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直截了当的话语。
真的是简洁明了。
我是怀抱着紧张到不行、烦恼万分,甚至觉得胸口即将涨破的情绪,把人给找出来的。打电话时,按数字键的指头还会发抖,这说不定是我十七年人生中最紧张的时刻。约定碰面的地点是锦水桥上,因为那正好位于竹久同学家和我家中间。时间是下午三点,明明就是自己指定的时间,讲电话时还一边在便条本上写了三次「锦水桥」,「三点」也写了五次。看来下笔似乎是有够用力,一把那张便条纸撕下后,就发现底下纸张上出现「锦水桥」和「三点」等字样合计八个刻痕。
总而言之,就是有那么紧张就是了。
胸口怦怦跳。
像个笨蛋一样。
可是当结果降临,还真是直截了当又简洁明了。
「我觉得水谷你是个很好的女生,这可不是什么客套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嗯。」
自己正在点头。窝囊的是在他还没把所有的话说完之前,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对不起。」
「嗯。」
我点头,同时顺势低下头,就在我低头的当下好想回去。因为,我不知道抬头时,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我既没有坚强到能够面带笑容,也没有柔弱到泪眼相对,所以一定只能露出一张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脸而已。和青梅竹马戎崎裕一不同,竹久同学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似乎也察觉到我这样的情绪,所以仿佛呢喃般地说「那我走了」,之后便离开了。当我好不容易抬起头来,那和春季完全没两样,略显朦胧的蓝色天空跃入眼帘。已经是春天啦,但是刚刚,我的春天已经走了呢。啊,有点不一样吧,在来临前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怎么样?」
我的朋友玲奈隔了好一阵子才过来,她在不远处等我。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身边立刻有人陪也是很痛苦的。
「果然是不行喔。」
玲奈勉强挤出笑容。
「这也没办法啊。」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嘛,何况竹久又是个还满专情的家伙。」
这不是安慰,也不是激励,该说是那种淡然态度的拿捏分寸吗,总之她的一如往常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时候又被大大安慰一番,反而会更加沮丧吧,让玲奈陪我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玲奈她很熟悉这种恋爱场景,该说像个大人吗,总之和我不同,很懂得人情世故。
「那回去罗。」
「说得也是。」
我们过了桥,沿着运河沿岸步道前进。或许由于气候逐渐转暖,潮水的气味也随之变浓,还有小鱼弹跳出水面。我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受到打击。也是啦,毕竟老早就知道了嘛。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珍惜她,他又是个正经八百的人,也不可能脚踏两条船,想要横刀夺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不要顺便到车站的侬特利去?」
玲奈指向红色招牌。
「啊,嗯。」
总觉得似乎有点累了。
「走吧。」
我因为没钱,只点了小杯可乐。玲奈她则是豪爽地点了杯中可,甚至还外加一份薯条。
「太好咧。」
才一就座,某部分感觉很像大人的同班同学这么说,一边微笑。她拿着写有号码的塑胶牌。
「他们说薯条现在正在炸,我们可以吃到刚炸好的喔。」
「刚炸好的很好吃呢,就算是速食店的也一样。」
「嗯,刚炸好的很好吃耶。」
这是怎么回事呢,玲奈就算平常说话时也有种妩媚的感觉。该说是成熟呢,还是慵懒呢,那种感觉不仅止于用字遣词,即便是用手指玩弄头发的动作,或是头部倾斜的方式,都在流露出一种成年人的成熟韵味。像我就不可能,就算做相同的动作,也会显得很孩子气,「不过是个小鬼头」的那种感觉。这其中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店员终于把薯条送来了。
「我请客,你吃一半吧。」
「谢谢。」
仅仅数百日圆的激励,恰到好处的好意,这样便能坦然接受,也会觉得感激。真的,玲奈实在很了解状况。
刚炸好的薯条很好吃,两人不禁一口接一口。
「好好吃喔。」
「我呢,薯条最喜欢侬特利的了。」
「吃起来辣辣的呀。」
「肯德基热呼呼的薯条也很难取舍,可是附近就是没有肯德基嘛。啊,对了,你知道这家店也要关了吗?」
「咦,真的吗?」
「听说是这样耶,我朋友的朋友就在这里打工啊,那个女生的消息应该不会错的。」
「这里也要关罗。」
车站前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消失。
「最后这一根为水谷美雪的勇气致敬。」
玲奈将一根炸得酥酥脆脆,看起来很好吃的薯条递过来。我配合她打趣的态度,也打趣地接了过来。
「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罗。」
薯条很好吃,因为是最后一根,那属于侬特利的辣味感觉上更为浓郁。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眼角稍微热了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啊,事到如今才这样,刚刚明明都没事呀。哎哟,不过,也称不上是什么「打击」啦,何况自己也的确是完全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的呀。
或许,我对于竹久同学的感觉早已不能说是喜欢了吧
一直以来都是单相思,而且打从一年级就开始了。虽然朋友都劝我索性表明心迹算了,可是终究还是做不到,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在这期间竹久同学也开始和其女友交往,慢慢地也会撞见他们两人浓情蜜意的模样。每次只要一想起那样的画面,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此同时,偶尔也能尝到幸福的滋味。那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因为竹久同学看来很幸福,自己也随之感到幸福吗?还是因为下意识中将自己和竹久同学的女友合而为一,自顾自地品尝起别人的幸福来了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未免太可悲了吧。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漫长的单相思,让那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我或许已经被困在那所谓「喜欢」的情绪中了。如果不喜欢的话反而奇怪,很想让那非常美好纯净的感觉永远别变质。
但是,这都是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我很明白,自己才不是那么美好纯净的人,不美好纯净的人是不可能怀抱着一颗永远不变的纯粹心灵。不知是谁,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圆形的水桶只能盛装圆形的水
嗯,真的是这样呢。不论到什么时候,无法保持一颗永远纯粹心灵的自己,充其量大概也只能拥有那种程度的恋爱罢了。被困在无聊的事情中,有时候会错意,即便明白毫无意义,仍旧一再重蹈覆辙。如果把这些东西全说出口的话,玲奈大概只会耸耸肩,简单说句「不管什么人都一样啊」。
「被甩了呢。」
也因此,连这种事都由自己说了出来。玲奈她「嗯」地点点头,感觉上似乎很了解一切,于是我又继续说:
「可是,还好有说出来。」
「不说的话,很难有个了结嘛。」
「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要告白呀?你不是老早以前就说过很喜欢竹久的吗?」
「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吧,还问哩。」
啊哈哈,玲奈笑了。
啊哈哈,我姑且也笑了。
「也对啦。」
「唉,不过呢,就是自己的感觉才最棘手耶。」
「真的耶。」
「而且我们呢,毕竟都还只是小鬼而已嘛。」
话是这么说,玲奈的口吻听来却完全没有小鬼的感觉。
我们滔滔不绝地继续聊东聊西,整整聊了三十分钟后,才在店门口和玲奈道别。笑着说什么「打起精神来喔」的玲奈,果然还是一副从容慵懒的样子,站姿也显得很好看,让我更觉得自己有够孩子气。
我独自脚步蹒跚地走着,昨天和青梅竹马的小裕一起走过的道路,如今则是一个人在同样的路上往前走。那时候在书店把钱拿出来以后,小裕看起来真的很不爽耶。就算我主动跟他讲话,也完全不回答,只会「嗯嗯啊啊」的。我当时想,他大概生气了吧,因为自己擅自主张帮他出了钱。我只是因为身上刚好有钱,而且明白小裕真的很想要那套书所以才帮忙出钱的,不过仔细想想,那么做或许不太好吧,大概会伤到男生那所谓的「自尊」吧。
我知道自己刺伤了小裕,所以刚开始还客客气气地主动跟他说话,想让他心情好一点。可是小裕始终保持沉默,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说个没完,没多久我也开始火大了。最后,两个人都不发一语,虽然走在一起,却完全没有在一起的感觉。
可是。
就在数小时之后我一到医院,小裕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竟然以几乎让人感到吃惊的坦率感觉,向我低头。
说什么,谢谢。
说什么,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而且连借据都事先准备好了。
明明数小时前还是个为了无聊情绪意气用事的小鬼,却好像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因为旧书店那件事耿耿于怀的我,倒反而像是个小鬼了。本来以为不可能有所改变的小裕正逐渐转变,而且不仅止于旧书店这件事。
说实话,我会向竹久同学告白也全都是因为小裕。
在那个天空挂着半月的夜里,小裕为了到秋庭里香的病房,拼命在墙壁上跑着。明知绝对做不到,很明显地根本就不可能,依然马不停蹄地跑着。那副德行实在叫人不忍卒睹,甚至显得可悲,不过就是因为实在太过于可悲,甚至让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那可悲的身影始终留存于某处。
那可悲的身影在身后催促着我。
那个窝囊、愚蠢又软弱的戎崎裕一,照理说应该比自己更像个小鬼的戎崎裕一,如今却简直判若两人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懊恼。此起失恋的痛,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这个人所萌生的空虚,以及懊恼反倒显得强烈。
哎哟,烦耶。真的有够讨厌的。
为什么只要一遇到小裕的事,情绪总是这样乱糟糟地难以理出个头绪呢?
那通电话是在当晚十点打来的。
「我跟你说喔」
是山西保。
我完全搞不懂山西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只是直觉一定又想拜托我做什么奇怪的事了。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
山西说明原委。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2
我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起床,只要在医院这种地方待外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彻底融入规律生活。洗脸、刷牙,然后大口吞下也称不上有多好吃的早饭。变得能够忍受粗糙食物,或许也算是住院生活的额外好处(?)吧,我一边这么想,正在咀嚼最后的酱菜时,夏目来了。
「戎崎,快换衣服。」
「啊?」
又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啊,这个笨医师?
「什么?换什么衣服啊?」
波滋波滋作响。
我咬着酱菜。
波滋波滋作响。
「要出去一下啦,赶快换衣服。」
「出去?去哪里?」
「那个等一下再跟你解释啦,没时间了。二十分钟之内没到宇治山田车站,特快车就开走了。快啊,就叫你快一点呀。不要再吃那种难吃的酱菜了啦。不是叫你快一点了吗,快啦。」
这话根本一点道理都没有嘛。人突然就杀到这里来,突然不知道在急什么,突然发起脾气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但是,夏目看起来实在太急了,我仿佛被感染似地放下筷子站起来,脱下两件式睡衣,换上平常的衣服。哎哟,搞什么啊?为什么只有这件俗到家的衬衫呀?呜哇,这件裤子,糟糕透顶了啦!裤头竟然还是双褶的喔!?虽然实在不想以这身打扮出门,可是妈妈又没有准备其他衣服别看我这副德行,好歹也算是个住院病患,外出服就只放这一套而已所以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走罗,戎崎。」
一确定我换好衣服,夏目快步走出病房。喂!等等!还没拿钱包,也还没梳头发根本就还没准备好嘛!
「戎崎!」
但是,那个急性子的家伙竟然就在走廊上鬼吼鬼叫起来。
「马上就去了啦!」
我无可奈何地这么大叫,随即顶着一头乱发冲出病房。紧接着,转眼间就被拉着坐上计程车抵达宇治山田车站,转眼间被带上特快车。八点十四分发车,往名古屋的特快车,第三节车厢的十三号A和B座位。夏目仿佛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到靠窗的A座位,而我则坐靠走道的B座位。话说回来,和夏目坐得这么近实在有够讨厌的,所以我尽可能将身子往走道那边挪。
「请问」
「怎样?」
「要去哪里啊?」
「滨松。」
我大概知道这个地名,不过一时之间想不起确切位置,只知道是在静冈县。
「大概是在名古屋和静冈中间啦。」
我好像有点印象又不太确定,总之就是比名古屋更过去,然后呢,还不到静冈的地方。在一次摇晃之后,列车开始移动。一方面因为现在正好是通运时间,列车中塞满穿西装的上班族,而一不注意看起来顶多就像个学生的夏目,和除了学生以外不可能还有其他身份的我,在这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一边望着看来很爱困的夏目打呵欠,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在我胸口回旋打转的混乱词句。瞧我这不是问得很客气、冷静、而且又讲道理吗?
「为什么要去滨松呢?」
「那里有间我以前待过的医院。」
「那是要做什么特别的检查吗?」
「啊?你是笨蛋喔?A型肝炎哪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检查啊!」
哇哈哈,我不自觉地想要大笑出声。这摆明了就是那样吧,他是存心想找碴吧。我可是很客气、冷静、而且又讲道理地问他,没必要这样回答吧。还说什么「你是笨蛋喔」,根本就搞不懂我们哪一个才是大人了嘛!
「那,为什么要去医院呢?」
「才不去医院咧,谁跟你说要去医院的啊?」
唉,他的确是没说过啦。
「那,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去了就知道了啦。」
「我,是个住院病人哦?」
「我知道,这不是废话吗?」
「住院病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没问题吗?」
呼啊啊,夏目打了个呵欠。
「这种细节别斤斤计较啦,不过是A型肝炎而已,死不了的啦。」
「幸田医师他,知道这件事吗?」
那个幸田医师是我的主治医师,他和夏目不同,是那种温温吞吞的类型,可以说是有点靠不住吗,甚至是过于缺乏明确果断的魄力就是了。
「大概事先跟他报告过了啦,我就随口说是之前的同事对你的病情有兴趣,所以稍微借一下人而已。不过呢,那是骗他的就是了。反正幸田医师就是那种人嘛,嘴里说什么『啊,喔』的,就点头OK啦。话说回来,他可能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就是了。毕竟那个医师,好像有点呆头呆脑的嘛。」
刚刚那番话该不会是说同事的坏话吧,而且还说什么「骗他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这个医师?
「请问」
本来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却被他厌烦透顶似地挥了挥手。
「我要睡觉了,给我安静一点。」
「啊?」
「我熬通宵值夜班耶,到名古屋站再叫我。」
他接着在十五秒后便开始打鼾。我是发自内心、非常认真地想在夏目脸上涂鸦,如果不做点这种事的话,似乎就难以继续压抑我这颗已经气到毫无理智可言的心了。
到底是在想什么东西嘛,这个笨医师?
¢
见面场所是月夜见宫,那是座充斥于伊势市内的伊势神宫别宫。我虽然住在伊势,一直以来却始终搞错日文读音,以为是「TUKIYOMIGU」,不过其实那个「宫」不念「GU」而是「MIYA」(注:日文汉字读音分为音读与训读,在不同情况下可能有不同读法,故有此言)。
我倚靠在这比外宫或内宫还要小很多的鸟居上,以运动鞋前端拨弄着大粒砂子。在这春假期间,而且还是和男生约好碰面,单以这样的情境看来还真是有点暧昧,可是只要一想到对象是何许人也,就完全暧昧不起来了。
到了约定时间十点,对方仍然没有现身,竟然这么臭屁让我等他,我看还是打道回府吧。十点五分,还没来,这是故意让人等的某种战略吗?如果真是那样,就跟他绝交,虽然两人的交情原本就没好到可以绝交的地步就是了。十点十分,慢慢觉得有点孤单了。十点十五分,已经完全觉得孤单得要命了。十点二十分,终于有个声音叫我。
「那那个」
但这声音和约好的对象不同,搭讪吗?在这种地方?孤单感转为怒气,我瞪向那个声音。
「咦?世古口?」
然而映入眼帘的身影却让我大吃一惊。
「唔,嗯。」
世古口缩着庞的身躯点点头。
「对、对不起,我迟到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要我等在这儿的是山西,不是世古口呀。可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庞然巨物,除了世古口以外还会有谁呢。为什么是世古口呢?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正当我犹豫着该问些什么,怎么问时
「是山西突然联络我,其实就是刚刚而已。」
世古口这么说。
「他跟我说:『水谷在这边等,希望你去一趟。』」
「那山西呢?」
「听说是因为爸妈有事被一起拖去了,他还跟我抱怨说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去的,可是被他爸妈硬押着非去不可,感觉上好像很懊恼。然后,他就说『这样对水谷不好意思,你帮我走一趟吧』。」
世古口真的像是刚刚才临危受命,和我同样满脸疑惑。看他讲话上气不接下气的,大概是跑来的吧。总之,因为对方不知所措,自己反倒能够镇定下来。简而言之,山西是临脱逃了。什么爸妈有事嘛,那种东西甩头别理它就是了啊,可是他没有那么做,然后呢,反倒把责任塞给大好人一个的世古口。
「我明白了,可是我在电话里没问他今天要做什么。」
山西在昨晚的电话中,完全没提要做什么,只以一副有够故弄玄虚的感觉,重复「反正是很厉害的事情就是了啦」。不对,他好像是说「我真的想到了一个很厉害的点子耶」。啊,除此之外他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啊。
『这可是为了戎崎喔,我们一起助他一臂之力吧。』
自己会来到这里,或许是冲着这句话吧。如今,戎崎裕一这个名字,莫名地拥有某种奇妙的重量。那是一种搞不清楚该扔出去,或是接下来的重量。
「那个嘛,他要我们去做一件奇怪的事。」
世古口果然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奇怪的事情?」
「嗯,总之得到市公所去。今天市公所有开吧?」
「今天是平常日子,应该有开吧。不过,为什么要去市公所啊?」
「那个嘛」
在那之后,我所听到的根本就是难以置信的话语。
山西保是个大白痴。
肯定是史上最糟糕、最无药可救的超级大白痴。
¢
我很明白这世上没天理的事情一萝筐,我呢,也不是说毫无见识地白白活过这十七年。双眼基本上可是张开的(有时候也会闭起来就是了),而耳朵呢也有好好聆听(事实上有时候也会听不见就是了)。可能会被肮脏的鞋子踩在脚底下,也可能被毫无道理可言的恶意弄得团团转。
那是小学那时候的事了。情人节,满心期待喜欢的女生会不会送我巧克力哎哟,就人情巧克力啦然后对方说今年谁都没给,就完全信以为真结果呢,那个女生的的确确有给其他家伙巧克力。当我事后知道受骗时,还稍微小哭了一下。受不了,那还真是没天理呢。如果另外有喜欢的家伙,明讲不就得了。这么一来,我这边就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期待了嘛。还真是有够没天理的。
但是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人家叫他起床的,却说什么:
「哎哟,吵死了你啊,真有够吵的耶,戎崎」
这不是超级没天理是什么?
离开宇治山田站一个半小时后,列车抵达名古屋站。几乎所有旅客都已经步下横躺于月台中的列车。车厢中只剩下我们两人。
就连我这种敦厚老实的人也开始不高兴,态度强硬地说:
「你不是要我到名古屋的时候叫你吗?」
夏目一边叨念着什么「还想睡啦」、「永远开下去就好了嘛」、「叫人起床的方式太糟糕了嘛,臭小鬼」,一边起身。怎么觉得那最后一句话是在骂我啊,可以从走在眼前的这个人背后飞踹下去吗?
经过深思熟虑后,考量到如果就这么飞踹下去,对方似乎会更猛力地飞踹回来,所以姑且打消了这个念头。不、不、不,我可不是临阵退缩喔,是因为本人心胸宽大。嗯,才不是因为怕夏目呢。
站上月台的我四处张望,名古屋车站出乎意料地狭小,几乎和宇治山田站没什么两样。这里只有三列不,大概是四列月台吧。由于是在地下,所以看不到天空,头上是往外延伸的低矮天花板。
「好了,走罗。戎崎。」
「啊,好。」
我追着不停向前走的夏目背影,将车票插入自动验票口后,我们两人一起步出车站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的所在之处是近畿日本铁道(简称近铁)和JR铁道的连接通道,换言之只是名古屋车站的一部分罢了。不论怎么走,举目所及都是往前无尽延伸的车站,通道两侧林立着各种商店面包店、饰品店、荞麦面店、意大利餐厅那股气势仿佛伊势所有店铺全集中到这里来了。这里没有任何一家像「满腹食堂」那种脏兮兮的小店,而且人潮多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在举办祭典。这里的女生也一个个美若天仙,让我有时候都看入迷了。
对了、名古屋说起来好像是日本的第三大都市吧。好厉害喔,大都市,和伊势完全不同。我就像是个乡巴佬不,事实上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乡巴佬目不转睛地四处张望,一边往前走。也因为如此,差点就看不到夏目身在何方了。
「戎崎,你要走到哪里去啊。」
夏目怒吼。
「这边啦,这边。」
「啊,是。」
我慌慌张张地朝离我约十公尺远的夏目身边走去。
「那里就是新干线的乘车入口了。」
夏目所指的前方有个自动验票口。
「其实是有更近的连接通道的。」
「啊?」
「不过偶尔混在人潮中走走也不错吧。」
那大概像是在自言自语吧。
思考了一会儿,我试着问:
「医师,你是不是待过东京啊?」
「嗯。」
「东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一定比名古屋还要大吧。」
「很大呢,东京。感觉上大概有三个名古屋加起来那么大吧。」
「哇,那真的那大耶。」
我虽然试着这么说,却完全难以想象。从那种大都会跑到像伊势一样的乡下地方,当然会觉得怅然若失吧,偶尔也会怀念起拥挤的人潮吧。啊,可是夏目为什么会跑到伊势这种地方来呢?好像有听亚希子小姐提过,听说夏目是菁英中的菁英。这么说来,他到伊势来或许就像是龙困浅滩吧,下次就故意问问来闹他吧。
「拿去,车票。」
他递来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上头写着「名古屋滨松」。夏目迅速走进新干线专用区域,而我当然也紧跟在后。这还是我头一次搭新干线,其实本来在国中的校外教学就有机会搭的,可是那时候很倒楣地因为罹患流行性感冒而没有去成。
生平头一遭的新干线
东京,车门旁这么写着。这列车会一路开到东京去啊,只要搭上去就会带我到东京去啊。两、三个小时,不是一眨眼就过了吗?我凝视着「东京」那两个字,却被身后的夏目推了一把。
「好了,快上车呀。」
啐,没必要那么粗鲁地推人吧。
「是、是、是,我这就上车了啦。」
我一边慢吞吞地这么说,一边伸脚跨入车内。新干线比近铁的特快车还要宽敞漂亮,右侧有两排座位,左侧则有三排。我们并肩在右侧两排座位就座,夏目果不其然还是占领了靠窗的座位,坐在靠走道座位的我环视车内。
这是开往东京的列车呀。
3
「哎哟,吵死了吵死了啦,戎崎」
夏目到了滨松仍旧碎碎念着一模一样的语言,不过很幸运的是滨松不是终点站而是中间停靠站。如果慢吞吞的话,新干线就会继续出发开向下一站。
正因为如此,我可以大叫些什么:
「好了,快下车罗!发车铃都已经响了耶!」
同时在通道上跑了起来。
什么「这个王八蛋」啦、「早点叫我起来嘛,白痴」啦、「臭小鬼」啦,睡眼惺忪的夏目一边吐出足以让周遭旅客皱眉的粗鲁言词,一边追在我后头。那慌慌张张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好笑,早知道应该再晚点叫他的,那样就可以看到他更慌张的模样了。
真是的,和夏目混久了,连我的个性也跟着变糟了啦。
当我和夏目好不容易地一踏上月台,新干线的车门随即关上,似乎有什么也跟着被关上了。然后,新干线便向东方驶去,而我则佇立于月台上,茫然地凝视着驶向东京的列车车屁股。
「你在干什么啦?戎崎,走罗。」
「啊,是。」
我被这么一叫,随即迈开脚步,边走边回头一看,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新干线了。中途下车,这句话浮现脑海,中途下车
「再来呢」
步出车站大楼的夏目搔了搔一头乱发,让那头乱发乱上加乱,一边缓缓地环视四周。他看看右边,看看左边,然后又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
「变得还真多耶,搞什么嘛,那栋大得要命的大楼。」
「以前大概在这里待过多久啊?」
「嗯,两、三年吧。」
不论等多久,夏目仍然一动也不动,只是茫然地环视四周,时间长到几乎让人感到不自然。夏目到底是在看什么呢,不,是想看什么呢?是因为看不到,所以才想要看到吗?
哎哟,好像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呢。
夏目变得怪怪的,连我也跟着变得怪怪的了。想要去解读这个笨医师的心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何况了才不想解读哩。我决定像个十几岁的小鬼赌气,一边靠在车站墙壁上。
「走吧。」
夏目可能是在约五分钟后这么说的。
「喔。」
我也乖乖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到附近的计程车乘车处,两人一起上了车。夏目和司机说了地名,不过却是个不熟悉的词汇,所以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SANARUDAI」简直就像是个外国地名,最后的「DAI」好像是汉字「台」。好不容易计程车驶进高地上片广阔的住宅,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说的,日本在高地所开发的住宅区好像都会加个「台」字。后来,电线杆上所挂的地名标示证实了这一点。原来如此,是「佐呜台」呀。这里和我住的町屋不同,整齐规划的住宅仿佛填满整座山丘似地延展开来。不仅道路宽、房屋大,天空也毫无阻碍地一望无际,真是美丽的街道。
计程车在这街道中的一角停了下来。
「好了,下车罗,戎崎。」
「嗯,是。」
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抵达一户人家,门口挂着写有「石川」两字的门牌。这里好像就是目的地了。啊,可是,像这样靠近一看就可以发现这街道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新,感觉上大概也盖了有十年吧。不、应该更久才对,说不定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盖好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们会来到这种普通人家来。也不是啦,真要问我曾想像过什么样的地方呢嗯,其实什么都没想像过就是了。
叮咚!
一按下门铃,屋内传来这样的声音。紧接着是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数秒后大门开了。
「这么大老远跑来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们了。」
现身的是个年纪比我的母亲还要大一些的伯母,大概就四、五十岁吧。虽然现在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伯母了,不过五官轮廓很深,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如今那张脸庞也很有魅力。
「夏目医师,好久不见了。」
「别这么客气,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
夏目以活像个成年人的举止低下头。
「突然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真是抱歉。」
「怎么会呢,我先生也很期待你们的来访喔,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唠叨着那个买了没,这个买了没呢。」
「啊,真不好意思,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
夏目诚惶诚恐的样子,还真像个见过世面的大人,和平常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当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时,那位伯母瞄了我一眼,对我点头致意。我也手忙脚乱地赶紧点头。
夏目把手放到我头上,对伯母说:
「这个,就是那个啦。」
喂,搞什么嘛,什么「这个就是那个」啊。
「这么大老远跑来很累人吧?」
伯母温柔地对我说。
我乖乖低头。
「这不会。」
可恶,就是没办法像夏目一样好好打招呼耶,像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啊。哎哟,完全没概念嘛。
「请多多指教。」
我姑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再度,这次是深深地低下头。
「来,请进,我先生正在等你们呢。」
「打扰了。」
「打扰了。」
我跟着夏目身后,吐出和夏目一模一样的话语,一边迈开脚步。走进一看,和外观一样是一栋再平凡不过的透天厝,宽敞的玄关中放着一个大鞋柜,当然上头也不能免俗地大概摆着两个奇怪的装饰品。玄关连接着一条笔直的走廊,尽头就是客厅。
在那个客厅里,有个爷爷。
「医师,好久不见了。」
爷爷坐在沙发上这么说,看到客人来访也无意起身,可见大概是个满了不起的大人物吧。可是光看他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上就像是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爷爷罢了,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白底橘色条纹的运动夹克。
「已经两年了吧?」
「嗯,大概有两年了。」
夏目说着坐到爷爷面前。他姿势端正地跪坐,简直像是要听爷爷说都似的。我姑且也在夏目身后同样跪坐下来,形成两个人即将一同听训的光景。
「别这么拘谨,随便坐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目说着改成轻松坐姿,我也改变坐姿。咦,简直就像是夏目的跟屁虫嘛。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这里了。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再直接坐到地上去了呢。」
爷爷说。不、不对。我现在才终于发现,眼前的不是爷爷。虽然他满脸皱纹,声音嘶哑,干瘪消瘦,看起来就像个老爷爷,但是其实年纪没那么老。
「喂,帮我们端个茶吧。」
爷爷他不,是伯伯他对着厨房叫道。
「好、好、好,马上来了。」
刚刚那个伯母叫着回应。
这么一来一往让我确信,伯伯和伯母是一对夫妻。这么说来,即使年岁有所差距,伯伯也顶多六十岁左右,或许还要更年轻吧。也可能和伯母差不了几岁。
伯母终于来了。
「老公,这孩子就是夏目医师之前说的那个戎崎吗?」
「啊,是,是的。」
我只管乖乖点头。
「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辛苦你了呢。」
伯伯深深低下头,甚至比我还要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把头垂得更低。过了好一会儿,我想大概可以了吧,一边抬起头,却发现屋内所有人都定定地凝视着我。
「就是这个孩子呀?」
「是的。」
「这样啊,就是这个孩子啊。」
「是的。」
怎么回事啊?
大家为什么都看着我呢?
¢
我们两人一起走在比起宇治山田车站要小得多的伊势市车站前。像这样两人并肩走着,就可以感到世古口似乎比平常还要高大,简直就像一面墙在走路,那是种身旁有一面庞大的墙壁般笨重地移动着的感觉。稍微抬头瞄了一眼,上方有张脸庞顿时映入眼帘。因为靠这么近仰望他,脖子后方都开始痛起来了。话说回来,那还真是张从容悠哉的脸庞啊,仿佛什么都没在思考。和整天想东想西,然后被这个或那个束缚的小裕截然不同,小裕那家伙似乎总是一会儿心情好,一会儿却又陷入低潮。
「嗯,市公所应该是在这边吧。」
世古口在外宫前方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他所指的是十字路口左转的那条路。
「嗯,对啊,还有一小段路喔。」
「那,走走罗。」
他是在紧张吗,稍微结巴了一下,仔细一看,他的表情感觉上似乎比平常还要僵硬一点。
啊,或许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吧。
「好像有点紧张耶。」
在难以镇静下来的情况下,这句话脱口而出。
「唔,嗯。」
世古口点头说道:
「对啊,会紧张耶。」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
「咦什么东西?」
「那个点子,是山西想出来的吧。他有找你商量过吗?」
「才没商量过呢,今天早上才突然跟我说的。」
「你不觉得这真的是在胡闹吗?」
「啊,嗯。」
「你会不会觉得还是算了啊?」
嗯~~世古口沉吟着,然后暂时沉默地持续往前走。我们穿越十字路口,走过位于十字道路转角那栋过时的老旧旅馆,朝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邮局走去,那里张贴着一张「伊势神宫独有邮票贩卖中」的海报。隔壁是间法国餐厅开在一栋老旧建筑物中,那里之前好像是间邮局。再来是名为「城市广场」,大得很浪费公共设施。隔壁紧邻着一间游泳教室,以前我还去上过课。那里有个很恐怖的老师,第一天上课就突然把人扔到池子里,我怕那个老师怕得要命,才两个礼拜就不上学了。游泳教室再过去是税务署,从事自营业的父亲每年总有一次,会为了什么最后申报之类的到那里去。税务署的对面就是我们的目标建筑物,那是一栋稍显陈旧的五层楼建筑,伊势市公所。
「水谷,你觉得呢?」
当我们朝市公所走去时,世古口这么问我。嗯~~我也这么沉吟,没办法立刻回答。
「我觉得裕一怎么想其实无所谓。」
我才一沉默,世古口便说出让我感到惊讶的话来。
「是吗?小裕的心情也很重要吧?」
「因为裕一是男生呀。」
「什么意思?」
「啊,这个嘛,抱歉。我是想说因为我和裕一都是男生啦,所以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可以了解裕一的心情。你还记得吗,裕一他去里香病房那时候,不是在墙壁上拼命跑吗?实在是有够甚至拼到让人感觉很逊吧。」
「嗯。」
莫名地感觉怪怪的,真的是逊到家,难看至极,不过小裕那时候的身影却时常浮现脑海。
一定是因为那样,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会向竹久同学告白也是因为那样。
玲奈曾经很不可思议地问:
「你是怎么啦?」
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竹久同学已经有女朋友,两人感情很好,又是个姿色远胜过我的美女。我很清楚就算告白也没用,所以老早就放弃了,有时候还会觉得只要可以喜欢竹久同学就够了。也曾想过跑去告白会害竹久同学伤脑筋,这是很自私的作法,所以还是算了。
是的,我根本就没打算告白的。
老早就决定了。
但是,那样的心情却改变了,最后竟然还跑去告白。
一定都是小裕害的。就是因为目睹他那副拼命的样子,才会觉得似乎被什么在背后催促着,想要效法那种窝囊样。不顾羞耻,把什么自尊完全抛诸脑后,只管拼命地一直跑
我或许是想像他那样跑跑看吧。
「我想裕一的心情已经很肯定了,我是不清楚有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啦,只是也会觉得或许山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吧。」
「嗯。」
「不过,里香的心情我就不清楚了。水谷你也是女生吧,我想你可能会了解里香的心情,所以才想问问看的。那个,怎么样呢?里香她是怎么想的呢?」
哇,世古口外表看来虽然呆头呆脑的,其实心思很细腻耶。山西的点子绝对是不经意闪现的念头,世古口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来的。才不像我,只是因为拒绝不了,所以才来的。
「水谷,你觉得呢?」
「我是不太清楚啦。」
世古口并未催促我回答,只是静静等着。
「不过只要是女生,任何人应该都会觉得开心吧。」
话才出口,胸口立刻感到苦闷了起来。刚刚,自己逃避了,把答案换成了「只要是女生」这种普遍论调。自己其实很清楚,很清楚就连秋庭里香,也几乎和小裕不对,是比小裕更下定了决心。
「那不就好了吗,走吧,水谷。」
一回神,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世古口也陪我停了下来。市公所就在那边了,距入口大概只剩十公尺。
「走吧,水谷。」
「嗯。」
并不是说我决定了,或选择了,只是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所以才移动脚步罢了。玄关逐渐逼近,看来格外稳重的世古口也让人萌生一股莫名的反感。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呀,因为必须把头抬得老高才看得到,脖子后面都痛起来了。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世古口根本就是紧张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他的双眼眯得比平时更细。咦,怪了,怎么回事啊?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不协调,有种奇怪的感觉。
「啊」
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因为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世古口同时伸出右手和右脚,当然左手和左脚也在随后同时伸出,真是怪走法。似乎是因为非常紧张,所以不自觉地显露出这种僵硬的走法。
「怎怎么了,水谷?」
他的声音果然很紧张。
哇,好怪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同手同脚走路的人耶。
「没有啊,没事。」
我还真是坏心眼耶,因为想要继续观赏世古口的怪走法,所以才这么说。步出市公所的大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盯着世古口,一边走过我们身旁。原本那庞大的身躯就很引人注目了,现在又用怪走法走路,一定更引人注目吧。这么一笑过后,心情也莫名地轻松了起来,紧接着甚至是自然到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市公所。大概左侧就是楼梯,各种办公区块仿佛簇拥着阶梯似地排列在那边。再来该到哪里去呢?这里有五楼,也可能在很上面吧,有没有标示牌啊。
正当我四处张望时,附近头上竟然就挂着一块写着「户籍住民课」(注:「户籍住民课」的业务类似台湾的「记政事务后」,不同于台湾的是,日本将其归在市公所的营业范围内)的标示牌。啊,一定是那边。话说回来竟然是一楼呀,都还没做好必理准备呢。
「那边吧。」
世谷口也发现户籍住民课,用手一指。
「应该吧。」
「走吧。」
「嗯。」
戎崎裕一那天夜里的身影浮现脑海。那副跑在墙壁上的拙样,真是逊到不行的蜘蛛人。不过他却拼了命、卯足全劲地跑着,任凭身体在墙上撞来撞去,最后他的手终于构到东楼的扶手。其实那也不是靠戎崎自己的力量,全都仰赖旁边的世古口司和他哥哥世古口铁助他一臂之力。我自己有帮忙,山西保也有帮忙。但是,即便是这样,如果戎崎裕一一开始就放弃的话,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间就结束了。况且,事情之所以会成功也绝非偶然,不论同样的事情再试上千百次,戎崎裕一的手应该也一样都会构到东楼的扶手。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和从一开始就放弃的自己不同。
户籍住民课的标示牌逐渐接近眼前,柜台那边有三名职员,正悠哉的工作着。他们有两名女性,一名男性,其中一名女性往这瞄了一眼。我觉得有点紧张,心想如果永远都走不到就好了。像这样持续不停走下去,或许总会做好心理准备的。但是,我们仅仅十秒就走到柜台前,我和世古口一同停下脚步佇立着。这时候我才发现,此情此景或许大大不妙,会被误会的。一男一女跑到这边来,然后
「请问」
世古口发出声音,职员立刻飞奔而至,是刚刚有看我们一眼的女职员。
「有什么事吗?」
她整个人就是一副典型公务员的感觉,认真的脸庞、银框眼镜、整齐马尾、皮肤有点粗糙,还有两支发夹夹住发鬓,发圈则是褪色的。我就只会观察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世古口说:
「这里可以拿到结婚登记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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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真是盛宴款待呢,桌面上摆满寿司及生鱼片等,这些也都好好吃喔。明明那么靠海,不知道为什么伊势那边的海产却反而很难吃,比起这海产的滋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伊势实在是个瞧不起人的城镇耶。」
夏目在席上没完没了地大肆抱怨:
「可以说是对外地人很冷淡吧。」
「喔,真的会那样喔?」
爷爷不,是伯伯似乎兴致勃勃地问。伯伯从刚刚开始就没再吃任何东西,不仅如此,身体动也不动,只是一直坐在沙发上。
「嗯,那里从很久以前就是个观光名胜,还拥有像伊势神宫那种了不起的东西,所以莫名地好像有种高高在上的贵族意识,和京都有点像呢。不仅街道感觉像,连人的感觉也像。」
「啊,京都也是很难接受外地人呢。」
「还有那里的女人很强势,男人比起来就温顺多了。」
话说回来,当着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伊势人面前,还真敢说这么多伊势的坏话。夏目说人家坏话的能力已经算是种与生俱来的特技,说是「技能」也不为过。一般人不是应该都会稍微客气一点的吗?
「真的,伊势的男人实在有够没出息的,女人很有担当。」
我说啊,在下也是伊势的男人哦。我憋了一肚子鸟气,只好狼吞虎咽地猛吞生鱼片,不过这还真好吃呢。据说是种叫做针鱼的鱼,比目鱼的滋味同样无与伦比。啊,好好吃喔,可能是夏目的份吧,管他的,看我全部吃光光。
谈笑风生的夏目正想夹生鱼片,一望向手边,脸上便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盘子已经全空了。当然,全是我一个人吃的。夏目以一副明显火大的样子望向我,但是他好像也很清楚,都一把年纪了还为食物大动肝火何况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毕竟不像话,所以也没向我抱怨什么。我冷冷一笑,夏目随之怒气冲冲地瞪向我。哇哈哈,刚刚吃的比目鱼好好吃呢,夏目医师。
就在这时候,夏目突然捏住我的鼻子。
「石川太太,有那个吗?」
「有啊。」
「麻烦你了。」
他抓着我的鼻子,和伯母展开这样的对话。
「等等等!什么啊!」
不久,伯母端着一个不知道装什么的盘子走出来,夏目用筷子从里面夹出某种东西,慢慢逼近我的嘴巴。
「戎崎,吃吃看吧。」
「那是什么?」
「石川先生帮乡那边的名产,叫做鲫鱼寿司。」
「鲫鱼寿司?」
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总不好拒绝伯伯故乡的名产吧,毕竟刚刚才接受过伯母的款待呀。就在那鲫鱼寿司入口的同时,夏目也将捏我鼻子的手移开。我顿时捂住嘴巴,因为有股惊人的臭味在口中蔓延。哇,搞什么啊,这东西?吃的吗?真的假的?没臭掉吗?一定是臭掉了啦!
但是,我也不好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只好和着泪水把那个什么鲫鱼寿司一起咽进肚子里。死我以为这下真的死定了。
哇,夏目低喃。
「你还真敢吃呢。」
「勉、勉强」
「说实话,那东西太臭了,我才不敢吃。」
「啊?」
「真的,你真的好敢吃喔,太厉害了。」
夏目一个劲地佩服万分,这个笨医师!我心底萌生杀意,自己不敢吃的东西,干嘛还叫别人吃啊!
伯母也说「我就只有这个是没办法入口的呢」,伯父钦佩地说「哇,真是太了不起了」,而夏目又在那边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嗯,我真的不敢吃这东西」,然后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唔这些什么大人最讨厌了啦
¢
「这里可以拿到结婚登记书吗?」
「嗯,是,有啊。」
「那请给我一张。」
职员似乎对这话感到困惑,先望向世谷口,接着望向我,然后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很明显,不会有错,十几岁的两个人,只是孩子的我们。
「这边。」
但是,她仍然递出结婚登记书,薄薄的纸张上的褐色文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结婚登记书这几个字。以前甚至不曾想像过自己会在仅仅十七岁,而且还和一个既不是情人,也不是男朋友,更不是未婚夫的人一起来拿这个东西,胸口莫名地悸动了起来。明明就不关自己的事,却逐渐感觉像是自己的事了。哇,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就会变成新娘子啦。新娘子,这个具体的词汇在脑海中回荡的瞬间,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山西。
「这是个很厉害的点子吧。」
当我从世古口那听说后,为了确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为了确认这个人脑筋正不正常,所以打电话给山西。山西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洋洋得意,一再重复着「很厉害吧」。
「说真的很厉害吧。」
「你很莫名其妙耶!那个什么结婚登记书,你是认真的吗?」
莫名地想起竹久同学,也不是什么余情未了,我其实没怎么把竹久同学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是无所谓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试着告白后才明白,我以前根本就没那么喜欢竹久同学,只是被囚禁于「喜欢」的情绪中罢了。也因此那么一告白后,竹久同学的脸庞与身影顿时变得好模糊。我甚至觉得还好对方没答应,对方一旦答应的话,一定没多久就会觉得尴尬而分手吧。
「啊,我是认真的啊。要把东西拿给戎崎和里香喔。」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应该是两情相悦吧。」
「那个什么结婚登记书,代表要结婚耶!」
我发出更大的声音。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山西!」
「嗯,这想法很棒吧。」
「哪里棒啊?哪有那么简单呀,结婚耶!」
「嗯,说得也是啦。」
果然,山西似乎犹豫了。
「不过,毕竟那家伙的情况有点特殊嘛。」
「哪里特殊啊?」
「我呢,问过戎崎了。也不是啦,是不小心听到他和世古口的对话。」
「怎样啦?」
「听说里香她,也不知道可以活到什么时候耶。这是秘密喔,不能跟别人讲喔。我是有事拜托你,所以才跟你说的。」
知道啦,山西。我呢,老早就知道了啦,所以才会把姊姊的制服给她呀。
「她呢,是没有什么将来可言的,可能也只有现在了。所以,也可能会有这种情况的,不是吗?」
「可是,说什么结婚也未免太」
「没有啦,我也觉得不用一定要结婚呀。简单来说,算是一种形式吧。总之,只要在那张纸写上两个人的姓名就好了吧,不用去市公所登记。虽然那样的话,可能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可是该怎么说呢只要有这么一点点的形式,不就可以清楚确认彼此的心意了吗?如果戎崎觉得不需要,直接扔掉就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嘛」
心情越来越沉重,感觉上是动也不动地停留于某处似的。事情一步步地持续发展,不管是戎崎裕一还是秋庭里香,似乎都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好奇怪,不久之前,我都还觉得戎崎裕一那个人根本就是个小鬼。正因为不小心知道了好多事像是三万的传说啦、他讨厌干燥香菇啦、曾经因为从夜市买来的水枪掉进势田川里而大哭啦所以戎崎裕一这个人在我心中也特别没有分量,甚至连打照面都觉得讨厌。然而,一回神却已经被他甩得老远,连背影几乎都看不太清楚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呢,啊,很简单。
秋庭里香
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嫉妒,因为我又不是说喜欢戎崎裕一,才不是什么倾慕啦、爱情啦那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是更为污秽、狭隘的东西,感觉很悲伤的什么。
哎哟,什么啊搞不太清楚耶,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啊
不过小裕他,好帅耶,虽然在墙上奔跑的样子让人不忍卒睹,可是好帅喔。很羡慕秋庭里香有个人肯为她那么做,些时我才终于发现,终于了解。这样啊,或许是这样吧。
不是嫉妒。
而是羡慕呀。
¢
这是个非常出色的庭园,不但种植着各种树木,而且每一颗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一颗梅树上头点缀着数朵白花,另外还有巨大的庭石,其中一颗庭石上不知道为什么放着一个陶制的青蛙摆饰。看来似乎已经在那放了很长一段时间,外表都变得脏兮兮的。
青蛙顶着一张有够悠哉的表情,凝视着站在庭园中的我和夏目。
「很棒的庭园耶。」
「是啊。」
夏目在草坪上伸懒腰。
「啊,好像有点累了呢。」
「那个」
「什么?」
「伯伯他身体是不是哪里不好啊?」
我确认过背后,这么问出口。伯伯还在房子里,仍然坐在沙发上。而伯母正在对面的厨房中,忙碌地来回走动。
「他的肾脏不好,正在接受洗肾。」
「洗肾是」
「啊,你不知道吧。所谓的肾脏是一种负责过滤储存于体内的老旧废物,维持血液平衡的器官。他就是那东西出了问题,所以不但老旧废物会一直堆积,还有像是身体必须的维他命或贺尔蒙之类的东西就没办法正常供给了。这样明白吗?」
「嗯,勉勉强强。」
「所以大概每周三次,要用机械以人工方式调整血液,这就叫做洗肾。只是就算是这样,也没办法完全调整过来,而且洗肾本身也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是很辛苦的。还有,肾脏不行的话,其他器官也会慢慢变得不行。石川先生的肾脏出问题大概也有二十年了吧,肾功能不全这个病灶,让心脏也跟着变糟了呢。我待在这里的时候,开过心脏手术。因为大条血管堵塞,所以帮他建立了一种叫做bypass,也就是绕道血管啦。然后,瓣膜也不正常,那时候也一起移植了。」
「瓣膜和里香一样的东西吗?」
「是啊。」
天气好好,今天的天空简直像秋天一般澄澈晴朗,真的很美。刚刚或许下过一场雨,可是吹抚过的风好暖和,确实带着春天的气息。排列在庭园中的树木,全都挂着膨胀的嫩芽。
「石川先生他呢,听说最近瓣膜的情况很糟糕。」
隔了一会儿,夏目说。
「已经变得无法顺利开阖了。」
「那个要动手术吗?」
「已经不可能了。」
「咦?为什么?」
「没有体力了。所谓的手术,会对身体造成相当程度的负担。就像你看到的,石川先生现在非常虚弱,如果没有太太帮忙的话,甚至走不了一百公尺。石川先生他,看起来不是像个老爷爷吗?其实他才五十六岁耶,青春全都被疾病给夺走了呢。总之,不可能再动手术了。如果下次再出什么状况,一切就结束了。」
夏目完全是一副说明的口吻,早就变成医师的说话语调了。
「伯伯他知道这些事情吗?」
「嗯,当然。」
「伯母呢?」
「知道啊。」
我望向后方,伯母把香蕉递给伯伯,不是全部,而是对折后的其中一半。伯伯伸手想讨剩下的一半,伯母挥挥手示意「不行喔」。伯伯似乎说了什么笑话,逗伯母笑了。感觉上感情真的好好,虽然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生活,再平凡不过的寻常日子,他们看来却这么地开心。
夏目也和我看着相同的光景。
「他们和疾病缠斗了二十年呢,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是啊」
「做了医师之后,可以说是看遍了各种家庭,也看尽了那些家庭的各种情况。不管在社会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家庭还是常常因此而破碎,还有一生病,所有部属就全部鸟兽散的也没什么好稀奇。或是明明还活着,家人突然间就开始争起遗产来,像兄弟姊妹在病房里互相大吼大叫也是常有的事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目的口吻变得不再是医师的语调了。
「这么说或许有点抱歉,不过石川先生以社会标准看来并不是一个成功者。因为生病的关系,在公司里根本就出不了头,而且还被迫提早退休,赚的钱大概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而已吧。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很幸福,有个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老婆。拥有一个了解一切,始终不离不弃的人陪在身旁,相较之下反倒是抱着十亿圆的孤单老头还比较寂寞呢。」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却刻意大惊小怪。
「十亿?你认识这么有钱的人喔?」
是的,我是几近装模作样地大惊小怪。
夏目也夸张地一笑。
「嗯,认识啊。而且呢,戎崎,很不可思议地还是个很夸张的吝啬鬼呢。」
「真的假的?」
「为了省住院费用,不住单人房跑到大病房住耶。喝饮料也是,不买罐装咖啡,总是到纸杯贩卖机去买,那种不是便宜大概二十圆吗?就为了那二十圆,还会特地跑到其他大楼买耶。明明就有十亿,应该随心所欲地尽情花钱才对嘛。」
「像我的话,一定会痛快花个够。」
「喔,一般人都会这样吧。」
「就请个可爱的看护呀,然后让她喂我吃果冻,听她说什么『来,啊~~』。」
「这点子不错耶。」
夏目认真地点头。
「那样还真不错耶。」
「如果有十亿的话,那种程度的享受也无妨吧。」
「对啊,是我的话,大概会请三个人来服侍我吧。」
「啊,赞耶。其中一个一定要眼镜妹才行。」
「你有这种癖好喔?」
我们扯着这些没营养的话题,互相哈哈大笑。夏目所说的话当然始终在心底回荡,但是我们并没有单纯到能够一直沉浸于严肃的话题中。是的,越重要的话语,还是尽快随风而逝越好,那种东西,之后例如窝在深夜病房的被窝中时,再来一个人偷偷思考好了。
我再次望向背后,伯伯和伯母一起坐在沙发上,感情融洽地分享刚刚那根香蕉。
「好好喔。」
我眯起双眼说。
「对啊,好好喔。」
夏目也眯起双眼。
有只娇小的鸟停在树枝上,它转了转头,显得有些忙乱,随即振翅飞离,那影子也同时从我们的脚底溜过。
5
「啊?滨松?」
谷崎亚希子这么大叫。
医护站中的情况,活生生血淋淋地几乎就是战场的写照,同事美奈子正以惊人的气势将盘里的药品分类,而护士长则对着重听的老婆子大叫:「我~说~啊!那是您的孙子喔!孙子!您忘记了吗!?」三个护士铃同时响起,菜鸟护士幸惠则是粗手粗脚地把检查用的各种物品一股脑地往外倒。
就在那样的兵荒马乱之中,亚希子问幸田:
「为什么裕一会到滨松去呢?」
「不知道耶。」
幸田仿佛事不关已地歪着头。喂,那不是你负责的病患吗?
「就夏目医师说『借一下喔』,所以就」
「什么『借』啊理由呢?」
「听说是夏目医师以前的同事对裕一的症状有兴趣呀。」
哎哟,快按耐不住了。什么东西啊,什么叫做「借一下喔」,而且你也帮帮忙别相信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嘛。
「裕一只是A型肝炎耶,我不觉得其他医院的人会对有兴趣。」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呀。」
当事者的危机意识为零。
「你其他还有问些什么吗?」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啊我有没有问呀」
这家伙是个小毛头吗,医师在日本被尊称为「先生」,社会地位崇高得不得了,但是这种荒唐至极的脑残者比例其实高得吓人。甚至还有些家伙只会按照教科书打麻醉,完全不考虑个人差异,实际上麻醉根本就没生效却坚持应该已经生效,接着就动刀。顺道一提,那正是眼前这个笨蛋二百五所干下的真实事件。
「就算只是A型肝炎,裕一可是个住院病患耶。」
「我当然知道呀。」
是怎样啊?竟然还给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把他带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是不太好吗?有取得他家长的同意吗?」
「是没有啦,可是他有家长吗?」
废话一定有的啊。
「那,幸田医师您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罗。」
「嗯。」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耶。」
「我明白了,我真的非~常明白了。」
不行了,再和这个白痴继续说下去,肯定会发飙。毕竟殴打医师,一定得卷铺盖走路,只好忍耐了。一半出于自暴自弃地接起护士铃的话筒,听到五〇三号房的高山以泫然欲泣的声音说「点滴脱落了」。于是连忙赶到病房,重新插好针。一回到医护站,听说三一五号房的太田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所以又跑去清理。途中被大病房一群色老头开黄腔调戏时,姑且面带笑容地装傻打马虎眼,那边那个废物老头和多田先生比起来,还算是比较可爱的呢,很容易应付。像那样重复上演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的每一天,所谓的白衣天使的职场实况,唉,就是这个样子罗。
「呼~~」
当她好不容易能够喘口气休息一下时,已经是再过一小时就要下班。现在才有休息时间也没什么用嘛,虽然这么想,她仍旧往屋顶走去想抽一根菸。途中,她看到一个以相当缓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娇小背影。
「要不要紧啊,里香。」
她叫住那个娇小的背影。
「啊,谷崎小姐。」
「要去屋顶啊?」
「因为夏目医师叫我每天都要走一点路啊。」
说完,秋庭里香再度缓缓地迈开脚步。话说回来,还真有毅力啊,要是以前的里香,绝对不会甩什么医师的指示吧。就算是哭着拜托,或是大吼大叫,她也完全不当一回事。她那种不把别人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是过于贯彻始终,医师或护士也完全束手无策,甚至连那个夏目之前也拿她没辄。
「要不要我扶你?」
「没关系。」
感觉上光是走路就已经费尽全身气力,似乎可以听到「嘿咻、嘿咻」的声音了,唉,体力还没恢复吧。话说回来,说什么「没关系」嘛,真是的,如果是裕一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一臂之力的,也就是说我的「这一臂」还不太够力吧。
「今天,裕一他不在耶。」
「好像被夏目医师带出去了喔。」
「咦,夏目医师?」
「真是莫名其妙耶,那些男生,都不知道两个人混在一起搞什么东西。听说是到滨松去啦,对了,那是你和夏目之前待过的地方吧。」
「滨松?」
「嗯,怎么啦?」
看她似乎在沉思些什么,亚希子试着问,但是里香没有回答。虽然也想继续追问下去,终究还是决定放弃。里香不吃「严刑拷问」这一套的,连她这个谷崎亚希子也对她没办法。不论是生气还是大叫,甚至动粗出手,里香都不会改变她自己的吧。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够改变这孩子。
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保持沉默,两人持续在走廊上前进,然后步上阶梯。一接近屋顶,周遭便完全静了下来,完全无法想像楼下正笼罩于如同战场的喧嚣漩涡之中,两人的脚步声听来也格外响亮。
终于抵达屋顶。
「怪了」
原本应该重得要命的铁门顺畅地开启,也没有铰链那吱吱作响如同哀鸣般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不过秋庭里香不知道为什么露出得意的笑容,更让她吓了一跳。
「那是裕一修好的喔。」
「裕一?」
「他特别去拿油来,灌到那个铰链里,一边好几次开开关关的,让油完全吃到里面去,然后还调整过内侧的镙丝。那么一来就变得很容易开了喔,然后呢,裕一他呀,还很神气地说什么『你看,这样连你都可以轻松打开了呢。』真的有够神气的耶,不过是修个门而已嘛,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里香简直像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骄傲。
「喔,是那个臭小鬼呀。」
她试着关门,再试着开门,门扉的确变得轻多了。以前都必须用肩膀死命硬推,现在单手就可以轻松开关了。
「裕一还真有一手嘛。」
她微微一笑。
里香仍挂着开心的笑容。
「可是裕一他还把油滴到睡衣上,搞得一身粘答答的耶。他还完全没发现,直接那样就想回病房去了。然后还说什么『螺丝起子不见了』,可是那支螺丝起子明明就插在他绑在头上的毛巾里呢。」
「啊哈哈,少一根筋这一点还真像裕一的作风呢。」
「他就一副『螺丝起子在哪里啊』的样子,东看西看的,我不是就看见插在毛巾里吗?那画面还真有够蠢的呢。」
「你没告诉他喔?」
「嗯,我没告诉他。因为太好玩了嘛。」
有够坏心眼的少女。
「他后来发现了吗?」
「大概过了五分钟之后,才忽然想起来的。」
眼前仿佛看得到那副情景,他一定是大叫着什么「啊,怎么在这里啊」。亚希子捧腹大笑。
「真是个笨蛋呢。」
她们一边说着戎崎裕一的坏话,一边走到扶手附近,两人的影子并排在这向阳处的地面上。她犹豫了一下子,还是拿出香菸抽了起来。在这些孩子面前装什么白衣天使也没意义,反正太妹的身分也已经曝光了。里香完全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一边将娇小的身躯靠到扶手上。话说回来,她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睫毛好长好长,脸颊到下巴的线条简直像玻璃工艺般纤细,眼睛好大好大,鼻子也很小巧,樱红色的双唇嘟嘟的,而且那头漂亮的长发是怎么一回事呀?完全没有丝毫毛躁,直顺光滑地落至腰际。唉,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存在,而这么漂亮的孩子,竟然罹患那样的疾病。仿佛踩在摇摇晃晃的平衡木上,一掉下去就结束了。在那其上,一头长发摇摇晃晃,还有其他什么也一边摇摇晃晃的同时,心惊胆颤地持续往前走的每一天。
「谷崎小姐。」
「嗯。」
「你想裕一他了解吗?」
「了解什么?」
「我的病。」
或许是因为沐浴在斜阳之中,她睫毛落下的影子看起来更长了。
「你想他对这一切都很了解吗?」
她大大吸了口菸,让烟雾转过整个肺部后,再一口气吐出来。烟雾被风卷去,在空中流逝。唉,可能是有点累了吧,竟然被这种淡菸搞得晕头转向的。
「我想裕一他,对这一切都很了解喔。」
「终点不知什么时候到在到终点前会持续下去让人束手无策地持续下去你想他了解这些吗?」
「这个可能就不了解了吧。」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决定说实话。
「毕竟那家伙是个小鬼嘛。」
「」
「你是因为在医院里待久了,所以知道疾病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一般人一直以来都健健康康的人是不会了解那些东西的。就算脑袋明白,可是感觉上就很难理解呢。」
「」
「就算是这样,裕一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去了解喔。虽然只是A型肝炎而已,那家伙这段时间还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看到了各种东西。那家伙的隔壁病房呢,以前有个怪老头。那个老头后来死了,还留了点礼物给裕一,是很无聊的礼物就是了。只不过,我想他留给裕一的不仅止于那些无聊的礼物而已,还有其他各种东西喔。」
「」
「裕一他也是会慢慢了解的,那样不是很好吗?」
里香似乎想说些什么,以挑战般的眼神凝视着她,最后还是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下去。亚希子当然没有催她,姑且慢慢抽着菸。唉,烟渗进了体内,虽然明知对身体不好,不过就是戒不掉呢。
「我,会把裕一所有的一切全都夺走吧。」
整整十秒后,里香这么说。刚刚仿佛挑战般的神情短短十秒内便完全消失,那声音反倒变得好微弱。
她这次同样老实地点头。
「或许吧。」
「那样的话,太过分了吧。」
香菸已经变得好短。
「不过,那是裕一自己选择的啊。靠着自己深思熟虑后,慎重做出的选择喔。」
「选择」
「是啊,那个臭小鬼以他自己属于臭小鬼的方式,用那小得可怜的脑子拼命思考过的。管它是知识还是经验根本就不足够,反正也只是些浅薄知识而已,可是我想他也是运用那些浅薄知识拼命想过,然后才做出选择,决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你也没必要在旁边说三道四了,啊,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她试着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吧。
「就算是你,也没有在旁边说三道四的权利呢。也就是说呢,怎么讲啊?你反而不应该为了这个自寻烦恼,男人自己,都已经决定了呀。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女人就不应该再多说些什么了。就算是你,或是我都一样,都不应该再多嘴去干涉这样的选择了。」
太阳缓缓西斜,两人的影子也越拖越长。老早之前,香菸就已经吸到滤嘴边缘,可是还是继续吸下去,上头燃着强烈的红色火光。一旁的少女低着头,睫毛前端颤抖着。她当然假装没看见,然后点上第二根菸。
少女再次抬起头时,太阳已经正好沉入山的那头。
「裕一,还真是个大笨蛋耶。」
全心全意赞成。
「真是个大笨蛋呢。」
两人接着笑了一会儿,就像这样一再重复说着「真是个大笨蛋呢」、「真是个呆子耶」,如果戎崎裕一在场肯定会抓狂爆怒。
6
开往新大阪的新干线准时到站,车厢门扉随着「噗咻」一声开启,正要踏入该节车厢的只有我们两人。才刚踏进车厢一步,我便回头看。
「夏目医师,车来罗。」
「喔。」
我出声后,夏目好不容易才迈开脚步,但是那张脸感觉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夏目刚刚开始始终是这副德行,不对,也不是从刚刚开始,是从快要离开石川家那时候就这样了。
「啊,这边喔。七排的D和E。」
我边看车厢边确认。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就坐靠窗吧,心里正这么想时,只见夏目愣愣地杵在身后。我占据靠窗位置后,他也没抱怨什么,直接在靠走道那边就座。
怎么搞的啊,夏目这家伙?
这个笨医师突然间这么安静还真让人浑身不舒劲,不禁开始疑神疑鬼地怀疑他到底有什么企图。稍微摇晃一阵后,新干线流畅地向前疾驶,里香曾居住过的城镇、过去夏目曾居住过的城镇,滨松逐渐远去。
话说回来,夏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安静下来的呢。
反正坐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开始追溯数小时前的记忆。吃饭的时候还很有精神呢,应该说就是那个有够坏心眼,一如往常的夏目。之后步出庭院,两个人聊天,那时候也很正常呀,我们还说了一大堆有钱人的坏话耶。嗯然后怎么了呢,啊,对了。青蛙摆饰旁边来了一只玳瑁色花猫在那么晒太阳
夏目看到那只猫就说什么
「花猫耶,那就是母猫罗。」
「花猫都是母的啊?」
「嗯,听说是因为遗传的关系。」
「喔~~」
「偶尔也会有公的花猫,不过听说很珍贵。如果卖给渔夫的话,好像愿意出到一百万圆耶。」
「一百万圆?真的假的?」
「因为大家都说只要有公的花猫在,就不会遇到暴风雨啊。那些渔夫最信这一套了。」
唔,回到伊势后就试着去抓镇里的花猫吧。只要抓到一只公的,就有一百万。到鸟羽或南岛町去的话,渔夫要多少有多少,到那里去卖就好啦。可是,那很累人的,就是因为数量很少,所以才订出那种行情的吧。要是抓一百只,一百只都是母的,那就就白做工了吗?
「你很了解猫嘛,以前是不是有养过啊?」
「不,没养过。」
微妙的间隔。
「因为以前附近就有这种猫,所以才比较熟的。」
「喔。」
面对这种暧昧的说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在发呆时夏目突然大叫:
「饭饭!」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是夏目才不管我有什么反应,只管大声地重复着「饭饭」。搞什么嘛,这个笨医师,终于发狂了吗?
我愕然地仰望夏目,只见他指着花猫。
「你看,戎崎。」
「啊」
本来应该是在理毛的花猫,如今却定定地凝视着我们。该怎么说呢,那双眼睛感觉好认真。
「饭饭!」
花猫的屁股缓缓蠕动。
「饭饭!」
「你在说什么啊?」
哇哈哈,夏目笑了。
「像这种住在住宅区里的猫呢,虽然说是流浪猫,不过倒像是半家猫。然后呢,被人家喂的时候,多半都会听到人家说什么『给你吃饭饭罗』。」
「喔。」
「所以一听到『饭饭』,就会出现反射动作啦。」
夏目一直「饭饭、饭饭」地喊个没完,每次花猫都会缓缓蠕动屁股。它大概是害怕我们,可是又想要吃东西,猫咪自己也有它们内心的挣扎纠葛吧。话说回来,这男人心肠实在有够坏的,让猫咪心怀期待,可是又好像完全没有要喂它的意思,只会看着猫咪缓缓蠕动屁股笑个不停。我跑到客厅去,捏了块吃剩的烤鱼,回到庭院。
「你在干嘛啊?」
「太可怜了嘛。」
我说着便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只猫。花猫对我似乎有所警戒,不过好像也闻到了烤鱼的香味,鼻翼频频掀动。我轻轻将烤鱼放在猫咪所坐的庭石前方约一公尺之处,真接往后退,退回到夏目身边。猫咪始终戒慎恐惧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戎崎,真想不到你还满好心的嘛。」
夏目似乎是真的大吃一惊地说。
我夸张地姑且流露出睥睨的眼神。
「我和医师您不一样啊。」
「你这口气很让人火大耶。」
「没有啊,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可以踹你吗,戎崎。」
「啊,来了耶。」
猫咪从石头上一跃而下,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不过仍缓缓地朝烤鱼逼近。它嗅嗅味道,看着我们,然后又嗅嗅味道,再看看我们。然后花了整整一分钟观察四周情况后,好不容易才开始吃鱼。
「吃得津津有味呢。」
「对啊。」
「有生鱼片可以喂它就好了,可惜不知道被谁狼吞虎咽地吃光光了呢。」
「可以踹你吗?」
当我们这样瞎扯时,后头传来声音对我们说:
「还真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是伯伯。
啊,他还能走耶,话虽如此,手还是被伯母牵着就是了。可能是想掩盖些什么,或是还有其他的理由,伯伯只有右手裹在毛织手套中,左手则被伯母紧紧地握着。
伯伯步履蹒跚地走近我们。
「真好可以要到吃的呢。」
然后这么跟猫咪说。
「不好意思,自作主张拿东西给猫吃。」
夏目低头致歉。
「啊,没关系啦。」
伯母用力地摇手。
啊,对喔,伯伯他们也不一定喜欢猫啊,看到我们喂猫说不定会不高兴呢。完了,刚刚满脑子都只有想到猫而已。
「那个对不起。」
我慌张地低头。
「不会、不会,没关系啦。」
伯母果然还是边说,边用力地摇手。
就算讨厌,也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出真心话吧。唉,不过做都做了,现在也没办法了。几分钟后,猫咪已经把鱼吃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副相当满足的神情,又回到石头上,原本那个青蛙摆饰旁边的位置,然后比刚刚更细心地整理起毛发。
伯母看它那样子,咯咯发笑。
「那只猫咪每天都来报到呢。」
「喔。」
我和夏目同时颔首。
「大概是因为石头晒过太阳,变得暖呼呼的。如果是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下午就会一直在那边睡觉喔。」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嘛。」
伯伯对伯母的话点点头后,仰头望向天空。
「还真像是秋天的天空呢。」
的确,头顶上无边无际的天空,就像是秋天似地感觉上高远得不得了。这时期的天空多半都是模模糊糊的蓝,今天却显得格外清明,那高度甚至让人觉得即便出手去也绝对触摸不到。
「真的好像是秋天呢。」
「去年秋天那时候,新闻有报过,说是秋天的天空反而比较低耶。」
「咦,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因为空气很澄澈,感觉上反而变得很高。还有,大概说是和云的形状也有关系吧。」
「啊,原来如此。」
「今天早上才下过一场雨,空气也变得很干净了吧。」
我听着伯伯和夏目的对话,仰望天空。的确,今天的云都飘浮在好高远的位置。原来是这样啊,是因为云的关系。而且下过雨后,空气中的尘埃减少的缘故啊。
「这样啊,唉,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夏目露出苦笑,说着什么「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简单答案啊」,一边始终苦笑。他的反应有点奇怪,如果是感佩倒还说得过去,但是为什么会苦笑呢?
夏目就是在那之后,开始变得沉默的。前一会儿还恬噪得要命,各种话题都能聊,却突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挂上讨人喜欢的笑容,陪伯伯、伯母聊天。因为夏目完全不发一语,我也无计可施。好在伯伯和伯母始终这么热心地款待我们,聊起来也特别起劲。和大人像这样聊天,或许还是我生平头一遭。接着,他们请我们用过热茶和菓子后,我们便起身告辞。和来的时候不同,回程是伯母开车送我们到车站。
我们在验票口前和伯母道别,就在那时候,伯母突然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要加油喔。」
伯母的眼神非常认真。
「可能都是些很累人的事,但是要竭尽所能喔。」
这话怪了。
要加油的应该是伯母自己吧,因为伯伯是肾脏病,没办法一个人走路,才五、六十岁,看起来却像个老爷爷啊。应该竭尽所能的,应该是伯母她自己呀。
一阵混乱后,我才发现。
伯母她已经知道了
我和里香的事。
我慌慌张张地看向一旁的夏目,那家伙还是一副恍惚失神的样子。我当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一直说「嗯」,一边点头。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伯母的好意,可是脑子里完全想不出任何适当的话。
我在移动的新干线中思考着,不对,是尝试思考,但是始终无法理出个头绪来。虽然有各种事情浮现脑海,那些东西却根本无法汇集成为单一焦点,随即流逝无踪。总而言之,我清楚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到现在才终于了解为什么夏目会带我到滨松来。夏目是想让我亲眼看看伯伯、伯母他们两人的生活,那是我和里香即将步上的道路。
当车驶过丰桥时,夏目已经完全熟睡,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才到名古屋。话说回来,夏目一路上都只会睡觉耶,唉,也可能是装睡就是了。管他的,装睡也无所谓啦。听好罗,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再给我装睡久一点喔。
我问:
「夏目医师,你有说过不论是命运或未来,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吧。」
夏目没回答。
因为他在睡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的双手是为了紧紧抓住想要的东西而存在的吧。」
当然,夏目还是没回答。
「我相信那些话喔。」
我对着大概是在睡觉的夏目说:
「我是打从心底相信那些话的。」
是的,不论这个世界有多么莫名其妙,乱七八糟,难以尽如人意,我们都应该努力地把什么拉到自己身边来,我们应该一边对抗那样的现实一边活下去。
毕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仅此而已,不是吗?
说什么放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直到最后一刻,我都相信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双手一定能够紧抓住那重要的东西。
是的,我就是要这样地去相信。
7
我们在市公所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吧,感觉上那是一段短暂又漫长的时间。总之,当我们步出市公所时,整个人都累垮了,不过站了二十分钟听说明而已,却远比全程跑完十公里马拉松后还要累人
「有够累的喔,世古口。」
迈向车站的步伐异发沉重。
「对、对啊。」
世古口一脸茫然失神。
在过度疲累的情况下,我们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持续往前走。经过税务署前面、经过游泳教室前面、经过城市广场前面、经过餐厅前面、经过邮局前面,最后在经过那栋过时的老旧旅馆那里右转,然后直接走向车站。
一抵达车站,我们就走进旁边的一家速食店。
「呼。」
一在座位上坐下来,叹息声随即脱口而出。
「呼~~」
世古口吐出的气息大概有我的三倍。
我们各自啜饮着热咖啡,喝到将近一半时,好不容易才稍微恢复精神。
即使如此,还真是受不了耶。
都是世古口他啦,点什么头嘛。被问到什么「是你们两个人要用的吗」,竟然就「嗯」地点了头。之后,职员开始为我们说明各种事项,可是总觉得紧张得不得了,几乎都不记得了。只会频频点头称是,其实全都是有听没有进。唉,烦耶,世古口没事点什么头嘛,说是姊姊拜托我们来拿的就好啦。那么一来,应该就不会紧张成那样子了嘛。那时候满脸涨得通红,实在是有够丢脸的,大姊姊她一定也有注意到吧,我们两个人都一样满脸通红。
那个女职员似乎也察觉我们都还涉世未深,钜继靡遗地为我们说明该如何填写结婚登记书。她还特地浪费一张结婚登记书,示范写给我们看。那张结婚登记书上如今正放在我的口袋里,框线内的左侧写着「世古口司」,然后右侧写着「水谷美雪」,并列着两人名字的结婚登记书。光是回想那时的情景,脸又慢慢红了起来。手一伸进口袋,指尖便触碰到折两折的纸张。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为什么会像这样牵动着自己的心绪呢。
「真受不了。」
世古口以有够疲累的感觉笑了。
我受到牵引也笑了:
「嗯,真的很受不了呢。」
「那女人为我们仔仔细细的说明,害我都觉得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啊,我也是。」
「真的很受不了。」
「真的很受不了喔。」
哎哟,奇怪的感觉,没办法直视世古口的脸,感觉很不好意思。不由得又想起并列着两人名字的结婚登记书,手一伸进口袋,那东西果然还在。
「啊,那个」
「什什么?」
「那个可不可以给我看一下啊?」
「看什么?」
「那个写过的东西。」
「啊,嗯。」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结婚登记书,但因为慌慌张张的,薄薄的纸张稍微被折坏了。内心对此感到愧疚不已,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是示范性写上去的,应该也不行把它折坏吧。啊呀,即便是整齐地对折两次也不行吧。
「哇。」
摊开纸张的世古口发出这样的声音。
「真的是结婚登记书耶。」
「也给我看看。」
「唔,嗯。」
我定神凝视他递来的东西,上头写着「结婚登记书」,还写着「世古口司」,还有「水谷美雪」,不可思议的感觉。逐渐觉得这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了,申请书本身是真的就是了。只要把这张纸直接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结婚了呀。只要盖了章,写上见证人,就会被承认了啊。结婚啊,真是不得了的词汇,光是想象而已,脑袋和心里就随之波动。
「不得了耶,世古口,是结婚登记书呢。」
「是是呀。」
「真的、真的很不得了耶。」
「是是呀。」
然后,两人齐声叹了口气。不经意地一抬头,世古口正好也在看我,因为世古口立刻就把视线移开,心头反而噗通噗通地跳得更快了。哎哟,怎么回事啊。
「只要把这个交出去,我和世古口就结婚了耶。」
「咦、咦~~!」
世古口的身躯往后仰。
「结结婚!」
「我是说如果啦!没别的意思啦!」
说话不自觉地快了起来,哎哟,我到底是想要说什么啊。明明就是自己的事,却整个人飘飘然的,完全不知所云。
「假设性的啦!」
「说说得也是喔。」
世古口满脸通红。
我的脸一定也跟他一样通红。
「不得了。」
「嗯,很不得了呢。」
「真的很不得了。」
我们顶着通红的脸庞,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的词汇。结婚登记书、世古口司、水谷美雪。双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续追逐着这些文字。
8
当我们回到医院时,天色已经完全转暗,也就是说我们出动了一整天。毕竟也觉得累了吧,身体变得好沉重。话说回来,夏目那个混蛋,竟然把病人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定是脑筋秀逗了啦。
「呼~~」
我吐了口气坐到床上,一回头发现沉浸于黑暗中的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地反射出室内的样子。散发着白色光芒的日光灯、简陋的床铺、堆在边桌上的教科书,然后还有一个坐在床上的小鬼。哎哟,背好驼耶,给我振作一点啦。我试着笑了一下,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也笑了一下。说真的啦,你要振作一点喔。可得像那个伯母一样坚强可靠才行喔,做得到吗?虽然试着这么问,映照在玻璃上的小鬼还是抿嘴笑着,这和做不做得到没关系喔,只能硬着头皮先做再说了,对吧?果然依然抿嘴笑着。
不久后有人敲房门。
「谁?」
我随便出个声转过身去,门扉在同时开启,长发随之从门缝间流泻而下。紧接着出现一张苍白的脸庞,凝视着我的脸。
「怎么啦,里香。」
「裕一,你不要紧吧?」
「咦?什么啦?」
「你的脸看起来很累耶。」
「你说得对,大概有点累了吧。」
「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呀。」
「那就好。」
里香把手攀在门上,始终维持着往内窥探的姿势。我笑了,对她招招手。本来还想说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生气,不过里香出乎意料地乖乖进门来,门扉啪答一声关上。接着原本寂静的室内,变成我和里香两人独处,这个室内感觉上简直就像是自成一个世界似的,只属于我和里香的世界。
「嗨。」
双手背在身后的里香,装模作样地说。
我也装模作样地回了话:
「呦。」
里香笑了,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就这么对彼此笑了好一会儿。变胖了一点呢,里香。啊呀,不行,如果说她变胖的话,一定会生气的吧。这个嘛那该说些什么好呢。
思考了五秒钟后,我问:
「体重大概都恢复了吧。」
嗯,里香点头。
「慢慢有在恢复了。」
「要加油多吃一点喔,你太瘦了啦。」
此时我才发觉,让里香站着不太好吧,但是放眼一看圆凳子放在床铺的另一边,也就是窗边那个位置,大概是被妈妈搬到那里去的吧。虽然也想过去把圆凳搬回来,可是又嫌麻烦,于是我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
「坐这里啊,里香。」
「嗯。」
她这次也是乖乖点头后,就坐到我身边来。由于两人并肩而坐,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话,里香的脸庞并不在视野之内。不过,就算不那么做,还是能够深刻地感受到里香的存在。隐约能够感觉到从她那边所传达过来的暖意,还有些其他什么。
「我是听谷崎小姐说的你们到滨松去罗?」
里香的声音近在咫尺。
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嗯,去过了。」
「怎么样?」
「那里是个好地方耶,饭菜实在是好吃的没话说。对了,你以前一直都待在那里的吧?」
「对啊。」
「那里还真是个好地方。」
说出这话的我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雀跃不已,哎哟,怎么回事啊?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就会觉得超级安心的呢,累归累,不过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好舒服的感觉。
「辛苦你了。」
里香说着点了一点头。
我也跟着点了一下头。
「喔。」
然后,我们就没再说些什么,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只字片语,即便如此却完全不觉得寂寞。我莫名地就是了解里香的心思,同时也莫名地了解里香她也懂得我的心思,那样就已经足够了。身体稍微晃动,我的肩膀触碰到了里香的肩膀,两人顺势相互倚靠。唉,能够像这样活下去就好了,倚靠着,被倚靠着。我能够成为里香的依靠吗?我不太清楚,也没什么自信就是了,但是我会竭尽所能地试试看的。好吗,里香?我一定会尽可能地去试试看的。虽然想转过头去看看应该有反射在窗户上的两人身影,可是只要一动就会破坏两人身体的平衡。所以我始终按捺着想要转头的情绪,保持相同姿势。我想起石川伯伯和伯母,他们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吃香蕉。如果我们也能够映照出那样的身影就好了,如果能看到相同的身影就好了呢。
「已经是春天了耶。」
好一阵子后,里香说。
我点点头。
「对啊。」
「你要带我去看樱花喔。」
「带我去」这句话让我乐不可支,整个人晕陶陶的。哎哟,怎么搞的嘛,被人依赖怎么会这么开心呢?
「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有个最棒的地方,我就带你去那边吧。」
我的胸膛顿时挺得老高,得意洋洋地说。
我这样子看起来很奇怪吧,里香咯咯笑着。
「好,那我就去买麻薯吧。」
「你是『为了团子,宁舍樱花』(注:日文俗语,原意为比起赏樱宁愿吃团子,引伸为比起外表更重视实质内涵)喔。」
「也会好好地去欣赏樱花的嘛。」
「反正都要买了,就买赤福吧。」
「赤福好好吃喔。」
「这次呢,就去买刚做好的,刚做好的很好吃喔。啊,对了,如果去本店的话,还有卖赤福甜汤耶。」
「赤福甜汤?那是什么?」
「就是用赤福的红豆和麻薯做成的麻薯红豆汤啊,那个呀,实在是人间美味呢。」
「赤福甜汤啊。」
这么低喃的里香表情显得格外认真。
「那就一定得吃吃看才行罗。」
「喔,既然住在伊势就应该吃呀。」
「嗯,那我要吃。」
怎么了嘛,有够认真地用力点头了耶,这女生。这次换我咯咯发笑,为什么女生都这么喜欢甜点呢?好~~那就让里香吃遍全伊势的甜点吧。再怎么说伊势可是个观光名胜区,甜的和菓子要多少有多少呢。像是七越甜包啦、二轩茶屋麻薯啦、利休迷你豆沙包啦、返马麻薯啦唔,其他名产还有一大堆呢。真是越想越开心,到时候就把那些甜点全堆到里香面前吧,对了,就这么做。
「我要回去罗。」
里香说着砰一声地跳下床,就像是个小朋友一样。
「我送你啊。」
我也砰地一声跳下床。
「不用了,我一个人不要紧的。而且,裕一你也累了吧。」
「不会啦,我送你应该说是我想送你。我说你啊,男生说要送你的时候,女生是不可以拒绝的啦,一定要说『谢谢』,否则会伤到男生自尊心的。」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半段的语气还刻意装得很夸张。
结果里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时间久到可以说是不自然了,甚至让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好不容易,里香才低喃「区区一个裕一,竟然这么臭屁」,一边迈开步伐。这么说来,代表我可以送她罗。我追在里香后头,话说回来什么叫做「区区一个裕一」啊,什么「区区一个裕一」嘛。
里香的头发摇曳摆动。
很开心似地摇曳摆动。
「喂,里香。」
「什么」
「一起去赏花喔。」
「嗯。」
「一起吃好吃的东西喔。」
「嗯。」
「我们一起去喔。」
「嗯。」
我们啪答啪答地走在医院格外安静的走廊上,里香的长发依旧很开心似地摇曳摆动。
我们今后就会像这样一直走下去。
喂,对吧,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