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弗?你在听吗,克里斯多弗?拜托你别再生气了。」
自舞会结束以来,家中弟弟至今仍在闹脾气。向他道歉再多次也不理不睬,面上总挂着不满的神情。
我自认强迫他穿女装并领着他到处逛是我的不对,但我已经道歉无数次,就是搞不明白他究竟为何如此心气不顺。
我在舞会上和克里斯多弗共舞一曲后,最后还是与女装三人组跳舞的窘境,但我也在舞会期间尽可能与大票千金们共舞过一轮。
我也多少苦恼过,但克里斯多弗负气至此,让我感到得不偿失。
「哥哥……」
「这次是你不对,莉西。」
我向兄长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却果断推拒。
兄长此话一出,让我心中生出浓浓的歉疚,真是神奇。
「我真的错了。求求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我强行凑到弟弟撇向一旁的脸盯视对方,露出一抹班上女生人人好评、笼着一层淡淡哀求之意的微笑。
弟弟用余光横了一眼面露苦笑的我,嘴里幽幽低喃:
「……发。」
「嗯?」
「请姊姊帮我剪头发。」
「啥?」
听见他天马行空的要求,我脸上的假笑不自觉地褪去。
我对剑术是略有自信,但从未剪过其他人的头发,也没有王太子殿下那样的灵巧。
要我砍下克里斯多弗纤细的颈项还行,但真的砍下事情可就大条了。
「姊姊,帮我剪个看起来就很男孩子气的发型!」
「等、等等,你先别急,克里斯多弗。你不需要剪头发就是个堂堂男子汉了,知道吗?」
「适合穿礼服打蝴蝶结还算男子汉?」
「你是和礼服和蝴蝶结绝配的男孩子唷。」
「我就讨厌这样!」
平时不怎么任性的弟弟罕见地无理取闹,委实令人头疼。
克里斯多弗的发型看在眼里蓬松又可爱,非常适合他。
不像某人那样视线被前额的浏海遮挡,也不像少女赤足逃亡时那样艳丽。世上也有适合骑士制服带配剑的女子,我想这就是生物多样性吧。
我试图说服他无果,担心弟弟掉脑袋的兄长最终拍板,替克里斯多弗安排了一名发型师,并由我指定剪什么样的发型。
露出没有半分兴趣的神色,必然会惹得弟弟心情不豫,因此我佯装热情地与发型师讨论。但其实我不过是从发型师提议的发型中选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并未给予具体指示,怎料弟弟似乎还挺满意的。
来说说最重要的成果,看上去大抵是浏海稍厚的齐耳超短发。
蓬松的卷发令整体形象显得轻松明快,隐隐透着股韩流偶像气质。不愧是兄长找来的发型师,成功剪出了比先前更俐落的发型,着重凸显男孩子气,同时却又让弟弟可爱的容貌更加出色,成果喜人。
「太棒了!很好看,克里斯多弗!看起来特别帅!」
我手舞足蹈地大肆赞扬,克里斯多弗则害羞似地面露赧然。
原来克里斯多弗也进入青春期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更向往帅气而非可爱,从今以后得多主动夸他帅气才行。
「对了,我也顺道把侧面修短一点好了……」
「姊姊。」
我正想拜托技术娴熟的发型师,便听到克里斯多弗裹挟着不悦的嗓音。
要是又一次搞砸他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那可就麻烦了。我只好无奈地耸肩,放弃了理发的念头。
舞会也已落幕,天色逐渐染上冬天的色调。
完成傍晚的日常慢跑训练时,我发现天色转暗的时间提前了。
当我回到庄园擦汗、更衣时,屋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兄长一脸慌张地跌进了房间里。
「莉西!」
兄长气喘吁吁,两手抓住我的肩膀。
「怎么办?克里斯多弗不见了!」
「不见了?」
兄长面色青白,瞳孔里闪烁着不安。我扶起他软绵绵的身子,轻柔地让他坐上了沙发。
侍女长似乎追在兄长身后而来,我以眼神向她示意,对方应下后便开始准备茶水。
「我们一道去王城出席会议。我代表父亲出席,克里斯则是我的助手。会议一开始,我就隐约察觉不对。但我得在会后晋见王太子殿下……所以我们就在那时分开了。」
我也在兄长对面落座,听他娓娓道来。
侍女长在兄长面前摆了杯香气四溢的红茶。
「我问过他要不要和我一块去,但他说『反正晚点就要回家了』……我心想也是,就让他一个人留下了。」
兄长俯身抱着头。
观察他的表情和动作,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自责及懊悔。见他如此,我的心口也隐隐作疼。
「但是据车夫所言,克里斯表示『突然想起一些事,稍后会跟兄长一起回家,你先回去吧』而叫他先走。」
克里斯多弗在王城里有事要办?
我难掩疑惑地一歪头。兄长──还得加上个时不时因神秘原因被召见的我──先不提,克里斯多弗在王城里没有相识,因此他在王城理当不该有事。
毕竟就连我都觉得没事干才是值得庆幸的幸事。
「有点奇怪。」
兄长对我的发言表示赞同。他仍俯着身子,目光紧盯自己膝上交叠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他宛如奶油面包的手掌,衬得人更加忧伤。
「但也许他只是想去镇上看个一两眼就回家,我是这么想的。你想啊,他总是和我或莉西你待在一起,他想暂时独自外出也不稀奇……可是……」
「回到家后,克里斯多弗不在家中。」
见兄长痛苦万分,我替他说出了未竟之言,对方听了后无力地点点首。
他低到几不可闻的嗓音里,逐渐掺杂进几道呜咽。
「我真笨。克里斯多弗又不是那种孩子,他不会让咱们担心,而是将我和你放在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着。」
兄长蓝宝石似的双眼如同开了闸的堤坝,泪水流个不停。
我自认是个颇为沉稳的大人了,但兄长一哭仍旧令我不知所措。
眼看家人大哭,实在不怎么令人愉快,倘若惹哭人的原因不是我就更难受了。
每当兄长的泪滴落下来,我的心便会倏地漫上冷意。兄长越是情绪失控,我就显得发越冷静。
让兄长露出痛苦神色的,究竟是何人?
「有什么线索吗?」
「……是没有真凭实据,可是……」
「没关系。」
我立刻回答,兄长稍作犹豫便压低嗓音回道:
「当时克里斯的状态不怎么正常……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原生家庭里的成员出席了会议的缘故。那便是克里斯来到我们家之前待过的人家……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威尔逊伯爵家。」
我对这个姓氏并不熟悉,但我记得克里斯多弗有亲戚。但不是在今生知道的,而是前世。
我拿手抵住下巴,在脑中构思未来的行动计画。
「倘若和这有关系,威尔逊伯爵家的人兴许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铁证,我们不能轻易怀疑他人。」
兄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人望的公爵会给出的答案。而站在贵族的角度来看,这么做同样是正确之举。连个证据都没有,便不该随意和其他家族掀起冲突。
至于这种任务,交给我来做就行了。
「莉西?你不会是想闯进威尔逊伯爵家吧?」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招数啊?」
兄长问话时的神色显得心慌意乱,我打趣似地朝着他耸耸肩。
或许是在脑中模拟出我闯进威尔逊伯爵家中突击的情境,兄长眼中的泪水尽数散去。
我苦笑着表明自己在说笑,兄长的神色顿时缓和了少许。
「我去趟骑士团驻地,请巡逻骑士们协寻克里斯多弗的下落。我们彼此认识,我去比较好说话。」
我笑笑地站起身,伸手拿了件外套便往门边走。
侍女长迅速跟在我身后,辅助我将外套双上。
「那我也……」
我否决了兄长的提议。
「请哥哥在家中静候,说不定克里斯多弗突然就回来了呢……况且我也挺想瞭解威尔逊伯爵家的情况,家里就拜托你照看了。」
我神情庄重地这么一回答,兄长也回以严肃的目光点头应下。
兄长方才有失冷静。
所以他并未察觉到一件事。
放在平时,他必定会发觉我在撒谎。
好了,假如这是一款游戏,接下来应当会详细讲解克里斯多弗的经历,但回忆片段多少会冗长些。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听下去没问题。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克里斯多弗,让兄长把一颗心吞回肚子里。
况且作品若不属于时空跳跃类题材,纵然听完过往也无力改变过去。至多能回收游戏CG,让人觉得自己看过所有回忆就算不错了。
时间宝贵,咱们快转吧。
我离开庄园,做了点低强度的热身运动,接着脚步轻盈地飞驰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与其骑马,不如用跑的更灵活。
略过一大堆细节不提,克里斯多弗被带回了他的原生家庭。游戏里也曾出现过这种剧情事件,再结合兄长的说法,基本上可以确定──
克里斯多弗的家庭关系非常复杂。他早年来到我家是因为遭生母抛弃,你问他的父亲怎么了?其父在克里斯多弗出生后不久即因马车事故而身亡。
克里斯多弗的父亲本该继承威尔逊伯爵家。
威尔逊伯爵家的宅邸位在王城对面的东侧一带。此家族存世已久,与王城的距离亦是极近。外出巡逻的成果有所体现,我对这一带的地图瞭若指掌。
克里斯多弗的父亲去世后,改由弟弟继承家业。但克里斯多弗是合法继承人,他的叔叔也不能将人扫地出门。
那么问题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克里斯多弗的母亲,就这么被迫与接管家族的小叔子再婚。
两家本就是政治联姻,这段关系无关情爱。如今的世道尚且和平,这种情况可能相对不多见,但我听闻曾经战火连绵的年代,联姻算是家常便饭。
我向卫兵招呼一声,便进入了王城的领地。也许是来的时间点太晚,几个卫兵纷纷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过卫兵应该误会我是来值夜班的,并未拦住我。
尽管父亲早亡,克里斯多弗依然是伯爵家的正统继承人,他也因此受到了精心而周到的养育。
直到家中意识到,克里斯多弗和已故的父亲毫无相似之处。
从发色、瞳色乃至脸型,半点也不像自己的父亲。不仅如此,和生母之间的相似特征也仅有发色。
两人成婚至孩子诞生的时间点相近又成了另一个祸源,导致克里斯多弗的生母被疑不忠。
我心想,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隔代遗传吗?奈何这个世界观近似中世纪欧洲,世人不知隔代遗传。
从那时起,母子俩就过上了形同被幽禁的生活。
母子俩不允许和其余家中成员来往,日日沐浴在众人不齿的目光下,动辄遭人打骂。
生母精神崩溃,对儿子的母爱尽数磨灭。仅仅过了一小段时日,她便同仆人私奔了。
我踏上王城最高的观景台,搜寻自己的目的地──威尔逊伯爵家。由于夜色已深,我不得不稍稍凝目,得益于威尔逊宅邸古老陈旧且构造特殊的屋顶,我很快就找着了。
嗯,宅邸附近的那间教会是个好选择。
后来我家领养了克里斯多弗,现在的他兴许过得十分幸福,然而他在游戏中的经历却与之相反。游戏中的克里斯多弗被远房亲戚领养,却苦于无法融入,不为众人所爱,内心满是伤痛。
然而当时有个深爱他的女孩出现了,她就是圣女,也就是本作女主角。
克里斯多弗和她共同经历过女性向游戏里的各种事件,人生头一次尝到了爱情滋味。然而故事并未在此画下休止符,克里斯多弗的原生家庭──威尔逊伯爵家盯上了这一点。
眼见克里斯多弗与圣女亲近,伯爵家遂向克里斯多弗提议,欲让其回归本家。
这项提议自然充斥着想要得到圣女的算计,然而心地纯洁的圣女兼女主角对这一意图毫不知情,并由衷为此感到欣慰。
只是在克里斯多弗看来,女主角多半是被伯爵之位冲昏了头脑。也因此,克里斯多弗甚至不再信任自己心中认定的唯一心灵支柱──女主角。
我从观景台上一跃而下,人便落在了城墙上。自城墙闪转腾挪到了近处的建筑屋顶,我朝着目标──教堂,一路不停地跃去。
克里斯多弗剧情线的最后,是女主角在克里斯多弗放弃自己且即将被带回伯爵家时出面阻止,并解开了误会。除了事件尘埃落定,二人的感情亦更加稳固。
这次女主角虽然还未登场,但发生类似的事件也很正常。
但就是时间点不对叫人挂心……不想了,反正事态最终势必会回归游戏里的发展进程。也许如今发生的事件,就是为了将事件导回正轨的必要条件。
我认为克里斯多弗对我俩──我就别说了,兄长铁定不可能──失去信任的情况没那么容易发生。若以反派的思维设想,视威尔逊伯爵家的成员对弟弟威胁恐吓或许较为合理。
我在教堂的屋顶上落地。这片屋顶比周边建筑高出一截,到威尔逊伯爵家屋顶的距离并不远。若将着陆点一同纳入考量,想成功触地应当不难。
兴许威尔逊伯爵见克里斯多弗与我家兄长情谊深厚,因此欲将人带回家中借以获得公爵家这条人脉。
或者是伯爵家内部出了问题,导致若不将当初断定「非伯爵家血脉」的克里斯多弗带回,家族或有可能面临绝后的风险。
理由我是一想一大把,对方绝对说过好比「你回来,我们不会伤害你」这种或其他类似的说词。
还有「如若知晓你不是伯爵家的血脉,即便是人望的公爵家也不会接纳你」,或者是「假使公爵家接纳了你,其他贵族怎么想?也许他们会嘲笑公爵家人人都是滥好人的傻瓜」等各种说词。唉,理由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生在反派千金的躯壳里果然不是盖的。
我一脚跺向屋顶,下一秒便落在威尔逊伯爵家的屋顶上。
幸好走了条捷径,我很快就抵达了领地内。感觉就像在玩赛车游戏似的……只不过这里是女性向游戏的世界。
四下望去,我发现了一座非常适合用以关押人类的塔楼。
要幽禁某人就是这里了,我内心的反派直觉这么说。
我将那栋连盏灯都没点的建筑物设为目标,接着再一次悄然无声地跳了过去。
在夜风的推动下,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间中落地。浅淡的月光洒进屋内,照亮了房间。对了,这扇窗是不能打开的固定窗,所以我将整个窗框都卸了下来才闯进屋内。
「嗨,克里斯多弗。」
「啊,姊姊……」
克里斯多弗几度张嘴复又阖上,最后只勉强挤声音喊了我。
我将取下的窗框小心地放到屋内一角,接着便走向站在那里的弟弟。
「赶紧回家吧,哥哥也在担心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上?」
「可是我……」
泪水模糊了他蜜色的瞳孔,挂在下排睫毛将滴未滴的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淌落。
「我没资格做你的弟弟。」
斗大的泪水不停落下,克里斯多弗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真拿这个弟弟没法子,眼见姊姊前来解救自己,嘴里的话却如此见外。
「弟弟啊。」
我伸手在克里斯多弗的头上轻抚。他那头柔软的发丝,即便长大了也不曾改变。
他用那双大眼睛仰头望向我,眼中神色极为不安,但似乎又在拼命追寻着什么。
「话是我说的,你就是我的弟弟。」
我抱起了当场瘫坐在地的弟弟。
我想起了昔日他迷路时,我和兄长一块去接他的情景。
当时用抱着人偶的方式便足矣,但如今他长高了,感觉得用上公主抱才能维持平衡。
「你长大了。」
我不自觉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克里斯多弗大感惊奇似地抬头盯着我直看。
「但长大了还是轻得像根羽毛。」
「姊姊……」
弟弟低声呼唤我。
我眯着眼俯视他,只见他红着一张涕笑交织的脸紧盯着我不放。
「姊姊,你还记得当初和兄长一起来接我那件事吗?」
「不晓得,我记不太清了。毕竟接弟弟很正常嘛,正常到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打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想成为像姊姊这样的人。」
克里斯多弗的话令我瞪圆了双眼。
「姊姊自从那天起……」
克里斯多弗泪眼模糊地凝视我。
尽管稍显生硬了些,他仍眯起一双大眼幸福微笑。
「就是令我一心仰慕的骑士大人。」
「呵呵,能得弟弟仰慕是姊姊我的荣幸。」
我想起曾经和兄长去接克里斯多弗的事,也想起了自己下跪宣誓成为骑士并守护家人的那一日。
看来兄长说得没错,男孩无不梦想成为骑士。
而这份仰慕,多多少少成了克里斯多弗心灵上的支柱。
……不过我是觉得做我这样的人会使亲人痛心,最好还是收敛点,有一个让亲者流泪的手足已经够多了。
「好啦,我们回家啰,克里斯多弗。」
话声一出,我怀里的克里斯多弗便坚定地颔首回应。我抱着弟弟直接在窗框上一踩,人便跃向了夜色无尽的天际。
(插图009)
我本来打算离开威尔逊伯爵家的领地后便立刻回家,但是没想到才到领地正面玄关附近,不知何故有些喧闹。
我放下克里斯多弗,两人躲在篱笆后,一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窥探。
「纵使是未来的公爵大人,也不该无凭无据地怀疑他人。人望的公爵听闻此事,想来也会倍觉错愕。」
「我明白这么做实属冒犯,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恳请您说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都说了我不知情!」
骚动的中心是兄长和一名蓄胡的男子。观其身上衣着,胡子男应当是威尔逊家的现任主人。若以克里斯多弗的视角来看,此人则是他的亲叔叔。
双方带着随从两相对峙,外围还有几名似是闻讯赶来的巡逻骑士,这委实劳师动众了点。
处在骚动中心的兄长看着比早前更加憔悴,浑身笼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疲惫。他的眼神满是焦虑,而且──看上去十分悲伤。
一双肉呼呼的手紧攥在前胸,兄长难以启齿似地开了口。
「威尔逊伯爵,近来您似乎陷入了财务困境。我得到多位贵族的证词,称伯爵您向他们提出借贷的请求。」
「是又如何?我申请借贷纯粹是为了启动新事业,还望您别用一套我好像在乞讨似的说词指谪我。」
「我听闻来自东方国家的纺织品贸易量锐减,而您领地的主要事业就是贸易业务。况且您与东方国家长年往来交易,应当有所营利才是。」
威尔逊伯爵的态度本是坚定非常,但他一听闻此言,眉毛便微微一抖。
面对保持沉默的伯爵,兄长彷佛想试图说服对方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您还向银行借了大笔资金。再这么借下去,这债务金额甚至可能危及领地的存续。」
「……假使当真如此,又和您今日贸然上门有何关系?您找到了自己正在四处找寻的好弟弟和我伯爵家遇上的麻烦有所关联的证据了吗?」
「这个嘛,我只获悉了一些情报。这些情报只显出了您参与其中的可能性,我手中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兄长接受了威尔逊伯爵的反驳。
兄长方才列举的种种不过是情报,这点毋庸置疑。这些情报不能直接证明此人与克里斯多弗的失踪有关。
许多贵族都知晓这些情报,并非只有兄长。这些不难核实的情报不具卖弄的价值,但得知此事于现况也没有益处。
然而这种情报一旦被周遭人等听了去,便能提供十分充分的想像空间。
即便没有下一任人望的公爵这个身分为前提,风向也明显偏向了兄长,从几个巡逻骑士脸上便能一眼看出这个事实。
我明白了,我猜他的动机是金钱。综观各种可能性,这个动机最不具远见且缺乏深思。
看来这位蓄胡的伯爵可能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反派。
「我也不想怀疑伯爵您。不对,我不想怀疑任何人。我希望能相信您,因此请在我对您犹有信任时做出正确的决定。」
兄长以真诚的双眼直视威尔逊伯爵。
倘若此言出自他人之口,听在我耳里不过是一句会惹得我嗤之以鼻的轻率发言。
但如果是兄长所说,这句话便具备了不同的意义。兄长是下一任人望的公爵,他这番发自内心的言词具有深刻的意义。
这是一句质问,质问对方是否打算背叛自己的信任。
即便有人望的公爵这个身分在前,贵族终究是贵族。在紧要关头,贵族会打出最强的底牌。我家兄长也不例外,他也是会策略性谈判的。
但是──看到他那么痛苦又悲伤的样子,我不得不说这样子不适合他。
「要是我亲爱的弟弟出了什么事……我们伯顿家将视威尔逊家族为『敌』。」
威尔逊伯爵的眉毛这回抖动得很明显。
拥有「人望的公爵」称号的伯顿家视自己为「敌」,意味着什么,本国贵族人人皆知。兄长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刻意用上了这个词。国内应该没有哪个伯爵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吧?
「我再问您一次,可否告知舍弟人在何处?」
场面一时之间陷入沉寂。
「兄长!」
克里斯多弗骤然打破了沉默。他跳出篱笆底下的阴影,飞也似地奔向兄长。
「克里斯多弗!」
看见他的身影,兄长脚一抬也奔了过来。两人紧紧相拥,克里斯多弗深深埋进了兄长充满幸福滋味的绵软怀抱中。
「啊,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对不起,兄长……」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克里斯多弗低声道歉的嗓音里又带上了几丝泫然欲泣的哭腔,兄长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自己眼中亦有点点泪光闪烁。
于此同时,威尔逊伯爵倏然苍白的面色在昏暗的天色中依然清晰可见。
他这副表情让我笃定了一件事,他果然只是个小反派。
容我插播一句,此时大反派应有的反应是慢条斯理地拍着手凑近前来,嘴上说着「哎呀,这才是令人动容的重逢」之类的客套话,笑着祝贺我们的重逢。
总之,不该为了本应被幽禁的人质出逃这种小事就白了脸。
「兄长,那个人……威尔逊伯爵出言威逼将我带了过来,这个家我是再也不想来了。」
话音一落,克里斯多弗便咬紧下唇,神色不甘地朝着威尔逊伯爵怒目而视。
「要是我不从,他就要曝光我和伯爵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若是我愿意为伯爵家向公爵家申贷一事尽心尽力,他就会视我如己出……我那时怕了。」
「和伯爵家没有血缘关系?」
听到这些话,我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没有出错,就连我都害怕自己的反派天赋。
「事实究竟如何……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毕竟母亲已经离开了。」
「你错了,克里斯多弗。」
兄长对着垂下头的弟弟连连摇头,手上一使劲,又将人揽进了怀里。
「我和莉西……还有父亲及母亲都一样,我们不可能会介意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
「克里斯多弗•伯顿是我的弟弟。是公爵家重要的次子。这件事绝对是肯定的!」
「兄长……」
「伯、伯顿伯爵!」
此前默默噤声的威尔逊伯爵倏然高声嚷嚷。
接着他走到兄长和克里斯多弗身旁,伸手将两人分开。
「不,我没有!我没有威胁他,是令弟自个儿求我的!他希望我迎他回威尔逊家!他说继续生活在公爵家永远都只是次子,压根无望继承家主之位,那还不如回到伯爵家做继承人!」
遥遥看去,依然能看出这人慌得丢了体面,只见他失去理智似地冲上前抓住兄长不放。
哇噢,瞬息之间便能分辨出自己该接近谁,态度也随之丕变。一身典型的小反派做派,这种反覆无常反而令人耳目一新。
倘若我们不是在这种场面下相遇,也许可以做朋友的,但是谁知道会这样呢?
「你撒谎!我没说过那种话!是他强行带我到伯爵家,还囚禁了我……」
「我没囚禁人!我还安排了会客室正式接待他呢!」
兄长面带疑惑地盯着两手交握不住摩娑的伯爵直看。
弟弟实在可怜,遭人半强制性地绑架就算了,对方还想将黑锅往他身上扣,我决定是时候了结这件事了。
「我好像知道舍弟方才人在何处。」
「莉西!」
我走到兄长身旁出声告知,兄长听见后两眼睁得大大的。
我觉得自己单枪匹马独闯伯爵家一事已经暴露,不过这也难免,毕竟这件事迟早会经由克里斯多弗的嘴曝光。
「舍弟有颗袖扣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找到袖扣的所在位置,就可以确定……舍弟待过那个地方了吧?」
针对伯爵的质疑,我抬手贴着下巴作思索状并做出回覆。
克里斯多弗如梦方醒似地看了看自己的袖口,这才发现确实有颗袖扣脱落了。
所以袖扣为何会脱落呢?原因是我带着克里斯多弗离开时刻意掰下袖扣扔在了原地。
我噙着笑望进威尔逊伯爵眼里,他突然坐立难安地摸起了胡须。
「喔,对了,看得见那座塔楼吧。那座塔有什么用途?看起来就像建来幽禁某些人的建筑物,不是吗?」
「那、那是……」
「不好意思啊,看来这不值得一问。这种看着像战前建筑的老宅子通常有这种设施,不算罕见。」
我将头往左右一摆,像是在暗示那栋塔楼的用途一如其外观。事实上我对那栋建筑的实际用途一无所知,但这些都不重要。
「你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是那臭小子非要回威尔逊家,我才会将人带回来,仅此而已!」
伯爵理解了我的言下之意,登时徒劳地提高声量大声反驳,他这反应彷佛在昭告自己被我戳中了痛处似的。
四下气氛逐渐变得尴尬。
没错,这就是出闹剧。在旁观者看来,这出戏已经沦为一场毫无悬念的无趣演出。
「假设真是这样好了,未经监护人允许便带未成年儿童走,岂不是不合常识了点?你要是为此背上绑架犯的嫌疑也不要有怨言。」
如若以世人眼中的常识来解释便会发现,他这副越发不安的模样,看上去只会显得越加可疑。
他方才昙花一现的强势瞬间瘪了回去。
「不、不是的,是他……是他陷害我!这小子求我庇护,我还特地留下了护卫守着他!谁知道他会在同伴的带领下借机溜走,企图让我做那代罪羔羊!」
嗯嗯,这人喊得挺大声,话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只让人觉得他替自己掘了个越来越大的坟冢,真好奇他是打算挖几人份的坟。
「按照你的说法,有人闯入这座宅邸,并且从那座塔楼……或者是其他某个地方带出了身处重重护卫之中的舍弟,然后再将人带来前门这里?」
「嗯,没错,就是这样!那人铁定是臭小子雇来的佣兵或什么的,目的就是栽赃我为绑架犯!」
「就算是真的好了,你难道不害怕?倘若我相信这个说法,岂不意味着舍弟背后有个足以实施这一切的人物在?」
伯爵顶着张茫然的脸定定看着我。是没料到我会说出「相信」一词?或者是还没能理解我话中所指的意思?
为了伯爵着想,我说话时措辞慎之又慎,以免自己直戳对方要害。
「虽说伯爵大人财务吃紧,但这毕竟是贵族老爷的宅邸。布置护卫和警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尤其塔楼里还关着只不能放跑的金丝雀,肯定安排了严密的监视。对了,这只是我们自己的看法而已。」
此人只是个小反派,但身分到底还是个贵族,应当颇为精通拐弯抹角的说话艺术。对方似乎逐渐懂了我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可是,舍弟人在这,要是有人将他带了出来……那个人闯入宅邸时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得以不惊动伯爵宅邸的众人,从而将舍弟带走?」
伯爵浑身冷汗直流,我特意发出脚步声走到他身旁。我能感觉到身旁几位熟悉的巡逻骑士,和兄长一样朝我投来了无语的目光。
「那人有实力擅闯塔楼,谁又能保证对方不会闯入本宅?」
威尔逊伯爵不再直视我的双眼。
兄长性子温和,一番谈判就放过了对方。但很遗憾,我不是一个多么温和的人,毕竟我的原身可是反派千金。
我嗖地弯下腰,对着他低低耳语。
「竟要和办得到这种事的人为敌,但愿其中没有那种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啰。」
这番威胁唯有伯爵听得见,我看见他的肩膀倏地一抖。
「就这样啰。在这各退一步,对咱们双方都好,伯爵意下如何?」
我的问句里带着宣告的意味,威尔逊伯爵面有土色地挤出假笑,连连点头应是。
「伊莉莎白。」
兄长的嗓音在回程路上的马车里响起,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
兄长平时会喊我的小名,会喊上全名就代表他生气了。
「你骗我了,对吧?」
「这个……因为你没办法取道屋顶闯进房子里嘛。」
「你背着我去就可以。」
「但是我的机动性会降低。」
「背个我而已,不会拉低机动性吧?为了保障我的人身安全,你行动时会慎重且神速……就结果来说,你的表现应当会比不背我时更好。」
不妙,他说得太有道理,我无可反驳。
不愧是和我血浓于水的亲哥,他对我的想法及行为模式瞭若指掌。
「只要一步行差踏错,你还有克里斯多弗……我差就失去你们两个了。」
兄长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方才在旁人面前强忍的泪水,此时从他眼里流淌而下。
我一见兄长垂泪就没辙,兄长应该也深知我这项弱点。
若有其他人而非我惹得兄长哭鼻子,我心情会不怎么美丽。但一想到惹他哭的始作俑者是我,我也会心生内疚,被逼得心里只想求对方别哭了。
为了逗兄长开心,我嘴上喋喋不休说得热切至极。
「哥哥,没事的,学校里还有人说能袭击我的暴徒大概只有棕熊呢。」
「假设克里斯多弗被幽禁在那座宅邸里,里头还养了头棕熊,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没设想过这种可能性。」
遇上这种情况的机率万分之一都不到。不,老虎的话兴许还是有的。
「莉西,我可爱的妹妹。无论你多大年纪,无论你再坚韧不拔,你都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哥哥也是我最宝贝的哥哥呀。」
「你是我的宝贝,所以要好好珍惜自己,好吗?」
就怕我再犯似的,他殷切叮嘱。
我明白他的话,也自诩珍惜自己,我认为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爱惜自己的小命。
见我顶着半是明白半是不解的表情耸了耸肩,兄长便转身面朝克里斯多弗。
「克里斯多弗,你也是我的宝贝小弟。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好孩子,是我最可爱的小弟。」
克里斯多弗睁大了蜜色的双眼,接着拿手胡乱擦去了面上残留的泪痕,露出了笑泪交织的神情。
「所以我恳求你不要自我牺牲,也不要自轻自贱,不把自己当我的宝贝弟弟看。」
「我、我也会……」
低得几不可闻的嗓音里染上哭腔,克里斯多弗挤出声音回道。
「我也会珍惜兄长和姊姊的。」
听得克里斯多弗此言,我和兄长面面相觑。
片刻后,兄长脸上勾起了幸福的笑意。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我也跟着笑逐颜开。
太好了,兄长幸福的神情远比他发怒或哭泣时好看多了。
「但我只是一味接受,却做不出任何回报。所以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你们……做伯顿家的人……才会……」
「克里斯多弗。」
克里斯多弗的手在膝上紧握成拳,兄长彷佛要将之裹起似地由上自下握住了他的手。
克里斯多弗抬起脸,试图窥探兄长的神色。
「谢谢你说要珍惜我俩,我特别特别欣慰。」
兄长柔和的神色洋溢着发自真心的「喜悦」。我都能感受到了,克里斯多弗定然感触更深。
「珍惜彼此,我们就是『一家人』,没有什么配不配的说法,这就是我的想法。」
「兄长……」
「如果你还是想回报些什么……我希望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之间依旧能维系珍重彼此的关系,一起思考、一起努力,这样我就很欣慰了。」
兄长说完后面露微笑,克里斯多弗微微颔首,并将自己的另一只搭上了兄长的掌心。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帮我盯着莉西。」
「咦?」
兄长往我这觑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对我余怒未消。显然我这回撒谎的行径,在兄长看来是相当严重的罪行。
克里斯多弗看向我,像是看穿了贴在我身上的「令人操心的妹妹(姊姊)」标签。
「莉西就是个野ㄚ头,对不对?我一个人管不住她,如果你愿意像往常那样……不对,如果你愿意拿出比以往更多的心力来帮我盯着她,我会很高兴的。」
会拿野ㄚ头这种可爱的形容词安在我身上的,我看就只有兄长了。殊不知只要踏出家门一步,我就会化身魔鬼中士兼撩妹骑士。
现在的克里斯多弗就已经一心向我,甚至会捎上礼服替我送到舞会上了。
要是明年道行更高的克里斯多弗入校监管我,会稍稍不利我采取行动,更别说女主角自明年转入后,重头戏便要正式上演了。
我先以不会惹得兄长大为不快的程度试着抵抗一二。
「哥哥,麻烦你别强迫克里斯多弗扛起一笔烂帐好吗?」
「是谁说我可爱的妹妹是一笔烂帐?」
他斜睨了我一眼。我没猜错,他果然还在气头上。
「姊姊!我会努力看住你的!」
「克里斯多弗──?」
我正搜肠刮肚地找话抵抗兄长,克里斯多弗便从一旁握住了我的手。
他那双大眼蓄满了马车里的光源,闪烁着充满斗志的光芒。
为什么?被迫接手看管令人操心的姊姊,克里斯多弗为何还能这么积极?未免太恋兄恋姊了吧?
「我一直以来都很担心姊姊,担心你再这么下去日后会没人敢娶,可惜了姊姊这么强势有范又温柔迷人。」
瞧瞧,对着订了婚的姊姊说这什么话?不过若是能够取消婚约,那我估计会迫不急待地立刻取消。
「所以,我会努力让大家更瞭解姊姊的魅力!如果出了意外,那个……我会负责的!」
什么鬼?
他冲击性的言词震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做好了永远照顾剩女老姊的心理准备了吗?我是真真没想到他对兄姊的依恋有如此之深。
在兄长接掌的家族里,弟弟被迫照顾嫁不出去的老姊姊,沦为一生不婚的光棍。
实在可悲可泣。
只能说我完全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发生。一旦成真,我就真的成了一笔彻头彻尾的烂帐。
为了克里斯多弗的人生,我得想个办法把自己嫁出去,但就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对象。
「听着,克里斯多弗。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可是……」
「呵呵呵。」
我这位弟弟平日里安分乖巧,但他时而会格外咄咄逼人或者说固执己见,惹得我头疼不已。
我心里正慌时,兄长忍俊不禁似地吃吃笑了起来。他的怒火似乎彻底平息了,我却强烈感觉到另一个问题正要浮出水面。
「哥哥,你快反驳他,这是为了他好!」
我死命提出异议,但兄长只是心情极好地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