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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章 五千零五十圆

「啐!」

我一边呢喃,一边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里撤退的确是我的错吧。唉,可是,明明知道会输还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话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连接走廊上停下脚步,隔着窗户寻找里香的病房。医院大楼最角落的那个病房。里香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不会在睡觉吧,刚刚都已经超床了嘛。我闭上双眼,试着想象身处于病房中的里香。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张开的吗,又或者是闭着的呢?说不定正在想着关于我的事?

夜闯病房事件过后,到今天正好过一个礼拜。事实上,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里香,但是有时候是里香的情况变糟,有时候是我要检查,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有夏目捣乱,结果到头来也只见过里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我们只能趁着短暂数秒,从门缝间确认彼此脸庞。那时候,我不自觉地流露灿烂的笑容,光看到里香的脸,我就会笑成那副德行。从门缝间窥见的里香脸上,也挂着和我同样的笑容。虽然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爱得乱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经意地发出笑声。

「哇哈哈。」

这次是有意识地试着笑了笑。唉,今天虽然见不到面,可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日久方长,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多的是,才这么一、两天有什么关系嘛。没错,那天夜里,我们已经将未来紧抓在手上了。手叠着手,一起紧抓住了未来。

我以雀跃的脚步往前走。两侧都是玻璃窗的连接走廊,盈满春天温暖的阳光,而我仿佛在那光芒中游戏似地前进。我确认着阳光、温暖的空气,以及这个世界,一边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边后,将装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随即一股脑地躺上床。天花板上开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纹路看起来就像是那样子的。在我刚入院,身体严重倦怠根本起不来的时候,整天就数着那些仿佛小洞般的纹路杀时间。数到大概七十个,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数到哪了呢。每当这个时候,脑子里又会开始从头数起,不过还是到七十个左右就会被搞迷糊了,就是这种永远都玩不完的个人游戏。

头往旁边一撇,写有「光明相馆」的袋子跃入眼帘。

「先来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实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试着拿起袋子。哎哟,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乱七八糟哩。毕竟,里香在笑耶,还在闹别扭呢,那些样貌全都装在袋子里呀。

实在是有够挣扎的

如果现在就看的话,和里香一起看的强烈欲望就会随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现在就看的确会很开心,那种快乐或许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影中人是里香嘛。但是,和里香一起看不是更开心吗?两个人会坐在一块儿,脸靠着脸,一边说着各种感想一边看!里香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到时候就可以就近观察她那副样子了?哪样比较开心?现在就看,或是和里香一起看,哪样比较开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终于大叫出声,我的声音回荡在这只有我一人独处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个人像这样喃喃自语,又突然大叫出声,被别人看到只会被认为是个疯子。唉,虽然旁边也没人在看就是了。话说回来,还真是惊险呀,差一点就要一个人先给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会忍了耶。

我又开始碎碎念,一边把「光明相馆」的袋子放到边桌上。

就在那一瞬间。

「好恶心」

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

咦?

我慌慌张张地抬头,看到里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过好多次的两件式蓝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里。长发在腰际搖曳,眉毛描绘出优美弧线,双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数度、数度在脑海中描绘的情景。

时而绝望、时而狂喜、时而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被这种女生耍得团团转」,却又绝对无法忘怀的存在。

「好像一个人自己在那边碎碎念然后又一个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够细的双眼望过来,那也是至今看过好多次的表情。还真是不留情面啊,里香。总是这么毫不在乎地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笨蛋啦、好恶啦、给我滚到那边去啦,快给我滚啦。听了一定很受伤的,这是当然的呀,说真的有时候还会因此沮丧呢。不过,里香是真的很有趣。实在是难得一见呢,这种女生。而且,只要习惯的话,嗯,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也不赖。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受虐狂喔。

「里香?」

我目瞪口呆地说。

「啊?你在问什么啊,裕一?」

里香对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锐利视线。

「不是我是谁啊?」

啊,是里香。

不会错的。

嘴巴会这么坏的一定是里香。

一股狂喜逐渐涌上心头,越被她踩在脚底下,心里就感到越雀跃。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么受虐狂喔。是里香,嗯,这真的是里香。不会错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确是里香。

我似乎不自觉地满脸是笑。

「我要回去了。」

里香倏地转过身去,手伸向门把。

「咦,为什么!?」

「裕一一脸淫笑有够恶心的。」

「没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追上去,里香突然又转了过来。

「看到我很开心吗?」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唔」

我之前总怀抱着某种期待。搞不好里香会对我吟吟一笑,然后贴过来搂住我。因为她在手术前是那么样地柔顺,似乎也让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里香的个性实在糟糕透顶,嗯,真的糟到让人没办法轻松以对了。刚开始整个人是被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所包围,过了好一会儿逐渐怒火攻心。

「里香,你啊」

「怎样?」

「像你这种人呢」

「是怎样啊?」

尽管想破了头,就是想不出什么好词句来,为什么我的嘴巴会这么笨呢?什么都好啊,总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来,就会感觉平静一点吧。干脆试着真的生气好了,像是大发脾气乱骂一通之类的。只要认真的地抓狂生气,即便是里香也会怕吧。好歹我也是个男人,认真生起气来,也是很有魄力的应该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烦恼了老半天后,结果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快坐下来啦!一直站着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什么啊。

我指向放在床边的圆凳。里香仿佛窥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后,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过身旁,坐在床边。和里香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说实在的,我好想紧紧抱住里香,好想对她说出那些有够羞于启齿的台词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类的确认彼此的心意。

不过,唉,那样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样做,里香说不定会生气。不对,一定会生气吧,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她会怎么反应呢?哎哟,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觉。

「你,自己跑出病房没关系吗?」

「其实是不行的啊。」

里香环视房内。

「所以,我得赶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妈咪去打电话的空档,偷溜出来的。」

「喔。」

我佯装镇定地说。

其实,我很感动。里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过来的啊,全都只是为了到这儿来,也就是说为了见我。

果然好想紧紧抱住她喔,不过抱下去应该不妙吧。

「还是没什么变耶。」

「啊?什么东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没来了。」

「喔,对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个花瓶吧。」

「花瓶?」

循着里香的视线,那里的确有个小花瓶,瓶内插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黄色花朵。那是我妈大概三天前拿来的。

「其他完全都没有变呢。」

「你对我的病房还真清楚。」

「之前因为可能再也没办法再看见这个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记下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术前那时候吧,就全都记下来啦。我还知道哪本书放在那个位置喔。」

一闭上双眼,里香念出好几个书名。其中七成是漫画,两成是杂志,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说,而那一成都是里香借我的。我望向床边堆积如山的书和杂志,排列位置就如同里香所说的一样。这么说来,这几个礼拜我好像都没再碰过那些书和杂志。

里香都记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关的事情,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答对了吗?」

里香张开眼睛问。

我点点头。

「答对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现在,就是现在啊,裕一,没什么好犹豫的吧。里香她呢,全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这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不是可爱得不得了吗?就是现在啊,站起来啊,根本就没多少距离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然后说出来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话,说出来就好了。

做好心理准备后,我准备起身,就算会惹里香生气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好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她人在这里让我有多高兴,让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这些全部都传达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却是里香。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点什么头啊,笨蛋裕一。现在还来得及喔,快动,快动呀,叫你动啊。

「那我走罗,裕一。」

「喔,走路小心点喔。」

哎哟,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里香缓缓走向房门,背影也逐渐远去。虽然明知应该赶紧行动,双脚却怎么都动不了。我只能一边傻笑,一边呆站在原地。我又将眼睁睁地再次错失重要的瞬间了。你这个胆小鬼。脑袋里明明很清楚却动不了。你这个胆小鬼。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德行,现在又是这副德行,今后一定也是这副德行。你这个胆小鬼。

「裕一。」

里香停下脚步。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那一天,两人互相许下的约定。

确切的话语。

无可取代的心意。

里香露出理所当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发出声音。

「那当然啊,说好要永远都在一起的嘛。」

然后,里香就离开了病房。结果,没能触碰到她的身躯,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但是却触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确是触碰到了。

2

但是啊。

这所谓的人世间,为什么总是天不从人愿呢?明明有时候都觉得好事不断,自此也会这么持续下去,今后将顺利地往前迈进。感觉上双手似乎连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吧。不对,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毕竟也太痴人说梦了。什么天空啊,就连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过有些时候,就是会那样子的,有那种心情嘛。

对吧?

不论是谁,都会有那种时候的吧?

对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里香对着我笑,有时候还会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说真的,那时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儿都去得了,什么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轻松解决呀,什么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桩,胜券在握之类的感觉。

但是,如今的我却

一回神,自己似乎叹了一大口气,美雪从床那头以恐怖的眼神瞪了过来。

「不能松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干嘛还叹气啊?」

「那个你」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堆在眼前的教科书,恐怖的分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体育之类的,真的全部都给我全员大集合了。混蛋,美雪这家伙也没必要特地把这么多书全都一起搬过来吧。

「这么多书干嘛一次全搬过来啦?」

「反正都非得拿过来不可的,干脆一次搬完比较轻松嘛。而且,你凭什么抱怨这个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见美雪怒气冲冲,我也不敢再继续回嘴。总觉得自从和里香相遇之后,我就变得越来越软弱了。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别人一生气,就会不自觉闭嘴的习惯。明明眼前的不过是美雪而已啊。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虽然觉得很烦,却完全不觉得恐怖。面对里香的时候,总觉得恐怖得要命,到底为什么啊,这种差异。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发脾气啊,啊,对喔,我怕的不是里香,而是怕被讨厌啦。如果是美雪的话,彼此都认识这么久了,该说是妹妹或是姊姊呢,总之就像是亲人一般。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被讨厌或是绝交的情况啦。

「小裕,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有啦。」

美雪那对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点了点头。美雪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敷衍,以仿佛还想说些什么的眼神望向我,而我当然干脆地视而不见,视线直接落到笔记上。

「喂,我才写了五行耶。」

「那又怎样啦。」

「真的要写十页才行喔?」

「没错,一科十页,总共要写八科的量。」

也就是说全部八十页,规定的报告提交期限,再两个礼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没办法及时交出报告的话,就会惨遭留级。留级啊,听起来多么恐怖的词汇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级呢,「重读白痴」,上体育课的时候也必须独自一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运动夹克。同桌而坐的同学一定会坐立难安吧对方一定会对我说敬语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语,而是听到什么「不敬语」的时候会怎么样呢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但是,即便面临如此骇人的恐惧,报告却毫无进展。

因为一下子是里香的手术,一下子又是之后那场搞得鸡飞狗跳的闹剧,根本就没有丝毫余力应付报告。

但是,现实却逐渐逼近眼前。

缓慢龟速地,一点一滴地,同时确实地逼近。

而那逐渐逼近现实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谷美雪。据说是导师川村派她来监视我的,所以在我报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会来这里报到。

顺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样的吧,万事起头难,不但会手忙脚乱,还会惊慌失措。就算是习惯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时候就只有一开始怎么样都不顺利。即便那张脸都已经看过大概一万遍,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什么扮医师游戏,就是那个看腻的程度媲美我妈的美雪,毕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想试着来搞笑一下,不过怎么想都觉得好像会砸锅,所以也就作罢。于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试着认真写报告,结果重新提笔不过三行,换句话说前后总共才写了八行,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声呼喊。

哪写得了十页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试着翻了翻日本史教科书。

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必杀照抄」大作战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么会被看穿的呢?

「要几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过要一点一点地改变文字表现,然后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见喔。再来呢,也可以一开始就先构思假设,用三页说明状况,到了第四页再抛出一些假设就行啦。从那开始的三页就是补强假设罗,然后第七页开头就要写『但是,果真如此吗』,从这边开始用三页反证,总之就是否定掉目前为止所写的东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种全盘否定的感觉喔。最后一页就总结,写作要稳当地汇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设是正确的』。这就是主论、反论跟结论。」

美雪状似无聊地翻阅杂志,一边流畅地这么说。她说得实在是太简单了,一时之间让我也觉得似乎真的很简单,但是实际想要动笔时,却连写个主论都很困难。更别提该怎么补强之类的,我根本就是毫无头绪。

我含恨瞪向美雪。

「对了,你啊,以前国语成绩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么嘛,这冷冰冰的声音。

「我以前的体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只到小学为止罗。」

唔,果然还是冷冰冰的声音。

再三考虑后,我下定决心试着这么问: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我没生气。」

她如此断言,直截了当的,头也不抬。

「好了,手快点动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却不得不常跑医院报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我虽然直觉事情没这么单纯,姑且还是决定先这么想好了。

我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天而降的阳光已经和春天没两样,不久前还在冷飕飕的北风中颤抖的裸木,也挂上了斗大的嫩芽。只要再过一阵子,就会啵啵啵地冒出叶子来吧。我再度将视线移回室内,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满着这种春天阳光的病房内。她坐在圆凳上,正阅读着时尚流行杂志。我望着她那背部线条、发梢的摇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一边想起了往事。十年不,应该没这么久吧顶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时候美雪常到我房间来玩,两人几乎是理所当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类的。我妈跟她说「我看你就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还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种情况下又是什么表情呢。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种关系早已消失无踪的现在回想起来,以前那些日子感觉上还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那种关系竟会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感觉上更不可思议。这过程中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导火线,唉,不过袭胸事件要说是导火线嘛,也算得上是导火线就是了,事实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呢?

我后来只有一点点是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说喜欢美雪,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情绪。只不过,对于有什么已经完全结束,那样的事实,实在难以释怀。

美雪抬起脸庞。

两人刹时四目相接。

「再不赶快写就写不完了啦。」

还在生气喔,这女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哎哟,有够麻烦的耶。

「我问你喔,美雪。」

「怎样啦。」

「要不要喝点果汁或其他什么东西啊?我请客喔。」

我姑且先试着让她心情好转。

美雪稍微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道:

「不用。」

哎哟,不行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嘛

3

救世主降临是在五分钟之后的事。唉,也不是啦,虽然实在不想用「救世主」这种词汇,不过就这次先这么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发出元气百倍的声音,一边走进病房。

「做好心里准备要和那些一年级小鬼坐在一起了吗?」

我瞪向山西。

「才没有。」

「喔,还有监视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却被恶狠狠地回瞪,0.1秒后视线又转回到我这儿来。受不了耶,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么样子完全抛诸脑后,正这么想时,一个庞大的身躯进入病房。

「咦,司也来啦?」

「唔,嗯。」

我们对彼此稍稍举手打招呼。

「你们该不会是一起来的吧?」

「因为好像没什么事情做啊。」

司这么说着点头。

「就真的没事做嘛,没办法只好来探病看看你罗。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些朋友很难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医院的单人房原本就满窄的,像这样一下子挤进四个人还真有点压迫感。而且司实在是过于庞大了,这家伙,是不是又变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让人觉得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对了,这个,慰问礼。」

司递过来的是赤福,是种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势名产。

「哇」

我皱起脸来。

「怎么啦?」

司从容悠哉地问。

我沉默地指向房内角落的冰箱。

「怎么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说着打开冰箱,冰箱里已经放着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学生分我一盒,护士小姐给我一盒,母亲的朋友又带来一盒。真是的,为什么就只有赤福集中到这儿来嘛。

「对不起是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到」

老实的司露出沮丧的表情。

山西即从那样的司的双手中拿过赤福。

「啊,我呢,肚子饿了,可以吃吗?」

「裕一好的话就好。」

「吃吧,吃吧。」

我说。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气罗。」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美雪发出声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后定神凝视盒子侧边。

「做做什么啦水谷?」

山西一头雾水地问,美雪没有回答,紧接着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将司带来的那盒赤福放进冰箱后,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给山西。

「从这一盒开始吃。」

「为什么啊?」

「因为保存期限快到了。」

「这还用问啊?」似的声音。美雪接下来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坐回圆凳再次看起杂志。美雪的视线仅专注于杂志上,那样的态度仿佛我们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没有一点点意思想要参与谈话,或是提供一些好话题,又或是显露出身为女生的俏皮可爱。

山西捧着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对我投以求救的视线。我只能轻轻地摇摇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司也只能嘻皮笑脸地傻笑。

「那个,美雪。」

「干嘛?」

果然头还是没有抬离杂志。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毕竟司他们都来了嘛,我去屋顶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就回来。」

「屋顶?」

我才在想她终于抬起头来了呢,却被她狐疑的眼神紧紧瞅着。

「想逃喔?」

「我不会逃啦,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嘛。」

「那,只有十分钟喔。」

美雪望着手表,冷冷地说。

「好硬、好硬耶,戎崎。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谷那家伙,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让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么关系嘛。真受不了这些女生,干嘛连这种小事情都要斤斤计较啊,这样简直就像是我的老妈子了嘛。」

一屁股摊坐在屋顶正中央的山西,发着牢骚一边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实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这样麻薯就会硬掉了啊,那种事应该是伊势人的常识吧。哎哟,好硬,这麻薯好硬。哇,仔细看看,保存期已经超过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连珠炮似地抱怨个没完,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埋头苦吃。

我当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当作隐形人,迳自在屋顶上晃荡。因为刚刚一直都在写报告话是这么说啦,只写了八行就是了像这样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心情舒畅多了。话说回来,好暖和喔,已经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已经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从容悠哉的声音对我说。

我点头。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真的耶,原本明明说只要乖乖待着,大概两个月就能出院的,结果都已经住大概一倍的时间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吗?」

司问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因为司很难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确,多亏必须一直住院,我才能和里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话,每天早晚根本就见不到面了。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逞强死要面子。

「吃不消啊,说真的啦!」

我们对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终于漫步到了屋顶角落,我靠到浮现铁锈的扶手上,手掌感受着开始剥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势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气,受不了,简直就是小家子气威力全开了嘛。这里不过就只是个逐渐没落的乡下地方。

司和我一样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还以为裕一根本没打算要出院呢。」

「什么意思啊?」

即便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还是这么问。

怎么说呢,装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单纯的司,单纯地补充道:

「我是想说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里香身边。」

「怎么可能嘛!」

「我问你喔」

司话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顿时紧张了起来。我心知肚明,毕竟他的表情和态度已经道尽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好了啦,要问就快问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样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问题问出口。

「里香她,身体状况还是不好吗?她已经动过手术了吧?」

「唉,还是不太好耶!不过手术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双眼追逐着流动的云朵,仔细一看,云朵正慢慢改变形状。边缘一角一会儿将天空的蓝吞噬,一会儿又被那抹蓝吞噬,同时逐渐变细。和缓的风吹过,我的济海随之摆荡,我的心也同样随之摆荡。

「她的病,也不是那种能说『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听说是心脏的那个,什么膜之类的东西都坏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个手术勉强让情况好转了,不过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要撑个几年应该是没问题,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许是后天总之,就是这种感觉啦。所以,已经不是什么治得好或治不好的问题了。总有一天,虽然不太清楚会是何时,总有一天时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些奇怪的日文,不过还是放弃继续逐一说明。因为不用多加解释,司一定也会懂吧。

「是明天、后天、五年后、十年后,连医师都不晓得。总之,在那一天来临前里香都会一直活着,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虽然再过一阵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我只要每天来这里就好了说真的,我其实是想要永远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挤出笑容。哎哟,到头来还不是说出了真心话。都怪司啦,谁叫他露出那张像笨蛋一样的纯真脸庞,随随便便说谎骗他的话,他肯定会完全信以为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让我说出这些话的人,也只有司了嘛。况且我或许也希望有人可以听我说说关于里香的事。我不是那么坚强的人,可以独自承受着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变强。我一边望着逐渐改变形状的云团,这么想。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也要变强,为了里香,为了我自己,我必须要变强。

「这样啊」

司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庞大的背部缩成一小团。

「已经治不好了啊」

「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是我或是里香,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裕一,你好厉害喔。」

「没办法啊,事情就是这样嘛。」

手掌感受到开始剥落的油漆触感,只要稍一移动,那油漆就会一片片地掉落到脚边。

「没办法嘛。」

我只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之后,我和司就没什么交谈,只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镇风景。虽然司数度想开口,每次却又像是改变主意似地闭上嘴。司是对我不,是我和里香所面对的现实,感到愤怒或悲伤吧。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选择漫不经心的安慰,或大惊小怪地将这一切全都蒙混过去。司他,真像个孩子,和这家伙做朋友或许是我的福气吧。这种家伙,还真是难得一见耶。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说些无聊的笑话,冲淡这种气氛吧。

我觉得此刻站在身旁的这个朋友很宝贵。

很想说声「谢谢」。

想说「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过,我却没有坦率到能直截了当地把那些话说出口。是的,我没办法像司一样坦率。

人还真是奇怪呢。

我对于这一点觉得有点开心,也有点懊恼。

「喂戎崎」

但是,不论任何地方都会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听到那声音回头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后。山西不知道为什么身躯弯成く字型,一边还抱着肚子。是我多心了吗?他的脸色显得惨白。

「我要去一下厕所」

「啊?怎么了?」

「肚子好痛刚刚好像不应该猛吃过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头,受不了耶,这个没情调的人。你给我把司指甲里的污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给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的厕所呜在哪里啊」

「下楼以后往右边啦。」

「我知道了右边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边,别搞错罗。」

正因为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谎。

其实是在左边才对。

4

「呼啊啊啊~~」

护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会受到这种春天慵懒的气息影响。正因为如此,谷崎亚希子从刚刚开始走路时始终呵欠连连。真是的,烦哪,好想回家睡觉。最近这一阵子,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嘛,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还要上什么班,根本就是一种错误,应该开开心心到珍珠滨海公路(注:连接日本三重县乌羽至奥志摩的滨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优美)那去兜风的呀。哎哟,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类的情况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问题。又要花钱了喔,那台车,真是个吃钱虫耶。

「呼啊啊啊~~」

才刚打完第三十个呵欠,她看到对面有个脸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对,好像和奔跑有点不一样吧。他很明显地是在赶什么,可是整个人步履蹒跚、东倒西歪的,大概是因为双手捧着肚子,所以没办法跑得很顺吧。一接近,这才发现那个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就是了。

「请请问一下。」

对方先这么开口。

声音不自然地飙高。

亚希子小姐将呵欠紧咬在嘴里,一边问。

「什么事?」

「厕厕所在哪里!?」

声音果然还是不自然地飙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后还弯着腰。

「厕所?」

「是,是的!」

亚希子指向他走来的方向。

「那边喔。」

「咦!那边!?」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声的神情。之后,随即转变成骇人的脸庞,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后,再次以那副步履蹒跚、东倒西歪的样子迈开步伐,同时还是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感觉上,似乎有听到「戎崎」两个字,还有像是「给我记住」之类的。

怎么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样的话,或许应该帮帮他才对。但是从少年背影散发出的那股混浊的气息看来,情况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唉,就这么由他去应该不要紧吧。或许。

她喃喃絮叨着一边向前走,一会儿陪长期住院的阿婆聊个没完,一会儿又差点被同样是长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后好不容易才走回里头空间约八个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经出现破洞的沙发上。

「嗨」

他往这儿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她从咖啡机拿出咖啡壶,将黑色液体注入纸杯,一边说: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吗?」

她马力全开发挥全身上下那一丁点儿的温柔,姑且这么说。

据说昨天旧国道二十三号发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诊伤患被一起送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伤势,不过值夜班的夏目应该也忙翻了吧。

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个耐操的男人啊。

在这种情况下,还直接连着上早班。

「没有啦,只是眼睛闭一闭而已,又睡不着。」

他缓缓起身,把手伸了过来。

「咖啡,也给我喝一点啦。」

亚希子递出那杯嘴巴稍微碰过的纸杯。

「来,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饮那杯咖啡的同时,她又重新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热气扑向脸庞。哎哟,完全煮过头了嘛,这咖啡。果不其然,试着喝下肚后,那味道根本就无法让人觉得是在喝咖啡,简直就是泥水嘛。虽然已经完全丧失继续喝下去的兴致,可是也没想要把它给扔了,于是她就拿着纸杯,靠在流理台边。夏目却一边发出声音,啜饮着那杯难喝的咖啡。

「对了,我说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烦啊?」

「找麻烦?什么啊?」

「裕一啊。为什么不让他和里香见面呢?」

「这是身为主治医师的判断啦。」

夏目头也没抬地回答。

「喔,主治医师的判断呀。」

「对啊。」

「这是根据什么样的状态所作出的判断啊,我有这个荣幸可以听听您的解释吗,夏目医师?」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饮着咖啡。一遇到伤脑筋的问题就保持沉默,这是男人的惯用伎俩。亚希子也试着将咖啡送到嘴边,有够难喝的,真的是难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这种东西,还真令人佩服啊。亚希子凝视着从类似泥水液体所冒出的热气,决定试着单刀直入地问问看。她才不玩什么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种东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里香认识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毕竟都那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变得像她父亲一样啦?女儿被别的男人抢走所以觉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饰脸上露骨的嫌恶。

「啊?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难道不是吗?」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说中了。好,下一步要怎么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继续追打落水狗,后来决定就更坏心眼一点吧,所以暂且一个劲地窃笑。夏目往这儿瞄了一眼后,视线立刻闪开,大概过了三秒,又往这儿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么啦?」

「没被人家嫌过心思不够细腻吗?」

「有啊。」

「可恶,少在那边给我死皮赖脸的。」

「那,你找裕一麻烦果然是因为嫉妒罗?」

「怎么可能嘛,我只是担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个稍微正经点的家伙倒还好,就表现得可靠一点啊。那家伙不是成天游手好闲的吗?所以,应该说是没办法接受吗,也不对,只是担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岁耶,十七岁不就是那副德行吗?」

「也有那种可靠一点的十七岁啊」

「那你自己咧?」

劈头被这么猛然一质问,夏目哑口无言。唉,不论是谁都一样。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可靠、堂堂正正、充满责任感、有能力又有执行力,人人称羡的十七岁。所谓的人,与生俱来的不完美还真是没完没了,都得花上几年,或是几十年慢慢学习。而且,超级没天理的是,像这样好不容易一路学会了许多事后,刚开始学的都已经忘掉一大半了。结果,不论走到哪里,活了多久,仍然维持着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谁,好像有个作家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我出生时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历经数十年后成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这样吧。

「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个臭小鬼好像也很拼命地想要变成一个大人呀。」

夏目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是说戎崎吗?」

「虽然没什么长进就是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变得了啦。只是,我觉得他那张脸好像也慢慢有点不一样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变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了吧。」

「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她听见夏目的呢喃,只见他双手捧着纸杯,背部缩成一团。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可能看不到比较好吧。亚希子不自觉地竟然就这么喝了一口咖啡,紧接着就呛到了,实在有够难喝,让人作呕的味道。但是,她往那边一看,夏目还在啜饮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缩得更小了。

「守护得了吗,那个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亚希子干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问题。

「又没有那么简单。」

「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有啊。」

「喂,你什么意思」

「就算没办法好好地完全守护,光是想要去守护就有意义啦。然后呢,裕一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正拼命地想要变成大人,里香也知道这一点。然后呢,里香也已经领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嘛。不过,就是因为聪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两个孩子,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们所理解的还在你之上呢。」

接下来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所以亚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从咖啡机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后,按下萃取键。热咖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开始流入咖啡壶。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钟,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人思考。

「来,别再喝那么难喝的东西了啦!」

她从夏目手中拿起纸杯,递给他一杯新冲的咖啡。

「很好喝耶,这个。」

刚喝下一口,夏目便开心地这么说,脸庞变得有点孩子气。

亚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为冲的人厉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说得也是啦。」

两人就那么持续笑了好一会儿,此时传来某人从走廊跑过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喀啦喀啦推推车的声响,一定是护士吧。接下来可以听见一阵笑声,当那声音远去后,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亚希子一边凝视着在地板上闪动的春天阳光,继续说:

「真的只有按钮而已呢。」

5

穿着外套来明显是个错误,外头的酷热让人汗如雨下,额头、脖子和腑下已经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气预报中(因为负责预报的气象姊姊实在有够可爱),气象姊姊她还是那么可爱地说「今天是睽违已久的冷飕飕天气喔,请多注意穿着呦」,所以我才会特别注意穿着,乖乖穿外套来的。但是啊,从天而降的阳光格外耀眼,感觉上反倒像是迈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么外套啊!」

大声咒骂后,我脱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时妈妈买给我的粗呢大衣,还真不愧是便宜货,总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这样一脱下来,身体一下子都变轻了。

只不过,一旦把外套脱下来后露出来的就是两件式的蓝色睡衣。

从对面走来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觉看着我。是的,看着穿着两件式睡衣,佇立于车站前马路正中央的我。我犹豫了约三秒,现次将手伸进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没常识地偷溜出医院,毕竟还没有没常识到敢穿着两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个人立刻又被包覆于闷热的热气中。

「好热太热了那个笨蛋气象姊姊」

我像只狗一边哈哈哈地喘气,一边走进商店街拱廊。

阳光一被挡掉,四周感觉上就变得凉快了点,同时也变冷清了。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不过有一半商店都已经拉下铁门。虽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镇共通的现象,不过伊势这边所谓的城镇空洞化问题更加急速恶化,站前商店街已经完全凋敝,现在能够维持正常经营的店铺变少许多。像这样凝视着这条所谓的「铁卷门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这里呢,就是从这边进去没多久右边的那间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亲老嚷着要一双白色皮鞋,正好在这找到一双中意的。「找到了耶」,父亲这么告诉我后,似乎特别开心,后来是不是还买了鲷鱼烧给我吃啊。

那间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铁门。

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象徵着伊势这个城镇一般,虽然在县内好歹也被视为核心都市,不过入口却只有持续减少的份。还有传言说站前的百货公司也已经决定要关门大吉了,像我们常光顾的店便宜的简餐或电玩店也正慢慢减少。只有一点点,嗯,是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对这一切感到有点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离开这里。

哪儿都好,曾经很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

到一个不是伊势的地方去。

正当我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时,背后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美雪。

「嗨。」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医院啦?」

「一下下啦。」

「什么嘛,什么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里」

我硬生生地把「里香」两字吞进肚里,因为如果说实话,似乎会被瞧不起。我本来还期待里香在手术结束后会不会变得柔顺一点,结果根本就没有这种事,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是个口无遮拦的坏心眼女生。今天早上,护士小姐跟我说是里香托她带来的,然后给我一张折好的字条。我飘飘然地一打开字条,上头只写着几个字。

太宰治、人间失格。去买来。

就我这个一直以来被吩咐过各式各样类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来,这些字的含意实在是简洁易懂。总之呢,唉,就是说「我想看,去给我买来」。即便是在根本见不了几次面的状况下,命令还是能够像这样传达过来,里香还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书。」

因为不想让自己为人做牛做马的现实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谎。唉,小谎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里香嘛。

「所以说想去买一下。」

「什么书?」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啦。」

喔,美雪说,顶着张似乎了然于胸的脸庞。感觉上仿佛被对方自顾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这个当事人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或许是因为这样心情也有些微妙。

「古川?」

美雪说的是书店名。

「是啊。」

「我也要去,反正想看看杂志。」

「喔,好啊。」

就这样,我们开始并肩而行。我无精打采地在铁卷门商店街前进,话说回来,我真的已经好久都没再和美雪单独走在镇上过了。上一次是半年前不,大概是一年前吧,总之,已经久到记不清楚了。我偷瞄了她一眼,美雪的头发就在我肩膀附近飘荡,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美雪以前比我高啊。现在只要一转向旁边,大概只会看到她的额头吧。啊,对了,大概是我长高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小裕,有没有好好地写报告啊?」

「有啦。」

「今天下午也会过去找你喔。」

「有时候休息一下怎么样?每隔一天就要来,你不是也很辛苦吗?」

我试着满怀柔情地说。

但是,美雪似乎丝毫感受不到那样的柔情,瞪了过来。

「你要是再偷懒,就真的会被留级耶。」

「不是啦,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要偷懒,是说怕你辛苦嘛。就算你不过来,我也会好好写报告的啦。」

「骗人。」

哎哟,怎样啊,这女人?

干嘛要板着张这么臭的脸啊?

我的声音不禁转为低沉。

「没骗你啦。」

「反正我会去。」

「我知道啦。」

之后,我和美雪都很不高兴地陷入沉默,只是持续并肩走在铁卷门商店街。即使肩并着肩,步调一致,心却完全没有在一起。

约五分钟后一抵达书店,我便指向阶梯说:

「我要上二楼看看。」

「嗯。」

啐,连个像样的回答都没有,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那我走罗。」

虽然心里火大,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逐一提出来抱怨的事情,所以我就直接往二楼去了。这家书店感觉上就是一楼摆杂志,二楼放一些漫画或文库本之类的书。我嘴里念着「太宰、太宰」,一边寻找文库本的书架,看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人间失格》。其他作品倒是蛮多的,不过就是没有《人间失格》。

「哇,怎么办?」

这么一来肯定会惹里香生气,还得听她大吼大叫的,那个女人的话,一定会质问我「连一本书都找不到喔?」我焦躁地一再确认,可是没有的东西再怎么确认就是没有。看这情形没办法了,只好到隔壁一站的书店去找了。虽然必须绕点远路很麻烦,不过总比惹里香生气好多了。

「没有吗?」

一回神,美雪已经站在身边。

「啊,嗯。好像刚好被别人买走了。」

「那我们去旧书店吧,我想那里应该会有《人间失格》这本书的,毕竟是名著。」

「这样啊。」

「好了,走吧。」

美雪说完干脆地迈开步伐。我望着她那飘荡的发丝,一边追了上去。美雪一走出店门口便直接右转,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走出商店街拱廊,似乎是要去附近的旧书店。

「你,书店那边逛完了吗?」

听我一问,美雪稍稍举起右手给我看。

「杂志已经买好了。」

她拿着书店的纸袋。

「买了什么杂志啊?」

「升学考试杂志。」

「现在就买罗,会不会太早啦?」

「你在说什么啊,小裕。真要比起来,我已经算晚了耶。手脚比较快的学生,老早就开始准备了呢。」

「喔。」

毕竟我从去年底就开始住院,现在已经彻底脱离这种高中生活的时间表了,也大概是因为这样,对这方面的事完全没什么真实感。不过仔细想想,我们再过不久就升三年级了,的确到了会思考升学考试或就业等问题的时期了吧。

「真糟糕耶。」

我顿时焦虑了起来,这么说。

「真糟糕呢,说真的。」

话说回来,美雪为什么不回去啊?都已经买到想买的杂志了,不用特地陪我到旧书店去吧。

「你也要到旧书店去买什么吗?」

「也没有啦。」

怪了,她是不是有点吞吞吐吐的呀?

我觉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搞不懂接下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继续问些什么,或是应不应该继续问下去,只她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美雪她果然也是不发一语。当我们走过铁工厂前面时,可以闻到铁器烧灼的气味,作业场内侧啪嚓啪嚓地闪耀着蓝白色光芒。即便闭上双眼,那光芒仍旧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啪嚓啪嚓地恣意迸射。

在旧书店中一下子就找到《人间失格》了。

那本已经完全褪色的书被塞在书店前的花车中,翻阅封面一看,右边角落还以铅笔写着「50」,也就是说这书卖五十圆。我随便翻一翻确认内页,同时闻到旧书特有的气味,版权页写着昭和三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九)等字。

我带着那本老旧的书,走进店内

从明亮的场所一下子走进幽暗的店内,双眼在瞬间什么都看不见。我双手扶着拉门停下脚步,一边眨着双眼,当双眼逐渐习惯幽暗的同时,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

「啊!」

书架最上方的右边角落,有五本黄色封面的书排列在一起,是《蒂伯一家》。我大吃一惊,张大嘴巴呆望着那五本书。那是手术前,里香在病房里交给我的。她以毛毯半掩的脸庞说道:「慢慢看喔」。我在手术期间,裹着粗呢短大衣看了,然后发现那句话,那是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句话。即便忘却自己的名字,忘却自己的岁数,失去所有一切,也一定会留到最后的一句话。那时候,我并不在旧书店里,而是在那个夜里,那条走廊上手术室前的那条走廊上,屁股感受着地板的冰冷。

终于,美雪问我:

「你想要那些书吗?」

我终于回到旧书店,身体某处还能稍稍感受到手术进行中的气息和地板的冰冷

「也不是啦。」

某个点子就在那瞬间浮现。

「啊,嗯,我想要,我要买。」

我说。

美雪似乎吓了一跳。

「咦,真的吗?」

「这种书很难找的耶。」

我自然而然快速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像这么老旧,而且又是什么法国文学的书,说实在的可真难找呢,有够幸运的耶。我对于这样的幸运感到兴奋,背部使劲挺直,勉强把那五本书拿下来。那些书被整整齐齐地以塑胶套密封住,沉甸甸的重量感觉很好。

「太棒了,超级幸运的。」

我仍旧是一副兴奋的模样,抱着《人间失格》和《蒂伯一家》,快步走向收银台。虽然有什么「漫步在云端」之类的形容,不过感觉真的就是如此。我没有多加考虑,只管欢欣鼓舞地一股脑勇往直前。

收银台有一位简直就像排列在书架上的旧书一般老朽的阿伯,他稍微看看我的脸后,就念出价格。

「五千圆和五十圆总共五千零五十圆。」

「咦?」

我愣住了。

「五千零五十圆?」

我压根没想过会这么贵,不过,是完全没注意到有价格这一回事。但是仔细一看,《蒂伯一家》上的确贴着一张写着「五千圆」的标价。大概是一本一千圆,五本加起来五千圆吧。毕竟是很罕见的书,而且听说都已经绝版了,所以才会标这样的价格吧。也就是超出一般旧书行情的增值价格,这绝对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样的价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五千圆那是我一个月零用钱的总数。

而且,到了月中当然也不可能还剩下那一笔钱,我的钱包里只剩一千多圆而已。真像个笨蛋,不看标价就直接拿到收银台这边来,这样简直就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没两样了嘛。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我。

「五千零五十圆。」

阿伯冷冷地重复,一边窥探似地望向我的脸。

「唔,喔。」

虽然点了头,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焦虑难安。

五千圆不,要五千零五十圆喔

虽然明知只能放弃,却怎么样都无法放弃,更何况我怎么有脸把什么「没钱」说出口嘛。但是,也只能放弃,也只能说出口了。只好啊哈哈地笑着打圆场,把书放回书架,然后垂头丧气地赶紧闪人吧。快啊,笨蛋裕一,赶快向阿伯道歉啊,说「对不起」呀,说你钱不够啊。哎哟,可是好想要喔,《蒂伯一家》。毕竟,那可是绝佳的点子耶,如果被别人买走的话,一切就会化为乌有了。下一次领零用钱是可恶,两个礼拜以后耶。如果在这两个礼拜之间被买走的话,怎么办嘛,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好点子就会化为乌有了。唉,不过应该还好吧,没那么容易就卖出去吧,可是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快啦,快道歉啊,放弃了啦。哎哟,可是真的不想放弃啦。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五千圆被付了出去。是右手拿着钱包的美雪。她左手拿着五千圆纸钞,然后将那张五千圆纸钞放在柜台上。

阿伯没说半句话,然而投来的视线却再明确不过。

这样好吗?

阿伯对一切了然于胸。没确认标价就跑到柜台,知道钱不够就开始焦虑不安,身旁的女生帮忙拿出这笔钱,犹豫着该不该接受的小鬼正面临抉择。我望向美雪的脸,美雪却始终面无表情,不是在生气,也没有在笑。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再度看向阿伯,阿伯的视线仍旧坚定明确地探询。

这样好吗?

阿伯的视线让我益发焦虑,或许应该先干脆接受再说,不过有部分的我就是不想这么做,那个似乎背负着什么奇怪东西的我。放下啦,那种东西有人说不要背着无聊的东西啦。喂喂喂,怎么可以放下呢另外一个声音说那应该是要一直背到最后的吧。

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抉择,就只是顺着情况发展随波逐流罢了。我拿出钱包,找到五十圆硬币手,把它放到五千圆纸钞的旁边。

嗯我并没有选择

单纯只是因为这么做最轻松,我才会这么做的。

6

一走出旧书店,阳光再次洒落到我们身上,两个轮廊清晰的影子落到地面上。大的那个影子是我,一旁小的那个影子是美雪。我沉默地迈开脚步,一步接一步不停往前走,右手拿着的袋子里装着六本书。那些书好重好重,重到甚至让人想把它们给扔了。明明不久前还那么开心雀跃,现在却一蹶不振。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呢,就算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对,是本来就没办法好好思考清楚。

可恶,美雪为什么要帮忙出钱呢?

照刚刚那样不就好了吗。那样的话,我就能随便道个歉,随便笑一笑,唉,窝囊是窝囊啦,不过就只是那样而已啊。然后去找妈妈哭诉,预支零用钱以后再去买。如果不准我预支零用钱的话,就熬过那整天提心吊胆会不会被人家买走的两个礼拜后,看到书还很幸运地留着就立刻买下来。是的,就只是那样而已。

结果呢,美雪这家伙!

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些事,我变得更沮丧了。错的不是美雪,而是我。不,也不对吧,这根本就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呀。那么,心情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都被搞迷糊了啦

那是让人束手无策的莫名其妙情绪,我连自己为什么焦虑难安都搞不清楚。或许应该单纯地先高兴再说吧,只要对美雪说什么「谢啦」、「thankyou」之类的,就没事啦。然而,却有个没办法这么做的自己存在,那是个心胸有够狭窄的自己。

「真是太好了呢!」

美雪说:

「在旧书店里是很难发现这种书的耶。」

「对啊。」

我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我们并肩走在古老的町屋前,再次经过铁工厂时,还是可以闻到铁器烧灼的气味,火花啪嚓啪嚓地四处迸射。这次我没有立刻把双眼闭上,而是抬起头来,直直地凝视太阳,接着才把双眼闭上。我看见的不是火花而是太阳的残像。

背后传来美雪的声音:

「那书,是你想看的吗?」

「咦?」

「是你想看的吗?」

「不,也不能这么说啦!」

唉,该怎么说才好呢,要解释也很麻烦耶。那股焦虑不对,甚至搞不清楚是不是焦虑,总之就是混乱的情绪阻碍了一切。话说回来,美雪从刚刚开始话就变多了。不,也不是这样的吧,只是因为我变沉默了吧。

「总之,就只是想要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也不知道认不认同,美雪发出鼻音。

「哼」

结果直到两人告别,不论是「谢啦」或「thankyou」,我都没能说出口。甚至连钱要什么时候还,当然也都只字未提。

「唉。」

我叹了口气。

《人间失格》和《蒂伯一家》就扔在床上,那真是个最棒的绝佳点子,说实在话,真的是最棒的了。

然而如今,我却完全陷入低潮。

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唉。」

反正就只会叹气。

我穿着外套,一股脑地躺到床上去。结果,一不小心压到《蒂伯一家》,腰部附近被书角刺得好痛。但是,我也无意再去变换姿势,就那么感受着疼痛,持续躺着。哎哟,我为什么会这么郁卒呢?

五千圆美雪帮我付掉了

也因此,我才能得到压在身下的那团坚硬物体,那就像是美雪帮我买的东西一样。可是呢,我其实是想要自己买的。话虽如此,也只是妈妈给的零用钱就是了。不过又没让别人出手帮忙,这根本就是两码子事。更何况竟然还是让女生出手帮忙,实在是糟糕透顶了。

门扉传来「叩叩叩」的声音,是敲门声。

「请进。」

是妈妈,或是护士小姐吧。

然而,都不是。

「你这个笨小鬼,又偷溜出医院了喔。」

夏目一进门,才刚走近就一脚向我躺着的床铺锵一声踹下去。

「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

「喔,是。」

或许应该乖乖先道歉的,不过全都因为整个人被各种情绪摆弄得昏头转向的,所以连这种小事都不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话说回来,为什么夏目会跑到我这边来呢?夏目又不是我的主治医师。

「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偷溜那件事的话」

「不是啦,那根本就无所谓也不对,那也不太好啦,总之不是那件事就是了。」

「啊?」

「就是,那个。」

这个凶暴的医师很罕见地流露出特别暧昧的态度,当我还在纳闷时,夏目瞄了我一眼今天常常被人像这样子瞄之后,才问我。

「戎崎,你有洗澡吗?」

「洗澡?一个礼拜洗三次啊。」

我其实是想更常洗澡的,不过主治大夫有交代一个礼拜只能洗三次。

「再多洗几次比较好啦。」

但是,夏目直截了当地这么对我说。

「啊?你在说什么啊?医师交代一个礼拜三次耶。」

「我这个当医师的说可以就可以啦,好了,过来。」

我的脖子被一把抓住,直接被他拖着走。由于夏目快步往前走,害我都快要摔倒了。

「痛、痛、痛!你在干嘛啦!」

「唉,过来就是了啦。」

「干嘛啦!为什么每次都要像这样把我拖着走啊!」

「唉,习惯了嘛。」

「什么习惯哪有这种歪理啊啊,真的很痛耶!会跌倒啦!我说真的啦!」

就在我大呼小叫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抵达浴室。浴室离我的病房特别近,感觉上就像是个小小的澡堂,里头有一个大概可以泡十个人的浴池,还有一个大概可以坐十个人的冲澡处。住院病患只能在指定日子进入这间浴室,而我昨天才刚进来过。

「陪我吧。」

夏目说着脱去白袍,然后脱掉衬衫。

「快,你也脱啊!」

「为什么我非得进去洗澡不可呢?」

「其他男人会『结伴共尿』,不过我们这就叫做『结伴共浴』了呢。」

夏目哇哈哈在大笑,一边迅速从脱衣间走进浴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呀,这个笨医师,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比亚希子小姐还让人摸不着头绪。虽然相过赶快回病房去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回去。唉,算了,泡泡澡也很舒服啊。而且,总觉得闷闷地不痛快,像这种时候泡个澡或许也不错吧。

我脱掉两件式睡衣,走进浴室,热气随即从四面八方涌来。夏目肩部以下已经泡在浴池中,我用热水冲过身体后也浸入澡池。

「这水好热喔。」

「是啊。」

「我比较喜欢热一点的水,这样的水温刚好。」

「喔,我比较喜欢温一点的水。」

我们这是在说什么没营养的话啊?

不知道心中想法是否全显露在脸上了,夏目陷入沉默,我当然也跟着沉默。弥漫的热气自浴池升起,夏目只剩一张脸隐约浮现在斜前方。

沉默持续了约一分钟。

「昨天呢,被谷崎训了一顿。」

先开口的是夏目。

「亚希子小姐?」

「嗯,有够狠的。那家伙,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亚希子小姐才不会留什么情面,管他对象是谁都可以发飙臭骂一顿。之前有一个叫做多田先生的在这里住院,他真的是个年纪都已经大到快死掉的老爷爷。结果,她还是会对着那个快死掉的老爷爷,吼什么:『你给我去死吧,臭老头!』。」

「太过分了吧。」

「真的很过分吧。」

「根本就是魔鬼嘛,谷崎亚希子。」

「没错,真的是魔鬼呢。」

我们齐声大笑,只要讲到亚希子小姐,再多都有得聊。譬如说像是漫画里那个海螺太太冒冒失失的啦,又或是出乎意料的其实很温柔啦,可是一火起来简直像魔鬼一样恐怖啦。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能多点像亚希子小姐一样的人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连我和夏目都可以像这样一边笑着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了。

「对了,你被训了些什么啊?」

「嗯?」

「被亚希子小姐啊。」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夏目的视线从我身上闪开,同时抬起脸庞。由于他始终盯着同一个方向,我以为那边有什么东西,所以也顺着那家伙的视线望过去,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就只有飘荡翻腾的热气而已。然而,夏目却在看,的确是在看着什么。夏目的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简直就像是在说服自己的声音。

我洗了把脸说:

「这样啊。」

「啊。」

「亚希子小姐,就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会发飙呢。」

我开始觉得有点头昏了,于是两只手伸出浴池,直接挂在浴池边缘。呼,这样的叹息自然而然地自嘴里逸出,简直就像个老头儿。

「我今天做错事了呢。」

「做错事?」

「是啊,不过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就是了。」

我很干脆地说刚刚发生的事,找到想要的书、想用自己的钱买下来、可是钱不够让女生朋友帮忙出。要是平常的自己,大概不会开诚布公地向夏目说出这种事情吧。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浴池的热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吧,又或是我已经沮丧到连夏目都想要依赖了反正搞不太清楚,就是这么滔滔不绝地全说了出来。

「总觉得那句『谢谢』就是说不出口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喔。」

「这是为什么啊?」

「那种事情我哪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了解你的情绪嘛。」

夏目嘻嘻哈哈地笑说。

喂,明明就知道嘛,这家伙。是啊,就是这样嘛。这种话题才不适合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讨论嘛,根本就很明白呀,这家伙。真有你的,夏目吾郎。

当然,我也嘻嘻哈哈地笑。

「那种事情,真的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嗯,真要说起来的话,不就是『自尊』之类的在作崇吗。毕竟是个男人嘛,在女人面前总会想要耍帅吧。可是就是因为帅不起来,所以才会觉得沮丧吧。」

「嗯,好像也会这样呢。」

「就是帅不起来喔。」

「真的帅不起来呢。」

「因为这样而感到泄气的自己,只会让自己更泄气吧。因为这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稍微道个谢就好了,不过就是说不出口。自己的小家子气只会让人更泄气吧。从日常见到的例子看来,或许有这种事吧。」

「确实好像也会有这种事呢。」

「毕竟,所谓的『常见』就是因为实际上常发生,所以才常见嘛。」

「原来如此。」

「还有,女人那么干脆就把钱给掏出来,那种『了然于胸』的感觉也很让人泄气吧。自己这边可是慌了手脚,对方那边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与其这样,还不如被骂说『你是白痴啊』,感觉上还比较痛快呢,不是吗?」

「啊,对耶,对耶。」

「这种事很常见的呢。」

「真的是很常见呢。」

我们之后还是一直念着「常见、常见」,一边互相点头。

「自己不争气还真讨厌喔。」

「很讨厌耶。」

「不过呢,到头来大概也只能承认自己的不争气吧。那样或许还比较有男子气概,而且呢,戎崎」

「什么?」

「会很轻松喔,坦率承认的话。」

「果然,真的是这样的喔?」

「嗯,彻底承认这个小家子气的自己,会比较容易过活的。」

「真不愧是个大人耶。」

「表面功夫毕竟也得做漂亮一点啊。」

哇哈哈,我们笑了。哇哈哈、哇哈哈,持续笑着。我们的笑声回荡在浴室中,简直像是有几十个人同时在笑。我们之后没再聊太多,迅速洗过头发和身体,便步出浴室。步出走廊时,两个人全身都暖呼呼的。

「喂,戎崎。」

「什么?」

「你以后随时都可以和里香见面喔。」

「咦?」

「她的病情现在也慢慢稳定下来的,可是不可以带着她到处乱晃喔。这样吧,你就每天下午一次,带她去散步个十五分钟吧,到屋顶上去再走回来时间大概刚好吧。拜托你罗,戎崎。」

夏目自顾自地,而且迅速这么说完后便快步离去。

「唔」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前,我都持续思考着。

他这种心境的转变是怎么一回事呀,不久之前都还在频频阻扰我和里香见面啊。还说什么「拜托你罗」,唉,我看算了吧。不管我再怎么想破头,都还是搞不懂那个笨医师的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我比较在意的反倒是夏目这次来,或许只是为了跟我说「你可以和里香见面罗」,就因为这样还特地约我去泡澡。

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我思考着,是的,再三推敲思索。然后,我得到了某个结论,或许夏目不知道该怎么和我打交道。就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夏目打交道一样,或许夏目也觉得我很难应付吧。

总而言之,能和里香自由会面是件好事。

再好不过了。

那天下午,就像之前所说的一样,美雪来找我。她仍旧是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完全没有乐在其中的感觉,尽管是单纯出于义务,还是规规矩矩地每隔一天来报到。走进病房的美雪没正眼看我,就直接坐到圆凳上,翻开自己带来的教科书。

「今天是古文,先好好地把该念的范围念完」

「已经念完了喔。」

「咦?」

「我也有试着写报告了,可以帮我看一下吗?你觉得写得像这样可以吗,因为自己看也搞不太清楚。」

我递出活页纸,美雪才终于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

「你已经写啦?」

「嗯,才写了一半多一点就是了,后半段只写了准备以什么感觉去写的总而言之就是只有摘要而已。」

「真的?写了一半这么多?」

美雪接过活页纸随便翻了翻,然后从头开始仔细阅读。我在那期间始终静静等着,到她读完为止,大概花了五分钟吧。美雪再次以惊讶的双眼看着我。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耶。」

「是吗,太好了。」

「虽然推论有些部分过于天真,不过也已经够好的了。还有,后关段的摘要如果照这样写的话,篇幅可能会过长,我想把其中一项删掉应该会比较好吧。」

「我知道了,那就在今天之内把它写完吧。」

我摊开她还来的活页纸,拿起自动笔振笔疾书。好了,接下来才是关键,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呢。话说回来,美雪那家伙还真的大吃一惊呢,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先写好一半吧。好了,把那个拿出来吧,记住喔,要轻轻的喔,轻轻的,感觉上好像若无其事的喔。

「喂,美雪。」

我尽可能佯装漫不经心,一边递出一张纸。

「这个你先拿着啦。」

接下纸张的美雪一脸狐疑。

「借据?」

「嗯,因为有跟你借钱啊。」

那张纸上这么写着。

借据

本人戎崎裕一向水谷美雪借款五千圆。

一个月内定必归还。

之后还有日期和我的签名,因为是自己写的,字很丑,实在称不上是张像样的借据,不过拿来应应急应该也够了吧。

「也不用非得写这种东西啊」

「形式嘛,形式。」

我哇哈哈地笑了。

「我还钱以后,就帮我撕了吧。」

美雪流露出复杂的表情,那还用说吗。高中高学之间的金钱借贷竟然还用什么借据,实在是太小题大作了。但是,这样比较好。不对,是不做点像这样的事情,心里就是无法释怀。

「谢啦,美雪,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耶。那时候又没钱,慌慌张张地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且如果在那里不买的话,可能以后就买不到了。说真的还好有你帮忙呢,我很感谢你,谢啦。」

我满脸堆笑,一边滔滔不绝。哎哟,脸部没抽筋就谢天谢地啦。话说回来,我还真的八百年都没真心诚意地向美雪说过一声「谢谢」了,不,搞不好这还是第一次耶。尽管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我又继续对不知所措的美雪说:

「你就先收下吧,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所以也不想马马虎虎的。」

这名话流畅地脱口而出。

既没结巴,脸部也没抽筋。

可能是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正话语吧。

「这样啊。」

美雪缓缓地仿佛将什么咽了下去。

「那我就先收着。」

那一天,古文的报告完成了。只花一天就写到了最后,简直就是鸿运当头。

还真是转祸为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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