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让人觉得是春天的温和阳光从病房窗户射入,白色床铺、点滴架、土产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满某种东西的纸箱,都沭浴在那感觉有些佣懒的光线中。
眼前这副室内堆满无聊私人物品的景况,诉说着病房主人已经度过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住院生活。
房间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后定神凝视手拿镜中照射出自己的脸庞。光滑闪亮的秃头、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纪了,他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今年已七十三岁了,出生在大东亚战争开战前,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牙齿也几乎都掉光,其它还有各种东西都没了。他觉得自己活够久了,一路走来也做了不少事情,蓦然回首,那里的确堆积着七十三年份的历史。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突然忘却自己的年龄,有时觉得像五十,也有时觉得像三十,甚至有时还会觉得像十八。但是,镜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个老人而已。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没关上的房门被敲响。
「死老头不,多田先生,抽血检查喔。」
这么说着步入房门的是护士谷崎亚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伤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内心被些许残虐的乐趣填满。
来得正是时候。
「喔,亚希子亲亲呀。」
「呃!?」
哑口无言的谷崎亚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从容发笑,稍微用力摇晃脸庞,黏在他脸上或头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之啪啦啪啦甩动。
亚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亚希子那副德行意味着什么,多田先生仍然开口询问:
「怎么啦?」
「那那是什么?」
「啊,这个啊。这个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这个谷崎亚希子以前可是被称为「三重县最强」的「LADIES」车队女头目,伊势的女帝、红色恶魔、旧二十三号国道疾风他人出于敬畏与恐惧为她冠上的别名不胜枚举。别说是伊势了,就连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爱知、岐阜在内的东海三县,都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响当当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驾驶的红色CB400的瞬间,甚至还会慌慌张张地自动让路。然而,那个谷崎亚希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看到青蛙就发毛,最讨厌蛇,也无法直视蟑螂,更何况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的水蛭,光看就会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挂在脸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发笑。
「我是在健康杂志看到的啊,听说会让血慢慢变干净耶。不知道有没有效,亚希子亲亲要不要也试试?」
他爬下床靠近亚希子,那是让人想不到是七十三岁的轻盈脚步,黏在他脸上为数众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动。
谷崎亚希子双手剧烈挥舞,一边后退。
「等、等等!别靠过来!」
「啊?为什么呢?」
「废话,还用说啊!」
更往后退的谷崎亚希子,平日的强势早已消失无踪,多田吉藏一边品尝她那副样子所带来的满足感,同时更为逼进。
「废话?什么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听说对身体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变干净,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这可是长生的秘诀呢。」
「就叫你别靠过来啦!」
「来吧,亚希子亲亲也拿一只去试试。」
多田吉藏噗唧一声把水蛭从脸上剥下来,直接伸到谷崎亚希子面前。只见谷崎亚希子的面部不断抽搐。
「别别这样!」
她很罕见地发出像女人的声音。
多田吉藏当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么会怕成这样呢?」
「就叫你别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亚希子的双眸仅在那一瞬问闪现坚强的光辉。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声音说。
语气饱含一般男人都会为之退缩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无惧色,继续装傻。
「故意?老头子我不知道妳在讲什么耶。」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有点分寸」
「好了、好了,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亚希子亲亲。」
他这次用左手从头上噗嗤一声剥下一只水蛭,双手捧着水蛭当然还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递出去。
「来,亚希子亲亲,要不要试试看啊。」
「嘶」
「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极限,不论再庞大的水坝都不可能无止尽地储水,不论再宽大的胸怀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论再坚固的车子总有一天也会故障。就在那瞬间,谷崎亚希子的胆量耗尽。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医院。
2
医院实在是个无聊的地方,既然身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必须耗在病床上。刚住院时,真的是除了闲还是闲,不过自从亚希子小姐把里香的事交托给我,无聊发慌的感觉立即一扫而空。
总而言之一句话,秋庭里香是个夸张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个住院病患,却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图书馆」,或是「口渴了,去买果汁」,像前一阵子她说「去帮我把一本很少在卖的书弄来」,我就沦落到找遍全伊势书店的下场。
当然,对于那种个性的里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没必要全都「使命必达」,只要说一句「我不要」就解决了。但是,这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把那句话说出口。只要一听到里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没天理的事情,只会言听计从;不论是多荒唐的愿望,也想帮她达成。无法达成的时候,有时还会觉得无能的自己实在窝囊透顶。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伫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里香。她的双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蕴藏出奇强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样的里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动状态。不妙,这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妙,虽然勉强想挤出派得上用场的借口,但是我这颗空空如也的脑袋却什么都挤不出来,只是萦绕着「不妙」这两个字。就在那样的过程中,里香的目光也随之更显严厉。
「嗯?」
然而,某处传来的声音梢梢缓和我的紧张。
里香立刻问。
「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像有听到亚希子小姐的惨叫声」
「啥?」
里香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庞皱起来。
「你是想靠这样蒙混过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听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发出什么惨叫声啊?」
「说说得也是。可是,这个医院还有一个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该说是个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这些东西混过去吗?真不像个男人!」
里香不屑地吐出这句话,随即以更为严厉的眼神凝视我,我这下子只能无言以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时,我一到里香的病房时
「太晚了!」
劈头就被这么大骂。
我当然问。
「晚?什么晚?」
「我今天想看书,本来想说你可以到图书馆去帮我借的!这么晚才来,图书馆不早就已经关门了吗?」
「咦?妳有拜托过我吗?」
我一阵慌乱,说不定是昨天她拜托过我,可是我却忘得一乾二净,如果是那样,里香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里香却干脆地说:
「我是想等你来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这种事情如果不说是没天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是没天理的啊?没天理之一;为什么我一定得去图书馆?没天理之二;唉,帮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更有礼貌地拜托人家吗?为什么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里香的奴仆耶。没天理之三;说到底,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图书馆这回事,不论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罢,为了从没听说过的事情受责骂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续这么想,不过姑且保持沉默。虽然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过分到极点,但是主张「没天理」是不可能让里香的情绪好转甚至可以预见情况只会更加恶化,所以不论是没天理还是怎么样,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来总算是气腻了吧,里香说。
「《高濑舟》还我!今天我要读那个!」
「咦?《高濑舟》?」
「不是借你了吗?你忘啰?」
「对,对喔,是有这么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记得,当然呀。什么啦,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记得啦。」
骗人的。
忘得一乾二净。
里香所说的《高濑舟》是森鸥外的著作,不久前里香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一边把书交给我。附带一提,里香如果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意味着「给我拿去看」。但是对于不太看书的我而言,森鸥外还挺难读的,光看开头三行就放着没再去动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续闪避里香的视线,一边转向病房门。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没有」
我随着绝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后,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书、这本书其它什么书都有,可是再怎么找就是遍寻不着那本《高濑舟》。
怎么办?
要是弄丢了肯定会被里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书,还有办法买一本来蒙混过关,但是里香借我的那本感觉很脏,书页泛黄还七零八落的,总之就是破破烂烂。这么一来,就不可能拿新书蒙混过关了。
我抱头大叫。
「哇啊啊啊,会被里香宰了!会被扁!会被踹!会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当奴隶了。
不对,现在已经是奴隶了,情况只会更加惨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挤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么都好,就算只是争取时问也无所谓,总之先设法过眼前这关再说,否则下场只会很悲惨。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脑袋不停转呀转。
难道没什么好点子吗?
「我、我跟妳说喔。」
「怎样啦,慢得要命,书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开始看就觉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来了。那个,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两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结果,好不容易浮现脑海的就是这个。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说什么「不要,我想看啦,还来」,这个借口就会立刻破功,而且里香恐怕也会那么说吧。这个任性女人才不可能会顾及我的情况。只要一想到即将面对的炼狱,我的胃就频频抽筋。唉,或许不该扯出这么拙劣的谎,这样不是只会让里香更加火冒三丈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呢?
然而,里香却很干脆地说:
「这样喔,那就放你那边就行了。」
「咦?」
这出奇宽容的话语让我大吃一惊。
「可以吗?」
「嗯,你现在不是在看吗?」
「啊,嗯。」
「那就继续看下去吧,《高濑舟》真的那么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觉地点三次头。
里香也「嗯」地点点头。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还特别好。
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被怒骂一顿,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同时却也感到纳闷,里香心情怎么这么好?怎么会很开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吗?怎么觉得她满脸温柔?
算了,总算是绝处逢生了好像吧。
3
医护站中,谷崎亚希子茫然伫立,喃喃自语。
「没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时,父亲说「妳拿去」硬塞给她的东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时间再来吃,虽然老被人家说「真想不到」,可是亚希子很喜欢吃甜食,特别对豆沙没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儿去啦?
她杵在医护站中环视四周,医护站里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属送谢礼,或许是其它护士误以为那是谢礼拿走了。
冰箱里,没有。
随处桌面上,没有。
茶水间壁橱,没有。
虽然扔下工作在医护站内到处搜寻,还是遍寻不着她想找的红色包装盒。一旦不见,反而更想吃了,满满的豆沙、柔软的麻撂,啊,钟爱赤福何处去也。
「嗯~~」
当她低声沉吟时,护士长叫她。
「谷崎,点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里喔,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拿着已经融入药剂的点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后的医院飘荡着些许悠闲的气氛,有个很年轻的女性来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样很年轻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两人的气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这边的气氛也不错。真让人羡慕呢,亚希子边想,一边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续前进。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时这么想着。
「多田先生,打点滴。」
亚希子姑且敲了敲没关上的房门,对多田先生说。
那个死老头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么,真是个贪吃的老头。
「喔,都已经到这个时间啦。」
回过头来的多田先生脸上沾着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么高,不可以吃那种甜食啦!」
「亚希子亲亲,别那么正经八百的嘛。」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寿命会缩短喔!」
唔,还真希望能稍微缩短一点呢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真心话当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边探头看多田先生手上,结果那里有个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着豆沙和麻糯,豆沙上头还有特征明显的三道痕。据说,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着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前方那条五十钤川的水流,用来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制品,而是相当有情调的木制品,让人充分感受到连这方面都毫不妥协。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红豆麻撂罢了,但是多亏对于枝微末节的类似坚持,才得以成就这种饶富风雅的食物。换句话说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势名产赤福。
「赤福?」
亚希子的面颊一阵抽动。
「这是怎么来的?」
「刚刚呢,老头子我到医护站去走走,就看到这东西掉在那里了。」
「掉?在哪里?」
「在亚希子亲亲的桌上。」
「那就不能说是『掉』吧你!」
对方正经八百地耍白痴,自己不自觉同样正经八百地反呛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谈到三重比较靠近东海还是近畿,往往会引发争论,可是语言方面比起东海倒是比较接近近畿,也因此关西腔还满重的,周六中午偶尔也会播放吉本新喜剧(注:日本位于大阪的喜剧演艺龙头「吉本兴业」所推出的喜剧节目),说起话来总摆脱不了关西人爱说漫才的强大束缚。(注:日本漫才类似中国相声,中国相声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则是呆突二役,呆负责要白痴,突负责呛声吐槽)多田先生不,那个死老头以一副事情发展如其所料的样子发笑。
「是喔?」
「还来!把我的赤福还来!」
亚希子泪眼朦胧地大叫。
「啊,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对啊。」
「去死吧!我说你真的快去死吧,这个死老头;!」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医院。
4
我偷偷拿着外套,朝医院后门走去。昨天夜里拚命回想搜寻记忆后,总算想起把《高濑舟》忘在哪了,应该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时候忘记带回来。绝对要在里香揭穿我的谎言前,尽快拿回来才行。这事刻不容缓,再怎么说对方可是里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改变心意,如果她一开口说「还来」,不就头大了,必须赶快到司的家里去拿回来。就这样,我才会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险。
我一边注意四周动静,朝后门前进时,某处传来嘈杂声响。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轻快脚步迅速冲来,嘿咻嘿咻地简直像腾空飞奔一般,这个老爷爷该不会其实是只妖怪吧。
当我跟他擦身而过时,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爷,可不能偷溜出医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拿着赤福。
赤福?
为何?
才这么想,亚希子小姐随即现身。
「裕一!」
惊人的汹汹怒气,双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个人似乎顿时被那目光咻一声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惧。
「多田先生有经过这儿吧?」
「啊,还拿着赤福就是了。」
「可恶~~那个痴呆老头!」
她说「痴呆老头」耶,护士说这种话好吗?亚希子小姐在脑中出现这种念头的我面前,夸张地抱住头,一副简直像在感叹世界末日降临的样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个,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着像木盒一般的东西。
「那赤福是亚希子小姐的喔?」
「对!死老头偷走的!那边对吧?他是跑到那边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头~~!」
亚希子小姐杀气腾腾地大叫,同时举足狂奔,惊人的魄力,背后出现燃烧的熊熊火焰。这就是人家所说的「食物被抢的恨意最可怕」吧,亚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这股恨意的矛头对准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多亏这样,明明被目睹偷溜现场,也没被说些什么,呼,好险,得救了。我才刚这么想时,亚希子小姐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对这边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词同样具有出奇惊人的魄力。
其实也感觉得出她是在借故迁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烦恼,是要被里香揍扁,还是要被亚希子小姐揍扁?选任何一边都很讨厌,还真是终极的选择。无论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顶」可以形容。虽然觉得这实在没天理,但是所谓的「没天理」才是人生吧。
烦恼老半天后,我从后门偷溜出去。
「好像里香比较恐怖」
「边如此呢喃。
汉字写「宫后」,读音为「MIYAZIRI」。正因为是历史悠久的古老城镇,伊势这边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势车站北面一片稍微带有杂乱无章印象的广阔住宅区就是宫后,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于宫后正中央。世古口这个姓氏也是伊势这边特有的,「世古」一词在这一带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两次位于宫后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间窗户,房内传来「进来」的声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里。喀啦一声拉开窗户的同时,随即映入眼帘的是电视画面,那个被正正方方撷取下来的异度空间中,塞满广濑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脸庞。
「这里可是重点呦。」
广濑美一娇滴滴,同时却又狂热地大叫。
我一边越过窗框,以受够的语调试着说:
「你还在看这个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驳:
「广濑老师他可是很深奥的,光看广濑老师的手法就可以学到好多东西,譬如说,你看,刚刚那个」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听来似乎就要开始滔滔不绝,我赶忙打断他的话。司房内的暖气充分发挥效用,从寒空底下走来的身躯彷佛一瞬间就要彻底融化。有个像是古早老古董的旧火炉散发红色光芒,置于其上的热水壶咻咻咻地冒出蒸气。我蹲到火炉前,随即将冻僵的双手伸近,呼,同时自然而然发出叹息,总觉得自己像个上年级的阿伯。
「这里好暖和。」
「啊,嗯。」
凝视画面的司感觉上心不在焉,他缩着庞大的身躯,埋头不知道在笔记上抄些什么。看着那认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这家伙的背部感觉上比火炉还温暖,这是为什么呢?
「来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说着用手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间。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紧接着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觉上有点呆呆的面容,被火炉的火光映染成红色。试着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着微微一笑。不久,司双手拿着杯子回来。
「这个是裕一的。」
他说话的同时,将一个大马克杯递过来,那是个绘有黄色兔子的可爱马克杯。接过杯子时,本来以为杯中已经装满咖啡,但是杯子却出奇地轻,一时感觉措手不及,正想讲「怎么搞的啊,不是空的吗」,这才察觉杯里放着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热水啰。」
司将原本放在火炉上的热水壶拿过来。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很烫喔,小心点。」
「喔。」
司的手腕轻轻一斜,热水便嘟波嘟波地从热水壶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没一会儿便融化,同时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着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热水,一边将咖啡含入口中,虽然有点甜,可是好好喝,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我们有好一会儿彼此都保持沉默,只管啜饮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吗?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会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着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觉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显露出衷心喜悦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当然是骗你的。」
「裕一心地很坏耶。」
司皱起脸庞。
这家伙简直像个小朋友,轻而易举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为这样,我很喜欢这家伙。像我或山西绝不可能显露出这种表情。开心的时候就顶着张臭脸,悲伤的时候反而强颜欢笑,火大时更会拚命挤出灿烂的笑容,真是的,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性啊?
我喝着咖啡说道:
「不过,以速溶咖啡来说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给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会差很多,我现在对这方面还满讲究的耶。」
「是喔。」
「对了,今天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这才想起今天要办的事情。
「啊,对了,你知不知道《高濑舟》放在哪里?」
「咦?那是什么?」
「是一本旧旧的文库本,我之前有带过来,后来好像放在这边忘记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
有吗?司疑惑地歪头,我们在房内四处张望。唉,说是「张望」啦,可是这里只是狭窄的六个杨杨米大小房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地方需要费功夫去找的。不论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没有那本《高濑舟》。
「怪了,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在这里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记得了。」
正在窥视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乱地站起来。
「啊,这么说来」
「怎么了?」
「这了天早上,我把杂志什么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为堆了一堆不用的东西。说不定是一起混在里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濑舟》,里香的书,好像是她很宝贝的旧旧文库本。
「你丢在哪里啊?」
「那边的垃圾弃置场。」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开窗,一边冲出房间,翻越窗框时脚尖被绊到,眼看着差点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险。双脚随便踏入鞋中,随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来了。会被里香扁、被里香踹,被踩在脚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么了,裕一?」
司从窗户探出上半身问。
我停下脚步,大幅挥手。
「你也过来!带我去那个垃圾弃置场!」
5
奔跑,总之就是奔跑,使尽全力冲刺。顺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医师严厉告诫务必安静疗养,像奔跑这种事情更是严重犯规。但是,我还是跑了,司也跑了,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宫后的街道上,全力冲刺的我们的影子凝聚在脚边,这么说来太阳在我们头顶上方,也就是中午,说不定垃圾都已经被收走了。
「在哪里啊,司?」
我焦虑地大叫。
跑在后头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边!」
往那边一看,数百公尺之外的电线杆旁边堆了很多旧杂志或纸箱之类的东西,太好了,赶上了,还没被收走。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放慢脚步足个错误,我心里才在想路边怎么突然出现一台白色货车时,车子已经停到电线杆前,紧接着两名穿着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货车,以绝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将那些旧杂志或纸箱扔进货车后方货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专家,阿伯花不到十几秒的时间将堆积如山的纸类垃圾清空后,又迅速坐上货车。
「请等等!等一下!叫你们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货车还是开始往前开。
他们似乎听不到我的声音。
「快一点,司!」
「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说!」
我拚命冲刺,呼吸困难,喉咙深处开始感到炙热,货车后方货台逐渐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却已经没有残存空气,发不出声音,叫不出来。就在我为了大叫而吸气的同时,货车发出引擎声响一边往前驶去,大量废气直喷向我和司。
「会被里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伫立于原地。
上气不接下气的司问我。
「真是那么重要的书喔?」
「嗯,非常重要,绝对不可以弄丢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东西。
「怎么办,那是里香的书,都怪我。」
她的脸庞浮现脑海,生气的脸庞、而且带着悲伤的脸庞,生气的里香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觉似乎很悲伤,她的双眸、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虽然被里香高声怒骂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宝贝弄丢却让我更难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啊
「我跟你说,说不定还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抬起头。
「你说什么?」
「我是说『说不定还追得上』,那台货车会绕到各个垃圾弃置场所去收垃圾,我们说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点拦截到它。」
「对、对耶」
谷崎亚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医院走廊上,脑海中浮现时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制刮刀、木头版画书签。听说书签共有三百六十五种花样,也就是每天放进去的花样都不一样,好像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来着的伟大版画家的作品,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小常识持续在脑中转呀转。抓到四处逃窜的多田先生时,那个死老头已经将最后一个塞进嘴里,结果到头来,自己连一个都没吃到。
「啊呦,赤福」
总觉得已经完全提不起劲来工作,好想赶快回家抱着一肚子鸟气睡大头觉,但是差事却接二连三涌来,护士这份工作总之就是忙、忙、忙。于是乎,尽管连连悲叹,亚希子还是拿着点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达目标病房。
二二五号房。
写着「秋庭里香」的牌子就挂在门边。
敲门后,听到声音说「请进」,她开门走进去。十七岁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觉茫然的视线正对着天花板,她是在看什么呢?不对,应该是什么都没在看吧。
她刻意以开朗的声音说:
「打点滴啰,会很痛的喔。」
亚希子说。
好不容易,少女终于显露微笑。
她定近接过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内侧有无数针孔,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续被针扎的结果,每当检查、打点滴时都要来这么一次。年轻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显,不过她的血管却细得不得了,因为血管本身屡屡被针扎过后就会萎缩。即便以橡皮带绑住上臂,血管还是浮不上来,她轻拍后还是不行。再多拍个几下,洁白的肌肤都已经泛红,血管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现。
「会有点痛喔。」
这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因为护士长平日都会耳提面命地指导她们,打针前一定要先说。但是没必要跟里香说这些,里香很明白,明白到觉得反感的地步,毕竟她没有一天不用挨针的,不过她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
「是。」
一针定江山吧,亚希子告诫自己,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谷崎亚希子打点滴技术实在有够烂。她这个人总之就是粗枝大叶,即便拥有冲进急转弯路段的气魄,却缺乏能将细致工作处理得宜的细腻。但是,神这次是站在她这边的,针顺利刺入血管。
「喔,进去了。」
她在开心之余,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抬头,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华洋溢到甚至都要满出来了。妳的血管还可以一针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夸张地持续这么说,一边把点滴架拉过来,然后调整液体滴下的速度。
「谷崎小姐。」
「嗯,怎么了?」
「妳知道《高濑舟》吗?」
「那是什么?」
「是小说,森鸥外写的。」
她勉勉强强只听过MORIOGAI,(注:森鸥外的日文读音)这样的人名。
「我对这方面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国语课多半都在睡觉。那本《高濑舟》是什么样的故事?」
「杀人的故事。」
「杀人?」
「是的。」
少女一边说出这个让人骚乱不安的词汇,同时却平静地点头。
全力冲刺,当然是全力冲刺,压根没想到什么身体的问题。飞奔进入世古,双脚不时踢到路旁那些让小巷子显得更为狭窄的盆栽,一边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头顶正上方的太阳,光线甚至延伸至狭窄的世古中,我和司、还有我们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线中举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猫横躺在路上晒太阳,注意到我们跑近正想起身,我们却已从牠身上飞越而过,回头一看,猫咪正丛艾惊的样子凝视我们,不好意思啊,猫咪,对不起吓到你了。一钻出世古,白色货车的货台随即映入眼帘。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货车正停在约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货台上满是堆积如山的纸类垃圾,耳边传来砰一声车门关上的声响,也就是说作业员阿伯已经坐上车了。
我大叫。
「请等一下!喂!拜托等一等!」
但是,引擎发出低鸣后开始往前驶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没碰到货台,反而一口气离我远去。
不行了!
又没赶上!
可恶!
「走掉了吗?」
追上来的司问。
点头的同时我又举足狂奔。
「嗯!可是还有下个地方!下一个,下一个!」
「嗯!」
于是,我们又再度举足狂奔。
怎么可能放弃啊!
少女所述说的故事概要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在江户时代的京都,顺着高濑川而下的船称之为「高濑舟」,会被押上高濑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岛的罪犯。有一次,负责监视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当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开朗明亮。凝视月亮的双眸微微散发光芒,甚至好像还有闲情逸致享受饶负情趣的景致。一般被押上高濑舟的罪犯大多长得穷凶恶极,又或者因为被捕的懊恼,或是犯罪后的窒息感而整张脸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却只是很开朗地笑着。男人的罪刑是杀害弟弟,既然亲手杀害手足,不论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多少也都会受到良心谴责吧。难道,他是连那种罪恶感都已经丧失的恶人吗?不对,武士不这么认为。武士后来一时心血来潮出声攀谈,问他「为什么笑」。罪犯这么说:自己一直以来过着悲惨的生活,穷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为被判流放外岛,从官衙领了点钱。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不过对于之前始终在赤贫中挣扎的自己来说已经算是一大笔钱了,一辈子从没拥有过这么多钱,自己至今连这么一点点钱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岛的刑罚,对于男人而言却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经够艰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脸庞不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爽朗,很明显地没有半句假话,武士对于男人如此纯粹的态度大感惊讶,简直像是毫无杂念一般。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杀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武士问:「你为什么会杀死亲弟弟呢?」
亚希子也问:
「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下手杀死亲弟弟呢?」
我们拐过八百年前早就关门大吉的随意烧餐厅所在街角,隔壁同样是八百年前早就关门大吉的钟表店,据说那里以前很赚钱,那栋建筑物是西式风格,总感觉是大正或明治时代的建筑,伊势这边不止「町屋」,像这种「洋馆」也很多,譬如近铁的宇治山田车站就是一栋气势非凡的美丽西式建筑。过去的伊势一定就是人家说的那种高水平文化都市吧,只不过如今也只剩下过往繁华的残影罢了。不久后,我和司冲进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铁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经脏兮兮的墙面上到处都是涂鸦。「最喜欢T君」、「伊势高中绝对合格」、「LOVE&PEACE」、「约翰死掉了」、「那又怎么样」,其上罗列着无聊的词句,毫无意义、不值得一看。然而当我一边奔跑时,那些文字却特别鲜明地映入眼帘,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还是会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势再会」、「鬼大佛烦死人了」、「不想上学」、「失恋了」、「这还会有下一次的恋情啊」、「是吗」、「有时候啊」、「会有吗」、「会有的、打起精神来」、「谢谢」。似乎正巧有电车经过,头顶传来喀当喀当的巨大声响,除了那声音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就连自己的喘息声都被完全淹没。一出隧道,无法完全适应光线变化的双眼顿时眼花撩乱,所有飞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团白,那时候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裕一!」
是司。
「这边!刚刚是走这边!」
他的手大幅朝右边挥动。
我停下脚步,脑袋中仍隐约回荡电车卡当卡当的声响。
「咦?什么?」
「我刚刚就一直在叫了!可是电车又很吵!我是说回收车往这边走了!快点!裕一!」
「喔,喔!」
我再度冲进才刚钻出的隧道,绝对要追上回收车,一定要把里香的书拿回来。
我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马不停蹄地往前跑。
「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下手杀死亲弟弟呢?」
听到亚希子的问题,少女说:
「因为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这话怎么说?」
「那个哥哥曾说过始终过着悲惨的生活吧。」
「啊。」
「可是,后来变得更悲惨了,弟弟自从生病后就卧病不起。他们家本来就够穷了,这么一来只会让人觉得日子更难过吧。所以,有一天当哥哥回到家时,弟弟就已经倒在血泊中,喉咙上插着一把剃刀」
「自杀?」
是的。
那真是一对彼此信赖的兄弟吧,对兄长造成负担而内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结生命,希望能让哥哥过得轻松一点。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却没有命中要害,只有鲜血和空气不断从伤口涌出,就在此时哥哥回来了。
「帮我拔出来吧,弟弟这么说。让我痛快一点吧。」
「然后呢?」
「拔出来了,那时候有某部位被切断,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少女补充的话语并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许正如她所说的,弟弟死了以后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后,只剩哥哥被留了下来,杀人的哥哥。
「谷崎小姐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个人可以算是杀人吗?反正就算放着不管,弟弟到头来也会死吧,哥哥也只是想帮弟弟脱离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样也可以算是杀人吗?」
亚希子伫立在病房中凝视少女的脸庞,她到底想问什么呢?
「这个嘛,就法律层面而言江户时代的法律怎样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现今法律来说,大概算杀人吧。」
「是啊。」
「不过,总觉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毕竟作哥哥的帮弟弟实现了最后的愿望。」
「是啊。」
大概是说话说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气,小鸟般的胸部一边上下起伏,两人像这样陷入沉默。隐约可以听见医院内的喧嚣,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声、护士跑步的声音,不回去不行了。
「点滴结束以后就按护士钤喔。」
她说着正想步出病房时,少女从背后叫住她:
「谷崎小姐。」
「嗯?」
「妳不觉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吗?哥哥或许的确是杀人了,弟弟也或许的确是被杀了,但是他们两人曾经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们两人或许做错了,不过正是因为相信才会做错的吧。这样的话,妳不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吗?比起无法相信任何人,也无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还要幸福干倍、万倍吧。」
「我觉得」
才刚开口,亚希子就将其后的话语全吞进肚子里,话一吞进去的同时,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说些什么了。亚希子无法离去,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凝视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话语蒙混过去,少女的瞳孔又过于认真,不过才十七岁就要数着本身还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这是健康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的,不论职业是什么护士,不论照顾过多少病患,无法了解的事情就是无法了解。
「里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打转呢。瞧起来只是颗无聊的小石头,拿起来一看或许会闪闪发光喔。」
「什么意思啊?」
啊哈哈,亚希子笑了。
「抱歉,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喔。」
此时,里香眉间突然一皱。
「妳该不会是在说裕一吧。」
亚希子起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在数度反刍自己的话过程中,好不容易才终于察觉。里香似乎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是种比喻,也就是说「在身边打转的无聊小石头」「裕一」呀。自己并不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来的,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有「原来如此」之感。
「那还的确是无聊的小石头耶。」
「是啊。」
她格外确定地点头。
所以,也让亚希子想追问。
「那个不行吗?」
「不行。」
立刻回答。
「哪里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还是立刻回答。
感觉上这根本就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这也难怪吧,像她这样的美少女,怎么可能为了那种白痴、懦弱又没骨气,同时却又整天只顾虑旁人目光的家伙倾心。会发生那种事,一定需要某种奇迹,须要惊人的奇迹抑或是勇气。
亚希子苦笑着说:
「那个懦弱鬼的确不行耶。」
我们回头又钻过隧道时,目光停驻于方才没注意到的涂鸦上。红色心型符号,正中央写着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里的某人喜欢这个叫K的家伙吧,但是那颗心是裂开的,不知道是谁事后又在那颗心上画一道裂痕。混蛋,焦虑之余,我在心底狠狠咒骂,少随随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两半啦!你哪有这种权利啊!像你有时候也会喜欢上别人吧!我一边发泄几近借故迁怒的怒气,边钻出隧道。
「在那边!」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货车后方货台,车子正要开动,货车的货台彷佛在嘲笑往前冲刺的我们一般逐渐远去。我想起刚刚看见的心,被画上裂痕的心,之后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说。当然,做那种事毫无意义,没有人会发现,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反正先弄掉再说。一拐过转角货车已经不见了,右边?还是左边?往身边一看,司也正在犹豫,已经没时间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赌一把。
「走啰!」
我大叫,随即窜进右边世古,司从身后跟来,这把要是赌输的话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车了。里香的书就会被载走,再也找不回来,会被里香高声怒骂,会被发脾气发个没完,三天都不会再跟我说话,不,可能是一个礼拜。但是比起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么一来就会伤害到里香。我呼呼呼地吐出发臭的气息,一钻出世古,眼前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道路,到处都没看到回收车。追上来的司同样环视四周,随后双肩颓然落下,叹了一口气。那是非常响亮的叹息声,那声响让我感到益发沮丧。
「那个裕一」
别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满刺的语调说那几乎是借故迁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错,错的全都是把书掉在房间里的我。这种事我还明白。可是我就是讨厌被人家安慰。这样不是显得更窝囊吗?喂,司,不要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啦。
噗嗡~~
那个声响随后传来,白色的东西同时驶过眼前,但是,为了要撑起自己那颗残破的心就已经耗尽全身精力,此时的我根本无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就只能像个笨蛋伫立于原地发呆。
搞清楚状况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车!」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车就停在那里,作业员阿伯还足以那绝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掴杂志或报纸往货台扔。看来似乎是绕了一大圈,才开到我们这里来。
「啊!啊!在那边!」
我呆指着。
「嗯!」
司比我冷静多了。
「走吧!快点!」
「喔,喔!」
我跟着往前奔跑的司背后追上去,还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没注意到我们就坐上驾驶座。我们当然是大吼「请等一下」,可是他们似乎完全没听到那声音,引擎轰地一声发出低鸣,车尾灯散发出红色光芒,排气管随之振动。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将发动的货车那,双手抓着货台大叫:
「阿伯!停车!停车啊!有书在这边啊!是里香的书啊!」
但是货车动了起来,我的声音并没有传到他们耳里。每次都是这样,不只这次而已,不论我再怎么跑、再怎么叫,我的声音绝对无法传递给现实。这次果然也是一样,这辆货车也会如同现实一般离我远去。啊,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总是落得这种下场啊?
但是,啊。
货车却动也不动,引擎轰轰轰地呻吟个没完,轮胎也在打转,那还真是强而有力地打转,但是货车依然停在眼前。怎么回事?眼前是什么情况啊?是奇迹吗?是奇迹发生了吗?
「裕一!快点!」
那不是奇迹,而是司。这个天文迷、料理痴、摔角狂,将手伸到货台下方,将货车后半部举了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啊?
这家伙是怪物吗!
「快一点裕一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司听来相当痛苦的声音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喔,我大叫,一边跑到驾驶座去。
「不好意思!请停车!拜托!有本书有本很重要的书!请停车!」
我敲着驾驶座的窗户大叫。
6
真受不了耶,当护士的一忙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跑来跑去、被人哭诉、叫嚷,有时则是被人家谢东谢西的。帮忙完检查作业,一回到护理站,就被护士长叫去打点滴,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
「呼,累死了。」
谷崎亚希子一边低喃,走在医院走廊上,像这种时候就会想吃甜食,营养补给,还有心灵抚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连最后一个,沾在盒内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净,亚希子回想起那种懊恼,同时呵呵呵地笑了。她看着点滴袋,笑了。这个谷崎亚希子绝对不是擅长打点滴的那种人,还常把针给刺坏,像什么连续两次失败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她当然不可能故意失败,只是呢,有时候就是会失败嘛,搞不好还得刺上三次呢。
呵呵,那个死老头
食物被抢的恨意最可怕。谷崎亚希子完全没察觉擦身而过的患者,被她骇人的样子吓得倒退三步,最后终于抵达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门,一开门就看到那个色鬼死老头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众精会神地不知道在读什么东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书了,受不了耶,你也给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点滴啰。」
她心怀不轨地笑着说,多田先生随即转向这边。
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亚希子亲亲呀。」
「请请请请请问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么?」
「这迫个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对,是看起来像长在他脸上。那些香菇也很恶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叽的,简直就像是什么东西的卵,他整张脸塞得满满的净是那种东西。这个谷崎亚希子可是个护士,虽然还不至于称得上「老鸟」,好歹也数度在血肉横飞的血腥场面中水里来、火里去。不但曾照顾过内脏外露的交通事故伤员,也负责过那个部位或这个部位全变得很夸张的病患,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能吓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实在过于诡异,让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惧,同时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气。亚希子强忍着惊恐以及嗯心,一边问。
「什么是豆粉菇?」
「这上面有报导啊。」
多田吉藏以满脸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递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虚乌有的奇迹或体验分享的骗人健康杂志,让全国医疗相关同业反感的邪恶存在。
「别看那种东西啦!」
谷崎亚希子吐出这句话。
但是,多田吉藏还是很得意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亚希子亲亲,听说很厉害耶。豆粉菇里面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种高达八千四百万个的乳酸菌呢,杀菌力是绿茶的一百三十倍,优格的两百倍。吃下这个的话,血会变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会变得很茂密,不管是对癌症、肝脏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听说连香港脚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别信那种事情啦!白痴啊你!」
「根据《The健康一番》投稿专栏里头写的,群马县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儿子拒绝上学的毛病给治好哩。」
「哪可能啊!这根本就没关系呀!」
「这退有喔,用香菇面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续骂个没完的亚希子脸颊抽动一下。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正好刚拐过那所谓的「肌肤转折点」,以完美的「滑胎过弯」技巧,后轮滑溜地直打滑,同时却稳当掌握到「弯道内侧顶点」刚驶过弯道。最近,已经开始感受到肌肤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干嘛的,隔天肌肤就会变得干巴巴。她试过各式各样的保养品,也试过砸大钱,就是无法对抗老化,时间的流逝实在过于残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镜子竟然在右颊发现新形成的斑,直径约三公厘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议的是,斑原来会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为止都还干干净净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来。可能也只是因为自己突然发现罢了,总之就是晴天霹雳,整个人僵了几乎约三分钟。
「多田先生。」
虽然对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惧,谷崎亚希子仍往前迈进一步。
「我问你喔」
「什么事啊,亚希子亲亲?」
「斑会消失冯?」
「喔,会消、会消啊。这个《The健康一番》上头还有专题报导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杂志,某一页在眼前展开,豆粉菇的专题报导页面上刊登两张并排的照片。右边一张是长满斑的脸庞,左边一张是斑完全消失的脸庞,惊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来仿佛闪闪发光。如果那么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这个区区三公厘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时,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间了,由于之前持续在镇里到处乱跑,身体感到疲惫不堪,脚步沉重,身躯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静养第一」的疾病耶。才刚这么想时,我却笑了。
「嘿、嘿。」
手中拿着一本文库本《高濑舟》,在货车后方货台上弃而不舍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来。作业员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里念着「真拿你们没办法耶」,也帮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脱下外套,随即躺到床上,要赶快看一看然后还给里香才行。幸好《高濑舟》是短篇故事,从两百零五页开始到两百一十八页就结束了,也就是说总共十四页,这么一来连我都能迅速看完。上头写的是一个蠢男人的蠢故事,简直无可救药,我迅速翻动书页,大概二十分钟就看完了。那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也不是开朗的故事,没有丝毫感动,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样徒留难以释怀的疑问,那些难以释怀的疑问始终卡在胸口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难以「释怀」呀。里香为什么会想要看这本书呢?
果然还是难以释怀
总之,先把书还给里香再说,我一只手拿着《高濑舟》走出病房。要怎么跟里香说呢,是要说「很好看」,还足要说「不好看」呢?我边想边往旁边望去,看见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头多田先生的房门开着,里面有两个背影。其中一个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边那个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亚希子小姐吧,他们在做什么呢?
我没想太深入,开口问:
「你们在做什么啊?」
两人抬起脸庞。
往这边转过来。
我倒抽一口气。
「吓」
我还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呢。
不。
稍微哭出来了。
「你的额头是怎么搞的啊?」
里香不可思议地问。我轻抚火辣刺痛的额头,亚希子小姐也真过分,竟然用卷起的杂志突然就打过来。
「被亚希子小姐弄的啦。」
「亚希子小姐?为什么?」
「因为太恐怖了嘛。」
「什么?」
里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连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实在是太恐怖了,整脸都是滑不溜丢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这边逼近,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别过来啊~~!妖怪~~!」听到「妖怪」两字顿时勃然大怒的亚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杂志,啪地一声往我的额头打过来。可是,那当然会大叫的啊,嗯,毕竟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了。这样就气成那副德行,亚希子小姐还真是脾气火爆的人。而且当个护士竟然还去相信那种古里古怪的健康杂志,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里香听完我这番抱怨,眉头皱了起来。
「莫名其妙。」
「总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别管这个了,书咧?」
「啊,嗯。」
我将拿来的《高濑舟》交给里香,里香收下后便沙沙沙地翻动书页,那动作就像是在翻什么非常宝贝的东西。她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本老旧的书而已吗?
「好看吗?」
她似乎很宝贝地拿着,一边问。
我歪着头。
「好像有点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么?」
「应该说是『难以释怀』吗?让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对兄弟是幸福的吗?」
「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喔。」
里香点头。
「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专注地凝视她的脸庞,里香并没有凝视我,或许也没有凝视病房中的任何一处,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处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时低头。
「啊,嗯,或许吧。」
我也可以说是姑且让各种事情都维持在暧昧状态,不论是那对彼此信任,却不幸踏上错误结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现在都还不想一意加以厘清。正因为还没有任何觉悟,所以也只好这样。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保持沉默,窗户那头逐渐转暗。走廊上的脚步声也变得清晰可闻,某人在笑,窃窃私语的声音接近后又慢慢远去。我总是很怕这种沉默,不只是和里香在一起的时候,和朋友玩的时候也怕这种沉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种时候,我总会刻意发出嬉闹的声音,用无聊的笑话混过去。然而现在,沉默却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舒服,刚刚所感受到的沉默如今已经消逝无踪。很想就这样永远珍视近在身旁的美丽少女和她遥远的双瞳,光那样莫名地就觉得好幸福。
尽情品尝过那样的幸福感后,我问:
「喂,里香,妳怎么会有那么旧的书啊?」
里香缓缓抬头凝视着我。
好透明的双瞳。
嗯,里香说着,视线落到书上。
「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过的书原本都塞在纸箱里,我就一本一本拿出来跟着看。」
里香果然还是很宝贝地拿着《高濑舟》,像是以双手紧紧包覆住一般。看着她小小的双手,
我低喃着什么「喔~~」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是从她爸爸那边传下来的书,所以才会这么宝贝啊。
啊,对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听到我说《高濑舟》好看,里香就好像很开心似的。
因为那是她爸爸的书嘛,感觉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称赞一样呀。
「我跟你说,很好玩喔。看爹地的书,还会有买这本书的那家店的收据掉出来,日期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收据耶。另外,也会有像是便条一样的小纸条掉出来。」
里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欢她爸。
「之前还有张写着『还藤原一干圆』的纸条掉出来,可能是向一个叫藤原的人借过钱吧,感觉上好像偷看到年轻时候的爹地一样呢。」
哇,那真的是很开心的脸庞,我有点羡慕里香,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裕一,只差那么一点点耶,真可惜。」
我站在里香病房中,听到这样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我并非十七岁,而是回到大概七、八岁小鬼头那时候。手臂比现在细得多,声音当然也比较尖,身高不过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后一场比赛,要不是四号那家伙怯场,我们绝对可以赢的。」
我和父亲迎着闪耀金色光芒的夕阳往前走。
那时候,觉得父亲看起来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还必须使劲把头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高大,大概只比母亲高一个头而已,搞不好就跟现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岁那时候,跟父亲撒娇说「带我出去玩」,结果父亲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赛船场。
「你看,是船喔。」
父亲握着一张小纸片大概是赛船票一边说。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么可能好玩。
嗯,一点都不好玩。
毕竟,就只是在震天价响的吵闹音乐中,一堆船往前冲而已。四周的大人个个杀气腾腾,座位脏得要命,周围弥漫着烟酒的味道,一到厕所就看到醉汉瘫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钱还来、王八蛋、钱还来」,还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说什么「小少爷,借我钱吧,十倍奉还喔」,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的假日。
但是父亲却似乎是打从心底地开心叫嚷:
「喔耶,杀、杀、杀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马达有没有在转啊!别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给它冲过去呀~~!马力全开~~!」
满嘴净嚷嚷着这些东西。
但是,父亲只能在刚开始那段时间维持亢奋情绪,随着赛事挺进第五、第六场,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杀气腾腾,到最后一场比赛结束时,整个背部已经无精打采地缩成一团。
「裕一。」
父亲以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坐公交车的钱没了,要用走的喔。」
就这样,两人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路回家,周遭还有好几个同样拖着沉重脚步走路的阿伯,不论哪一个看起来都像窝囊废。那些人的惨状甚至让我萌生杀意,往身边一看,就是和他们看起来简直如出一辙的父亲,道道地地的窝囊废。为什么这样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个更酷的父亲。
自己是因为被卷入某种意外,好死不死被这个窝囊废养大而已其实,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样的妄想还真是魅力十足,让我整整十分钟沉浸在欢乐的情绪中。但是一回神,身边还是那个窝囊废父亲,确实血脉相连的至亲,毕竟我们两人的耳朵形状根本就一模一样,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为口渴,才一说:
「我想喝东西。」
父亲的脸便皱成一团。
即便如此,父亲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边口袋,然后是左边口袋,锵啷一声响起,还有钱剩下。我有点期待,却是个错误,因为拿出来的只有区区三十圆。
别说是果汁了,就连养乐多都买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着继续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户老旧房屋门前时,父亲突然发出雀跃的声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这里喔,这里!」
原来他跑到人家门前洗手用的水龙头那边,当父亲将水龙头一转,透明的水就流了出来。
「来,快喝!」
虽然幼小的心灵总觉得随便用人家的水龙头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开怀的父亲,就说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将嘴巴凑近喝水。
对于干渴的喉咙面言,清澈的水喝起来好好喝,所以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了起来。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后,和我一样喝过水的父亲也笑着说。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过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为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闪耀金色光芒的夕阳,看来格外耀眼,我瞇起双眼。不论是水龙头、汩汩流出的水,还有那附近的石头、我和父亲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辉之中。一回头,我和父亲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在同样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亲的影子比我的影子还要长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还牢牢记得当时那水的美味。
里香同样也拥有各种不同的回忆吧。
她的应该不是像我这种惨兮兮的回忆,一定充满着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边回想水的美味说:
「妳爸爸应该也很高兴吧。」
「咦?什么?」
「妳肯看他的书啊,当父母的知道的话应该都会很高兴吧。」
「是这样的吗?」
里香以奇怪的感觉笑了笑,头一歪。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来没有高兴的样子,那也一定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故意装出来的啦。」
我的声音自然而然转为雀跃。
那时候,里香露出似乎觉得迷惘的神情,总觉得也有些悲伤,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哭出来了。我对于里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哭丧着脸呢?只要去问问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里香的脸庞才重新显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说的就好了呢。」
她难得发出如此坦率的声音。
「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吗?」
「是啦。」
是吗?是啦。是吗?是啦。我们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的对话,里香坦率的声音、笑容我觉得那些再平凡不过,却特别珍贵的一切都是那么地耀眼,一边重复相同的话语。
这是什么都还没开始的那时候所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