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我们和母亲(不是单独两人!)一起在起居室(不是我房间!)把七越甜包吃完后,里香也该回去了。
「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母亲开口邀约,里香却摇摇头。
「我想我妈应该有煮晚饭了。」
「啊,说的也是。如果里香不在家,妳妈妈也自己一个人,怪寂寞的呢。」
「是啊。」
里香非常坚决地点点头,步出玄关。
「裕一,快去送人家一程。」
母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嘟起嘴。
「我知道啦。」
为什么父母亲总会一一唠叨孩子原本就打算去做的事情呢?我鞋子都已经穿好了,一看就知道我准备送她啊。
一步出玄关,里香就站在那儿。
「我送妳。」
「嗯。」
我们在变得些许昏暗的世古迈开脚步,秋天的太阳已经消失在建筑物的那一头,天空染上薄薄一层黑暗,虽然西边还残留泛白的光辉,东边却已经是完全的黑夜。在那片天空上,有颗金色的斗大星子正散发着光芒,大概是所谓的「傍晚明星」(注:日文中金星的别名,由于金星能够以肉眼在傍晚西边的天空,以及破晓的东边天空看见,故有此别名,另又称「破晓明星七」)吧。那颗星星正好就在我们所走的世古正前方闪闪发光。
「好漂亮喔,那颗星星。」
里香似乎是听我这么说才察觉,她发出雀跃的声音:
「啊,真的耶,是金星。」
「是叫做金星吗?」
「也叫做『傍晚明星』不是吗?那就是金星啊。」
「喔。」
我们并肩在狭小的世古前进,朝着金星前进。由于星星实在太过明亮,我忍不住回头察看。
「你在做什么啊,裕一。」
「没有啦,我只是想说这样会不会照射出影子而已。」
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影子。
「本来就不可能会有,只是星星而已嘛。」
我不禁对于本身无聊的想法露出苦笑。
但是,里香并没有笑。
「可以喔,影子。」
她说。
「咦?什么可以?」
「星星的光芒是可以照出影子的。」
「真的吗?」
「我以前听爹地提过啊。爹地在身体健康时去过美国,他说走在南部沙漠正中央时,就曾被星星的光芒照射出影子来。他还说只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沉黑暗里面,星星的光芒就可以照射出影子来呢。」
真的啊,我呢喃。
只要谈到父亲,里香一如往常地就会变得神采飞扬。我在那样的里香身边,也跟着开心起来,不太插话,只管猛对里香说的话点头,在一旁持续往前走。一拐过世古,金星消失在房屋那一头。我们走进河崎的町屋路,持续走在道路正中央。所谓「町屋路」是一旁林立着建筑历史超过百年的大型商家的道路,好像也被称为「商人街」。可能是因为最近这种古老建筑蔚为风潮,有越来越多观光客跑来这里参观,这条路上也开始出现几家专为观光客开设的小饭馆或土产店。对于像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画言,只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老旧的建筑到底哪里有趣啊?
走着走着,我们没一会儿便穿过町屋路,町屋后面不远处就是河川。
「裕一,你知道叮屋为什么要沿着河岸排成一排吗?」
里香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耶,不是碰巧的吗?」
才不是哩,里香洋洋得意。
「以前这条势田川是物流中心喔,江户时代也没有卡车那种东西吧,所以重物都会用船运。用船运过来以后,为了能够直接把货物搬进去,所以商家才会沿着河川盖房子。」
「喔,原来如此啊。」
「裕一你明明是本地人,可是什么都不知道耶。」
「不是本地人的妳,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啊?」
「查的啊。」
「咦?为什么?」
「因为很好玩啊。」
实在难以理解。
像那种老掉牙的事情到底哪里有趣啊?
里香还教我很多伊势的相关历史,全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伊势出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来伊势不满一年的里香却知道各种事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妙。不过呢,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长期居住后就会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自然也就兴致缺缺了。
我们走向横跨势田川的桥。
两人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我眺望沿着河川排列的古老商家。
「我以前都不知道耶,妳说的那些事。」
「没人跟你说吗?」
「嗯,完全没有。」
仔细一看,好几栋建筑物靠河川那边都有一扇小门,所以就是从那边把货物吊上去的啊。
「我呢,对于伊势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那一瞬间,习以为常的景色感觉上却变得截然不同。
我生于斯、长于斯,对于所有世古,和世古前方通往何处全都了如指掌。此外,也不用仔细地逐一思考那个地方有什么,就能自然而然浮现脑海。然而,如今眼前的却是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城镇。
一阵风吹过,带来海潮的气味。
「有海的味道耶。」
里香说。
「海离这边很近呀,大概两、三公里以外就是出海口了。」
「金星变得好斜了。」
「啊,真的耶。」
其实或许也只稍微移动而已,可是因为挂在天空看来较低之处,所以感觉上似乎比实际上显得更斜了。
我和里香暂时静默不语,一同眺望那颗星星。
一阵含有湿气、感觉沉重的风,带来海潮的味道,里香的长发也随之摇曳,简直像包裹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里香脸庞仰起,目不转睛地凝视星星。她的蓝色发圈闪闪发亮,是路灯反射吗,还是金星的光芒呢?我好想碰触那抹光辉,不,其实是想紧紧地将所谓里香的这个存在体拥入怀中。
里香,我叫唤她的名字。
「什么。」
始终凝视星星的双眸,如今转而望着我。我轻轻将身子挨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背部,里香没有不高兴,也将身子挨过来,将她形状优美的额头靠在我的肩膀。她的头发轻触我的面颊,一阵仿佛电击般的酥麻感油然而生。
我们并非拥抱着。
只是相互依偎着。
然而,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幸福呢?手掌感觉到她瘦弱的背部,那更是让我的心头一紧,我已经将这个娇小的存在和暖意全都握进手中了呀。
我伸出始终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正准备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接着,就在下一刻
里香迅速从我身边抽身离去,一阵凉飕飕的风从我们之间吹过。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之余也感到苦闷,然后才终于察觉,原来是有一部脚踏车骑过来。圆形的灯光一边东摇西晃,一边朝我们接近,我对那光线萌生一股杀意。
烦耶,王八蛋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里香若无其事地倚靠在栏杆上,我仰望星星,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喔」、「我们什么都没做喔」的样子。光线逐渐逼近,同时在地面游移不定。快给我骑过去啦,我想,在刚刚的气氛还没消散之前,赶快给我骑过去啦。
吱
但是,随着那样的声响,脚踏车却停在眼前。骑在上面的人竟然是山西,他一看到我的脸,就对我打招呼说「嗨」。
「你在干嘛啊,戎崎?」
「送里香回家啦,你呢?」
「我妈叫我买豆腐,只好去买啦。什么豆腐,根本就无所谓吧,明明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还叫我买。我跟她说至少要给点跑腿费吧,她就说找的钱赏我,可是她也只给我一百圆,找的钱铁定就大概十圆而已。跑腿费竟然只有十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就在他那无聊的发言结束前,山西骑的脚踏车倒了下去,当然山西也跟着倒了下去。
因为我把脚踏车撞倒了。
「歹势、歹势,脚步一时之间不太稳啰。」
我嘻皮笑脸地道歉。
当然,我是故意的。
山西,不对,笨蛋山西没来搅局的话,我和里香现在还沉浸在绝佳气氛中,可是都因为这家伙突然出现,把那样的绝佳气氛破坏殆尽。
山西起身,开口顶了回来。
「你这家伙,痛死人了啦。啊,手,擦伤了啦!流血了!流血了!」
「啊,歹势、歹势。」
「你刚刚一定是故意的吧!干嘛这样啊,戎崎!我做什么事惹到你啦?」
「你做的事可多啰。」
我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声音却毫无笑意。像是什么结婚登记书、还有之后的结婚骚动浮现脑海,满腔怒火瞬间被点燃。
「什么?什么东西啊?」
「我是说,你做的事情可多了。」
「什么啦!要就把事情说清楚!」
「你这家伙是没有记性喔?给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我们以极近距离相互瞪视,话虽如此,也不可能有那种索性当场大干一架的骨气或胆识,四目相接不过就区区七秒吧,两人紧接着便将视线移开,互啐一声便草草了事。
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只见里香笑个不停。
咦?为什么笑?
在这杀气腾腾的气氛中,有什么让人发笑的要素存在吗?虽然也想问问她到底是在笑什么,莫名地就是问不出口,于是我将脸转向桥那边。
「走了啦,里香。」
里香还在笑。
「那我们走啰,山西。」
面对里香的笑容,山西下流地发笑。
「里香,妳自己要小心点,不要被戎崎偷袭喔。」
真是多余的废话。
「嗯,我会小心的。」
里香也说了句多余的废话。
「好了,走了啦。」
我老大不高兴地说完便迈开脚步,山西从背后对我说:
「戎崎。」
「怎样啦?」
刚刚那件事还没完吗,真是个纠缠不清的家伙耶,这个王八蛋,就在我杀气腾腾地这么想,一边回过头看时,山西却是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人的感觉完全都变了。
「你马上就会回来吗?」
声音也是非常认真。
我对于那样的气氛感到困惑。
「嗯,大概吧,只是送里香回家而已。」
「是喔,那我等你好了。」
「啊?」
「你不是马上就会回来吗?」
「唔,喔。」
「那我在这里等。」
山西说着靠向栏杆。
「借我一点时间啦。」
「唔,喔。」
我也只有点头的份了。
2
里香的家和我家一样是栋老旧不堪的町屋,因为建筑构造类似,所以我很清楚这种屋子不但整天都有风从缝隙灌进来,脚一放上楼梯便会吱吱作响,还有一些关不上的窗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古老破烂。但是,里香和她母亲却似乎很喜欢这种破烂的老房子。
唉,还不就是那样,大概就和我们日本人对于外国的古董很感兴趣的道理很类似吧。
那问町屋的玄关挂着写有「秋庭」两字的门牌,门牌还很新,表面不但清楚浮现美丽的木纹,笔墨看来也很漆黑鲜艳。那是亚希子小姐所写下的笔迹,那个人平常做事实在乱无章法,粗鲁草率,动不动就和人家起冲突,但是她竟然是个书法具备段数的人。
我定定凝视「秋庭」两字。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这字是写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蕴含气势的字迹,快狠准地下笔,快狠准地收笔。
人家常说字可以显现出一个人的个性,果然很有亚希子小姐的本色。
里香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这字感觉上还真有亚希子小姐的风格耶。」
「嗯,真像亚希子小姐会写出的字,像这收笔的地方也是。」
「好有气势喔。」
我们才这么站着闲聊,里香就问我:
「裕一,不赶快回去没关系吗?山西不是在等你吗?」
唉呦,就说我们像这样站着闲聊个没完就好了啊,反正又没有其它要紧事,而且和山西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正经事好谈。
里香一打开玄关就说「再见」。
我「喔」一声,一边点头。
门屝接着被关上,幸福的时刻总是像这样戛然而止。可是,到了明天就可以再和里香见面,也可以再见到她的怒容或笑容。我再次确认亚希子小姐挥毫的门牌。
真是不可思议呀。
里香就这样成了伊势的居民。
之前在医院时,大概也算得上是住在伊势,但是那和住在城镇上是不同的。
医院不是永远落脚的场所。
而是暂时停留的场所。
人们终究会离开那里,回到各自生活的场所,又或是回到所谓「死亡」的终极场所。里香活了下来,即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究活了下来。然后,里香所回归的场所正是这里,这栋老旧的町屋,伊势这里,我所居住的城镇。
「嗯,还真不赖。」
我呢喃,同时笑道。
「还真不赖呢。」
我将手插进口袋,转身迈步向前,一回头,看见二楼的窗户正好被点亮,大概是里香走进自己房间了吧。我一边倒退走,一边持续凝视着那窗户的灯光。
接着,再次转身向前。
金星已经消失了踪影,天空从东边到西边也都彻底沉入黑暗。路灯散发出晕染般的光芒,每当从底下走过,我朦胧的影子就会落到路面上。一阵风吹过,最近长很长的浏海随之摇曳,得找时间修一修了,我想。说不定会被负责生活指导的鬼大佛警告,那家伙真的是连头发光长长个一公分都不会放过。
我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一回到桥上时,山西还站在那里。
「有够慢的。」
劈头就是胞怨。
我嬉皮笑脸地谈:
「拜托,里香她就是不让我走嘛。」
「啥?」
「真伤脑筋,这些女生就只会撒娇。」
这当然是鬼话连篇。
但是,山西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只见那家伙以极~度懊恼的眼神望向我,感觉上就像是羡慕指数破表。
胸口顿时舒畅不已,但是随即又陷入空虚。
这根本就是谎话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山西问我:
「你干嘛垂头丧气的?」
「哪有,没什么。」
里香如果能多撒娇一点就好了。真要说起来,她每次都表现得潇洒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对了,要干嘛?」
山西仅嗯了一声。
但是接下来的话语却迟迟没有说出口,小船发出波波声响,一边从我们伫立的桥下驶过。
被船只切开的河面掀起水波,在路灯光芒的映照下,缓缓向外扩张。
我有点紧张,越想故做轻松,紧张感就越是高涨。屋里鸦雀无声,那代表除了我们以外空无一人,如今在家里的就只有我和世古口而已。
父亲去看文化会馆所举行的演歌公演。
母亲也跟着一起去。
姊姊三天前就去旅行了。
水谷家的家庭成员四人,有三人像这样离家外出,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也因此,我们才打算一起吃晚饭,刚开始原本计划到世古口家吃甜甜圈,可是计划后来生变。我约了世古口,也不是啦,不是我自己开口邀约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再怎么样也还没大胆到那种地步。事实上,我的确好几天前就知道家人会不在,也想过如果世古口能来就好了,但是那全都只是心里头的想法罢了,光是想到自己出口邀约这种念头,双颊就躁热得快喷出火来。
我只是,不经意地随口说说罢了。
「今天可要好好地吃甜甜圈吃到饱,因为今天没晚饭吃嘛。」
就像这样。
走在身旁的世古口很老实地,不出所料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咦,为什么?妳妈妈不做饭给妳吃喔?」
「她和我爸出门啦,他们要去文化会馆,听说是都春美(注:生于1948年,日本著名老牌演歌女歌手)要来,我爸最喜欢她了。我爸唱卡啦OK的拿手歌,就是她的招牌歌『采茶女的山茶花是恋之花』耶。他从三天前开始就兴奋得不得了,我妈也和他一起去了。」
「喔~」
「然后呢,我姊也去旅行了。只有一个人,要煮什么东西也很麻烦,所以我就想说吃世古口你的甜甜圈就好啦。」
我们正走在放学途中,迈入高三下学期后,几乎就没人会继续从事社团活动了。如今,不但每月、每月都有模拟考,当然还要补习,大家都处于水深火热的时期。像我情况也是半斤八两,只要一想到升学问题,胃部就会顿时变得沉重不已。
天空有颗闪亮的星星正散发着光芒。
我无法看向世古口,所以始终凝视那颗星星,谈话中断后所降临的那段沉默总是好沉重、好难熬。不过,有这种感觉的或许只有我而已吧。
「啊,那我来帮妳做晚餐吧。」
这句话干脆利落地从天而降。
我慌慌张张地抬头。
「真的吗?」
「其实有些料理我从老早以前就想做做看了,可是妳想想,在家里的话,妈妈每天都会做晚餐啊,所以很难有机会挑战。」
「那不是正好吗?」
「对啊。」
世古口笑瞇瞇地说出这些没有任何特殊含意的话语。我为此觉得有点开心,同时也觉得有点焦躁。
他到底懂不懂呀?
懂不懂那些话同时也含有「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屋子中独处」的意涵啊?
「那我们去买菜吧。」
「啊,嗯。」
我们走进「GYU~阿虎」,那是间老早之前就开在伊势的超市。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叫「GYU~阿虎」,「GYU」是日文中的「牛」,而「阿虎」就是老虎吗?
手中提着购物篮的世古口脚步有点快。
「首先要买白菜和韭菜吧。」
他这么喃喃自语,直接挺进蔬菜卖场,对于其它任何事物似乎一概视而不见。
我开始感到落寞。同时追逐着那个庞大的背影。
「你要做什么菜啊?」
「我想来做煎饺好了。」
「煎饺?」
「嗯,是从饺子皮开始好好做起的煎饺。」
「从饺子皮开始做啊?」
「很好吃喔。」
世古口拿起一把韭菜,仔细端详后才放进篮子,总觉得他的手部动作和整个人的感觉都好像妈妈。他接下来同样细心地挑选切半白菜,把看起来很新鲜的放进篮中。
「我们家的饺子皮都是在店里买的耶。」
「我们家也是啊,不过我之前在电视上有看到饺子皮的作法,所以想来试试看。」
「这样啊。」
我们接着转往鲜肉卖场。
「我看饺子还是得用猪绞肉吧。」
「啊,嗯。」
我也不太清楚,姑且点点头。
「大概一百公克就够了吧。」
世古口将小小的包装盒放进篮里,然后朝收银柜台走去,我从刚刚开始始终追着世古口的背影跑。
那样让我觉得开心、也觉得落寞
步出店外后,我们并肩走在傍晚的街道,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只要一想到等会儿就要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心头便不自觉地加速狂跳。
即便世古口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层面,我仍有相同的感觉。
家中一片漆黑。
我打开玄关,走进去开灯,一时之间就只有玄关散发出白晃晃的光芒。我敞开大门,说声请进,世古口庞大的身躯走进玄关,我们两人就这么一起站在玄关。
一关上门,这里就会立刻变成只剩两人独处的空间。
「啊,对喔。」
世古口突然说。
怎么了,我试着问。
世古口的脸有点红。
「没有啦,那个没什么。」
他似乎终于察觉当下这种情境的含意了。
终于察觉接下来三个小时,只剩我们两人独处。
看他脸红,我也开始脸红,两人一起脸红让我们的脸庞感觉更为躁热。
哎哟,只是两个人一起吃吃饭嘛。
就只是那样而已呀。
「进来吧。」
我说着递出拖鞋。
「唔,嗯。」
世古口僵硬地点点头,脚却塞不进拖鞋,那双拖鞋对于世古口巨大的双脚面言实在过于娇小,也只有脚尖部分套得进去。
看到这样的光景,我笑了出来。
「不好意嗯,好像太小了耶。」
「对啊。」
紧张感顿时消散,我得以自然地开怀而笑,我们两人就站在玄关一起开怀而笑。
明明说有话跟我说,山西却迟迟不开口,只是倚着栏杆,呆呆眺望河面。唉,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急事,所以也和山西一样呆呆地眺望河面。每当偶尔有船只通过时,平静的河面就会猛烈摇撼,映射于表面上的路灯光芒也会随之变得支离破碎。
啊,有些寒意了。
「你啊,打算怎么样?」
当山西终于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完全看不到金星了。
我的背部靠着栏杆,身躯顺势往后弯,视野顿时塞满广阔的夜空,有好几颗星星一闪一闪地散发光芒,不过都没有金星明亮就是了。
「什么东西怎么样?」
「以后的出路啊?」
我的身体立刻弹回原状,瞪向山西。
「我说你啊,那话是在挖苦我吗?」
毕竟我现在只是二年级,出路?这种东西不是一年后再考虑就行了吗?明知我目前的处境,还问出这种问题来,这不是故意找架吵吗?这个王八蛋。
但是山西却慌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嗯,我没有那个意思啦。」
喔?还真的手忙脚乱呀?
看来好像也不是故意想找架吵啰。山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对我频频道歉,未了才以认真的神情问:
「如果没被留级,你原本打算怎么样啊?」
「嗯~~」
「你不是说过不想念皇学馆大学吗?三重大学不可能考得上吧?」
「啊,大概吧。」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东京啰?」
我这次换成以正面倚靠,胸部附近顶住栏杆,双手伸到栏杆上交握着。我瞄了山西一眼,那家伙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总觉得今天的山西很反常。
「大概吧。」
「那里香怎么办啊?」
「我之前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想到那里去嘛。」
「那现在打算怎么样啊?」
「现在?」
我想要争取思索答案的空档,所以试着这么反问。
山西点头。
「嗯,现在打算怎么样?」
「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期嘛,我只有二年级耶。」
「你这家伙实在有够麻烦,现在讲的都是假设性的问题啊。我是问你如果可以升级,你打算怎么样啦。」
「我没办法回答这种假设性问题。」
「你是政治人物喔。」
山西的声音,说真的已经开始不耐烦。
「那明年也行啦,你明年打算怎么样啦?」
「明年的事明年再想啰。」
「你喔」
「本来就是这样啊,你去年这个时候有认真想过出路之类的问题吗?有在准备什么升学考试吗?没有吧?以后的事情谁晓得啊。」
我清清楚楚地这么说完,山西陷入沉默。
当然看起来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
「可恶,我也留级就好了」
山西仿佛懊恼万分地呢喃。
哇哈哈,我笑了。
「好啊,有种留啊你,在教室里会被孤立,所有同学也全都用敬语。」
「哇,超惨的。」
「很痛苦,说真的痛苦到想哭。」
哇哈哈,我姑且又笑了。
又有一艘船驶过,头发斑白的阿伯在船尾掌舵,叼在嘴里的香烟头彷佛萤火虫般闪烁。
我问。
「你打算怎么样啊?」
伤脑筋耶,山西呢喃。
「所以我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吗?」
「你不是说过要去念哪个大城市的大学吗?而且,还说要尽情找女生搭讪啊。那样的雄心壮志到哪儿去了啊?」
「不是啦,雄心壮志是还有啦。」
「然后咧?」
「就好像,有点那个啊。」
「有点哪个?」
山西窥探般地望向我的脸。
「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
「啊?恐怖?」
「我们从小到大不是都在这里长大吗?对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概念,像什么东京,真的是大城市耶。自然而然就会担心像我们这种乡下人,在那种地方活不活得下去啊。」
山西快速说道。最后虽然装出一副戏谑的口吻,也因此更让我明白,他那些话都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有个堂哥,比我大两岁。他比我优秀多了,之前也是去念很棒的学校,东京那边的。我伯父有够自豪的,甚至都惹得我爸有点不爽了。可是,那个堂哥两年后就休学跑回来了。」
「为什么啊?」
「他后来变得像是茧居不出,导火线好像是因为被他女朋友甩了,可是据说在同好研究会里被孤立才是真正的原因。很好笑吧,那个堂哥回到这里以后,就一点儿都不厉害了。他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很有女人缘,又很会念书。但是,总觉得他已经失去那种霸气,现在窝在我家附近的超商打收银。虽然那里是最近的店,不过我现在已经都不到那里去了,只要和他一打照面就会觉得该说是窝囊呢,还是悲惨呀。只要看到他那副样子,总觉得我」
山西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嘴里终究没再继续吐出任何话语。张开的双唇也没有顺势张开或闭上,始终保持相同形状。
我试着思考山西所说的事情。
有个帅气的堂哥。
精神抖擞地到东京去。
才两年就锻羽而归。
简而言之,眼前的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唉,在那边发生过各种事情吧,这很常见。所以才会茧居不出吧,这很常见。积极客观的个性就这样受挫了吧,这很常见。
不论怎么看,全都是些没什么好稀奇的情况,矬到爆、逊到家。类似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已经到了泛滥的程度。
那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吉崎多香子。
她呢,也是类似的状况吧。国中时呼风唤雨,升上高中有那么好一阵子也很吃得开,但是里香那件事成为导火线,让她从此在班上失去容身之处。偶尔在校园看见吉崎多香子,光走路而已,莫名地让人觉得好辛苦。感觉上似乎有点被逼得走投无路,虚弱萎靡又驼着背。
类似的事情大概也发生在山西堂哥身上吧。
不管等多久,山西部迟迟不开口,只有时间缓缓流逝。已经都没有船只经过,河面始终保持平静。
肚子也开始觉得饿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你的豆腐没关系喔?」
我这么一问,山西就恶狠狠地瞪过来。
「你啊,人家正在跟你谈正经事,什么豆腐根本就无所谓嘛。」
「哪会啊,豆腐可是很重要的。」
「才不重要啦。」
「听说对身体健康很好。」
「那又怎样啊?」
「没怎样啊,就这样而已。」
我的视线从山西看来很不满的脸庞移开,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大大叹了一口气。不对,那是叹息吗,总感觉像是身体和心灵彻底萎缩一般。唉,身边的山西看起来比我更萎靡不振就是了。
受不了,我想。这些话是认真的,受不了。
平常,我这些话才不会去找别人说,当然我也会埋头苦思一大堆事情。我又不是个笨蛋,什么将来啦、未来啦,总会埋头苦思这些有的没有的。不,是不得不去想。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以来对此总是刻意绝口不提,那样的话实在有够丢脸,而且总觉得很麻烦。
就顺着现实那种东西随波逐流就好。
反正不论如何,现实那家伙总会来临。
唉,山西的情况或许是已经来了吧。
眼前就站着那家伙。
而且选择的时刻迫在眉睫。
懦弱的山西不但无法勇敢面对那样的选择,也无法轻松地一笑置之,没三两下就退却了,害怕了,然后才会向我吐露这样的苦水。
实在是有够窝囊的家伙。
我插在口袋中的手紧握着,一边说。
「少在那里说一些无聊的五四三啦。」
山西真的瞪了过来。
「什么嘛?什么叫做无聊的五四三啊?」
「你刚刚所说的,全部都是。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无聊的五四三。」
我扔出这句话。
世古口的大手揉着面团,那双手真的好大,简直就像带着手套一样;连小指也和我的拇指差不多粗。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双肘放在桌面一边望着那副光景。
每当世古口猛然把面团压扁时,震动就会传至手肘,同时传到倚在手掌上的下巴。
话说回来,世古口和围裙好搭喔。
「你还真高竿耶。」
我这么一说,世古口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嗯,这个和揉面包的生面团没什么两样啊。」
「世古口你也烤面包喔。」
「偶尔会烤,做面包其实是很简单的。」
「真的喔。」
「面包只要适当地揉过、烤过,大概都过得去啦。」
我不是讨厌做菜,也不是说不拿手,只是世古口做的实在好吃多了。所以我只管坐得好好的,把一切全交给世古口负责,这样子好像也觉得有点幸福耶。
和一个男生一起,他很温柔,又为了我做菜。
仔细一看,世古口的睫毛也很长呢,搞不好都比我的长了。每当他低头,睫毛便盖住双眼,我觉得很漂亮,也很帅。那张脸很难用帅来形容,至少不能称之为帅哥,也缺乏像竹久一般的纤细,真要说起来嘛,有股佣懒和温柔的感觉。
虽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是世古口所拥有亲切以及温柔也自成一格,感觉不赖。
最重要的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心头如小鹿乱撞。
当然,现在胸口也跳得有点快。
「可不可以帮我拿个大碗过来?」
「啊,嗯。」
我将老旧的银色大碗递出去,世古口把变成约排球大小的面团,啪啪啪地在掌间甩动,然后放进大碗中。接着在上头盖上一块布,放进冰箱。
「要醒大概二十分钟。」
他边洗手边说。
「之后就要擀成面皮。」
「好厉害喔,从饺子皮开始都是手工做的耶。」
「顺利的话就好了。」
呼,世古口吐了一大口气,坐到我对面。在这个安静的家中,只剩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才往世古口那边窥探,两人随即四目相接。世古口嘿嘿嘿地笑了,大概是因为刚刚一直揉面团,神情看来有点累。
「世古口,你累了吗?」
「有一点。」
世古口的话语到此为止,视线也略微下垂,这是他在思考时的特有动作。
「我问妳喔,水谷。」
「什么?」
「妳之前的模拟考怎么样啊?」
「有点糟糕耶。」
心情仿佛顿时从天堂掉到地狱,什么模拟考,我原本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世古口为什么要问这些呢,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这么开心耶。
我的志愿校镇定三所。
一所是本地的大学,虽然水平没那么高,可是日本文学却很有名。因为我的志愿是日本文学,所以如果能在本地念也不错。还有一所是名古屋的学校,这所是可有可无。最后一所在东京,是志愿校中水平最高的,如果想及格就必须拚命冲刺才行。
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决定要拚哪一所。
「不太理想喔?」
「嗯,最近成绩好像一直都是下滑的趋势呢。」
「这样呀」
「之前明明都拿到B级认定,这次却拿到两个C。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拚了,成绩应该会不错的,可是周遭的人应该也都同样在拚。每个人都在尽其所能地努力冲刺嘛,我或许是有点天真吧。」
呼,叹息声随之逸出。
不过就是念书而已呀,而且不管哪一所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方面的事情,脑袋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陷入低潮的自己,让自己益发陷入低潮。
「世古口你怎么样?」
「志愿校都拿到A或B级认定了。」
「那就可以安心了呢。」
是啊,世古口点点头后,视线又垂了下去。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不要继续升学了。」
「咦?为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说。
「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根本就还没决定就是了。可是我毕竟还是想要做菜。然后我爸有个朋友在东京的料亭工作,那是一家还满有名的店,还邀我去那边拜师学艺。」
「东京」
「我觉得好的店还是东京那边比较多,而且想要拜师学艺,应该是严格的地方比较好。这件事,我也是才刚听说,还没有正式决定。」
「你父母亲怎么说?」
「他们好像觉得升学比较好,不过还是说『随我高兴』。」
这事有点棘手。
我实在没有立场对于世古口的出路,或者该说是未来说三道四。可是如果可能,我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不然至少也要是碰得到面的距离。我从姊姊的身上清楚了解,要维持远距离恋爱是很困难的。她那个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转调到大阪工作,后来维持了半年,最后终究自然而然地消灭了。那个时候的姊姊看来有些疲惫,我这个旁观者可以很清楚地发现,她随着一天天过去越来越疲惫。
总面言之,明确表达本身意见会被认为傲慢,鬼祟刺探又会被认为卑鄙。
「啊,对了。」
某件事浮现脑海。
「我说拿到B级认定的那所学校,是东京的学校耶。」
「咦,真的?」
「嗯,那是我的志愿校里水平最高的学校。」
「水平最高的学校还拿到B喔?」
「对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选考科目不一样吧,补习班的老师还跟我说,只要今后好好努力用功,说不定考得上呢。」
「妳爸他们怎么说?」
「他说我可以去念自己喜欢的学校,还说不管是名古屋、东京,甚至是美国、西伯利亚,喜欢就去呢。撇开美国不谈,怎么可能去什么西伯利亚嘛。」
「西伯利亚会有大学吗?」
这个无聊的玩笑话,这得我们两人笑了出来。
「那说不定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去耶,去东京。」
世古口笑嘻嘻地说。
我也同样笑嘻嘻地说:
「对啊那样的话,我们就住附近怎么样。」
我没想太深,大胆的话语顿时脱口而出,随即又仓皇失措地加了一句「骗你的啦」。哎哟,或许说出了有够丢脸的话咧,双颊也逐渐感到躁热。
世古口却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那那也不错啊。」
他的脸都红了,我的脸也因此变得更红了。至今从未想得太深入该说是刻意不愿想得太深入的未来,剎那间逐渐清楚浮现。东京那所大学的名字浮现脑海。
大都市的生活、世古口近在咫尺的日子。
仔细想想,总觉得整件事情像梦一样。那样也不错呢,我想。之前因为拿到两个C而陷入一片黑暗的感觉仿佛不曾存在过,离开这个从小成长的城镇伊势也不再那么可怕。只要想到世古口就在身边,对这一切便能释怀。
「差不多该来做饺子皮啰。」
「啊,嗯。」
「水谷妳也来帮忙。」
「我行吗?」
「妳行的啦,一定行的。」
两人一排排站,世古口的身躯便显得格外庞大。
「那我会加油的。」
两人于是并肩一块儿做饺子皮,世古口的技术实在高超,光是轻轻转动擀面棍,就能不停做出一张张圆形的饺子皮来。相形之下,我做出来的净是些歪七扭八的形状。我对此感到有点不对,是非常尊敬。
姊姊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啊。
「能让人尊敬的男人,真棒呢。」
真的,我这么想。
能让人尊敬的人,真棒。
「无聊。」
我吐出的话异常激动,我对于自己的激动感到困惑,却仍然一股脑地重复相同的话语。
「真的有够无聊。」
「什么意思啊,戎崎。」
山西的语气也逐渐激动。
再这样下去不妙,脑袋虽然这么想,嘴巴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本来就是啊,就你堂哥一个人出状况又怎么样?东京那地方有够大的,人口有一千万,学生大概也有几十万吧。那些人每个都茧居不出吗?没有吧?大部分的人不都很开心地过日子?你堂哥的情况只是碰巧遇到挫折而已吧。」
「说得倒简单」
「本来就很简单呀,为了这种事烦恼个没完有屁用啊,你堂哥是你堂哥,你是你啊。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象样的结论来,高兴怎样就怎样不就好了。真受不了,无聊透顶、笑死人了,为了那种事情发神经,把气氛搞得这么僵,拜托,真的是笑死人了啦。」
我实际上还真的残酷地笑出来,整个人沉浸在凌虐他人的快感中。山西那家伙会抓狂爆怒吧,一定会绝交的,可是谁管得了那么多呀。区区一个山西,就算要打架,还怕打不过像山西这种人吗?
山西气得双肩高耸,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
「唉或许吧」
这句话突然蹦出来。
怒气汹汹的双肩颓然下垂。
一阵风吹过,山西的发丝摇曳,我的发丝也随之摇曳。然后,山西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双手伸到栏杆上交握着,下巴同时倚在手上。
那家伙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管望着河面。
「的确,还真无聊呢。」
「喂、喂。」
感觉上彷佛梯子瞬间被移开,接不下去的感觉。搞错了吧,山西。到了这个地步应该要抓狂呀,还感慨万千地点什么头啊。
但是,山西只管感慨万千地猛点头。
「就像你说的一样。」
「」
「实在有够无聊的,我实在太无聊了。我堂哥根本就是废物,唉,丧家之犬嘛。」
「」
「说真心话,我觉得很害怕。」
「」
「那个笨蛋堂哥竟然就那么夹着尾巴跑回来,害我也跟着变软弱了。」
我伫立着,恶狠狠地瞪着山西。风瞬间变强,发梢同时刺进眼睛,痛得要命,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恶,刺进眼里的头发怎么样就是不出来,我像个小鬼搓揉双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疼痛。哎哟,痛死了,虽然已经不要紧了。
「不过就是东京而已,人多得像垃圾啊。为了那么一点小事情就一败涂地,我那个堂哥还真是个废物,垃圾嘛。」
山西再度咒骂。
然而声音已丧失最初的气势,只能益发虚弱,不到一分钟就随风变得嘶哑,再也听不见了。
只剩下双唇频频掀动。
我的视线从山西那样的侧脸移开,望向桥下摇晃的河面,河面在风势吹拂下,比刚刚摇晃得更厉害。反射于其上的光芒随之四散、摇曳。
山西一定很不安吧。
就像女人在结婚典礼前突然感到不安一样,那叫做婚前忧郁吧。原本那个远在天边、名叫未来的家伙已经近在眼前,一伸手即将抓住那些之前始终在脑袋中勾勒出的梦想及希望。不对,实际上或许什么都抓不到,或许也只是那么以为罢了。
山西为此感到胆怯。
为了最初的一步,那短短的距离而恐惧。
理论上这样的情况相当简单明了,实际上同样的情况在这世上俯拾皆是,任何人都曾有过一、两次相同的经验。然而,就连山西的不安都让我羡慕不已,我没有怀抱那样的不安。因为,我今后将一直生活在这里,将一直看着这个狭小的天空、习以为常的势田川、日渐凋敝的站前、神宫的森林就只是看着那些东西一边生活下去。
我无法到其它任何地方去,不对,是不去。因为比起东京、比起人潮、比起高楼大厦,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这里。
啊,是为了什么呢。
内心骚乱难平。
虽然仍想进一步把山西当作笨蛋踩在脚底下,但莫名地也有着想去鼓励这个混蛋的心情。
喂,山西,我只试着在心中低喃。说实在话,我很羡慕你,羡慕得不得了呢。像我,也想要在高楼大厦、漂亮商店的围绕下生活,之前始终怀抱着这样的梦想。可是,我已经找到比那些都要宝贵的东西,那可是只有这里、只有伊势才有的。那个女孩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我也要待在这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虽然胸口充塞泛滥的干言万语,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办法把他当笨蛋踩在脚底下,也没办法鼓励他。
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就那么沉默不语,只是并肩站着,吹向海洋的风逐渐变凉。
哎哟,好冷。
有够冷的。
我走啰,山西说着向脚踏车伸出手。
喔,我点头。
山西没有跨上脚踏车,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牵着车子走,车轮喀啦喀啦地寂寞呻吟。
「喂,山西。」
「啊?」
「我也有个堂哥到东京去了。我们大概十岁就分开,也没那么亲就是了。那个堂哥是从我们读的高中毕业的喔,然后去念一所无聊的三流大学,不过后来还是进入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工作,结了婚、生了小孩,还说最近要买房子咧。」
「好厉害,那不就算是出人头地的『优胜组』啰。」
「嗯,跟我们念一样的高中耶。东京那地方就是这样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虽然可能会有很多危险,可是应该也有很多机会到处转吧。所以呢,去把那些机会捡起来吧。」
山西停下脚步,牵着脚踏车凝视我。
「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然后,认真地问我。
做得到啦,我虽然想这么说,这句话却说不出来。
「干嘛不说话啊,戎崎?」
山西顿时哭丧着脸。
「这个嘛那个对不起。」
「干嘛道歉啦?」
看起来真的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决定诚实以对。
「我本来是想说『做得到』的,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变得很假,真要说起来,可能还是『做不到』的机率比较」
「果然你觉得比较高喔?」
「呃这个嘛感觉上就」
「说得也是。」
山西仍然是哭丧着脸说:
「果然做不到喔。」
像我们都已经十八岁了,多少也了解自己的力量或是能耐到什么程度。今后或许会继续成长没错,可是人呢,其实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我们思考着相同的事情,然后同样叹了一口气。
「唉,山西,如果是一般人的普通幸福说不定就抓得住啦,就是像B或C级认定啊。」
「B或C啊还真是现实性的问题呢」
「那样也不错啊,就随随便便地从大学毕业、随随便便地就业、随随便便地找个女生结婚、随随便便地生个小孩,随随便便地买问房子像那样也出乎意料地挺不赖的嘛。」
山西非常认真地烦恼了好一会儿。
「女生的话,我可要找可爱一点的。」
他好不容易才这么说。
我点头。
「嗯,很好啊。」
「我要找个不会输给里香的女生。」
山西说着再度迈开步伐,没有回头,持续不停往前走。我对他的背部出声道:
「不输给里香的女生那是不可能的啦!」
「你可好了!里香说真的有够可爱的啦!超羡慕的!可是,很难说喔!说不定会出现完全没办法抵抗本大爷魅力的女生啊!」
由于他已经逐渐走远,我这次是真的扯着嗓子大叫:
「就跟你说不可能比里香漂亮的啦!」
「不对、不对,这世界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像我呢」
我只听得到这里而已,山西后来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因为风的关系,那家伙的声音并没有传到我耳里。即便如此,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却能清楚听见脚踏车回转时的喀啦喀啦声响。但是,他的声音就是听不清楚。
「羡慕的人是我才对啦,山西!」
所以,我的声音当然也听不清楚才对。
「我以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去东京!」
是的,应该是听不见的。
我必须用力挺直背脊才行,被我以双手贴住的世古口那副胸膛好厚实、好健壮,不论怎么推仍是不动如山。我对于本身的弱小感到恐惧,可是在他双臂的环绕下又觉得好安心。我用力挺直背脊,世古口却拚命缩起身躯,心脏狂跳不已,放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颤抖着,他的手也在颤抖。我想起那一张纸,左侧写着世古口的那一张纸,右侧写着水谷美雪的那一张纸。那张纸被我很宝贝地收藏着,上锁抽屉的最里侧,确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同时也确保不会搞丢。
如果是在吃饺子前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突然闪过,不过我也只能在那一瞬间冷静思考,柔软的触感让所有一切烟消云散,脑袋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进开来,我顿时分不清天南地北。不仅接触的部位,从头顶直到脚底都一阵酥麻。
一直到两人的唇办分开后,我好不容易才能再度思考。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一边想「好厉害喔」。以前虽然数度想象会是什么感觉,可是想象力完全不足够。这种感觉根本想都想不到,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毕竟,身体到现在都还在颤抖呢。
3
电话响起,当然应该接,可是现在忙翻天。右手正拿着三O五号房柴田病患的尿瓶,尿瓶果真像它的名字一样,就是个存满尿的瓶子。不论大小、形状,都和腌梅子的瓶子一模一样,只是里头满满装得全是尿。根据不同疾病,掌握病患一天的排尿量相当重要,所以才要使用这种工具。这就像是在收集信息,人命关天的疾病也经常派得上用场。症状越严重,使用越频繁。尿瓶,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尿瓶,无法或缺的存在。谷崎亚希子提着柴田病患如此重要的尿瓶,犹豫着该不该去接电话。既然电话应答也算分内工作,就应该去接吧,但是她现在右手却提着尿瓶,内科的医师正在诊疗室中大喊「快拿过来」。右手提尿瓶,左手接电话会不会很那个啊。但是放眼望去,医护站里每个人都是一副忙翻天的模样,靠电话最近的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谷崎会接吧!
医护站里所有人以视线,或是以感觉所施加的无言压力,强有力地传递过来。女人还真是一种恐怖的生物,无须只字词组便能产生这种高度压力,实在是男人所望尘莫及。啊,护士长瞪过来了,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受敌视呀。谷崎亚希子难以抵抗那些纠缠不休的感觉,只好在右手提着尿瓶的情况下接起电话。
「你好,医护站。」
「外线。」
耳边传来的是总机转接的声音。
「现在接过去,麻烦妳了。」
嗯?声音怎么听起来比平常急促呀?
这疑问在一秒后获得解答。
「Hello?」
「啊?」
「Wellhello?hello?」
是英语。
总机那边大概也搞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转过来再说。死定了,抽到下下签了。
不自觉地冷汗直流。
「哈哈啰」
回这么一句似乎让情况更为恶化,据此判断她这边懂英语的对方,顿时滔滔不绝地快速说起英语。当然,她根本听不懂,完全有听没有懂。这可不是她在吹牛,谷崎亚希子高中时期的英文分数,也就那么三次及格过。她总是历经补考的补考,又或是补考的补考的补考,最后仰仗英文老师的惊愕与同情,好不容易才能拿到学分。能够拍胸脯保证写出来拼字无误的英文单字屈指可数,首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kikoTaniZaki,再来就是爱车的名字Silvia。Sky、talk、cat、dog……就在这些国中一年级程度的英文单字逐一浮现脑海的当下,她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对方话中的细微线索。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叫对方梢候,自己连这种程度的英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烦恼约两秒后,亚希子大叫:
「你等一下喔!」
然后她以肩膀夹住话筒,不安地四处张望,不在喔,行不通吗?怎么办啊?就在她汗如雨下时,想找的那个人正好打着大呵欠,一边从医护站前走过。
亚希子彷佛在沙漠中发现绿洲的旅人一般高声说:
「夏目医师!电话!电话!」
身为护士,再怎么样还是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呼医师名讳。夏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以「找我?」的感觉指向自己。他的眼睑有一半都还闭着,或许刚刚小寐了片刻吧。她非常认真地瞪向他,招手要他过来。
她将话筒塞给走近的夏目。
「快,电话!」
「找我的?」
「大大概!」
「为什么是『大概』啊?」
「就就是觉得嘛!」
「啊?」
她急得没有闲工夫解释,总之就是拿着话筒猛力挥动。夏目狐疑地凝视她,最后总算接下了话筒。
「喂,我是夏目。」
对方似乎在此时答了话,而夏目的脸庞也在瞬间有所变化,该怎么形容呀,是精神为之一振呢,还是变得很有男人味呢,又或者该说切换到工作模式了呢。
「Hi,Joe!Whatsup?Isitinthedeadofnight?WellIsthatspunk?WellGoodlook.Yes,prettygood.Butsheisthornypersonality.Suck!Awork?Anngivememoretime.Imnotsure.Imunabletomakeadecision.Itsagoodpositionformetogetanattendingdoctorwellbutgivememoretime.」
那是相当爽朗的语调,而且看起来似乎也很顺利地和对方沟通无碍,好像还能开玩笑,有时候甚至放声大笑。亚希子右手提着尿瓶,稍微出神地望着他那副样子。
感觉上不是很开心吗,夏目吾郎?
唉,仔细想想,本来就是那样嘛。虽然被发配到这所地方性小医院来,夏目仍是菁英中的菁英,毕业的大学是医学界中足以与东大之流一较长短的名校,而且还在那样的名校中以技术高超著名。夏目执刀时,甚至还有邻近附属医院的医师特地前来见习。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应该待在这边的男人。
居住的世界不同
这样的想法的确卑鄙,她也不愿接受,但是以现实层面而言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自己只是区区一个护士,即使对本身职务感到多么自豪,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医师。
人家是人家。
自己是自己。
虽然很了解这个道理,不过是不是因此就能释怀,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也因此,当她在屋顶上吞云吐雾,夏目同时来到屋顶上时,亚希子并没有立刻向他开口,而夏目也没有向她开口。他从口袋一拿出香烟,就以平常用的那个银色打火机将烟点燃,然后叼着烟把玩打火机。将打火机在指尖滚动的动作相当熟稔流畅,让人充分感受到他指尖的灵活度。毕竟那是一双能够缝合一厘米以下的神经的手,而且还拥有不屈不挠的顽强毅力,能够整整十小时持续进行那样的作业。来自日本全国的优秀菁英经过筛选,剩下的家伙再接受试炼,然后根据试炼结果再度筛选,同样的程序不断重复两次、三次这个男人就拥有在那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能力。
唉,也不是说羡慕还是怎样啦。
年届二十五,就能逐渐看清本身的能耐。极限,还真不想用这样的字眼耶,能耐、才能。十几岁的自己之所以会如此年少轻狂,就是因为对这方面完全看不清楚吧,所以也才会想要看清楚吧。但是突然间看清楚后,却发现无聊乏味。她很明白只要内心一隅全盘接受,就轻松多了,只是以二十五岁这样的年纪,要去接受还太年轻。逐渐看清楚了,却难以接受,可真是有够麻烦。存在于胸口的倒不能说是剧痛,而是酸痛。或许总有一天能接受吧。五年后?还是十年后?虽然不太清楚,可是到了那时候,或许就只有本身的能耐也会随之稍微扩大一些吧。
她这边也叼着烟问:
「电话是哪里打来的啊?」
「芝加哥。」
「那是在美国啰?」
夏目露出惊愕的神情。
「妳连这个都不知道喔?」
「知道啊。」
没有啦,这可不是谎话喔。
「只是随口先问问嘛。」
夏目似乎半信半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这样不是让人家觉得更丢脸吗?
「是美国啊,在中部,古老的城市。要说大嘛也算大吧,城市规模呢,大概就像大阪或名古屋那样吧。」
他倚靠在栏杆上,头就那么上仰,脖子直挺挺地露出很大的喉节。白烟从烟头缓缓上升,双脚随意站立的模样、手臂力道的拿捏等,莫名地总存在着彷佛高中生般的轻松随意。要说没有完全「转大人」嘛,是那样吗?尚未丧失赤子之心,这种说法会不会过于美化了呢?
「就有点事啦。那边邀我过去,有人还记得我以前发表过的论文。之前在学会碰面,被问到现在在干嘛,我一说在乡下逍遥过生活,对方就邀我去他那边。」
「那算是好事吗?」
不知道耶,算不算呢,夏目呢喃般地说:
「或许没办法再回日本了吧。一旦跑到国外去,就算是『外人』了呢。留在大学附属医院里的家伙,只会拚命强化本身政治性立场。像那种,妳想想,就是巩固在巨塔里的立足地盘嘛。」
夏目张开双手,在空间中比划出一座庞大巨塔的轮廓,他所描绘出的是一座比他自己还巨大的塔。
「如果五年后或十年后突然从国外回国,到时就已经失去落脚的场所。对于地盘已经巩固好的那伙人看来,只会觉得碍眼吧,如果是个蠢才倒还过得去,要是不幸身怀绝技,那就更让人碍眼了。」
「还真麻烦耶。」
一根已经抽完了,准备进军第二根。早上已经抽一根了,现在是第三根,之前早已经决定一天抽七根,因此还剩四根。她试着计算剩下来的配额,下一次休息一根、工作结束后两根、晚餐后一根。哎哟,那睡前那一根就没了耶。她犹豫着是否要点燃第二根,一边试着问。
「你想登上高塔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夏目仍旧叼着烟倚靠栏杆,逐渐延长的烟灰崩落,掉到白袍上。他慌慌张张拨去烟灰的动作很孩子气,简直就像躲起来偷抽烟的高中生。
他往这边偷瞄一眼。
大概是在确认她还记不记得刚刚的问题吧。
我还记得喔。
所以,快给我回答啦。
「才不想爬咧。」
那是相当认真的声音。
「或者该说是曾想过吧。」
「那爬上去就好啦,你应该做得到吧。」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你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吧。」
「不,是真的,不可能了。」
表情从夏目的脸上消失,话语也很短促,而且平稳。原来如此,她想。这家伙一定也看清楚本身能耐了吧,另外还有本身立场。已经不再年轻得能够不顾一切向前冲,也没老到毅然决然放弃一切。同时也看清楚前进的道路,以及退路。
即便所处立场不同,迷惘的事情却相同。
人,一定都是像这样活下去的吧。从小开始就必须冲撞各种事物,大部分情况下都会被反弹回来,即便如此,偶尔还是能够跨越过去,成千上万次地重复这样的过程后,最后好不容易才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所以,你要去美国啰。」
「那也是一条路吧。」
「你要去吗?」
「不知道。」
「就去啊,一直待在这边也不能发挥所长,不是吗?去的话不但可以变得更好,还可以被人家肯定,而且一旦在那边获得认同,也可以稍微让大学里的那伙人跌破眼镜吧。」
「大概吧,不过那些东西,感觉上好像也变得无所谓啦。」
「拜托你往上看,向上爬啦。」
发出的声音比预期还要强烈。
「就去啊,爬到很高的地方去啦。」
夏目似乎很讶异地望过来。
「怎么?妳是想把我赶出去喔?」
「是啊。」
「啐,妳这女人还真讨厌。」
「啊,没错,我就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就是想把你赶出去,因为你在这边很碍眼呀。快去啦,去芝加哥,虽然不知道你可以爬到多高,可是爬得上去的人就去爬嘛。」
夏目似乎再次感到讶异。
亚希子怀着非常舒畅爽快的心情,对天空发出声音。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吧。」
你可不是应该待在这种地方的男人呢。
所以,就去吧。
夏目原本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把话语吞进肚子后,感觉上就像个乡下流氓似地当场蹲下,想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把抽到底的烟蒂弄熄。他不是用压的,感觉上像是轻擦边缘,逐渐去除火势,那还真是慎重仔细的熄火方式。本来以为他会随手扔在附近的,出乎意料之外地很守规矩嘛。哇,这人还满细腻的嘛,当她对此感到钦佩时,却看到夏目正想把烟蒂扔进排水沟。
「给我等一下!」
「啊?」
「你在干嘛?」
「没有啊,就想把烟蒂丢」
「丢在那边会堵起来耶!」
她走过去,随即从他头上敲下去,然后从一副「妳这家伙,干嘛突然打人啊」,怒气冲冲的夏目手上拿起烟蒂,放进自己带来的携带式烟灰盒中。夏目看了,发出「哇」的一声。
「妳很守规矩嘛。」
「是你规炬太差了吧,香烟的善后工作本来就是成年人平常该注意的地方呀。」
夏目被这番大道理堵得哑口无言,露出懊恼的神情。
然后陷入沉默。
一回神,第二根香烟已经点燃,唔,这么一来晚上的份就没了。马上熄掉,好把晚上的份保留起来吗?不用吧,那样未免也太斤斤计较了吧。犹豫到最后,还是决定先抽再说。只要想到这是非常宝贵的一根烟,抽起来就觉得滋味特别好。香烟进入肺部深处转了一圈后,被缓缓吐出来,大概是有点累了吧,感觉昏头转向的。
夏目也在抽第二根。
两人并肩而站,持续吞云吐雾,当她一吐出烟圈,夏目也跟着吹出烟圈。看他得意洋洋地望向这边,她于是连续吐出三个烟圈,他随之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赢了。
轻松取胜。
嘿嘿嘿,从十四岁就开始抽烟可不是抽假的呢。
「如果要去美国,可得戒烟才行喔。那边对吸烟族比这边严厉乡了呢。」
「都说还没决定了。」
「要努力向香烟说不喔。」
「拜托,我不是说还没决定吗?」
「很辛苦的喔,戒烟。」
夏目呕气似地不发一语,只管埋头抽烟,简直就像现在不抽以后就没机会抽似的。
「那个芝加哥会冷吗?」
「还满冷的。」
一阵风吹过,烟雾随之流逝。
「就跟北海道的纬度差不多。」
「不然送条围巾给你吧。」
「才不要哩。话说回来,妳好像真的想赶我走耶。」
夏目似乎在看什么,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一架闪耀着银色光芒的飞机正好飞出云层。那架彷佛玩具的飞机沐浴在秋天佣懒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那是飞往哪里的飞机呀?
九月二十一日秘密进行中的事态(之二)
戎崎裕一正关在两坪多的房间里。笼罩着朦胧红光的房内,弥漫强烈的醋酸臭味。父亲以前所使用的桌上,放着二口仍然是父亲使用过的相片放大机,其上装有之前已经显影的底片。底片的显影作业似乎相当顺利,好像也没形成斑点之类的。他正准备将那画面的其中之一,放大成1012吋。有个少女正在笑,戎崎裕一不自觉地也跟着笑,啊,太好了,照得好漂亮喔,焦距也恰到好处。他一圈圈地转动右边旋钮,调整大小以及焦距。好了,现在要拿出相纸,把它冲洗出来。就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你在做什么啊,他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如今放大机映像出来的那名少女,在洗照片啦,他大叫。可以开门吗,她问。不行,他叫。绝对不行喔。如果现在开门,那些超贵、超贵的相纸不就全都泡汤了吗?而且,他偷偷拍她双脚的底片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她气势汹汹地没收,然后是一阵海扁、痛骂,所以绝对不能让她进来。现在在洗照片,不行进来喔,他拚命大叫。不行进来喔。啐,他听见少女发出很扫兴似的呢喃,呼,危机好像解除了呢。
秋庭里香觉得有点不高兴。
因为难得来玩,房间主人戎崎裕一却躲在两坪多的房间不出来。虽说是在冲洗照片,不过是真的吗?总觉得他的叫声太过拚命,那绝对是想隐瞒些什么。可是,她也知道他最近对拍照是真的很认真,所以也就暂时没去开那扇门,一旦打开让光线照进去,他最宝贝的底片、相纸之类的就毁了。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戎崎裕一对拍照会一头栽进去耶,大概也没到「一头栽进去」的地步吧,还没那么热中啦。可是他实在很宝贝那台相机,还一张张地洗出来。秋庭里香待的房间内,也挂着那些相片。房内腾空牵了几条细绳,细绳上挂着好几张刚洗好准备晾干的相纸。她看了看其中一张,世古口司直挺挺地直立不动,不过就是拍个照,应该没必要紧张成那样吧,但是要说很像是世古口的作风嘛,倒也很有世古口的味道。一旁是世古口和水谷美雪一起吃饭的画面,感觉上感情好好。接下来五张全都是自己,也就是秋庭里香。笑容、怒容,还有闹别扭的脸。不知不觉中,有好多相片都被照了下来,照出来不太可爱的三张要没收。她把相片从晒衣夹上取下,放进自己的包包。戎崎裕一还不来,真无聊,总觉得心情越来越糟哩。她坐到椅子上,往后靠,结果往后摔了下去。啊,这椅子的靠背坏掉了,还好戎崎裕一不在。裙子全都往上翻,差点就看到内裤了,虽然知道他人不在,还是赶紧整理裙子。喔,真是有够丢脸的耶。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桌底下有个箱子,什么东西啊,她想。她试着伸出手去,啊,可是偷看应该不太好吧。不对,戎崎裕一有前科,之前藏了一大堆A书。如果这是A书收藏,绝对要没收,全部要丢掉。她边这么想,不知不觉已经怒火中烧,一边拿出箱子,打开看看。没想到箱里却是意料之外
的东西,她大吃一惊,真的是惊讶莫名,胸口传来雷鸣般的心跳声。
里香的影像投射到高价的1012吋相纸上,焦距调整得恰到好处,曝光时间应该也是恰到好处吧。随即准备将相纸浸入显影液。翻面后,必须注意表面不能沾附气泡,一旦沾上气泡,那个位置就会形成斑痕。他用竹制的大镍子夹住相纸,为了让整张相纸都能浸到药水,一边轻微摇晃。他判断应该行了,接着将相纸翻到正面,只见秋庭里香完美的笑容已经浮现。啊,这不是很可爱吗,他想。像这样印制出来看,和从底片看完全不一样耶。都怪自己不自觉地都看入迷了,显影时间拖太久了。他慌慌张张地取出相纸,准备用停影液,手忙脚乱地将相纸浸入。这好臭,是醋酸,简而言之就是醋。都怪自己慌慌张张的,醋酸溅了出来,都沾到裤子上了。还真是完全变成一个臭酸男生。惨了,他边想边将相纸移到定影液中。1012吋的相纸在定影液中东摇西晃,里香大大的脸庞正在笑,所以戎崎裕一也笑了。这是保存版呢,他想。一定要好好地收藏起来。戎崎裕一对于如今自己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察觉,也完全不知道。
事态秘密进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