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崎,妳在听什么啊?」
矮冬瓜绫子仰望着我问。听是听见了,我却把耳机流泻而出的音乐当挡箭牌,歪头装傻。我的态度有些睥睨,不过绫子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退缩。
因为这女生就像个沙包。
「妳在听什么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问一次。我没办法只好拿下耳机,说出时下流行的歌手名称。那是最近刚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调团体,常在电视等媒体曝光,是大人会嗤之以鼻的那种团体。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绫子,同样流露出那种表情。
「喔~好听吗?」
「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要听呢?」
「因为流行。」
「明明不喜欢,只因为流行就听喔?」
问的是什么废话啊?
「对啊。」
当我以低沉的声音这么一说,就连绫子也随之陷入沉默。话说回来,绫子还真矬,个头小另当别论,如果男生个头小就很悲惨,不过换成女生反倒显得可爱。但是,说绫子她个头小嘛,感觉倒像是一副穷酸样。顶着一头像被妈妈修剪的发型,因此还有点乱翘,真有够矬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小鬼。要说是高一生嘛,感觉上还比较像国二生。双颊也是红通通的,像是还在看什么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画这一点也很逊。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盖还长。看是要改短,或是从腰部卷进去就好啦。看她双脚线条也不差,那么一来应该就能立刻变得比较像大人,我总觉得她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痴啊。像是发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有够孩子气,所以和绫子混久了,就会逐渐觉得厌烦透顶。可爱倒还好,孩子气真的就没救了。
可是在这个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绫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这教室里是个被孤立的边缘人。没人要跟我说话,感觉上男生把我当隐形人,女生就更把我当隐形人了。能说话的就只有同样被孤立到不行的绫子。可能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她最近开始常找我说话。
「里香学姊!」
当我正绷着脸时,眼前奈奈子那伙人发出格外高亢的声音,一边跑出去,简直就像是被宝冢迷得七晕八素的大婶。
奈奈子那伙人好像是去请教数学方面的问题。
不过,问不问数学其实无所谓,只是想找机会和秋庭里香说话罢了。全班不对,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里香这号人物。
十八岁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学生中身材最纤细,肤色最白皙,头发最长,而且头脑最好。据说她在学年考试中从没拿过前三名以外的名次,还有传言说她其实对于三年的课程科目几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间好像都有用功自习,反正她原本就属于金头脑型的吧,表现异于常人的那种。既然如此直接参加升学考试不就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跑到我们学校来。
秋庭里香身边人满为患。
我身边却只有绫子。
这种落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然而像这样从边缘望去,我觉得秋庭里香或许是寂寞的吧。那个被小自己两岁的学生团团包围的身影,笔直的背脊似乎挺过头了,感觉上好像是在死撑。能够察觉到这点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绫子吧,因为只要近距离待在她身边,必定就会因为秋庭里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无法看出来了。
话说回来,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副局面呢?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是秋庭里香的手下败将。
开学典礼家长会来所以还不觉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课才是最重要的决胜关键,所有一切都会在当天决定。当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当学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对于女生而言「学生」这个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个万一,就狠狠地拳打脚踢一顿就没事了,不是威吓他人,就是受到威吓,光凭体型壮硕或力气大之类简单的事情,就能决胜负。
但是,女生可没那么简单。
女生的世界分好几种阶层,那条区分上下关系的分界线肉眼几乎看不见就是了总是壁垒分明地存在于此。不论是谁都无法消弭那条分界线,甚至应该说大家都严守着那条线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况之下,虽然有可能跌落下级阶层,却不可能攀升至上级阶层。
开头是最重要的,必须抢先决定一切才行。
活泼的女生、乖乖脾女生、会念书的女生、还有不会念书的,像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会念书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拥有某种优秀的特长,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该说是被孤立也无所谓吗,事实上会念书的女生常常很难和大家打成一片,不过就我看来,有时候也会觉得她们是自己选择当独行侠的。虽然也不是说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简面百之或许就是因为那方面不擅长吧,生存法则。
头一天上课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这是为了镇定人群已经聚集到某种程度,小团体逐渐成形的时刻。一走进教室,所有人会不经意,同时仔细地望着我。当我停下脚步后,瞬间便能掌握状况。
接下来是重要关键。
绝对不能和那些可能沦为「输家」的女生交谈,就算本身没意思,对方也可能因为随意交谈所产生的契机巴过来。我会极力佯装在找座位,一边仔细评定逐渐成形的小团体,然后靠近那几个最活泼,声音又暸亮的女生,开口问:
「三班是这里没错吧?」
说什么都好,只是要制造交谈契机罢了。之后还不能掉以轻心,小团体内也分阶级。凡事都想插手主导的女生、想要高调喧闹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彻底摸清楚众在一起的女生个性后,再寻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处。一直以来,每回升级换班时相同过程就会重复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骤。剩下的就只是稳当顺畅地加以执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里香,破坏了那样的步骤。
当我走进教室的瞬间,她的身影便跃入眼帘,我在同时吓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长长的头发、晶莹剔透的肌肤、让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见到她的瞬间,任谁的目光都会被牢牢吸引。她远离正在进行微妙谋略角力的同班同学,靠在窗边,教室中所有人当时恐怕都已经意识到秋庭里香的存在。不仅止于男生,女生也不对,反而是女生更强烈地意识到。
就这样,都怪我出神地望着她近三秒。
「这里是三班吗?」
绫子竟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随便答一句,可是随意流露出的亲切笑容却让情况雪上加霜。绫子大概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最近才会缠上自己吧。她是慢条斯理、优柔寡断、成绩和运动都比一般人差劲、一直以来绝对和自己沾不上边的那种人。在班上的阶级分层中属于最下级,不对,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阶级之外。
一旦被视为和她属于同种类的人马,校园生活可说就此宣告终结。
糟糕的是绫子似乎已经对我萌生亲切感,于是我尽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挤进班上最醒目招摇的那群女生中。起跑冲刺失败的我,处于在力学关系隐然成形后才加入的状况,光是那样立场就够辛苦的了。
话说回来,秋庭里香好卑鄙,竟然比我们大上两岁。
那不就和三年级的没两样了吗?
而且,秋庭里香还有三年级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学姊说话都不用敬语。就这样,连周遭这些醒目招摇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愿和她作对,可以说是维持一定距离的相处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为她,害我起跑冲刺慢了一步。虽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摇的女生凑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却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级顶点,头顶上也总还有个秋庭里香,阶级分层最上级也不是这样吧,是和绫子完全相反的阶级之外。
感觉像是在云层上似的。
毕竟拥有那样的美貌,又大两岁,就算孤身一人看来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感觉上似乎真的就是「这点小事根本无所谓」的样子。不论男生或女生都一样崇拜她,明明是同学,却把她视为学姊。虽然有几个女生也和我一样觉得她的存在犹如芒刺在背,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开始对于强势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念头,想和秋庭里香起冲突,反正只要营造出适当的僵局就很足够。应该说,要再继续下去的话,负担未免也太重了。我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当假的,九年的校园生活也不是过假的,赢不赢得了心里也大概有个底。
只要起冲突就会输。
赢面为零。
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时候也只打算和她维持适当距离,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几句「那个秋庭里香很烦耶,真的有够烦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变成骑虎难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怂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戏吧。后来变得自命不凡,总是扯着嗓门说话的我,有点冲过头了,反而隐隐约约招致肉眼看不见的反感。不过,就连那些怂恿我的女生也没察觉到这一点吧。
就这样,我和秋庭里香正面起了冲突。
实际上,身躯也有所冲突。
不对,不能这么说吧。其实也没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间,秋庭里香已经拖着桌子倒下去。长发顿时在地面披散开来,那副景象该说是异常美丽吗,也让人浑身发凉。
我看呆了,茫然伫立于原地。
搞不清楚状况,茫然伫立于原地。
一回神,责任感强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经跑去敦职员室叫老师,我把她撞倒了情况好像就是演变成这样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着我。
果然就连醒目招摇小团体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阵子我就这么孤身一人。
不久后,绫子就经常巴过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绫子走在一起。因为没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学,我也没办法。交到朋友的绫子似乎很开心,跟我说了一大堆无聊的事情。什么画啦、漫画啦、小说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没兴趣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很无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摇的女生,聊些哗众取宠的音乐,就会觉得好像很开心似的,至于实际上开不开心就另当别论了。
「啊,那两个人又在一起了。」
绫子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没打算陪她一起搅和,却不自觉地跟着停下脚步。
「又在一起?两个人?」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才了解她这话的意嗯。秋庭里香和一个男生,正在校园的一角。那是二年级的话虽如此,听说是留级生,所以其实是三年级的叫做戎崎什么的人。戎崎学长手攀在单杠上,秋庭里香则倚着单杠柱子,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虽然有段距离,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感情很好。啊,秋庭里香摸了戎崎学长的额头,感觉上有些暧昧,光看就会让人心跳加速的姿势。戎崎学长一副嫌烦的样子,拨开她的手,接着流畅地翻转成头下脚上的姿势,大大的身躯就在单杠上转了半圈。看来有点帅,与其说是男生,感觉上还比较像个男人。同班的男生每个都像小毛头,不愧是三年级的因为留级实际上是二年级感觉就是有点不一样。
秋庭里香使劲去压戎崎学长的双脚。
戎崎学长伸在半空中的双脚毫无着力点,身躯以单杠为中心旋转半圈后,就直接摔落地面。
声音传至耳中。不对,没听到,是感觉上听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绫子似乎大吃一惊地说。我虽然也吓了一跳,可是听到身旁的她发出那种吃惊的声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抗情绪。
戎崎学长揉着头一起身,便站到秋庭里香面前,高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生气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样,感觉上却完全没有生气,好像也只是假装生气而已。
话说回来,他们距离好近喔,从这边看过去彷佛随时都会相拥接吻的距离。两人也不是说打情骂俏地很夸张,但是不仅止于站立时的距离,好多东西感觉上似乎都距离好近。该说是心心相印吗,莫名地就是能够明白这一点。
嗯,绫子呢喃着,一边从手提包中拿出笔记本。虽然是本英文笔记本,她却翻到后头去,开始沙沙作响地画了起来。啊,是那两个人,戎崎学长和秋庭里香。绫子很会画画,读书和运动完全不行,就只有美术课总是她的画拿最高分。也不是说特别学过,好像只是因为单纯喜欢而已。
她高超的画技在短短数秒中,就在纸上重现包围两人的气氛。单杠的线条被粗略地描绘出来,一旁有两个人影,光是这样就已经清楚传达出时间是傍晚,两人是情侣。为什么呀,那样的讯息是被藏在哪里啊?不论念书或运动表现都还能差强人意,绘画却完全不行的我实在搞不懂。
只有在画图时,绫子整个人的气氛才会完全改变。
莫名地总觉得比不上她。
「那个谣言,是真的吗?」
就连声音也充满张力,真不可思议。
只要一投入,绫子有时还会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那么一来就显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谣言?」
「听说结婚了,那两个人,已经。」
大概是因为正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吧,语句的词汇顺序变得颠三倒四。
她的手在这之间同样迅速移动,两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戎崎学长感觉上有些窝囊,秋庭里香则显得凛然有力,而且两人看起来都好幸福。同样是两个人在一起,我和绫子看起来怎么样呢?绫子如果也把我们我和绫子自己画下来,一定会画成站得远远的吧。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随随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么可能结什么婚啊,如果是真的也会被退学。」
「对喔,大概吧。」
绫子说完便陷入沉默,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又补上几道线条后,啪地一声阖上笔记本。她最后所画上的线条从笔记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笔记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觉那条线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园的影子在地面延伸着,都已经来到我们脚边了。
就凭最后补上的那一条线,整副画的印象顿时改变,该说是为画面增添张力吧,不论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顿时被反映在画上。我觉得像她这种感受力还满厉害的,绫子她,不仅仅是个朴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这样问话的绫子已经变回普通时候的绫子了,又孩子气、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穷酸的小狗。
我干脆地迈开脚步。
「走吧。」
「嗯。」
绫子快步跟了上来,真的就像狗一样。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吗?」
她这么问,所以我姑且「嗯」地一声点头。
「是婶婶拜托我的。」
「什么样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卖神符。」
我也没特别想打工反正钱也会被妈妈拿去只是因为学校很没意嗯,所以想说去打打工也不错吧。
如果可以和别人正常说话,那样也不错吧。
2
「啊?打工?」
从单杠摔落的我说着,一边爬起来,里香正靠在单杠柱子上。
长长的浏海垂下来,都看不清楚里香的脸庞了。
「我看你还是剪一剪比较好耶,浏海。」
里香说完拨开我垂下的浏海,指尖稍微触碰到我的额头,她刚刚是不是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啦。我一点儿都不讨厌她这样其实,该说是非常开心,感觉上酥酥痒痒的,不是额头喔,是心头。
不过这次总觉得话题被转开了,所以我更为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紧吗?」
里香耸耸肩。
「我觉得不要紧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时。」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贩卖部之类的地方卖神符而已啊,好像还可以坐着,我觉得和在学校上课差不多呀。」
「可是」
我试着将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见全说出来,里香却越听脸色越沉。
「吵死了!」
终于被她劈头大骂。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强挤出声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这种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来决定的吧!」
这次的怒吼更为强烈,就算是我也为之退缩。里香好像真的生气了,连嘴巴都嘟起来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财产!」
「妳说的没错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决定!」
「喔,嗯。」
我这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气冲冲的里香身边,凝视自己的双脚。那双破烂球鞋的脚后跟都破了,本来是纯白色的,现在几乎都已经变成褐色。不过比起纯白球鞋,我还比较喜欢这种破烂球鞋。
我扔掉那些烦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决定坦承以对。
「我很担心。」
因为是认真的,所以无法直视里香的脸庞。
「其实我也不希望妳来上学的。」
即便暂时痊愈,里香的身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恶化。
一日一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经断言不可能再动手术。
那个笨医师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级不过好像就只有手术技术好得没话说。就只有那个夏目的话,是非信不可的。结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时降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不对,也或许等会儿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里香收藏起来。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里,希望她乖乖在里头过日子。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发现里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本来以为她是在生气,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气没错,不过或许没在生气,可是又觉得烦恼,不对,可能不一样吧,是其它某种情绪。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觉得难以承受,又低下头去,浏海随之垂了下来。
「不管裕一说什么,我都会来上学喔。」
「嗯。」
「我不会放弃的。」
「嗯。」
「然后,我也会去打工。」
「嗯。」
刚刚一直抱怨个没完,现在却无条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挡得了里香的。
突然一抬头,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园的那一头。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个头娇小的女生跟在旁边。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两人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往校门口前进,校舍长长的影子似乎随时都会吞没她们。
两人后来终于步出校门。
暮色逐渐深沉,四周开始起风,尚未转为红叶的浓绿飒飒作响,一边摇曳。那些叶子一片、两片地飘落至我们脚边,有一片还有被虫啃食过的痕迹。敦职员室的灯火亮起,简直像是悬浮在夜空中似的,过了放学时间的教室则一片漆黑,毫无人气。
结束社团活动的运动社团那伙人出现,拖着长长队伍朝校门走去。
「学校呀」
里香的声音莫名地似乎很开心。
「真好。」
咦,我皱起脸。
「是吗?学校吗?」
「嗯,真好。这世界,真的好好。」
里香倚在单杠柱子上,抬起清瘦脸庞,凝视着校舍、那头的天空、闪耀的星星,还有这整个世界。不对,是在感受着。连这阵吹拂过校园,带着沙子的风对里香面百都是那么新奇。从懂事以来始终被关在医院的白墙、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铺之间,里香之前都是透过窗户凝视这个世界。是的,世界总是在窗外。然而,里香如今踏进了那个世界,不论是风、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声响,甚至是教室中的争吵,对于现在的里香西百都是非常宝贵的。正因为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无法长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听到里香说我们回去吧,我「嗯」地点点头,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牵过来。篮子里一如往常地放着两个书包。
步出校门时,里香说:
「我知道裕一你会担心」
她轻触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别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开了。
「可是,让我去打工吧。」
脚踏车的轮子喀啦喀啦地呜叫,我凝视前轮旋转的辐条。每当路灯的光线接近时,细细的银色辐条就会熠熠生辉。是的,我非得驯化那些情绪才行,想要守护里香的情绪、想要把她收藏在某处的情绪、潜藏于底层想要独占她的情绪。让里香多看看这个世界比较重要。
「对不起。」
我一道歉,里香再次轻触我的手。
这次停了约两秒才移开。
「不要这么说,你为我操心我也很高兴。」
「打工要加油喔。」
「我会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过头啰。」
「我知道。裕一。」
「嗯?」
「谢谢。」
哎哟,脚踏车有够碍事的耶。
如果没有脚踏车的话,就能牵手了。就算里香不愿意,我也要牵。
3
虽然吓了一跳,不过也有点开心。
打工地点是在市内一座小小的神宫,每年会举行一次有点像是祭典的活动。虽然是仅限于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过还是陆陆续续有人前来,买些神符或御守之类的,而我就是担任那、些东西的销售员。
本来呢,我以为只要随便穿上一条围裙什么的就行了。
可是当我一抵达神宫内侧的社务所时,白和服和红裤裙已经准备好了,也就是神宫巫女的标准装束。我才在烦恼怎么穿时,社务所的伯母就帮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进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红裤裙的色彩十分鲜艳,很漂亮。
「头发也要盘起来吗?妳觉得呢?」
伯母问我。
「那样比较好吗?」
「盘不盘都可以啊,或是直接扎起来也行。」
唔,怎么办呢?
镜中的我露出久违的笑容,毕竟很少有机会能穿上这种和服和裤裙,所以不自觉地也随之开心起来。
还好有来打工。
「那就麻烦妳了。」
机会难得嘛。
伯母迅速帮我把头发盘起,大概是驾轻就熟了吧,只见她没两三下就抓起头发,使用细梳收拢鬓发,然后使劲一转绑好,就把头发漂亮地盘起来了。像这样镜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整张脸看来神采奕奕,就像是个凛然有力的人,即使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凛然有力的,是像秋庭里香那样的人。
她就是凛然有力。
该这么形容吗?光是站在那边,就连周遭空气都会随之改变。我很了解为什么同学都会自动接近她,因为大家都觉得光是待在她身边,似乎就能和她一样被笼罩在凛然有力的氛围中。
啊,别再想了啦好不容易来到和学校不一样的地方什么秋庭里香,今天就全都抛在脑后吧
镜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爱呢。」
「谢谢。」
明知那是客套话,还是很开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说的,真的比平常还可爱一点嘛。
正当我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时,听到年轻女孩的声音。
「有人叫我到这里来换衣服。」
伯母回过头去,随即以夸张的语调说:
「唉呀呀。」
怎么回事啊?
「妳也是来打工的吗?」
「是的。」
「欢迎、欢迎,我来帮妳换上和服。」
「麻烦妳了。」
我还没察觉。
因为照镜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个打工女孩从自己背后走过时,我才心头一惊。镜子在那一瞬间映照出好长、好长的长发。
伯母的声音比面对我时更为亢奋。
「好美的头发喔,妳一直都留长发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问,才能留到这么长吧。」
一回头,秋庭里香就站在那里。我头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还要简单。感觉相当沉稳的驼色洋装,腰部有点束腰设计,原本就很苗条的身材看来更纤瘦了。
为什么?秋庭里香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她正在换衣服的身影,谜底随之揭晓。对了,之前听说还有另一个打工的女生,两人一组一起工作。也就是说,我和秋庭里香要组成双人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伯母很明显地比面对我时还要开心,一直说什么好漂亮喔、妳好适合穿裤裙喔,这头发要怎么弄呢,不断和秋庭里香说话。真的是好漂亮的头发喔,伯母的声音很亢奋。
「这么长的头发不可能盘上去了,我看就简单扎起来好了。」
的确,就只是简单扎起来而已,头发往后抓,用橡皮筋固定后,为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后又别上和纸材质的发饰遮盖。形状优美的耳朵显露出来,从该处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线条,美得令人不自觉地咽口水。
刚刚照镜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秋庭里香拥有压倒性的美貌。
赢面为零。
如果让一百个人投票「哪一个漂亮」,一百个人全都会把票投给秋庭里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数,那也一定是因为我爸妈混进投票人群中罢了。
感觉上似乎就连社务所的空气也幡然改变。
伯母笑吟吟地从各个角度端详秋庭里香,帮我着装时虽然也有称赞我,可是还不至于出现这样的举止。
这时候,秋庭里香好不容易才终于望向我。
「进天请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发现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站在旁边而已啊。我刚刚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搞不好会被误以为是我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好。」
哎哟,一本正经地点什么头呀。
看来已经不是「好像」输了。
而是「已经」输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说着停下脚踏车,上气不接下气,踩在地面上的双脚累到几乎麻痹。
坐在后座的司,似乎很不满地说了声「哎哟」。
「不是说好要轮流踩的吗?到猿田彦神社为止应该都是轮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这样本来就不公平呀。」
「什么不公平啊?」
「体重差太多了嘛。」
我气喘吁吁地这么说。我们的确是决定轮流踩,换「脚」的地方一开始就先决定好了,还以猜拳决定谁先踩。嗯,这点的确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细想想,我们的体型大小实在相差太多了嘛。为什么体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脚踏车载体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现在体重大概多少?」
我这么一问,司只能「唔」一声哑口无言。
「该不会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点点而已啦。」
「几公斤啦?」
司迟迟不肯从实招来。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边不好意思啦,快给我老实说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头向一片蔚蓝的秋季天空发出声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点五倍以上了吗?但是这家伙的体型又变大了吗,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还在成长喔?」
「身高是没什么变啦,好像就只有体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吗?」
「也也不是啦。」
「肚子给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脚踏车上直接扭过身去,翻开坐在后座的司身上的长袖运动衫。出现在眼前的肚子简直完美结实,或许该说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别说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块块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这肚子是怎样,现在应该没有用力吧。为什么会有这种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么肌力训练啊?」
「没没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这这样吗?」
肌肉益发突起,简直像钢铁一般。轻轻一敲,手上咚地弹回沉重的冲击,感觉上像是被反弹回来似的,如果认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会折断耶。
「你都吃什么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类的。」
司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什么吃那些东西,还能维持这样的体格呢?不对,不是维持吧,应该说是强化。
我跨下脚踏车,随即指向把手。
「你来骑。」
「咦,为什么?轮到裕一骑了吧。」
「都是因为你的脚踏车坏掉,我们才决定两个人骑一台去的吧。」
「可是说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呜,刺到我的痛处了。
「我知道你很担心里香的情况,可是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
我们前进的方向正是里香打工的神宫,也就是要去看里香工作的样子。当然,这件事对里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总是会担心的呀,那家伙又没打过什么工,但是就我一个人去看总觉得心底不踏实,所以才决定约司一块儿去。
「你还真有够冷血的,我们是朋友吧。还是怎样,和美雪碰面比较好吗?」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这这跟水谷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是喔。」
「怎怎样啦,裕一。」
「没有啊,没什么。」
我从来没好好问过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还是没在交往。只是呢,看他们两个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刚刚那种反应实在有点可疑,以司的个性来说是声音太大了吗?还是反应过快了?这几天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地来问问看,嗯。
「反正快跟我换手啦,脚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没办法耶。」
这样就乖乖跟我换手,也是司的优点。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会换吧。
「那要走啰。」
「等一下。」
这次换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后座。展现于眼前的司的背部,像墙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么嘛,这么厚实的背部,这全都是肌肉吗?
「OK,好了。」
「嗯。」
只见脚踏车咻地一声往前冲,和我骑的时候简直难以比拟,轮胎强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续不断地冲刺再冲刺。虽然看起来只是轻轻踩,脚踏车却以飞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缓坡路段,感觉上也丝毫没有影响。风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后方飞去,我开始觉得有点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这样子骑车的吗?」
「啊?什么这样子啊?」
司脸不红气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语调问道。这么说来,他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啰。司骑的脚踏车比我还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远的地方,轻轻松松就能到达。这家伙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风景吧。
「走吧,司。」
我说。
「再骑快一点。」
「唔,嗯。」
脚踏车速度更快了,那是很惊人的马力,或者该说是冲刺力吧,空气咻咻流过。
「再骑快一点。」
真的,简直像在坐机车一样呢。
还好工作忙,也就没时间觉得尴尬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祭典,不过光是凭着从数百年前流传至今这一点,就足以吸引络绎不绝的参拜香客前来,顺便买些神符或御守。神符分三种,大、中、小。御守也有三种,白、红、金。每种颜色代表不同意义,白色是包括各种层面在内的人生运,红色是工作运,而金色是财运。
买白色的人最多。
红色和金色则不相上下。
「那请给我这个。」
约五十岁的大婶,指着金色御守。
「这个卖五百圆。」
「我只有一万圆大钞耶,可以找吗?」
「是的,没问题。」
我接过那张硬到仿佛会割伤手指的新钞,准备找对方九张干圆钞和一枚五百圆硬币。为了避免找错钱,我仔细数算千圆钞票,因为不熟悉所以很紧张,也因此耽误了点时间。
交出找给客人的钱,随即「呼」地一声叹息。
没想到打工还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钱,而且也不习惯客客气气地与人交谈,各种事情都让人感到疲惫。而且又没有休息时间,不过呢,如果真有空档可以休息,或许更累人吧。
往旁边一看,秋庭里香就坐在那里。
她正在招呼一对挑选神符的情侣。
我们所在之处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栋建筑物,简单说来就是贩卖部,不过毕竟是在神社内,整体建筑隐约有股庄严之感,感觉上就像是简易版的小神社,据说叫做神符所。
来参拜的香客接二连三从神符所前走过,回去时其中会有几个人过来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声响,始终响个不停。
只要上门的客人一中断,就会立刻觉得尴尬。
如果换作其它女生,还可以聊聊彼此或学校的事情杀时间,可是面对秋庭里香就不能这么做了。我不想跟她说话,要是她找我说话更讨厌,可是像这样沉默不语也很难熬,情绪逐渐焦躁不安。看到秋庭里香冷静沉稳的样子,更让这样的情绪加速高涨。至少她也觉得尴尬倒还好,我就会觉得两人半斤八两。但是,她只是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黑色的双瞳静静地凝视着空间某处,情绪看来没有丝毫动摇,一定是不把我当一回事吧。
脑袋萦绕着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输的还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觉地发出声音,秋庭里香这才终于望向我,露出一副「怎么了」的神情。她看起来也不像是轻视我,只是我自己东想西想地想个没完,莫名地陷入焦虑。
「怎么啦?」
「没什么。」
是吗。她呢喃着再度转向前方。就在那同时,有个顾客上门,买了一个排列在秋庭里香前方的御守。就这样,排在她前面的御守已经几乎卖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卖掉三分之一。
输了。
业绩。
一败涂地。
简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买,就想向漂亮的女生买吧,所以连客人也会自然而然地选择销售员。话说回来,明明坐在一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呢?不论向谁买,灵验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卖的神符或御守有没有这种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样吗?
但是,觉得好不甘心。
没想到连这方面也会输给她。
正当我脑子东转西转想着各种事情时,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来了。白发分得整整齐齐的,穿着很有品味的夹克,我当下判断「是个有钱人」。
一回神,我已经出声了。
「参考一下吧,神符和御守。」
原本朝向秋庭里香的脸,被声音吸引而转向我。好,就是现在,为免错失良机,我赶紧露出微笑。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现任女高中生,十六岁,要论年轻也不输秋庭里香。
那个大叔也真容易上钩。
「御守呀,有好多种颜色耶。」
随即对我这么说。
「白色是对整体运势,红色是对工作运,金色是对财运很有效呢。」
「喔,原来如此啊。」
「我们神宫的御守向来以灵验出名喔。」
虽然有点强迫推销,不过大叔却觉得很有趣,当下就买了一个御守和一个神符。太棒了,推销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点了。我之后也持续进行强迫性的劝说作战,多亏这招,连续五个人都向我买。感觉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顾客全抢了过来,只会坐着的秋庭里香已经一个都卖不出去了。还差一点点就能迎头赶上,一旦看到对手背影,心情也随之从容了起来。
我姑且对秋庭里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悦的神情。
似乎已经发现我在打什么算盘了。
「我不会输给妳的。」
由于心情变得从容许多,说话也没有使用敬语,如果感觉好像快输了,这句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点点啰。」
秋庭里香的神情更显不悦了。
4
没一会儿功夫就到神宫了。
这里的外宫不比内宫大到哪里去,不过毕竟是座历史悠久的神宫,大概是因为从古至今虔诚信众络绎不绝,所以香火一直颇为鼎盛。曾听历史老师说过,其实这里的历史说不定比伊势神宫还要久远。老师说这里原本就是一座从古代便存在于伊势的神宫,而伊势神宫说不定是后来才搬过来的。
将脚踏车停到路边后,司「呼」地一声喘口气。
就算是他也满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后背。
「结果,全程都是你在骑。」
「你很过分耶,裕一,都是因为你不跟我交换。」
他嘴巴虽然这么说,可是好像没气到哪里去,还真像司的作风。也不是说想道歉或干嘛的,我还是请那家伙喝饮料。
「可以吗?真的吗?」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着罐装咖啡,司则是畅饮百事可乐。只见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们踩着碎石路,走进神社占地范围。
和茫然前进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觉注意周遭动静,如果被里香发现,说不定会被她生气地破口大骂「干嘛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来啊」。我是打算抢先发现她,然后暗中观察她的情况。
我们是在穿过鸟居时,听到那暸亮的声响。
「请看看神符!神符非常灵验喔!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便宜、便宜卖喔!只要五百圆!请参考看看!」
「这里有神符喔!也有御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买越灵验喔!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如今正在烦恼的您,请务必要买一个!那边那位学生,买一个保升学考试顺利吧!」
那样的声音响彻神社占地范围内。
神社占地范围原本该是清幽肃静,却因此变成有点不同的另类空间,所有路过香客全都循声望去,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不是神社,而是特卖会场吗?
声音来源是在卖神符、御守及签条的地方,要说贩卖部嘛用在神社这种地方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简面百之就是贩卖部啰。但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积极推销神符及御守的神社。
这间神社是经营陷入困境吗?
「咦,那不是里香吗?」
首先察觉的是司。
「啊?里香?」
他说的没错。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个的确是里香。
两人难分轩轾。后来虽然追到只差三个,秋庭里香却在同时也开始出声大作战,所以始终无法拉近差距。不久后,彼此的竞争气氛益发炙热,光是坐着都叫人焦躁难安。
有个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买的机率要高多了。该说女人果然还是比较精明吗,钱包老是看得紧紧的。男人一旦来到店门口这种说法也有点怪就是了似乎总会觉得空手而归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会买个最便宜的神符或御守回去。
「欢迎光临!」
先出声的是我。
目前已经完全是一副鱼店叫卖的状态了。
大叔虽然也向秋庭里香那边瞄了一眼,不过仍朝着笑脸迎人的我走近,然后以一副「要买什么好呢」的样子,拿起御守。
我以亲切的态度赶紧推销。
「那个金色的是财运。」
「啊,原来是这样喔。」
「红色是工作运,白色是人生运。」
我不动声色地确认大叔的模样,年纪大概五十出头,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装,也就是说还没退休,领带夹是玳瑁材质,口叩质还不错。虽然还不至于到有钱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阔绰吧。即便是有点危险的赌注,我还是决定推销最大的神符。
「这边这个神符怎么样呢?」
那是一个五千圆的大件商品,根据自己随意定下的规则,这一个可以抵十个御守。一圆一点,御守五百圆所以是五百点,也就是说这个神符等于五千点。
我希望可以一举反败为胜。
「啊,神符呀,我们家已经贴了伊势神宫的了。」
「人家说并排贴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我们神宫的神殿,是用伊势神宫下赐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两座神宫的关系深远。」
这是当销售员之前,听人家说明才知道的。伊势神宫每二十年会彻底改建一次,这是沿袭亘古流传至今所谓「迁宫」的仪式,每到迁宫时期,全伊势就会热闹得像在办祭典。全国各地一大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于此,神宫改建所更换的古老木材会下赐给全国神社,让各地神社再利用。听说这座神殿也是以下赐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给我一个中的吧。」
「谢谢您。」
啐,中的喔,还真小气。但是这样也有两千圆,两千点,等于四个御守。还差一个,就能和秋庭里香胜负逆转了。
正当我收下两张干圆钞,将放在商品柜中的神符递出去,随即以逆转的笑容转向秋庭里香时,她正从五个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圆硬币,一个人是人生运的白、两个人是工作运的红,还有两个人是财运的金。
被摆了一道。
就在我试图一举反败为胜的当下,好像被抢走了一批团体客人。
我和秋庭里香四目相接。
「我们的差距又多拉开一个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这么说。
感觉上不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心头那股气实在咽不下去。
输了。
此时我看到一团欧巴桑,看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买,频频往这边窥探,这种好机会怎能放过。
我立刻高声招呼。
「请参考看看!神符和御守!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
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哪还顾得了形象啊。
我们躲在鸟居后头,探头偷看贩卖部的情况。
「那两个家伙在做什么啊?」
司对于我的问题歪着头。
「不知耶。」
「卖成那个样子好吗?这里应该是神社吧?」
「是啊。」
司还真是有够老实地环视四周,葱葱郁郁的树林,巨大的鸟居,铺满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样的空间中,回荡着女孩子的叫嚷声。
「请参考看看!请参考看看!这里有神符,有御守,还有签条喔!」
「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
「正在烦恼中的您,更应该参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御守!」
这里是鱼市场吗?
此时我才发现,站在里香旁边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为什么那两个人会凑在一起当销售员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们该不会是在比赛吧?」
「比赛?」
「就是比谁卖得多啊。」
「咦?比赛卖护身符?」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里香和吉崎都站着,一左一右出声招呼走近的参拜香客。吉崎很明显地想把走向里香的顾客劝诱到她自己那边去,里香流露出有点懊恼的表情。其它家伙或许察觉不出她那样微小的表情变化,但是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终待在同间医院里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来好像是那样耶。」
这场对决还真有看头,虽然自然而然走近里香的顾客较多,吉崎却能果决勇敢地阻止那样的趋势。对于吉崎面言,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较近的销售据点,会买神符或御守的多半都是参拜结束的香客,换句话说都会从神殿那边走来。因此顾客在看到里香之前,就会先被吉崎的声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边卖出去了。」
我对司的话点点头。
「连续的耶。」
「下一个也向吉崎买了。」
「啊,可是下一批团体顾客是里香的耶,有三个人买吧。吉崎她懂得出声招呼是很好,不过好像太急了一点,大客人都被里香抢走了。」
「对耶,真的是太急了。」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是在评论什么东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啰。」
「里香又立刻把差距拉开了。」
目前状况呈现拉锯战,吉崎虽然迎头赶上,里香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吉崎花时间向顾客说明的同时,里香轻轻松松就卖了一、两个顾客,逐渐提升营业额。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举反败为胜,感觉上就在她企图打出满垒全垒打而频频大幅挥棒的同时,里香已经扎扎实实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过呢,这场对决还真有看头呢。
吉崎也很努力。
「对了。」
我边观察两人情况边说: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吗?」
「咦?」
「怎么样啦,司?」
「你你你是在说什么东西啊,裕一?」
「笨蛋!声音太大了啦!」
我赶紧把头缩进鸟居后面,同时使劲地把司巨大的脸一起拉过来。刚刚那一声实在有够暸亮,甚至还在神社内的树林间嗡嗡回荡。不妙,说不定被发现了。我等了约十秒,才试着偷窥贩卖部那边的情形。里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场白热化的销售竞争,似乎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发现我们。我松了一口气,又把头缩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经是满脸通红。
「你为什么要脸红啊?」
「没有啊,哪有」
「所以,有没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个」
「有好好跟她说喜欢人家吗?」
「没说啦」
「啊?没说喔?那样不是很糟吗?」
「是是吗?」
司以认真的神情问。这么明显的圈套都能让他轻而易举地中计,还真像司的风格:而且还完全没察觉自己中计,那更像是司的风格了。
「那种话,还是要说出口比较好吧?」
「果然是那样比较好吗?」
吉崎卖掉一个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个的点数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过,里香随即又把一个最大的神符卖给一个老婆婆。吉崎见状脸上顿时浮现阴霾,那家伙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看就懂还真不错。相反的,里香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让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绪。
「不用言语表达出来,对方大概不会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给她亲下去怎么样啊?」
没有回答。
「唉,那应该也很不妙吧。」
没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么搞的呀,往旁边一看身边就有个巨大的西红柿。也就是说,唉,司已经是满脸通红了。刚刚也很红,可是却越来越红,连耳垂都变红了。你是怎么啦,话一出口我才会过意。
「亲了喔?」
「没有。」
「少骗人,亲了吧?」
「没有。」
「少来了,绝对是骗人的吧?」
「没有。」
虽然司打死不承认,但是整张脸却还是越来越红。话说回来,司竟然会撒谎,这家伙原来也具备这种能力呀。真的,吓了我一大跳,我真没想到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脑海中浮现美雪的脸庞。
虽然搞不太清楚,不过感觉就是有点微妙,该说是青梅竹马吗,总之感觉上就是个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会有这么一天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但是对方是司,感觉又很微妙了。不对,等等,仔细想想,说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贺耶。虽然也搞不太清楚状况,总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过,你不是要到东京去拜师学艺吗?」
「还没决定啦。」
司似乎因为话题转换而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随之大大吐了口气。
错、错、错,话题可没变喔,司。
「美雪知道这件事吗?」
「啊,嗯。」
「那美雪有说要怎么办吗?那家伙应该还没有锁定出路吧?」
「唔,那个,她说可能会去念东京的学校吧好像是这样的啦」
「美雪说的?」
「唔,嗯。」
「喔,原来如此。」
事情的进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两个阶梯,原来司和美雪都要到东京去呀。听到这消息的瞬间原本不觉得怎么样,直到过了大概十秒后,才开始觉得晕头转向。现在已经是十月了,也就是说短短半年后,两人就会离开这里,人就不在了。现在这样的时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时候那两人就会在大都市中层开新生活。
那个时候,我会在哪里呢?
再清楚不过了,是伊势,这个城镇。我还是会一如往常地生活在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镇
中,而且继续上高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以前一直都想要离开伊势,一直都想要舍弃故乡,出去看看宽广广的世界。不过,那样的瞬间不会降临,相反地不曾怀抱那种希望的司和美雪,却轻轻松松地即将离开这个城镇。像这样仓促地决定出路后,即将离去。
是喔,我呢喃,声音嘶哑。
「那是要两个人一块儿去啰。」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来,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红着脸,「思」地点点头。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哟,明明就是自己的声音,却听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鸟居上,紧闭双眼,存在于胸口中的到底是什么呀?是嫉妒,还是焦虑,又或是其它什么呢?情绪为什么会波动得这么厉害呢?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吗?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不是已经决定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吗?要在里香身边,守护着里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张开眼,我悄悄窥视贩卖部那边,里香和吉崎仍旧持续着那场推销大对决。话说回来,我完全没想到里香会这么拚命地去卖些什么东西。那家伙的意志力还真是坚强呀,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而且应该说那家伙拥有比任何人都还要坚强的意志力比较恰当。只不过,她从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显露出那一面罢了。我望着里香认真的脸庞,胸口的骚动也在同时逐渐平静。我已经把那么美丽的东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东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东西呀。
我还渴求其它什么东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吗?
我不过就只有两只手而已啊,双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么,就无法再向其它东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经伸出了手,紧紧抓住,抱个满怀,所以再也无法抓住其它任何东西了。
我缓缓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这次能够发自内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后轻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一样,司也选择了自己的未来。我们就这样不断迈步向前,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总不能停下脚步动也不动。毕竟,我们都只有十八岁而已。
啊,司发出声音。
「怎么啦?」
「刚刚那客人忘记拿御守了耶。」
「御守?」
往贩卖部那边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御守被遗留在里香面前,正好有对男女后脚才离开贩卖部前面。
「是那一对买的吗?」
「他们刚刚付钱了。」
「里香忘记把东西交给人家了吗?」
「嗯,他们好像也没发现自己没收下东西耶。」
那对男女肩并着肩一边交谈,持续往前走,接着穿过鸟居下方,也就是我们身边,然后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车场那边去了。当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里香这才终于发现被遗落的护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着不见人影。
「啊,里香走出贩卖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还给人家吗?可是」
来不及了。
因为里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顽强。秋庭里香还真是顽强,不管再怎么卖、再怎么卖,都一定在我前头。话说回来,神明还真是坏心眼儿,太卑鄙了。我拚命挤出讨喜的笑容,扯着喉咙大叫,好不容易才卖掉一个,秋庭里香却只须微微嫣然一笑,同样也能卖掉一个。另外,之前虽然也曾猜测是不是这样,不过我现在确信秋庭里香其实性格恶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丽的外表蒙骗了。例如,刚刚原本有个荷包满满的大婶好像想买神符,根本就已经打算要买了,只是在犹豫要买大的还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过来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请谁评理都会说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婶即将出声说「要买」的瞬间,秋庭里香「啊」地一声,感觉上好像看到什么事情发生似的,我被她的声音所牵引,循着秋庭里香的视线望去,以为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尔是会有人被碎石子绊到脚的,可是没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树林、碎石子和悠闲漫步的参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视线一回到大婶时,大婶已经将两干圆交给秋庭里香。
就在双眼移开的数秒间,客人就这么被抢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让她想要买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却只在最后关头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么不讲仁义的对决,也应该存有理应遵守的底线呀,应该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吧。但是,秋庭里香却满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条底线。
而且,在大婶离去后。
「哼。」
甚至还皱起脸庞。
看来似乎是对于大婶没买大的,只买中的觉得很不爽。这女人绝对是性格恶劣恶劣透顶了。
我怒火中烧地一瞪过去,她随即微笑以对。
「还差三千点。」
而且,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妳刚刚太狡猾了。」
「狡猾?什么东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记号吗?」
「没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刚刚那个人如果跟我买,就可以逆转的耶。」
「那还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这是什么女人啊,怎么会心眼儿坏成这副德行啊。真想把刚刚那些话录音下来,拿到学校里去广播,让疯狂迷上秋庭里香的男生、同学,认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这个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烧的期间,又被抢了三个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连不断卖出神符和御守。我在懊恼情绪的驱使之下,努力发出声音,一边缩短差距,可是没多久又会再度被甩开。一看时钟,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随着时间接近傍晚,参拜香客也会逐渐减少。再这样下去,想要逆转恐怕不容易吧。那个大婶的神符影响深远,两千点,如果那是我的点数,明明还有希望的。对于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里香,虚有其表的秋庭里香所萌生的愤怒、嫉妒情绪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转,绝对不想输,但是一定会输,再怎么样都追不上。看,又被甩开了,现在这个男生绝对会选择跟秋庭里香买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里香,然后走向她。你这家伙,被骗了啦。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像我虽然也不算个性好的人,不过要比个性差绝对比不过秋庭里香,这场对决也要输了,真不甘心。班级的霸权争夺也输、姿色也输,业绩对决也输我呀,还真是只有一句「惨」字能形容耶
哎哟,我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双手一摊不就得了,只要说「不~玩~了」就好啦,然后再笑一笑就好啦,说什么「对这种无聊的事情这么认真,妳是白痴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输掉的对决,就当没这回事吧。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但是,为什么我还不放弃呢?为什么还在放声大叫呢?不论再怎么推销,总有一半客人会被秋庭里香抢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赢不了的对手再怎么拚也不是办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刚刚那对男女忘了把买下的御守带走了。秋庭里香嘴里说「请拿去吧」,
一边将御守放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没带走。秋庭里香也没注意到,就忙着招呼下一位顾客。虽然还看得到那对男女的身影,我却选择闷不吭声。男女逐渐走远,穿过鸟居后身影也越来越小,接着一个左弯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车场去了。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如果想把御守交给那对男女,秋庭里香就必须暂时离开这里。在那期间只剩我一个人,就能独占销售,迎头赶上。考虑到剩下的时间,胜利一定是属于我的。好,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跟她说「这是客人忘记拿走的吧」。
就在我开口前,秋庭里香发现了。
「啊,这个。」
她慌慌张张地拿起东西,同时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应该是刚刚那对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谎言。
最先违规的是妳吧,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赢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阵快感,冲着她一笑。
「把东西送还给人家比较好吧。」
但是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秋庭里香已经冲出御符所。耳边传来开门、关门声,接着秋庭里香的背影已经出现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经走到停车场去了,也许来不及啰。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赢定了,虽然很卑鄙,不过没关系吧。
但是,秋庭里香并没有举足狂奔,她转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样?」
「帮我把这个送过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没有好好确认客人有没有把东西拿走。为什么要由我去送啊?」
像这样说话还真开心啊。
心头郁闷一扫而空。
哎哟,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顶了,一点儿都不输给秋庭里香嘛。
「我没办法跑呀。」
「为什么?」
「我的心脏不好,没办法跑,跑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啊,看来传言是真的啰。
「那又怎样?」
「帮我送去吧,那个女人怀孕了,所以才会买这个白色御守,保佑小宝宝的人生运一切顺利。如果事后才发现忘了拿,那两个人说不定会觉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说我不能跑啊。」
「这样喔。」
我对她笑了,秋庭里香定定地凝视我,那是一双好深沉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潜藏其中。我觉得那漆黑的双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丑陋的脸庞发笑的自己。不过不要紧,这样也好,只要能赢过这个女人,不当好人也无所谓。
「妳要怎样才肯帮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几乎是开玩笑的,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不仅性格糟糕透顶,根本就无法向人低头,只会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后慢吞吞地走向停车场吧。
「我知道了。」
秋庭里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请妳帮我送去。」
由于头正抵着地面,声音含糊不清。
我还以为弄错了呢,但是一点错都没有。是我说出「下跪吧」,而秋庭里香也毫不迟疑,双膝一秒后就跪到地上去。开玩笑是开玩笑,但是眼前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顶的玩笑。很没品味耶,跟人家低什么头啊,还穿着白和服、红裤裙下跪,又不是什么老掉牙的时代剧。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说的现实就呈现于眼前,我却反而觉得凄惨,完全没有快活的情绪,就连刚刚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抬起脸庞的秋庭里香定定望着我,头因为曾碰到地面,头发上挂着一片落叶。实在有够窝囊的,可是又好漂亮。为什么明明这么窝囊,却可以这么漂亮呢。
秋庭里香一起身,就以那脏兮兮的双膝,头上还挂着一片落叶,一边朝我走近。
「这个,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着一个御守。
白色的御守。
该怎么办呢?应该一笑置之加以拒绝吗?还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头?或是应该要她自己认输呢?然而,我简直就像是被国王命令的奴隶一般,紧抓住那个白色御守,拔腿狂奔。开了门,跑出御符所,碎石路面很难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来,白袜都弄脏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这么漂亮的耶。我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会对秋庭里香言听计从呢?
都是因为她那对眼睛,都是因为那对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丑陋的模样。都是因为秋庭里香的头发上挂着落叶,害我好想逃开她那副被迫低头的窝囊相。
穿过鸟居,倾斜身躯向左弯,由于使尽浑身力量拚命冲刺,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喉咙深处也逐渐感到躁热。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断奔跑,摆动手臂、抬起双腿,草鞋踹着地面。一进入停车场,路面变成柏油路,也变得比较好跑。那对男女到哪儿去了呀?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啊,有辆车开动了,说不定搞错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车,现在不立刻追上去就来不及了。裤裙缠着双脚很难跑,侧腹部也开始发疼,果然是那对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东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里香低头的身影浮现脑海,那片挂在她发上的落叶浮现脑海,红裤裙的膝部都脏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双脚继续移动。来不及了,持续前进的车子就要开走了。车子在停车场出口停了下来,大概是在确认左右来车吧。只剩现在了,这边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经不行了,车子一旦开出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个笨蛋一样大叫。
「请等一下!」
我对着闪耀着红色光芒的车尾灯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蓝不知不觉地褪去,逐渐换上一层泛白的色彩。都因为刚刚使尽全力冲刺,身体觉得疲惫倦怠,侧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儿撞到的脚尖也好痛,难得梳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乱成了一团。和服前襟都垮了,总觉得整个人迈里迈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气随即流入伸直的喉咙,感觉好舒服。唉,为什么会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个白痴。啊~整颗脑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头部去了。啊,空气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御符所,在我离开的期间,独占贩卖部的秋庭里香卖了一大堆御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开到两万点了。
「赶上了吗?」
秋庭里香问我。
我已经丧失对决的心情反正都输定了一边点头。
「嗯,总算赶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松了口气地说。
「对方感激得不得了,那个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点头,还『谢谢气气谢谢』地说个不停,直是好人。」
「对啊,他们买东西的时候也很有礼貌耶。」
「赶上了。」
「谢谢。」
秋庭里香坦率地说,同时低下头。她的头发上还挂着落叶,她自己似乎没有发现,我伸出手去,帮她把那片落叶拿下来。
「这个黏在妳头发上。」
「咦?什么时候黏上去的啊?」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黏着了。」
「妳早就知道啰?」
是啊,我点了点头。
秋庭里香随即面色一沉,瞪了过来。
「吉崎还真是坏心眼儿耶。」
「再怎么坏都比不上学姊就是了。」
唉,毕竟我都让这个秋庭里香低头了。仔细想想,这肯定是干载难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这么一想,慢慢觉得就算输掉比赛也无所谓了。
「可别忘了我帮妳送护身符的恩情啊。」
「已经忘了。」
「那我就再说一次啰。」
「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会说上好几次。」
在我们说着这些话的同时,打工时间也结束了。我在这场业绩对决中一败涂地,输了两万三千点。我因为弄脏袜子,而秋庭里香则因为弄脏裤裙都被骂了。「所以说年轻女孩子就是这样」,帮我们换装的伯母不禁这么抱怨。
打工酬劳四千圆。
时薪八百圆。
让人搞不清楚是高还是低的金额。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长椅上。时间是傍晚,转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着白色光芒的天空,环绕池子的树林轮廓因此显得格外明显。乌鸦在某处啊啊啼鸣,跃起的鲤鱼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纹,波纹一圈迭着一圈,缓缓向外扩散。
「里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
我点头。
「嗯,对啊,吓我一跳。」
「真的,也吓我一跳耶。」
「嗯,吓我一跳。」
我们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语,那个里香怎么可能下跪呢?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让人意外到无法置信。
「吉崎她跑过去了耶。」
「嗯,跑过去了。」
「冲得好猛喔。」
「嗯,冲得好猛。」
我一个劲地重复司的话语,好像也说不出其它话来了。傍晚的空气有点甜,莫名地反而让人觉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还感到有些怀念。寂寥和怀念的感觉很类似吧,又或许不是吧。就在我思考这些无聊事情的当下,时间也一点一滴流逝,方才还闪闪发亮的水面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拥有不同的黑暗,鲤鱼再次跃起,可是这次已经几乎看不到波纹了。
「司。」
「什么?」
「美雪就拜托你啰。」
「啊,嗯。」
「那家伙啊,顽固得要命,但有时候却又很优柔寡断,应该说心事总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吧,这一点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来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伙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样,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啰。」
「嗯。」
「到了东京,可别被那边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会一直点头。
唉,如果是这家伙,应该没问题吧。
接着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沉默不语,四周静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暂停动作,鲤鱼也不跳了,是在水里睡了吗?
没一会儿,背部突然一阵凉意。
「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声音跳起来,背后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起身的同时,手也伸进背后,把衣眼乱抖一阵,有东西随之滚落到脚边。是白色的碎石粒,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声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来跳去耶。」
当然是里香。
换下巫女装束穿回便服的里香就站在眼前,而且还捧腹大笑。原来她拿着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后,并把碎石粒滑进我衬衫里头。可恶,竟然干出这种小朋友才会玩的恶作剧。
我受够了,一边大叫:
「妳这个人实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气啰。」
里香似乎早就发现我们在场。
「生气啊!这样当然会生气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边给我陪笑脸!」
但是里香完全没有想要道歉的意思当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这样被她要上个一万次,也不会听到她道歉一次然后一屁股在我刚刚所坐的长椅上坐下去。洋装裙襬下露出很可爱的膝盖,而且很有教养地并拢在一起。里香手伸进小包包,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接着简直是把信封当作水户黄门(注:日本江户时代传说常微服出巡、铲好除恶的藩主,时代剧中的招牌动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分的家纹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递出来一边说「锵,」。
「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觉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为什么也做出相同举动。里香得意地笑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笔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说。
「好了不起喔。」
我也说。
我们就这么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复着。
褐色信封中装着四千圆,里香凝视那四张千圆钞笑得好开心。也难怪,毕竟是生平第一笔打工薪水嘛,不是从父母那边拿的,而是自己赚来的钱。
里香很宝贝地将钱收进信封,然后起身。
「我肚子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势乌龙面?」
所谓的伊势乌龙面是伊势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酱油一起吃的乌龙面,和一般乌龙面的味道不太一样。一开始要她试试看的时候,明明就吓了一大跳,可是现在伊势乌龙面已经成为里香爱吃的食物。
「我请客啦。」
「咦?这样好吗?」
「我刚领打工薪水嘛。」
里香相当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说。
当然,我决定暂时放开心胸替她开心。
「好耶!司,那我们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还要续碗喔!」
「嗯!」
等等,里香对我们说:
「这样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几乎一半了吗?不能续碗,就一个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么关系嘛,都进帐四千圆了。」
「不行,这钱要省着点用。」
我们边说边迈开脚步,踩在碎石粒上的声响在黑暗中回荡,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开始闪烁。里香用生平头一笔薪水请的伊势乌龙面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当我们走出去时,碰巧遇到骑脚踏车的吉崎多香子。我吓了一小跳,可是里香却以和平常毫无分别的语气,主动对吉崎说:
「我们要去吃伊势乌龙面,来不来?我请客喔。」
「啊,这次我还是不去了,我想我妈应该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学姊那我先走啰。」
「啊,吉崎。」
出声的里香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地笑了。
「今天谢谢妳。」
「不会。」
吉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又隔了一会儿,她点头致意后,便跨上脚踏车离去。在黑暗中,只见她骑着脚踏车东摇西晃地渐行渐远。
「喂,里香。」
「怎么了?」
「今崎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妳学姊的啊?」
不知道耶,里香歪着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随便啦,那种事情。
「走啰,肚子饿了啦。」
后来,我和司就骑脚踏车,里香则坐公交车回到市区,然后三个人一起吃的伊势乌龙面真的好好吃。
真是无与伦比的人间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时候的事,突然一通电话打来,叫我去一下医院。我很理所当然地反问他有什么事,结果耳边传来「啰唆,总之给我过来」,下一秒电话就挂了。我满肚子火,本来想说不去了,可是说不定和里香的病情有关,没办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个笨医师,找个人好好学一下礼仪啦。
「喔,你这个臭小鬼,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见到我就这么说。
「肚子让我摸一下。」
「哇,你干嘛啦?」
「不要动。」
右侧腹部被他使劲按压,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在这种情况下光着肚子被摸来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应该没事了,肝脏没有出现肿胀。」
「都已经好了啦。」
「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你是个笨蛋嘛。虽然A型不可能复发,还是看看比较保险。」
他说着便干脆地迈开脚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虽然心底有股冲动想从后面一脚把他踹倒,还是勉强压抑住那种情绪,一边爬上阶梯。
终于,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顶。
一走到屋顶,在风的吹拂之下,我们的发丝都随之摇曳。
「好像变得有点冷了耶。」
「喔。」
「唉,话说回来,遗真是个没落的城镇啊。」
眺望眼下城镇的夏目,嘴里一叼起烟,随即以银色打火机将其点燃。只见那个打火机在他指间滚来滚去,他大口地吞云吐雾。
「里香她在学校过得怎样?」
「嗯,就普通啊。」
「什么普通啊,还普通哩,给我交代清楚一点。」
你哪有资格说我啊
「就说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学,也有用功读书啦。」
「有融入班上吗?」
「嗯,勉勉强强啦,刚开始是有点孤立,可是现在好像已经尘埃落定了。之前还和班上的大姊头起过纠纷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毕竟那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去讨好迎合别人。」
「可是里香没有输喔,反而是大姊头自己被孤立了。」
「说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家伙曾经搞哭多少医师和护士呀,还有医师被那家伙逼得差点不干咧。对付那种十五、六岁的小鬼头,里香怎么可能输啊。就连我都觉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过去也有过这种辉煌纪录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个大姊头好像处得不错耶,虽然也没有特别好到哪里去啦。因为里香会主动找她说话,那个大姊头不对,是前任大姊头好像多少能够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过当不回大姊头就是了。」
「那样也好啊。」
夏目边吐烟边说。
「学校的头头,就那样毕业反而会很惨耶。」
「是吗?」
「那么一来,就会变成老提当年勇的骄傲鬼啊。该说没办法从学校当时的丰功伟业抽离吗,做人呢,总要在那里先跌过一跤,以后才会比较轻松啦。如果用什么『做人会比较宽广』这种说法,又有点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来如此。」
「所以里香一切都还顺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说比以前还要好吧。怎么讲呢,就觉得好像比以前还放得开,很开心地过着校园生活……说不上来,就是有这种感觉就是了。」
「是吗,那不错。」
夏目说。
「这不是很好吗。」
嗯,就如同他所说的。
不错。
很好。
夏目有好一会儿就只管吞云吐雾,我也没什么事好做,于是试着将屋顶的铁门开开关关。出院前虽然上过油,现在又变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后预定还会陪里香回来做定期检查,到时候再带油来吧。
一回头,夏目正瞪着手上的烟蒂。
「怎么啦?」
「你帮我拿着这个。」
「什么啊?」
「丢这附近会惹谷崎生气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医师自己抽的吧。」
「我说你啊,不是应该乖乖听大人的话吗?」
「门都没有。」
我从逐渐逼近的夏目那儿一逃开,夏目嘴里随即念着「烦哪」,然后轻轻将烟蒂放进裤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点燃就好了,裤子就那么烧起来就好玩了,他还会大叫「好烫、好烫」耶。
一阵风吹过。
吹动我的头发,和夏目的头发,然后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儿去了。
吉崎多香子抬起脸庞。一阵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一边摇动。半年前,这棵树还开满粉红色花朵,落英纷飞如雨下。如今花办尽数凋零,转而披上一层煞是浓郁的绿意。叶片尖端反射阳光的景象,看起来简直就像光线在其上舞动似的。秋庭里香正坐在那棵树下。
视线往下移,绫子正盘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摊开在她面前。话说回来,画得还真好。明明才开始画十分钟而已,坐在树下的秋庭里香身影已经逐渐完美地跃然眼前。她的画绝非精准正确,应该说她不是将眼前所见,依样画葫芦地切实描绘下来吧。像是树木大小,或秋庭里香的模样,都和实际有些出入,不过像这样相隔一公尺多一点的距离望去,可以看出纸上所画的毫无疑问地正是秋庭里香。不说模特儿是谁,问学校任何一个学生「这是谁」,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秋庭里香」吧。那是因为绫子看出了潜藏于秋庭里香之中的特质。
素描本中的秋庭里香微微笑着。
虚幻。
却坚韧。
处于这两者间的平衡,感觉上还真有秋庭里香的味道。
「身体,里香学姊,很虚弱。不要紧吧。」
绫子轻声说。
她还是老样子,一旦全神贯注语句顺序就会颠三倒四的。
是绫子说希望她当模特儿的,但是内向的绫子对秋庭里香开不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来拜托我了。而秋庭里香干脆到甚至让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应。
这次没办法也是由我代绫子问她。
「学姊,妳身体不要紧吧?」
「嗯,只是坐着没关系。」
「那就麻烦妳再坐一下喔。」
绫子集中精神作画,沙沙沙地舞动铅笔。画得真好,也不是说漂亮或精准总之很有意思,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才能吧。如果现在仍像以前一样,严守班级分层的话,一定无法发觉绫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觉,也会笑着不当一回事,觉得无聊透顶。
但是,这一点都不无聊。
还满厉害的呢。
烧起来的裤子冒出阵阵白烟,夏目手忙脚乱地哇哇大叫,还惨叫说「烫死了、烫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头来就泫然欲泣地这么说。那副情景光是想象就叫人发噱。哎哟,怎么还不烧起来啊,香烟。
「戎崎,过来一下。」
我正因为这种无聊的想象而笑出来的时候,臭医师他不对,夏目对我招招手。
我一边警戒一边问。
「干嘛?」
「唉,过来就是了。」
「就问你干嘛啦!」
「过来喔,快点,这边、这边。」
「那你先让我照一张。」
「照?照什么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经举起背在肩上的相机,按下快门。随着喀擦一声,时间、世界,被撷取下来。在那狭窄的底片中,夏目显露出简直像高中小鬼头一般的脸庞。
「你还在照相喔。」
「觉得越照越有意嗯,连显像都自己来了。当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么底片啊?」
「TRI-X的。」
「这是玩摄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话说回来呢,夏目还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家伙位于我上方一点的脸庞,瞬间警觉「完了」。相信这家伙甜言蜜语的我真是个白痴,夏目的双眼中有着异常认真的光辉。我想逃却已经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个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机很宝贝地护在怀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铁制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干嘛啦」
「别说话,仔细听着,以下是我个人的诊断,没有任何医学根据,纯粹是执刀医师的直觉而已。里香的心脏大概可以撑个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术保证。真的,那次手术简直完美到让人难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术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种等级,我甚至都想用摄影机拍下来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撑不到十年,据我估计可能介于五年到十年之间,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给我好好听着,如果以最长的十年来说,你到时候二十八岁,如果有什么想从零开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彻底放弃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没有任何情况会比那样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须从那时候开始,从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以后,重新站起来展开新的人生。听好啰,你必须独自一人在没有里香的世界中,继续活下去。」
可恶,那家伙的手臂架着我的脖子使劲往上提,都没办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闷沉重。我扭动身躯,好不容易让脖子附近空出些许空间,随即敞开喉咙让新鲜空气流进胸部,我一股脑地拚命吸气,同时将之转换成语句。
「那种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不对,你不知道!」
「都说我知道啦,你这个臭医师!」
「你不知道!」
夏目的声音彷佛是从紧咬的牙根问挤出来似的。
「像我或你这种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恶,没气了」
「所以,你给我先搞清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样而已。然后,好好思考一下里香不在以后的情况,稍微预作准备。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才要重新选择人生的道路,为了你的人生给我好好想想。」
啰唆、啰唆,我在心底像个白痴一样直嚷嚷。夏目那些话,我一句都不想听,救护车什么的鸣笛快点响啦,或是来架飞机低空飞过,或是消防车也行反正什么都好,快来帮我把夏目烦死人的声音盖过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说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现什么奇迹,里香或许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几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去赌赌看那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先声明不鼓励你这样做,因为必输无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财产赌在百战百败的马身上,确实会输个精光。可是,如果那样也无所谓,放手一搏也是一种方法。」
「吵死了啦,你这个笨医师!」
我好不容易才能够把夏目一把撞开,双脚使劲踹过去,就连夏目也被这力道撞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顶上脏污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也或许是其它原因吧,只见夏目气息紊乱地直喘气。我同样气喘吁吁,双肩一边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没多久,或许就一、两分钟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后缓缓走近我,一脚从我伸在地上的双脚踹下去。
「你干嘛啦,笨医师!」
「哇哈哈。」
「少给我边笑边踹人啦!哎哟,刚刚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托,好痛、好痛耶!」
话虽如此,他也没那么使劲踹,感觉上就只是伸脚做做样子罢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这个医师在想什么东西。终于,夏目弯下腰,伸出他的手。我还以为会被揍,反射性地举起双臂保护头部。就在那之后,有什么东西伸进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温暖的东西。
一回神,我已经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干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温柔地笑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守护里香。」
然后,夏目干脆地将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头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顶铁门后头为止,没有回过一次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目。
「差不多好啰。」
我这么一说,秋庭里香便缓缓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一手扶住树干,等到双脚站稳以后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注意到这些事情。
不仅止于绫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来都只会注意人际关系,上层下层什么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里。我如今还是挤不进班上那群醒目招摇的女生团体,真要说起来,反倒属于和绫子一样的孤立群,可是我却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而且也不是死鸭子嘴硬。
这样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厉害喔。」
秋庭里香探头窥视绫子的素描本,发出雀跃的声音。
「真的好会画喔。」
嘿嘿嘿,绫子笑了。
绫子没办法自然地和秋庭里香交谈,因为太紧张了吧。
「也帮吉崎画一张嘛。」
「我吗?」
「嗯,可以吧,绫子?」
绫子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画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绫子有这种念头,原本想试着推辞,手却被秋庭里香拉住,带到樱花树下。一坐在树下,头顶顿时是一片开展的绿色天花板,那片绿随风沙沙摇曳,无数光点从枝叶缝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别动喔。」
「当人家的模特儿感觉还真有点紧张耶。」
「对啊。」
秋庭里香一边点头,一边帮我整理头发,纤细的手指彷佛梳过发问的触感感觉很好。我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秋庭里香会为我这么做。
「这样就行了吧。」
秋庭里香说着便回到绫子那边去。
一阵风吹过。
树叶沙沙摇曳。
光线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