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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你的夏天、已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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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啊?

被逼着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我的个性真要归类,是属于保守畏缩,不是那种可以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所以,学校的朋友大概就只有小舞或美纪,特别是和男生说话这种事情,即便到现在第二学期有时候都还会觉得有点恐怖。每次一看到小舞,有时候也会觉得好羡慕,因为小舞不管是谁都可以很轻松自在地聊起来。之前,因为和凑中举办交流会,和他们学校的学生一起到滨名湖去,当然两校的老师也都在,感觉上就是一个很普通、很认真的交流会。当天早上,我们本来都待在一个像研习中心的地方,讨论什么「战争」、「歧视」或「志工」等主题,不过那天天气好得不得了,老师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午就变成类似自由活动的时间。因为是在旅行,我整个人莫名地也轻松起来,自然而然就和大家玩在一起,面对别校男生说起话来也不会那么紧张。那天真的很开心,整颗心感觉好轻盈,好像和平常的自己判若两人。

当我望着一闪一闪反射着光线的湖面时,有个叫做木本的男生对我说:

「那个发夹很可爱耶。」

我很喜欢这个发夹。

是去年结婚的姊姊送我的,它在暗处是一般的深青色,不过由于材质类似琉璃,一照到光线就会变成澄澈的蓝,一闪一闪散发光芒。

木本同学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很想试着和他聊聊。

可是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就连「谢谢」都说不出口。

到头来只能微微一笑,点点头。

这样的对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像「今天天气很好耶」或是「妳学校感觉上是什么样子呀」之类的话,大概就可以聊很多吧。

但是,因为是被赞美。

虽然不是在赞美我,而是发夹,但是毕竟是被赞美。

所以,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即便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拚命想挤出一些话来,不过此时其它团体碰巧走近,我也失去和木本同学单独说话的机会。其实是想好好谢谢他的,因为被他赞美,想说声「谢谢」,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不久后也已经接近傍晚,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天空的蓝色逐渐淡薄,四周开始起风,影子也越拖越长……让人感受到一天即将结束的寂寥。

当我正要坐上巴士时,发现木本同学的身影。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绕到巴士后面去。

怎么回事啊,我虽然这么想,不过因为这是个道谢的好机会,于是我鼓起浑身上下所有勇气,步下才刚踏上的巴士,从他后头追上去。

然后……然后就不小心被我撞见了。

木本同学正在和小舞交换手机电话号码。

我吓了一跳。

那种事情,我是绝对做不来的。

回想起来,木本同学和小舞之间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好气氛,两人总是在一块儿,小舞还常把手放在木本同学肩上,不过呢,虽然说是把手放在人家肩膀上,却完全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感觉,而是非常的自然。因为我没办法像那样子和男生互动,反倒觉得脸红心跳,而那样脸红心跳的自己更显得可悲。

所以。

是的。

要单独和一个不太认识的女生见面,对我来说是很沉重的负担。

「好讨厌喔……」

这句话不自觉脱口而出。

从刚刚开始只会不断重复这句话。

如果回头看,我所掉落的那句「好讨厌喔」大概已经黏在柏油路面上,绵延十公尺之长了。

啊,看到医院了。

那是间好大的医院。

虽然已经可以看到医院,可是还要辛苦走上多久才能够抵达呢?

五分钟?

十分钟?

如果永远都走不到就好了。

「喂,吉野!」

柿崎老师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吉野绫子!」

柿崎老师真是个急性子的人。

我不过稍微恍神一下,就立刻开始喊全名了。

我慌慌张张起身。

「是,是。」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看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头发,有没有翘起来啊……

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站起来,立刻惹得大家暗自窃笑,可是我又不懂为什么,心里直发慌,明明是个简单的问题,却回答得语无伦次。即便如此,我总算还是迅速答完,随即坐下,而坐在隔壁的小舞果然边笑边告诉我:「妳头发翘翘的喔。」自从那件事之后,当我上课被叫起来时,一定习惯性地先以双手压压头发。

所以,头发大概没问题吧。

就算是这种鸡毛蒜皮的无聊小事,如果没有慎重地说服自己就会心神不宁。

「这个呢,帮我拿去给秋庭里香。」

柿崎老师递出一叠讲义,一边说。

秋庭……

因为是个不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还搞不懂老师在说谁。

「啊,是的。」

我会意过来的同时也点头。

然后,我望向教室最后面,位于门口旁的一张桌子,被晾在那边整整一学期,谁都没坐过的座位。教室后面同样也有个没人用过的置物柜,上头挂着写有「秋庭里香」字样的名牌。但是,全班几乎没人看过那个秋庭里香,据说她身体很差,一直都待在医院里,好像是攸关生命安危的疾病,不仅没来上过课,甚至连学校都没来过。

不过,因为她确实也算是高田国中三年一班的学生,所以柿崎老师每周有好几次会叫班长岬同学或立花同学,帮忙把上课用的讲义送去给她。

岬同学因为盲肠炎住院中。

立花同学之前在社团比赛中——她是垒球社的——锁骨骨折,所以也请假。

可是,为什么叫我啊?

我这样的想法大概显露在脸上。

「妳家不是住在币原医院附近吗?所以拜托妳了。」

我家的确离币原医院很近,走路大概十五或二十分钟吧,虽然感觉上好像有其它人比我住得更近,不过其实也搞不太清楚。都已经到第二学期了,我几乎不知道总共三十五人的同班同学到底住在哪里。而且就算有人住得更近,也不可能把这差事硬塞给别人。

如果是小舞的话,就不一样了吧。

「松尾同学家住得更近喔!」

就像这样,以有点开玩笑的感觉说,但是小舞说来就完全不会惹人厌,而松尾同学一定也会想说谁叫小舞是个美女呢,真拿她没办法耶,然后不自觉地接下这份差事吧。

我就不可能,这种事情就是做不来,我不像小舞那么会说话,也跟美女沾不上边。

所以,我才会像这样独自往医院走去。

一到医院,院内大到让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往哪,或是要怎么走才能到秋庭里香的病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之,光是大厅就有数十人,而且每个人都是一张臭脸,也是啦,生了病才会到医院来,心情当然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我到服务台问路后,期间又迷了好几次路,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挂着「秋庭里香」名牌的病房。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生呢?

听说一直都在住院,所以大概是个乖巧温柔的女生吧,如果生的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更应该是这样。

如果是个乖巧温柔的女生,或许连我都可以毫不胆怯地自然交谈了。

一敲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声音说:

「请进。」

我深呼吸一次,然后在打开门的瞬间,立刻有什么猛烈撞击脑袋,感觉上就是「砰」的一声。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眼角自然捕捉到某个移动物体,那是个熊熊绒毛玩具。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刚刚是这个熊熊绒毛玩具掉下来吗?

为什么?

我在混乱之余抬起脸庞,随即与一个女生四日相对。

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看着我。

感觉似乎有点惊愕。

「……请问……」

我慌慌张张地说,但是接下来要说什么呢?啊,对了,我有带讲义来呀。

「那个……我把讲义带来了……」

秋庭里香保持沉默。

「岬同学和立花同学都请假没来……所以……」

就我一个人在说话。

「所以……由我……代替……」

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虽然有点火大,可是又觉得无法好好说明事情的自己有够窝囊,话说到一半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我走到床边,把讲义递出去。

「放在那边就好。」

秋庭里香终于开口。

我看向她以眼神示意的边桌,那里堆了好多讲义,全都是学校上课用的讲义,是岬同学和立花同学之前持续拿过来的。那些讲义上什么都没写,就只是叠在那里而已。

一定连看都没看……

走过漫长的道路、一路挥汗、踏着影子,被影子追赶,掉落无数个「好讨厌喔」,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不过那一切的一切简直毫无意义。好像费尽千辛万苦来这边扔讲义似的。

喂,秋庭里香说:

「把轮椅推过来。」

「啊?什么轮椅?」

「我想到外头去。」

听到她没头没脑地这么说,我也搞不清楚状况,当下也只能呆立于原地,秋庭里香的脸色似乎因此逐渐转为不悦。

「我一个人没办法,所以希望妳带我去啦。」

「…………」

「放轮椅的地方去问一下护士就知道了。」

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女生啊。

我为什么非得帮妳这个忙不可呢?

我只是帮妳拿讲义来的啊。

但是,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有遵照秋庭里香吩咐走到走廊去,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护士,说明理由后,把轮椅借来。

和秋庭里香的散步——话虽如此,我也只是推轮椅而已——一点都不好玩。她一直保持沉默,我也同样闷不吭声,在医院外头大概走了五分钟后,秋庭里香就突然说要回房,然后我又手忙脚乱地把她推回病房。真的,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女生啊。可是,我又怎么会和这种女生打交道呢,或许是因为没勇气说「不」吧。

我把秋庭里香送回去后,好不容易才踏上返家归途,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斜,气温甚至有点过凉。夏天时感觉漆黑一片的柏油路面,如今看来反倒显得稍微发白,之前总觉得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炎热夏天已经完全离去,紧接着被推出场的是秋天。

我凝视自己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一边想起秋庭里香。在实际打照面之前,我压根没想过秋庭里香的事情,毕竟她的座位总是空着,只有在班级名册上才会看到这个名字,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也不能这么说,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等同于不存在的存在」。但是,像这样实际见过本尊后的现在,她的事情便深刻浮现脑海,她有张非常漂亮的脸蛋,长长的头发,任性到不行……最后的这个「任性」或许让人印象最为深刻。

竟然可以对头一次见面的人下命令,普通人应该做不到吧,我就绝对不可能,就连小舞也应该做不到吧。小舞一定会更技巧性地,感觉上像是请托似的,让对方倾听自己的请求。啊,这么说来,说秋庭里香「任性」还不如说她「直率」吧,可是「直率」一词似乎又过于溢美,似乎也没有那么上等,那,该怎么说呢。任性、直率……强势……高兴怎样就怎样……不擅人际……啊,这样或许比较贴近。秋庭里香是高兴怎样就怎样,然后不擅人际,而小舞就是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过却擅于人际,似乎很像,说起来又截然不同……我正思考这些事情时,有个巨大声响让我停下脚步。由于事发突然,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过一会儿才发现那声音是汽车的喇叭声。那是一辆白色的大车,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就连现在也是一样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好像是要开进停车场,被我挡到了。可是,我走的是人行道,不论再怎么想我都拥有行人优先权,根本就不需要这么没完没了地按喇叭啊。定神一看,坐在车内的是个有点发福的男人,戴着银框眼镜,我们的眼神一对上,他立刻又朝我按喇叭。叭~叭叭~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怕,深深低头后赶紧让到一边去,那辆车随即发出轰隆隆的引擎声响,粗暴地冲入停车场。一阵排气管废气迎面袭来,害我咳嗽不止,喉咙也好痛。胸口深处情绪糟到一个不行,今天还真是衰事连连耶……

我目击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因为岬同学和立花同学都还在休息,所以隔天还是由我把讲义送去给秋庭里香。好讨厌喔、好讨厌喔……我心底果然还是想着相同事情,不过这次没迷路就直接走到她的病房,抵达时听到里头传来大人的声音。

因为门是开着的,我探头一看,里面站着两个穿白袍的男人。

其中一个背脊挺直,五官端正,总而言之长得真的很帅。

另一个则有点望幅,戴着一副感觉阴沉的银框眼镜。

是那个人。

开白车的那个人。

当时猛按喇叭。

讨厌鬼。

那两人一起端详一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纸张,严肃地交谈,秋庭里香则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餐台上放着餐点。

在我烦恼着到底应不应该进去时,秋庭里香掉了一只笔。

咦?故意的?

感觉上不像是不小心的,而是刻意从边桌拿起来,扔到地上去的。掉落的笔发出喀当一声,两位医师似乎也马上察觉到了,稍微发福的那个人嘴里频频抱怨——从这边听不清楚他念什么,不过从语调可以听得出来——弯身想去捡笔。

就在那一瞬间。

秋庭里香拿起放在餐台上的饭碗,直接就倒了下去。随着波答波答声响,白色物体从医师头上滴落,啊,是稀饭。那不是不小心的,当然是故意的。秋庭里香紧接着拿起另一个碗,这次换倒装在里头的味噌汤,汤料是海带芽,那些东西全都黏在医师头上,然后是炖物、撒有柴鱼片的冷豆腐,最后连腌制物也不放过。

「好厉害……」

我不自觉地如此低喃,我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的,而且还只把甜点的布丁留下来。

「好厉害……」

好像不只是我有同感,长得很帅的那位医师也拚命忍住笑意,虽然姑且摆出怒容,面颊附近却频频抽动,莫名地感觉得出来他觉得很好笑。

头上顶着海带芽的医师,因为打击太大而茫然失神。

秋庭里香这个人,好厉害……

即使如此,秋庭里香还是很任性。

等护士清理过脏乱的病房,我好不容易踏进她的病房。

「那个,讲义……」

「帮我去买书。」

我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真的是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咦?书?」

「我没办法去买,妳帮我买来。」

「…………」

「这本书的续集。」

秋庭里香给我看的是《小妇人》。啊,这我知道,姊姊国中时在看这本书,我也跟着姊姊一起看了。姊姊那本是附动画图案的版本,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碎碎念,抱怨什么之前的封面明明比较好,动画一播竟然就换成这种版本的,有够过分的耶,然后好像连续几年都还是一样没完没了地为这件事情生气。

「钱那边有。」

她的手指指着边桌。

「最上面一层抽屉。」

一开抽屉,里面放着七张一千圆大钞和大概五百圆的零钱,钱这样随便放好吗?

「那个……」

「怎样?」

「我只拿一千圆走喔,因为是文库本,我想这样应该就够了。」

「拜托了。」

那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明明说的是「拜托」,却完全没有「拜托」的感觉。或许是习惯命令别人后,便逐渐丧失体贴或温柔,命令别人已经变成理所当然。

「那我先借一下喔。」

明明是自己说的话:心里却想着「好奇怪的说法喔,这明明就不算借呀」,一边抽出一张千圆钞,放进裙子口袋。秋庭里香她完全不看我,只管躺在床上发呆,所以不管我想偷多少钱,她也不会发现吧。

我用讲义换了张千圆钞,然后走出医院。再怎么说秋庭里香也是个病人,所以必须对她好一点吧。但是被她这样一命令,就无法这么想了。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去买,既然都已经拿钱出来,就必须把书买到手,拿给秋庭里香才行。

啊,对了……

我不经意想起,我家也有这本书啊,姊姊把书就留在家里的书架上。如果把那本书借给她看,就不用花钱,而且比起书店,到家里拿还比较近,那样也轻松多了。我犹豫了一下子,就走向自己的家去。妈妈还没回家,整间房子寂静无声,我慢吞吞地步上阶梯,朝姊姊房间走去。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如果真回来就是闹离婚,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姊姊的房间仍旧保持着原状,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只剩贴在墙上的偶像海报,就各种层面而言,都逐渐黯淡褪色。我查看书架,很快就找到想找的书,小妇人的续集,全书分上下集,叫什么《续集-小妇人之爱》这种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的标题。那个「爱」根本就可以不用加吧,我犹豫再三,最后只拿了上集,然后离开家。

我再度朝医院走去。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非得做这些事情不可啊,这次一定要说「我不要」,或说「我又不是供妳使唤的奴仆」。可是,如果秋庭里香生气怎么办,好像很恐怖耶,她要是气得破口大骂,我搞不好还会哭出来呢。只要想到这些,心情就变得很忧郁,还是干脆直接回家算了,那样就可以不用再和她打照面了。啊,可是,书怎么办,没用到的钱也必须还给人家呀。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同时,医院已经到了。

啊呦,好讨厌喔……好讨厌喔……

慢慢地开始呼吸困难,感觉上像是温热的空气全卡在喉头,没进到肺部去。我停下脚步,试着大口深呼吸,就在那时候,身边矮树丛中有个人突然冲出来。

由于事发突然,让我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

「猫咪~猫咪~」

她神色慌张地低喃。

猫咪?

为什么这么说?

我立刻就了解她这话的意思了,因为有只褐色的小猫咪正在矮树丛中走动,看来大概是在找那只猫吧。可是,女人从那边似乎看不到,还是一边「猫咪~猫咪~」地低声呢喃,四处张望。话说回来,怎么会有这么笨拙的人啊,她本人可能也打算东看看、西看看地到处寻找,但却始终都在原地兜圈子,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啊,被绊了一下差点就跌倒了,她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绊到的,明明就是个没有段差的地方呀。小猫咪还是在矮树丛中,频频嗅着泥土的味道。

我直觉如果坐视不管,她应该永远都找不到小猫咪,于是试着出声叫她。

「那个……」

女人以一副吃惊的表情望向我。

她好像一直都没察觉我的存在,竟然连近在身旁的我都没发现……有够迟钝的,这样怎么可能找得到小猫咪嘛。这应该也算得上是种才能了吧,我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

「要找猫的话,在那边喔。」

「咦?真的吗?」

「是的。」

女人低喃「猫咪~猫咪~」一边往矮树丛旁边走去,随即蹲下身,往里头窥探。

「啊,有了。」

她以雀跃的声音说,同时伸出手。但是她却碰不到小猫咪,小猫咪反而跑到更里面去了。那只猫好像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太热中于野外探险而已,我才这么想时,那个女人一头就钻进矮树丛中,就那样直接匍匐前进,然后在钻进高度及腰的矮树丛后,又倒退爬出树丛。

「妳看。」

她得意洋洋地让我看她以双手环抱的小猫咪。

「喔。」

我姑且点点头。

话说回来,她还真是个怪人,我本来以为大人都是更为思虑缜密的,像那样钻进矮树丛中,不但飘逸的长发变得乱七八糟,还到处黏着树叶,裙襬也都沾上泥土,简直就像个孩子。事实上,她脸上所浮现的正是孩子气的率真笑容。

「这只小猫咪,叫做小额头喔。」

「喔。」

小额头?

「你看,牠的额头不是凸凸的吗?」

「啊,真的耶。」

「所以,叫做小额头。虽然吾郎说要叫『额头助』比较好,可是好好一个女生叫什么『额头助』,太可怜了嘛,对不对?」

「喔。」

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那个吾郎是谁啊?女生……大概是指这只小猫咪吧,所以说是母的啰?

「小额头、小额头,吃完饭饭,肚子就饱饱啰。」

她以温柔的声音对小猫咪说话,小猫咪对她喵了一声,女人旋即以惊人的气势问。

「妳刚刚有没有听到?」

那是十分认真的脸庞。

我不自觉地感到畏怯。

「听到什么……?」

「这孩子刚刚叫了吧?」

「是的。」

「牠是说『饭饭』吧。」

「呃……」

饭饭?

「牠说了耶,『饭饭』」

「喔。」

「猫咪也会说喔。」

她特别热心强调,而且还得意洋洋。怎么回事啊,这问医院不管是秋庭里香也好,很多高兴怎样就怎样的人吗?

当我正在疑惑时,背后传来声音。

「在这里啊。」

是男人的声音。

一回头,之前在秋庭里香房里的那个帅医师就站在身后,像这样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个人不仅帅,还很有型。头发打理得服服贴贴,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蓝色衬衫不仅用心烫过,还系着一条与衬衫颜色相当搭配的领带。这领带的花纹叫什么啊,结婚典礼前姊姊还向妈妈讨教过挑选以及系领带的方法,我当时都在旁边一起听,大致也都学会了。啊,对了,叫做「点状条纹」,然后那种领带结叫做「温莎结」。将领带摆成一个圈后,先往左绕一圈,然后拉向右侧,接着由右自左绕一次,最后再绕一圈从后面穿出来。这种结比双环结难绑多了,领结下方凹痕也很漂亮地呈现出来,绑的时候一定费了一番心思吧。领结较大的温莎结很适合敞角领口,看起来真的好有型。姊姊那时候一再重复练习,说日后才能帮老公打出漂亮的领结,嘴里还一边「难死了、难死了」地直发牢骚,把爸爸当作练习台,可是那时候的爸爸看起来好像还满开心的。

明明就在身边而已,女人还是大动作地猛挥手。

「我找到小额头了!」

「妳刚刚都在找吗?」

「嗯。」

女人笑嘻嘻地点头,从她笑的方式可以看出他们两人是恋人,因为那是非常甜蜜的笑容。医师一副「真拿妳没办法」的样子,同样露出甜蜜的笑容。

「太好了,额头助。」

「不对、不对,是小额头啦!」

「叫什么都无所谓吧。」

「如果让牠混淆,记到不对的名字怎么办?」

「喂,这可是野猫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吧?叫什么额头助、小额头、小虎、或是条纹次郎都好。」

「哪有这种道理。」

「名字叫什么都无所谓吧,额头助?」

「就跟你说是叫小额头了嘛!」

哇,怎么觉得这两个人有够幸福的耶,我明明就在旁边,却俨然已经完全进入两人世界。像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应该若无其事地离开吗?当我正在犹豫时,医师终于出声对我说:

「妳刚刚也在帮忙找吗?」

「啊,是的。」

「这样啊,谢啰。妳应该是里香的朋友吧!」

「啊,那个……」

朋友,感觉上好像不太对。

此时,医师突然嗤嗤发笑。

「今天那个,实在精彩绝伦吧!」

「哪个?」

「妳也有看到吧,里香把稀饭倒到山崎头上那件事。」

啊,是说那件事啊。

「是的,我看到了。」

我老实地点头。

「毕竟是同事,我也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不过山崎实在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已经是……该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个性糟糕、粗线条、庸俗、白痴到无药可救。身为一个医师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烂到极点了。」

嘴巴说不想讲,却尽其所能地把人家损到不行……

「然后呢,今天还说了一些话惹毛里香,唉,里香也不对啦。不过,那还真厉害,普通女生根本就不会像那样突然把稀饭倒下去,对吧!」

「是,的确不会。」

我立刻回答。

医师已经开始捧腹大笑。怎么回事啊,女人温吞地问,于是医师就把那件事告诉她。我跟妳说,里香她好厉害,她把笔弄掉时,我就想她可能会有什么动作,可是怎么样都没想到竟然会把稀饭倒下去,而且之后连味噌汤也倒下去。女人边听边抱头,嘴里「嗯、嗯、嗯」地低喃。

「吾郎,可是我也觉得你好像应该生气比较好耶!」

「可是,那真的很好笑吧?」

「问题不是这个啦!」

「有什么关系,那样还算是小意思哩,谁叫山崎那么白痴,活该。先别说这个了,喂过额头助了吧?我们也去吃点东西。」

医师说完转向我这边,女人在他身后生气地说:

「就跟你说不是额头助,是小额头啦。吾郎大笨蛋,大笨蛋,」

可是,他感觉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里香她呀,虽然是那种个性,可是要麻烦妳不厌其烦地陪陪她啰。对了,我就先给妳个良心的建议吧,诀窍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论如何只管忍耐就是了。」

请问,这是哪门子的诀窍啊?

在我出口询问之前,医师已经先说「拜啰」,紧接着迈出脚步,女人也迈开脚步从后头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后便回头,用没抱小猫咪的那只手大大挥舞,一边展露笑容。于是,我也对她挥手。我挥了一阵子,放下手。她也同样放下手,而她那只才刚放下的手,随即就被包覆在医师的手中。好……好大胆,对医师而言这里等于是职场,竟然敢在这里和情人牵着手走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只有一点点……是的,可能也有一点点觉得羡慕吧……

「这个……」

我一递出书,秋庭里香眉间顿时出现深深的皱纹。

「这本书是什么东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实是我姊姊的……因为我家就有续集……再花钱买也浪费……」

我突然问想到。

小舞之前曾说过最讨厌旧书,还说根本就不想碰那种之前不知道被谁看过的书,如果秋庭里香也一样怎么办。她既然和小舞一样任性,所以搞不好也会有同样想法。如果真是那样,就必须去买本新的,唉,又要这样来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里香抬头看我。

「妳要借我吗?」

「唔,嗯。」

喔,她沉吟。

「谢谢。」

语调果然还是一样冷淡。

完全感觉不出什么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时,被小舞叫住。

「喂、喂,后天怎么样啊?」

后天?

怎么样?

我一头雾水,呆呆地伫立原地。后天是星期天,也没有特别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也还没决走要怎么样。

小舞惊讶地问我:

「咦,绫不是也要去吗?」

「去?去哪?」

当我这么说出口的瞬间,小舞脸上浮现「完蛋了」的表情,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啦!」

啊哈哈,她一边勉强挤出笑声。

「我是要和补习班的女生去玩,这么说起来,是我弄错了啦!」

小舞仍旧勉为其难地笑着,然后仓皇离去。

这样啊……

我望着小舞远去的背影,终于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约好要到哪里去玩啊。而我并没有被归为团体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让我加入啊。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个性保守畏缩,常常无法顺利表达心里的想法,所以总无法和周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经和我渐行渐远。而且说实话,比起和别人打交道,我还比较喜欢一个人看看书,做做白日梦。与其说喜欢,应该说这样比较安心。只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头来却往往天不从人愿,过程中净是痛苦辛酸罢了。如果单独一个人,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的国度。王国。但是,或许正因为住在只有一个人的王国中,我才会变得更糟糕吧。我脑袋里的这些想法,或许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课后,我变成一个人单独回家。

一回神,不论小舞或美纪都已经不在身边,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回家。午休那件事当然已经传开,所以大家才会躲着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果一起的话,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们……

我双脚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乱踢,一边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时候来喝杯麦茶,虽然肯定已经冰过头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没什么东西好喝吧。话说回来,今天还真热,都已经九月了耶。山那头是造成气温酷热的原因——太阳,现在都已经大大西斜,所以光线不会太强,双眼也可以直视。眼前的太阳是一片澄澈的暗红色,非常美丽,那光芒将巴上站老旧的长椅、尘土飞扬的柏油路面、购物中心的墙面、还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样澄澈的暗红色。啊,说到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现在这样凝视过同样的太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大概五、六岁吧,总之是在上小学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约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约好的公园里等她。我还记得我穿着短袖,露出来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没错。幸惠迟迟没有出现,我就独自荡秋千、独自吊单杠、不久后心想如果到高处去,只要幸惠一来就可以看到,于是又独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面上,我一挥手,影子也跟着挥手,我笑,影子却没有笑。后来,影子越拉越长,风也越来越凉,开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还是没来。太阳已经完全西斜,几乎就要挂在山脚上了。时值傍晚,周遭还残留些许白天的热气,因此更让人感到寂寥、悲戚。幸惠没来,我心想「怎么搞的啊」,不过仍旧独自照着太阳。持续凝视太阳后闭上双眼,黑暗中隐约浮现摇曳的太阳残影。只要一想到幸惠没来,鼻子深处就会一阵刺痛。

隔天试着询问之下,幸惠只是笑说:

「路上碰到亚由美,就一起去游泳池啦。」

语气完全没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游泳池好玩吗?」

其实,或许应该发脾气的,又或者应该大哭一场。但是,我觉得那么做的话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而已,所以只是持续笑个没完。鼻子深处隐隐刺痛,像昨天一样。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绫该不会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脸庞此时终于流露出担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样子还是让我很难受,所以我撒了谎。

「没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气又很热。」

明明就一直在那边等,明明完全无法处之泰然呀。

西斜太阳的红色光芒、拉得好长好长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无一人的游乐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岁的现在,仍旧残留心底。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我,我仍旧残留于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学和立花同学还是请假没来,所以把讲义送去给秋庭里香的工作,理所当然仍旧由我负责。秋庭里香还是老样子,任性而且高兴怎样就怎样,有时候碰到她心情恶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开口跟我说话,就算我主动跟他说话,也把我当隐形人一样,默不吭声。亏我还辛苦帮她送讲义,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今天的秋庭里香,心情比平常都还要恶劣。

「讲义,我就先放在这边啰。」

没反应。

「那,我走了。」

没反应。

她沉默地陷在床铺中,就连眼脸都没张开,简直就像是个人偶躺在床上。我进病房时她还醒着,现在也不可能在睡觉。

不过,就在我走出病房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帮我把下集拿来。」

我手握着门把,直接回头。

「下集?」

「小妇人的……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啰?」

又没反应了。

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其它的就无所谓了吗?我当然觉得火大,不过还是点头。

「知道了,下次会带来。」

我虽然也觉得这种时候可以发脾气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没这种气魄。

然后,隔天……

去学校之前,我先从姊姊房间拿了小妇人续集的下集。我为了把书带走打开包包拉链时,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贝丝死掉了。

小妇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长的玛格时髦、稳重个性温和;二姊乔活泼、好奇心旺盛、立志成为一个作家;而三姊贝丝乖巧温柔、体弱多病,她没去上学,一直都待在家里;然后是最年幼的爱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够挺,事实上却是最漂亮的美女。每当看书时,我就会将本身感情投射于书中人物身上,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将书中人物和自己重叠在一起。而且,那样看起来有时候也比较有意思。我看小妇人的时候,总是会帮乔加油,毕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总觉得如果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里香看书的时候,是不是会像这样将本身情感投射于书中,可是她因病无法上学的遭遇就和贝丝一模一样。然后,如果秋庭里香也将情感投射在贝丝身上的话……

别把下集给她会不会比较好啊?

我犹豫地拿著书伫立原地,后来听到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绫子,妳时间来得及吗?」

那声音显得不太高兴,我一看手表时间紧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书放进包包,随即冲出家门。

下课后,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讲义。

我拖着比往常还要沉重的脚步走向医院,一颗心被各种事情压得好重。如果那所谓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话,现在老早就已经沉到肚子了吧。小舞她们星期天要去哪里啊?她们午休时聊得好起劲,不过只要我一到旁边,就会立刻转换话题。她们可能也是因为顾虑我的感受,但是那样子还是让人有点难受。

而且,还有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把书拿给秋庭里香,苦思再三仍旧想不出个结论来。或许应该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书拿给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烦恼,但是生性优柔寡断的我就是会想东想西。像她那种高兴怎样就怎样的女生,整天只会要任性,趁机捉弄她也无妨吧。那时候,胸口不自觉充满嗜虐的情绪,没错,这本书,直接拿给她就好了。她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报仇。我的心跳逐渐加快。一定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拿给她,我做得到吗?就连医院还在远远那头的现在:心跳就跳得这么快,真到紧要关头时怎么办?紧张以及兴奋的情绪自然而然地让我加快脚步,一转眼就到医院了。

秋庭里香一看到我立刻说:

「把轮椅推过来。」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吗?

「散步吗?」

「今天我想去屋顶。」

大概是因为心底藏了计划,也不会像平常一样那么反感,因为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经知道轮椅放哪了,所以没去请示护士,就直接把轮椅推回病房。然后,我帮秋庭里香坐上轮椅,就朝屋顶走去。这里的电梯直通屋顶,一下子就到了。头顶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流动的风已经完全是秋天的感觉,一点儿都不热,反而莫名地让人感到萧瑟寂寥。

我把轮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后停在那边,两人有好一阵子就那么沉默不语。我也忘记书的事,茫然凝视田野风景,但是随即又回想起来。就在我回想起来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好污秽。

「喂。」

我自然地发出声音。

「妳喜欢谁?」

「嗯?」

秋庭里香说着,抬头仰望我。

「小妇人里头出现的人物。」

贝丝,我期待听到这个名字,确认后就怀着过分的坏心眼儿,把书拿给她。

但是,我却从秋庭里香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玛格。」

四姊妹中,玛格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乔有才华又不服输,贝丝体弱多病,而爱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玛格却只是个乖巧温顺的女生,梦想还是「当新娘子」。总之,对我而言,玛格就只是个无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过从秋庭里香嘴里听到「乔」或「爱咪」这两个名字的可能性,因为乔是主角,而爱咪是个任性的美女这一点倒是跟秋庭里香很像。但是,我再怎么样都没想到会是玛格,我本来认为唯独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够把感情投射至玛格身上,幸福地结婚,变成一个平凡的太太……事实上,我们女生不是都会踏上这条路吗?所以才不觉得她有什么魅力。反而是像乔或爱咪那样波折起伏,或像贝丝那样红颜薄命比较吸引人。

『我并不想要什么豪华盛大的婚礼。只要身边的亲朋好友都能到场,我看来也能像平常时的我一样,那就够了。』

说出这些话的,就是玛格。

我总觉得这话听来资优生过头了。

「为什么是玛格啊?」

我大吃一惊,太让人意外了。

「因为……」

「嗯?」

「因为她结婚了……」

「咦?结婚?」

我想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之前拿给她的上集中,玛格结婚了,和一个叫做约翰的温柔男人。

「因为结婚了,所以觉得玛格好?」

秋庭里香保持沉默,起初我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才发现她是在害臊。

「妳,该不会是想结婚吧?」

「…………」

「很向往结婚?」

她透明的肌肤有点泛红。班上偶尔也会有那种「好想结婚」的女生,但毕竟是少数,不想成为普通主妇的女生占压倒性多数。我也一样,虽然总有一天会成为普通主妇没错,可是也觉得如果能发挥什么——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像乔或爱咪一样的才华就好了。

「妳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

「那,为什么?」

「不知道。」

她稍微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面颊通红,哇,整个人害羞到不行。她说「不知道」,大概是没有任何道理或缘由,总之就是想当新娘子吧。

「吉野同学喜欢谁呢?」

秋庭里香突然这么问。

一定是想改变话题吧。

「我大概是乔吧。」

「为什么?」

「她不是很有才华吗?想做的事情都会自己去完成。我就没办法像她一样,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什么?」

「就是做不到嘛。」

才华这种东西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而且我的个性也没有那么活泼啊。

唔~秋庭里香说: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总觉得她以格外坚定的语调,重复相同的话语。

「是吗?」

「是啊。」

她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呢?而且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秋庭里香说这么多话。感觉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她会说些让人完全跟不上的话,结果却很普通。而且还说什么「想结婚」,然后自己在那边不好意思。没想到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过,从头到尾都还是一样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为晚餐时间快到了。」

我们搭电梯一下楼,果然正如秋庭里香所言,已经开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车上放着好几个餐盘,护士边走边配送。

当我们回到病房时,秋庭里香就立刻问:

「书有帮我拿来吗?」

「啊……」

「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心跳瞬间加速,怎么办,要给她吗?还是先别给她呢?都因为刚刚和秋庭里香稍微交谈过,那种坏心眼儿也已经完全被冲淡了。她害臊的样子浮现脑海,「不知道」,边说边脸红。先跟她说「忘了」,总之现在先这样蒙混过去吧?她说不定会说「那妳明天拿来」,反正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后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因为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边的包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去,包包拉链也没完全拉好,放在里面的教科书等物品也都露了出来。其中包括小妇人续集的下集,虽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面。深褐色的马区家图像,以动画赛璐珞片绘制而成的封面。

一抬头,秋庭里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东西。

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什么「忘记了」。

我没有不怀好心,我不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把书给她的,但是即便只是暂时性的,心底确确实实存在过那样的念头。她现在正以什么样的心情阅读那本书呢?贝丝是在哪里死掉的呢?我记不太清楚了,感觉上好像是在中间部分,她是否会察觉到我的坏心眼儿呢?

5

岬同学回到学校来了,还骄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肠手术痕迹。立花同学也回来了,手臂还吊着的她暂时不能打垒球,所以有点沮丧。而我也终于可以卸下送讲义负责人的头衔,只要一想到从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里香打照面,就觉得松一口气。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自己不怀好心所造成的结果。

但是,柿崎老师还是这样对我说:

「吉野,把这个送去给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着包包。

「可是,岬同学或立花同学……」

「他们两个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托妳了。」

我没办法,只好接下讲义。然后,勉强移动沉重的脚步,往医院走去,无数「好讨厌喔」一边掉落在脚边。像这种时候,总是很快就抵达医院。我一如往常地搭电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里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无一人,不但秋庭里香不见人影,就连其它物品也清得干干净净,像是放在边桌上的茶具组、堆在床边的书,全都不见了。

「啊,她转院了。」

当我茫然地伫立原地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回头,那个帅医师就站在那里。

「转院?」

「她要进行一个比较麻烦的检查,回大学附属医院去了。妳又来帮她送讲义啊?」

「是的。」

「这样啊,可能是和学校的联系迟了。其实是可以再延一阵子的,可是为了配合那一边的时间表,才临时决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吗?」

医师说着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被独自留下来的我则持续茫然盯着空荡荡的病房。秋庭里香转院了,再也见不到面了,空荡荡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让整颗心也一起变得空荡荡的。好不容易,医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这里来。

「她拜托我把这个还给妳。」

他拿来的是小妇人续集的上、下集。

「里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时候,都一直在看这个。」

「一直……」

「听说是必须把书还给妳,所以慌慌张张地想赶快看完。」

我接过书,秋庭里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这本书,为了把书还给我而手忙脚乱。她毕竟是那样的女生,我本来以为她会满不在乎地把书一起带走,我本来以为她是那种坏心眼儿的女生。但是,我错了,使坏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觉这书中包藏着我的恶意呢?

「请问——」

「嗯?」

「秋庭同学有说些什么吗?」

「什么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明。

「什么都好,就是……」

嗯,医师沉吟,头歪向一边。

「唉,现在跟妳说这些也没用,只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两个孩子会帮忙送讲义来吗?可是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好像都很怕里香,每次都把讲义托给护士转交,没和里香碰面就回去了。就只有妳喔,就只有妳肯和里香做朋友。」

「…………」

「还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时候,里香都会从窗户一直看着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讲她自己的事,所以实际上怎么样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羡慕妳吧。」

「羡慕?我吗?」

「嗯,里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吗?可是妳却可以到外面去,也可以去上学,全都是些里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所以才会这么断言。因为从她的角度看来,我不管什么事情都做得到,因为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着两本书……

「怎么啦?」

即便帅医师这么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我只能凝望手上的书。

姊姊快结婚时,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时候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可是不管响两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终于到大概第五次才终于对手机伸出手。我最讨厌那响了三、四次的电话铃声,姊姊讲电话的声音好低沉,而那异常冷静的声音让我觉得很恐怖。爸爸变得沉默寡言,而妈妈则一直在清扫厨房。

如果就这样分手的话怎么办……宴会场都已经订了耶……

每当想到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么顿时啾地缩成一小团。虽然不关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毕竟是一家人,还是会因此觉得难过得不得了。

当时的某个夜里……

我因为喉咙干想去找东西喝,一到厨房就看到妈妈还没睡,独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么啦?」

吓了一跳的我问,妈妈是那种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着。」

真伤脑筋,妈妈以这种感觉笑了。

餐桌上放着啤酒灌。妈妈平常几乎不喝酒,只是偶尔会陪爸爸在晚上小酌,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妈妈独自喝酒的样子。虽然疑惑,我却假装若无其事,一边从冰箱拿出装有麦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着玻璃杯,在妈妈对面坐下。我倾倒保特瓶,将麦茶倒入杯中,结果倒得太猛,让麦茶稍微溅了出来,沿着圆形的杯底,形成麦茶的圆圈。

麦茶冰过了头,喉咙深处残留些许冰箱臭味,我们家为什么要把麦茶冰得这么冰啊。

「我们家的麦茶为什么都这么冰啊?」

「爸爸比较喜欢这样啊,我也不喜欢那么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热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块啊。」

「不行,不可能的。」

「为什么?」

「爸爸会生气的,他一定会一直念个没完,要求把麦茶弄得更冰一点。与其听他那样碎碎念,还不如冰过头的好。」

该说爸爸是有所坚持呢,还是顽固呢,总之就是个不肯妥协的人。像这些事情,多半都得妈妈妥协。

我突然想起朋友说过的话。

「我跟妳说喔,我朋友家有养猫,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爱喔,不过是杂种的就是了。」

然后呢?妈妈问着,一边喝着啤酒。妈妈独自喝啤酒的样子实在让人感到有够不可思议,都不像家庭主妇了。啊,这是不是所谓的「偏见」啊?

「有时候,虫虫那些东西不是会跑到家里来吗。然后,听说那些猫咪就会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只会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只要蟑螂出现就会闹得乱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说,他们家那只母的只要看到虫虫跑到高的地方就会放弃,可是公的呢,就会一~直等,真的会花老半天等虫虫下来。爸爸大概也一样吧。」

「啊,原来如此,我懂、我懂。」

妈妈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嘴里反复重复「我懂、我懂」,或许是有点醉了吧。

「和爸爸还真像呢,那只猫。」

「真的很像耶。」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妈妈和我分别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以及麦茶。像这样面对面坐在半夜的厨房里,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妈妈好像不是妈妈,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为现在是夜里吗?又或者是因为现在在厨房里呢?

「姊姊会怎么样啊?」

所以,平常说不出口的话轻而易举地溜出口。

「不会怎么样啦,过没多久就会冷静下来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说,绫子。人啊,是很无趣的动物,肚子饿了就会想要吃点什么,寂寞的时后就会想要找人说说话,结婚前也会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无趣到都会迈向同样的道路,但是到头来,大家也都过得满幸福的,不是吗?我也是和爸爸结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总之差不多就那样啦,这期间当然也会吵架,也曾觉得实在有够烦的,可是无论如何也都走过来了。如果是因为这点小事就会怎么样的对象,那还不如在结婚前就怎么样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妈妈很偏激也很多话。

「妳也是,不久之后不论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被卷入类似的事情。对了,不是有那种捕蚊灯吗,会啪擦一声把那些飞蛾扑火的虫子全杀光。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以那种感觉飞进去喔,唉,那样也没关系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后,下次就会注意,就这样进步……其实人再怎么样就是学不乖,笨到有够讨厌,虽然完全不会进步,可是也会慢慢习惯的。」

妈妈用跟说话一样高昂的气势,一口气喝光啤酒,一边说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厨房,一边扔下这样的唠叨:

「妳也早点上床睡觉去。」

剩我一个人后,我试着思考妈妈说的话,感觉上似懂非懂。只是,正如妈妈所言,姊姊后来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结婚典礼当天,姊姊看起来好幸福,比平常看来还要漂亮千倍、万倍。

我背后背负着秋庭里香已经不在的医院,无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进,偶尔也想回头看看,可是就算回头看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走了,已经不在那里了。

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坏心眼儿到极点又任性,有时候却格外坦率,很想结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仅此而已。

啊,还有一件事。

她没有对我说谎,虽然说话很任性,感觉上像是多说无用,可是却从未像小舞那样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诚的态度面对我的人或许正是秋庭里香。

只要活着,即便如我短暂十四年的人生,也会遭遇各种不同的事情。有时会怀抱着那些各种不同的事情,有时则会完全忘怀,不过我们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吧,事后追悔于事无补。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对,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样的人,我也要试着更坦率地面对人家,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来。我要成为这样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还是要尽力朝这个方向努力。如果妈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像我也会逐渐习惯各种事情吧。

我一边祈祷秋庭里香能够达成梦想,一边追着自己逐渐拉长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个像带给玛格幸福的约翰一样的男生,出现在秋庭里香面前,希望他能带给秋庭里香幸福。至少为了能够赎罪,我真诚地边祷告边往前走。

祈祷是否能够传达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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