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完成那项作业的我吐了一大口气,毕竟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嘛,又没有备的,就只有这个没别的了。我试着定神看看刚写好的文字,脸一会儿凑过去,一会儿反而拿远一点看,嗯~~感觉上好像有点歪歪的。我还真不会写字,可是又不可能让别人帮忙写。唉,就这样吧,也对啦,就我的程度而言已经算很好啦。就这么决定吧,嗯。
我「啪」地一声把那东西合起来。
这么一来准备工作就算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行动而已。但是,光想到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就已经让我紧张的要命了。应该装酷一点吗,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展现所有的热情呢?我觉得酷一点的话会比较帅,可是热情一点的话,里香或许会觉得开心。不对、不对,毕竟那个女生任性又坏心眼儿,搞不好根本就不会很坦率地表现出开心的样子。说不定只会「哼」地哼哼鼻子而已,搞不好就「我先收下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结束了。可是呢,就算是里香也会被这个点子吓一跳吧。应该会开心得不得了,不是吗?说不定还会脸红呢。
反正要怎么想像是我的自由,所以我尽全力发功,让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全都是些投我所好的妄想。嗯,还有像是那样、那样啊,或者像是这样、这样啊,想着想着脸也慢慢红了起来。不、不、不,我可没想什么愧对良心的事情喔。没错,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此时,病房门被敲响。
「啊,请进。」
我把那东西藏到棉被底下,一边说。
门扉开启,随之现身的是美雪。
「咦?怎么啦?」
今天虽然是美雪要来执行监视任务的日子,可是她来的时间比以往都还要早,现在还是早上。
「嗯,有点事。」
说完这句暧昧的话后,美雪走进房间。而他身后却跟着一个实在有够大的身影,我更惊讶地问:
「咦?怎么连司也在呀?」
「啊,这个嘛有点事。」
司也说出这句暧昧的话,随后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我本来以为他们是有事才会来,但是走进病房的两人却仿佛无所事事地始终伫立于原地,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不论是司还是美雪的视线都躲着我,不仅如此,彼此的视线也刻意闪来闪去的。病房里明明有三个人,三个人的视线却完全不交会也是奇事一桩。
怎么搞的啊,这些家伙?
观望了好一阵子,两人的视线果然都游移在根本不存在的空间中,我慢慢地也开始觉得有些诡异了。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美雪,视线与她对上后,0.1秒内便被闪开。然后,我换成目不转睛地试着凝视司,一会儿后视线对上了,果然还是0.1秒内便被闪开了。
怪了,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其中一定有鬼。
「你们,该不会是在交往吧?」
我原本是打算开个小玩笑,又或者是想稍微吓吓他们,当我试着这么说出口时,两人的身躯顿时为之晃了一下,而我也对这样的反应大吃一惊。
「咦?真的假的?」
什么时候演变成这个样子的呀?
美雪夸张地挥舞双手。
「没这回事!」
司也惊慌失措。
「你你搞错了啦!」
两人都变得有够认真严肃,我也有些混乱。也不是啦,就算司和美雪真的在交往,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甚至会想祝福他们,但是从两人的反应看来又觉得不像在说谎。
「小裕,你搞错了啦!真的!」
「对对嘛!这样对水谷太失礼了啦!」
「不不会啦!对世古口才不好意思呢!」
「嗯,啊!不不会不好意思啦只是水谷会很困扰吧!」
原来如此,感觉上似乎逐渐摸清楚情况了。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所以我决定姑且默默地发笑。两人拼命地否认东否认西,后来也终于顶着张红通通的脸庞陷入沉默。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应该也需要一个契机才对。
「那,你们有什么事啊?」
为了搞清楚原因,我试着问。
两人互瞄了一眼。
「那个啊,小裕」
美雪仿佛下定决心似地朝我走近,右手伸进口袋。当她的手伸出口袋时,手上拿着什么,那是张对折两次的纸,看她拿的样子似乎相当慎重。然后,我的视线一角则捕抓到司惊慌失措的身影。他的双手猛力胡乱挥舞,感觉上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过度紧张而说不出话来。
「水水谷!」
「不不是那张!没写过的那张在我这边啦!」
「咦?」
美雪的动作暂时停顿,她那时候正想把纸张递给我,她已经把手伸出来,我也已经把手伸出去。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啊,不对!不是这张!」
美雪发出几乎和司一样响亮的声音,连忙抽回纸张,塞进口袋,然后又直摇头。
干嘛陷入恐慌啊,这家伙?
我已经被搞得一头雾水,只能哑然瞪着整张脸比刚刚涨得更红的两人。美雪塞进口袋的那张张纸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喂,我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耶?」
我在无计可施之下这么问。
美雪望向我,接着望向司。是我多心了吗,她看司的时间好像比看我的时间还要短。司也一样先看向我,然后看向美雪。司他呢,比起看我的时间,看美雪的时间感觉上反而比较长。
这次不是美雪,换司走近我。
「我我跟你说喔这个。」
「什么啊?」
司那只手拿着和美雪刚刚拿过来的一样的纸张。」
「是山西拜托我们交给你的。」
「咦?山西?」
脑海中浮现那张丑八怪的脸庞,一边接过纸张。总觉得是张特别薄的纸,看得到褐色的线条,上头还写着各种细细小小的字。我也没想得太深从他们的态度看来,实在应该先想得深入一点才是直接翻开纸张。
「这是!」
我顿时哑口无言。
结婚登记书
纸张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几个字。
知识上虽然知道有这种东西,不过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本尊,怎么说呢,那是相当强烈的冲击。比起头一次吃赤福冰(注:淋有抹茶糖浆,和入红豆泥和麻糬的刨冰)那时候,大概还要惊讶三百倍。我再次念了一次「结婚登记书」等字,然后望向司,接着望向美雪,司低着头,美雪则频频眨眼。
「这是真的吗?」
一问之下,司和美雪动作一致地点了点头。
「说真说假啊?」
又点头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就就说是山西拜托我们拿给你你嘛。」
司从刚刚开始说话就一直结巴。
「拿来干嘛?」
「他他说裕一可能用得到啊。」
「什么?我?为什么?」
「就是」
吞吞吐吐的司求救似地望向美雪,美雪则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回去,以视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那那个,裕裕一和里里香」
还是吞吞吐吐的耶,司。
我像个白痴一样重复那些词句。
「我和里香?」
话一出口的瞬间,似乎连我也丧失了判断能力,我还是在搞不清楚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意思的情况下,凝视手上的纸张。我和里香、结婚登记书,无论如何就是难以将这两者串联起来。
好不容易,串联起来了。
「你你们是白痴啊!」
我大叫,别说是医院了,大概全伊势都回荡着那样的声响吧。
「为为什么会想出这种鬼点子啊!」
「又又不是只有我们!是西山啦!」
「对对啊!」
「是你你们拿来的啊!还敢说!」
「那那是因为西山他拜托我们的啊!」
「对对啊!是西山拜托我们的嘛!」
「哪哪有说被人家一拜托,就大剌剌地把这东西拿来的啊!」
「可可是!」
「对对啊!」
我们莫名其妙地只管大声对彼此怒吼,三个人全都面红耳赤。哎呦,搞什么啊,这东西,为什么光是拿着就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啊。哇,真的是结婚登记书啊,本尊耶,头一次看到呢。真不得了,虽然搞不太清楚,总之就是很不得了啦。
「干嘛把那个白痴说的话当真啊!」
「可是,是山西说无论如何都要我们帮忙的啊!」
「对对啊!」
「那家伙根本就是白痴啊!」
「我知道啦!他就是死要我们帮忙嘛!」
「对对啊!」
「司,你是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见喔!从刚刚开始就只会点头而已嘛!」
不久后,房门以惊人的气势敞开,亚希子随即冲进来。
「吵死了!大吼大叫的在搞什么啊!给我安静一点,你们这群小鬼!这里可是医院耶!」
受不了耶,亚希子小姐这人真是有够过分,又不是我的错,突然就从我的头上巴下去,痛死人了啦
「听懂了没?听懂的话就回答啊!喂,回话啊!?」
「是,是的!」
我们三人一起发出声音。
亚希子小姐用一副「搞定了」,同时却又余怒未消的神情凝视着我们,紧接着注意到我拿的那张纸,于是开口问:
「那是什么?」
「啊,没有啦」
我拼了命地隐藏。
那是结婚登记书。
而且更恐怖的是,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真正的结婚登记书呢。
2
往柜台那边望去,只见世古口正对着护士唯唯诺诺地点头,那好像是他的亲戚,所以罗,我正孤伶伶地一个人杵在大厅一角。午后的大厅挤满了等着看诊的人,这里全都是些病人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大家莫名其妙地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明明有这么多人,却反而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唉,话说回来,还是把那东西给小裕了
还没写上名字的结婚登记书,真是越想越觉得我们简直和白痴没两样。爱管闲事也该有个限度,心里也觉得这次似乎有点过头了。或许真如山西所说,小裕和里香就只有现在了,对他们而言或许没有所谓的总有一天会降临的将来。可是,我们毕竟还是高中生,高中生谈什么结婚登记书太奇怪了。唉,话说回来,为什么情绪这么不痛快呢,再次试着望向世古口,他还站在那边说话。话是这么说啦,只不过世古口几乎没开口,只有那个护士亲戚嘴巴始终聒噪地动个不停。
「唉」
站了站累了,所以我做到设置于大厅的长椅上,接着把手伸进口袋,试着触碰放来里头折成四等分的纸张。那时候匆忙之中,竟然想把这张拿给裕一,后来又慌慌张张地塞回口袋,把那张纸弄得皱巴巴的了。我轻轻拿出来放在膝盖上,双手按压想把皱折压平,不论数度拉扯、按压,已经形成的皱折根本就难以消失,这一点莫名地让我觉得好悲惨。现实一定也是这样的吧,虽然大人总会说什么「不论是什么时候,或是什么情况下都一定能够重来的」,可是,一旦变得像这样到处都是皱折时,就无法恢复了。像这种事情,人生之中俯拾皆是。
每次只要一想到这,就会觉得很无奈。
只能伫立于原地。
伫立于哪儿都不是之处的中央。
自己简直就像个充塞着不满的袋子,总是一直想着这些讨厌的事情。这世界应该还有好多好多快乐、开心的事,可是那些却只能塞进来一点点而已。啊,不对,其实还是有快乐的时候。
例如在听喜欢的音乐时。只要出现符合自己情况的歌词,眼眶就会稍微泛红。哭泣虽然难过,可是有时候不可思议地也会感到幸福,那些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例如放学后在教师中和玲奈她们聊天时。聊些新出的零嘴、男生或是音乐。虽然全都是些微不足道,一出口就会瞬间消逝的话语,总之只要聚在一起就很快乐。只不过,那样的快乐很不可思议地非常暧昧,轮廓也朦朦胧胧的,在流逝的当下同时消失无踪。所以,那或许也只是单纯的消磨时间罢了,那种友情只要一毕业说不定就会完全结束。但是,就算是那样,我还是最喜欢放学后教室中的那段时光。感觉上就像是透光的玻璃片,不过就是玻璃片而已,却仍会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例如享用姐姐偶尔买回来的「康帕纽」(注:alacampagne日本著名西点蛋糕店)蛋糕时。光是舌头一品尝到那细腻的甜味,就会觉得好开心。
是的,快乐的事情也有很多。自己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成绩不好也不坏、运动神经不好也不坏、长相或身材同样是不好也不坏。快乐或不安,也都很普通。然后,那些普通的快乐总是飘忽不定的,不满也是飘忽不定的,感觉上格外透明,可是却又不是完全透明,暖呼呼的,同时却又冷冰冰的,喜欢一个人独处,但是独处时又会寂寞。
虽然搞不清楚那种感觉,总之就连自己都抓不太住而且正因为抓不住,所以就更容易溜走了
小裕大概就不一样了吧,我突然萌生这样的念头。小裕也和我一样,有时候会觉得快乐,有时候会觉得不安吧,可是我觉得他在那些时候感受是更为深刻的,不像我总是飘忽不定的。我想或许不仅是小裕,所有的男生都这样吧。想竹久同学也是,明明有个可爱的女朋友,成绩又好,人缘好到都可以当学生会干部了,可是还是常常会流露出好难过的表情。
小裕必定是因为不会飘忽不定,所以才能在墙壁上奔跑吧。
所以才能如此拼命吧。
不论多窝囊、多可悲,都悄悄地咽到肚子里去,然后踏出下一步。
我并不是说想要变成男生,也没有羡慕男生的意思,只是一想到这些事情,身为女生的自己就会开始觉得很窝囊。
哎呦,世古口怎么还不赶快回来啊,像这样一个人独处久了,就会觉得越来越寂寞耶。哎呦,皱折根本就弄不掉嘛,这张结婚登记书,还是皱巴巴的嘛。反正这只是一张没有任何意义的纸,丢了就算了,为什么要这么死心眼呀?
不经意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金属制的垃圾桶,大概是已经用很久了,奶油色的涂漆四处斑驳。扔到那个垃圾桶去就好啦,那么一来就不会再被这东西牵着鼻子走了。
「那那个,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这样的声音从头顶降下。
是世古口。
「走吧,水谷。」
「嗯。」
即使明知做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把结婚登记书折好,放进口袋,果然还是下不了手把它给扔了吧
步出医院后,我们隔着一段距离持续在停车场里走着。
太阳从后方照射过来,我和世古口的影子也随之往前延伸,我们追着影子毫无止境地一直、一直持续往前走。明明就走在我后面,世古口的影子却比我的还长,远远地延伸到那边去。所谓的男生身高还真高呀。好高大喔,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呢。
正当要走出停车场的时候,我注意到设置于一旁的花圃,那是以红砖分割出的数台车辆大小的空间。
我停下脚步。
「花。」
嘴里仅吐出这么一个字。
当然世古口不可能会懂我的意思,于是开口问:
「咦?什么?」
「你看,那边的绣球花。」
花圃里种了好几种花卉,看来似乎没有人去好好修整过,总感觉杂乱无章,而最里侧就种着绣球花。
「枯掉的花还挂在上面喔。」
啊,真的耶,世古口说着,一本正经地显露出感佩的神情。
「绣球花大概是在梅雨季节的时候开花,现在还有花留着啊,生命力真是坚韧。再过两、三个月,下一批的花应该就会来了吧。」
「绣球花就是这种话呢,所以我最讨厌绣球花了。早就已经枯萎了,那些褐色的花瓣都不知道要挂在那里挂到什么时候,既然都已经结束了,赶快凋落就好啦。」
「唔,嗯。」
「像樱花就好多了,一下子就凋落了嘛。而且一但结束,就会被取代。那些花像这样子而且还是一点儿都不漂亮的花,总是挂在上头,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不会被取代得啦,就只是拖拖拉拉地赖在那里而已嘛。」
嘴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这种事情和世古口说也没用啊。而且,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总觉得开始讨厌起这个暧昧的自己了。我的脚步迅速前进,想要扔下那样的自己,但是那样的自己却紧紧地跟在身边,不论走到哪里去,不论到什么时候都紧紧相随。我除了自己以外,是没办法成为其他任何人的
「那那个啊」
过了一会儿,世古口从背后对我开口。
「什么?」
「唔呃」
我持续往前走,电线杆逐渐逼近,然后走了过去,世古口仍然保持沉默。第二根电线杆逐渐逼近,然后又走了过去,世古口果然还是保持沉默。一回头,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怎么回事啊。
「怎么啦,世古口?」
「没嗯,没事,没什么啦」
「是喔。」
其实再好好地跟他多聊几句或许比较好,因为我知道世古口想说什么。只要从容一点,面带笑容问「什么事嘛」,即便是不善言辞的世古口也能把那些话说出口吧。但是我现在一点儿都从容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所以,两人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持续向前走。
3
哎呦,实在是不敢相信。
到底是在想什么东西啊,那群白痴。
结婚登记书?真的假的啊?
我思考着这些事情,一边在医院走廊上前进。一到下午,美雪就会为了监视报告完成再来一趟,所以我决定在那之前先带里香到屋顶走走。
光是一想到结婚登记书那件事,脸就会逐渐转热。
「山西你这个大白痴!」
我终于忍不住这样骂出口。
「司和美雪也一样,脑地有问题啊!」
擦身而过的阿婆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自言自语,以怀疑的表情望向我。毕竟我的眼神杀气腾腾,还边走边碎碎念,看来应该相当诡异吧。正当我为了蒙混过关,试着挤出灿烂的笑容时,阿婆反而露出更为怀疑的神情,以急促的步伐离去。
不妙好像被当成恐怖分子了耶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西山、司和美雪害的啦。我停下脚步,深呼吸一次,不可以老被这些事情搞得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是的,更重要的怎么说呢,那个更要紧的点子非得付诸实行不可。嗯,我指的当然不是结婚登记书那件事,那么不好意思的东西已经先藏在床底下的纸箱的最下面了。
我定定地凝视左手拿着的东西。
可以偶然发现这个,实在有够幸运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意」吧。一看到那东西,脸庞也因为笑意而舒缓下来,和山西的结婚登记书不同,这才是真正的绝妙点子。嗯,就是这么一回事罗,这就是我和山西的高下之差吧。一回神,这才发现有个和方才不同的另一位阿婆,仍旧是边走边一脸怀疑的神情望着我。看着独自一人杵在这边,暗自发笑的我。我这次还是慌慌张张地赶紧切换成灿烂的笑容,阿婆果然还是快步离开。
这下子不妙了真的不妙了
我迈开步伐,是的,只要快点付诸实行就好了。就是因为沉溺于各种妄想之中,才会搞成这副样子的。而且像这种事情,最重要的还是气势,现在不把东西给送出去的话,就永远给不出去了。脚步转为急促,感觉上双脚好像都已经踩不到地面,简直就像是在空中前进一般。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很反常,正因为如此才又更使劲地加快脚步。
终于,我抵达目的地。
二二五号房。
秋庭里香。
我望着那几个字,吸了口气。哎呦,一旦接近后,就开始觉得紧张得要命了。啊,等等喔,这东西不藏起来不行,要是被里香发现就没戏唱了。我将左手伸到身后,将那东西插进两件式睡衣的裤子里,右手一边敲门。
「啊,是我。」
「嗯,进来。」
里头传来里香有些含糊的声音。
好,马上要开始行动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转动门把打开门,里香在两件式睡衣外披了意见藏青色的开襟毛衣,坐在床边,双脚腾空晃荡的姿势简直就像个孩子。
「你很慢耶。」
但是,声音却好恐怖。
「咦?」
「不是说好三点吗?」
「啊,喔。」
一看放在边桌上的时钟,现在三点五分。
「超过五分钟了。」
里香是真的生气了。
「很慢耶。」
我实在很想抱头求饶了,又不是越好在城镇哪里见面,不就在病房里等而已吗?只不过才超过五分钟,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干嘛这样就真的发脾气啊,这个女生?
「我说」
「怎样?还有藉口喔?」
又来了,又用那种讨人厌的语气说话了,为什么我会喜欢上这种女生啊?个性简直就是糟透了嘛,我好不容易才带着这个最棒的绝佳点子过来,感觉上气氛都被破坏掉了啦
就算是我也开始火大了,但是我非常明白不管说什么,最后也会被她堵的哑口无言。看样子,再继续惹恼里香绝非上策,应该说是恐怖至极,而我最讨厌恐怖的事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对不起啦,是我不好啦。」
哎呦,窝囊真够窝囊的耶,戎崎裕一
「我下次会注意的,原谅我嘛。」
啊哈哈,我展露笑容。
即使如此,里香还是很不高兴地瞪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
「嗯。」
一边伸出手来。
我简直像是服侍女王的臣子,走近里香后随即接过那只手,里香同时轻巧地跳下床。
「走吧,裕一。」
「喔,好。」
然后我们手牵着手迈开脚步。会像这样手牵着手根本就和什么暧昧的理由无关,单纯只是因为里香的脚步不稳罢了。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的里香,若是稍微有个风吹草动,脚步就会踉踉跄跄的,一旦那样的话就很容易跌倒。所以,为了让她在重心不稳时能随时有所依靠,才会像这样握着她的手。
只不过,牵手就是牵手,这动作本身倒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也可以说是一点点的特权,而拥有这种特权的就只有里香的母亲,和我而已。
这也是颇值得自豪的事情。
「你在笑什么呀裕一?」
「啊,没有,没什么啦。」
「反正一定又是在想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吧?」
「哪有啊,我才没在想那些啦!」
我们说着这些话,一边往前走,而另一个拥有特权的人正从走廊那头朝我们走来。
是里香的母亲。
「我去一下屋顶。」
「里香这么对母亲说,脚不停歇地持续往前走。」
伯母则停下脚步,以温柔的语调对她说:
「小心一点喔,里香。」
「我知道。」
嗯,完全就是一般亲子间的普通对话,里香那边以稀松平常的感觉说话,伯母那边则是过度关心的温柔语气。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母亲超爱管东管西地碎碎念,那样子总让我觉得很烦,所以也不曾和母亲好好地说上几句话,感觉上就是「是、是、是」地敷衍过去。
擦身而过时,我和里香的母亲四目相接。
「那个,我们去一下就回来。」
我迅速说道,同时乖乖低下头,伯母也以相当缓慢的动作低下头。紧接着,我觉察到伯母看着我和里香交握的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是确实是注意到了。
我被里香拉着不断前进。
我们扔下伯母,持续走着。
走了约五公尺后一回头,伯母依旧伫立于原地看着我们。那身影显得格外娇小,不对,实际上也很娇小。那身影和里香差不多,所以身高大概一百五十多公分再多一点点吧,不过看起来却更娇小很多、很多。
不经意地肩膀又逐渐回忆起那时候的触感。
在墙壁上奔跑,从屋顶垂降到里香病房那时候,听到里香说「进来啊,没关系」而走进病房那时候。我的肩膀碰撞到伯母的肩膀,伯母一时重心不稳,娇小的身躯随之晃了一下。而我或许正持续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吧,现在这一瞬间,伯母的身躯也像那样摇晃着,我已经把那个身材娇小的人的唯一希望,彻底夺走了。是的,我是在全盘理解、做好心理准备后下手夺取的。所以,那样的态度也必须一股脑地全咽到肚子里去才行,我很明白,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低下头去。心底就是不踏实,感觉上就像是在以裂开的指甲抓扒什么似的。
我紧紧握住里香的手。
里香也回握我的手。
我们沉默无语地好不容易抵达楼梯最上方,正当我想向屋顶的铁门伸出手时,里香抢先伸出了手。
小小的手没两三下就把铁门推开了。
「你看,推的开耶。」
里香得意地笑。
我不自觉地露出苦笑。
「我知道啦,那可是我上过油调整过的耶。」
真是的,都不知道在得意什么呢,这个女生。
我们像这样一边笑着,一边踏上屋顶。多亏了里香的笑容,刚刚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才得以稍稍抒解。
里香全身沐浴于令人感受到春天气息的阳光中,一边仰望天空。
「你别放在心上喔,裕一。」
「咦?什么东西啊?」
里香松开手,悠闲地走到混凝土地面上。
「妈咪的事。」
「」
「虽然可能也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总有一天她会了解的。不要紧,只要我们彼此的信心够坚定,总会有办法的。」
里香悠闲地持续走着。
我望着她的身影,感到有些吃惊,里香她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用的出那么明确的词句呢?像我就不可能,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着无谓的事情,然后逐渐被困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中无法自拔,越焦急反而就陷得越深。最后,就只会用一些暧昧的话语来打马虎眼。但是里香就不一样了,真正的话语,就那么如实地传达了出来。
就像之前那本《蒂伯一家》所传达出的话语一样。
我悄悄地将手伸到背后,那东西就插在睡衣裤头,黄色装订的书,《蒂伯一家》的第一集。可是,这本《蒂伯一家》并不是里香给我的那一本,而是之前在旧书店里找到的,向美雪借钱所买到的书。
第一集的五十七页,那页的最后这么写着。
我要拼上性命,成为你的人。
这句话的后头虽然有「J」的署名,可是插在睡衣裤头的书里面,那个「J」上划上了两条线,然后一旁还写着一个丑丑的「Y」。是的,这个英文开头字母就是
这就是我的回答。(注:在日文发音中,「裕一」的英文开头字母为「Y」)
对于里香的心意。
我现在就是想把这个交给里香,不过该说些什么好呢,哎呦,还是别把事情想的太复杂,只要把东西交给她就好了。就说「拿去」,然后再说「看看吧」,这样就好了。一定可以好好地传达出去的。
我以右手抓住《蒂伯一家》。
好了,给她吧
就在那时候,里香回头说:
「妈咪她呀,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呢,爹地和妈咪可是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喔。结婚的时候,爹地的心脏已经变差了,所以周遭的人都强烈反对他们在一起,可是妈咪还是对所有一切做好心理准备后,和爹地结了婚。」
「咦,喔~~」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哎呦,错失把东西送出去的时机了,实在没想到会聊到这里来嘛。唉,不过无所谓啦,先稍微看看情况,然后再找机会把书拿出来吧,不用着急,我的手就放在书上,一边朝里香走去。
此时,里香问:
「那本书看了吗?」
「啊?那本书是?」
「《蒂伯一家》呀。」
「啊,嗯。」
心头猛然跳了一下,我现在正拿着那个的回答呢。啊,就是现在,没错,趁现在拿出来吧,眼前不正是那个绝佳时机吗
「那那个啊,里香」
就在我这么说的同时,里香也开了口:
「那个呢,是爹地给妈咪的东西喔。」
「啊?」
「听说爹地就是用那个求婚的耶,是妈咪告诉我的。因为爹地嘴巴很笨,所以就在那本书里动了点小手脚那个啊,你应该有看到吧?不是吧『J』的地方改写成『R』吗?我父亲的名字叫做『玲二』,所以取英文开头字母的『R』。那本书呢,听说是用来求婚的耶」(注;日文发音中,「玲二」以及「里香」两者的英文开头皆为「R」。)
我有好一会儿还搞不懂里香在说什么。
就在我恍然大悟的瞬间,差点就要大叫出声。
等一下!
给我等等!
我被那恐怖的可能性彻底击垮的同时,开口问:
「那个,里香小姐。」
莫名其妙地竟然加了「小姐」上去。
里香的脸上浮现问号。
「什么?什么「小姐」呀?」
「我这那本书是你爸爸给你妈妈的东西啊?」
「是啊。」
里香以稍快的速度回答。
「原原来如此。」
虽然如此呢喃,实际上却根本不觉得「原来如此」,简直像是遭受巨人马场的十六文踢一般的冲击。怎么会这样啊,那个「R」不是里香的「R」,而是玲二的「R」呀。
这么说来那句话就不是里香特别为了我而拿给我的罗
一旦再度在脑海中确认过那样的事实后,这次则是犹如安东尼奥.猪木的延髓斩一般的冲击随之袭来。我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虽然勉强还能站着,事实上却已经被彻底KO了。是的,已经是如同舔着混凝土地面的姿势,满地乱爬了。
里香很不可思议似地窥探我的脸。
「你怎么了,裕一?」
「没」
拿不出去。
这本放在背后的书,已经拿不出去了。
4
就是这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被里香告白。我以为那本书的话语,已经算是该怎么说呢,深刻强烈的告白,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据说那是她爸爸的书,是她爸爸向她妈妈的求婚。
所以,那并不是里香的心意。
「哎呦,烦哪哎呦,烦哪要死了哭吧哎呦,烦哪」
我持续突出莫名其妙的话语,一边在床上咕噜咕噜地打滚由于滚得太厉害,甚至差一点就调到床底下去了。我把整张脸埋到枕头里,大喊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搞不好,里香根本就不喜欢我,也许就只是把我当成普通朋友而已。不对、不对,我说「要永远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是也对我点头了吗?那几乎可以算是告白了吧,我那时候心里可是这么想的喔。然后,里香也对我点头了啊,也就是说「OK」啦。啊,可是等一下喔,即使是那样或许也不能算是决定性的证明吧。里香也有可能把我的话解读成朋友的意思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根本不是「OK」啦。等等、等等,戎崎裕一,稍微冷静一点,还没到危机存亡之秋啦。深呼吸一下吧,快深呼吸,深呼吸。好了,吸气、吐气。再来一次喔,深深地吸气、吐气。哇,呛到了,咳嗽停不下来了啦,喔,好不容易止住了耶。好,总之得好好地重新整理一遍。这次可要冷静地想清楚喔。里香刚刚有说「不要紧」吧,说什么「妈妈总有一天会了解的」,还有「只要彼此的信心够坚定就没问题」。那指的应该不是朋友的意思吧,毕竟还是有所差异的吧,从前言后语这么听起来的话
不对或许吧至少不能说是决定性的证明
还真是超重量级的恐怖心里纠葛,我活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尝到这种程度的纠葛滋味。像这样过度思考,头发都好像要变白了,先别说头发,我看脑浆都已经早就变白了吧。
我原本深信和里香肯定是两情相悦,今后也打算一直、一直只想着里香的事情,就这么活下去,打算要这么回应里香的心意。但是,现在别说是回应或其他任何事情了,就连里香的心意都还没弄清楚呢。一直以来坚定深信的东西,那样的心意早已彻底崩毁,随风而逝。
「哎呦,烦哪讨厌啦这种世界讨厌死啦哎呦,烦哪」
我又在床上咕噜咕噜地胡乱滚动,然后跌倒床底下。头咚一声撞到地板,可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哎呦,好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啦。如果可以的话,好想稍微把时间倒转。哎呦,头好痛喔,这样头上一定会长包的啦。如果不冰敷,没多久就会肿起来喔。哎呦,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嘛。
是的
我倏地起身,根本就没什么好烦恼的,现在就去里香那。跟她确认心意不就得了。不是很简单吗?反正里香近在眼前呀。是的,用不了五分钟呢。下定决心后本想直接起身,但是思考却在膝盖用力前稍微抢先了一步。
要怎么确认呢?
那可是出乎意料的大问题呢。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告白过,面对真心喜欢的女生,怎么说得出什么「我喜欢你」嘛。更何况是那个里香耶,如果喔,如果被拒绝的话,我大概没办法重新振作起来吧。
「哎呦,烦哪谁来救救我呀哎呦,烦哪神啊哎呦,烦哪」
我呻吟着再次倒到地上去。
正当我像这样呻吟的时候,门扉突然开启。
「咦?司?」
那个庞大的身躯斜杵在那里。唔,因为我正躺在地上,所以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罗。
司对着枕头躺在地上的我问:
「裕一,你怎么了?」
「啊,没有啦,没什么。」
我有点脸红,同时起身,先啪啪啪地拍拍背后的灰尘再说。
「先别管我了,你怎么回来啊?」
「咦我是代替水谷来的。」
「咦,美雪?」
总觉得听得一头雾水的。
「那家伙是有事不能来吗?」
也不是那样啦,司喃喃般地说:
「是我拜托她,让我代替她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啦,就是」
「怎么啦?」
「唔,那个」
司的态度始终不清不楚的。司原本就不擅言词,也不是话多的那一型,即使如此,这副德行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姑且先打开冰箱,拿出人家刚送来的赤福。
「要不要吃?」
「啊,嗯,那我来泡茶喔。」
「喔,拜托你罗。」
司泡的茶还满好喝的呢,只是把茶泡到热水里似乎谁都会做,但是就是会不一样到甚至让人吓一跳的程度呢。司一打开茶罐,巨大的双手随之灵巧活动,用茶罐分了点茶叶出来,然后将那些茶叶放入小茶壶中,再从热水壶注入热水。
「好了,来。」
他像餐饮店的店员一般以格外熟练的手法,将茶杯放在边桌上。
「谢啦。」
那茶果然很好喝。
司站着喝他那杯茶。
「坐嘛。」
「嗯。」
他砰地一声坐到椅子上。
「你泡的茶为什么这么好喝呀?」
嘿嘿嘿,司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诀窍大概就在茶叶的分量吧。其实,再稍微温一点的水会更好喝的,然后还有泡的时间也很重要喔。放太久的话,涩味就会跑出来了呢。」
「喔~~」
司只有在聊到这些事的时候,才会变得滔滔不绝。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配着赤福,即使已经完全吃腻了,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吞进肚子里。
「裕一,你报告写多少了啊?」
「第四科写完了,现在要写第五科。」
「全部有几科?」
「八科。」
「咦,那不是只写了一半而已吗?」
「别看我这样,我也很拼了呢。」
「这样来得及吗?」
「不知道。」
不拼一点不行啦,司比我还要紧张地说。说的也是,不拼一点不行呢,我莫名奇妙地也跟着紧张起来,快速说道。我们接着便埋头苦吃赤福。
「我呢,如果被留级的话,就会叫你世古口学长的啦。」
「咦,我不要啦。」
我当然是说着玩的,司却很认真地觉得讨厌。
「要一起升三年级喔。」
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司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和那时候一样,司的口吻简直像个上小学的小鬼头,只会把心里所想的全都照实说出口。像我或山西,这些事大概难以启齿吧,一定只会开玩笑蒙混过去。可是,司就说得出口,这家伙很厉害耶,真的很厉害耶。
我持续苦笑着,同时为了掩饰那苦笑一边喝茶。啊,这茶真的好好喝喔。
「话说回来,都已经三年级了啊。」
「好快喔。」
「嗯,真是有够快的,根本就没有那种感觉嘛。对了,干脆留级算了,那样就可以多拖一年再考大学啦。」
「你是认真的喔?」
「怎么可能嘛!」
我们聊着这些无聊的东西,一边嬉笑。啊~~司来这里或许是件好事吧,如果独自一人,脑袋里转来转去都是里香的事情,只能沉浸于烦恼中吧。和司聊一聊,觉得稍微平静下来了耶。
「啊,对了,你刚刚有说拜托美雪让你代替她过来吧。」
「唔,嗯。」
「为什么?」
由于心情稍微放松了,我没想太多随口问问。不过就在那当下,司准备将赤福送进嘴里的手停了下来。
「唔这个嘛,那个」
他感觉上似乎很害臊,结结巴巴的。
怎么啦?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司表现出这种态度,而且他的脸好像还有点红红的。此时,我才终于想起司和美雪之前僵硬的态度。
「你们,该不会是在交往吧?」
我记得那时候以开点小玩笑的心情这么一问,两人都拼了命似地频频否定。
那样反而显得不自然,难道搞不好真有这么一回事啊。虽然觉得意外,但也觉得很匹配呢。不过呢,脑袋一时之间就是转不过来,总觉得很难把司和恋爱这种事联想在一起。
可是就算是司,也和我一样都是十七岁呀。
应该和我怀抱着相同的情绪吧。
「该不会是为了美雪的事情吧?」
我决定伸手拉他一把。
司老老实实地点头。
「嗯。」
「那家伙怎么啦?」
「就那个啊,那个登记书就拿来给你之后,两个人不是一起回去吗?走到一半的时候啊,然后,那个就在绣球花那边停了下来。」
「绣球花。」
「啊,嗯,种在这个医院出入口那边。水谷看到以后,就说什么讨厌绣球花。」
司低着头串连这些话语。不过,那些话实在很难懂,反正就是东跳西跳地毫无章法。即使如此,听他说了大概几分钟后,我好不容易才摸清楚司想要说什么。
总归一句话,司大概是想要了解美雪吧。
但,却无法了解。
因此,才会烦恼。
司驼着背持续诉说一些不得要领的话语,我看着他逐渐觉得想笑。啊,可不是想嘲笑他喔,那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出来嘛。怎么说呢,是的,是那种让人会心一笑的感觉。我之前曾经走过的道路,想着里香的事,感到烦恼,把脸埋到枕头中大叫的每个日子。原来,司现在正怀着和我那时候一样的心情呀。
啊,等一下喔我刚才不是才把脸埋到枕头里大叫吗?
也就是说,唉,我所处的立场大概和司半斤八两吧,正为了同样的事情抱头苦思呢。嗨,同志,我仅在心底如此对他说。这些女生,还真是有够麻烦的生物喔,我们为什么要被那种生物耍的晕头转向的呢?
「裕一和水谷你们啊,那个」
「我们没在一起喔。」
我说。
「而且,也从来都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
「真的?」
「嗯,我们就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啦。」
「那为什么每次一看到裕一,水谷就会不高兴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女生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嘛。」
「嗯。」
「她一定是看我不爽吧。可是你也知道啊,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真的是从小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了耶。所以,她也不可能把我当隐形人吧。唉,不过呢,老实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啦。可是,我想那才不是因为喜欢我或什么的啦。」
「真的?」
「啊,绝对不可能。」
「是喔。」
一说完司便陷入沉默,巨大的背弯得更驼了。我明白他是在思考些什么,所以刻意不开口,只管喝茶。有点冷掉了,可是还是很好喝,竟然能泡出冷掉也很好喝的茶来,说真的实在有够厉害的。
「你觉得要怎么样才能帮水谷打起精神来啊?」
司终于说,那还真是直接的话语,而且相当认真,其中并没有任何戏谑打马虎眼儿的成分。我突然之间,深深地以这个拥有庞大身躯的朋友为荣,司他简直像个孩子呢。一般高中生不是都会更老成油条吗,像我和山西这种笨蛋,都比司更世故呢。我们一定会觉得「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帮她打起精神来」这种话很难为情,绝对说不出口吧。但是,司就说得出口,这也是司的优点吧。是的,就像我和山西所拥有的小聪明一样,这就是司厉害的地方吧。像这种事情你明白吗,司?我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吧?可是我明白喔,我可是很明白的喔。
「我说啊,司。」
所以,我决定闲事管到底。
「你自己去找美雪说说看啊。」
「什么自己去」
「就你啊,你自己啊。不管你一个人再怎么烦恼,所有事物都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的。你看看自己的手啦。那双手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啊?」
司非常老实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也看着我。真是的,那双手大得有够夸张的耶,如果是那双手的话,不管什么都抓得到的,司。
「听好罗,我告诉你,那双手呢,就是为了紧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如果想要的话,就伸出手去,然后硬是把它抓过来就行啦。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的话,对任何事情永远都使不上力的喔。」
那些话完全抄袭自夏目,可是却完全符合司目前的状况,才抄袭这一点点东西而已,笨医师是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这样啊」
司呢喃,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5
司回去后,那声音仍旧残留在我的脑海。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啊,是的。
讲给司听的那句话,也是讲给我听的。
一个人独处后,我打算多少赶一下报告的进度,所以开始念起保健体育的教科书。虽然有时候会看到老师没指定的范围去,还越看越入迷不过呢,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在这么东念一点、西念一点的过程中,报告概要稍微浮现脑海。就像美雪所说的,我试着将主论、反论和结论列出来。嗯,这样的话好像勉强可以串起来。
我打算先来写个草稿,拿起自动笔在笔记上挥笔疾书。
「那双手呢,是为了紧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然而,脑海中浮现那句话。
紧握住那只已经用旧的自动笔的手,写着没多大意思的报告的手。我今后也会继续活下去,在那期间大概会抓住各种东西,也会掉落各种东西吧。拜托罗,喂,我对自己的手说。可要好好帮我抓住喔,还有一旦抓住的东西就绝对不能再放掉喔,拜托罗。
第一张以文字填满,第二张也以文字填满,就在我准备要写第三张时,传来晚餐已经准备好的广播。一抬头,室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逐渐昏暗。啊,完全没注意到得去开灯才行,而且肚子也饿了呢。一直维持相同姿势写字,肩膀附近好痛。
「嘿咻」
正当我跳下床想去开灯时,房门开启。
「啊呀,好暗喔。」
是母亲。
「你刚刚在睡觉吗?」
「没有啊,在写报告。」
「胡说,这么暗的地方怎么写报告啊。裕一,不是妈妈要说你,昨天我还被你的导师川村老师打电话来提醒说:『再这样下去很危险呢,戎崎太太。』妈妈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在电话前面一直点头赔不是呢。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
哎呦,有够烦的耶
为什么父母亲都这么烦呢
明明都说在写报告了啊
「就说有好好在写了嘛!你看啊,这个!」
火大的我说着,一边把刚刚才写的报告塞给母亲。即使如此,母亲还是完全不相信我,继续发牢骚发个没完。啊,这样喔。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吧,既然这样就别怪儿子闹别扭罗。
好不容易,配膳人员来了。
「阿呀,真是不好意思呢。」
母亲以出乎意料的和蔼态度,接过盛装餐点的餐盒,和对我的态度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话说回来,和母亲两人单独吃饭总觉得尴尬,首先是没有话题,然而母亲仍然喋喋不休。她一个劲地持续叨念着对我来说无所谓,或根本就不想听的事情。如果可以直接说「很吵耶,闭嘴」就好了,可是又不可能说得出口。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医院餐点上。然而,这又是另一项相当艰难的挑战。首先是味噌汤很难喝,味噌的味道淡到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味噌汤,感觉上就只是褐色的泥水而已。然后,配菜的煎鱼浆包起司和金平牛旁(牛旁丝佐以麻油、酱油和砂糖拌炒的菜色),不论哪一样都是我讨厌的菜色。我不得以只好将主轴放在唯一的希望煎蛋卷上,一边进食。
「裕一,吃点金平牛旁啊。」
「不要,很难吃耶」
「不行这么挑嘴。」
哎呦,没天理啊,为什么光是冠上父母亲这儿称号,就必须被他们无条件命令个没完呢。但是,要去违背她的意思我也嫌麻烦,于是姑且试了一口牛旁。哎呦,果然很难吃,好硬喔。
「那个啊」
我现在已经觉得「妈妈」这种叫法很不好意思,叫「老妈」又总觉得怪怪的,而什么「妈咪」更是绝对不可能。
一旦迈入十七岁,该如何称呼父母也逐渐成为一种难题。
「什么?」
幸好病房内就只有我们两人,只要一开口母亲就会回答。
我的嘴巴一边因咀嚼饭菜而蠕动着,一边说:
「你以前为什么会和老爸结婚啊?」
「啊?」
母亲皱起脸来,仿佛在说「没事问那什么无聊的问题啊」。
我迅速接着解释:
「没有啦,你想想,总会想知道的嘛,毕竟是自己的父母亲呀。就想说稍微来问一下好了,也没什么特别低意思啦。」
「你爸他呀」
母亲暧昧地这么呢喃后,突然起身,开始泡起茶来。附带一提,我茶杯还剩很多茶。母亲正想帮我倒入泡好的茶时,好像才终于觉察到这一点。
「裕一,再喝一点。」
「不要,我不想喝啦。」
「快喝。」
我莫名地屈服于那股魄力,乖乖喝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整杯茶灌进肚里,然后将茶杯放到边桌上,母亲随即将茶壶一斜,倒入热茶。
「你爸他呢,长得一表人才的,以前可是个万人迷呢。他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小病,病情比你好要轻微就是了,所以住院住了一阵子。那时候呀,医院的护士小姐老吧『诚一先生、诚一先生』挂在嘴边,三不五时就往他的病房跑呢,真是受欢迎到让人觉得很呕耶。」
是的,父亲的名字叫做诚一,而裕一的「一」也是因为诚一的「一」。话说回来,那个人渣男的名字竟然叫做「诚一」,稍微算得上欺诈了。因为不论是由里到外、由上到下,在他身上就是找不到什么「诚」。
我姑且暧昧地先点了头,因为只有父亲超有女人缘这一点的确是事实。是的,就算婚后同样也是桃花乱开一通。
「所以,你爸爸跑来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还怕怕地想说『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可是你爸却说『因为你是最棒的』」
之后约五分钟,所展开的实在是有够恐怖的状况,母亲竟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她的罗曼史来了。像父亲以前是个多棒的男人啦、多么仪表堂堂啦、多么受到周遭的信赖啦,得意洋洋地拼命讲这些事情。我刚开始只是感到愕然,接着是感到困惑,最后简直快要大喊出声。
喂!为什么都只记得这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呀!
唉,我最后还是勉强忍了下来。话说回来,母亲这张好像很开心的脸庞是怎么一回事呀?看起来不就像是正沉浸于爱河中的少女吗?父亲的外遇癖、酗酒癖还有赌博癖全都被完美地一笔勾销,明明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他而伤心落泪,可是那些讨厌的回忆似乎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当我勉强把所有的菜全都塞进肚子里时,母亲的话也告一段落。
我啜饮热茶,试着问:
「会觉得还好有跟老爸结婚吗?」
「在说什么啊,你这孩子。」
母亲害臊了。
「真拿你没办法耶。」
她这样似乎是觉得还好两人有结婚。
有够难解的谜团啊
那种人渣到底哪里好呀?
6
但是,唉,什么爱情啦、恋爱啦一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可以说是盲目吧。而且可能只是因为我没发现而已,父亲或许也有一些优点吧,而母亲一路走过来始终注视着那些优点吧。此外,也曾经共度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宝贵时光吧。
说到我也是啊,还不是整天跟在那个任性女人的屁股后面跑,以旁人的观点来看,说不定也会被念说「她到底哪里好呀」。
啊,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那是,对了,热的不得了的炎热夏季,大概是我小学高年级那时候吧。都因为母亲前几天就出门去了,只剩我和老爸两人独处。话说回来,父亲那时候是没在上班喔,明明就是上班日却老待在家里。不但大白天的就在喝酒,还曾整晚哔咚哔咚地打电动,玩的大概是麻将游戏。我那时候完全搞不懂游戏规则,光看画面只觉得无聊,所以有一次就试着说「想玩俄罗斯方块」。
「那是什么东西啊?」
父亲以弥漫着酒臭味的气息问我。
「把掉下来的方块填起来,让它们消失的游戏。」
我绞尽脑汁思考后,这么说明。
当然,父亲并无法理解。
「玩玩看就知道了啦。」
「是喔」
我以为一定会被拒绝的,反正父亲根本就很少会听我话,只会被他嫌麻烦而已。不行,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听到这句话,然后低下头。明明是完全习惯也不足为奇了,明明都已经被这么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且还是一句始终都听不习惯的话语。
「来玩玩看吧。」
但是那时候,父亲这么说。
不是「不行」。
我吓了一跳,凝视父亲的脸庞。
「你不玩吗?」
「啊,玩,我要玩啦。」
我急忙寻找俄罗斯方块的磁碟片,应该在电视柜里才对,急死人了啦。搞不好父亲会突然改变心意,说出那句「不行」呢,所以手脚不快一点不行,我扔出好几片、好几片的磁碟片后,才终于找到想找的俄罗斯方块。
「找到了。」
找到时很开心,我望向父亲笑逐颜开。
父亲也对我咧嘴一笑。
「好了,来玩吧。」
「嗯。」
我取出麻将游戏的磁碟片,放进俄罗斯方块的。熟悉的启动画面,感觉上有点兴奋。都已经是完全玩腻的游戏了,心头却仿佛首次启动般悸动不已。父亲已经握着遥控器了。
「怎么玩啊?」
「那个啊,会从上面掉下来喔。」
「掉下来?什么东西会掉下来啊?」
「方块。」
「什么?为什么方块会掉下来啊?是要把方块拿去砸谁的游戏吗?」
「不对,不对。」
他怎么会想到那地方去呀?啊,父亲常常打架,可是不强,反倒算是弱的,还曾经搞得全身是血跑回家来。虽然不知道实际情况怎么样,不过应该是败得一塌糊涂吧,即使如此,父亲他还是一天到晚打架。
「把方块都凑齐以后,就会消失喔。」
「不懂。」
父亲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我也慌了。
「刚开始让我先玩给你看啊,你看就好,看了以后马上就知道了啦。」
我仍旧是慌慌张张地这么说,一边接过遥控器,让游戏开始。方块接二连三地从画面上方掉落,当方块排成横列一排是,那一排立刻一起消失。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可是没多久就累积了不少方块。哇,完全不行嘛,已经好久没玩了,手感都钝了。
那时候,父亲大声说:
「裕一!快看,右边啦!右边!」
「啊,嗯。」
「转!左边两次!」
我按下十字钮,让方块往右边移动,同时呈逆时针旋转。钥匙形状的方块顺利插入空隙,让累积的方块一口气全都消失了。
「喔,好厉害。」
父亲叫道。
「成功了!」
我嘿嘿嘿地笑着。
父亲也笑了。
我根据父亲的指示,一路消除方块,父亲的指示准确到让人大感意外。我只顾着听从指示,手自动随之移动,就能一关过完又一关。
终于,我开始紧张了。
因为,卯足全力一打再打,打得天昏地暗后,已经逐渐逼近那个已经是一年多前所创下的最高分了。刚开始明明只想教会父亲游戏规则,根本没料到能打到这里来。我由于太过紧张,手稍微颤抖。
父亲立刻大骂:
「笨蛋!不是那边啦!」
「啊,嗯。」
但是反应迟了一步,方块就这么叠了上去。父亲啐了一声,让我更紧张了。
「那是左边,再往左边。」
「嗯。」
毫不容易插进去了,方块随之消失。
「打横,向右两次。」
「嗯。」
失败了,竟然连按了三次,方块以奇异的方式堆叠上去。
「你在干嘛啊,笨蛋!」
父亲叫嚷着。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持续努力地消除方块,追高分数。已经超越最高分了吗,还没吧。哎呦,还没耶,可是只差一点点了。
都怪我只顾着确认分数,反应也跟着慢半拍。
「裕一!笨蛋!就说是右边了啊!」
「啊。」
「右边啦!不是左边!」
失败了,急了,又失败了。方块几乎要累积到画面最上方,整个画面突然之间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即使如此我还在确认分数。还差两百分,只要再消除一、两排就可以破纪录了。父亲不知道在叫什么,不知道在嚷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反应,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遥控器刹那间被一把抢走,父亲也已经热血沸腾,但是为时已晚,降下的方块已经堆叠到画面最上方。「GAMEOVER」,那样的文字随之浮现,「GAMEOVER」
我和父亲都哑然地凝视着画面。
「喂,结束了吗?
父亲问出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GAMEOVER
那样的文字甚至是执拗地浮现,然后消失。
消失,然后浮现。
「你就是不好好听我的话照着做,才会死的啦!」
父亲是真的在发脾气。
「那时候如果掉到右边去还有救耶!你这个笨蛋!」
不过是电动玩具嘛,有必要大发雷霆吗?
好不容易,父亲才终于放下遥控器陷入沉默,开始咕噜咕噜地喝起酒来。我以莫名地开始发热的双眼确认画面,还差两百分。
就只差两百分而已。
原本可以和父亲一起超越的,目标近在眼前,可是却失败了,竟然犯下无聊的错误,手为什么要抖呢?为什么要确认分数呢?如果能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下的方块就好了。
实在有够讨厌自己的愚蠢。
就像父亲说的一样。
自己是个大笨蛋。
「你要玩吗?」
我试着问,父亲却是充耳不闻。这对我而言又是一大打击,我整个人像摊烂泥似地双肩颓然落下,我已经被彻底击垮。只不过是电动玩具而已,心情却沉重到不行。因为没能达成父亲的期待,只要想到自己害那么开心的父亲不高兴就觉得痛苦。仿佛是要进一步打击这样的我一般,「GAMEOVER」的文字执拗地反复在画面上出现又消失。是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或许是五分钟,也或许是三十分钟。
一回神,父亲已经坐在身边。
「喂,要开始玩罗。」
父亲说。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咦?」
「电动啦,电动,这次换我玩啦。」
「真的吗?」
我撒娇似地这么问,父亲咧嘴一笑。
「你那什么最高纪录啊,我一次就可以破纪录了啦。」
「嗯。」
我像个笨蛋猛点头。
父亲再度咧嘴一笑。
「包在我身上,你老爸可是很厉害的喔。」
唉,结果先说在前头好了,最后还是没能更新最高纪录。不仅如此,简直糟糕透顶了,打出来的几乎都是垫底的烂分数。对别人所下的指示是那么准确,一旦换自己来的时候,父亲的技术实在是烂到无药可救。
受不了耶,父亲真是只会出一张嘴的人呢。
是的。
真的是只会出一张嘴而已。
即使如此,父亲似乎还是很喜欢俄罗斯方块,有一阵子玩的都不是麻将游戏,而是俄罗斯方块。当然,我也会跟着玩。两个人老是激动地大呼小叫,整整一个月全都浸在那单纯的电玩中,即使打成那副德行,我们两人终究还是没能更新最高纪录。我和父亲所得到的最高分,就是刚开始一起打的那一次。也就是所谓的「生手幸运」吧。
那个生手幸运的分数,像这样被记录下来。
ranking2ndSEIICHI+YUICHI(诚一与裕一的日文读音)782400
这笔存储资料如今仍完好地留存下来,之前也曾为了存储其他电玩资料而想要删除,但是我还是很宝贝地留存下来。只要插入那张记忆卡,读取存储资料,现在还可以看到那一列让人引以为荣的文字吧。
是的,仍然好好地留存下来。
7
我当然知道时间。若菜医院大体来说是完全看护制,若没有特殊原因,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在病房留宿。管你是患者的父母还是孩子,只要晚上九点钟会面时间一结束,就必须离开医院。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硬性规定,又是多少也会视情况通融一下,只不过原则就是如此。
所以,我等着。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瞪着时钟,那个挂在墙上的指针型大时钟,刻划着流逝的时间。九点五分,长长的红色秒针缓缓地转过一圈,九点六分,服务柜台的灯光大半都已经熄灭。然后九点七分了,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声音。一抬头,我和里香的母亲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边低下头。伯母感觉上像是轻轻颔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缓慢的速度下楼,而我时钟伫立于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厅,她明明意识到我的存在,却装作一副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怎么可能会直接来找我说话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动向她开口:
「请问,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啊」
伯母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僵硬顽固,打定主意不显露任何可趁之机。我勉强鼓舞似乎快要发抖的自己,这么说:
「我有些话想要跟您说。」
「有话呀」
「是的,拜托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头,有好一会儿就这么持续低着头。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传达我的诚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是的,这颗空空如也、轻如鸿毛的脑袋,不论要怎么去低头都会照做不误的。
一抬头,伯母走近我。
「你有话要说,是想说什么呢?」
果然还是僵硬的声音。
「那个,请坐。」
我请她坐到椅子上,因为说不定会讲很久。伯母看来似乎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在长椅上坐定。那是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和里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么事?」
「里香的不,是关于您的女儿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用说了。」
伯母干脆地这么说,随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进。
我绕到她面前,什么都没想猛然低下头。
「拜托您!」
拙到家。
糟糕透顶。
如果是我看到别人在做这种事情,大概会把眼神移开吧。然而,如今我却无法将眼神移开,因为毕竟我就是当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无所谓。
糟糕透顶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种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话,要我怎么跪都行。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她听我说话,我无论任何事情都愿意做。
我只管低着头。
重复说「拜托您了」。
伯母肯为我停下脚步,或许根本就不是因为认同我的真心诚意,而是因为我看起来太过悲惨了吧。又或者只是因为不想在这种地方引起骚动罢了。
伯母仿佛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刚刚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个,谢谢您。」
我道谢。
同时看看时钟。
九点十分。
晚上九点多,世古口将其庞大的身躯扔进床铺,阅读有名的西点师傅所写的蛋糕书籍。并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刚开始是在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之下被制作出来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说书籍。虽然这本书很贵,不过当初觉得还是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比较好,所以一点一滴地省下零用钱去买来。顺带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铺无法容纳他庞大的身躯,从脚踝开始全都伸到床铺外头去了。
「呼~~」
庞大的身躯溢出着非常大声的叹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页已经重复看了三次了。不管读多少次,就是读不进脑袋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生平还是头一遭产生这样的情绪。一直以来,他的兴趣第一就是西点、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说这三者几乎构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为过。认真的个性让他乖乖上学,好好念书,不过那些都是所谓的「义务」罢了,只是尽忠职守地把事情处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烦恼的就是海绵蛋糕再怎么样都烤不好。
吃起来总是干巴巴的,就是没办法烤出带有湿度有柔软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却屡战屡败,即使被母亲大骂「给我有点分寸」,还是持续烤个没完。虽然有时候也会成功,可是却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时候,当然还是以失败收场。
为了掌握其中的诀窍,就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记得那一阵子,脑子里魂牵梦绕的就只有海绵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手续、应该尝试看看的技巧频频浮现脑海。
如今的自己,几乎就像是海绵蛋糕那时一样的烦恼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觉上根本就是不同类型的。从头顶到脚尖,仿佛硬是被泰山压顶压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声合上书本,把头埋进枕头。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答案感觉上实在有够简单,但是真要实行感觉上却又难如登天,等于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样。此时,蓦然想起从朋友戎崎裕一那听来的一句话。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他试着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能抓住什么呢?说不定只会从指缝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远都抓不住到任何东西吧。广濑不是也说过吗,他说「数度失败是很重要的」,还说「没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决心试着起身,却在那瞬间退缩了,于是又再次将脸庞埋进枕头。思考举棋不定,鼓起勇气,随即却萎靡不振,那样的过程还真是重复了一万遍之后,他才终于起身。话虽如此,并不是说心意已决,只是不自觉地想试试纯粹就只是为了试试而移动身子。首先走近衣柜,打开从上面数来第二层抽屉,其中琳琅满目地摆满某种东西。他烦恼该用哪一个,这个吗,还是那个,哪一个比较适合呢?苦思再三后,他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塞进口袋,然后披上夹克。当然这一切都仅止于试行阶段,根本就没打算要付诸实行。作为整个实行阶段的一环,他打开窗户,将放在室内的鞋子扔到窗外。接着跨越窗户,赤脚站在路上。果然很冷,应该先穿上袜子的,但是他觉得一旦回到房间,就再也出不来了。所以就光着脚穿上鞋,开始跑。刚开始虽然慢慢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速度,白色气息同时不断从嘴里吐出,身体逐渐发热,心也随之发热。一回神,自己所选择的路线几乎算是最短距离,那当然也只是试行而已,绝对不是说已经决定付诸实行了,就在他还没下定决心的情况下,抵达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应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中反复确认过这番话顺序了,可是一旦开口就显得乱舞章法。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续吐出话语。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间断,话语仿佛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我说到两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说道里香第一次对我吐露病情那时候,说道被暂停的一分钟。
即使是在里香向我吐露病情后,我对于她来日不多这件事仍然没什么实际感受。毕竟,里香实际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触碰的到,听到一些无聊的笑话也会对我笑。我实在很难相信,她那样的暖意或笑容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无踪,强烈的恐惧偶尔也会冷不防袭上心头,只要一想到里香不存在的世界,双脚就会随之发颤,体内也会抖个不停。那样的瞬间会突然造访。就在那样的动摇之中,我清楚了解到自己只是个孩子,了解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完全不了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渐开始想要去了解。那时候,我也想好好地了解为什么里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还有是否真的有什么是我能够去做的。
我对伯母说出这些话。
又或者,我说出口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许就像是自我满足之类的话语罢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仅此而已。不论是刀钝了,或是断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战斗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许就说得出一番像样的大道理来,如果是亚希子小姐的话语,或许会显得更为铿锵有力。他们都是大人,比我活过更长的岁月,也比我累积了更多的经验,一路走来应该也经历过无数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话语中并没有隐藏在他们话语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么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论再怎么拙,再怎么逊,再怎么窝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来,我始终逃避着各种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惧所谓的现实,也怕看来很拙而害怕认真。那样的情绪如今仍存在着,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从今以后非得活在这个恐怖的现实、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经这么下定了决心。
所以我仍旧滔滔不绝。
「我觉得您对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曾经拖着里香到处乱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恶化,对于那件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或许这不是说声对不起,就能获得原谅的事情,可是我还是要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我把头低得比刚刚更低。
「我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算是个笨蛋。所以,今后或许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这里,有时候也会觉得或许离开里香比较好。可是,如果里香愿意,我很想待在里香的身边。即使,我可能会害里香的生命缩短,我还是想留着她身边。」
即使难受,我还是决定将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或许那只不过是种自我满足而已,也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好纯净的情绪。所以,就算您对我说『那些话太荒唐』,我也没办法反驳。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纯净,我还是想尽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经做好对方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其实或许应该持续吐露出一些美好纯净的话语比较好,那样的话一定比较可以为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装一切美好纯净,连同我本身的肤浅、年轻,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够加以认同。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伯母并没有大发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驼着背,娇小的身躯更显得娇小,简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样子让我慌了起来。
「那个,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别人讲这种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真要说起来的话不对,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对。缺点一大堆,整天只会害我妈哭。可是,问到我妈关于我爸的事情,她满嘴说的却都是好事。什么帮她买冰淇淋,都给她一个人吃,头一个结婚纪念日买珍珠耳环送给她之类的,真的全都是无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开心地说个没完。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对于我爸都只记得他害我妈哭的样子。可是我妈对于一些我所不了解的虽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了解。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好像稍微懂了,原来所谓的夫妻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彼此之间存在着连孩子都无法理解的联系,而我妈她还牢牢地记着那样的事情呀。」
哎呦,为什么光顾着说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没打算要说这些的呀。
「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于父母亲产生这种『好好喔』的感觉,虽然也会很困惑,而且一天到晚和他们吵来吵去的,可是真的开始觉得『好好喔』。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觉得可以拥有那种很珍贵的东西,是很了不起的。如果,如果可以得到您的谅解的话,我也很想要拥有那些东西,以后想要和里香一路慢慢地积累那些东西。虽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那个,我拜托您了。」
我的头垂得更低、更低了。
额头触碰到膝盖。
我完全搞不懂真正该说的到底说了没有,心里的话都已经说得一字不剩。如果伯母因此而生气,我也没办法了。到那个时候,就算她不能谅解,就算再怎么被她讨厌,也要硬把里香抢过来,让她成为我一个人的。就算被臭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里香也觉得需要我,不过是被臭骂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就这么耗了很长一段时间。
伯母没有发怒,也没有起身,始终坐在我身边。她或许已经懒得理我了吧,不对,也可能是抓狂暴怒到说不出话来了,我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抬起头来。
伯母看着我
那是普通的独栋透天历,有砖砌成的围墙,还种着树木,后面就盖着一栋老旧的房子。房子只有二楼的窗户还亮着,那一定是她的房间吧。反复为了要证明这一点似的,窗户反射出一个填充玩具的影子,感觉上实在非常女性化,从形状看来大概是只企鹅。由于是毛玻璃,所以也看不清楚就是了,窗帘并没有拉上。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察到四周有什么动静。往右一看,道路那头出现摇曳的光影。大概是脚踏车的灯光吧,总觉得那光线的闪耀方式好像似曾相识。那是
「糟了。」
他这么呢喃,同时迅速将庞大的身躯藏进砖墙内侧。这么一来,算是违法侵入水谷美雪的房子了耶。不对,不是房子里面而是地基,应该没问题吧。不对,毕竟不妙吧。当他正想着这些事情时,一辆白色脚踏车驶过他面前,骑车的是位警察。虽然他提心吊胆地深怕被看到,不过警察直接骑了过去。
国中那时候,他半夜走在镇上时被警察辅导过。结果事情传开来,有一阵子被大家取了个「深夜徘徊的世古口」的绰号,叫个没完。那实在是有够窝囊的。
充分观察过四周状况后,他才回到路上。二楼的灯还亮着,是在看电视,听广播,还是在用功呢?他姑且先想了想路线,只要攀爬砖墙站到墙上,手好像就能够到一楼的屋檐。再用双手抓住屋檐把身体撑上去,就可以爬上屋顶。接下来只要走在屋顶上,同时注意不要摔下来就好了。没两三下就能抵达她的房间,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简单吗?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这才觉察到恐怖的事实。如果突然造访人家房间,绝对会被当成跟踪狂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伫立在马路上思考着,吐着白色气息,一边思考着。到了这个时间点,「只是试着去做做看而已」这句话已经完全从他的脑袋中消失,但是他还是犹豫了、开始想放弃了,也想过是否真的放弃比较好。但是,他之所以会伸手拿起一块小石子,全都是因为耳边再度想起戎崎裕一的那句话: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自己或许是发疯了吧,他也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秀逗,才会这么认真地对于这句话全盘照收。然而,他手里已经拿着小石子,然后扔了出去。小石子掉落到一楼的屋顶上,扔太小力了。他再次捡起石头扔出去,这次很顺利,小石子正中窗户,发出康的一声。他紧张兮兮地等着,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虽然他尝试扔了好几次石头,却很难正中窗户。如果没完没了的这么继续下去,迟早会被附近邻居发现吧。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就糟糕透顶了。
不是深夜徘徊世古口,会变成跟踪狂世古口。
怎么办?
苦思再三的结果,他想到一个办法。
一直都在听音乐,戴着耳机,用大音量。一个漂亮的女歌手唱着什么情啦、爱啦之类的歌。这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从朋友那借的CD,朋友说着「真是棒得没话说,听听看啦」就把CD放进音响。果然不喜欢,因为那些歌词实在是美得过了头嘛,例如像是什么「永远的爱」,谁会信啊。词句过于美丽,反而显得虚假。即使如此,这个女歌手最近卖的很好耶,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说「好棒喔」,也有男生是她的歌迷。不论在怎么美丽、再怎么虚假,人们所追求的终究还是这些东西吧。
像我其实也是这样的吧。
某人能对我说「喜欢你」,自己也能喜欢上那个人,手牵手散散步,接个吻我也会觉得那样子好好喔,同时充满着憧憬。当然,也会觉得那要永远持续下去才好,半途结束就像是冒牌货似的,所以一开始就希望能够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
无法完全相信。
无法彻底放弃。
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下左右摆荡的我,一定还只是个小孩子吧。就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一想到裕一和里香的事就会感到郁闷。那两个人坚定地完全相信,做出选择,所以也有些部分已经彻底放弃。我所做不到的,那两个人完全都做到了。
啊,话说回来,今天竟然对世古口说出那些奇怪的话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所以世古口也搞不懂吧。或许会觉得很受不了我吧,可能还会觉得我是个笨女生。
听到第七首歌时,把CD停了下来。
「怎么办啊,这张CD。」
已经没心情听到最后了。
在当我难以作出决定,玩弄着遥控器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喀答喀答地开始震动。莫名的仿佛得救似地我伸手拿起手机,如果是玲奈就好了。因为只要和她聊一聊,就会觉得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画面所显示的却是「世古口司」这几个字。
「世古口同学?」
他怎么会打电话给我啊?
按下通话键,将手机贴到耳朵。
「那那个我」
耳边传来的的确是世古口的声音。
「世古口同学,怎么了?」
「这这个我」
「什么事?」
「我想让水谷见一个人。」
世古口很罕见地快速说道。
「让我见一个人?」
「唔,嗯,那个人啊,已经来了喔。」
「来了,来哪里?」
「水谷同学家门前。」
「咦!?」
「我很忙,要挂电话了。啊,对了,那个人啊,说是有事想跟你说,你要听他说喔。那就再见罗」
「世古口同学!」
当我大叫时,手机仅剩下嘟嘟嘟的声音了。
在我家门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想让我见谁?说已经来到我家门前了?都已经这个时间里耶?世古口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满脑子疑问,我还是打开窗看看。
「咦」
站在那里的,怎么看都是世古口司本人。他不但穿着之前看过好几次的灰色夹克,那条裤子也好像似曾相识,阿迪达斯球鞋也是平常穿的那一双。而且,也没多少人拥有那副庞大的身躯。只是,这样还是无法断言。会这么说,是因为站在那里的人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啊,可是那个面具或许也是似曾相识吧。是小裕从屋顶到里香病房的那个晚上,我、世古口和山西也一切帮忙的那个晚上,世古口所戴的那个面具。这么说来,这人果然是世古口罗。
「世古口同学,你在干什么啊?」
我惊讶地这么一问出口,却被直接了当地否认了。
「我,我是不对,在下是世古口的朋友。在下叫做多斯卡拉斯喔,是从墨西哥来的。」
竟然连怪声怪调都用出来了。
「啊,喔。」
「听世古口说你好像很烦恼,所以在下才会来的。」
「烦恼」
「嗯,对啊。听好罗,我不对,在下不论何时何地都会赶过来的喔。之前也曾帮过戎崎裕一,你应该知道吧,因为你也在那里嘛。」
「是,是的」
不自觉地乖乖回答了。
我的确是知道的啦。
「在下会出手相助的不仅止于戎崎裕一喔,只要有烦恼的人,在下就会去帮忙喔。当然,也可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前提是你真的觉得烦恼就是了。知道吗?」
「是,是的。」
「所以,尽管放心吧。当你觉得烦恼时,在下多斯卡拉斯一定会赶到你身边,来帮助你的那么,后会有期。」
猛力举起手后,那个谜样的面具人飞也似地转过身去,拔腿就跑。大概是用全力冲刺的吧,转眼间那个庞大的身躯便消失无踪。即使如此,我还是有那么好一会儿始终凝视着那个方向。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终于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怪喔。」
不知道为什么我嗤嗤笑了出来。
「真的好奇怪喔。」
夜晚的空气流了进来,感觉好冷,不过我还是开着窗户,一直、一直笑个不停。
笑声转变成为白色气息,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里香她活不久了。」
伯母定定地凝视着我,这么说。
「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没有生气。
她也没有受不了我。
她的眼神相当平静。
我点头。
「是的,我知道。」
「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
我正想继续往下说,却被她打断。
「请你好好考虑清楚。你才十七岁吧,今后也可能会就业,也可能会升学吧。每当那个时候,里香就会拖累你喔。里香她也不能到远方旅行,我想她会一直住在这个镇上了。你应该也有自己的梦想吧?里香会彻底摧毁你的那些梦想喔。」
这是事实。
我一直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思考过这件事。
里香大概会夺走我的梦想吧。
也会摧毁我的梦想吧。
然后,在夺走、摧毁之后,里香最后还会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是明年,也或许是后年,再或许是五年之后,只是,不肯能是永远。我一定会被抛在某处,孤伶伶地被留下来。
我了解。
被夺走。
被摧毁。
即使如此,我仍然想要盼望。
想要伸出手。
想要选择和里香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说。
「我已经以自己的方式,经验完全不足的方式,好好想过了。」
我和伯母四目相接。
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害怕。
眼神没有闪开。
「这样啊」
就在这样的声音溢出的同时,伯母自己把目光移开了,然后背部比刚刚缩得更驼了。平常就已经相当娇小的身躯,变得更为娇小了。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伴侣,或是里香,这个人即将失去一切。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等到紧绷的空气稍微舒缓下来,我和伯母仍旧驼背坐着。我听到秒针移动的声音,耳边同时传来护士在某处走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写着「夜间服务台」标示牌的那一头,值班警卫正在吃泡面,也可以听见那种吃面时稀噜呼噜的声音。周遭幽暗到甚至无法反射出影子。
「一样呢。」
终于,伯母说。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望向她。
「咦?」
伯母淡淡笑了一下。
「我说你和我一样呢。我呢,也是在了解病情的情况下,和那孩子的父亲结婚的。虽然明白活不久,还是想要和他结婚。所以,我们一样呢。」
「是。」
「很辛苦的喔。」
「是。」
「远比你所想象的还要辛苦很多、很多喔。」
「是。」
「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
「站在比你多活了几年的立场,要请你听我说句话这些话听来可能很冠冕堂皇就是了。但是我认为你可能还不了解。你以后所遭遇的是远比现在所想象的更加残酷的事情,这样也没关系吗?」
或许就如同伯母所说的吧。虽然,我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心理准备,但是那可能根本就不足够吧。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只有十七岁呀,也只能做好十七岁所能做到的心理准备。何况,不论如何我都已经无法对于里香的事情袖手旁观。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我所拥有最真切不过的感情就是那份心意。
我点头。
「是。」
毫无犹豫。
伯母花了约五秒钟凝视我。然后低下头去,将手伸进随身带着的包包中翻找。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拿出来的是《蒂伯一家》第一集。
我吓了一跳。
「您怎么会有这个的?」
「是那个人里香的父亲送我的,你看看。」
「喔,好。」
我一头雾水地翻开她递过来的书,五十七页自然而然地被翻开,这页大概常被翻阅,所以一翻就会翻到这里来。然后,那句台词映入眼帘,被两条线划掉的「J」,一旁补写上的「R」。我陷入混乱,里香给我的那本《蒂伯一家》,如今在我那边。可是,同样的书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出现呢?难道是伯母偷偷溜进我的病房,把书拿到这里来的吗?她有可能做这种事吗?不过,我此时才终于觉察。
这本不一样
当然是《蒂伯一家》没错,然而却不是里香给我的那一本。首先是书本的污损情况不一样,污损的位置不一样,褪色的方式也不一样。里香给我的那一本,封面的黄色显得更淡。而且,最大的不同是那个「R」的笔迹,如今眼前的这个「R」感觉上就真的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相当粗狂潇洒的「R」。
「他突然之间就把这本书塞给我,因为他是个嘴巴很笨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敢面对面求婚。当我在回程电车上一翻开书,就发现那页夹着书签。虽然电车很挤,我还是笑了出来,觉得很开心。不过,也因为嗤嗤笑个不停,后来旁边的乘客都用乖乖的眼神看着我呢。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伯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茫然地望着她那个样子。因为我正拼了命想理清眼前的事实,里香的父亲的确是用《蒂伯一家》向她母亲求婚的,但是那本书现在还在伯母手上。这么说来,我手上拿的这本《蒂伯一家》是怎么一回事?写在那本书五十七页的「R」那个再怎么看都不像出自男人之手的「R」到底是谁写的呢?
「请问」
我仍旧是一头雾水地开口问。
「里香她不是也有这本书吗?除了这本以外的另一本相同的书。」
伯母点头。
「嗯,有啊。大概是手术前不久那时候吧,她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这本书,要我帮她找找。就算跟她说『这种书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她就是不听。我没办法,甚至还打电话到东京的旧书店去问,最后才终于买到手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啊,没有啦,我只是看到她那边有这本书而已。」
我不自觉地撒了谎,毕竟说出实情未免太不好意思了吧。然后,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不论在怎么压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伯母她很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还是无法止住满脸的笑意。
是的,因为我知道了。
我知道是谁写下那个「R」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