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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附近能飙的道路很多,毕竟这边属于叫什么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论到哪里都得左弯右拐,而且还有高低起伏。由于是乡下地方,车子又少,有时甚至从头飙到尾都没有半辆车交错而过。也因此,对于谷崎亚希子西言,伊势这地方住起来还真的满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势连接志摩的「天际公路」,她虽然比较喜欢「珍珠公路」,不过这一条也不赖。连续都是有点难度的弯道,再加上路况不佳,不能掉以轻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雾蒙蒙的,没有对向来车,她灵活运用档煞及油门,顺利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那是种人车一体的感觉,车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脚般地活动,车轮的抓地力、煞车的强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确实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还那么有精神呢。」
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笑呢。」
和缓描绘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后往上爬升。她刚拐过头一个弯道就踩油门,享受着略带危险的放纵,朝第二个弯道挺进。车轮紧贴柏油路面,她品尝那样的感触,而且为了将其转化为更确定的感觉,进一步提升引擎转速,赞,完美的过弯曲线。
爬上顶点后,决定顺着坡度缓缓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萧瑟,阔叶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凋零,变成光秃秃的模样。其中点缀着几抹杉林黯淡的绿意。唉,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刚值完夜班,其实应该赶快回家睡觉的。
唉,这也没办法呀。
嗯,真的没办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经再度踩下油门,涡轮增压器发出低吼后,冲进眼前的曲线。这是难度随着每个弯道逐渐提升的急转弯路段,身躯被压得深陷座位,一边忍受着恐惧以及重力的压力一口气冲过去。紧接着,就在视野豁然开朗的瞬间,她倒油一口气,因为红色的尾灯光芒顿时跃入眼帘,是前方车辆,好近,近在咫尺。
危险!
她慌张地踩下煞车,车尾随之偏摆,车轮发出和地面摩擦的讨厌声响。怎么会到现在才察觉呢?之前应该就能看得到这辆车呀。
前方车辆是银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级开的车啦,怎么会挑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个视野开阔的S型弯道超车呢,还是跟在它后面算了。怪了,可是怎么搞的啊,那辆CAMRY飘得有够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适合跑山路的车呀。
「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她低喃。那辆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战竞速,感觉上都已经勉强加速,却似乎完全无法征服这路段,根本就没掌握到踩煞车的时机,加速也是完全不够力,看来好像就连基本的「外进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险耶,那种开车方式。
况且想开CAMRY挑战这边的路段原本就是个错误,那是悠闲地开在镇上的叔叔级车呀。不仅悬吊系统过软,刚性也没有那么高,哇,刚刚往右偏咧,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撞到护栏,连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来到原本想超车的S型路段,不过还是没有超车,她拉开一段足够的行车间距,跟在那辆车后面。银色的CAMRY之后仍足以相当不稳定的样子持续往前冲。
她直接尾随眼前的大车尾开向瞭望台。
驾驶CAMRY的是个年轻男人,不过要说年轻嘛,其实也不年轻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岁吧,大概就是那样的年龄。他穿着有点俗气的衬衫,一路上毕竟都提心吊胆的吧,只见他似乎筋疲力尽地靠在车上。
她把车停在瞭望台的停车场后,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亚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她轻轻扔出罐装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随着咚的一声,罐装咖啡掉落地面。唉,不仅开车技术差劲,似乎还欠缺运动神经呢。唉呀呀,她边想边将手上剩下的咖啡递出去,自己捡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着对一脸愕然的CAMRY小子说:
「我请客。」
然后打开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谢谢谢。」
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些怯懦,戴着细框眼镜,短发,确实很像开CAMRY的那种类型,和一大早开车攻顶的举动实在不相称。
「让妳破费了。」
他很有礼貌地说完,打开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么呀?」
「咦?我吗?」
「没有其它人了吧。」
对方似乎很紧张,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脸上浮现苦笑。
「那倒也是。」
「嗯。」
「这就叫做山路甩尾吗?我就是想尝试看看山路甩尾,可是开起来还真难耶,根本就没办法跑得很顺」
「我刚刚一直在后面看,那样开车很危险喔。」
「咦?妳刚刚都看到了?」
「你没发现吗?」
「没没有。」
唉,也是啦,整辆车都不稳成那样了,应该也没有多余心思确认后方吧。嗯?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我这可能是多管闲事啦。」
「嗯。」
「很危险的,以后别这样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还好,不过也可能会波及到其它人耶。」
「说的也是」
「如果要飙的话,也应该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飙,你根本就不懂这方面的事情吧。」
年纪也不小了,只见他双肩颓然落下,手中的罐装咖啡看来格外寂寥,耳边响起从山中传来的鸟鸣。她视线往右移,那里就是开阔的伊势湾,一直以来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风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的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一样,也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不一样,转头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着双肩。喝了口咖啡,吐出来的气息简直就像是叹息,不对,根本就已经是叹息了。不知不觉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对不起,我说话有点重。」
「不会」
「这就是我的坏习惯呢,嘴巴总是这么坏,每次都因为这样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说思虑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虑周到的工作,不过就是没办法做到,真伤脑筋。」
「工作请问妳是在做什么的啊?」
「护士,看不出来吧。」
「没有这回事。」
「没关系啦,别这么客气,反正都常被人家说不适合做这一行了。」
「不,真的没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坚决、严肃地说。
「我觉得妳很适合喔。」
「是吗?」
「是的。」
又是非常坚决地点头,那不是敷衍性的点头,也不是安慰或随着当场气氛脱口而出,都不是。看起来怯懦,实际上却很坚定嘛。虽然想跟他道谢,可是刻意说出「谢谢」两字感觉上也很奇怪,所以亚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装咖啡感觉很好喝。
「妳看起来很累耶。」
「嗯。」
「该不会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谢啦。」
「当护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说是住院,几乎算是长期住在医院里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护士小姐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帮我们照顾奶奶,直到最后,一直都是那样。我当时觉得能够做到那样还真有点厉害耶。」
「奶奶后来死了吗?」
「嗯,最后感觉上都已经很衰老了。」
「怎么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个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里断气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样,已经住院住了五年,是个医院早已经变得像家一样的人,在医院里像这样子的人很多就是了。医院感觉上就像间大杂院,还会和隔壁床的人交换橘子或点心之类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样。」
「因为情况已经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准备,何况都到了可以说是『活够久』的年龄。当然,我们医护人员也都很明白,毕竟是医院嘛,三天两头就有人死,说穿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罐装咖啡冒出些许热气。
「最后和芝浦奶奶说到话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对我说什么『亚希子不结婚吗?』我还是以平常一样的调调,轻松开玩笑说『比起男人,我还比较爱车子,所以还早的很呢~』她问我『那相亲怎么样?我来帮妳介绍好对象喔~』我就说『不是有钱人我不要!』我们就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这样的。」
是的,习惯了,人会死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怀,护士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应该尽快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而且仔细想想自己还能怎么样呢?芝浦奶奶是像睡着似地断气,家人后来也都赶来了。有时候就算联络上也有人不来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却没有那样。奶奶去世后,她的儿子也哭了。总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亚希子没完没了地叨念这些无所谓的事情,CAMRY小子频频点头、静静倾听。
一回神,手中的罐装咖啡已经彻底冷却。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就那样而已。」
她试着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没能笑得很自然,啊呦,为什么会说这些事啊。
「真的就那样了,很无聊吧,对不起。」
「才不无聊。」
「是吗。」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视线坚定不移,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结果却不是那样,根本就很像个男人嘛。
一想到这些,莫名地害臊起来。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该不会是在赶时间吧。」
「嗯,算吧。」
该说怯懦呢,还是人太好呢,反正说的净是些苦水,直接打断不就好了。
「不要紧的,开快一点应该就赶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别开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坚定地点头,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后头跟着。」
「好。」
对他放心是个错误,十五分钟后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护栏。
2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义晴,那个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写在市立若叶医院506号房的门牌上。也就是说呢,赶赴事故现场的救护车把他送到若叶医院来了,话虽如此伤势并不严重,由于事故发生后出现轻微意识不清的现象,须要大致检查一下而已。
中原义晴
亚希子定神凝视以潦草字迹这么写着的门牌,义晴,还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实在没想到会送到自己这间医院来呢,该说是尴尬吗,怎么形容才好呀,感觉上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大事不妙呢?连自己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谷崎亚希子个性粗鲁,从不在乎枝微末节的小事,即便察觉也不在乎。然而对于事故原因,虽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牵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对于车子的相关问题特别敏感。
实在没脸面对他耶
虽然有帮忙送院后的紧急处置,不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中原先生,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想过最好别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亚希子还是护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况且,「想逃的时候偏不逃」是谷崎亚希子的原则,如果现在逃避,以后不就更没脸面对人家了吗?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开着的门。
「中原先生,打点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撑起上半身,将手上的书放到枕边的动作非常谨慎。
「这量还堪满多的,可能要花点时间喔,请问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啊呦,为什么会用敬语啊,可是自己是护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时候一样说话毫无分寸
「不要紧。」
「那请你把手臂伸出来。」
伸出的手臂细到让人不觉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话,身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轻松取胜。
「可能会觉得有点刺痛喔。」
「是。」
「啊」
失败了。
针头没刺进血管。
「对不起,因为没刺进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败了。
怪了,这种鼓涨的血管为什么就是刺不进去呢?
「可以再试一次吗?」
头顶传来嗤嗤笑声。
「请。」
往那边一瞄,中原先生静静地笑着,完全没有显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让自己更加紧张,又失败了一次,结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么回事啊,平常大概两次就刺进去了呀。
「果然很适合妳呢。」
她在调整点滴速度时,他这么对她说。
「咦?适合什么?」
「护士小姐这工作呀,完全就是护士小姐的感觉。」
啊,这样啊,之前是不是聊过这个啊。
「真的适合吗?」
「是的。」
他平稳但却坚定地点头。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来,视线转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随风摇晃的裸木,开出停车场的CEDRIC。那辆车的底盘似乎稍微改低了点,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贴在后车窗的贴纸写些什么。
「中原先生,对不起。」
「咦?」
「那时候都怪我太长舌,才会害你赶着要回去吧。你就是因为那样才会出车祸的,所以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憋在心头的话语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亚希子深深低下头,那颗高中时从未向谁低过的头,踏入社会后老是低下的头,虽然都是同一颗头,使用方法却截然不同。
「不,这不是谷崎小姐的错啊。」
她听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乱的声音。
「请抬起头来,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为难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没关系,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急着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盘打慢了点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脸上出现犹豫的神情。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话,可能会知道吧,唔,那个」
那时候,同事冈崎英子的声音从门那一边飞进来。
「亚希!可不可以来帮个忙」
「啊,嗯。」
可是话才说到一半耶。
她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犹豫着,转向中原先生就听到他说什么:
「不好意思,工作中还耽误妳的时间。」
啊呦,这人还真老实耶。反观英子却很没耐性地一副「快点过来帮忙啦」的眼神望向这边。
亚希子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中原先生说了句:
「那等点滴滴完后,再按护士钤叫我。」
随即步出病房。
什么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就是特别牵挂中原先生,虽然人家都说不是自己的错了,可是也不知道实情到底如何。说不定只是顾及她感受的说辞。那时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后方不远处,虽然是打算慢慢开,不过或许感觉上反而变成像在煽动中原先生似的。那个人的驾驶技术有够烂的,搞不好自己认为的慢慢开,对中原先生而言却已经是超速了啊。啊呦,烦耶,同样的事情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感觉真差,一点都不像自己。是的,像这样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亚希子的作风。
都怪自己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情,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呼」
在背后传来这声音的同时,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抚摸般的感觉。
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只有一个人。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后就是一记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灵活闪过。
「亚希子亲亲,怎么了嘛?」
以让人想不到是七十多岁的灵活身段,倒退约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问。秃得相当彻底的头颅、下巴白色的胡须,换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么啊,什么怎么了?」
自己的沮丧说不定被感觉出来了,这个老家伙有时候也挺敏锐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从多田先生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妳屁股的弹性感觉上好像差了一点耶?」
「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脚猛一踩,原本想重击那颗死秃头,可是又被轻松闪开。
气死人了!
明明就是个脚步踉呛的老头,为什么动作这么快?
「而且你又怎么会知道没弹性的啊」
「毕竟是每天摸嘛,一定会知道的啊。」
「少给我每天乱摸!少给我自己乱评定!」
「亚希子小亲亲也已经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经到了越来越没弹性的时候啦?真可怜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少给我说什么『已经二十五了』!而且,我还有弹性!还有啦!」
「是吗?那是我弄错啰?」
「一定是你弄错了啦!」
「那我再来确认一下吧。」
他说着又想摸过来,啐,来真的喔,这次当然直接避开了,顺便从那伸出的手上啪一声先打再说。
「话说回来,我说亚希子亲亲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边笑嘻嘻地说:
「没想到软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样的吧。」
多田先生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步履蹒跚地离去。这样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没两样。不过呢,实际上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还真是与年龄相称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见那背影时,她才领悟他话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这么一说,她才发现确有其事。
3
谷崎亚希子出生于伊势南端的渔师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地方,甚至直到亚希子出生约十年前,出入该地还不是搭车而是搭船。连一条象样的道路都没有,如今拜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之赐,才有笔直宽敞的道路贯穿镇内(然后呢,那条路也是由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他弟弟所经营的公司负责建设)。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镇。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个城镇仿佛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么小。学校被盖在堤防另一边的岛上,有条破旧的小桥加以连接。像这种小城镇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识,而剩下的另一半则是亲戚关系。
亚希子的父亲是个渔夫,一大早就会乘着一艘小小的海钓船出海,当亚希子起床时,父亲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时,她就会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导师是平田老师,所以是小学四或五年级。当时还能单纯做个孩子,还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刚从学校一回家,就被母亲叫住。
「把这个拿去给爸爸。」
母亲说着递来一包东西。
她立刻发出不满的声音。
「啊呦,我都已经约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渔会不是不用五分钟吗?没有这东西的话,你爸就麻烦了呀。」
大人不论任何时候都是这么不讲理。
她嘟着嘴,在堤防旁边跑了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着摇摇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还有宽约一公尺的路可走,于是她一边抓着生锈的扶手,走在狭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侧是深蓝色的海洋。
左侧是霭灰色的城镇。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对比好小好小的城镇常让她感到无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认真起来,没两三下便能轻而易举地完全吞没这样的城镇。事实上,听说在这道堤防盖好前,大浪便时常酿成灾害。这道堤防,脚下这些混凝上块正守护着这个城镇呢。
只要一想到这里,莫名地就会开始觉得堤防还真是厉害。她蹲下身子试着将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热的混凝土块烫得似乎会把人烫伤。这道堤防承受着人风、大浪,然后还有高温。像这样活下去或许也不赖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总是顶着张若无其事的脸庞,只管就这么继续活下去。
父亲在渔会办公室。
绑着缠头布、古铜色肌肤、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正如画中所描绘的渔夫。个性火爆,渔夫多半都个性火爆,不过父亲的火爆个性更胜常人,甚至被称为「鬼之仓五郎」。对于谷崎亚希子而言,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亲而已。之前不小心把这种感觉说溜嘴,不但被父亲大骂「不准把老爸和海蛆相提并论!」还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样。
进入建筑物之前,她先谨慎确认父亲的情况。
嗯,看起来心情不错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亲太危险了
一开门,冰凉的空气搔弄颈部四周,渔会的空调强到让人觉得开过头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亲开朗地朝这边挥挥手。
「喔。」
一走到他身边,便瞧见父亲所坐的沙发上放着各种纸张,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纸张,薄到让人怀疑都能隔着纸张看到对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种纸。
一递出手里那包东西,便瞧见父亲从中拿出印鉴,那是个很大的印章,她从不知道家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印章。
父亲拿起写满字的薄纸,同时向渔会职员开口说:
「阿繁,这边就可以了吗?」
叫阿繁的那个人是父亲兄弟的三儿子,换言之也就是亚希子的堂兄弟。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渔会工作。
「啊,那边和那边,还有那边。」
「要印这么一大堆喔。」
「毕竟是契约书嘛。」
「还真有点紧张耶。」
「是啊。」
父亲和阿繁哥边说话,一边砰、砰、砰地盖印章。自己也好想盖盖看喔,亚希子心里想着,同时窥视父亲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要挨骂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不过父亲却跟着笑出来,红褐色的脸庞上浮现洁白的牙齿。
「亚希子,最后一个印,要不要盖盖看。」
「可以吗?」
「喔,快印、快印。」
父亲心情很好,亚希子因此也莫名跟着高兴起来。为什么父亲一开心,自己也会跟着开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弯弯曲曲地不知道刻着什么图案。
「亚希子,那上面刻着『谷崎』喔。」
父亲以「告诉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说。
她聚精会神地仔细端详,根本就不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真的吗?」
「妳看,这边是『谷』,这边是『崎』呀。」
「英文喔?」
听她这么一说,父亲爆笑出声,渔会中的人也都跟着笑了。她被笑声围绕,又试着很~~仔细地去看,果然还是不觉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来,印在这边。」
父亲潦草的字迹写着父亲的名字。
谷崎仓五郎。
她在那个名字后头用力盖章。
她不安地怀疑到底有没有印好,移开印章一看,刚刚看到的弯弯曲曲图案已经很漂亮地以红色印出来。
父亲将那张纸交给阿繁哥。
「这样就可以了吗,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给课长看看再说。」
阿繁哥定后,父亲将脸凑过来。
「亚希子,你老爸我啊,买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边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亲的,他还常常让自己坐船。
父亲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对、不对,是要买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会这么好啊,亚希子莫名地也跟着高兴起来。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么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过去,像什么鱼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应该没问题了。」
不久后回来的阿繁哥这么一说,父亲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一直都很紧张吧。或许由于紧张情绪获得舒缓,父亲一下子变得比平常还要多话,和阿繁哥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感觉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两人的谈话内容,对于还是孩子的亚希子而言,听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无聊之余,双脚一边晃呀晃的,一边望向窗外时,同班同学的身影映入眼帘。
啊,是孝、正清和小内
那个小内是绰号,真正名字叫做内田,因为名字是内田所以叫小内,还有,因为懦弱内向所以叫小内。他们这边,在浅滩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被称为「小内」,反正就像是「鲍仔鱼」啦、「虚弱」啦、「小不隆冬」啦、「无聊」等感觉的词汇。小内是在第二学期开始转学进来的,出生于东京长于东京,当然说的是一口标准腔日语。只要每次一说起那些装腔作势的话来小内本人应该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意思就是了就会被大家嘲笑。
孝冲着正清一笑,随即绕到小内身后,看来特别专心,大概是在盘算时机吧。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啊?当她皱着眉头观看时,阿孝突然从小内的后鞋跟踩下去,小内整个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遗留在原地,那是右脚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捡起那只鞋子,高举起来。小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只穿着袜子,伫立于哈哈大笑的孝与正清面前。正清高举鞋子,一脚刻意拾起,简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见他转向海那边,准备对着海投掷,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边仿佛传来飕一声的气势,挥动手臂,亚希子双眼搜寻鞋子去处,小内也一样,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里。
不对,有了。
鞋子还拿在正清手里,他只是假装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当啦」的样子大笑,她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哈哈哈的笑声。正清把鞋子交给孝,接过鞋子的孝和正清刚刚一样,假装要扔鞋子,然后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那样的动作。
她逐渐怒火中烧,针对欺负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会呆站在那边的小内。
一回神,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她和父亲四目相对。
直到方才应该都还很高兴的父亲,脸色转为严厉,父亲似乎也目睹了相同的光景。
父视说:
「去吧,亚希子。」
「嗯。」
亚希子点头后便跑出去。
唔,她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嗯,就只是突然使出下坠踢而已。被踹飞出去的正清,膝盖在地面磨破皮,呻吟般说了句「干嘛啦」,随即大哭出声。至于孝呢,只能呆若木鸡,被她狠狠一瞪,立刻露出有够做作的假笑。继续一瞪,那张挂着假笑的脸庞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让那两人跪坐在小内面前。
「快道歉。」
亚希子说。
看来毕竟还是有所谓的「尊严」要顾吧,孝和正清并不愿意立刻道歉,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所以,亚希子说:
「快向小内道歉。」
她只会再说一次。
如果再不乖乖听话,就先揍孝。唔,轻轻的啦,轻轻的。其实就只是对着他头顶啪地打一下而已啦。
当她这么想时,小内突然说:
「谷崎同学,好了啦。」
她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好了?什么好了?」
「已经够了。」
小内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
「已经够了啦。」
「为什么啊,这两个家伙不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吗?所以才要他们对你道歉啊,这两个家伙都是笨蛋,放着不管只会越来越嚣张的。」
「好了啦,谷崎同学。」
「不好。」
「好了啦。」
「根本就不好吧。」
「我说好了啦。」
完全没想到小内会这么强硬,真不敢相信,孝和正清也还满逞强的,可是只要她认真一瞪,就会立刻退缩。像一些高年级女生也曾来找麻烦,呛她「很嚣张嘛」,可是一旦被撂倒后,只要再看到她就想溜之大吉。但是,好死不死就这个在班级上下阶层中位居最底层的小内,面对位居最高阶层的自己,竟敢反抗到这种地步。
不好、好了啦、不好、好了啦。彼此数度重复这样的对话,阿孝和正清也心惊胆战地观望局势将如何演变。搞什么东西啊,这个小内怎么会这么固执呢,像小内这种胆小鬼为什么会反抗到这种地步呢?
刚开始是疑惑,之后是惊讶,再来就逐渐火大了。
「不好。我都说不好了,就是不好。」
「可是」
「不好。」
这句是最后通牒,她以相当吓人的声音说,然后瞪过去。至今还没有任何人不因此感到胆战心惊,就连六年级的男学生都会畏于这样的气势,泫然欲泣。然而让人惊讶的足,小内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谷崎同学。」
啊,声音在颤抖
「妳这样反而让我更难过。」
小内说完随即哭了出来,泪水扑簌扑簌地从他斗大的双眼涌出。亚希子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小内会如此极力反抗,为什么不胆怯,可是声音又为什么在发抖,最后为什么会哭,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一头雾水。
这样反而更难过?什么意思?
明明是泪流满面,小内离去的背影看来却如此决然。他也没穿上还给他右脚鞋子,一只鞋拿在手中晃呀晃的,就那么走掉了。
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经意地往前看,孝和正清正以冷冰冰的眼神望着自己,是因为一直让他们跪坐,所以很不爽吗?
她一边这么想,呕气地说:
「怎样啦?」
「都是亚希不好啦。」
「对啊。」
两人齐声说出这么一句话:
「小内他,可是一个男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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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回想起来,就想要大叫。
明明都已经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当时的记忆却仍然鲜活地刻在脑海中,不论是小内离去的背影,以及孝和正清冰冷的视线都一样。
自己还真是迟钝呢。
之后经历过各种事情后,如今好不容易才总算理解当时小内为什么会那么坚持,而孝和正清的眼神又为什么会那么冰冷。原来比起被人欺负,被女生搭救更让人觉得难过呀。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个大白痴,怎么可以把那所谓男性的尊严践踏在脚底下呢,毕竟那可是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呀。
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又有哪里不同呢?
的确是变得聪明一点,也稍微成长了吧,然而还是有很多方面仍然不足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今肯定还会犯下和当时同样的错误,而且今后也会一直犯下同样的错误吧?虽然很明白以后只能够一点一滴地成长,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人都是这样,真的是一点都不聪明。但是,自己就是还没成长到足以承认那种事情,承认自己的愚蠢。
「唉。」
也因此,谷崎亚希子一边叹气,一边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唉。」
吐出的就只有叹气。
唉,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珍珠公路去飙一飙,那里还满危险的,所以一定得专注开车什么都不想,只要一乱想就会出车祸,就去那边只管一直、一直猛踩油门,尽情飙个够吧。
就在那时候,眼前有个身影跌个四脚朝天。
「里香啊啊啊啊~~!」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戎崎裕一,那个因为急性肝炎住院的臭小鬼。一边大叫着摔倒在地的戎崎裕一旋即起身,一边对刚关上的门扉伸出手,不愧是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重新站起来的速度还真快。不过,就在戎崎裕一的手即将碰到门把的同时,门扉突然开启,耳边响起砰地巨大声
响,原来是门扉一角硬生生地撞上戎崎裕一的脸庞。
「大笨蛋!不要再来了!」
悦耳的声音劈头就是一阵护骂,随后是门扉关上的响亮声音,戎崎裕一抱头蹲在原地,全身因疼痛而发抖。但是呢,真服了他对于日复一日的相同戏码都不会感到厌烦呢。话说回来,再这样下去,这个臭小鬼应该也活不久了吧。
「裕一,你这次又做了什么啊?」
「啊,亚希子小姐?」
臭小鬼以窝囊的表情仰望她。
「我买错果汁了。」
「果汁?」
「她说想喝柳橙汁,我照她说的去买柳橙汁回来,结果妳看,是这种『一颗一颗』的。」
戎崎裕一递来的罐装果汁上,写着「富含颗颗果粒」。
「她就痛骂我说『最讨厌一颗一颗的,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可是我哪知道啊,如果这种不行,事先跟我说不就好了。干嘛为了这种小事情,就气成这样啊。」
「我还满喜欢的啊,颗颗果粒。」
「我也喜欢请问,头有没有伤口啊,痛死了。」
「哪里?」
看来红肿,不过没有伤口。
「不要紧。」
姑且啪地一声打下去,戎崎裕一很夸张地呜呜呻吟,又抱着头。糟了,不自觉地用力过头了,哇哈哈,歹势、歹势,裕一。
「明明是个男生,怎么这么窝囊呀,太难看了吧。」
但是,嘴巴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立场不坚定,反而更会惹里香生气的。」
「那只要强硬一点就没事吗?」
「我想那也是办法之一吧。」
「真的?」
「真的。」
她暂且坚持己见。戎崎裕一吞了口口水,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过似乎还是有些胆怯地往这边瞄一眼。为了让他风雨生信心,她姑且点点头。
「加油啊,裕一。」
「好好。」
她就那么在走廊上迈开脚步,没多久就听到戎崎裕一冲进秋庭里香病房的声音,好像是突然开门硬闯进去的。
「里香,给我有分寸一点!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颗颗果粒柳橙汁也要忍耐一下啊!很好喝的耶,颗颗果粒柳橙汁!妳就喝喝看嘛,颗颗果粒柳橙汁!说不定会喜欢上它喔,颗颗果粒柳橙汁!」
喔~~很拚嘛,裕一,冲啊,别输呀。
「是谁说你可以进来的啊?」
「问题不是这个嘛」
「如果我正好在换衣服,你打算怎么办?如果全身都没穿衣服呢?也有那种可能吧?还有,我就是最讨厌颗颗果粒柳橙汁,不是说过了吗?如果喝下那种东西,觉得不舒服怎么办?你要负责任吗?你是说你有那种觉悟了吗?」
「哪哪有那么夸张啊」
你听听、你听听,怎么可以在这边又软下去呢?
「给我出去!」
「里香,可是」
「吵死了!还有,别把那种东西留在这里!我是真的很讨厌那种东西!」
「等等等!不要用丢的啦!丢到人的话不是很痛吗?等一下!拜托等一下,里香!喂,喂,别过来!饶了我吧!」
唉,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就说你吵死人了!给我出去!笨蛋!」
「呜哇啊啊啊啊啊~~!」
唔,果然还是不行呀,这就是所谓的「角色不同」吧,亚希子假装不在乎背后传来的怒吼、悲鸣还有像是什么东西遭受破坏的声音,继续向前走。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退缩是不行的喔,裕一。如果一直都能保持强硬,总会有办法的呀,唉,真是那类型的人大概也和里香合不来,就保持这样子或许才是最佳模式吧。
「里香啊啊啊啊啊~~!」
可是也别哭嘛,是男生就别哭呀,裕一。
亚希子一边远离背后的骚动,一边走向屋顶。去抽根烟吧,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嘛。当她推开屋顶厚重的铁门时,瞥见一个人影。啐,穿着两截式睡衣,所以是住院患者啰,身为护士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患者面前抽烟,还有所谓的形象要顾。没办法,只好缩到员工厕所去了,当她这么想正要把门关上时,这才发现。
中原先生?
蓝色条纹睡衣,以男人的标准西言梢嫌单薄的身影,不会错的,是中原先生。亚希子推开那扇即将关上的门,踏上屋顶。啊呦,搞什么啊,听那个痴呆老头说些五四三后,反而更在意这个人来了,明明就没什么啊。
「你好。」
即便如此,她对他开口时,仍有些不,是很紧张。
靠在扶手上的中原先生说了句:
「啊,妳好。」
一边点头致意。
「请问你在这边做什么呢?」
「没有啊,也没什么特别的。」
骗人的吧,你是在想什么吧,我虽然迟钝,不过这种事情还感觉得出来。话说回来,还真像小内耶,脸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该说是感觉吧,有点嗯,说不上来但就是像。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谷崎小姐足不是所谓的『竞速族』(注:有别于与犯罪、暴力等负面形象划上等号的『飘车族』,泛指喜欢高速驾车挑战国道或山路的车辆玩家)啊?」
「以前算是吧。」
「以前?」
「我是很喜欢飙,可是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狂热了,说难听一点大概是热情已经慢慢彻底冷却,说好听一点可能就是变得比较泰然自若了吧。以前只要稍微被激一下,就真的会气到失去理智,现在已经不会了,还会以那种『好、好,请吧』的感觉礼让人家,也不会觉得那么不甘心了。这样的自己怎么说呢,该说很乏味吗,当然说不失落是骗人的啦,偶尔也会觉得这或许表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成年人了吧。」
一回神,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一堆。
突然间觉得害臊。
「啊哈哈,不好意思,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怎么会这样啊。
每次面对这种类型的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完全没关系,我不讨厌听谷崎小姐讲话。」
「是吗?」
「是啊,和谷崎小姐聊天很开心。」
又来了,特别坚定地点头,而且视线毫不闪躲。反而是自己先觉得害臊,视线随之躲开,啊呦,脸觉得有点烫耶,希望没被察觉才好,可是又希望能稍微被察觉到。
「中原先生也说些什么啦。」
我倒是很想提问题呢。
「我吗?」
「嗯。」
「我这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也没什么特殊技能,也不太会说话。」
「那你喜欢做些什么呢?」
嗯~~中原先生沉吟。
「大概就看书吧。」
「书,你都看哪种书啊?」
「各种书,我看的书很杂。」
他所列举的名字,全都是谷崎没听过的,什么沙林杰(JeromeDavidSalinger)、史宾纳利(JerrySpinelli)、米尔豪瑟(StevenMillhauser),不过她至少知道全都是外国人就是了。
「这么说起来,我可能也和谷崎小姐一样吧。」
中原先生感觉上像是突然想起似的。
「一样?」
「我以前会看一大堆书,一个月都看二、三十本,总是带著书到处跑,甚至没有一天不看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看那么多书了,觉得好看的书也变得好少。」
的确,他和自己在说的似乎都是同一件事。
「这么说来,是我们都已经变成成年人了吗?」
「感觉上还真有点讨厌耶,成年人。」
「真的,好乏味喔。」
两人迎着风笑了,虽然彼此都说「乏味」,可是现在却一点都不乏味。自己能够自然地笑,胸口随着每一次的笑声怦然心动。
「可是呢,中原先生,我比以前更喜欢飙车。能看清楚自己的极限,当然还有点好胜心。总之这两方面我都明白。不会去勉强自己,可是也不会想要放弃,感觉上就像是双手同时握着两种情绪在竞速。每当那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极速快感耶。」
啊,我懂、我懂,那种感觉,中原先生快速说道,似乎很开心,我懂,他重复道。
「我也是,现在或许很矛盾没错,可是比以前变得更喜欢看书了,就算看的书变少,可是看每本书时都会格外珍惜,就算嘴里念着『这真无聊』,妳也知道的吧,还是会这么继续看下去,不是吗?然后就觉得自己果然很喜欢看书呢。」
「啊哈哈,结果还不是一样嘛。」
「或许吧。」
「可能还是有点不一样吧。」
「不过,或许比我们所感觉到的还要有点不一样吧。」
「是吗?」
「是啊。」
形状模糊的云朵流过冬季的朗朗晴空。上空的风似乎很强,云朵的脚步显得格外急促,感觉上似乎要变天了。小时候只要看到云朵这种流动方式,感觉就很差,会让她想到冒着恶浪出海的父亲,和那艘小船。
「啊,对了。」
她不经意地想起。
「中原先生之前不是想问我什么吗?在病房那时候。」
「啊,是啊。」
「是什么啊?」
任何问题都会回答喔,她说着吟吟一笑。
中原先生对着这边望了一阵子,低下了头。
「已经没关系了。」
他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了。」
「咦?是吗?」
「刚刚听到答案了。」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刚刚说了些什么,明明才刚讲完却想不起来,感觉上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啊。而且,为什么中原先生的声音感觉上变得好沉重,因为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表情。啊,背部弯得好低喔,该不会是在哭吧。中原先生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他并没有在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他们又没有说什么悲伤的事情啊。
「我有个朋友,他也是『竞速族』。」
「喔。」
「那家伙突然之间就把车给卖掉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已经不需要了,还说已经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年纪了。我知道他之前很投入,就说:『样太可惜了吧』。他竟然跟我发脾气。虽然是喝醉了,可是那家伙劈头就是一阵怒骂,说什么『没飙过的家伙懂什么东西』、『像你这种家伙是不懂的』气唉,他说得也没错啦,就算试着去飙飙看,还是一样不懂。」
「啊,所以你才会勉强去飙的喔。」
他苦笑,是的,的确是很勉强。
「不过,根本就没必要去飙的,对那家伙画言飙车很重要,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对我而言,有属于自己的重要事情,所以不好好思考是不行的,我啊,现在明白了,和谷崎小姐谈过后明白了。那家伙果然是做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年纪大了就必须放弃的嘛。」
所谓的成为大人,所谓的逐渐失去许多东西。「成长」这回事听起来好听,然而却并非总是获得,同时也会失落不少东西。几乎和获得的相等不对,失落的恐怕还比较多吧。
那肯定不是从迈入二十五岁的如今才开始吧,而是更早、更早之前,真是打从一出娘胎就开始了吧。所以,不论是十二岁当时、十五岁当时、十七岁当时、二十岁当时,都是一路有得有失地活过来的吧。
只是现在才察觉。
察觉到那些事情。
逐渐被迫察觉,这么说或许比较贴切吧。
「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吧。」
他露出害羞的笑容。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自己的台词从他嘴里被说出来。
「不会啦,哪会。」
我很喜欢听妳说话喔。他能够那么轻松道出的话语,自己却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不像他那样坦率。
两个人之后并没有说太多话,可是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可说是怀着平静的心情静静地眺望晴朗天空。他发现一架飞机,跟她说「妳看,是飞机耶」。「真的,飞机耶」,心情格外雀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耶」、「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飞机变得好小、好小,就像是玩具一样。
很遗憾的是休息时间飞也似地流逝。
「我要回去工作了。」
「加油喔。」
「嗯。」
「下次再聊吧。」
「嗯。」
像个孩子般点头,莫名地好想跟他勾勾手指,怪了,好像真的变回小孩子一样
她一边步下楼梯,同时想起小内。她和小内终究没能和好,在彼此总觉得心里有根刺的情况下,任凭时光流逝,只要打照面不是对方就是自己总会把脸移开,偶尔同组时也只能很不自然地聊个几句就这样大概两个月后,导师突然宣布。
「内田同学要转学了。」
那消息来得突然,才听说后第三天,他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这个小镇中。最后还是没能向他道歉。话是这么说,其实当时还没察觉是自己的错。当然知道自己伤害了小内,但是像自己这种迟钝又粗枝大叶的女人却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
从此之后,就变得毫无抵抗力了,只要一看到像小内的人,一颗心就会随之稍稍晃荡,有时还会追逐那样的身影。会觉得这次一定不要再失败了,就在留心在意的过程中,有时也会逐渐受到吸引。
女人心?
真有点搞不懂耶,那种事情。
5
亲戚去世了,说是亲戚,其实也没多亲近。什么父亲的妈妈的兄弟的女儿的丈夫,就那种感觉,就连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只不过呢,毕竟是狭小的乡下小镇,婚丧喜庆样样马虎不得,如果不露个面,那可是会被持续念上三年的。她没办法,只好拜托护士长,请了大概三天假。暌违许久的滨海小镇早就变得有些没落,老人越来越多,年轻人则越来越罕见。渔夫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小镇,房舍逐渐破落,停在港边的船只也逐渐减少,镇上大叔只会叨念什么「现在这时代当渔夫已经活不下去啦」。
一回到家,就跟父亲吵了一架。事出突然。对方脾气火爆,自己同样火爆,即便如此还是喝了酒、大闹一场,就在佛像面前。这是种传统,据说是为免死去的人感到寂寞,大家总要轰轰烈烈闹上一场。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是像这样变成大人以后,特别是以护士这种身分看来,会觉得这其实足种很了不起的习俗。所以也就喝了酒、大闹一场。「亚希子,要不要结婚啊?没有好对象喔?」姑且从这么开口问的叔父头上给他巴下去,哇哈哈,人家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耶,所以别问啦,这个秃大叔。
不知道是谁想起正好是曾祖父第五十年忌日。
我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厉害到办什么第五十年忌日的名门世家吧。哪会啊,曾祖父很厉害耶,每次不是都只有他一个人说会有海啸来袭,然后把家当全都用拖车搬到山上去吗?啊,对、对、对。其它家伙全都在笑,结果海啸真的来了,然后大家开口闭口全都说曾祖父真是了不起耶。是喔,第五十年忌日呀,那就请和尚帮忙念念经就好了,顺便跟这次丧礼一起办啊。
就这样,丧礼隔天,我们一家人就去曾祖父的墓前扫墓。
墓地位于市郊山中,山坡上挤满一排排墓石,由于是代代相传的墓地,甚至还有写着江户时代年号的墓石,像什么宽政、明和之类的。爬上陡坡,好不容易抵达位于山坡上的家族墓地时,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呼,她吐出炙热的气息后回头。就在那时候,视野塞进满满的蓝,是天空和海洋,啊,自己的故乡呢。
「怎么了,亚希子?」
父亲以低沉的声音问,他还在宿醉。
「嗯,就想说是海耶。」
「本来就是啊,海本来就是海啊。」
「说的也是。」
茫然地看着看着,父亲也把脸转向相同方向。她偷瞄那样的身影。还是一样那么庞大的身躯,肩膀和腰部都好结实,因此穿在身上的现成丧服一点都不合身。颈部太粗了,衬衫第一颗钮扣也没扣上。不过,久别重逢还是会觉得「变老了耶」,头发也白了不少,就像自己年龄与时俱增,父亲的年龄同样与时俱增。
「老爸,打鱼不辛苦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啊。」
父亲苦笑。
「打鱼很辛苦啊,这还用说。」
「你可别太勉强自己喔,都一把年纪了。」
「嗯。」
他稍稍绷着脸,好像是听到人家说他「一把年纪」不高兴。啐,还在逞强什么东西啊。可爱的女儿都主动表示关心,虽然不至于到感动落泪的地步,至少有点感触良深的感觉也行啊。
「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工作喔?」
「各方面啦。」
「嗯,马马虎虎啦。」
闻到海潮的味道。
「是喔。」
父亲点头。
「那就好。」
「嗯。」
和尚后来在墓前念经,亲戚不约而同地低头默祷,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认真严肃。所谓的渔夫,个个信仰虔诚,如果不靠那些什么神祉、佛陀,实在干不下去。他们就像这样将不安暂时扔给那些神,全心信仰,然后驶向广阔得让人束手无策的海洋。
回到家时,身躯已经都冷到骨子里了。
她到房里将丧服换成家居服后,走到起居间,看到父母亲部还穿着丧服。喜欢吃甜食的父亲,正大口大口吃着从丧礼上分到的豆沙包。
「我要回去啰。」
总不能没完没了地一直休假,母亲很舍不得地说「难得回来一趟,可以再多待个两、二天呀」,父亲却只是「喔」地一声,干干脆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有点感激,也有些失落。
「亚希子。」
当她在玄关穿鞋时,父亲对她开口。
「什么?」
「这个,拿去吧。」
他长满茧的手中拿着赤福。
「对面那个阿纱从伊势本店买回来的。」
「人家给的喔。」
「嗯。」
「那老爸你吃就好啦,人家难得要给你的啊。」
「都拿了一大堆丧礼的豆沙包,吃不到赤福去啦,所以妳拿去吧。」
他硬是用力塞过来,都因为那笨拙的动作,让她无法拒绝。自己以前最讨厌这个样子了,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肚子火,是不是也常因为这样顶撞他啊。不过,和父亲起冲突从没赢过,百战百败,不但染好的一头红发曾被喀擦喀擦地剪光光,整个人还曾被使劲打趴在地上,甚至整张脸都肿了起来。但是,如今她很了解父亲的笨拙鲁莽,以及笨拙的生存之道。
「嗯,谢谢。」
所以她姑且收下了,话说回来还真奇怪耶,把这种伊势名产塞给住在伊势的自己,这个老爸还身世有够钝的耶。
啊,对了。
拿去给中原先生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中原先生应该喜欢吃甜食。是谁去啦,不知道听护士长还是英子提过。就拿去给中原先生,然后一起吃,嗯,就这么办。
「那我走啰。」
「喔。」
她干脆地说完,迈出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并没有感到那么寂寞。
「中原先生~~」
真的还满紧张的,不对,都已经像是在珍珠公路上踩油门时那么紧张了。对这方面就是不擅长嘛。她也不会装什么可爱,积极接近更加不可能,告白?拜托,自己才不是那块料哩。
「要不要吃赤福啊,人家给的,可是我又不爱吃甜的。」
所以她编了这么一个虚应故事的理由。但是,竭尽所能挤出的勇气却只能在空荡荡的病房中空虚地飘荡。没有任何行李、没有任何动静,只剩一张床。她慌慌张张跑到门口确认门牌,那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名字被拿掉了。
「喂,中原先生呢?」
她抓到一个经过的同事问。
「中原先生?出院啦。」
对方回以无情的话语。
「先别管这个了,谷崎,快来帮忙运送病患啦。」
「啊,好啊,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啊?」
「不知道耶,我想大概是昨天或前天吧,怎么啦?」
「没有啦,只是觉得他的状况那么轻微喔。」
啊哈哈,她为了蒙混过去试着笑出声。笑得自不自然啊?昨天或前天喔?正好是参加丧礼请假那时候。
「不管轻不轻微,刚开始就只是住院检查而已,不是吗?」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能够出院也就是说没异状啰,也没必要去确认,虽然会想去确认,是的,很多事情都想去确认清楚。
「谷崎,好了,妳抓那边。」
「是的、是的。」
她推着那附有喀啦喀啦作响轮子的担架前进,各种事情浮现脑海。小内的背影、他说「已经够了」的声音、故乡的天空、海。最近这季节,界线会变得暧昧不清吧,哪边是天空,哪边是海洋,不论再怎么看都分不清楚吧。小内后来转学了、突如其来的宣布、没有人坐的座位。父亲的衬衫、第一颗钮扣没有扣上。和中原先生一起看到的飞机,到底会飞到哪里去啊、如果是飞到南方去就好了、感觉好像很温暖、对啊,南方很好耶。
「下次再聊吧。」
她可以清清楚楚听到那样的声音,大骗子,她试着在心底呢喃,根本就没有什么「下次」嘛。像那样子笑着,那么温柔,害人家一颗心随之晃荡,就像是波浪呢,东摇西晃的耶。哪有什么「下次」嘛,当然这不能归咎任何人,就只是检查结束出院而已,原本就不是应该怀抱期待的一段关系。
唉,明白是明白啦。
一回到医护站,她将赤福放到架上。不快点吃的话,就会变不好吃,然而就是不想吃,想要就这么一直放着。
直到发现寄情之处,直到那时候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