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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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现在这个瞬间,我有喜欢的人。

还以为放暑假后大概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她。

「啊,你在啊。」

女孩站在十字路口,愣愣地张大嘴巴对我说。一面摘下耳机,收进黄色短裤的口袋里。

「沙布列,你怎么还在?」

「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料到不用参加社团活动的沙布列会留在宿舍里,所以也没特别问她暑假有什么打算。我记得她去年乖乖地回家了。

「我还以为你白天都要去学校参加社团活动。今天不用去吗?」

「不用,今天顾问有事。不过早上还是要自主练习,下礼拜才休息。」

「半半也是吗?」

「那家伙的妈妈来到这附近,社团活动结束后就跟他妈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是喔。」沙布列在反射着阳光的柏油路上点点头,汗水在她细致的颈项闪闪发光。感觉过于炎热的气温在我心里产生不一样的意义。

「你上哪去?」

「学生餐厅。」

「我也去吧,不过要先把这个放下。」

奶油长条面包从她右手拎的超市购物袋里探出头来。印象中女生不太吃那种面包。

「那我等你。」

沙布列小跑步地从我身旁走过,冲进二十公尺后方的门内。轻快的脚步好似背后长出了翅膀,看起来好快乐。如果要说「说得煞有其事,你只是从她的绰号联想到这种形象吧」倒也不能说错。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穷极无聊的联想,无非是因为我的内心比沙布列更雀跃。

呆站在路边傻等也不是办法,我退回刚才走来的路上,在紧挨着沙布列进去的那扇门边内侧生长的树下躲太阳。这里是女生宿舍,换作往常,光是被发现越雷池一步,铁定会马上被撵出去。好在我们的高中已经开始放暑假了,舍监太太的目光没有平常那么凌厉,只踏进去一步应该还不要紧。

「啊,我还以为你会去学生餐厅等我。抱歉抱歉,我没反应过来,下次换我等你吧。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再跟我说。」

「好是好,但是应该没有那个需要。」

好久没听到沙布列这种想太多的回答了,我暗自窃喜。我们立刻往目的地的学生餐厅出发。

「你又晒黑了。」

「因为我一直待在外面嘛。」

「有晒成两个颜色吗?」

我卷起T恤的袖子。沙布列赞叹地念念有词:「哦!」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臂。

「跟你比起来,我的手臂看起来好弱不禁风啊。不过我都没在运动,这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那你都在做什么?」

真庆幸我们是能轻松地问这种问题的朋友。正因为是这种关系,我才会掉以轻心地没问她暑假要做什么。虽然没去过,但前天用LINE东拉西扯地传讯息时,我还想像了一下沙布列的老家长什么样子。

「我一直过着三更半夜才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中午的生活。所以现在才要吃早餐。」

「刚才买的面包吗?难怪都没在学生餐厅看到你。你在打游戏吗?」

我记得她有段时间曾经说过经常和隔壁房间的海老名玩Switch※。

注1:任天堂的一款游戏机。

「没有,海老名回家了,没人陪我玩。最近我一直在看有人死掉的电影。」

「那是什么鬼电影。」

「很好看喔。大致可以分成四种。快死了结果真的死掉的电影、快死了却没死成的电影、命不该绝却死掉的电影、命不该绝结果也没死成的电影。明明死亡是这么重大的事,单纯地计算下来却有一半的机率都会死掉。」

见面才短短几分钟,沙布列就丢出如此诡异的话题,这也令我觉得很高兴。

「那如果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突然死掉的电影呢?」

「既然没有料到自己会死,那我归类为命不该绝却死掉的电影。」

「你有推荐的片子吗?」

「嗯……命不该绝却死掉的电影和快死了却没死成的电影里头都有很多我特别喜欢的片子,但这么一来光说片名就等于爆雷了。像是昨天深夜,电视播的电影就很精采,属于命不该绝却死掉的电影。」

「啊,我也看了那部电影。」

「真的吗?也太巧了。」

「我确实没想到主角会死。」

难得今天的社团活动比较轻松,总觉得太早睡觉有点可惜,所以我漫无目的地打开房里的电视时,刚好看到那部电影。想不到居然能因此与沙布列展开共通的话题。但是太过喜形于色也很丢脸,所以我只给沙布列看到七成的惊讶与喜悦之情。

「是不是?那是一部会让人觉得『妈呀!真的死啦!』的死亡电影呢。能把死亡的议题呈现得如此巧妙的电影不可多,所以刚好看到的你实在太幸运了。」

「你要强调『死』这个字眼几次啊。」

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住校生都会来吃饭的学生餐厅了。隔开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那条路就是通往员工餐厅的路,走过来不用两分钟。

「为了给单调的日子制造一点刺激,要不要来猜拳?输的人请客。」

背后传来沙布列士气高昂的声音。冷风从门缝里钻出来,拂在我伸手去开门的指尖上。

「啊,抱歉,只有我觉得单调,咩咩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吧。我可以重说一遍吗?」

我实在不知道有哪句话需要重新说,但还是点点头。

「为了给我单调的日子制造一点刺激,也为你忙碌的生活带来一丝变化,来猜拳吧。」

「好啊,我才不会输给整个暑假都窝在房间里的家伙!」

「如果说我没日没夜都在练习猜拳呢?」

「你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剪刀、石头、布!」

只要扯到输赢,不管对手是谁,我都想赢。大家可能会以为猜拳靠的是运气,但我自有一套对策。我总觉得沙布列会出布,所以为了对抗,我出了剪刀。我们的赌注是赢家可以优先从只有三种选择的每日特餐里任选一种,再从剩下的两种特餐里指定输的人要吃哪一种。没有人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仔细想想,甚至连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也搞不懂。可是当闲到发慌的住校生聚在一起,偶尔就会玩起这个游戏。

结果主动发起挑战的沙布列不知是看穿了我的战术,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又或者是如有神助,直接伸出紧握的拳头。

「我赢了!」

「你等一下,不要动。」

「嗯?」

沙布列伸出拳头,听话地动也不动,我在她面前张开收拢的右手小指、无名指和大拇指,小心不要太出神地看着沙布列错愕的表情说:

「好,是我赢了。就当是刚才你让我等你的回礼。」

「……喂!你要用在这种地方吗?」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呢。」

「你刚才站在路边等我该不会也是计算好的吧?」

「那是碰巧。」

我否认的语气有一点强硬。因为我不希望沙布列认为我的行为别有用心。

「抱歉,我不该怀疑你。不过出都出了,怎么可以换呢?」

「我正要慢慢地出布,所以才要你等我啊。」

「少来,你怎么看都是出剪刀吧!」

「如果你能说明从剪刀变成布的界线,那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再猜一次。」

沙布列立刻试着摆出介于剪刀与布之间的姿势,我笑着推开学生餐厅的门。

餐厅里,冷气与寂静交错,悬浮在半空中。这是只有暑假才能看到的光景。就连平常总是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的阿姨们也都坐在椅子上聊天。我还满喜欢这种气氛的,感觉很特别。

「炸鸡定食、盐烤青花鱼,还有叉烧面。」

餐券贩卖机旁边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平凡无奇的菜单。依照念出声音来的顺序分别写着ABC。我看了一眼身旁的沙布列,决定好自己和她要点的餐。

「我要A餐。沙布列还没吃早饭,所以是B餐。」

「我可以一起床就吃拉面喔。」

「那你也可以点C餐。」

「但我输了,所以还是B餐吧。」

彼此都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食物,猜拳也只是为了好玩,所以对于菜色的选择并不坚持。如果有沙布列特别爱吃的餐点,也可以故意先下手为强逗她玩,无奈这家伙经常挂在嘴边的心头好是开心果,学生餐厅哪有那种东西。

将买好的餐券交给阿姨,请阿姨开始准备我们的餐点后,我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仔细想想,靠窗的位子根本一点也不特别,但住校生都把靠窗的位子当成特等席,只有暑假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坐到这个特等席。

吃着没什么特别好说的炸鸡、沙拉。吃到白饭时,有两个男生走进学生餐厅,两人都注意到我们,远远地向我低头问好:「学长好!」我也朝他们挥手致意。

「咩咩学长。」

沙布列也吃着大概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青花鱼,不例外地说出每次看到有人向我打招呼时一定跑不掉的揶揄。

「学弟妹也都叫你沙布列吗?」

「我很少跟学弟妹打交道呢。不过二、三年级的住校生都喊我沙布列就是了。就好像鸠代根本没住在那栋建筑物里似的。」

我们升上二年级才四个月多一点,确实没看过沙布列跟学弟妹相处的画面。或许我们跟学弟妹交流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只是从小学就一直参加社团活动的我不知道而已。

「刚才你说日子过得很单调,除了电影以外,练习猜拳也很无聊吗?」

「因为很平凡嘛。修行的时间有九成都在坐禅,剩下一成则用来打扫房间。」

「要累积实战经验啊。」

「问题是大家都回去啦。我那层楼只剩我和另一位学姊,但那位学姊也整天泡在社团活动里。」

「沙布列也去哪里走走嘛。」

内心有一丝丝期待————真的只有一丝丝而已————期待沙布列能因为这句话约我去哪里走走。平常学校、宿舍和这附近都有太多耳目,根本别想有机会单独相处。难得可以在周围没有太多闲杂人等,而且她的时间也多到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候遇到她。

嗯,再仔细想想,我内心的期待可能不只一丝丝而已。

「我会的,下礼拜。」

「咦?」

「你当真以为我哪里都不去吗?」

因为我自顾自地满怀期待,自顾自地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读,不由得发出诧异的惊呼声。好丢脸。

「你要去哪里?」

「我外公家。」

「你外公没有跟你们住在一起吗?」

「没有,我外公住在……」

沙布列说出口的地名令我大吃一惊。这次我的惊讶表现得比较正常了。

「好远呐!」

「嗯,就是因为很远,我已经两年没去了。这次不只是要回去看外公,其实还有别的目的。几个月前,住在那一带的远房亲戚自杀死掉了。」

「那真是……节哀顺变。」

话题突然急转直下,我勉为其难地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字库里选了一个词汇,也不确定这么说对不对,幸好没有换来沙布列的抗议。

「你要去扫墓啊。」

「是有这个打算,也想参观一下那个人自杀的房间。」

「你在想什么呀。」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从以前就知道沙布列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所以并不意外。我们好歹当了一年半的朋友,多多少少也知道她这家伙的德行。

「也想请教周围的人,他为什么要寻死。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看一堆跟死亡有关的电影。我想彻底地面对生死这个议题,感受类似生命热量的东西。」

不只我,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沙布列总是有一些跟别人不太一样的行为动机。如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比其他人更能理解沙布列的未竟之言,这点令我暗自窃喜。

这次也不例外。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的心情。我想看灾难片或生存题材的电影时,通常不是因为想看那些大场面,而是想着大家拼命的模样。或许就像你说的,想见识一下生命的热量。」

「哦。」

我没有说谎。我从以前就是会对那种东西产生兴趣的人。只是在听到沙布列说出这番话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对那种东西产生兴趣。我也很喜欢战争电影或九死一生的纪录片,原来如此,原来是生命的热量啊。

「没想到咩咩也是同道中人。」

「嗯,我也想知道对方怎么说,期待你回来与我分享。」

感兴趣是真的,但是比起感兴趣,我更想与沙布列订下约定。就算她不约我出去玩,至少也能让我在她离开的日子有点盼头。

「既然如此,啊……不过,你下礼拜很忙吧。」

「下礼拜?刚才不是说下礼拜不用去社团吗?」

「你不回家吗?」

「懒得回去。」

「那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

或许应该再问清楚一点,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是表现出犹豫的态度比较好。只可惜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头已经先点下去了。

「一起去?」

然后大脑才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什么?跟沙布列一起?

明明是自己主动开口约的沙布列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搞不好比我还惊讶。

「真的假的?没想到你会一口答应!」

「我根本还没想清楚就答应了。」

「啊,那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喔。」

「这个嘛……」

比赛时有多到数不清必须立刻下定决心的瞬间。过去一直玩运动或许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

「如果你不是一时兴趣才约我,那我就去。」

虽然下定决心,还是忍不住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要是沙布列真的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我一定会受到非比寻常的打击,所以拉好防线至少还可以开玩笑带过。话虽如此,脑海中也有「跟沙布列去旅行?去打听人家自杀的原委是怎么一回事?」的问号。为了搞清楚这些问号的答案,我在脑子里有如无头苍蝇地跑来跑去。

「不不不,我是认真的喔。我想我外公应该也不介意你去。他那个人很随便,只要说一声,应该会让我们住下。」

「不不不,太打扰了,不好意思。就算性格跟你一样也不行。如果要去的话,我自己去住旅馆。」

「他对亲戚基本上都不怎么关心,是那种只要知道彼此都还活着就好的人。所以不用客气。而且乡下地方也没有旅馆。只要你不介意,我们就出发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规矩。如果你和外公都不介意,我当然也不介意。」

「规矩吗?与其说是规矩,总觉得有更贴切的说法。」

趁沙布列兀自陷入沉思,烦恼着该怎么说才好时,我赶紧利用这个空档努力面对自己的情绪,可惜徒劳无功。踏上旅途之前的流程正一分一秒地变成现实,感觉自己彷佛正在看一部没听清楚一开始最重要的台词就继续看下去的电影。

飘飘然的同时也赶紧先抓住这个机会再说,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沙布列似乎一时半刻想不出用来代替规矩的字眼,摆出「先跳过这个问题」的姿态。以这种情况来说,正常人通常转头就忘了,但是依沙布列的性格,之后大概会再费尽思量吧。

「路途遥远,能带上你垫背真是太好了。还好我有问你。」

「什么叫带上我垫背啦。不过你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啊。没想到我居然能跟上你的反射神经。」

「幸好你每天都努力地参加社团活动。」

「我可不是为了你!」

我硬生生地在脸上挤出「要跟朋友去旅行,感觉好开心」的表情。我可不像沙布列那样一向深思熟虑地行动,所以不小心一点的话,大概会笑得很诡异,大概。

但就算我再怎么小心翼翼,心上人突然约我去旅行,而且一副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我一起去的模样,实在无法完全不在脸上显露出紧张及欣喜、困惑的神情吧?有人能这么老僧入定吗?

没有。即便如此,我很清楚沙布列会怎么看我,沙布列大概只会觉得我欣喜万分的表情是因为很期待能跟朋友一起去旅行,这也令我稍微冷静下来。

至少在邀请我一起旅行的沙布列心中,我的喜悦对她一点意义也没有。算了,这我早就心里有数。

这也让我在心里默默地踩了煞车。

「其实我早就想约你去做你也感兴趣的事了。能还你这个人情真是太好了。」

「你欠了我什么人情?」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你可能不记得了。刚认识的时候啊,你曾经问我要不要和其他住校生一起吃饭喔。我一直想回敬你,可是又想不到要约你做什么,所以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哦……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记得。不过当时我约的人可不只沙布列,而且都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就连这么点小事,她都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要还人情。这也是沙布列的行事风格,我只能称赞当时的我做得真好。

多亏过去的我埋下这次的种子,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一定要努力让她意识到我的存在。打定主意后,我总算积极地做好了类似心理准备的觉悟。

「啊,明明是要去打听有人死掉的事,居然说太幸运了,是不是很欠揍?我是不是该撤回前言?」

「我倒是无所谓。」

「因为碰巧遇到你,感觉这趟旅程似乎会很开心。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比欠揍地推给幸运好多了。」

沙布列张开大嘴,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像用钉书针刮过我从胸口到脖子一带搔痒难耐的地方,产生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很喜欢听沙布列说话。因为可以在自己心中找到以前对其存在浑然不觉的心情与感觉。

「忘了说,交通可会能很辛苦喔。」

「我应该没问题,至少比你有体力。」

「这倒是。那我用LINE传行程给你。」

连上网路,马上就收到她的LINE了。

「谢啦。」

如果是曾经暗恋过别人的家伙,或许能明白我的感受。

自从手机收到行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开始患得患失,担心这趟旅程会不会临时取消,担心就算没有取消,沙布列也可能突然改变心意,说不去就不去了。所以又在心里拉起防线,警告自己不可以过度期待。这种感觉肯定会一直持续到出发前一刻,而且今后不管和沙布列做任何约定的时候都会反覆出现这种情绪。

大概要等到真正出发后,才能感觉这一切都是真的。未来一周将远比沙布列拟订的交通路线更长更久。

所以最好不要以为一定能成行。

不过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我有一个特别的行程了。

从偶然遇到沙布列只过了几十分钟,我们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要利用宝贵的暑假去参观别人自杀的房间。

难得的暑假,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呀。

「仔细想想,接触到生死的强大热量,我和你的想法或许都会产生某些变化也说不定,害我有点紧张起来了。」

我笑着对煞有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的沙布列说:「这种事很难遇到,所以好像会很有趣呢。」

才怪,是因为能跟沙布列在一起。光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就是我的单恋。

我对刚上高中没多久就约沙布列一起吃饭的事表现出「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的反应并非故意打迷糊仗,而是我真的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时我对她也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她是我小学或中学经常看到的那种沉默寡言,却有些没定性的女生。开学后才一周,我就擅自对沙布列抱着她大概也是那种人的印象。随着时间经过,这种人不是落得被捉弄的下场,就是受到喜欢照顾人的女生眷顾,在班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而且这种人基本上都很老实怕生。我也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那种女生,基于好意,在住校生一起吃饭的时候约当时的沙布列同往。

那时沙布列只是怯生生地笑着说了声「谢谢」,我怎么也无法想像,她现在会约我去参观别人自杀的地方。

并不是因为那次吃饭的机会,但还是自然而然地与同样住校又是同班同学的沙布列变成好朋友。当我向爸妈报告我暑假不回家,而是要去朋友的外公家,以这种方式说明我们的关系时,爸妈只说:「去朋友家不是很正常吗?」这倒也是,谁会去不是好朋友的亲戚家玩啊。我答应爸妈每天至少会传一次讯息报平安,绝对不会给沙布列的亲戚添麻烦,事后要送礼答谢对方,所以要询问对方的地址后,爸妈总算答应我去旅行了。因为懒得解释,我没告诉爸妈这个朋友是女生,也没说我们是要去探听自杀的事。

沙布列的父母则说:「有男生帮忙真是谢天谢地。」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交通费不够,我打算帮外公的忙,赚点外快」。我其实也很担心钱的问题,平常忙于社团活动也没有时间打工,如果有机会赚钱,我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而且如果是劳力活的话,我也还算有自信。

「你应该没问题,我比较担心自己行不行啊。」

约好去旅行的隔周晚上,沙布列在车站前的速食店说道。她指的不是去外公家打工的事,而是指接下来要坐的夜行巴士。

「你坐过夜行巴士吗?」

「有是有,但也只有社团去外地远征时坐过。虽然一样很暗,但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而且当时同行的人都是臭男生。所以我其实也有点担心。

我旁边的椅子上现正躺着也用于社团活动的漆皮包包,沙布列的身边则放着黑色的四角形大旅行袋。一想到坐上巴士,整个晚上都要并肩而坐。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度过那段时间。

太阳已经下山了,路上还是很热,所以我点了香草口味的奶昔,喝下一口。这个味道可能不太适合出现在冷气开得超强的店内,但是对于紧张的我刚刚好。

「但你还是有最新的实战经验。不像我,一来没有体力,二来对夜行巴士的知识也仅止于《周三怎么样》。」

「你是指大泉洋以前的节目吗?」

「对呀。Netflix上有得看,我前天看了夜行巴士那集。你们社团远征的时候,你有睡着吗?」

「回程有。去程的时候半半坐在我旁边,所以我们聊了将近五小时的天。」

「到了目的地就要马上练习或比赛耶,你们也太厉害了。」

或许是认为现在就要开始储备体力,沙布列咬下晚饭的虾堡。沙布列本身也拿来自嘲的大嘴巴滴水不漏地接住面包及莴苣。虽然咬得很大口,但沙布列的胃容量似乎没那么大,速速吃完自己的虾堡,又抓了两三根我的薯条去吃就饱了。沙布列有先给我一颗软糖来交换薯条。

加上这颗软糖,我全身上下的行李就只有现在放在包包里的四天份换洗衣物及充电器、宝特瓶运动饮料、身上穿的T恤及七分裤、脚底下踩的运动鞋、手机和钱包,仅此而已。

相较于穿得跟平常一样的我,沙布列打扮得跟一群人出去玩的时候差不多。宽宽松松的黑色T恤搭配有如彩虹般令人眼花撩乱的条纹及膝裙。脚下闪闪发光的银色球鞋也是我很久以前就看过的鞋。第一次看到那双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呐喊:「这是宇宙人的脚吗!」但是仔细想想,或许只是我不了解女孩子的流行,所以按兵不动地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结果获沙布列认定为死党的海老名说:「你怎么把灯球穿在身上啦!」可见我的感觉应该没有异于常人。于是我勇敢地嘲笑她:「你是宇宙人吗?」只见沙布列一脸心花怒放的样子。

「这么说来,海老名要我替她向你问好。啊,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我请她不要告诉别人。」

「谢啦。海老名应该不会乱讲话。」

就算只是朋友一同出游,我们也充满了危机感。不管目的是什么,孤男寡女一起去旅行的事实还是尽量别在班上传开比较好。万一因此受到冷嘲热讽,会对未来造成不良影响,我不喜欢,沙布列也不是可以忽视那些冷嘲热讽的人。想当然耳,我更不希望有朝一日,当我决定鼓起勇气向她表明心迹时,她却认为我是因为受到周围的气氛影响。

「因为海老名问我有空的话要不要去她家,我只好告诉她,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外公家,所以她要我向你问好。她明明可以自己跟你说。」

我和海老名也是连续两年同班、一起住校的交情,所以我和她的感情也不错。也因此她有话不直接跟我说这点总让我觉得有什么弦外之音。虽然我猜她应该不知道我的心事,但海老名确实比沙布列更难对付,所以不能掉以轻心。听说她还打算帮想跟心仪的住校生更进一步发展的非住校生牵线,把这当成一门生意来做,结果传出去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说,还一点悔意也没有。真是个坏女孩。

「你有告诉她我们去做什么吗?」

「嗯,她问我们是白痴吗?又说好像很好玩的样子。虽然我不懂她开头那句『你们是白痴吗?』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赞美的意思吧。」

也就是说,不管常识如何,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那家伙心中自有定见,所以才会跟价值观有点不太正常的沙布列变成好朋友。至于我嘛,我对似乎比我更能与沙布列产生共鸣的海老名充满了羡慕与嫉妒的心情。感觉我们既是朋友,又有点像是竞争对手。

看了一下时间,离开速食店,外面的空气湿湿黏黏。

我们先去便利商店买饮料,再移动到巴士总站。明明已经三更半夜了,却还停着好几辆巴士,而且不断有车子出发,所以巴士站人满为患,许多行李比我们还多的人正一脸疲惫地等车。

没想到搭乘夜行巴士的大人还不少。我本以为只有我们这种没钱坐新干线的高中生或大学生才会搭夜行巴士,大人应该都是搭新干线,没想到也有穿着西装等夜行巴士的上班族,甚至还有不少女性。

为了不错过发车广播,我和沙布列尽量减少交谈,等了没多久就听到广播要我们上车。终于要出发了,我们走向巴士。电子车票在沙布列手上。

除了乘客的年龄层以外,还有一件令我感到意外的事。可能是上次社团远征的印象太强烈了,当我将行李放入巴士底下的行李舱后,一踏上车,立刻被车上安静的程度吓得噤若寒蝉。因为很多人都是三三两两地结伴上车,我还以为熄灯前会很嘈杂,刚才等车时还跟沙布列讨论过熄灯后最好不要聊天,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因为从车门口就已经弥漫着一股根本不能开口聊天的氛围了。

然而就在出发前,第三件令我震惊的事发生了。不知幸也不幸,最后这件事反而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自从一周前听沙布列说「我旁边是个空位」,我就一直想像两人T恤的袖子将碰到而未碰到的时光、彼此小心着不要碰到对方的脚的时光,结果一切都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巴士里的三排座位全都是各自独立的座位。

我一开始当然也觉得遗憾,但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因为明天抵达目的地还要继续移动。明明啥事也不会发生,要是在巴士里紧张一整晚,结果累到不行也不是办法。当然我也没想做什么就是了。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将便利商店的袋子挂在安装于前排座位后面的饮料架上。望向右手边的沙布列,她正从用来装随身物品的腰包里拿出宝特瓶,放在饮料架上。两人四目相交。

「好安静啊。」

沙布列小声说道,看来她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原本在这种诡异的紧张感中产生的不安也减轻了些。

「我还以为熄灯前会更热闹一点。」

我也压低声线回答。座位中间隔着走道,车上却安静得只要发出这样的音量就能沟通了。

「对呀。感觉好像出生前或许就待在这种地方。」

沙布列又说出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可是稍微想一下,我就反应过来了。大概是跟这趟旅程的主题有关,也或许这就是沙布列对母亲子宫的印象。狭窄又阴暗,绝大部分都是灰色。

「让我说的话,我觉得比较像是被什么生物吃掉。」

「是有点像。两者都徘徊在生死之间。」

沙布列发表着如梦幻泡影的感想时,前方传来机械化的关门声,彷佛决定了我们不知将往何处去的命运。

驾驶座开始播放目的地及休息站、注意事项的广播。看来是希望我们熄灯前也尽量减少交谈。为了让乘客舒适地抵达终点,广播还不忘提醒「熄灯后请各位乘客务必放下椅背」。

每次巴士停靠、有人上车时都会重复这段广播。我本来还担心万一附近出现难搞的乘客该如何是好,但坐在我左手边的乘客是个貌似大学生,全程戴着耳机的男生,后面则是头上绑着毛巾,貌似从事体力活的小哥。沙布列则是很幸运地直到最后一站都没有人坐在她后面。沙布列看着我,摆出双手合十的姿势。显然不是「我要开动了」的意思,所以大概是「节哀顺变」吧。这或许也是为了符合这趟旅程的主题,但如果真的是这个意思就太讨厌了。我在心里祈祷着但愿不是这个意思,等巴士上了高速公路就转头对后座的人说:

「不好意思。」

因为是夜行巴士的新手,还是问一声好了,我的语气也尽量有礼貌。

体力活小哥听见我的声音,原本对着手机的视线转到我身上。

「熄灯后,我可以把椅背放下来吗?」

他的外表令我有点胆战心惊,怕他会破口大骂:「别瞧不起人,小鬼!」也担心自己禁不起挑衅,幸好小哥只是伸出手,摊开掌心说:「请便。」视线随即又回到手机上。

「感恩。」

我向他道谢,下意识地往沙布列的方向看。只见她露出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笑容,看着后面的小哥。或许是想用视线表达谢意。

车上的乘客变多了,沉默却益发沉重,让人更不好意思开口讲话。巴士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连窗外传来的噪音也很固定,这么说或许很奇怪,就像没有声音似的。

这样的话,简直跟一个人旅行没两样嘛。

我很好奇沙布列是怎么想的,往旁边一看,她正兴高采烈地滑手机。或许是不想在熄灯后继续玩手机,所以趁现在先处理一下要联络的事。我倒是没有什么一定要现在联络的事,但也无可无不可地看着手机。

突然收到人就坐在旁边的沙布列传来的讯息。

『你都订阅哪些音乐频道?』

我看了一眼沙布列的侧脸回答:

『Apple Music。』

『既然闲着没事干,要不要把平常听的音乐做成播放清单来交换?如果你有其他想做的事可以不用理我!』

她还传来一张小熊吃苹果的贴图。我立刻回传一只狗高举着OK牌子的贴图。没有想太多,只是纯粹想知道沙布列最近都听些什么样的音乐。

第一件事不是打开播放音乐的应用程式,而是回想自己最近听过哪些音乐。从音乐播放器里找出那些曲子,一口气加到播放清单里,这才反应过来,我听的都是一些时下的流行歌。

但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我平常对音乐并没有太深入的涉猎,顶多听听电视上看到或朋友介绍的曲子,如果有喜欢的歌再反覆播放。虽然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但这大概不是沙布列想透过这个打发时间的游戏得到的结果。

『不好意思,我听的音乐都是流行歌。』

我传讯息给她,立刻收到她的回覆。

『那有什么关系。』

还附了一张猫咪摆出OK姿势的贴图。无论这句话是否出自她的真心,至少足以令我放下心中大石,紧接着又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为什么要道歉?』

果然是沙布列会有的反应,我会心一笑。

我很喜欢回应沙布列这种风格的反应,但也知道有人觉得她这种性格很麻烦。所以还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当沙布列说出这种话,我会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但现在聊天室里只有我,可以畅所欲言。

『因为我可能无法介绍沙布列没听过的曲子给你,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这样啊,原来如此。』

中间隔了半晌,沙布列又传讯息给我。

『不管是再有名的曲子,还是再冷门的音乐,每个人喜欢的原因都不一样。虽然大家都用很好听或很感动的形容词一言以蔽之。』

一言以蔽之。我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又收到沙布列传来的讯息。

『我要开始听你喜欢的音乐了,明天再告诉我你喜欢那些歌的理由。』

『那我也要听你喜欢的音乐,期待沙布列告诉我喜欢那些歌的理由。』

传完讯息,往旁边望去,沙布列也看着我,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仪的女生想知道我的想法、明天又可以和她聊天都让我喜上眉梢,与沙布列灿烂的笑容不相上下的喜悦。

没多久就收到她传来的播放清单,正在细看的时候,熄灯的广播响起。我和沙布列小声互道「晚点再说」,拉上帘子,放下椅背。

戴上耳机,播放沙布列给我的音乐列表,最先听到的是ZOOKARADERU这个乐团的歌。

漫漫长夜的移动时间与这首歌一起揭开比想像中还要安稳的序幕。

我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梦到既是同班同学也同为住校生的海老名问我:「你喜欢沙布列哪里?」时,巴士下了休息站。就在巴士刚好停进休息站的停车场那一瞬间,我醒了过来,真不可思议。都怪梦境实在太真实了,我醒来的时候心脏跳得好快。稍微调整一下呼吸,拉开右侧的帘子,心想是不是该去上个厕所时,沙布列座位的帘子已经拉开,人也不在位置上。她都没睡吗?动作也太快了。

我拿着只剩一点点的宝特瓶下车。夜已深,想当然气温很低,但空气还是湿湿黏黏的。离开巴士,伸个懒腰,仰望天空,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正站在与日常生活一刀两断的地方。停车场停了好几辆巴士,人影比我想像中还要多。

丢完垃圾,上完厕所,在厕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茶,寻找沙布列到底上哪去了。她穿的衣服很有个性,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正盯着看板上的巨大地图,张开双手伸懒腰。

「辛苦了。」

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只见沙布列后脑勺的发丝翘了起来,睡得乱七八糟,这可不是轻易可以看到的景象。

「好久不见,咩咩。」

沙布列整个身体转向我,与我视线交会。

她刚才明明就坐在我旁边,我却看不到她,只能意识到她的存在,反而令人印象更加深刻。就像在大太阳下跑步时,脑海中会浮现出运动饮料的味道。

我喜欢沙布列的长相。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理由及动机,但外表也是我喜欢她的一部分。我回答现在不在这里的朋友。

虽然对沙布列很过意不去,但我认为她不是那种看在所有人眼中都很可爱的长相、身材也没有特别好、胸部没有特别大、穿衣服也不是特别有品味。

她长得很讨人喜欢、体型单薄、服装有点特立独行、皮肤的颜色很浅,这些全部加起来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开学伊始并没有这种想法,所以可能是直到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她的这段时间,沙布列的外表或我的喜好改变了。

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单纯如我,感觉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恢复了。

「沙布列,你有一撮头发翘得好夸张。」

「哦?真的耶,算了,明天再梳。你看起来还好。」

沙布列也检查我的头发,打了一个及格的分数。

被盯着看的瞬间,我突然很在意沙布列对我的外表有什么想法,不对,其实我早就很在意了,但这种事又问不出口。基本上,我们是朋友。朋友与外表无关。这么说来,班上有同学曾经形容我是没烫头发、身体有练过又晒得黝黑的星野源。但我跟星野源大概差了十万八千里。

「还说自己可能睡不着,结果睡得东倒西歪。咩咩呢?」

「我也是,不过没有熟睡的感觉。」

忘了在哪里看过,人在做梦的时候等于没有进入深层的睡眠。

「没想到深夜的休息站气氛这么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心情却整个亢奋起来。」

「我懂。有一种离现实很远的感觉。」

「对呀,一方面感觉冒险开始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里以外的地方全都毁灭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真是太好了,能立刻说出这种亢奋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感觉你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很亢奋。」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可能会传讯息给海老名,然后被她臭骂一顿。因为我遇到快乐的事总想要马上告诉别人。非常感谢你代替她受苦。」

「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说吧。」

考虑到时间及夜已深,再加上体内还残留着些许睡意,我自制地低笑着说。明明可以交换一些有益的意见,像是「这么一来会更好睡」之类的,我们却一起看着地图,东拉西扯地说些「怎么才到这里」的废话时,又到了出发时间。回到车上,坐在椅子上才开始后悔怎么不对沙布列说些有意义的话呢。

巴士再次发动,思考着到了下个休息站想对她说什么,导致迟迟无法入睡。猜想可能是现在的姿势不利于入眠,试着挪动一下身体,逐渐找到能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姿势。不过身体很快就腻了那个姿势,再稍微动一下身体,继续寻找正确的姿势。不断重复以上动作的过程中,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想起沙布列说过的话。蠢蠢欲动地等着从蛋里孵出来的生物或许就是这种感觉。椅子与椅子之间、帘子与帘子之间就像密封在蛋壳里的世界。有点类似孤独的感觉。

明明沙布列就在我旁边,我却无法跟她说话。她睡着了吗?

一方面希望她能好好休息,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如果睡不着能跟我一起烦恼。

因为无从确认,我决定听音乐,说不定沙布列也正在脑中或梦中听着同样的音乐。若能发生奇迹,或许我们还能在同一时间听着同一首歌。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的记忆大概到第三首就消失了。

沙布列的选曲具有助眠的效果。并非枯燥无聊的意思,而是多半都是平稳的曲风或用钢琴伴奏的音乐。

再次醒来又是巴士驶入休息站的时刻。我想伸懒腰,拉开帘子一看,沙布列那边的帘子还拉着。隐隐约约传来的不知是沙布列的鼻息声,还是巴士的声音,刚睡醒的脑袋还无法分辨。

下车一看,天色已经开始露出鱼肚白。再加上车子一路北上,气温下降得很明显。停车场的人影比上个休息站稀疏,主要是汽车和卡车。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肢体。也去上了厕所。

心想沙布列会不会已经下车了,往停车场巡了一圈,又去卖纪念品和美食区的地方找了一下,都没看到她的人影。我不免感到大失所望,走出建筑物。发现外墙角落有一排自动贩卖机,便想去买杯咖啡。

那里还有个小小的吸菸区。之所以远远地就能马上知道那是吸菸区,自然是因为那里放着饱受风吹日晒的菸灰缸,也看到有人正围成一圈在那里抽菸。

走近一看,坐在我后面的小哥也在人群里,正凝视着停车场的一点。他在看什么?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望向同一个方向,然而什么也没有。搞什么嘛,我收回视线时,刚好与小哥对上眼。

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是要立刻撇开视线也很奇怪。就像在学校里与学生家长擦身而过时那样,微微点头致意。心想他大概会视而不见,顶多挥挥手打个招呼吧。

没想到体力活小哥把还没抽完的香菸丢进菸灰缸,朝我走来。有什么事吗?

「你是高中生?」

「嗯,对。」

该不会要勒索我吧。

自从上了高中,个子开始长高,再加上社团活动,身体练得还算可以,心想应该不会有人敢找我的麻烦,所以有点疏于防备。

「暑期旅行吗?真令人羡慕啊。」

难不成是我放倒椅背时,态度太恭敬造成反效果吗?或许是姿态摆得太低,反而被对方瞧扁了。我有点后悔,但小哥并未揪住我的衣领,而是转过身来,指着自动贩卖机说:

「你喝咖啡吗?」

甜的可以吗?微糖?热的?冰的?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从善如流地回答后,手中没多久就多了一瓶罐装咖啡。几秒后又多了一瓶。

「这是给你女朋友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就自己喝掉吧。」

「多少钱?」

「我请你。就当是大人请有缘同坐一辆巴士的高中生喝咖啡。」

我不是很明白体力活小哥这么做的用意,但社团的学长告诉过我,大人请客的时候不可以拒绝。

「谢谢你,我收下了。」

老实说,我苦恼着该不该连沙布列的份也一起收下,但是由我代为处理是最简单的方法。小哥又买了一瓶罐装咖啡,大概是自己要喝的。

我拉开易开罐的拉环,喝了一口。是冷的微糖咖啡。一方面是真的口渴,另一方面也是想到如果说除了道谢以外还能表示些什么,无非是告诉对方「很好喝」吧。

「你经常搭夜行巴士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搭。请问您是要去工作吗?」

「不是。」

一直以为他是从事劳力活的人,所以不经大脑思考地冒出这样的疑问,小哥摇摇头。仔细观察他的脸,或许他已经不是小哥的年纪了。我不认为只比我们大一点的人会这么阔绰地请刚认识的高中生喝咖啡。

「我住在故乡的父亲身体突然恶化,叫我回去。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匆匆忙忙地跳上夜行巴士。」

「这样啊。」

我一时半刻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至少绝对不是「节哀顺变」,也不是「我很遗憾」,大概是「早日康复」吧。

「抱歉抱歉,你们正开开心心地展开暑假旅行,不该提这么扫兴的事。」

「没事。」

「回去吧。」

小哥看了手表一眼说。休息时间很短,没时间等我找到得体的回答。

我们默默无语地走向巴士,上车的前一刻,我再次郑重地向小哥道谢: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不客气。」

还以为对话到此为止,小哥却突然猛咳起来,咳到一半紧接着说:

「其实我是想说对别人好一点,说不定能积点福报,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等我回答,请我喝咖啡的小哥就跳上巴士了。

我站在原地思索着到底该怎么解读这句话才好时,后面的乘客越过我上车。我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跳上巴士。我后面的座位已经拉上帘子,右边的座位也是。

我坐下来,也拉上帘子。稍后传来降低音量的车上广播与关门的声响,巴士又启动了。

感觉整个人像是被压进椅背里,我在脑海中反刍小哥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

虽然这么想很欠揍,但我或许听到很珍贵、很重要的话。

晚点也告诉沙布列吧。

这应该比全然的悲伤好上许多。

我把小哥要给沙布列的咖啡放在饮料架上。

再次醒来时,后座的小哥已经不见了。

在JR的车站前下车,各自接过自己的行李,目送行驶了一整夜的巴士满身倦容地离去,沙布列转过身体面向我说:

「终于到了,好久啊!」

「你后面都一直在睡觉吧!」

「就算用上瞬间移动也还是太久了,你没有睡着吗?」

「我一路睡睡醒醒,中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我晚点再告诉你。」

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可是我们得先前往事先查好的第一个目的地。

这座车站本身不大,看起来也不怎么热闹。所幸徒步五分钟的距离就有温泉设施,对我们这些旅人简直是天大的恩赐。类似商务旅馆附设的澡堂,一大早就可以进去洗澡,所以我们决定先洗个澡。

「好凉快啊!」

「大概差了八度吧。」

站在遥远的土地上,清楚地感受到气温的差异。听起来很像废话,无论长途跋涉多远,阳光和地面的混凝土都跟我们住的地方一样。

依照手机的指示往前走,那栋建筑物就在大马路旁边。如同之前在Google地图看到的那样,入口附近的彩绘有点骇人,画着一个脑袋变成温泉的人物。

馆内充满传统大澡堂的风格,感觉跟社团远征时大家一起去的澡堂差不多。

「上次来这种地方已经是小时候跟家人来的时候了。」

我就排在家人的后面————就连这种微不足道的顺序都令我喜不自胜。

把鞋子寄放在鞋柜里,各自在柜台付了四百五十圆。因为我们都没有打工,这笔花费不可谓不小,但是与住宿费用比起来倒也还好。借了毛巾和各种盥洗用品,依照柜台婆婆的指示沿着走廊旁边的楼梯爬上二楼。地板上铺着地毯,每踩一步就发出「啾————」的声音,感觉很痛快。

「不好意思,我还要吹头发,肯定比你更花时间,所以你慢慢来!」

「没问题,我会泡很久。」

与沙布列分道扬镳后,我走进有置物柜的更衣室,开始脱衣服。因为长时间保持相同的姿势,身体都僵硬了。我伸直手臂,推开浴室的玻璃门。

早上泡澡好舒服。宿舍规定傍晚以后才能使用公共浴室,难得能在这种时间洗澡。如同我对沙布列说的,我慢慢地伸直双腿,机会难得,我还进了三温暖室。

即便如此,还是我先回到位于一楼,让人乘凉的空间。买了瓶装的运动饮料,找一张空桌坐下。

闲到可以盯着手肘泡得浮肿泛白的结痂发呆,所以索性拿出手机来看,发现海老名传来有点可怕的讯息。

『我本来想忍着不要戳破』『但还是忍不住』『你这家伙,喜欢沙布列吧?』

到底是谁想出已读这个功能的。这个功能实在不太好。

不能已读不回,也不能没头没脑地承认。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

『什么?』

讯息立刻被读取。

『你不是陪沙布列回老家吗?』

『是她外公家。不是她家。』

『有差别吗?你喜欢她吧?』

如果这时斩钉截铁地否认,或许能让海老名偃旗息鼓。毕竟只要我不承认,谁也无法证明我的心情。可是当我有朝一日采取行动时,若海老名一直袖手旁观也不太好。如同她跟沙布列是好朋友,海老名和我的关系也很好。好到她对我的第二人称是「你这家伙」。

我还在思考时,海老名继续发动攻击。

『不管怎样都好。我对朋友谈恋爱一点兴趣也没有。』

海老名就是这种人。

『我只是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个什么闪失,导致气氛变得很尴尬。』

她就是这种人。

『所以如果你想向她告白,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帮你拿下沙布列。』

她居然能没有丝毫罪恶感地出卖朋友。我不禁想到海老名的名言————

「我帮助别人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这次也是根据这样的心态所采取的行动。她才不管朋友要不要谈恋爱。可是如果会破坏目前良好的关系,导致气氛变得尴尬,她就会主动出击。

但我现在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所以只传了一张狗在睡觉的贴图给她,结果马上收到一张长颈鹿咆哮着「纳命来」的图案。要怎么搜寻才能找到这种贴图啊。

「让你久等了。」

「我也才刚出来。」

「是吗?那就好。」

因为能看到女孩子刚洗完澡的样子而喜形于色的描写其实只存在于漫画里,很遗憾我们住校生并不会太过感动。正确地说是已经没有这种感动了。因为考试前大家一起在学生餐厅开读书会或一年当中有几次由三年级生规划圣诞晚会等活动时都可以看到女生刚洗完澡的样子。刚起床的模样也是,所以今天早上看到沙布列睡眼惺忪的脸庞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

住校生通常会从朋友的境界再往前一步,进入家人的关系。我猜也因为这样,沙布列这次才能不假思索地约我来旅行。我绝不敢因此就期待沙布列其实是喜欢我的。

沙布列还穿着那条五彩缤纷的裙子,只是从黑色的T恤换成粉红色的T恤。脖子上围着橘色的毛巾。我也换了T恤和内裤,长裤还是同一条。只是换来换去都是黑色的T恤和内裤。

「刚才有个小孩在女澡堂跑来跑去跌倒了,又哭又叫地引起一阵骚动。」

沙布列突然向我报告,我有些始料未及。

「咦,那孩子没事吧?」

「没事。好像没有撞到头。我只觉得当妈妈的好辛苦啊。几乎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生命却有着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自由来去。」

这句话说得好有哲理啊,可是冷静想想,确实如她所说。

「该说是弱点吗?还是箭靶呢?总之这些东西增加了。」

沙布列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脸。

「箭靶?这个形容也太夸张了。」

「咦?会吗?」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

「不过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没错呢。生命是被这个世界瞄准的箭靶。这种说法会让人想要保护生命呢。」

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不禁冷汗直流,幸好沙布列的认同打消了我的不安。

既然讨论到亲子间的话题,刚好可以告诉她那件事。不料沙布列却站了起来,走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咖啡牛奶回来。

「啊,好好喝!刚洗完澡的咖啡牛奶真的好好喝啊,不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仪式?像是不成文的默契吗?」

「没错,连续剧或电影里,大众澡堂一定要搭配咖啡牛奶,就像是一种仪式。」

「我也买一瓶来喝吧。」

我站起来,走向同一台自动贩卖机,买了跟沙布列一模一样的咖啡牛奶。把塑胶外包装和瓶盖扔进垃圾桶,回到座位。我知道刚洗完澡喝的咖啡牛奶很美味,可是一旦喝到嘴巴里,感觉味道好像真的比平常浓郁一点。

「对了。」

要是她觉得我事先早就准备好要说什么,好像太刻意了,会很丢脸,所以我加上一句「对了」当开场白。

「我刚才说要告诉你的事也跟亲子有关。」

「哦,什么什么?」

「夜行巴士上,我后面不是坐着一个貌似做体力活的小哥吗?」

「你说那个人啊,我还以为他是拉面店的老板。」

「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和沙布列都只能从他头上绑着毛巾和孔武有力的架势来判断,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在休息站小聊了一会。他还请我喝咖啡。我向他道谢时,他说他爸爸突然病倒,所以对别人好一点说不定能积点福报,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哦。」

沙布列发出敬佩的声音,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牛奶瓶,陷入沉思。我经常看到她这种表情。

沙布列陷入沉思的时间长到足以让我从包包里拿出那瓶罐装咖啡给她,但我没有这么做。以后也不打算给她。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类似一种祈愿吧。」

「听到他这么说,你怎么想呢?」

我看着沙布列思索。

「我们比赛前也会跑到很远的神社求神明保佑,但有时还是输了。所以就算对我再好,我猜也没用吧。」

「有道理,俗话说得好,好心有好报,但就算有好报,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实现吧。」

「就是说啊。不过,就像我们不管有没有去庙里拜拜都希望能赢得比赛那样,不管有没有用,都希望那位小哥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咩咩说得好好。」

之所以会觉得幸好喜欢的人近在咫尺,就是因为像这种时候能看着对方的脸,跟她说话。

庆幸她咧开大嘴微笑的瞬间,能近距离看到喜欢的人露出我最喜欢的表情。

「沙布列有什么想法呢?」

沙布列先喝了一口咖啡牛奶才回答:

「我的想法跟你不太一样,但也觉得这个责任未免太重大了。担心万一后来经由某些管道得知那个人没赶上,你会不会因此耿耿于怀。」

也就是说,沙布列会因此感到耿耿于怀。果然是沙布列会有的反应。

「别担心,我没那么敏感。而且他找上我也只是碰巧。」

「所以才更觉得他真要对你好的话,大可不必告诉你这件事。不过天晓得呢,要是站在同样的立场,我可能也会藏不住话吧。也或许纯粹只是我对人的想像力还不够。嗯……」

沙布列仰头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念念有词,自顾自地懊恼着。刚才美好的笑容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这也很像沙布列会有的反应,她经常自顾自地为自己的想法或发言感到烦恼或沮丧。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担心自己是不是冷漠的人。

冷漠的人才不在乎自己冷不冷漠呢,所以她绝对不是冷漠的人。像海老名就完全不在乎。

「可能只是我们还不明白。虽然叫他小哥,但他的年纪似乎已经不小了。」

「这样啊。或许是吧。」

「接下来和你亲戚聊过以后,或许对这番话会有更深刻的理解也说不定。」

「说得也是。只能继续思考了。」

沙布列使劲点头。偶尔也会看到她这种表情。像是勉强自己下定决心,是我觉得沙布列很好看的表情之一。

不过让我说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的笑容。

「早饭要吃什么?」

「问得好,我肚子好饿呀。你真会看时间。」

沙布列笑着说。我很清楚她不是这么单纯的家伙。很清楚她就算兴高采烈地开始聊起早饭的话题,也不表示她已经忘记刚才的念念有词了。

以下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沙布列一直往自己心里增加负担。

因为我也是这种个性。

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再给她制造额外的负担。

要是沙布列像其他人那样单纯,我会立刻、马上把小哥给我的罐装咖啡给她,以减轻自己的行李。之所以不给她,绝不是基于想捉弄自己喜欢的女生这么幼稚的理由。

我不想在沙布列心里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所以不用急着交给她。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认为这是我少数能为她做的一点特别的事。

既然如此,或许根本不该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好、体贴他、为他着想的原因。

我同意沙布列的想法,试着重新思考那位小哥的行为是否正确。

车站附近有一家从早上就开始营业的拉面店。我和沙布列都是能一大早起床就吃拉面的人。为了配合三十分钟一班的发车时间,我们匆匆忙忙地吸入面条,跳上水蓝色的电车。

车上空荡荡。大概因为是暑假吧,有两组带着小小孩的家庭。我们在跳上车的车门边坐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一大早就吃得好饱啊。」

「对呀,早知道就点大碗的。」

「我外公可能会准备很丰盛的午餐,所以最好别吃得太饱喔。你这次的任务说是要连我的饭菜都吃光光也不为过。」

「这不是社团前辈要我做的事吗?」

接下来要拜访的外公是沙布列妈妈的父亲。沙布列妈妈那边的亲戚好像都是女性,外公可以说是万红丛中一点绿。听说沙布列要带我去他家,外公貌似准备了一大堆好料要把我们喂饱。

宝贝孙女要带男性友人回家,一想到外公的心情,不免有些心惊胆跳,所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们家的外公外婆也满脑子只想着要喂饱孙子。

随着电车驶离车站,车窗外的景色逐渐改变。真是乡下啊。这是我最纯粹的想法,与此同时,隔壁也传来老实的感想:

「咩咩,你穿了一身黑呢。」

「你现在才发现吗?」

「你是黑羊嘛你。」

「要你管,如果我是黑羊,那你就是白鸽了。」

「用来变魔术的白鸽吗?」

并肩而坐的话确实如她所说,我和沙布列身上穿的衣服一个特别朴素、一个特别亮眼。这种貌似事先讲好的穿着反而让我觉得很害臊。

「我也不是只有黑色的衣服,只是不像你那么夸张就是了,又是银色,又是彩虹般的颜色。」

「因为我喜欢五颜六色嘛,不过这不是彩虹般的颜色喔。」

沙布列拎起交叠在大腿一带的裙摆给我看。

红、橙、黄……明明七彩斑斓,却不是彩虹般的颜色吗?难道还有其他专用的名称吗?我对流行用语不甚了解。

「你瞧,每个颜色都用线条区隔开来,所以不是彩虹。彩虹的颜色要更暧昧模糊一点,呈现渐层的效果。」

「你也太讲究了!有必要分得这么细吗?」

「当然要啊。我很喜欢那句有名的话:彩虹并非七种颜色。」

「比七种颜色更多吗?」

「可能更多,也可能更少。」

沙布列又冒出令人费解的话了。

她说那句话很有名,但我从未在其他朋友或家人口中听过。

我对沙布列这种充满个人风格的开场白充满兴趣。

「日本人认为彩虹有七种颜色,但根据国家或文化、语言的不同,有些地区认为彩虹有八种颜色,也有人认为彩虹只有六种颜色。事实上,因为渐层的关系,彩虹的颜色会渐渐改变,所以数不清颜色的种类,一切取决于看的人住在哪里、使用什么语言、大人是怎么教的来决定有几种颜色。所以比起这条颜色做出明显区隔的裙子,这件T恤上的粉红色或银色的部分更接近彩虹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那么就算所有的颜色都混在一起,也有人认为那就是彩虹般的颜色呢。」

「或许吧,因为是由每个人自己的主观意识决定。事实上,如果再加上光线的折射,听说会变成白茫茫一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很喜欢这方面的话题。任何事都能由自己决定的感觉很自由。」

她的绰号取自天上飞的鸟儿※,这句话非常有她的风格。从此以后,我每次看到彩虹应该都会想起这件事,感觉好像赚到了。

注2:沙布列的名字是鸠代司,鸠是鸽子的意思,而做成鸽子形状的沙布列饼干是镰仓的特色伴手礼。

只不过,若根据沙布列讲的这番话去想像彩虹,我心中却浮现出与她的描述略显不同的画面。

「小孩子出生在能看到许多颜色的地方也很辛苦呢,画画的时候得用上许多颜色才行。」

「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不是吗?」

「喜欢画画还好,要是不喜欢画画,可能就不会觉得彩虹很美了,反而觉得彩虹很麻烦也说不定。真希望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不管有几个颜色都是彩虹。」

沙布列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咩咩说得好有道理。」

「哦,我被称赞了。」

这次只是刚好我反应大了点,沙布列其实经常赞美人。

「我从没站在那个角度思考过。如果是那样的话,自由其实也很棘手呢。」

自由很棘手。就像为了在空中飞翔而长出翅膀固然是一件可喜的事,却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干扰吗?

「不过还是自由比较好。」

「嗯,还是自由比较好。」

说到这里,我们沉默下来,同时望向窗外的风景几秒后,我的内心萌生非常自由的心情。

这种搭电车移动的时间基本上都很悠闲,人也很少,途中还能看到海,让人想一直坐到天涯海角。实际搭乘的时间大约只有四十分钟,比夜行巴士快多了。我们无可无不可地闲话家常,像是昨天的音乐播放清单之类的,对我而言,她的每一句话都很珍贵,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抵达离沙布列外公家最近的车站了。

说是最近的车站,但是跟大都会不一样,穿出剪票口还得走上四十分钟才能真正抵达目的地,没有公车可坐。反正我们也没有钱坐公车,所以无所谓。

「当然也可以请外公来接我们,但外公上午要跟钓鱼的朋友聚会喝茶,所以我请他不用来了。」

「没问题,我完全可以走。」

出发前交换了一下意见。基本上,只要距离别太夸张,我都能走,和沙布列一起走就更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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