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蜻蜓

1

本人泽木勇二郎终于抵达伊势之地,神州日本之祖,举世敬畏之天照大神坐镇之处。吾深知,如今首要之务须向祖国之母的大神致敬,于是乎甫抵一座饶富趣味之建筑物——宇治山田车站后,随即直奔伊势神宫。吾人脚步迈入宏伟绝美神域瞬间,身躯不由颤抖,通体沉浸于双眸噙泪情怀之中。

呜呼,神国万岁!

诸神万岁!

大神万岁!

王于本身任务,事实上简洁明了,即为惩罚与吾人结下仇恨之大敌。勇二郎蒙上宫大人托付重任,决心誓死一战,断不辜负上官大人期待。启程前往伊势之前,吾于靖国神社(注:位于东京,主要祭祀为国捐躯亡灵)前伏首,未了又参拜过伊势神宫,如今心中了无遗憾。勇二郎一介勇夫,将凭此肉身深入敌营,轰轰烈烈地对可憎仇敌迎头痛击,尽其所能大闹敌方,除此之外别无报答君恩之法。堂堂男子汉生平所愿,唯此足矣。

话说驶向伊势火车之上,坐在身旁之老头……不,是一位老者似乎正在食用某种看似美味绝伦之食物。吾当时正巧饥肠辘辘,腹部咕地一声高鸣,即便此事令人实在羞愧至无地自容,不过毕竟是身体自然反应,盼请见谅。吾询问老者所食何物,老者答日:「松坂名产的牛肉。」定神一看,岂非看似美味绝伦之牛肉是也?腹部不禁再度高鸣。但是兄长,虽说伊势之人皆为居住于祖国之母脚下居民,实则心肠狡诈。老者就在对于美食垂涎三尺之吾人眼前,持续大口吃肉,一片都不愿分享。迫于无奈,此举实非本意(绝非情不自禁贸然出手),勇二郎对于老者略施小惩,教导他明白为人道理。勇二郎即将为祖国鞠躬尽瘁:心肠狡诈之老者此后也将为此痛哭流涕,与吾分享一片牛肉必将深感喜悦。不,如今回想往事,当时使出一记铁拳之时,老者早已泪流不止。呜呼,兄长,驽钝勇二郎如今终于恍然大悟,那也就是所谓的喜悦之泪呀。吾深深、深深体悟,本身所为如此美好,此等举止亦是平日深受兄长熏陶之结果啊。

兄长万岁!

勇二郎亦万岁!

老者之泪亦万岁!

即便如此,此老头……不,老者亦属顽强不屈之辈,即便勇二郎也感到些许棘手,对方必定也是个叫得出名号之人物。

兄长,出征时间即将来临,头号目标便是名为「满腹亭」之店家。据传,该店所谓「炸鸡丼」之食物实在美味,却因其不稳定之调味,导致数字臣民泪流。吾意欲顺利吃下炸鸡丼,让该名恣意妄为之店主泪如泉涌。在此出征前夕,自当留下辞世遗言,即便心中盘算应能轻松得胜,然战争过程之突发变量恐难预料。此强韧躯体,只消一发流弹即刻灰飞湮灭,哀哉,正所谓战火无情。什么?请勿挂心操烦,为国捐躯本为心所向往,毕竟此肉身早已奉献给靖国,无须挂心操烦。若无法平安归来,请赴靖国神社参拜,流下喜悦之泪,同时赞叹:「干得好呀,勇二郎。」

辞世遗言——纵然化身安息靖国英魂、矢言为国捐躯永世不悔

2

我那天去补习班,也就是所谓的「夏季讲习课程」。虽然学校也半斤八两,但补习班似乎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地方,而且和学校不同的是,我去上的补习班会放任学生睡觉,感觉上就像是只要那些有拚劲的学生跟上来就行了。

要睡就睡吧,补习班里的气氛仿佛就是这样。

就这样,我今天当然睡死了,前一天才在朋友司的家中熬夜进行电玩大会,总之就是睡眠不足,昏沉沉的脑袋始终回荡着赛车电玩的引擎声响。

我直到上完课才清醒,而叫醒我的是讲师岸田麻理子老师。

「我说啊,可不可以醒一醒呀,戎崎同学?」

她以带点鼻音的可爱声音这么说,我此时才终于睁开双眼。

「早啊,戎崎同学。」

「嗯,我……」

我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花了将近十秒,才终于发现这里不是首都高速公路,也不是大阪环状公路,更不是名古屋高速公路。

书桌。

黑板。

粉笔粉粉的气味。

讲师。

毫无疑问的,这里是补习班的教室。

「看你那张脸好像睡得又香又甜耶。」

「……早。」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睡得实在太沉,醒来后,一时之间甚至都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唉,理所当然这里是补习班,而在眼前鼓着腮帮子的是麻理子老师。

麻理子老师正就读于本地大学的教育学系。

所以说,来这间补习当讲师是打工性质。

「今天呢,是古文课,上的是更级日记(注:藤原孝标次女所作,日本公元七九四至一一八五年平安时期的著名女流日记文学之一)喔。更级日记的开头,戎崎你说得出来吗?」

「这个嘛……」

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我刚刚睡死了,完全没听到上课内容。当然,麻理子老师应该也明白这点,既然如此还这么问我,大概是故意想要整我吧。

我决定乖乖道歉。

「对不起。」

我把头低到彷佛都快碰到桌面上,一边道歉。

一抬头,麻理子老师果然还是鼓着腮帮子。话说回来,说麻理子老师是大学生简直像在骗人,光从外表根本就不觉得她的年龄超过高中生。只要让她装扮得稍微可爱一点,一不小心看起来甚至像国中生,总之就是一张娃娃脸。

今天她的头发绑成左右两撮,看起来感觉年纪更小了。

「戎崎同学,你是二年级吧?」

「算是啦!」

「那差不多也该锁定志愿学校了吧?」

「嗯,说得也是。」

「已经决定怎么办了吗?」

「没有,可能之后再说吧……」

「你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这个嘛……」

「你作过梦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

「我刚刚就一直在作很棒的梦啊!我开着GTR(注:日产的一款跑车)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狂飘,而且是用破纪录的高速,什么隐藏车款巴BlackCountach(注:林宝坚尼的一款跑车)也不是我的对手……」

「不是那种梦,是梦想的梦!」

她以毫不修饰的强烈语调说:

「对于将来的那种梦想!」

我知道啊,废话。

所以才故意装傻充楞,拜托眼睛睁大点,看清楚其中的微妙之处。但麻理子老师不但看不清楚,反而以认真的眼神直盯着我。麻理子老师还真像是典型的补习班老师,挺认真的。

甚至有点认真过头了。

「戎崎同学,我看你没有梦想吧?」

看我沉默不语,麻理子老师用叹息似的语气说:

「所以才会这么吊儿啷当的吧!」

「唔……」

「我说你啊,只要肯做,就不可能做不到吧?可是你却完全没想过、也没有任何目标吧?」

真受不了,把那些东西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全说出来,叫我怎么反应啊。不可能发脾气,但是也不可能乖乖点头说「是、您教训的是」。而且说到底,光听人家连珠炮地什么「梦想」、「目标」说个没完,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全教室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要不要找点目标来努力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帮你的。朝某个目标前进,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喔。」

「嗯,的确。」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呢喃,麻理子老师这次是真的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她还是继续问: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有没有喜欢做什么?」

喔,这人还真坚持耶。

哪像一般大人,每次看我一副随便听听就算了的样子,多半没多久就会知难而退。

「兴趣……顶多就是打电动吧。」

「那想不想努力做个电玩创作者?」

「不了,我想电动还是玩一玩就够了。」

「可能创作也会很好玩啊。」

「我对那方面最不拿手了,而且我本来就是文科的。」

「那要不要试着写剧本呢?」

「剧……剧本喔。」

「画画也行啊。」

麻理子老师相当热心地逐一列举各种职业,然后滔滔不绝说什么为了将来必须努力用功,现在辛苦一点,学到以后的东西部是自己的,唉,反正就是那些老生常谈却又不无道理的话。而我呢,就只会嘻嘻哈哈傻笑,到后来连嘴角肌肉都已经发疼了。麻理子老师竟然是在大概十分钟后才终于放弃。

「戎崎同学还真倔强耶!」

她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一边摇头。

我仍旧挂着敷衍的笑容。

「哈,哈哈哈。」

「不过,你不可能永远都这个样子的。」

麻理子老师威胁似地说:

「你最后绝对会被逼得无路可退,所谓的现实可是跑得很快的喔!」

「现实啊~」

终于从麻理子老师那边解脱后,我漫步在铁轨旁的狭小道路上,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夏天因为气候异常等因素热不太起来,每天都是像梅雨季一般的天气。不过,今天很难得地头上顶着一片很有夏天感觉的朗朗晴空。可能是因为不习惯炎热,整颗头有点恍恍惚惚,身体彷佛变成炙热的团块,就连吐出的气息都好热。停下脚步一仰望天空,汗珠便从脖子附近滚落。

「这个嘛,可能真的很快吧。」

不论再怎么拚命跑,现实总有一天都会追上我,不论双腿拾得多高,双手多么用力挥动,拚尽全身上下最后一点一滴的力量,结果都是一样。

麻理子老师所言的确是事实。

像我也只活了十七个年头,不懂的事情还真是多如牛毛,而现实的残酷正是我所不明白的事情之一。话虽如此,我当然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是不是事实至少还分得出来。

事实是,现实的确很快。

比我们都还要快。

话虽如此,即便明白总有一天肯定会被逮到,但是我觉得能逃一天是一天也是一种选择。

像这样大概就叫做「延期给付(moratorium)」吧。

就在我脑袋里想东想西的同时,来到一座跨越铁轨的巨大天桥,我慢慢爬上阶梯,每次移动脚步就感受到一股飘荡于周遭的闷热热气,全身汗如雨下。一回家就先吃个冰淇淋吧,应该还剩一个才对,希望别被老妈先吃掉才好。

爬完阶梯后,眼前是一条笔直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

然后,就在融成一片漆黑的柏油路那头,是一团团涌起的庞大积雨云。

今年头一个像夏季的日子。

「夏天总算到了……」

我仿佛要直冲进积雨云一般,满身大汗地走在往前延伸的柏油路面上。

隔天——

我把麻理子老师问我的事情,照本宣科地试着问司:

「你作过梦吗?」

司的脸皱起来。

「梦……梦?」

「对,梦。」

「我昨天晚上就作到一个很棒的,好像拿着一把好大的剑,在像洞窟一样的地方战斗,那些敌人看起来实在很恐怖……」

司微妙地闪避我的视线,迅速说出这些话。看吧,这果然是一般的正常反应。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问了。」

「怎么了,裕一。」

「没有啦,就补习班的老师热心地要命……」

我们如今相隔一张廉价桌子而坐,地点是在车站后面的满腹亭。满腹亭店如其名,总之就是份量十足,而且价格低廉,所以是我们学生的用餐首选。店内不论墙壁、地板或天花板全都油腻腻的,天花板还吊着一个同样沾满油渍,早已褪色的未来制猫型机械人的造型气球(附头顶装置式螺旋翼),一旁大概有十张肮脏捕蝇纸摇曳摆动,店家一旁是堆积如山的报纸或杂志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还放着一颗脏兮兮的排球……就算是表面应酬话,也称不上是间称头的店。虽然不想点明,但是对我们而言只要便宜、量多、味道好,其它的根本就不成问题。

但是,事实上也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就是了。

「那还真让人受不了。」

从我这听完来龙去脉后,司衷心感到同情。

「不过,讲起来算是很好的老师吧。」

「嗯,说得也是,可是一直碎碎念什么梦想啊、目标啊,也实在是……」

「裕一,你真的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嗯,我低吟。

「没有。」

「完全没有?」

「没有,说真的。你有吗?」

「也称不上梦想啦,可是我想要试试地球科学方面的工作,还有当个蛋糕师傅也不错。」

世古口司简而言之就是个怪咖,明明有副摔角选手般的身材,兴趣却是做蛋糕。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超级天文迷,他的学生制服口袋里常常放着计算轨道用的函数计算器。

「那你以后升学就是要走这方面吗?」

「还没完全决定,其实我本来是想往地球科学发展,可是念地球科学出来也找不到工作吧。我查了很多资料,听说只有一小撮人能当上研究学者,如果真是那样,好像还是以蛋糕师傅为目标才活得下去吧。」

「喔。」

我说完,顿时哑口无言,我没料到会从司嘴里听到这么具体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这家伙连将来靠什么谋生都考虑到了喔。的确,所谓的决定出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毕竟我们都是高中生,感觉上一毕业就必须选择要就业、念专科或大学,不管选择哪条路,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专业性……这和从国中升高中基本上完全不同。

人生的宽度、可能性,都已经被大幅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司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一方面可能因为那张脸天生长得像大佛,另外也可能是因为个性温柔善良吧。不过,真正的司其实是个很会打算的可靠家伙,他那双细,细的眼睛似乎已经专注地看准了那所谓的将来。

(败给他了……)

每次、每次,总是这样。

就连非常了解司的我,也会完全忘却那潜藏于最底层的事实,然后一回神,距离已经被拉开一大段。

司他不论任何时候都是走在我前头。

而我就只有被人抛在后面的份。

(真是败给他了……)

刚开始体认到这个事实的打击似乎真的很大,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拯救我脱离困境的正是满腹亭的大婶。

「来,久等了!」

砰!

随着那粗鲁的声响,一个碗公被放在我们的桌上,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那叫做「炸鸡丼」,是这里才吃得到的著名料理。简单说来,不过就是把刚炸好的炸鸡块与鸡蛋混合后,倒在白饭上的食物,可是却是人问美味。

「好,来吃吧!」

我把那些麻烦事全扔掉,拿起免洗筷,随即把炸鸡丼扒进嘴里。就在那时,我呛到了。

「呜……」

被……被摆了一道。

「哇,今天中奖啰……」

司那双细眼瞪得老大一边问。我沉默点头,嘴里和喉咙阵阵刺痛,那全都是胡椒搞得鬼。不知道为什么,这家满腹亭的炸鸡丼会撒很多胡椒,而且量每次不同,偶尔还会多到吓人。胡椒份量的多寡似乎和大婶的心情成比例,大婶心情好时,好像就会莫名其妙地激烈挥动胡椒瓶。

「最……最高等级的。」

我评估嘴中的痛楚,一边呢喃。

「今天的大婶拚劲十足。」

司垂头丧气地凝视自己的炸鸡丼。

「那今天就慢慢吃吧!」

「是啊!」

「我们是已经习惯了,但是不知道那个人要不要紧?」

「那个人?」

「嗯,你看。」

顺着司忧虑的眼神望去,那边有个老爷爷。他坐在柜台位置,一碗炸鸡丼就那么「冻」在面前,全身汗如雨下,拿筷子的右手还频频颤抖。看起来似乎和我们陷入同样状况,话说回来那种老人家吃这种炸鸡丼,简直像在挥霍所剩无几的寿命一般。毕竟只点普通碗,装在里头的白饭就已经堆积如山,可是那个老爷爷好像是点大碗的,而且还是叫那种特大碗的。特大碗所用的碗公尺寸,大到甚至让人犹豫该不该用「碗公」这样的词汇,真说起来的话还比较接近脸盆。因为那碗不是陶器而是塑料制品,所以搞不好真的是脸盆呢。那种份量,再加上这样的辣度……光想象就觉得恐怖。大概是外地游客,搞不清楚状况就随便点了吧。

「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心脏麻痹耶!」

我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说。

司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希望不要真的发生那种事就好了。」

「我看寿命至少会短个五年。」

我们边说着这些无聊话,同时开始小心翼翼地吃起自己的炸鸡丼。和老爷爷面前放的那东西比起来,这简直像儿童餐。但是,也够吃力了,而且为什么要放胡椒啊?怎么觉得这道料理根本就不需要放胡淑啊……

3

如今战况风云告急,呼啸狂风又急又猛,涌起乌云犹如山岭。而本人泽木勇二郎之肉体正遭受那疾风狂吹、乌云包围。在此情况之下,兄长,不得不向您提出遗憾之报告。即便遗憾之至,毕竟诚如兄长所知,所谓「战斗」时也运也,即便怀抱必胜决心投入战斗,也可能出现迫于战况不得不撤退……不,是转进之事态。然而,本人泽木勇二郎,身为化作英灵兄长之弟在此重申,此次行动为转进,绝非一败涂地。实则为翌日之勇跃,正如勇二郎之名,为下一回勇跃而蛰伏。不知如此说明能否领略,换言之即如猛然屈膝,盼请如此想象,兄长。此膝一旦伸展之时,吾强韧肉体所蓄积之气力便能一口气释放,届时便能展现犹如飞龙在天之姿。

那么,且让本人说明战况来龙去脉。

当日,勇二郎凭借冷静判断力,压抑勇往直前、抖擞奋战之澎湃心情,走向恣意妄为之辈嚣张跋扈之满腹亭。该处实为狭小脏污之店,只消勇二郎稍一逞凶斗狠,便能让整间店顷刻崩毁,店主俯首悲泣。当自己迈入店中,该处竟然伫立一位惹人怜爱之小姑娘,看来似为店主之孙,将小姑娘诱进战场着实卑劣!正当吾义愤萌起……不,此乃笔误也,是燃起之时(注:日文汉字中「萌」与「燃」读音相同,故有此言),该名少女竟主动对自己说:

「老爷爷,肚子饿了吗?」

啊呀,小姑娘说着同时露出惹人怜爱之笑容,勇二郎见状不由自主两次、三次频频颔首,甚而主动连续呼叫「肚子饿了」。然而,兄长,勇二郎此时已完全正中敌方圈套,敌方竞利用如此小姑娘欺敌,果然是与神国结下深仇大恨之大敌。

言归正传……

愚昧以至深陷敌人圈套而不自知之勇二郎迅速就座,随后对一位年龄看来约莫五十,身材略微发福之女店主大叫:

「给我大碗的!越大越好!」

听勇二郎一喊,店主这不就前来询问了吗?

「是要特大碗的吗?」

说句心里话,吾人此时已隐约感到不妥。

但是,刚刚那位小姑娘一手拿水就伫立身旁,不可思议地是少女起先已然送过水,换言之此为第二杯。本以为她可能是要送去给其它什么人,然而环顾四周,不就只有附近座位坐着两个尚未能称为成年人之毛头小子吗?果不其然,小姑娘将第二杯水置于吾人面前,她竟不辞辛劳特地为吾人送来两杯水……

此时,勇二郎如此回想。

(原来如此,全因之前连续大呼「肚子饿了」,致使她猜想吾人食量必定不小,故而特地端来两杯水,这位小姑娘是多么细心啊。)

呜呼哀哉,事到如今,实为本身愚昧深感愤慨。

因为,勇二郎已经完全正中敌人圈套。

当时尚无此体认之勇二郎,感动于小姑娘之体贴善良,再次大呼:

「给我特大碗!」

勇二郎三分钟之后便感受到异常,店主不知何故竟以洗脸盆盛饭,而且还气势十足地持续添饭。总不会将那种东西端出来吧……勇二郎稍显狼狈神色时,小姑娘不是就伫立于身旁吗?她手上竟然又端着一杯水!就这样,第三杯水排列于吾人面前,即便勇二郎为魁梧巨汉,如此三杯水也未免过于……

就在勇二郎手足无措之际,耳边响起碰地一声,简直宛若地鸣之音:心生疑惑之下向前望去,洗脸盆竟置于该处!白饭堆积如山!炸鸡块堆积如山!鸡蛋堆积如山!

女店主露出讨好笑容,同时腼腼地说:

「请用。」

此情此景,岂有不吃之理?男子汉偶有怀抱败北觉悟,仍须拚死决战之情事。比方说不论敌方之航空母舰多么巨大,敌方战舰多么骇人,都必须怀抱炸弹冲向前去。于是乎,勇二郎满面笑容对女店主说道:

「唉呀,看起来真是美味呀!」

那真是、那真是语气温和又爽朗。吾人接着开始食用,吃了又吃、吃了又吃,但是不论再怎么吃,都完全没有减少。毕竟眼前看来像是足足有一升的米。况且不知何故,此称为炸鸡丼之食物被死命洒上南蛮异国渡来之黑胡椒,吃进第一口舌头麻痹,吃进第二口嘴唇麻痹,吃进第三口喉咙麻痹,吃进第四口胃部麻痹。本人勇二郎身高五尺八吋,体重二十七贯(注:日旧制重量单位,一贯约等于三。七五公斤。此二十七贯约为一百公斤),就是对辣束手无策,敌人刻意瞄准如此弱点,实在卑劣!

猛然回神,吾人早已泪眼迷蒙……

兄长,再次郑重说明,此次终究仅止于转进,并非撤退。他日与仇敌相逢之时,必定将其重创王体无完肤。

目前姑且重新振奋精神,也为了找回自我,勇二郎决定以下一个标的为目标。该处外观看来像是一间单纯之随意烧店,其中却似乎潜藏图谋不轨之徒。本人勇二郎计划进攻该处,彻底击溃那些恣意妄为之辈。

4

然后,今天麻理子老师照样是热血沸腾。

「戎崎同学。」

她一上完课就叫我。

「有没有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梦想?」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顿时为之语塞,脑袋不断闪现「YUME、YUME」(注:日文汉字「梦」,读音为「YUME」),以及念成「YUMEYUME」,汉字写成「努マ」等无关紧要的事。

毕竟这个时候才刚睡醒,脑袋还不太灵光。

只见热血麻理子老师用她那张可爱的脸庞瞪视着我,鼓起的脸颊看起来好柔软,真的就像个国中生。

七秒后,我说:

「这个嘛,有试着找过了。哈、哈哈哈。」

睡眼惺忪的双眼浮现浅浅笑意。

唔,这当然是骗人的,在麻理子老师问我之前,早已把那什么梦想全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麻理子老师将教科书抱在胸前,走到我面前。

「戎崎同学你骗人。」

老师,说话也不用这么斩钉截铁的嘛……

「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吧?」

「哪……哪有啊!」

「真的吗?」

「这个嘛……」

「真的吗?」

她用大如铜铃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我,让我再度语塞。该怎么说呢,热血麻理子老师真的十分热血,正因为她的热血程度也只能以热血形容,让人毫无开玩笑或装傻蒙混过去的空间。

「那双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吧?」

「咦……?」

看不到?看不到什么?

「不对,你是不想去看吧?」

「…………」

「不过,说得也是啦,你还只有十七岁嘛。十七岁的男生其实就像只虫,吃饱睡、睡饱追女孩子,就只会那些事情而已,和虫一样呢!」

麻理子老师已经是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不可能会有那种想象力去思考未来嘛。因为想象是需要经验的,十七岁什么经验都还肤浅得很,果然和虫没两样。不对,搞不好比虫还要糟呢!」

我似乎被批得很惨。

虽然觉得应该要发顿脾气才对,可是我毕竟天性呆头呆脑,被讲成这样也不会生气。

不仅如此——

(虫啊,感觉上好像还满像的耶。)

脑袋甚至还出现这样的念头。

麻理子老师看到我这副表情,深深叹口气。

「不行,没救了。」

她仿佛自书自语般地咕哝。

「作战失败,我对这方面最不拿手了。」

「啊?什么作战?」

「你想想嘛,像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偶尔光是发顿脾气也似乎够格称得上是个男人,不是吗?算是『焦虑的世代』吧?」

「大概吧,也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本来想试着惹你生气的。惹你生气,然后把那样的能量导向正确的方向去,那可是高等的技巧喔。明白吗?前不久,研讨会的老师就说过,教育不能只是温柔地循循善诱,我就想说来实践看看。可是,戎崎同学你一点都不会生气嘛!」

「原……原来如此。」

难不成,我根本就被当作傻瓜?又或者看起来只是个很好用的实验对象而已?

「那还真是遗憾。」

我彷佛事不关己地这么说。

「遗憾?你该不会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吧?」

麻理子老师的双眼顿时瞇起来。

「为什么要用那种口气说话?」

「哪种……?」

「什么嘛!别用那种懒散的眼神看我啦!对啦,反正我就是不适合当老师啦!」

「不……不是的,我有把妳放在眼里啊……眼神懒散那是因为刚睡醒……那个,就是说……」

「够了!你要像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就随便你啊!」

我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不过麻理子老师似乎真的生气了,话说回来,感觉上我们之中真有谁想生气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吧。

所谓的女人,套句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对于男人而言还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呀。

「你这大笨蛋!」

这么大叫的热血麻理子老师,热血地拔腿狂奔,热血地啪唰一声开门,热血地跑掉了。

留下我一个人。

在撒满金黄色夕阳光芒的教室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好热。」

我呢喃着,一如往常走在铁轨旁的道路上。区区三节车厢组成的肮脏列车驶过身旁,一边发出喀答喀答声响,同时扬起漫天褐色沙尘,奔驰于铁轨上。在迟来的盛夏太阳照耀下,四周弥漫掺杂油臭以及灰尘的气味。那列肮脏列车驶去的前方是不同的城镇,铁轨延伸至遥远的彼方,只要我想,天涯海角我都能去,唉,不过这其实也很难的。

「败给她了,麻理子老师。」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不对,正因为什么都没做,麻理子老师才会生气的吧?话说回来,会认真对小孩子动怒的大人还真少见。

其实,外表像个国中生的麻理子老师火起来一点都不恐怖。

可是,还是很恐怖吧。

光是把人家给惹毛这件事,就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根本就不用气成那样啊!」

麻理子老师的声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

「戎崎同学!」

热血麻理子老师真的很热血地呼喊我的名字。

平常也很少会被人家这样热血沸腾地连续呼喊名字,唉,麻理子老师总是这么热血沸腾,她那个人天性就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一个大人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我……烦当然觉得烦,但同时也觉得挺开心的。

唉,那大概也只是感觉罢了。

我走向横跨铁轨的天桥,天桥的阶梯不是混凝土而是柏油,所以运动鞋底每次抬离阶梯,就会觉得好像有点被黏住似的。迟到得一塌糊涂的夏天,好不容易终于降临。

我挥汗如雨,一边爬到阶梯最上头后,那里今天还是积雨云,云层顶端以惊人气势直往天际涌去,在我望着云层的期间,仍旧不断改变形状。我的脚步往积雨云迈进,一步、两步持续走去,就这样当我终于走到天桥正中央时,我靠在发烫的铁制扶手上,凝视在下方延伸的铁轨。铁轨稍稍偏左,毫无止境、毫无止境地往前延伸。

我能走到那前方去吗……?

我常思考这个问题,不论是上课中、下课后,或是深夜里。然后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胸口某处就会焦虑难安,先是一阵燥热,接着转为冰冷。我猛然察觉,如今自己也因为那样的燥热以及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冰冷,感到畏惧。

有只蝉掉在脚边。

是只很大的油蝉。

牠吱吱、吱吱地鸣叫,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飞翔。

「结束了呢……」

是的。

这家伙短暂的夏天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一说完麻理子老师的事情,司愕然地说:

「真够你受的。」

「是吧?败给她了。」

「可是,她怎么会问到这种地步呢?那个人对其他学生也是这种感觉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

我试着回想补习班中的情况。

「不会耶,嗯,她只会对我一个人说那么多有的没有的。」

「为什么只针对裕一你一个人?」

「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我将双臂抱在胸前,试着这么说,司却完全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只管一圈圈地搅拌装着面糊和高丽菜的大碗。

「喂喂,我刚刚讲了蠢话,你要顶回来才行啊。」

「啊?你刚刚说了什么?」

司笑容满面,总觉得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兴趣是做蛋糕的司很喜欢做这种事,也很擅长。

我们如今在一家随意烧店。

这家店大概位于逐渐没落的商店街正中央,由一个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老婆婆打理店务。我和司真的是打从小学开始就常来光顾,那时候的老婆婆也是个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老婆婆。

这个老婆婆该不会是个女巫,年岁或许都不会随时间增长呢。

「差不多了吧!」

司将手伸向铁板确认温度。

就在这个时候……

随时上天堂报到都不足为奇的龟婆婆突然现身说:

「再等一下,还要一分钟。」

也不是说外表看起来像乌龟,可是她的名字还真叫「KAME」(注:日文中与「龟」同音),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须和田KAME。

「来,让我看看面糊。」

不等司回答,龟婆婆便从司手中拿起大碗,将大碗斜举,定神凝视碗内,一边唔地出声低吟。而司则是背脊挺直,全身散发紧张的气氛。

「不错耶!」

好不容易,天降神喻。

「真……真的吗?」

司进出雀跃的声音。

龟婆婆认真点头。

「材料充分搅拌均匀,空气也都有好好地搅拌进去,这么一来应该就能煎得很蓬松,小司你很有天分喔!」

「谢谢!」

司那家伙真的很开心地笑了。

平常就已经够细的眼睛,现在都瞇成一条线了。

每次来这家店,就得忙上这么一次,反正龟婆婆对于煎烤手法就是啰唆得不得了,管你是有头有脸的顾客或是初次上门的顾客,必定实施彻底指导。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老婆婆对于司的指导似乎又特别严格。

对其他家伙大概会说「嗯,好了」的情况,换成司就会变成「你是想把面糊搞糟喔!?」

也就是说,对于有潜力的对象总会特别严格。

而那个龟婆婆对我的态度又怎么样呢?

「哼……」

每次一看到我搅拌的面糊,就只会用鼻子哼声而已。

看来似乎对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

要说我会因为这样灰心丧志嘛,当然不会啰,因为我以后又不是说想要开随意烧店。而且像我这种成绩或运动都表现平庸的人,几乎也没被任何人怀抱期望过。

也就说,我早已习惯不被期望了。

「好了,来煎吧!」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个新顾客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龟婆婆高声叫道,摇摇摆摆地走向客人。

司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还想问她一些关于煎烤的方法呢!」

「这样也好啊,这是随意烧嘛,就随意来烧一烧吧!」

我说着将面糊摊到铁板上。

「她还会过来,到时候再问就好了。」

「说得也是。」

司也将自己的面糊在铁板上摊开,身躯大得不得了的司,双手当然也是大得不得了。但是,他那巨大的手指却十分灵巧地移动,将面糊摊得很漂亮,司他的确具有做蛋糕或料里的才华吧。

(才华啊……)

我一边凝视滋滋作响的面糊,一边思考。我有什么呢?有所谓的才华吗?有像司一样的光芒吗?至少,目前都还没发现,不对,不是还没发现,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吧。

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拥有惊人才华的人,正因为如此,「才华」才能够称之为「才华」。大多数人都只能平稳、无聊地过生活,随着年岁增长,最后死去。

我再明白也不过了,当然。

但是,要去想自己说不定就是那种庸俗的人,又另当别论了。沮丧嘛,倒也不至于,我对自己的期望还没那么高。只不过,也不可能觉得开心,嗯,完全开心不起来。

我的眼神瞥向认真盯着随意烧的司。

才十七岁而已,这家伙就已经发现自己比一般人优秀的特长,而且朝着那条道路迈进,即便是现在也一样持续不停地勇往直前。

那只蝉浮现脑海。

在天桥上唧唧、唧唧地呜叫,逐渐死去的蝉。

那家伙应该已经死掉了吧?牠在这世上短暂的日子里过得快乐吗?

我正想着这些事情时,司说:

「啊,又来了。」

我循着司的视线望去,看到刚刚那名顾客。

顾客面前当然也有铁板,而龟婆婆正将双手按在铁板上,双手被煎烤得滋滋声响,就连这边都听得到。

龟婆婆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双手正被煎烤,还在指导正确的煎烤方式。

「听好啰,大概要摊到这样的大小。」

我皱起脸庞说:

「哇,又使出这一招啰。」

「这已经是种仪式了吧。」

是的,是种仪式。光顾这家店的顾客首先都会被这招打败,毕竟眼前是加热到冒烟的铁板,不可能不烫。但是龟婆婆却将双手按在铁板上,指导煎烤方式。

铁板在眼前烧着,龟婆婆还把手按在上头,手被煎烤后又发出滋滋声响,即便如此龟婆婆看起来却似乎完全不在意……顾客想当然耳,一定会大惊失色。

唉,就像一开始先虚张声势,给对方下马威一样。

我最先被这招吓到是在七岁那时候。

从此之后,我在龟婆婆面前就完全抬不起头来了。

(那个婆婆个性真的很糟糕……)

我在心底呢喃后,一口咬下刚煎好的随意烧。

「裕一。」

司也咬下自己的随意烧,然后说: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看过那个人啊?」

「咦?什么那个人?那个客人喔?」

「总觉得对他有印象。」

「啊,听你这么一讲我才觉得,在哪里看过?」

5

说到满腹亭的大婶,本名樱井香苗,今年将满五十三岁,她父亲在战后的一团混乱中从黑市一手创立满腹亭,由她和夫婿在二十七岁时共同继承,自从那个夫婿在她三十二岁时死于肺病后,就独自撑起这家店,此后将父亲所研发出的炸鸡丼作为店内招牌菜,使满腹亭发展成为今时今日小有名气的店家。香苗对于电子领域的东西一窍不通,不过如果查查网络上的留言板,就会发现只要讨论到伊势相关话题,大家就一定会提起「满腹亭」。键入那些留言的都是些在伊势土生土长,后来前往都会区的人,对于他们而言,下课后或假日时填饱他们肚皮的廉价定食店——满腹亭,是青春的一页,同时也是伊势的象征,换句话说是种与故乡直接连结的代表。时至今日,听闻满腹亭大名的外县市民众,特地开车来吃炸鸡丼也不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香苗压根没有那种野心想让满腹亭成为一家乡有名的店。她只是想继续守护这家从父亲手中接下来的店,充满与丈夫短暂幸福回忆的店。如今,父亲及丈夫都在照片中,从厨房一隅守护着自己……

身为这家深受大众爱戴的满腹亭店主,香苗坐在吧台的椅子上喝冰水,呼,隐含热气的气息从她嘴里逸出。时间是下午三点,店内一个客人都没有,不过约三十分钟前店内还挤满来吃午餐的客人,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工作人员就只有丈夫所留下的独生子一人,光靠自己和儿子打理店务实在累人,不过其中也存在唯有如此才能够品尝到的乐趣。例如,像这样的休息时间,忙碌工作之后的休息真的很棒。

「我问妳喔,这个要怎么折啊?」

脚边传出这样的声音,循声一看,那是她的另一种乐趣,临时「雇用」的店员雪菜,年纪七岁,儿子的女儿,也就是香苗的孙子。正在放暑假的雪菜似乎闲得发慌,自己说要到店里帮忙,所以决定以时薪七十圆「雇用」她。虽然说是个店员,仅仅七岁的年龄,会做的顶多就是端水而已。不过,单是端水这差事也是频频出错,常常三番两次端水给同一位客人,但是这家店的客人最棒的地方就在于,面对雪菜像这样端出来的水都不会发怒,反而会一口气喝光先前端出来的水,然后煞有其事地继续喝雪菜新端出来的那杯水。香苗只要回想起那样的情景,嘴角就会浮现笑意,这些顾客还真是惠我良多呢。

「奶奶,妳有没有在听啊?」

雪菜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啊,不好意思,妳刚说什么?」

「这个要怎么折啊?」

她一看,雪菜手上拿着红色色纸和一只漂亮的纸鹤。

「喔,纸鹤啊,妳怎么会有的?」

「是那个爷爷给我的。」

「爷爷?」

循着雪菜视线望去,一个巨大身影占据在入口处。

「啊呀,世古口先生!别站在那种地方,快点进来呀!」

香苗的声音愉悦暸亮。

「现在不是休息时间吗?」

那身影屈身往店内窥探。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在发呆而已。」

「真是过意不去呀,休息时间还上门叨扰。」

这么说着一边走进店内的,一言以蔽之就是个「魁梧巨汉」,以正常姿势站立时,头顶几乎会碰到店内天花板,身躯宽度大概有一个塌塌米宽,从那宽阔肩部垂下的两条臂膀,简直就像两根原木粗大。他身上穿着一件花样黯淡,所谓「阿伯级」的上衣,而那件衣服正紧紧绑在身上,上头的钮扣似乎随时都会发出惨叫弹开飞散。只不过,这男人已经头发花白,嘴唇上方那撮整齐的小胡子也是白色的,虽然没好好问过他的年龄,不过听说和父亲同窗,所以恐怕也有七十八、九岁了吧。话虽如此,那钢铁般的肉体感觉上似乎完全没有随着高龄而衰老。

那个魁梧巨汉——世古口三郎坐到香苗身旁,那流畅的动作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年人。

「世古口先生,吃点东西吧!」

「啊,我说香苗啊,妳就别忙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嘛,太见外啰!」

香苗一起身,随即走进厨房,将事先备妥的鸡肉裹上面衣以高温油炸,她定神观察,算准表面油泡变小的时机,一口气捞起炸鸡,然后迅速扔进高汤酱汁中,紧接着放入打散的蛋液。

接下来是决胜关键。

炸鸡面衣的酥脆感,还有鸡蛋的柔嫩感,能够将那些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机只有短短数秒,太快的话鸡蛋还太软,太晚的话就会丧失面衣的酥脆口感。香苗稍微将视线移开锅子,往右后方望去,在那里的是父亲和丈夫的照片,因为油污而显得肮脏的照片中,两人正在微笑,让她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说「相信自己吧」。香苗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点头呢,不论如何当她的脸庞再度转回锅子时,脸上蕴含自然涌现的自信,而那样的香苗,双眼不久后便开始闪耀光芒,那是属于专业料理人双眼的光辉。她以敏捷的动作,那动作和稍稍开始发福的身躯完全不搭调就是了,一边伸手拿起胡椒瓶激烈摇晃后,将锅子离火,再一股脑将其中料理倒到碗公里的白饭上。就在那一瞬间,白饭和鸡蛋以及炸鸡融为一体,产生热腾腾的香甜气味。香苗紧张地将那至高无上的料理——炸鸡丼放到世古口三郎的面前。

「来,请用。」

彷佛理所当然似地被端出去的是,脸盆大小的特大炸鸡丼。

世古口三郎同样是理所当然似地「唔」一声点点头。

「喔,看起来真好吃。」

香苗刚刚正忙着清扫店面的儿子,二十八岁的樱井太郎屏息凝视两人的互动,外人可能无法察觉,不过店内如今正弥漫紧张气氛。女儿雪菜嘴里嚷着「我问你喔」跑过来撒娇,太郎只是沉默地将那小小的身躯搂近腿边。雪菜她什么都不懂,一头雾水地凝视紧张的父亲。

世古口三郎拿起免洗筷,被他一拿到手上,一般免洗筷看起来简直就像牙签。他啪擦一声分开免洗筷,三郎皱起脸庞,因为免洗筷没能整整齐齐地从正中央分开。年龄七十八、一路走过与美国的战争、与进驻军队的黑市交易、与黑道勾结的土木建筑业者之间的利益纠纷……等各种苦难,深刻品尝人生酸甜苦辣的三郎,至今还是搞不太清楚分开免洗筷的方法。

重新整理心情后,三郎右手拿着分得歪歪的免洗筷,左手端着碗公,屈身以巨大的鼻腔深深吸进炸鸡丼的气味。香苗以及太郎见状屏息以待,而雪菜只是茫然想着那个纸鹤要怎么折呢。接着,三郎将筷子插进碗公,就那样直接将炸鸡和鸡蛋以及白饭一并扒进嘴里。咀嚼、再咀嚼,然后再度咀嚼,店内的紧张随着他嘴巴的动作逐渐高涨,就连和香苗拥有类似的傻大姊个性的雪菜都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圆滚滚的双眼也瞪得老大。

约莫七秒后。

「唔,好吃。」

三郎的鼻子似乎很满足地喷出大量气息。

「和妳父亲的味道一模一样,香苗。」

当他这么一说,店内的紧张彻底溶解消逝。

毕竟这位长辈,是唯一从香苗的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持续光顾满腹亭的人,时至今日,知道父亲味道的人也只剩下这位世古口三郎了。对于唯一所愿就是守护父亲味道的香苗而言,他的舌头就等同于神喻。

香苗不自觉地笑了。

「来,快吃吧!」

「嗯,这酱汁真棒。」

「是吗?」

「嗯,和妳父亲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看,也有放很多肉吧!」

「嗯,真是柔软。」

太郎在店外将女儿高高抱起,雪菜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还是觉得很开心,如果可以把纸鹤好好折出来,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她脑袋里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吃饱了。」

把炸鸡丼吃到一粒米都不剩的世古口三郎,这么说完后,将脸盆大小的碗公放到柜台上。

「很好吃喔,香苗。」

「您太客气了,只是粗茶淡饭。」

嘴里虽然这么说,香苗脸上却闪耀着光辉。

「话说回来,世古口先生,『神』今年也到这里来了。」

「喔,是吗,我也是要来跟妳提这件事的。」

「啊呀,世古口先生也遇上了吗?」

「这个伤就是最好的证据了,我在电车上吃便当的时候,对方突然就一拳挥过来呢!」

世古口三郎脸颊上贴着一张很大的OK绷。

「『神』他还是老样子呢!」

「还真是一点部没变。」

「今年的夏天也到了呀!」

「夏天来了耶!」

「是个炎热的夏天。」

「真的。」

「都已经五十八年了。」

「有这么久了吗?」

两人一边进行简直像是痴呆老人的对话,莫名地却似乎很开心。

6

兄长您可知「活路死中求」这句话呢?勇二郎如今正深切思索即便剑豪宫本武藏都相当钟爱的这句话,此外也有所谓「必死」的说法,从字面解释意为「必定要死」。正如兄长您曾几何时遗留下的话语一般,若无觉悟便难成事,不,正因为做好面对死亡之觉悟,这才得以成事。若心中一隅对于求生仍存有一丝一毫依恋,那么任何事都只能半途而废。不,兄长,恳切期盼切勿因此产生误解,勇二郎此言绝非抱怨,亦非借口,只是对之前本身觉悟稍嫌不足感到懊恼不已。

此番迎战,敌人实在是令人畏惧之对手。

勇二郎满腔斗志,怀抱着且看强敌能变出什么花样来之气魄,二话不说深入敌营。但是店中只有一名老妪,敌人竟敢如此小看本人勇二郎,实在让人义愤填膺,吾望了一眼墙上沾满油污之菜单,如此告知:

「我要广岛风的。」

毕竟,广岛接近兄长之前曾居住之江田岛,只要一回想起此事,勇二郎胸口便涌现强烈炙热,尚未深思便如此脱口而出。只因兄长魂魄如今仍长伴吾人左右呀。

老妪定神凝视勇二郎脸庞,这么说:

「很难喔,广岛。」

原来如此,若非兄长一般之英才,实难进入江田岛之上官学校就读,遑论仅有一副魁梧身材之勇二郎更是不可能。然而,这点却被素未谋面之老妪一语道破,对本人之侮辱,莫此为甚!

但是,老妪更进一步说:

「看你坐在桌边,是想自己来啰?」

想当然耳,吾人如此说道:

「明知此身恐战,毫无畏惧大和魂。」

哼,老妪以鼻子哼声。

「就是要试试看啰!」

好不容易,不可思议的东西被送了出来,盘子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高丽菜以及中华面,外加一个容器装着溶有面粉的水,老妪随后便在不知所措的勇二郎面前,直接将双手按在铁板之上。

「要将面糊摊到差不多这样宽喔!」

这是多么骇人之老妪呀!即便双手在滚烫铁板上发出滋滋声响,也丝毫不以为意,简直像是无关痛痒一般!

此为挑战……果真是挑战……

勇二郎当然有所察觉,老妪此举只为重挫勇二郎信心。

岂有认输之理,大和男儿就在此处,遭受挑战必定奋勇迎战,怀抱击溃敌方之精神。自己也按了上去,如同老妪一般将手按到铁板之上。

但是!

但是!

但是!

铁板竟然果真被烧得滚烫,炙热自掌心传来,滚烫气势几乎瞬间直冲脑门。即便企图极力忍耐,脚底却顿时如下万火蚁乱窜,心底持续说服自己「绝不能输」,猛然回神双手已自铁板移开,徒留茫然瘫坐于食台旁勇二郎身影……

兄长,伊势实为骇人之处。为魔窟是也。

实难料想天照大神光辉脚下,竟存在如此场所。

事到如今,必须奋起反击,否则男子汉大丈夫之颜面何存,吾人意欲再度一探满腹亭。

吾人已怀抱必死决心。

为求明志,在此留下辞世遗言。

辞世遗言——欲问何谓敷岛(日本别称)大和心,朝日飘香炸鸡丼(注:仿日著名古学者本居宣长所做和歌,原文为「欲问何谓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

7

时光缓缓流逝,同时以季节的形式将此事实展现于我们眼前。迟来的夏天似乎想弥补之前延宕的那些日子,持续使尽浑身解数,让酷热气温连续数日突破三十三度高温。话虽如此,一旦夕阳西斜,空气中又开始飘荡秋天的气息,暑假也已经迈入最后尾声。尚未完成的作业到了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始频频在脑海中闪现,我为了忘记这些烦恼总会全心投入其它事物,结果有时也会陷入作业越积越多的恶性循环中。

「怎么办啊啊啊~~!写不完呀~~!」

我看不出一个礼拜,马上就会发出这样的惨叫了吧。

唉,即使明白也完全不会有任何进展的才叫做「作业」,而诸如此类的体验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教训呢……完全无法从中汲取教训也是必然之理。

夏季讲习的最后一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来临。

「大家或许因为还是二年级,所以还很悠闲从容,但是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用功读书』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得靠日积月累,如果一年后再来着急就太晚啰。一步一步慢慢来也没关系,总之要请大家事先做好准备。」

麻理子老师在课程最后,以这番听来格外有道理的话做为结论。

自从惹毛麻理子老师那一天之后,我就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麻理子老师很明显在躲我,这么一来我也觉得尴尬,眼神自然而然也会避免和她接触。

虽然觉得心里总有牵挂,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谢老师!」

这么说完后,同班仅仅一个月的同学纷纷走出教室。而麻理子老师则站在教室门口,对离开的学生说:

「加油喔!」

或是——

「可别松懈喔!」

又或是——

「我看你还是稍微放松一点比较好耶!」

诸如此类半开玩笑的话语。

我总不能老是赖在教室里,后来终于也往出口走去。

「谢谢老师。」

我姑且说出这句妥当的话来。

刚刚还一脸笑瞇瞇的麻理子老师,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辛苦了。」

就这么一句话。

唉,就是这么一回事……

走出教室的我,缓缓步下犹如蒸笼般的住商混合大楼阶梯,每当下楼梯的脚步稍一用力,阶梯上浮起的亚麻油毡就会发出噗嗤一声的沉闷声响,这里随处可见来补习班上课的学生在烦闷焦躁之余,胡乱写下的涂鸦。

「绝对合格。」

能做到就太好了。

「绝对落榜。」

哇……

「米诺克斯最棒!」

米诺克斯?

「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沦落到升学考试这种毫无意义的状况中呢?这是种阴谋,是政府执政党企图逐步腐蚀我们的『青年收编计划』的一环。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同斗争、坚决粉碎日帝资本家这样的诡计。」

三十七分。

「被女人甩了,好难过。」

活该、活该倒霉。

「活该、活该倒霉。」

这种东西也不用写出来嘛。

意识漫无目的地飘游,缓缓流逝,然后最后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剩才好,根本就无所谓,和这些涂鸦一样。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沮丧失意。不过是和补习班老师发生龃龉罢了,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算得了什么啊!

我走在铁轨旁,脏兮兮的列车一如往常地扬起掺杂尘埃以及油臭的气味,一边在铁轨上奔驰。一旁不知名的花朵摇曳生姿,洒落的阳光看来几乎像是黄色,远去的列车背影融入在酷热下隐约浮动的景物中,感觉似梦似幻,在那前方有个陌生的世界,如同只存在于电视中……

「戎崎同学。」

声音来自每次必经的那座天桥前方。

一回头,就看到麻理子老师拚命冲向这边的娇小身影。

「呼。」

她停在我面前,吐了口气。

她似乎是从补习班一路跑到这里,圆圆的额头上挂着一颗颗闪耀的汗珠。

我吃惊地问:

「怎么了?」

「我还是无法释怀。」

麻理子老师直接了当地说。

「释怀……」

「就这么放着不管,心里总是刺刺的,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所以来谈谈吧,只要聊开了,就一定能够明白的。」

热血麻理子老师果然还是热血沸腾。

烈日当头还站在户外讲话简直就是找死,所以我想了一会儿,最后便朝满腹亭走去。满腹亭在这种时间应该都满空的,一方面肚子也饿了,最重要的还是我觉得与其要在咖啡厅和她面对面,不如在那种定食店多少也比较自在。

今天的满腹亭里有个像小学生的小女孩。

「请进。」

她说着,为我们送了三次水。

麻理子老师望着一整排共六杯水,不可思议地说:

「这是……这家店本来就有的服务吗?」

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也歪着头。

「好像只有这次是这样,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常来这里吗?」

「嗯,常来。」

「喔,还真像男生喜欢的地方,女生很少来这吧。」

「也对,我都没看过。」

「女生呢,喜欢的是整洁漂亮的地方,份量或味道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气氛如果不太好,就绝对不行。要是把女朋友带来这种地方,很快就会被甩掉的。」

这该不会是对于我带她到这来的抱怨吧……又或是衷心想给我忠告呢……?

当我正在想这些事情时——

「欢迎光临。」

大婶的声音从柜台那边响起。

似乎有新顾客上门。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只想着如何突破眼前困境。

毕竟,光是要和这个热血麻理子老师打交道,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烧伤呢。

「戎崎同学,你觉得我很烦吗?」

哇,突然就是一记直球。

我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老实回答:

「有一点……」

「我就知道。可是我是因为担心戎崎同学,所以才会跟你说这么多的喔。我每次一看到你,就会觉得不安,总觉得你遇到事情满脑子总是先顾虑东顾虑西的,双脚却动也不动,那样可是会摔跤撞到头死掉的耶!」

「喔……」

「可是你为何却离我越来越远?我讲得越多,那些话就更传达不出去。之前我当家庭老师教的孩子也是这种感觉,最后只好被迫辞职,所以这一定是我的错,不是戎崎同学的问题。」

怎么搞得、怎么搞得?为什么变成在说这些啊?

「我呢,一直都想当老师,所以才会去念教育学系。课程也都会乖乖去上,还跑去当家庭老师或补习班老师好为将来铺路,努力学习现在孩子的感受,还有相处之道。可是,却一点都不顺利……我是不是不适合当老师啊?是不是不行啊?」

她虽然使用问句的形式,却不是在问我。

笨蛋如我至少也明白。

然后,麻理子老师陷入沉默。

我们面前的炸鸡丼,在两人都没开动的情况下逐渐冷却。

(拥有梦想也很累人耶……)

不一定努力就能达成。

因为重要的不是努力,而是正确地努力。

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面对像这样丧失自信的大人,虽然一直思索要跟她说什么才好,却完全想不到什么好词句。不,其实多少也有想到,可是我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感觉上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也会假假的。

而且,我没有梦想。

不论麻理子老师问我多少次,我都答不出来。

这种人说出的话,能有什么意义?

一回神,我也深深低头,莫名地总觉得很窝囊。麻理子老师啊,麻理子老师就这样保持热血沸腾的样子就好了,那样子还比较适合妳呢。当然啰,觉得妳那样子很烦的家伙或许不少,但相对的也会有人觉得开心吧……

我抬起头。

麻理子老师也抬起头。

「啊——」

然后,同时发出声音。

刚刚都没发现,不过店内似乎发生异状。我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而不远处的柜台座位坐着一位老爷爷,那个老爷爷竟然正在和一碗特大炸鸡丼奋斗中。

当然,那实在不是咽得下去的份量。

即便如此,老爷爷还是以惊人气势持续将白饭、鸡蛋和炸鸡塞到嘴里,只见他将筷子插进碗公,一股脑地扒起饭,然后将其送进嘴里。看他连一半都还没送进嘴里,那些饭就已经掉得到处都是,还黏在嘴巴四周。但是,老爷爷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再度重复相同的动作。

实在是诡异的光景。

我和麻理子老师都忘记说话,只管专注盯着眼前情景,老爷爷吓人的奋斗没完没了地持续进行,吃了又吃、吃了又吃、持续吃个不停。他的筷子从未停过,让人几乎难以置信的气势。但是对手可是特大炸鸡丼,就连那个司想吃完都备感艰辛的一碗,所以不到五分钟,老爷爷的节奏开始慢了下来。征兆就是他咀嚼的次数增加了,因为即便塞进嘴里也吞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发现这样下去不可能吃完,老爷爷还是勉为其难地将饭塞进嘴里,大概想一鼓作气吧。但是,这样也不能改变东西吞不下去的事实,只是让一张嘴逐渐被塞满膨胀罢了。

会吐出来的……!

不只是我,在店内的所有人应该都这么想。但是,老爷爷用双手捂住嘴巴,勉强自己的下巴不断活动,最后终于吞了下去。然后,又再度将白饭、炸鸡和鸡蛋塞进嘴里。

「喂,喂,戎崎同学。」

麻理子老师语带沙哑。

「不觉得满厉害的吗?」

「是……是啊。」

「这样吃不会突然暴毙吗?」

「我也不知道,啊……」

「怎么了?」

「我之前看过那个老爷爷,应该是在这里和随意烧店没错……」

啊~麻理子老师一瞬间发出惨叫。老爷爷似乎到了极限,只见他脸部涨红,是真的、真的完全涨红。他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手部频频颤动,筷子从指尖滑落,臀部也从椅子浮起……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甚至是事后才终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看到大婶以惊人气势迅速从柜台冲出来,旋即便使出强劲力道,以手掌猛拍老爷爷背部。在那同时,哽在老爷爷喉咙里的炸鸡块咻地一声,和假牙一齐飞出来。

然后,老爷爷就倒了下去。

之后听麻理子老师说才知道,她当下还以为老爷爷一命呜呼了。

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我和麻理子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起身,而且伫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呼,不要紧。」

但是,大婶将手抚上老爷爷胸口后,这么说:

「今年也是好端端地活着呢!」

「今年也是?」

这并非思考过后说出口的问句,只是像只鹦鹉重复人家说过的话语罢了。

大婶点头。

「唉,太好了、太好了。」

大婶看起来非常开心。

此时,麻理子老师跟我说:

「喂,戎崎同学。」

「什么事?」

「你看这个。」

那是一本手册。

似乎是从老爷爷口袋里掉出来的。

那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古董,皮革封面已经破破烂烂,原本的黑色也完全褪色,变成灰色。

麻理子老师凝视翻开的页面。

我也凑近窥视。

一大堆感觉很奇怪的词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页面上,用的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汉字,看起来好像是古代人写的。不仅第一人称用「吾人」,还随处可见「玉碎」、「报国」等用词,这个老爷爷是右翼份子吗?

唉,那还好(不,其实也不好啦),更大的问题是内容,该怎么说呢,该说是夸大妄想,还是诡异呢,总之就是支离破碎。

说什么要吃炸鸡丼,报效国家?

什么东西啊!?

麻理子老师的反应有够老实,只见她以手捧头一边说:

「这……是个怪人吧!」

我点头。

「好像是。」

这个老爷爷的脑子肯定接收到什么奇怪的电波……

我才在这么想时,店里的大婶似乎很生气地说:

「别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这个人可是『神』喔!」

「神?」

「他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已经连续五十八年了。」

「所谓的『神』是……?」

完全不了解,怎么可能有什么神嘛!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正当我这么呢喃时,手臂被麻理子老师抓住。

(不是啦,戎崎同学,不是那个意思啦!)

(咦……那……?)

(这位老爷爷好像的确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大家有时候就会把这种人称为『神』你想想嘛,那种人有时不是会稍微比我们天真无邪吗?这样懂吗?)

(大……大概吧。)

这么说起来,之前看过这样的电影。

好像是说有个住在一个小村庄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疯子,不但说话讲不通,还会把农地弄得乱七八糟,破坏物品,不过却深受村民爱护。像是祭典之类的场合中,还会为那个人设立祭坛,奉献祭品。

麻理子老师所说的,大概就是类似的情况吧。

「这个人呢,叫做勇二郎先生,到战前为止都一直住在伊势。他哥哥不幸战死,就是那种『神风特攻队』的队员。」

大婶有些落寞地说:

「勇二郎先生从那之后就开始变得疯疯癫颠的,他之前和哥哥很亲,所以打击很大吧。他平常都很正常,可是只要一到这样的季节,就会把至今所有事情全都忘掉,记忆也会回到昭和二十年(注:西元一九四五年)……十九岁那时候呢!啊呀,世古口先生……」

「啊,有赶上吗?」

慢条斯理走进店里来的,竟然是司的祖父。

「情况怎么样,香苗?」

「和往年一样呢,勇二郎先生几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今年也是被炸鸡块给哽到了。」

「香苗,我看妳对于拍背这回事也已经驾轻就熟了吧!」

「完全是驾轻就熟了呢,然后,我刚刚也跟这些孩子说了勇二郎先生的事情。」

「喔,是吗?阿勇的哥哥和我是同届同学,叫做慎一,是那种成绩好到可以进帝大的学生。一个城镇好不容易才会出少数几个能进帝大的人材,那也等于保证前途一片光明。毕竟确定可以入学的时候,市长还特地打电报来祝贺呢!」

司的祖父引以为傲地述说,不过声音却突然转为低沉。

「但是,他后来竟然自愿跑去从军,简直愚昧至极。唉,不过正因为是那种个性的人,才会自愿跑去从军吧。你们可别说出去喔,修造……啊,就是这家店的上一任店主,我、修造和慎一从小玩到大,还曾经一起追过这位香苗小姐的母亲呢……」

「唉呀,过去曾有过这样的事呀!」

大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都已经是陈年往事啰!」

司的祖父同样豪爽地哈哈大笑。

「我说裕一,你知道战争吗?」

虽然这世上现在还是有无数战争,可是即便是我这种笨蛋也知道司的祖父并不是指这个。

「唔,您是说太平洋战争吗?」

「嗯,也曾有过那样的时代,不过那些事情就算你们不知道也无所谓吧。来,那本手册借我看看。」

「啊,是。」

麻理子老师感觉上有些慌乱地递出手册,司的祖父一接下就啪啦趴啦地开始翻阅,一边发出「喔~」的声音后,摊开一张夹在手册最后一页的破烂纸张。

「这是慎一的字迹。」

纸上写的是和刚刚类似的文体,不过字迹却不太一样。

我和麻理子老师脸凑在一起,阅读那篇文章。

「这是……遗书吗?」

麻理子老师呢喃般地说。

司的祖父点点头。

「当时,大家在出征前都会留下这种东西。」

麻理子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数度眨眼。

「这样啊……」

声音末了转为沙哑。

我读完后,望向倒在那边的老爷爷,虽然比不上司的祖父,体格也相当结实硬朗。但是,当他浑身无力倒在那里的此时此刻,早已打回原形,变成和实际年龄相符合的样子。不但整张脸皱巴巴,到处都是老人斑,手部关节简直像是木根,双手指尖也都有些变形。一定是长年在类似工厂的地方工作吧,我有个当机械工人的叔父也有这样的手。

那封遗书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中是位穿军服的青年。

那个年轻人,五十年前驾着小飞机冲撞敌舰的年轻人,满脸稚气地笑着。

(真是败给他了……)

我望着脏污的造型人偶气球,这么想。

8

天桥下的列车发出喀当喀当声响,一边往前驶去,傍晚的空气混合着油臭以及尘埃的气味。即便夕阳西沉,天空还是蓝蓝的,只剩东边天空稍微有些发白。白天炙人的炎热仍留存于空气以及大地中,那样的热气让人频频冒汗。

「战争啊——」

近在身旁的麻理子老师呢喃般地说:

「戎崎同学,你觉得有真实感吗?」

我整张脸靠在扶手上直接摇头。

「那种事情,哪会有什么真实感。」

铁制扶手整天曝晒在太阳之下,靠在上头的下巴因此觉得有点烫。

麻理子老师再度呢喃般地说:

「还真的没有呢!」

「真的没有。」

「可是,以前的人就是怀着那种想法去打战的。总觉得好像很厉害,又好像很蠢。」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像那样子自寻死路,虽然厉害却也很蠢。的确,为了什么去以身相殉的行为或许很美,不过正因此也同时存在滑稽的一面。或许,那种事情根本就是无可奈何的吧。

我试着回想那封执拗、美丽同时滑稽的遗书。

炎热暑气与日俱增,双亲大人别来无恙?数度接获来信却未能回信,实在抱歉。如今总算能够回信说明,实因本队已决定出击,在反复密集训练的情况下无法收取来信。慎一方才一口气读完在此期间累积之来信,如今才得以提笔回信。不过,这也成为慎一的最后一封信,不久后将于靖国迎接二十岁的夏天,因为自己将以光荣之特攻队身分出击。

父亲大人,慎一将遵从嘱咐为君为国鞠躬尽瘁,敬请为此感到欣喜。母亲大人,慎一已遵从嘱咐,向来敬赌博、酒类以及女色而远之。酒类的话,方才长官大人让慎一喝过,其实也不是多好喝。是否要多喝一点,才能领略个中美味呢?至于赌博以及女色,似乎此生已经无缘一窥究竟了。勇二郎,请牢记我们一起捕抓甲虫的往事。

敌人已经逼近眼前,自己若不投身战役,不论国家、父亲、母亲还有勇二郎也将一并毁灭,此身若能代为一死,心中了无遗憾。慎一胸怀见敌必杀之精神,必定撞沉敌方空母。

明年春天,靖国将绽放无数樱花,于绽放之樱花中,有一朵便是本人慎一。若逢樱花绽放之际,即便劳烦也盼务必前来靖国,慎一孤身一人深感寂寥,只求得见父亲大人及母亲大人慈颜。

永别了,父亲大人。

永别了,母亲大人。

永别了,勇二郎。

要做个好孩子,承欢父亲大人及母亲大人膝下。

昭和二十年七月十四日慎一

真是败给他了。

叫人怎么办才好呢?

不能把他当作笑话,也无法因此觉得感动。不对,干脆大笑出声或许还比较好吧。

不过,果然遗是有人觉得感动。

「唉,不过,我会加油的喔。」

麻理子老师没头没脑地如此宣言。

「嗯,我会加油的。」

「加油是……是指当老师那回事吗?」

「看过刚刚那封遗书后,就开始觉得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哇,不愧是热血的麻理子老师……

我的话,该怎么说,就不那么觉得。而是更为复杂,或者该说是微妙的情绪,也许比较接近迷惑吧。

我很明白有人会产生像麻理子老师一样的想法。

可以理解。

不过,总有种和那想法不同的感觉,可是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或怎样的不同,也无法以言语形容就是了。说不定是因为早已失去纯真的现代年轻人……也就是我,正竭尽所能地想要逃离各种事情吧。

总之,我并不像麻理子老师一样那么想。

……正当我满脑子想着这些时;!

「喂,这算是种廉价的忧伤吗?」

听到麻理子老师这么问,吓了我一跳。

「即使是,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

「或许吧,只要可以因此产生拚劲,怎么样都好吧!」

我说出这番最为适当的答案,麻理子老师还是很开心地笑了。

「说得也是。谢谢你,戎崎同学。」

麻理子老师的脸庞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闪耀着红色的光芒,看着麻理子老师那样的神情,也开始觉得或许就这样也好。是的,只要可以因此产生拚劲,怎么样都好吧……

那时候,我们眼前飞过一只色彩模糊的蜻蜓,我们持续凝望那只蜻蜓,蜻蜓彷佛失去可以去的地方,有那么好一会儿就在我们身边一圈圈地飞翔。

「就快到秋天了耶。」

听我一呢喃。

「对啊。」

麻理子老师点头。

「夏天结束了呢。」

才看到蜻蜓流畅地划过天空,不久后便朝斜阳的方向飞去,那渗着红光的身影,看来隐约像架飞机。像架只储存单程燃油,始终漫无目的飞翔的飞机,同时也有点像掉落在地面的蝉。

「戎崎同学,你有梦吗?」

麻理子老师刻意作弄似地,同时信心十足地问。

「我想交个女朋友。」

我苦笑着回答,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不,是六成认真……大概是七成吧。

麻理子老师非常一本正经地问我:

「你有喜欢的女生啰?」

「……不是啦,没有。」

「那是有目标啰?像是有可能当自己女朋友的女生之类的?」

「……不是啦,也没有。」

麻理子老师的双眼瞇得好,细,简直像司的眼睛一样。

「总觉得有点不纯洁耶。」

「有什么关系嘛,不纯洁就不纯洁。」

反正十七岁的少年就像是每天把不纯洁穿在身上到处走一样。

「最好是可爱的女生,要那种可爱到不行的。」

「个性呢?」

「只要长得可爱,不管什么个性都可以原谅。」

「任性得不得了也行?」

「当然。」

「现在是这么说,如果真让你碰到,搞不好会后悔喔!」

「不会,我还是会原谅她,如果可爱的话。」

「戎崎同学,你果然很不纯洁耶!」

麻理子老师说着,可爱的双颊又鼓了起来。

还真是个热血沸腾的人呢。

说我不纯洁?

谁管妳啊。

对吧?

来尽情谈场快乐的恋爱吧,手牵着手在城镇中散步吧,然后也来接吻或什么的吧。

我暗地里,不纯洁地想着这些事。

在蜻蜓遨翔的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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