会做出这种事的嘛。唉,就我一个人承受惩罚也无所谓啦。嗯,毕竟要考量到里香的身体状况。只不过,说句什么感谢的话也好呀。结果,却反而嘲笑我这个一肩扛下所有惩罚的代罪羔羊,这算是什么样的女生嘛。

你也给我跪下!跪在那边道歉!补偿我的脚、腰和鼻子的痛苦!

那时掺杂着懊恼的气话。

反正里香那张嘴巴比我厉害多了,说起话来总是头头是道,我一定会被什么莫明其妙的理论给反驳的哑口无言吧。

我才正这么想。

嗯。

点头的同时,里香干脆地一屁股跪坐到我身边。

我实在是被吓得不知所措。大概比亚希字小姐大点滴一次成功时,还要惊愕七十倍以上。

我半张这嘴,直瞪着里香的脸。

怎样啦。她这么说。

感觉上还有些害臊。

啊、没有啦,那个……

裕一不是要我跪吗,所以我就跪啦。

是……是没错啦……

碍到你罗?

才不会勒!我反射性地一口否定。

一~~点都不会碍到我啦!我惊惶失措再度恢复跪坐姿势。可一想到两人并肩跪坐,虽然根本就不是什么引人遐思的状况,却心跳得厉害。

话说回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里香的好心情最近似乎从未间段过。根据我的感觉性统计,里香的好性情与坏心情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十。就是只要一天心情好,之后大概就会有十天心情坏。可是呢,这一阵子里香的心情始终都是这么好。今天也是,昨天也是。再前一天也是。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也记不大起来勒。或许是一个礼拜,或差不多那样的时间吧。也似乎是正好从开始照相那时候就如此勒。我望向放在一旁的相机。我现在总是随身带着这台相机。为了随时地都能把里香拍下来。

啊,对了。

我突然想到,紧接着环视四周。

怎么啦,裕一?

没有啦,只是有个想法……

想法?

我看到走廊那边有个老爷爷。虽然有点丢脸,可是也不能叫里香老是陪我跪在这里。这样对身体不好。得赶紧实现这个点子后,让她会病房去。

请问~~!不好意思~~!

裕一,你在做什么啦……

我把一头雾水的里香丢在一旁,持续交换这老爷爷。

请问~~!可不可以打扰一下!

老爷爷注意到我的声音。我用力点头,然后频频招手。老爷爷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还是朝我们走来。

什么事呀。

口音超重的关西腔。

我认真地凝视老爷爷的眼睛,一边诚恳地说:

那个,想请您帮个忙……

要教老年人如何使用机械还真是件苦差事。不论说了多少次什么光圈或快门速度等,对方则完全有听没听懂。我没办法,只好大致上设定好光圈或快门速度等,另外还有调整好焦距后,便递出相机给他。

请再后退一点!啊,就在那附近!对!然后按快门……啊啊,不是那边,是右边!右边!右~~边~~!对对对!就是那个!

按这边就好了喔?

是的!那就麻烦您勒!我转向里香。喂,笑一个~~这是一句废话。里香早就在笑了。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灿烂笑容。

起、起起起伊伊伊伊伊~~司(注:日本人拍照时习惯说这个能让嘴型上扬的词汇)!老爷爷的声音抖得不像话,让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喀嚓……我傻愣愣地直盯着里香笑容的样子,就这么被顺利地拍下来了。

嘿嘿。

我笑着轻抚相机。

这里面藏了好多里香呢!有一开始害臊的脸呀;然后,说伊~~的脸呀;而且好友闹别扭的脸哟;也有在笑的脸,像是在校门口前笑得很开心的脸。

另外,还有两人并肩跪坐的样子。

嘿嘿。

好想快点看到喔。

得快点把底片照完,送去冲洗。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先一睹为快了。仔细想像,我甚至连一张里香的照片都没有耶。那时候一定要多加洗几张,藏在枕头底下或看是哪里。

还有另外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有些相片也有照到我。只要给里香相片,里香理所当然机会拿到几张有我在里头的相片。心里一想到里香也会持有我的相片,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乐不可支,说不定里香有时候也会一时兴起看看我的相片呢。

如果真有那种事的话,就太棒了。

唉,这几乎就是妄想嘛……应该说除了妄想以外毫无其他可能。总之,我就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在走廊上前进。我正要到里香的病房去。目前已确定即将正式动手术了,所以里香每天都仍持续散步到屋顶上去。我也必须陪侍在她身旁。

里香,我要进去罗。

一开病房门,里香已披了件开襟毛衣,就坐在床边。她的气色看来很好。白里透红的肌肤简直就像闪耀着光芒。我光是看到这样就已经开始高兴起来,一开朗的声音对她说:

那走罗。

嗯。

她乖乖地点头,对我伸出手。

我以万分骄傲的心情,接过她的手。

慢慢走喔。

我知道啦,三万。

呃……!

我自己也知道脸庞正逐渐涨红。

怎么啦,三万……

三万,你怎么了?喂,三万?……

你脸很红耶,三万?

可恶,怎么会有个性这么糟糕的女生呀。明知道我最讨厌那个绰号,还不故意在我面前叫个没完。我也想丢下她掉头就走,可是我当然不可能有骨气做出那种事。只好继续牵着里香的手,沉默迈开步伐。

喂,三万……

手好痛唷……

都说好痛啦嘛!三万!

我在懊恼之余,更使劲握住她的手。

我说好痛,讨厌啦!

唉,不论是谁都会有讨厌的回忆。

没错吧。

该说是讨厌的回忆呢,又或许该说是窝囊的回忆吧。

当然我也拥有各种类似的回忆,但是其中最想要将之消除的记忆,就是在小学三年级那时候的溜冰场事件。

伊势神宫旁有个小池塘。

那时个随处可见的小池塘,总是脏赃浊浊的,里头有很多鱼,是附近孩子们的条鱼场……

当然,我和山西也常去那里钓鱼。一年大概会有一、两次能钓到大鲤鱼,不过平常上钩的都是些小雨,总之当时到那儿去钓鱼已蔚成风,所以我们就像例行公事一样,每天都背着钓竿往池塘那里报到。

那时,对了,寒假那时候的事。

我和山西,好友谷口、大西和板村五个人走到池塘边时……那种状态根本就没办法钓鱼。池塘表面竟然完全结冰了,都怪什么从大陆南下的创记录寒流。

我们刚开始还因为没办法钓鱼,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个没完。说什么好不容易来了耶、啧、真无聊。

然而,其中不知道是谁说。

喂,这冰应该上得去吧?

的确,整个水面早就冻得硬梆梆的,我们试着扔了块大石头,冰层仅发出砰的一声,仍然不动如山。

的确好想上得去。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戒慎恐惧。不过呢,如果五人通行,其中至少会夹杂一个笨蛋那正式山西于是乎,他就真的是如覆薄冰似地把脚踏了上去。

他站到了冰上。

在冰上走了起来。

末了,还滑行了起来。

我们五人仿佛竞赛似地在冰上滑行着,期间虽然数度摔倒,屁股也跌了好几次,不过后来也终于对运动谢滑冰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意外的是,山西的表现最杰出,只能他以模仿正牌选手的姿势在冰上流畅地溜来溜去,而谷口和坂村虽然比不上山西,不过也都能在冰上自在滑动。

只有我和山西,真的是完全不行。

总之,光想到如何能稳稳地站在并冰上就得使尽浑身解数了,好想稍微一动,就会摔个四脚朝天。我和山西都不想被冠上爆逊王的称号,心中燃起旺盛的斗志,开始摇摇晃晃地持续在冰上针扎前进。

但是一回神,我已经走到了池子正中央。这简直就是蠢到极点。我当时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冰层变薄。也没注意到冰层已经出现裂痕。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池面已经开始下陷。毕竟当时的气候是那种脸水面都会冻结的天寒地冻,水温冻得不得了,而且又是在身处于池塘正中央的状况之下,我于是陷入极度恐慌。

死定了!

我是真的那么想的。我对着慌张地跑向我的山西他们,丧失理智地忘我大叫:

救我!救救我啊!我什么都给你,山西,我给你三万,块救我!我给你三万啊!

啊啊……连自己都羞愧到无地自容……

偏偏就只想到要用那区区三万圆来保住自己的小命。看来当时是真的吓到六神无主了吧。唉,毕竟事关生死,吓到六神无主也是人之常情嘛……话说回来,那三万……正好是刚拿到的压岁钱总额……如今光是会想起来,就几乎要难过的洒泪了。

幸亏我后来拼命抓住了山西他们拿来的长棍,勉强爬上岸,所以最后也就得救了。但是,在后头等着我的却是比死还惨烈的现实。山西他们从此之后,就一直拿我掉到水里的丑态来取笑我。毕竟当时在场的多达五人哪,就算改换班级,也极有肯能会和其中某人同班。然后呃,在换班后的自我介绍时,那五人中的某人就会把我的那个传说讲得生动又有趣。也就是那个三万的传说。

就这样。

三万、三万,里香寻我开心地重复着。

可恶。

竟然还给我用那种怪腔调的节奏唱了起来。

我全身理所当然地持续散发出不爽的气场,完全不开口说话,只管带着里香走上屋顶。这对于软弱的我而言,唉,也算是竭尽最大努力的消极抵抗了。

屋顶上满是青春盎然的阳光。

感觉好暖和。

我和里香一如往常地横越屋顶,身体靠到能眺望城镇的扶手那边去。

学校好好玩喔。

里香看着那边的学校说。

我还闹别扭,于是抱怨着说:

多亏你,害我吃尽了苦头耶。

毕竟我可是在护理站前跪了长达三小时,最后甚至还下跪,好不容易才让亚希字小姐原谅我。至于和鬼大佛激战三百回合的司,据说还被叫道学生铺导室去,接受简直媲美战前秘密警察的调查审问。但是,司不愧是司。他始终坚持那不是我,最后似乎勉强蒙混过去(应该是说那股坚强的毅力,让鬼大佛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吧)。司每到危急关头,就能展现如钢铁一般的意志力。要换成是我的话!或许七八秒钟就立刻招了吧。

里香啊哈哈哈地大笑。

裕一,一直都在跪坐耶。

喔喔,终于肯让我从三万攻击中解脱啦。

我还以为脚会断掉勒。

反正我们在医院里,没关西啦。马上就能医好啦……少拿这个来开玩笑啦。

啊哈哈……拜托,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耶。

我嘴上虽然持续这么说,却自然而然地跟着笑了。只要一面对里香好心情的笑脸和声音,任何的别扭都会立刻融化消失,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呢?不过就是一个女生在笑而已嘛。

喂,裕一。

嗯?

《银河铁道之夜》看完了吗?

看完啦。

这样啊,里香呢喃。

嗯,我点头。

我们并没有针对这件事再多说些什么。有好多好多想说的,同时也有好多好多不想说的。而且,恐怕拿也不全然都是应该说出口的吧。里香明白,我也明白。我明白里香所明白的事,里香也明白我所明白的事。所以,这样就好了。也不是什么非得挂在嘴上的事,应该就这么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对吧?喂?再某处的某人并未回答。

里香放在扶手上的双手映入眼帘。视线稍微往上移就是手肘,然后接着是她纤瘦的肩膀。

就在拿一瞬间,吓人的强烈冲动再次再胸口袭击。好想拥里香入怀。我这么想。感觉上好像只要以双臂紧紧搂住这副娇小的身躯,就能更加了解里香的心情。真的是……这次是真的很认真地想要伸出手在。这事看似轻而易举。只要将自己同样放在扶把上的手,再移动个区区五十公分就行了。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握住,拉过来……只要那样就行了,这事轻而易举。

而且……能抱着她的机会或许就只剩现在而已吧?

窝囊的是,我的手竟连一公分都动不了。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弱鬼。明明什么都还没到手,就已经在想会失去什么了……

喀的一声冲击在那时候降临。

好痛。

里香用什么东西戳了我的头。

干嘛啦。

来,给你。

啊?

接下来要看的书。

我一看,里香手上有本看起来超了不起的书。书壳经过眼中的暴晒,角落都已经完全变色了。我把书壳倒过来,甩了两、三下,把里面的书拿出来。咦,这本书真漂亮耶,整本黄色的设计,上面写的不是日文书名,而是英文字母LESTHIBAULT。这个嘛,怎么念啊?雷司赛波鲁多?

里香为我揭晓答案。

是罗杰马丁杜加尔(RogerMartinduGard)的《蒂伯家》啦。

啊,喔。蒂伯一家喔。这样啊,嗯。

打死喔都不会说出自己曾经把那个字念成了赛波鲁多

仔细一看,书壳上好端端地写着日文书名《蒂伯家》罗杰马丁杜加尔。不管是书名或写者,我完全都不认识。

嗯?

上面还写着第一集耶。

这全部有几集啊?

五集呀。

什么,真的假的啊?!

我发出惨叫。我把书翻开看看,恐怖的是竟然还是两栏式编排,这样总共有五本。换成普通文库本的话,不就大概等于二十本了吗?虽然不太确定算法对不对,但总之这份量太恐怖了。

慢慢读就好啦。

慢慢读啊……

什么时候才看得完呀?

一个月?

两个月?

半年?

可是还不能看喔。

啊?怎么回事?

在我说可以看之前,不能先看喔。

莫明其妙。

也是啦,头脑有问题的人,才会想为里香的任性找出什么理由来。

已经完全习惯被耍得团团转的我,立刻乖乖点头。

知道了啦。喂,这也是你爸的书吗?

是啊。

点点头后,里香笑着直盯着我的脸看。总觉得她那脸庞看来格外的幸福洋溢。她为什么最近会常显露出这样的神情呢?我真相开口问问她,不过当然是问不出口,甚至还逐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假装低头看着书。

褐色的黄、她父亲的书。和《银河铁道之夜》一样。这本书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呢……

天气好好喔,裕一。

里香的声音很悠闲。

所以我也悠闲地回答。

是呀。

春天就快到了呢。

到时候再一起去看樱花喔。

嗯。

这……该怎么说呢,虽然发生了好多事,我根本无法完全独自承担。可是只要里香她能一直保持好心情,时时对我展露笑容,光是那样就已经算得上够幸福的了。不论是那篇碰都没怎么去碰它的学校报告作业、或是现在还在气头上的亚希子小姐、或是被罚永远禁止外出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没错。

总而言之,就是幸福得不得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说着一边起身。

我把相机背到肩上,左手拿着里香给我的书,右手伸向里香,她嗯地一声握住我的手。

我用力拉她,帮她站起来。

四目相接时,里香露出微笑。

那笑容是那么地灿烂耀眼。

唉,刚刚真的应该陷抱她再说。

如果里香生气了,就说些适当的话蒙混过去就行啦。再者,如果里香不讨厌的话,就可以轻佛她的头发,然后……

胸口小鹿乱撞。

有什么骚动不已。

走吧,裕一。

啊,喔,说的也是。

那个啊……

嗯?什么?

我想啊……

里香瞄了我一眼,旋即把视线移开。接着又瞄了一眼,然后一样又把视线移开。到底怎么回事啊?里香很难得会显露出这么暧昧的态度。而且,她的面颊好像还有点红红的。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下一次啊……

下一秒钟所发生的事,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咻咚里香双膝就以那样的姿势地跌下,她的手从我手中滑落。接着,娇小的身躯就那么被抛向微脏的混凝土地面。那时相当怵目惊心的跌落方式,整个人感觉上简直像是个被推倒而无力反击的人偶。

里香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应声摔落地面。

啊?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瞳孔中还残留着里香的笑脸双颊微微泛红,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着我,双唇微启。

但是,她想说的话嘎然而止。

没能继续下去?

里香?

毫无反应。

我此时才终于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蹲下,抱起里香的身躯。所说她身材娇小,感觉上却沉重的不得了,因为她全身上下都无法使力呀。我紧抱住她那纤瘦的肩膀,她在我双臂中的身躯依旧是软绵绵的。她的脸被长发遮盖,看不到。我一边喊着里香、里香,一边帮她把头发拨开。

她在面色铁青。

嘴唇颤抖。

里香!

我大叫。

你怎么了啊!

然而却没有回答。

里香!

她仍旧全身无力地躺在那儿。

我环顾四周,身边半个人都没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微脏的混凝土地面,浮着铁锈的扶手,随风舞动的床单,悠闲的蓝天。带着些许春意的阳光。直到刚刚都还充满着幸福的世界。我曾那么想紧紧抱住她,好像紧紧地抱住她的呀。

视线重回到里香身上。她的眼睑似乎微微颤抖。

你要不要紧啊!里香!……!

里香!

她的眼睑微微张开。

里香笑了。她看着我,竭尽全力笑了。

然而,那抹笑容稍纵即逝,再度合上的眼睑没再张开过。我抱起里香的身躯想要跑,却窝囊的脚步踉跄根本无法前进。里香的双手与双腿。倘若冒冒失失地想要往前冲的话,似乎还会两个人一起跌倒。可恶,就快要哭出来的我这么想。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连这种事都做不到啊!如果是司,这种小事情根本就难不倒他呀!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我把里香放到地上,然后叫着。

等一下喔!我去找人帮忙!

完全没有反应。

我连他听不听得到都不知道。

我接着独自往前狂奔。我竟然把里香放在那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独自离去,这事可恶。我在心底这么喊着一边奔跑。可恶、可恶、可恶……

这一阵子里香的身体情况都很稳定。夏目曾说过,再手术前夕,里香的整体状况都朝乐观方向发展,情绪也似乎相当不错。他还说,像这种情绪的部分也能对身体产生很大的影响力喔。不知为何,夏目似乎很懊恼,而我则是得意洋洋。也正因为那样,所有人都很放心。心里的某部分同时也松懈了下来。当然我也松懈了,里香说不定也一样。

然后,就被狠狠地绊了一脚。

里香被担架抬着送到治疗室去。躺在治疗室中黑色病床上的里香,双眼始终紧闭。我呆若木鸡地伫立于原地,唯一能做的只有凝视这夏目或亚希子小姐匆忙地四处走动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躺在那比安娜的是谁?那不死里香,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我们刚刚都还在一起说话的呀,她刚刚看起来都还是神采奕奕呀,她不可能像那样紧闭着双眼不动的。

我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身躯顿时失去平衡。

出去!

是夏目,声音杀气腾腾。

别再这儿碍事!

然而我却动也不能动。

终于亚希子小姐走了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到外面去等吧……

有什么事会立刻通知你的。

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

会有什么事……?

亚希子小姐沉默不语。

有什么事……是什么意思……

她还是成沉默不语。

我就这么被人从后面推着,被赶出了紧急急救室。门扉啪当一声关上。我独自艺人伫立于走廊上。

有时在背后门扉的那一头会传来一阵怒吼声。

是夏目的声音……!

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我环顾四走。突然间,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医院。是的,然后实在紧急急救室前。一回头,那里有一扇门,银色的门把闪耀着黯淡的光芒。只要心一横,猛力踹下去似乎就会应声破碎的粗糙门扉。在那样的门扉上,挂着一块写着地二治疗室的牌子。

我完全无能为力……连走进这扇门的勇气都办不到……

当我像这样茫然无助时,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裕一。

是护士吉田小姐。

这是你的吧。

她递来两样东西。

相机。

和书。

夏目步出治疗室大概是在三十分钟之后的事。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复后,我在走廊上的长椅坐了下来。心里头空荡荡的,在那突然裂开的空洞中充塞这各种声音,全都是些我不想听见的声音。在那样的处境吓,我的身旁就放着仿佛陪伴我的相机和书本。父亲遗留下的相机,里香交给我的书本。我顿时感到恐惧不已,连忙把书本和相机分开。感觉上,父亲似乎就要把里香拖进黑暗的深渊去了。紧接着,治疗室的门扉开启,夏目便走了出来。

请……请问……

我反射性的起身。

夏目一见到我便皱起眉头。

他不发一语,对我视而不见地迈开步伐。

里香呢?!

我对着他的背部狂叫着。

夏目停下脚步。

我再次大叫。

里香她怎么了?

生硬颤抖着。

夏目始终不做声。只是伫立于原地。为什么他不看向我呢?为什么他的肩膀看来像在颤抖呢?啊……发抖的应该是我吧?

勉强稳下来了。

而且,夏目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也在颤抖?

她已经好久都没像这样子发作了。

得……得救了吗?

大概吧。

夏目言尽与此。我等着,希望能有进一步的说明,但是夏目只是沉默不语,背后门扉开启,护士走了出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着。紧接着,又有别的护士走出来,起初走出来的护士又取而代之地走了进去。那两位护士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是的,和我们一样。

戎崎。

是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啊?

啊……

像你这种家伙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是什么整人的把戏吗?喂?实在整人吗?

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我当然也不可能回答。好不容易,夏目才快步往前走。没有任何说明,仅留下这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语后离开。

我始终无法见到里香。

因为她的病房门口挂起谢绝会客的牌子,除了相关人士以外全都禁止进出。不是家人、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的我,是不能打开那扇门的。

然后,过了一天。

第二天也这么过去了。

当初所怀抱的希望迅速康复的乐观想法,也逐渐褪色。历经那么严重的大发作,身体在一时半刻之间是没办法恢复的。我当然明白。只不过,我想要那么相信罢了。

所以,我每天都问亚希子小姐。

里香的情况怎么样?

亚希子小姐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

还不是老样子。

然后,我今天早上第一次量体温时,照旧又问亚希子小姐。

里香呢?

我重复这句老话。

没什么变化啦。

这样啊……

嗯。

亚希子小姐确认过体温计,说完三十六度三正常:就要离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裕一,你来一下。

啊?

过来啦。

她整个人充满肃杀之气,感到畏惧的我迅速跳下床。亚希子小姐头也不回地步出病房,我赶紧跟在她身后。咚咚咚咚,亚希子小姐持续往前走。一句话都不说,她的双肩感觉上似乎正往上提。看这种情况,实在不适合开口说话。终于,亚希子小姐来到连接西楼和东楼的走廊,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同时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果不其然,亚希子小姐在里香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他迅速地环视四周,接着紧抓住我的肩膀。

一分钟喔。

她很快地说。

我只能帮你暂停一分钟。

暂停……

要是被发现的话,连我都会跟着遭殃的。好了,快去吧。

是,是的。

我打开门,走进去。

那时我曾经进进出出好多次的病房,单调到甚至让人无法相信是个长期住院的女生的病房。别说没有玩偶什么的,房内本来就几乎没有多少东西。就只有热水瓶和杯子这些,其他还有大概十本书。里香可能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东西吧。

裕一。

陷在床铺中的里香这么说。

你来了呀。

我立刻点头。

唔,嗯……亚希子小姐说只能暂停一分钟……

呵呵,里香笑了。

好短喔,一分钟。

对啊。

不过,太好了。

啊?

她是说太好了。

我望着微笑的里香,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被里香温柔的话语彻底击垮,平常时的里香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为什么不过来啊。可是,门口写着谢绝会客呀。那又怎样啦。喂,开去帮我借彼得兔的绘本。拜托,又来了喔。我可是禁止外出的耶,亚希子小姐的监视又那么滴水不漏。说那么多时怎样啊,我叫你去就去呀。被发现的话,会被亚希子小姐杀头啦。别再罗唆了,块去喔,你是不到算去吗?啊,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我去总行了吧。

我那么希望里香再对我生气怒吼。多希望她一如往常凶巴巴地多我说话。那样的话,所有的一切……似乎就能恢复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然而,里香在笑。

温柔地凝视着我……

我已经无法言语,只能慢慢地走近里香的病床。

里香整个人被包裹在医院特有的大号床铺中,来起来比平常时更娇小。她的脸色很糟,苍白得像张纸,唇色也很淡。我不知道自己在像什么,一回神,我已伸出右手,触碰里香的脸颊。里香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第一次碰到里香的面颊,感觉好冰冷,简直就和陶器一样。终于,里香微微移动身躯,从被窝中伸出手来。然后,像个孩子似的轻轻地握住我右手食指前端,简直就像是抓住父亲手指的小女孩。里香笑得好开心。

我被她抓着食指,径自低着头。

喂,里香,你很久以前啊,不是说过死神总是哦寸步不离地受在身边吗?现在也在这里吗?你知道在哪里吗?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啊,我现在立刻把他扁得落花流水,一扁再扁死命地扁,扁到他根本不敢再接近你一步。所以块告诉我啊,里香。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咳咳,我听到刻意的咳嗽声。

是亚希子小姐。

已经结束了呢。

你在说什么啊,里香。

哪会啊。

根本就还没结束嘛。

嗯。

混账东西。

我是在点什么头啊。

快点说话啦!快说些什么啊!你不是什么都还没说吗?不是只待在她身边而已吗?喂,快动嘴巴啦!快点啊!说话呀!

里香放开我的食指。

以后再见罗,裕一。

嗯。

不快一点的话,会连累亚希子小姐的。

嗯。

咳咳苛刻,我听到好几声咳嗽声。我转身去,迈开步伐。等到我的手都放上门把时,才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里香。

什么?

我下次帮你带彼得兔的绘本来。

真的?

嗯,我会到图书馆去偷偷地偷来……不是,是借来的啦。

不许头东西喔。

她似乎脸色微愠。

我硬是以有点臭屁的口吻说:

我知道啦,只是办长期借阅借长久一点而已啦。

喔,那就好。

嗯,完全OK啦。

里香知道最后脸上都挂着笑容。

一出病房,就看到站在那边亚希子小姐紧张地东张西望。当我向亚希子小姐出声时,她旋即慌慌张张地说走吧。

我们两人肩并着肩,在东楼的走廊上前进。

有说到话吗?

有。

我边走,边地下头。

谢谢你。

之后便始终低着头,以不自然的姿势持续往前走。

我不想让亚希子小姐看到我那张脸。

熄灯时间才刚过五分钟,我就溜出医院。

全都是因为最近春意突然浓厚了起来,空气有些暖和,吐出的气息也完全不会变白,甚至还会觉得披着外套实在有够沉重闷热。即便如此,我依然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走在夜晚的道路上。举目所及全都是让我感到愤恨不已,这慵懒的气候让我,满腹怒火,从身旁疾驶而去的轻型机车发出的轰隆声响让我萌生杀意,好想一脚踹倒闪烁的红色号志灯,好想边走边把店家的玻璃一片片打碎……

然后,最想做的是狠狠地把自己大得满地找牙……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那么脆弱的里香。但是,真正的要紧事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彼得兔的绘本?那东西又怎样啊?难道没有什么更能为里香加油大气的话了吗?为什么总是这副德行啊?在重要的关键时刻却完全束手无策,所有的话全都卡在喉咙,也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只会要刷嘴皮子,连自信都没有,甚至好眼睁睁地看着拥抱里香的机会溜走。

真是烂透了……

话说回来,我是想走到哪里去呢?我毫无头绪,只管埋头持续走着。走过莫明其妙还保持着火警了望台的宇治山田车站,穿过彻底衰败的商店街,行经神宫前,走过一条又一条横贯运河两岸的桥梁,简直就像一条回游鱼,在伊势的街道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里香正在受那种苦,这个世界却丝毫没有改变,一如往常地存在与此。

深夜营业的超市里头只有小猫两三只。有一名正在看漫画的年轻男性,还有两名神情看来严肃,面对面的女性……顾客仅此而已。或许是当真闲的发慌吧。柜台中有两个站在一起的店员,正聊天聊到忘我。一男一女大店员,可是如今这么一看,还真是奇怪的制服呢,既滑稽有笨拙。男店员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店员便张大嘴笑了起来。那女的以亲密的动作,频频拍打对方的肩膀。从嘴型可以看出那男的在说好痛喔!!就像是两只嬉戏的小狗,两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股有别于单纯同事的亲密气氛。有种平静、无聊、平凡、温暖的什么,蕴藏于眼前那副景象之中。对我而言,那或许是一幅再也追不会来的景象。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指尖被里香的手握住时的柔软触感,顿时好想抱头蹲下去。窝囊的是喉咙深处还逸出呜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几乎就快溢出来了。所以,我竭尽全身仅存的勇气,再次迈出步伐。远离那温暖的景象。

然后当我觉察时,我已经站在司的家门前。

还没睡呀……

司的房间还点着灯。

他一定料想到我可能随时回来,所以窗户也没上锁吧。喀啦一声猛然拉开窗户,直接进去吧。去聊聊没营养的玩笑话吧。打打电动吧。干扰一下人家的用功时间吧。嗯,没错,就这么办吧。

然而,我却一转身改变身体方向,迈开脚步。背后一边感觉到司房间的光亮。我低着头。双手依旧插在外套口袋中,简直像个孩子似地脚步乱踢着前进远方传来狗吠声,冬季夜空的星星正闪闪发光,到处都看不见月亮。我和里香的月亮依然不知道被抢到什么地方去而来。而且,或许再也要不回了。亚希子小姐有一次吧我带离屋顶时所说的话又浮现脑海:月亮是不会升上来的。不会升上来的喔,月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这样走了多久。

一回神,我又站在宇治山田车站前。我对于自己是怎么走回这里的,几乎完全没有印象。我依稀记得自己爬上运河堤防。可是,我又是从哪儿走下堤的呢?咦右手指甲有点磨伤了。应该是上堤防是弄到的吧,还是下堤防的时候啊。又或者是在什么地方跌倒了呢。啊,这么说来似乎有走过小田桥吧。那时候还靠在栏杆上,直盯着那犹如黑暗的储藏库般的水面好一阵子呢。还有啊,这个阿车站,为什么会有那座火警了望台呢……

当我仰望车站时,背后有部车子停了下来。

裕一?

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你是裕一吧?

车窗开启,黑暗中出现一张清瘦的白皙脸庞。

是美沙子小姐。

说起这夜半啊,有时候可是很累人的呢。毕竟这里是医院,住院的全都是病人,所谓虚弱的人就是会依赖他人。什么唉呦,背好痒啊、肚子饿了之类的,有时候呼叫护士的铃声,几乎有九成都是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响个没完。但是,这所谓的世界还真是有够不均衡的,也有些夜里,护士呼叫铃却根本完全不响,静到甚至让人怀疑住院病患是不是全都死光啦。在那种时候,反而觉得浑身不对劲。就谷崎亚希子而言,要说哪一种比较好的话……或许还是哗哗哗地响个不停会比较让人放心。情绪上是这样的没错,不过身体可就累惨了。

呼,真闲。

就这样,谷崎亚希子在护理站中,双脚伸到桌上,把椅子向后倾斜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就这么摔下去,搞得头破血流的话可就笑掉牙罗,可是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愚蠢的事。要骑机车呢,平衡感是最重要的。像前轮腾空前进那种小CASE,即使是退出第一线的现在肯定也能轻松达成。

没多久,四周气氛开始冷到不行。

喔,谷崎……

那是同样值夜班的夏目。

亚希子试着以极度挖苦的口吻说:

医师大人~~请继续睡您的大头觉~~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杀杀时间嘛。

刚睡醒的夏目已经起皱折的领尖带扣衬衫、送垮垮的深蓝色领带、压得皱巴巴的裤子、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整张脸皱了起来。他没好气的说:

醒了啦。

啊~~呀,那还真是遗~~憾呢。

不要再那样子讲话啦。

但是~~医~~师和护~~士勒,立场上~~

亚希子的椅子忽然背踹了一脚。

差那么一点就跌下去了。她大叫:

干嘛啦?!

是你自己先挑逗,像找人打架的吧。

啥?我只是在说话而已啊!

你喔,算喔服了你了,和爆笑耶。

夏目双颊抽搐,一边噗嗤笑出来。

亚希子也暂定回以笑容。

彼此彼此。

你这家伙还真逗耶。

你也不赖啊。

为什么伊势这边的女人个个脾气逗这么暴躁呢?不对、不对,把其他伊势的女人来和你相提并论实在太失礼了呢。

啥?

本来就是啊。

体内血液瞬间沸腾。她本来就不讨厌看荒唐(注:日本以勇士、鬼怪为主角,题材多为战争历史的雄壮传统戏剧。)其实根本是爱得不得了。伊势南方有个叫做新官的城镇,那里每年都会举办名为火祭的活动。那是由穿着丁字库的男人,手举火把冲下山的一种雄壮祭典。其实要说雄壮嘛,还不如说是乱七八糟来得贴切。最近听说已经收敛多了,但是亚希子小时候,参加的父亲每年回家时都搞得浑身是血。燃烧的火把正好可以拿来当作武器,靠海城镇的男人又全都是火爆浪子,一拿到武器马上就手痒想挥上一挥……正因为如此,偶尔演变到最后,就会变成打群架而搞得浑身是血啦。母亲每次一看到父亲那副德性。都吓得快晕倒。可是亚希子心里想的却是我也想快点去参加!举行祭典的夜里,甚至会因为见血而兴奋到凌晨都睡不着觉。然而,一旦长大以后,才发现大祭其实是禁止女人参加的。真没意思,她想着。真是太无趣了。

真有意思耶。

两人互瞪着。

夏目似乎也算是偏向脾气暴躁的那种类型。

真有意思喔。

哈哈哈。

呼呼呼。

哈哈哈哈哈哈。

呼呼呼呼呼呼。

亚希子的目标是领带。只要一抓住那个,就能限制住对方的行动。或是采取闪电攻击,狠狠地赏他大腿一脚。不过,只要一出脚,对方就会有所防备了吧。这么说来,还是紧紧揪住那条领带……

久~~等~~啦!

周遭那股气氛当场随之崩溃瓦解。一边发出颤抖的尖锐叫声,一边朝医护站飞奔而来的正是去买夜宵的莱鸟护士金子真奈美。她刚从护理学校毕业,年仅二十三岁,是个喜欢粉红色棉花糖和米飞兔的蠢女人,在她车里有六只不同颜色的米飞兔,在挡风玻璃那儿由右至左地一字排开,副驾驶座还用安全带绑着一只特大号的米飞兔爸爸。那是我男朋友哦,她本人是这么说的。真是莫明其妙。

学姐~~!我把大肠定食买回来了~~!大肠是内脏喔~~!你还真敢吃耶~~!真不愧是护士呢~~!

吵死了。年轻美眉就是这样,麻烦死了,浑身上下都还未脱离学生的气息。而且,那种尖锐的声音就不能想办法控制一下吗?战斗意志完全被剥夺殆尽,像颗泄了气皮球的亚希子接过大肠定食。仔细一看,夏目似乎也很受不了似的皱着脸,胡乱搔头。

啊,学姐!戎崎是不是又溜出去啦?

什么?裕一?为什么?

就好像……在旧国道二十三号那边啊,有辆从对面开过来的车子的副架势座上,坐着一个很想他的男生耶!

金子真奈美迫不及待地在桌上摊开自己的便当(好像是霜降猪肉定食),一边从包包中拿出自用筷子。令人绝倒的是筷盒和筷子也全都是米飞兔。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又是个女人开的车。那个男孩子,感觉上也不像是会合那种大姐姐混在一起的人,该说是木头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

车子?

大姐姐?

亚希子把大肠便当往桌上一扔,随即问道。

你说的车,是哪种车?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坐上车。

也不清楚怎么会被人叫上车的。

总之……

我现在就缩在美沙子小姐所驾驶的车上的副驾驶座。似乎还是部新车,车内充满着新车的味道,和亚希子小姐的车就是不一样,座起来好软好舒服。这倒也是啦,毕竟亚希子小姐的车根本就不是普通车款嘛。

深夜里兜风还真是不可思议。

总觉得像是滑行在异次元空间之中。

偷溜出医院没关西吗?

甜甜的声音。

甜甜的气味。

有……有关系。

我试着挤出讨好的笑容。

呼呼,美沙子小姐对我回以一笑,那是种能撩拨体内深处的笑法。我不自觉地更往座椅种缩了进去。

一望向身旁,便和她四目相接。

哈哈,我笑。

呼呼,她也对我笑。

今天的她也穿的好大胆。虽然是件橄榄绿的高领上衣,却是那种能够清楚勾勒出身体线条的衣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肩膀下发附近……也就是,方正就是胸部的胸形。她的胸部比想像中更加丰满,比较之下腰部则显得益发纤细,那流畅的曲线甚至让人迟疑再三、不敢直视。及肩的头发修剪得俏丽有型,每当她说话或歪着头时,发梢便会想魅惑人似地轻柔晃动。我吸了一口气,始终低着头。

会被亚希子骂吗?

会被骂得超惨的。

亚希子很恐怖喔。

对啊。

我还曾经被她扁过三西呢。

真的吗?

嗯,而且还是来真的呢。我整个人都被打到飞出去耶。

哇。

亚希子小姐也会揍女生啊。

被抓到的话,一定会被骂得喔。

是啊。

我点头如捣蒜。

美沙子小姐看着我,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逃跑吧?

粉红色的丰唇,做出这样的嘴型。车子随即左转,驶离通往医院的那条路。我是听她说会送你回医院,才坐上车的。

啊,不……可是……那……

见我一发慌,美沙子小姐这次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啦。

喔,喔。

我只是先回家一趟而已啦。

啊?家?

嗯,一下下就好。

怎么了啦,要去哪里啊。

亚希子并未回答夏目的问题,在号志灯前右转时毫无减速。后轮理所当然地随之打滑,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胎痕。号志灯呢,顺道一提,虽然闪着红灯,不过她都已经乖乖地确认有无来车了,所以么关系。至少以亚希子的标准而言,没问题。

我朋友那里。

什么?你的?

嗯。

这次是左转,车子进入狭窄的岔路。被这突如其来的侵扰而吓坏的猫儿,仓皇地横越路面。这一带毕竟比较危险,万一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的话,根本没地方闪躲。她稍微减速,一边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进。

那是Peugeot的啦。

这……你说话没头没尾的耶……

裕一坐上的那辆车,是我朋友最近才买的新车。Peugeot的车在这附近很少见吧。

喔原来是这样啊。

夏目的声音也开始转为不悦:

戎崎还真有一手呢……

年长的大姐姐啊。和你同年吗,那个女孩子?

是啊。

那还真是难以抵抗呢,对一个十七岁的小鬼头来说。

隔了约五秒钟,夏目继续说:

里香她呢,可能会很生气就是了。

应该吧。

当外宫出现在左侧时,车子驶上和缓坡道。和祭祀祖先的内宫不同,外宫主要供奉的是产出事物的神祗,丰受大御神,死后身体会变成五谷……这个嘛,米和麦和小米……然后是什么,总之就是听说生长那些东西来。神话故事还真是有够奇怪的呢。

她才刚从东京回来。

唔?

那个女孩子。

啊,原来如此。你啊,有人告诉过你说话怎么乱无章法啊?这样突然冒出一句话,谁听得懂啊?

你很吵耶。

她吐出这句话,又继续说:

她以前是当模特儿的。

哇,那很厉害啊。

听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啦,还是刚出道的菜鸟嘛。不过,我有看她出现在杂志广告上一次喔。你知道吗?就像这样把手放在腰上,上半身扭向一边的那种……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诱人姿势,眼神感觉上也很撩人。是很漂亮啦,这个女孩子从以前就很喜欢那一套。像念我们学校的,去东京的女生本来就很少,大概都死去名古屋惑大阪。可是呢,这个女孩子好像老早就想去东京了。很蠢吧,这种对都市充满憧憬的乡下女孩。

她的话不禁说得重了点。

不过呢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正因为是旁观第三者,夏目的声音相当平静。

我以前也一样啊。

咦?

嘴里说得什么大学全都像是借口,只不过是想到某个很远的地方去看看罢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所谓的某个地方,又不是国外的哪个城市而是东京,感觉上还挺逊的呢。明明就可以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怎么会选个这么近的地方呢。

她在刹那间瞄了夏目一眼。

他面无表情。

这个男人或许也怀抱着什么不为认知的往事吧。

她以前本来就是个不正经的女孩,这趟回来好像更变本加厉了。

听她说要回家,原本以为只是间普通的独栋楼房,没想到车子竟停在最近日益整加的那种无须保证金的时髦公寓前。虽然称不上是高级公寓,不过看起来既崭新又漂亮。

走吧。

美沙子小姐说着便下车。

喔。

我点点头,也下了车。

可能是突然以自己的双脚在地面上的关系吧,头有点晕晕的。不太可能够理解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种时间为什么会和美沙子小姐在一起呢?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我抬头仰望天空,果然没有月亮。

裕一。

啊,喔。

这边。

二楼的最边间,二〇五号房。将卡片插进门边的插槽后,门扉喀嚓一声开启,这是卡片式的喔,美沙子有点点得意地说。在这样的深夜跑到女人的房间,我却莫名地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似乎任何感觉都已经全然麻痹,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在对方的引导吓茫然前进。

房内陈设井然有序,不过和里香的病房比起来,各种物品似乎多到快要满出来。一旁的收纳檐上放着SONY的个人迷你组合音响和十九寸液晶电视,中间的空隙排列这约十张CD,每一片都是最近流向的曲子。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像是猜火车或铁达尼号等。窗帘是粉红和白色条纹,房内以那两个颜色统一整体色调。这里也和我的房间截然不同,真的有那种女人的房间的感觉。

坐呀。美沙子小姐说。

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毕竟只是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也没空间放这么多张椅子。

我没办法只好坐到床上。

要不要喝点什么?

啊,不了,不用特别……

可乐好吗?

啊,嗯……

才刚搬过来,餐具都还没凑齐,不好意思喔!美沙子小姐边说,边把可乐倒在马克杯里然后拿过来。杯子上印有aftemoontea的商标是个感觉有点儿时髦的珐琅材质马克杯。

来,请吧。

她递了过来。

我接过杯子后,美沙子小姐随即理所当然似的坐到我身边。

好浓郁的香水味。

裕一准备升学喔。

啊,嗯……

东京?

不,也不知道啦……大概是……

我也待过东京喔。

美沙子小姐的肩膀碰触到我的肩膀。

心也随之动摇起来。

里香的影子仅在刹那间闪过心头

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呢?

她父亲生病了。她又是个独生女,所以就回来了。

喔,原来是这样。

这一带的人认为,孩子照顾父母是天经地义的。

对向来车开着远光灯疾驶而过。强烈的光线直射进眼睛深处,那残影一闪一闪地在严重晃动着。真是的,错车的时候车头大灯也不给我调一下啊,要不是我在赶时间的话,早就追得你满街跑,从后面用远光灯攻击照死你。唉,话说回来,我怎么会这么焦躁不安呢。

她本人是不想回来就是了。

喔。

唉,这种事也常听到吧。

唉,的确是常听到的情节呢。

嗯。

啾阿虎……还是什么的,车子经过一家名字老土的超市前。招牌上还画着一只小盈盈的老虎,那画也很老土。即便是伊势这种乡下地方,最近深夜照常营业的店也越来越多了。不久之前,甚至连一家超市都没有呢。

真的是很无聊喔。

可是这世界本来就很无聊啊。

说得也是。

美沙子明明得在这种乡下地方生活,已经没有计划再回去了,可是她至今都还没对身处大都会时的那种气氛放手。总有某部分还残存这留恋,弥漫这万念俱灰的消极之感,对于这个城镇充满蔑视,而且同样也蔑视着无法突破现状的自己。亚希子从以前就不是这么喜欢那个女孩,如今在一起更感到火冒三丈。无聊,她由衷堤觉得,真是无聊透顶了。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两次会陷入身不由己的情境中。果真那样的话,就只有下定决心。无法下定决心的人就是蠢蛋。

但是,那种蠢蛋夺得不胜枚举也是事实。高二时的同班同学柿崎牙子,她说想当美容师而跑到大阪去,两年后就放弃回来。因为她的体制是不能碰药品的。好想回大阪去喔,她总是这么说。如果真想回去,回去不就成了吗,可是就是不回去。有一次喝醉的时候,一对她说真那么想回去就回去呀,她就流露出满腹辛酸似地说什么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啦,我经历过太多了。看得出那绝对是演出来的,她根本就很陶醉于扮演吐出这些话的自己。清楚明白后,就觉得难以忍受同时也提不起劲,甚至更懒得再跟她多说些什么。另外,好于一个曾待过同一个社团的泽口有理。在东京住了三年后回来。现在只要一聊起天来,动不动的就会提到社涩谷,青三或六本木。那时候走在道玄坂上啊。涩谷的电影院呀。在六本木的夜店喝酒啊。青三那家感觉很棒的咖啡厅呀,那什么涩谷啊,六本木啊,还是青三啊,真有那么了不起吗?是觉得曾经待过那种地方的自己很酷吗?别开玩笑了。无聊。拜托好不好,实在有够无聊又老土的。

我自己是觉得伊势叶不错啊。当然这里是个乡下地方没错,但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不好。我很喜欢这里,虽然也想到大都市看看,可是如果将两者往天秤上一摆,还是会往伊势这边倾斜。

身不由己。

就是那么一回事……呢?

大概是因为整颗头直发热,深夜没能好好听进夏目的声音。

嗯?什么?

夏目凝视着车窗外。

为什么那家伙,为什么会有戎崎这种人呢?

为什么?什么意思?

我很了解,我对那种家伙很了解。再了解不过了。又笨又蠢,只会追着女人屁股后头跑,什么都看不见。明明想搞清楚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的事物,到头来其实却完全搞不清楚。

毕竟只是个小鬼头而已嘛,有什么办法呢。

唉,这一类的事自己也遇多了,所以很明白。那种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鬼头,反倒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呢。

夏目继续面向窗外。

说得也是,毕竟只是个小鬼头嘛。

对向车辆的光线进车内,夏目的脸庞顿时反射在车窗上。由于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所以还来不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怎么啦?

没有回答。

喂?

没什么啦。

那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

喔。

好了,喔要飙罗。

我知道。

总觉得在心底某处好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堵住一般,即便如此,她却无意再继续追究下去,亚希子深深地踩下油门。反正只要活着,就会拾起各种东西。连不向拾起的东西也会拾起。就是这么一回事,身不由己。

我只想被安慰,不论三谁都好,夏目也好,亚希子小姐也好,其他任何人都行,我饥渴地需要温柔的语句。整颗心似乎被折成一半了。所以,是的,不论是谁都好。我只是想被安慰。

我想并不是追究主动引诱的。我并没有那种意志,骨气或技巧。但是我也不记得被美沙子小姐引诱。自然而然的,只能这么说了。但是,我也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自然而然。

这是多么好用的一句话呀。

自然而然。

就那么蒙混过去。

自然而然。

嗯,就是那么一回事。

一回神……

我已躺到床上。右边是美沙子小姐温暖的身体,她的唇像是轻抚我的脸颊似地逐渐往下移动,身体中心随之麻痹。我已无意抵抗,任凭对方处置。好可悲,好想停下来,但是听不下来。自己因快感而颤抖的肤浅,像笨蛋一般狂跳的心脏,让一切显得更加可悲。美沙子小姐开始抚弄我的头发。然后,将双唇贴近我的耳边,温暖的气息让我再也无法思考。

话说回来,上衣和衬衫是什么时候脱掉的呢?

我完全不及得了。

美沙子小姐那件橄榄绿的高领上衣是什么时候脱掉的呢?

我完全不记得了。

是我脱的吗?还是我让她脱的呢?

美沙子小姐穿着一件浅蓝色胸罩。罩杯上半部是蕾丝,边缘点缀着花朵图案。左右各五个,总共十朵花。柔软的肌肤衬得那些花纹格外鲜明。右边的肩带已经松脱,悬在手肘附近。她的手肘内侧紧贴着我的腹侧,感觉好暖和,整颗心随之放松。我白给了暖意,我把手伸到她背后。啊,从她嘴里逸出这样的声音。她整个人挨了过来,两人的身躯交叠。体内深处的冲动开始运作,完全支配我的行动。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能想,然而,身体仍然持续动作。我脑中浮现玩具娃娃,按下按钮就必定会开始动作的娃娃。我也一样,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身上就是有个按钮,只要按下就会自动动作的娃娃。

如今,按钮已被按下……

我环保住美沙子小姐的细腰,从下方顺势翻到她的上方。两人几乎快摔下去似地悬在小小的床铺边缘,我一边俯视着她。美沙子小姐看来似乎很开心,同时却莫名地带着一抹万念俱灰的感觉笑着。

喂,裕一……

都是些无聊的事喔……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喔……

你好温暖喔。

美沙子小姐边说,边爱抚着我的背部。是吗?我的身体真的很温暖吗?美沙子似乎在感官刺激下发颤,同时昂起头。她的脖子顿时映入眼帘,我自然而然地将双唇贴上。讨厌啦,美沙子小姐仿佛引诱似地说着。我接受她的引诱,把她左边的肩带也卸下,然后把手伸到她背后,解开胸罩背扣。我抚过她锁骨的曲线,还有那肩带曾经待过的线条。美沙子小姐的声音益发高亢,而我的身体内似乎有什么深受刺激。

美沙子小姐气息紊乱地说:

伊势这里,真的是好无聊喔……

喔最讨厌这里了……

现在也一样最讨厌了……

你应该可以了吧。

她的手正在松开我的皮带。解开了。裤子的扣子也是。然后拉下裤头拉链,接着……

真的最讨厌了。

还温暖的。

谷崎亚希子把手放上PEUGEOT的引擎盖,这么说着。她抬头向上看,二楼最角落的那间房里点着灯。不会错的。

喂,谷崎。

正当她想迈开步伐时,夏目对她说:

你要去吗?

嗯。

为什么啊?

这……

为什么呢?这是裕一的问题,根本也论不到自己来管。或许自己只是想阻扰美沙子的行动吧……不,不对,是因为裕一,还有里香牵涉其中。这的确是多管闲事吧,或许是毫无意义,同时也是白费功夫的事。但是,自己就是没办法坐视不管……走咯。

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认不认同,总之夏目跟了上来。话说回来,夏目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因为这是栋小公寓,没两三下就走到房门口了。她按下门边的门铃,隐约可以感觉到里头有人的动静。她又按了一次。

我刚开始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因为我已经浑然忘我了。

首先清醒的是美沙子小姐。她扬起脸庞,不耐烦地凝视房门那一头。

此时我才察觉到。

是门铃在响。

门铃持续急促地响了一阵子后,紧接着而来的是粗暴的敲门声。然后是,美沙子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亚希子小姐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跳起身。美沙子小姐却反而倒进床铺中,把整张脸埋进床单,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嗤嗤笑了起来。

她边笑边说。

被抓到罗。

为什么……亚希子小姐会……

亚希子她呀,每次直觉都很准的呢。喂,怎么办啊?

她以撒娇的声音问。

我不动她的意思。

啊?什么怎么办?

要继续吗?……

门有上锁,进不来的啦。不过如果是亚希子的话,也有可能把门踢破冲进来就是了,我们趁这空当先做再说吧……

都才刚开始而已呀。

嗤嗤的笑声。

成年女性的声音。

视野迅速扭曲。各种事物瞬间跃入眼帘:皱成一团的衬衫、丢在床边的衣服和内衣,脚边隆起的被褥。消音的电视中,严肃的主播嘴巴一开一合的不停动着。

终于清醒了……

我已经几乎全裸。虽然还不到全裸的地步,全身上下却只剩一跳内裤。美沙子小姐也和我一样。我到底实在干嘛呀……?这里是哪里呀……?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体认到没戏唱了,美沙子小姐发出唉~~呀的遗憾叹息声,一边下床。她迅速地捡起掉在那边的内衣和其他衣物穿上后,步向仍旧咚咚作响的玄关。我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美沙子小姐和我不同,她始终都是清醒的。浑然忘我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而如今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呆坐在床上。

裕一,你在里面吧?

房门似乎打开了,我听到清晰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碰碰碰的猛烈脚步声,逐渐朝我逼近,就快要到了。但是,我却没办法去看,也没办法动。亚希子小姐就要来了,而且暴跳如雷。

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不过我是在那一瞬间过了之后,才了解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起初只是觉得太阳穴附近承受猛烈的冲击,整个人边随之摔倒墙上。身体一个回转后,才看见刚甩完耳光的亚希子小姐。她那只手直接来个回马枪,反手又是一巴掌。我生平头一回左右面颊连续被掌掴耳光然后,我的身体遭受猛踹。头发也被硬扯着。

你这家伙!臭小鬼!

我被猛力地拖下床,肩部和面颊狠狠地遭受撞击。双眸深处一片空白,脑袋中心回荡这锵锵锵的冲击。后来肩膀又被狠狠踢了一次之后,或许是腹中怒火稍稍平息下来了吧,亚希子小姐命令某人把这家伙带到车上去。

那个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戎崎,回去罗。

啊?为什么夏目会在这里?

好了,站起来喔。

一起身,所有景象映入眼帘。

在这狭窄的单人房中,有我、美沙子小姐、亚希子小姐和夏目。那是一幅相当悲惨窝囊的景象。亚希子小姐暴跳如雷,夏目面无表情,而美沙子小姐则是哈哈大笑。亚希子小姐揍了美沙子小姐,既是如此,美沙子小姐仍然笑个不停。我一边听着美沙子小姐那仿佛哭声的笑声,套上衬衫、穿上长裤,被夏目箝着手腕离开房间。背后传来某人臭骂某人的声音。你这个蠢女人,少给我把小鬼当玩具耍……

一步下室外阶梯,亚希子小姐的车就停在前方路面上。

坐后面。

我听从夏目的命令,坐进后座,车内暖呼呼的。在那幽暗、狭窄的场所中,我才清楚顿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被迫清楚顿悟。呜,这样的声音自喉咙逸出,我抱头呻吟,我是个烂人,人渣。在里香承受痛苦的现在,竟然做出这种事。如果亚希子小姐没来阻止的话,我或许会持续到最后吧,一定是这样的。我那时候竟想背叛里香。不,是已经背叛了里香。即便认为她比全世界,比自己都还要重要,却那么轻而易举地臣服于欲望之下。里香、银河铁道之夜、在那充满阳光的地方、感受到所有幸福的瞬间、抓住我食指的手、仿佛年幼孩子般的双瞳,那一切的一切如今都离我好远。

我真是烂透了,人渣,活该被亚希子小姐揍。呜呜,这样的声音持续从喉咙发出,我已经无法再压抑。我只能在那黑暗之中,使劲地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对不起,里香。在我这么呢喃的瞬间,胸口倏地燥热了起来。对不起……这词汇简直是虚伪得恐怖,这个只是想让自己本身获得救赎的道歉。事到如今,我还企图拯救自己……我到底会堕落到哪里去呢……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才是谷底呢……

可别说出去喔,臭小鬼。我在回程的车内,被亚希子小姐这么警告。绝对不能让里香知道喔。我沉默地点着头。

就是有这种人呢,而且还到处都是。

亚希子小姐平静的声音暗藏汹涌怒火。

为了帮自己找借口,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乱讲一通。这样对女人来说是很伤脑筋的耶,如果要骗的话,就给我好好地骗到最后……

不会回答喔!

是,是的。

如果被里香知道的话,说真的喔一定会把你给宰了。

是。

也一定会被里香宰了。

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头。

我其实很想干脆被宰了算了。

那样反倒快活。

然而,这世界还真是坚若磐石,发生过那种事的隔天,太阳依旧理所当然似地升起,早晨依旧理所当然似地降临。一如往常的景象,凌晨五点前就已经完全清醒的阿公阿婆的闲聊声、一点儿都不好吃的餐点、量体温、看诊、点滴……一切的一切丝毫没有半点混乱地保持常态。不论是美沙子小姐的暖意、那十朵花、潮湿的气息,都没能改变这个世界。

所谓的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聊透顶。

理所当然。

一成不变。

就只是那么地无趣至极、坚若磐石地日夏一日。我茫然地凝视早晨的阳光,焦虑地想将那样的世界重新握在手中,想回忆起和里香在一起时的心情。当时我觉得一切都会很顺利,不论天涯或海角都到得了,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就什么都做得到。

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以从手中滑落。本身的糊涂行径,和愚蠢的迷失让自己失去了那些。就算是满地乱爬,到处收集寻觅,怕再也捡不回那曾经拥有的百分之一

我将脸埋进床单,一边呻吟。

喂,谁来救救我啊。

无论是谁都好。

不管是夏目、亚希子小姐,还是神明,什么都好。

喂,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我恍恍惚惚地晃出病房,简直像一缕幽魂似的,在这副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医院中前进。一回神,我正步向东楼,下意识想到里香的病房去。眼角随之发热,同时一个转身。我现在已经没有脸再见里香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管漫无目的地到处闲晃,最后好不容易走到了屋顶。

夏目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屋顶上。

喔,戎崎。

他一看到喔,似乎衷心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来。

怎么啦。

没……没什么……散散步而已……

这样啊。

夏目也依靠在生锈的扶手上,正在做着什么奇怪的事。他正以细针,在一块粗布是那个刺绣,而且用的是某种奇怪的工具。他的双手灵巧地以两只镊子,操控着像小鱼勾的东西。

坐啊。

是。

我依言坐到他身边。

昨天还真是鸡飞狗跳的呢……

你接下来打算怎样都不管我的事只要你记住谷崎的话就好。这些事可别让里香知道。那绝对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要蒙混过去,那是你的则务。

则务。

虽然是很少听到的词汇,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确切传达出那种意思。

我点头

我知道。

既窝囊又难受还很痛苦。

骗子。

被瞪了。

明明就不知道嘛。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不过呢,像你这种人就像虫子一样,就请你用那颗小虫子的小头好好地想想吧。

我对于根本无法反驳他的谴责感到懊恼。话说回来,夏目他在做什么啊。跟我说话当中,双手他仍一直动个不停。好像是很习惯了,技巧纯熟得令人惊叹,简直就像机械似地以正确的节奏把针穿出的。而且在那一连串的动作候,边绣出一跳蓝色的线来。

你在做什么啊?

训练。

训练?

这可不是刺绣喔,是手术时要用的啦。如果不像这样先让手指头动一动,没多久就生疏了。

那针,是手术用的针。

那线,是手术用的线。

我终于恍然大悟了。他是为了里香逼近而来的手术,像这样不停的练习呀。是为了能够帮助里香啊。

夏目在那短暂的瞬间向我的脸庞瞥了一眼。

里香她呀,说要动手术……

她之前那一次发作很严重,所以我们也有考虑延期再开到,因为实在不知道她的身体受不受得了这样的负担。不过就算延期,也必须冒着可能出现更严重发作的风险。到底是硬着头皮动手术好呢,还是延期比较好呢其中微妙的差异连我们这种专家都没办法做出判断……

所以,我们把决定权交给里香的母亲。请她决定要怎么做。然后,她母亲就去问立下功能本人。问她你自己觉得呢。里香她就说做吧,我想活下去,就做吧……

我和她认识很久了,大概在她小学那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从以前就是那种个性,倔得要命,几乎都不会说出真心话。其实她从小就是个很固执的刚烈的孩子,像我都还常被她惹哭勒……

但我可是头一次听到,听那孩子说想活下去。

头一次听到呢。夏目重复。

然后,又在那一瞬间瞥向我的脸。

就在夏目的视线闪开的同时,我低下头。想活下去,里香这么说呀。虽然人想要活下去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话从里香嘴里说出来的事实,却不由分说地紧紧揪住我的胸口。以那双眼眸、那双唇、那声音说出来的呀。想活下去。

我又望向夏目如机械般持续动个不停的双手。只有这家伙能救里香,只有那双手能让里香的心脏重获新生。我最讨厌夏目了,这毫无道理可言,总之光看到那张脸就火冒三丈。然而如今,我却想五体投地地匍匐在这个超级讨厌鬼面前。然后,哀求他:

请帮帮里香,拜托你,请救救里香,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好像就这么一直大喊到声音嘶哑。

当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一直抱着膝,低着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对于夏目的竞争意识吧,或许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做那么丢脸的事吧,也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没有魄力吧。

喔,夏目说着把伸过来。

这相机很棒嘛。

由于前一阵子已经习惯走到哪带到哪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顺手把相机带来了。

哇,NIKON的喔。

是啊。

咦?这是怎么啦?

夏目的脸皱了起来。

底片卷不动耶?

哪会啊。给我一下。奇怪了……

的确是卷不动。

过片杆刚开始还扳得动,不过只差一点就能卷到底的时候,就卡地一声卡住了。

奇怪,到底怎么了嘛。

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凑过来看我手上相机的夏目问:

你有好好地把底片放进去吗?

有啊。

骗人,你一定是随便放的吧。如果刚开始卷得不够进去的话,底片就会像这样拍到一半被卡死耶。

我还有印象。吵死人了啦,你这个臭老爸,自己说过的话语再次浮现心头。当时很不耐烦被人家说三道四的,随随便便就把底片盖关上。那个锯齿状的东西只转了两次左右,底片一卷进轴心就急着把背盖关上,然后……吵死人了啦,你这个臭老爸。

完全搞砸了。

里头有拍里香照片的底片。说咿~~的脸、闹别扭的脸、害臊的脸、在校门口那张首次到校的纪念照、两人一起跪坐的样子、在护士V手势的包围中,里香看起来很不爽的脸。之后,她还说什么有够丢脸的,一边唠叨个没完。

里头有拍里香的照片的底片。说咿~~的脸、闹别扭的脸、害臊的脸、在校门口的那张首次到校的纪念照、两人一起跪坐的样子、在护士V手势的包围中,里香看起来很不爽的脸。之后,她还说什么有够丢脸的,一边唠叨个没完。

完全搞砸了。

底片已经卷不动了,不能照相了。我辜负了里香的期待。为什么我老是这个样子呢?总是一连串的失败。整颗头由于本身的愚蠢而发热,眼角也开始发热。夏目虽然窥视着我的脸庞,我却难以有任何反应。夏目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别这样,拜托什么都别说。不论是安慰的话或是嘲笑的话,此刻的我都再也承受不了……

此时,救星出现了。

裕一~~!

这样的声音乘着风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勉强地抬起头来,一位死命推着屋顶铁门的护士小姐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她频频对我招手。

有客人喔。

客人这说法听来真有点怪怪的。一见到美雪的瞬间,发现对象也不死多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住在附近的朋友罢了。

怎么了嘛?

我一边发愣,一边说。

一楼的大厅,周遭挤满了来看门诊的病患。毕竟在医院里就只能长时间一味枯等,每个人都一脸老大不高兴地紧抿着嘴,伺机等待达到护士时可以大肆抱怨的机会。就在那充满杀气的大厅一角,我朝美雪走去。

美雪惶惶不安地环视四周。

这里好吵喔。

对啊。

我这么说,全副心思仍放在相机上。该怎么办才好呢?修得好吗?混账东西,笨裕一,去死把,像你这种蠢货一死算了。整个脑袋仅充斥着这些念头,然后也只能紧盯着相机,束手无策。至少看看能不能把底片拿出来呢?能不能把照片洗出来呢?

小裕……

小裕……

小裕!

那恐怖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正好走过身边的来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只见他露出傻笑,一边凝视着我和美雪,然后才离去。他大概以为是小情侣吵架吧。

你要不要紧啊?

我被这么问着。可是,我却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被这么问。自己只是得了肝炎,不过就是放着它不管也会自然痊愈的病。总而言之,就只需要静养而已。此外,就是充分补充营养,吃完就睡。然后,还是吃完就睡。光是这样就能痊愈,根本就没什么生命危险。大概就是比感冒严重一点,却又没有盲肠炎那么严重的疾病,肯定不要紧的呀。

嗯。

所以我点头。

不过,美雪还是以怜悯的眼神窥视着我的脸。

裕一,你的脸色怪怪的耶。

那是因为我惨到不行。

然而,那些什么悲惨的回忆还这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数也数不清。如果认真回想起来的话,整张脸大概会红三天三夜吧。

是的,一点儿都不稀奇。

那已经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现在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是我身高还按不到自动贩卖机最上方按键的那个时候。那台自动贩卖机就放在寿司店门口,而我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是因为去接我那个喝醉的父亲。

父亲当时像只烫熟的章鱼般,心情好得不得了。

裕一,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口齿不清地这么说。

我当然点了头。

那是夏天。

而且很热。

喉咙很渴。

好,那我请你喝吧。

父亲说完,便摇摇晃晃地从口袋里拿出百圆硬币和十圆硬币。对了,那时候的消费税是百分之三,罐装果汁一瓶一百一十圆啊。锵啷,十圆硬币被投进了投币口中。咯锵,百圆硬币掉到了地面上。那硬币在地面上滚来滚去,一边划着弧线,一边往自动贩卖机下方滚去。我手忙脚乱地蹲下去伸手压住,才勉强阻止它侵入黑暗之中。没办法准确地把钱币头进去的酒醉父亲看来很滑稽。

我要喝可乐。

我说着,自己把百圆硬币投了进去。由于当时我够不着最上方的按键,所以就请父亲代劳。可乐旁边就是橘子芬达,那时候喝芬达已经变得很老土,所以我提心吊胆地怕父亲会按到那里去,所幸后来他还是帮我按对可乐的那个按键。喀当,可乐瓶掉到取罐口,机器同时响起哗哗哗哗哗的点子声响。此时我才注意到,原来这是一台具备抽奖游戏功能的自动贩卖机。仔细一看,自动贩卖机正中央有一幅棒球场的画,有一颗红色的光点从投手丘闪到本垒。挥棒区有一个按键。那光点似乎代表棒球,而那个按键似乎代表挥棒。

按键、按键。

我边跳边叫。光点缓缓朝本垒移动,差不多一秒钟一公分,从投手丘到本垒是五公分,所以大概五秒内决胜负。没问题的,这么慢的球肯定轻轻松松就能打到。

是这样玩的喔。

曾是中日龙对球迷的父亲似乎立刻就会意过来,接着把食指放到按键上。红色光点逐渐逼近。那真是颗有够慢的慢速球,赢定了。如果打出全垒打,一定可以再赢一罐的。

好!就是现在!

然而,球却被棒球手套所吞噬,父亲在那同时按下按键,完全抓不准时机。连那么慢的球都打不到。因为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连站着都东倒西歪得让人捏一把冷汗。

咦?奇怪了?

是不是坏掉啦,怎么摆一台烂机器在这嘛,父亲口中吐出不满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此时红光再次从投手丘飞出,往本垒移动。一看才发现,球场上出现好球的字样,沿着那些字排列着三个灯,其中之一已经亮起红灯。原来如此,三次决胜负呀。那还有两条命,还有机会。好,包在我身上,父亲边说边瞪着光点。像个笨蛋把脸贴得好近。酒臭味、东倒西歪,而且双眼直瞪着。光点缓缓接近、挥棒,太早了。过了一会儿,光点就被棒球手套接个正着。接下来,是最后的第三球,这次也是惨败收场。他在棒球手套把球接下后,才按下按键。哗~~,夜空中回荡着空洞的电子声响,真令人遗憾呀。哗~~、哗~~、哗~~。

我伫立在一旁,为连那么慢的光点都抓不到的父亲感到可悲,为自己身为这种男人的儿子感到可悲。也为父亲吐着酒臭气息,边说啊哈哈,还真难呢!的样子感到可悲。

回程中,我边走边喝可乐。

胸口的苦闷,让我没办法全部喝完……

是的,那时候我一个人没办法喝完整瓶可乐。

就在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美雪把一个纸袋递过来。

这个……

是三交百货公司的纸袋。

我什么都没想,愣愣地直接收下。心底某处一边感受着和父亲走在夜路时胸口的燥热,以及夜里的清甜气息。

袋子很轻。

把这个那个女生。

啊?

那个女生啦。

大概是指里香吧。我此时好不容易才回归现实,往袋中窥探。蓝白两色顿时映入眼帘。

是制服。

美雪这么说。

帮我拿去给她。

真的可以吗?

反正是我姐留下来的旧衣服。本来就是备用的,可是几乎都没穿过。而且又正好是那个女生的尺寸。

不过,为什么啊?

是她们两个人讲好的吗?到学校去的时候,有三十分钟左右和里香、美雪她们走散了。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们彼此间说过些什么呢?毕竟对方是里香,应该不可能那么简单变成好朋友,反倒是惹美雪生气的可能性还比较高。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

是里香说想要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美雪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她那时显露出的表情让我恍然大悟,美雪她,知道了啊。知道里香活不久了。说不定是从里香那问出来的,也说不定是别人告诉她的,也或许只是莫名地察觉到了。我正思考着应该对美雪说些什么才好,但是却搞不太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我们都保持沉默,中间夹着里香的性命这样的现实,只能伫立于原地。美雪也和我一样。同样都是无能为力。

只有一分钟喔,亚希子小姐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每天、每天重度着。不过,主治医师夏目似乎也心知肚明,有一次我正要进病房时碰巧撞见他,他却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急事似地倏地转身离去。感觉相当刻意……

就在那短短一分钟会面中,我将制服交给了里香。

咦?真的可以吗?

躺在床上的里香杏眼圆睁。

当然,我大笑。

当然啊。

一边这么说。

听说本来是她姐的,而且都没在穿。

可是……

你就收下啦。要还给人家也不好意思啊。还是说,你不想要?

被埋在大号床铺中的里香,比以前显得更为娇小,简直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对我而言,里香感觉上似乎变得越来越年幼了。或许是那每天造访的疼痛和苦楚,正逐渐侵蚀里香的某个部分吧。每次只要一见到里香那抹过于稚龄的微笑,眼泪就好想夺眶而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笑,才会接连抛出一堆无聊的玩笑话。里香总会说着裕一笨蛋、喔,很无聊耶,一边皱起脸来。可是,我多希望她能够说出更狠的话来,多希望她恢复成以前那个强悍的里香。

她那张脸直到鼻子附近都缩到床单中,一边往上着瞅我的脸。

我是很想要啦……

里香轻声说。

我吧纸袋放到床上,从中拿出制服。里头好端端地放着夏季和冬季两套制服。我把白色的夏季制服摊开举到肩膀高度,展示给里香看。

你没穿过这件耶。

嗯。

等你好了以后,再穿穿看……

怎么了嘛,干嘛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呀……色鬼。

啊?

你那张脸感觉很色耶。

才~~没~~有~~罗!怎么可能嘛~

不是啦,哎唷,就有稍微想像一下而已嘛。像是从袖口伸出来的纤细手臂啊、从裙摆窥见的双脚啊、随风摇曳的裙子啊。但是,才不是那种不健康的幻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喔~~

当然里香看来半个字都不信,一眯到不能再细的双眼望着我。看她那个样子我有点开心,因为就像是以前的里香。温柔的里香也不错,最棒了,当然。不过,我现在只希望她生气。否则,感觉上似乎就真的即将结束似地很讨厌。

裕一,照片怎么样了?

啊,呜……那个……

已经洗出来了吗?

怎么可能呢,底片还卡的死死的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姑且先放着没处理。

还,还没。嗯,我也想差不多该拿去洗了。洗出来再给你看,可能要花一点时间吧……

没关系,以后再看。

啊?

手术完再看。

轮廓清晰的声音。

我点头。

我知道了。

午后朦胧的光线射入病房。这么一看,仿佛春天已经降临世界。云的形状暧昧模糊,已经不再像是冬天的云朵了。只要再过一阵子,春天就真的来了。冬季确实规律地往前迈进。不论我们如何焦急,如何呼唤,对世界诶始终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影响。

手术,就快到了呢。

嗯。

能成功就好了。

嗯。

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到什么地方去喔。

嗯。

里香脸上挂着笑容。

幸福洋溢地笑着。

我好想向里香表明心意,好想对她说我喜欢你。已经没什么机会了,手术已经迫在眉睫。虽然现在还能像这样靠亚希子小姐的好心帮忙见上一面,可是这个会面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必须被迫中止。因为我和里香原本就非亲非故的,根本没有会面的权利。

但是,我始终说不出口。

似乎只要一说出口。就真的会失去里香了。

若我们两人还有为来的话,应该多的是表明心意的机会吧。如果现在就说出口,不就代表自己已经先否定了那样的可能性吗?像那样先放弃怎么行呢?我们之间来日方长呢,甚至都还没开始呢。喂,对吧。里香。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只能陪笑。

如果面前能有一面镜子就好了。

我深深地这么希望着。

因为很像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笑出来。

终于,门那头传来咳咳咳听来相当刻意的咳嗽声。暂停的一分钟又开始动了起来。

我伸出手。

再见了,里香。

里香轻轻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

嗯。

喂,里香。

你为什么会哭成那样呢?

啊,裕一。

正当我把手放上门把时,她出声说。

我直接转过头区。

怎么啦?

书,可以开始看了。

里香不知道为什么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一天,两天,三天,时光理所当然地不知道被吞到哪儿区,里香动手术的日子终于降临。亚希子小姐告诉我手术将会在中午过后举行。她还说,因为是复杂的大手术,所以结束时可能都已经是晚上了。从几天前开始,医院里就可以看到几个陌生的医师进进出出的。听说是为了协助里香的手术,特地从大学附属医院过来的。

这是因为夏目他呢,技术很好。

亚希子小姐一边调整点滴速度,一边这么说。

那些人,是为了夏目的手术特地跑来观摩的。

调整完点滴速度后,亚希子小姐并没有离去。我觉得奇怪,顺着亚希子小姐的视线前端望去,是窗外。那里是再平凡不过的广阔景象;铺着石瓦的仓库,停着几台车的停车场,任何时候倒闭都不足为奇的和莫子店,开始冒出些许鼓胀嫩芽的枯木,那是熟悉不已的乡下城镇景色。然而!亚希子小姐所看的不是那些。而我的眼中也映照着不同的东西。

就快开始了呢。

是啊。

我点头,接着问:

里香现在在做什么啊?

应该差不多要进手术室了吧。

打完点滴后,我立刻带着(蒂伯一家)和照相机走向手术室。我当然进不去,只想尽可能地待在她的附近而已。大医院好心都会有那种让家人休息的等候室,可是这里毕竟是区域小医院,根本没有那种地方,只在死气沉沉的走廊上放着几张老旧的长椅。

在长椅上,只有里香的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她的眉字间有点像里香。我轻轻点头示意,伯母也轻轻点头。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大概在离她一公尺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天气和医院的伙食后,随即陷入沉默,言语对于那当下而言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一旦两人像这样完全不发一语时,整个空间随即完全包裹在沉默之中。我真的伯母对我的印象不太好,见面时是会正常地打招呼,或像刚刚一样随便闲聊几句,但是伯母的眼睛总是没有表情。都是因为炮台山事件,和前不久的私奔骚动吧,伯母似乎已经认定我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事实上,我或许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吧。反正我知道伯母并不喜欢我待在她身边,所以起身,再次轻低下头,往手术室所在之处的反方向迈出步伐。当然,我没打算走远,只是移动到伯母看不到的位置,走廊转角那边去而已。我坐在那里的油布地板上。可是,现在果然还是冬天尾声,坐在那里冷得要命。所以,我又回病房一趟拿外套。穿上那件有够厚重的粗呢连帽大衣后,我回到刚刚那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坐在这里即便有什么状况,应该也能立刻知道吧。就算有什么人和伯母说话,也都听得到吧。

我坐在地板上,凝视着自己所处的空间。如今,里香还活着。仅仅因为如此,这世界便依然是个有意义的地方。不过,如果手术失败,里香不在了,那所有的光辉也会随之消逝吧。世界会灭绝,确确实实地灭绝消逝。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手术还没结束。终于,在接近用餐时间时,四处开始传来喧嚣声,我的餐点当然也已经准备好了吧。然而,我还是坐在同样的地方。又过了一个小时,喧嚣声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比先前更为深沉的沉默覆盖住整个空间。太阳老早就下山了,日光灯白晃晃的光亮夺去周遭所有事物的色彩。话说回来,这手术还真是漫长呀,从开始到现在都已经有五个小时了吧。可能要很久吧,亚希子小姐曾经这么说过。毕竟是复杂的大手术。但是,真的需要这么久吗?是不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了呢?一阵不安感深深地埋进心底。正好在那个时候,亚希子小姐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俯视我说。

你的餐点被收掉咯。

亚希子小姐!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吗!?

我急促地问。

嗯,亚希子小姐点点头。

还得更久呢。

这样啊,那应该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咯。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却在下一瞬间被那话中的含意彻底击垮。接受这么长时间的手术,不要紧吗?体力因发作而大不如前的里香,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持续奋战吗?之前要是劝她打消念头就好了。就算那样活不久也好啊。虽然,剩下的时间可能只有二两年,但是都总比现在就失去她强多了,不是吗?之前为什么要紧抱住这种不确定的模糊希望呢?

虽然是在亚希子小姐的面前,我却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正想起身时,力气却顿时从双膝溜走,我直接跌坐到地上,头部还咚地一声撞到墙壁。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在那迟钝麻痹的脑袋中,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浮现里香穿着白色水手制服的身影,清晰的影像让人难以相信那只不过是想像的而已。在白色制服背后摇曳的长发、水手制服领口的两道红色线条、从那往上延伸的纤细脖子,那一切的一切感觉上都是如此地活灵活现。里香或许再也没机会穿那套水手制服了。然后,我想起父亲所遗留下来的相机,底片卡死而无法转动的感觉上好不吉利。我也很懊悔因为那件事对里香撒谎,里香或许会就这么深信着我的谎言而死去。

亚希子小姐一屁股在我面前坐下。她伸手到口袋翻找,拿出香烟。虽然我觉得这样应该不太好,却没心情说出口。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亚希子小姐将烟点燃。

对不起。是我不好。

亚希子小姐一边吞云吐雾。边说。

我根本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道歉。

你指的是什么事啊?

照片,我拿了一张。

啊?照片?

之前不是到过你家吗?我在那时候暗扛了一张,就趁你去拿饮料的时候。

啊,这么说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里,想偷照片的话时间应该很充裕吧。即便如此,亚希子小姐为什么想要有我的照片呢?那种东西对别人而言……不,对我而言也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啊。

你想不想看里香小时候的照片?

想看?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可不是,就是那么一回事嘛。里香,她也一样啊。

啊?

我那时候是想把那张照片给里香……

然后呢,虽然心理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你在照片里不是在笑吗?贴这你爸爸的腿,笑得好开心耶。我就想,啊,把这张照片给里香,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然后,手就自动动起来了……

里香她呢,真的很高兴耶。一~~直笑嘻嘻地盯着那张照片。我可能还是头一次看到。那孩子开心成那样的神情呢。因为她紧盯这照片不放,我就想逗逗她,对她说什么脸都红了呢。事实上,她的脸是真的有变红就是了。结果,她还嗯地一声点点头。本来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况,结果却没能成功。因为她看起来就真的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模样嘛。一边嗯地点点头,还持续凝视这照片。总觉得呢,果然是很特别的耶。那种心情啊。后续是那种心情每个人都有,也或许是老生常谈,不过还是很特别的呢。该怎么说呢,就是啊,要怎么说才好呀,那个……

亚希子小姐拼命试图寻找适当词汇,最后却似乎毫无灵感,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

哎唷,反正就是那样啦。

我拼命想理解亚希子小姐话里的含意。但是,却没办法清楚掌握。亚希子小姐偷了我和父亲合照的相片。然后,交给了里香。看着那东西的里香始终笑嘻嘻地笑个不停。

啊,这么说来。

你是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交给里香的呢?

这个嘛……应该是隔天没错,去你家的隔天。

就是那一天。里香心情特别好的那一天。如果没记错的话,她那时候只要一看到我的脸,就会莫明其妙地笑得好开心。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里香会笑成那个样子,里香的笑容清清楚楚地浮现脑海中。就在那一瞬间,心底伸出为之一震,同时不禁紧握住手中的书。那还真是特别耶。亚希子小姐的话。就是啊!要怎么说才好呀……哎唷,反正就是那样啦。

太卑鄙了,里香。

不是吗?

自顾自地看着我的照片,然后开心地笑个不停,就算我问为什么心情那么好,也都完全不告诉我。

喂,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中回想着?回想着我和父亲的照片,一边露出笑容呢?

我和亚希子小姐暂时都沉默不语。我是因为脑子里充斥这各种想法而沉默,但是我不知道亚希子小姐是为何而沉默。一定是在享受吞云吐雾之乐把。

终于,亚希子小姐说。

里香,随身带着。

啊……?

你的照片。要是带什么杂菌进去就糟了,所以还用塑胶密封好,消毒过……为了不防碍手术进行,特别黏在右脚上耶。

大概是想当作护身符吧,亚希子小姐最后说。她接着拿出携带式烟灰盒,吧抽完的烟蒂放进去,随后起身。

我抽烟这件事可得保密喔。反正手术还没结束,如果睡得着就先去睡一样吧。结束以后,我会叫醒你的。你那张脸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喔。

亚希子小姐说完就走了。

亚希子小姐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走廊上。亚希子小姐的脚步声听来竟然后如此沉静。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完全听不到了,而我始终低着头。那似乎快要发颤的双手一边使力。

我不想失去里香。

我绝对不想失去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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