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节

车站前非常宽敞。换个说法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我让沙布列走在前面,跟着她说的方向走。一路上有几栋零零星星的四方形建筑物,大概是某某公司吧。其中还夹杂着一家孤零零的寿司店。为什么没有便利商店的地方却开了寿司店呢?可能非常美味也说不定。

当然也没有高楼大厦,天际线十分开阔。

「幸好没下雨。」

「对呀。」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换来打头阵的沙布列欣然赞同。

「跟家人一起住在天气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有大人想要自杀呢?」

「这个嘛……」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令我大吃一惊的同时,也很佩服沙布列居然把天气也算在居家环境里。

「沙布列怎么想?」

「想必有很多因素吧,不晓得哪个才是让他最后下定决心要结束生命的主要原因,所以才想问清楚。但也说不定根本没有原因。咩咩呢?你怎么想?」

「我嘛,顶多只能想到裁员之类的。」

感觉自己的想法比沙布列肤浅太多了,我转移话题。

「明天要去拜访的亲戚家也在这附近吗?」

「不是,要回到刚才的车站那边。对了,死者是我外公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

「关系也太远了!」

「很远吧。我只见过他两次,其中一次还是我刚出生的时候。」

虽说有外公居中牵线,但是这么遥远的关系居然能让对方答应回答老公自杀的问题。沙布列不可能猜不到我的疑问,因此她主动说明原因:

「我说是课业需要。」

「这是什么瞒天大谎。」

我噗哧一笑。

「这么说比较方便嘛。我透过外公请教她的联络方式,写信拜托她时,她说虽然这件事万分悲痛,但是如果能帮到我们的话,她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是这么说,我并不觉得她只是被迫无奈地答应回答我们的问题。该怎么说呢,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啦,我觉得她很积极。」

积极地畅谈亲人的死亡?沙布列的直觉很敏锐,既然她这么说准没错,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能就像你说的,最好不要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或不希望亡者的死白费吧。」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总之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只是有这种预感。但我可以说出来吗?」

当然可以。我想听沙布列继续说下去,所以总是先点头再说,赶紧补了一句:

「要是我有什么想说又说不清楚的话,每次都要整理到能好好说明才说出口的话,我就要变哑巴了。」

「才没有这回事呢。」沙布列笑着为我打圆场。

「那我说喽。我觉得那位太太只是想倾诉。而且说不定就像想告诉别人自己对某部结局震撼人心的电影有什么感想那样。只是个中缘由说不清、道不明而已。」

就连沙布列都无法完全参透的话,刚听到这件事的我当然不可能理解个中的用意或理由。想聊聊电影结局是基于想与别人分享惊讶或感动的心情。但是亲人的死亡无法与别人分享。距离太遥远了。所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知道一件事。

「这句话你最好不要跟对方说喔。」

「我怎么可能说。我们是去请教对方的,要是胆敢说出『你是不是很想倾诉?』这种话,未免也太没神经了,会挨耳光喔。刚才我说的那些只是才活了十六年的高中生自以为是的想像。」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九月。」

「这么说来,你快十七岁了。」

「欢迎你送我生日礼物。」

「我考虑一下。」

「这么说分明就是没有要考虑一下的意思。」

才怪,我早八百年前就考虑过了。

听起来好像是聊到这里才随口问问,但我早就知道她的生日。没想到沙布列会主动提到礼物的事,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有了这个前提,我个人就可以利用今天提到生日的理由送礼物给她了。

之所以强调我个人,是因为每当宿舍里有同班同学生日时,其他住校的同学会集资买礼物庆生。我六月生日的时候也收到一条质感还不错的毛巾,上头有只可爱的羊咩咩图案,害我有点舍不得用。

我边走边思考要送她什么简单明了的礼物才不会让她想太多。经过一家小巧的电器行和邮局再往前直走,没多久就接到大马路。沙布列说:「根据我的调查,前面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先绕去便利商店买东西。

那家位于大马路上的便利商店有座非常大的停车场。我们走进冷气开得有点太强的店内,分头物色自己要买的东西时,沙布列突然冲到拿着牙刷和汽水的我面前,手里握着荔枝口味的果汁和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应该是化妆要用的瓶瓶罐罐。

「你过来一下。」

沙布列对我说,我依言随她走向零食区,望向沙布列气急败坏指着的方向,货架上没有商品,只剩下标着价码的牌子。

「只有开心果卖光了,这合理吗?」

近距离看到沙布列气呼呼的脸,我不禁哑然失笑。

「至少还有开心果的伙伴啊。」

「你是这么乐观的生物吗?就算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我也不认为它们是伙伴。」

「开心果口味的巧克力呢?」

「我喜欢的不是开心果的味道,而是开心果本人。我喜欢带壳的开心果。」

「下次一起吃的时候,我会记得把壳留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沙布列一脸大失所望的样子,但没有就是没有,沙布列认命地走向收银机。心有未甘地东张西望,想知道开心果是不是被移动到收银机前的柜台上。只可惜这家店并没有把开心果摆在柜台上卖。

走出便利商店,我们各自喝下一口自己买的果汁。沙布列似乎想摆脱没买到开心果的阴霾,指着接下来要去的方向。

「那么开始下半场的战斗吧。」

我跟着这趟旅程的领队往前走,没多久就确定沙布列说得没错。

柏油路一路往前延伸的马路前方真的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是有民宅、农田或用波浪板搭建而成,类似储藏室的建筑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不可能绕去别的地方溜达。上了年纪的外公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有点担心。为什么不搬去方便一点的地方呢。

我出生的故乡和现在住的宿舍周围都不是大都会,但也不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穷乡僻壤。亲自走在这种彷佛会出现在电视里的田园风光中,感觉十分新鲜。

走了好一会儿,走到了河边。看着反射阳光、闪闪发亮的河水,跨过短短的桥墩,前方是稀稀落落的民宅。不完全是乡下地方特有的日式房屋,还有好几间看起来颇为新颖的透天厝。

「那里。」

距离还很远,无法分辨沙布列指的是哪栋房子。

踩在好像铺到一半就懒得再铺下去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向她指的地方。看样子,那栋暗红色墙壁的房子就是她外公家了。该说是宽敞的庭院,还是泾渭分明的阵地呢?主屋在这样的腹地里,隔壁还有储藏室和门敞开的车库,里头停了一辆车。没有围墙,也没有栏杆,因此给人一股这里只剩下建筑物的异样感。从石子路延伸到玄关的低矮台阶前,不知怎地在极为靠近地面之处绑了两条细绳。

「外公还没回来的样子。」

「车子不是还在吗?」

「外公夏天都骑机车。」

「好硬朗啊。」

骑着机车飙来飙去的老爷爷,完全不符合我内心对外公的印象。我外公顶多偶尔去爬山,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

「听说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了,我有点担心。」

「现在再来苦恼这时适不适合来打扰已经太迟了。」

「正因如此才需要献出你的劳动力不是吗?对了,钥匙在右边数过来第二个花盆底下。」

沙布列说出类似暗号的密语,举起自己说的那个花盆,一脸如我所料地拿起沾满泥沙的钥匙给我看。沙布列的指甲透着健康的颜色。

「你瞧。」

「没有人会来这种地方偷东西吧。」

「说得也是。」

沙布列转开储藏室旁边的水龙头,把钥匙洗干净,一马当先地跳上两个台阶,擅自用钥匙打开别人家的门。

走进外公家,线香的气味扑鼻而来。跟我想像中的外公家一模一样。不过就如同外观所示,屋内的装潢也还很新,地板擦得亮晶晶。我还以为外公外婆家的地板基本上都是咖啡色的,还会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看来只有我们家是那样。也或许是受到小时候看的卡通影响。

从玄关笔直通往走廊的途中,分别是房门紧闭的房间和厕所,还有个洗脸台。推开楼梯旁边的门,里头是偌大的客厅。隔壁则是打理得很整洁的厨房。

客厅中央有张四人座的桌子,沙布列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所以我也如法炮制。客厅旁边好像还有一个房间,滑动式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

沙布列拉开遮光窗帘,阳光隔着蕾丝窗纱洒落进来,一口气照亮了房间。

「随便坐。」

「你真当是自己家啊。」

「迟早将由我继承也说不定。」

「要是有很多表兄弟,可能就轮不到你了。」

「万一外公真的去世了,房子和土地大概都会卖掉换钱吧。」

「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等一下就要见到你外公了耶。」

沙布列看太多与死有关的电影,或许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虽然口无遮拦,但也因此可以看出她和外公的感情很好,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别看我貌似轻松地抓住她的语病,其实我紧张得不得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没有得到家长的允许就擅自闯进朋友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次面对她的心情跟平常完全不同。

一直站着也不是办法,我照沙布列说的找了张空的椅子坐下。木头做的椅子上体贴地铺着坐垫。

沙布列也在我的正前方坐下。我还来不及产生要是有一天我们一起生活的话大概也是这种感觉的无谓妄想,她已经站起来走出客厅了。

我很担心外公会不会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回来。门外传来引擎声时,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幸好引擎声并未在门口停留。

我的不安只是杞人忧天,主人还没回家前,孙女就先回到客厅了。

「洗脸台的地方贴着闪闪发光的瓷砖。」

「是喔,外公还真是有品味啊。」

「他的个性很讲究呢。十年前从市中心搬来这里的时候也是。」

沙布列正要给出相当重要的情报时,外面传来比刚才更明显的引擎声,这次果然停在门口了。隔着蕾丝窗纱从窗口往外看,有个身穿皮夹克的人跨坐在重机上。来人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看不见脸,但肯定就是外公吧。

外公比我想像得还要清瘦,背也打得直挺挺的。

外公看到我们————其实是沙布列————举手示意,走向玄关。

我站起来,沙布列一脸怔忡地转过头来。

「咦,有必要特别出去迎接吗?你真是个乖小孩啊。」

「才不是,我们擅自跑进来,至少该主动上前打声招呼吧。」

社团活动去别的学校打友谊赛时,所有人都会跑到该校的顾问跟前问好。参加过运动社团的学生基本上都会这么做。

「我都不晓得你对长辈这么有礼貌。」

沙布列也站起来,言下之意其实是在挖苦我吧,但我很高兴听到她这么说。感觉自己好像变成更有深度的人。

走到玄关时,门刚好开了。

沙布列的外公已经取下全罩式的安全帽,脖子以上也跟我想像中的外公不太一样。满头白发全部往后梳,嘴边留着修剪得很有型的白色胡子。俨然是从洋片里走出来的人物。

「外公,你回来啦。」

「打扰了。」

外公把安全帽放在鞋柜上,看看沙布列,再看看我。不是随便瞄一眼,而是确实把焦点放在我们身上的感觉。

「我回来了。你就是咩咩吗?」

「咦!」

感觉像是一颗球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直接打中我的脸。

「哦,因为我觉得很好玩,所以只跟外公说你叫咩咩。」

沙布列笑得花枝乱颤。瞧她做了什么好事。

「您好,我叫濑户洋平。」

「你好。终于知道你的本名了。」

沙布列的外公勾起一边的嘴角,朝我们露出电影里坏人般的笑容,摘下手套。他的每个动作都轮廓分明,足以让人觉得沙布列刚才讲的那些不吉利的未来无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谢谢你们出来迎接我。可是站着讲话也不是办法,你们先去客厅喝果汁吧。司,冰箱里有很多饮料,你自己拿。」

「没问题。」

听到外公喊沙布列「司」也很新鲜。基本上,现在不管是学校还是宿舍里都没人这么喊她了。之所以说「现在」,是因为她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的绰号是「司布列」。

沙布列照外公说的转身走向客厅。我也向外公行个礼,跟在她背后。再继续杵在玄关可能会很失礼。

我和沙布列打开冰箱,里头塞满各式各样的食材,也摆了好几种瓶装饮料。沙布列大剌剌地拿起可尔必思,我请她分我喝。从餐具柜拿来两个玻璃杯,全都擦得亮晶晶。

等沙布列倒给我的同时,我突然想起这么说来,沙布列想太多的毛病在亲人面前显然收敛许多呢,感觉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像这样老实不客气地接受别人好意的沙布列实属珍贵。

「你外公好年轻啊。」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喝可尔必思,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会吗?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外公是什么样子,但他已经七十好几喽。」

「真的假的?完全看不出来。」

「除了骑车以外,他也会去钓鱼和登山,而且所有家事都必须自己来,所以可能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就像草食动物的小婴儿一出生就必须靠自己的双脚走路那样。」

姑且不论草食动物的比喻恰不恰当,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和我们家的外公住在一起的外婆精力旺盛,什么事都帮他准备好,外公才会变成沙发上的马铃薯也说不定。

「还有别在亲戚面前突然叫我咩咩啦。」

「问题是我外公也叫得很顺口啊,是不是很了不起。」

才说着呢,穿着有领衬衫和西装裤的外公就出现在客厅里。外公用厨房里的水壶装水,按下开关,站在那里跟我们说话。

「这一路上很辛苦吧?尤其是这位男同学,想必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被司拖着跑来这种穷乡僻壤。」

外公没有对着我的脸说话,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别那么拘束。我自然是感激不尽。明知他口中的「男同学」不是那个意思,还是瞬间脸红心跳了一下。

「不会,是我唐突地跟着沙……司同学跑来,是我不好意思。」

「还司同学咧。」

坐在我对面的沙布列捧腹大笑。我还在跟长辈说话,所以姑且装作没看见。

「自从我老婆死后,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所以很欢迎你们来。家里的空间也足以让两个高中生过夜。」

他之所以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死」这个字,应该是过尽千帆的人生体悟,跟沙布列不是同一回事。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从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可以看出他们祖孙的共同点。

「话说回来,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濑户洋平虽然是你的本名,但如果咩咩才是你的ID,那我也喊你咩咩同学比较好吧。」

这种绕着圈子说话的方式跟沙布列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是家族遗传吗?还是从小耳濡目染呢,总之很正常。不过,我隐约发现自己似乎不太希望沙布列是受到谁的影响。希望她就是她自己。

「啊,这么说来我也想知道咩咩的ID。」

「ID?」

「自我认同……吧。咩咩认为哪个名字才能代表自己呢?」

听完沙布列的解释,我想了一下。认为自己的ID因对方而异。

「都可以,但还是叫我濑户好了。」

我只是单纯觉得朋友的亲戚喊我绰号好像有点怪怪的。

「了解,那么请多多指教,濑户同学。如果司觉得沙布列比较好,我也这么叫你吧?」

「别别别,从外公口中喊出来的沙布列实在太令人害羞了。」

「既然如此,你就别向外公介绍我的绰号啊。」

沙布列笑逐颜开的同时,耳边传来水烧开的汽笛声。沙布列的外公泡了咖啡,客厅里顿时充满咖啡的香气。

外公拿着咖啡杯,从厨房移动到客厅,坐在沙布列旁边,也就是我的斜对面。我们的行李刚才已经遵照沙布列的建议挪到地上了。

「你们饿不饿?」

这点就跟全世界的外公一样。

「我大概两个小时前才吃了拉面,所以现在还不饿。」

沙布列有话直说地回答,我也附和:「我也是。」其实一碗拉面根本不够吃,我有点饿了。但是想也知道不能比真正的孙女还贪吃。

「话是这么说,但高中生光吃拉面很快就饿了吧。再过一个小时就打电话叫寿司吧。濑户同学喜欢吃鱼吗?」

「啊,喜、喜欢。」

我不知该遵循自己「这时候不应该客气」的方针,还是应该客气地说「不用吃到那么高级的东西」。沙布列的外公似乎从我欲言又止的态度中察觉到我矛盾的心情。

「车站前有家便宜又好吃的寿司店。丑话说在前面,价格没有你想像的那么高。」

外公脸上又浮现出刚才那种戏剧里坏人般的笑容。熟练度天差地别,说出来可能会捱骂,但我察觉到一股就像我小心翼翼不想增加沙布列负担那类的顾虑。

「那么午饭前你们先休息一下吧。不过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了。吃饱饭后,有事想请你们帮忙。」

「好的!」

「咩咩好像参加社团活动啊。」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好像在参加社团活动。或许是因为基于无凭无据的想像,认为外公要我们帮忙的不是除草,就是下田等乡下特有的体力劳动,所以身体自然出现这种反应。

「是很简单的DIY,不用那么紧张喔。对了,濑户同学,听说你在打网球?」

「是的,我国中打得还不错,所以才能考上现在的高中。」

「咩咩暑假也每天都去社团喔。」

「那真是太了不起了。不管是结果,还是努力精进的态度都很了不起。」

「谢谢外公的称赞。」

前所未有的经验。

社团里每个人都在打网球,所以我从未想过这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没想到能得到初次见面的人如此真诚的评价,突然觉得好光荣。还以为对于那些炎热与辛苦的训练来说,结果就是一切,不料还能换个角度给予好评。

朋友之间不会赞美彼此平常的表现。要是沙布列也觉得我为社团付出一切的态度还不错,那我可真是太高兴了。

实话实说,我们学校除了体育推荐生以外,其他同学的成绩都很优秀。我其实很不安,担心班上同学会不会瞧不起我。有时候还会因此没来由的心浮气躁。所以特别在乎沙布列对我的生活有什么看法。她会不会也瞧不起我?但这种话又问不出口。我想相信绝对没有这种事,目前也都如此相信着。

顺带一提,沙布列在班上的成绩算是中上,她的死党海老名则是名列前茅。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其实有点抖,那家伙的性格那么恶劣,成绩又好的话,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

「最近的高中居然有研究死亡的课可以选,上课内容肯定难以理解,但又很有趣吧。」

话锋不一会儿就从社团转到学校的话题。我用眼神问沙布列:「你对外公也撒谎啊?」沙布列一脸无辜地胡扯:「因为我们的校风很自由。」外公并未起疑。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作业呢?」

我很好奇沙布列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幸灾乐祸地等她回答。我可不打算陪她说谎。

「我朋友研究的是怎么结缘喔。像是怎么让一起生活的内部与外部的人互相产生好感的方法,跨国婚姻即为其中一例。」

居然能用这么动人的说词包装朋友做的坏事,这次我改以佩服及错愕的眼神看着沙布列,只见她耸耸肩。这也不完全是骗人的,所以外公依旧没有起疑。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明天的行程。

「濑户同学可能已经听司说了,你们明天要见的人是我外甥女和她女儿。我已经向她们说明过濑户同学的事了,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们人很好。」

「我明白。谢谢外公。」

我真的很感谢外公愿意仔细地帮我们说明。另一方面,听外公这么说,我更内疚了,居然要欺骗那么好的人,向对方打听家人自杀的内幕。

因为有沙布列打头阵,原本已经麻痹的歉意在我心中冉冉升起。与此同时,也因为歉意愈来愈明显,让我再度意识到心存歉意的另一方面确实也存在着期待与愈害怕愈想看的好奇心。

看来除了想跟沙布列一同旅行以外,我好像也对生命的面向充满兴趣。外公的话也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回答沙布列的外公问我们一切关于学校及宿舍的问题,沙布列再补充「对了,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不时加入交谈。当沙布列得知柜子里有开心果时,像小学生似地高兴得手舞足蹈,啪嚓啪嚓地剥壳、卡里卡里地大啖起来。我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吃不下寿司啊?果不其然,后来寿司送来时,沙布列只吃了鲑鱼卵、海胆和鲔鱼,其他的全交给我了。本来还想笑她居然知道要选贵的来吃,但随即想到我也是受招待的立场,就不好意思当着外公的面取笑她了。

当我吃完大约一点六人份的寿司后,外公告诉我还有荞麦面及咖喱调理包。这部分果然跟全世界的外公一模一样。比起只用开心果和几贯寿司就能填饱肚子的小女生,我也觉得看我吃饭更开心。我从琳琅满目的食物中感恩戴德地接过了外公经常骑机车去买的日式馒头。

吃饱后,外公带我们去参观今晚的寝室。家里很空旷,有两个房间可以用来睡觉。一个在一楼的客厅旁边,就是那个拉门紧闭的房间。房间里供奉着沙布列外婆的牌位,原来线香的味道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忘了跟外婆打招呼了。」

沙布列从实招来,外公说:「不要紧,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与沙布列对着牌位双手合十,我也连忙跟上。

另一个房间在二楼,听说原本是外婆的私人房间。处理掉衣物后,桌子和床就继续摆在那里了。

「两个房间都有可以充电的插座喔。」

比起冷气,外公居然先留意到手机充电的事,令我跌破眼镜。

我两个房间都可以。其实是两个房间都很尴尬。因为挑明了说,不是要睡在外婆留下的房间,就是在外婆的牌位前过夜。万一外婆半夜要跑出来,两个房间其实都有可能。

沙布列也说她两个房间都可以。但她是真的都可以吧。一来外婆是她的亲人,二来她好像也不信鬼神。

「那女生睡二楼比较好吧。」

「你是指安全这方面吗?我是觉得不用怕,但我还是去二楼好了。鸽子比羊更靠近天空乃理所当然之事。可以吗?」

「可以啊。」

虽然两个房间都可以,但决定的理由很有沙布列的风格,我喜欢。

决定好各自的寝室后,我们赶紧在各自的房间换上适合DIY的服装。我还是决定关上拉门才脱下长裤。从未见过朋友的外婆,一下子就在外婆的牌位前露出内裤的感觉实在很诡异,所以我再次合掌拜了拜。

T恤和长裤外面再套上外公事先准备好「很像一回事吧」的作业用连身工作服。他要沙布列问我身高体重的时候,我还感到一头雾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藏青色的工作服穿在身上的触感很粗糙,果然是男人工作时会穿的衣服,我不禁有些亢奋起来。

我在客厅等他们,结果是沙布列先换好衣服出来。橘色的连身工作服很适合她讨人喜欢的脸蛋。头上戴着她自己带来的鸭舌帽,手臂上还残留着没抹均匀的防晒乳。

「你好像修车工人。」

「你才像儿童节目里站在布偶装旁边的人。」

「唱歌的大姊姊吗?真不赖。」

「你故意换上白T恤没关系吗?可能会弄脏。」

「没关系,这件已经要丢掉了。我故意穿白色就是想说这么一来有多脏即可一目了然。」

「好像YouTube的企划啊。早知道我也穿白色。」

这么一来就能跟她一起胡闹了。我可是认真的,但沙布列一脸严肃地指着我,食指转了一圈,画了一个把我圈在视线范围内的圆。

「托你的福,我这下子知道黑色有多么适合DIY了。」

沙布列总能像这样用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让我感到飘飘欲仙。她应该没什么特别的用意。本人对此究竟有多少自觉啊,大概完全没有吧。

沙布列朝自己的双手双脚喷上防虫喷雾,喷完后将喷口朝向我,我跑给她追:「我自己来就好了。」两人你追我跑地闹着玩时,外公回来了,害我觉得玩疯了的自己很丢脸。

在沙布列的建议下,三人拍了张作业前的合照。她似乎想观察作业前与作业后的差异。既然如此,我不免还是想得到与她相同的变化。外公换了一件看上去有些陈旧的灯笼裤和T恤。

我和沙布列能帮外公做事的时间只有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结束后,也就是明天中午过后,我们就要去拜访家人自杀的那对母女。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走进俨然与尚未铺柏油的马路一体成形的庭院,戴上园艺手套,我们活像是参加学生社团似地并肩站在沙布列的外公面前。

「我打算和你们一起铺设从车道到玄关的走道。」

走道?沙布列直接把我心里的呐喊说出来了:「走道?」

「我想用砖块在玄关前打造一条走道。你瞧,我已经用绳子在那里做好记号了。」

原来如此。最早看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乡下奇特的风俗习惯,原来是要做走道啊。

「首先是体力活。请依照这个规格,在地面挖出要打地基的部分和要砌砖头的部分。」

外公说道,把铲子递给我们。我分到的铲子是农业用的那种又大又笨重的家伙,沙布列的铲子则是用于园艺,比较小的铲子。分到自己的任务,我马上开始挖土,沙布列和外公负责整地。我深知沙布列的体力。外公分配得很好。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瞧你说得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从铲子的前端用尺丈量,大概抓出十公分的位置,开始挖土。土很硬又很重。这个让外公一个人做确实太吃力了。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挖到应该已经不是私有地的地方时,距离虽短,但我已经挥汗如雨了。

「辛苦了,濑户同学。休息一下吧。」

工作时喝的麦茶简直是人间美味。我咕嘟咕嘟地大口灌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和孙女一起整理我挖的走道。我刚才形容沙布列是唱歌的大姊姊,但是这样看来也很像幼稚园老师。稍微把汗擦干,我加入两人的行列。社团活动也一样,只有自己休息在旁边袖手旁观的时光总令人坐立难安。

整理到某个程度后,这次要把土压紧,好让地面稳固。沙布列的外公说这个作业叫「转压」。这次从一开始就三人同心协力,一起作业。

「虽然是我自己的孙女,但我可以对女性体贴一点吗?」

外公问我,我不明所以地点头。于是外公把形状神似枪枝的市售转压机递给沙布列,把他自称是参考网路自己做的用木棒和石块组合起来的转压机交给我。自己做的转压机有两把,外公手里也拿着一把。

单纯按压地面,使其固定的作业意外地好玩,简直就像在工地打工。沙布列虽然如她本人所说的手无缚鸡之力,仍一脸认真地用市售的转压机敲打地面。

仔细地压紧地面后,接着再撒上碎石,然后再一次转压作业。虽说天气凉爽,毕竟是艳阳高照的暑假,外公依外公的步调、沙布列依沙布列的步调、我依我的步调,在边做边休息的前提下固定地面。我趁沙布列休息时向她借了市售的转压机来用用看,想也知道轻松多了。不愧是专家生产的工具,太神奇了。

想到这里,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不直接把制作走道的工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呢?不过这句话就像别人经常对我们说「再怎么努力练习也不可能成为日本第一的网球好手吧?」听到这种话,我通常都会火冒三丈。重点不在这里。

比起所谓的结果,向前迈进的美好才是重点所在。

就像我知道自己再怎么练习,还是有很多比我厉害的家伙,明知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做得比专家做的漂亮,我们仍继续DIY,这项作业一直持续到夏日艳阳躲在大树的树荫后头才停止。

沙布列的外公准备了冰棒给我们吃,就在我们利用休息时间站着吃冰棒时,有辆车从家门口经过,车上的婆婆问我们:「你们是这家的孙子?」外公在屋里,所以我们回答:「我是他孙女。」「我是他孙女的朋友。」那位婆婆把手伸向副驾驶座,拿出感觉应该是超市就有在卖的蜂蜜蛋糕和都昆布给我们。心想这两种食物都会吸干喉咙里的水分,仍向婆婆道谢:「谢谢婆婆!」车子绝尘而去,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辆车是左驾的进口车。稍后又有另一辆敞篷车从门口呼啸而过。肤色黝黑的大叔从驾驶座朝我们点头致意,把车子停在五十公尺开外的屋子前。看样子,这一带的人似乎都对车子很讲究。

我们问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外公,得知开进口车的婆婆也住在附近。放眼望去不见婆婆家的踪迹,却仍属于左邻右舍的范围是我对乡下最直率的感想。后来在作业的时候,我一直很想知道沙布列怎么拿捏这种距离感。

结束作业后,我在灯光下端详沙布列的T恤,看样子我们比自己以为的更为频繁地接触自己的身体。要是让别人知道这个习惯,或许会在各式各样的比赛中被对手看出固定的行为模式。

用屋外的水龙头洗手、洗脸,轮流去换衣服。当排在第三个换衣服的我换上T恤和短裤走进客厅时,桌上已经准备好烤盘了。运动后的高中生就是要吃烤肉,这种想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我完全喜闻乐见。沙布列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一声不吭,似乎有点心浮气躁,膝盖微微抖动。

「沙布列?」

「什么事?」

沙布列脸上顿时露出活像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跟自己说话的表情。以前听她说过,这好像是她想事情时特有的反应。我还听海老名说过,曾经有学姊误以为她那一瞬间的反应是因为不高兴,提醒她要小心一点。所以不用别人告诉我,我大概也能猜到沙布列现在在想什么。

还没来得及讨论,人在厨房的外公就喊我们吃饭了。外公还煮了白饭。我们把餐具和饮料端到客厅的桌上,问外公还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外公要沙布列切菜,我则分配到洗碗的任务。这些事平常都由沙布列的外公一手包办。这样说可能很不吉利,但我外公如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或许也会主动做家事。

我的任务要等到饭后才能执行,可是在沙布列切菜、外公煮味噌汤的时候,我只是坐在客厅里无所事事的话还是很尴尬,所以我坐立不安地在客厅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走到沙布列旁边,和她一起切杏鲍菇。

完成所有的前置作业后,外公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那种肉一百公克的价格肯定比我们在学生餐厅吃的ABC餐加起来还贵吧。

我不客气地照外公说的尽量吃,边大快朵颐边听外公叙述他住在这里的前因后果。应该就是沙布列中午原本想要告诉我的那些。

沙布列的外公原本和外婆住在一起,两人年轻时都在市中心上班。经由朋友介绍相遇、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孩子,因此并没有太多时间享受两人世界。后来当外婆准备退休,想说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不错,于是搬回两人共同的故乡,也就是这片土地。听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因为故乡的话题聊得很投机。

「那么除了沙布列和你妈妈以外,这一带还有别的亲戚吗?」

我问沙布列,她啃着不知是自己切还是我切的杏鲍菇,摇摇头说:

「没有。有的人因为升学,有的人因为就业分居日本各地,或是嫁到外地,所以完全没有。大概就只剩下明天要去拜访的阿姨和外公的妹妹了。」

「我们十年前搬来这里时,我哥和他老婆都还健在,前年我哥去世后,大嫂就搬去和女儿女婿同住了。」

「希望令兄在另一个世界离苦得乐。」

我从自己仅知的贫瘠词库里挖出不熟悉的悼词,外公向我道谢。拜外公所赐,也拜沙布列双眼闪闪发光地冒出一句:「亲戚的分布有什么规则性吗?」所赐,气氛不至于变得太凝重。考虑到明天的事,气氛不可能不凝重。顺带一提,亲戚的分布并没有任何规则性。

吃下满肚子的烤肉,最后还吃了炒面,稍微休息一下,我开始洗碗。

「谢谢你刚才帮我切菜,现在换我帮你洗碗了。」

我接受沙布列的好意,一起将餐具和脏兮兮的烤盘移到流理台。原来如此,就连分配到的工作,沙布列也一定要力求公平才行。

既然如此,沙布列当然不可能坐视我一个人洗碗。

这个猜测————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对朋友的理解————在我们洗完碗盘,收拾好桌子,三个人一起喝外公泡的咖啡时猜对了。

「还有机会见到送我们蜂蜜蛋糕的婆婆吗?」

「他们夫妇就住在离这里走路只要十分钟的地方,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外公的回答让沙布列露出安心的表情。

「那我明天去镇上买点心吧。」

「他们很喜欢甜点,所以你送他们高中生流行的东西,他们可能会很高兴喔。」

听着祖孙俩平凡无奇的对话,心想外公应该也很清楚沙布列的性格吧。这还用说吗?外公认识沙布列的时间比我长太多了。

外公喝完咖啡,又喝了一杯大概是威士忌吧,和冰块一起倒进玻璃杯的酒,告诉我们他要休息了,便回到自己位于玄关旁的房间里。他每天就寝前好像都要看一会儿书。我还以为孙女难得来一趟,做外公的肯定希望能尽可能和孙女促膝长谈吧。但我自己暑假也没回家,跑来别人家,所以或许也不是这么理所当然。

外公要我当自己家,看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可以自己拿。真的是什么都可以。

「因为量多到就算减少也看不出来呢。」

都怪外公露出使坏的笑容,所以外公回房后,我和沙布列偷偷打开威士忌,闻了一下味道。我整个人倒退三尺,沙布列还呛到了,结束了我们的恶作剧。

为了打发时间,我们向外公借来附键盘的平板电脑。外公平常好像会用平板看串流平台的电影,或是用来处理一些简单的工作。

机会难得,我们决定选一部两人都不知道内容,里头好像会有人死掉的电影。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吵到外公,所以我们选了静静死亡的电影。说是这么说,但这部片是沙布列选的,我只是看了眼缩图,觉得好像是跟大众澡堂有关的剧情就同意了。

为了更有观影气氛,我们打开柜子里的爆米花,还准备了可乐。将平板放在桌面上,调暗房间里的灯,把灯光调成橘色。沙布列告诉我,这叫作常夜灯。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沙布列郑重其事地问我「可以开始了吗?」点开画面,电影立刻开始播放。

自从在视听教室上课以来,我就没有再跟沙布列一起看过电影了,这段时间令我有点紧张。明明未来可能有无数次一起看电影的机会。

窗外的虫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完全没有要死人的迹象嘛。」

片头没有任何预告或前情提要,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陷入不安,观影时可以跟她讲话吗?会不会冒犯到沙布列看电影的习惯?

「别担心,很快就会死了。」

沙布列回答。但我不确定接下来可不可以继续跟她说话。要问清楚也得开口,所以我决定闭嘴。

不过似乎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因为整部电影结束前,沙布列主动跟我说过好几次话。

「抱歉,可以倒回去再看一遍吗?」

「嗯,可以啊。」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台词。」

上述的对话发生过不只一次。就连我觉得「没必要吧,那里并没有什么重要台词啊」的地方,沙布列也会一丝不苟地倒回去,试图听清楚全部的台词。其中还有几次即使仔细听了也不明白人物想表达什么的地方,我也一起竖起耳朵,但还是听不懂,沙布列一一记下那些场景,打算看完以后再上网搜寻。

沙布列的个性就是不把在意的地方搞清楚绝不罢休。我明白。但就算明白,换作是海老名,看到第五次的时候可能还是会失去耐性:「你等一下再自己一个人重看!」

不过到了电影的后半部,不知沙布列是否也被剧情吸引进去,还是着实不好意思再打断,我们静默无语地守着故事的结局。结局十分发人深省。

「哎,这部电影真好看。」

开始播放片尾名单后,沙布列说道。

没错,这部电影很好看。很感人。只不过……

「我也这么觉得,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位小哥的事。」

「貌似从事体力活的那位小哥?」

「对。」

我们在常夜灯下面面相觑,沙布列的脸看起来比平常更靠近,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她,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我努力忍住冲动,以免自己真的伸手去摸她。

「昨天的小哥也是,真的有人会把希望寄托在国中生或高中生身上呢。」

「嗯。」

沙布列猛点头。

「对呀,但我不太喜欢大人这样。」

沙布列毫不留情的感想令我不觉莞尔。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嗯,如果学长对我说:『我们没有达成的目标就交给你了』,我也会觉得『关我屁事啊』。」

「就是说啊。尽管如此,这依旧是社团学弟妹逃不掉的宿命。可是啊,关于死亡的电影还真不少,种类五花八门,我比较喜欢灾难片那种『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那种托付方式。」

「像是救难队的队员吗?」

「没错。」

列举自己想到的场景时,平板的画面消失,变得一片漆黑。彷佛与沙布列被关进常夜灯里,感觉十分美妙。可惜似乎只有我有这种感觉,沙布列毫不恋栈地起身开灯。

我们相隔许久地伸了伸懒腰,轮流去洗澡。沙布列再次以她洗澡比较久为由,让我先洗,我没有推辞。因为接在沙布列后面洗澡感觉有点怪不舒坦的。

外公已经事先告诉我们毛巾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借了毛巾,用最快的速度洗完身体、吹干头发,回到客厅,沙布列正以平板小声地播放音乐。我把换下来的衣服收进放在寝室的包包里,再回来时,她不知在看什么MV。

「这也是Dust的推荐。」

Dust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是个加入轻音社,瘦瘦高高的男生,和我、沙布列的感情都很好。今天白天在电车上时,沙布列告诉我,她的音乐列表里有好几首歌都是Dust介绍给她的,播放清单第一首ZOOKARADERU的歌就是。顺带一提,Dust的绰号并不是取自灰尘的意思,他也没有因此受到戏谑,是因为那家伙自开学以来,制服底下就经常穿着dustbox这个乐团的T恤,所以大家才这么叫他。听说dustbox是他受到父母的影响,从小听到大的乐团。我还没认真听过。

Dust基本上是个性格温和的家伙,若问他最近有什么推荐,他会立刻找出一堆对方可能会喜欢的歌或歌手。虽然没有到遭受霸凌的地步,但那家伙其实也有点不妙。

「要是Dust推荐给我的歌是恋爱的歌曲,我可能会很紧张。」

沙布列用比平常要来得低沉一点的语调说道。音量的大小正好适合用来诉说神秘兮兮,却又不是秘密的事。

「我上次去看那家伙练团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喔。啊,孙女大人,我可以喝麦茶吗?」

「自己去拿。」

我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里来喝。回到客厅,刻意比照沙布列刚才的音量问她:

「你会和海老名讨论Dust的事吗?」

「会啊,不过就只是随口聊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咩咩呢,你会和Dust讨论海老名的事吗?」

「嗯……」

我挑选着什么是可以说的话、什么是不可以说的话。不可以说的话像是以前曾经偷偷地举办过班上女生受欢迎程度票选,不然沙布列可能会抓着我和Dust或其他男生追问,海老名更是非常有可能直接宰了我们。顺带一提,投票无记名,沙布列也没有入围。

「还是会吧。我们会很正常地提起那件事,感觉Dust也很大方地接受大家的调侃。」

「哇————要是被海老名知道,她大概又要气疯了。」

很有可能。所以要是传出奇怪的流言蜚语,Dust或许会比其他男生更容易小命不保。

「千万别告诉那家伙Dust被我们当成挑战大魔王的勇者。」

「我才不会说,但你也别告诉我呀。」

不由分说地增加了一起拥有秘密的伙伴后,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手机。自从收到奇怪的长颈鹿贴图,我就没有再理过海老名,只见她又传来新的讯息。

『如何?』

『我吃了寿司和烤肉。』

『我不是问你这个。而且沙布列也告诉我了。』

她又传来长颈鹿咆哮着「纳命来」的图案。她怎么会喜欢上这张贴图呢。

海老名本人也跟这只长颈鹿一样,经常发出类似的咆哮。基本上,海老名的嘴巴虽然很毒,但她其实没有生气。毋宁说她很聪明,可能是认为气坏了自己不值得,所以很少看到她真的动怒。

我们的朋友圈里大概只有刚才提到的Dust真的惹毛过她。

当时我在场。沙布列也在。

那天有几个人在聊天,Dust突然走过来,嘴里喊着海老名的名字,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没头没脑地向她告白。

「什么?」我、沙布列和其他人都愣住了,看了看Dust,又看了看海老名,再看了看四周。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也都听见Dust的告白,只见我们这群人以外的家伙迅速拉开适度的距离,反应又大又快。

在这样的情况下,海老名一瞬也不瞬地直视Dust的双眼,不对,是狠狠地瞪着他。既没有笑着带过,也没有猛烈挥手,而是慢条斯理地以传达到对方内心深处的语气回答:

「休想利用我的罪恶感。」

在那之后,海老名似乎有好几天都非常情绪化,搞得沙布列大呼救命:「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但你饶了我吧!」听说她把一辈子的「别气别气」都讲完了。

我不是很能理解海老名想表达什么,如果是生气Dust当众向她告白,害她下不了台;或者是她压根儿痛恨Dust向她告白的这个行为,大可直接告诉Dust。她却说「别利用我的罪恶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Dust显然也跟我一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曾经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帮他,一方面也是基于纯粹的好奇。后来我问了沙布列。她和海老名的关系特别好,海老名或许曾经跟她说过,也或许她早就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虽然看不出来,而且如果直接问她的话,恐怕连我也要受牵连,但我猜她可能受伤了。」

结果问是问了,我还是有听没有懂。海老名会因为被男人告白就受到伤害吗?哪有人拒绝对方,自己还受伤的事。这里头或许有什么只有女生才明白的内情。所以身为男生的我无从得知,知道了也不能怎样。既然沙布列稍微能理解海老名为什么生气,那就表示这不只是海老名个人的地雷。

虽然对Dust很过意不去,但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哪里踩到地雷了,引以为鉴。

「这么说来,刚才看完电影,我说我不喜欢大人那种自以为是的寄托。」

「嗯。」

「我觉得自己说话太冲了,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当然没问题。

「其实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啊……听你这么说,关于学长的托付,我可能也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感谢你懂我的意思。那我去洗澡了。」

沙布列关掉音乐,站起来,走出客厅。从她的脚步声可以听出她上了二楼。

我在寂静的客厅里听着虫鸣,独自烦恼该怎么回讯息给海老名,该怎么向她描述现在的状况。心里也有数,等她回宿舍,肯定会当面质问我的心情和我做了什么。无论是基于什么动机,只要她愿意站在我这边,无疑是最有力的伙伴。

但是要我自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还是有所抗拒,决定用问题回答问题。原来光是要跟别人说明一件事,就足以让人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像比赛时开球那样。

『做为参考,我想请教一下罪恶感是什么意思?』

传送出去,立刻收到已读的通知,但一时半刻没有任何回覆。海老名该不会火冒三丈,认为我在取笑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沙布列又得苦口婆心地安抚她「别气别气」了。

正当我开始有些忐忑不安时,海老名回讯息了。

『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对的心情。』

海老名的回覆只有这样而已,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从手机移开视线,抱头苦思时,连续收到两次长颈鹿的贴图。

沙布列的外公说我们大概八点起床就行了,所以闹钟准时在早上八点响起。

从被窝里坐起来,回想自己所处的状况,先对外婆的牌位合掌膜拜了一番。感觉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有恐怖的后果。站起来推开拉门,全身笼罩在各式各样弥漫于客厅的香味中。最香的味道莫过于味噌汤。肚子饿了。

「早安。」

我向在厨房煎蛋的外公问好。

「早。睡得好吗?」

「托您的福,我睡得很好。不好意思,还麻烦您做早饭,我来帮忙。」

「没事没事,只是刚好我比较早起而已。濑户同学先去洗脸,可以顺便帮我叫司起床吗?」

「好的,我去叫她。」

我先洗脸刷牙,梳理一下乱翘的头发才上楼。楼上有两个房间,我知道哪个是沙布列的房间。敲敲门,稍微等了一会儿,门内传来比平常低沉的声音:

「现在的高中生不会这么早起床喔!」

「外公已经在帮我们做早餐了。」

「原来是咩咩啊。」

不等谎言被识破的沙布列开门,我迳自回到一楼。趁孙女下楼前帮外公盛好三人份的饭。

「我全身酸痛。」

听见沙布列的声音,回头看,她像个机器人似地下楼来。手臂固定成L字形,一拐一拐地走进客厅,慢吞吞地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我一直忍到沙布列坐下才爆笑出声。

「痛死我了。」

「证明你还很年轻。早啊,司。」

「早安。」

外公放在桌上的盘子里装了煎得很漂亮的荷包蛋。其中一盘有两个荷包蛋,我猜大概是要给我的。沙布列左摇右晃地不住呻吟,感觉就连荷包蛋也跟着摇晃起来。

「咩咩,你都不会痛吗?」

「嗯,有一点,但是跟平常差不多。」

「不愧是打网球的人,了不起!」

要说是沙布列太弱了,好像有点过于简单粗暴。而且能因此听到她的赞美,我不可能不高兴。

「肌肉酸痛是所谓的成长痛吗?」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前阵子有个成为健身教练的学姊来社团,我请教她这个问题,才知道不是这样。」

「那我岂不是白痛了吗!」

「你不是很痛吗?怎么反应还这么激烈啊。」

「太久没有肌肉酸痛了,感觉平常没什么知觉的身体突然变得好有存在感。」

沙布列继续像个机器人似地开开关关吊成L字形的两条手臂,对我露出今天早上最灿烂的笑容。看到她的笑容,我心脏安放的地方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有如摊开床单时那种轻盈的感觉。

和沙布列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种感觉。试着思考这是什么感觉,或许就是世人口中心脏一紧、心儿怦怦跳的感觉。对我而言,比较像是一阵强风吹过,茂密的草叶一起发出声音的感觉。

「你干么露出那种表情。」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肌肉酸痛是回家部的特权。」※

注3:回家部是指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放学后直接回家的学生。

正想藏起内心那股轻盈的感觉,我似乎不小心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因为沙布列以前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外公端出烤好的鲑鱼,我让动弹不得的沙布列坐着暖机,走到外公旁边帮忙舀味噌汤。味道跟我家的味噌汤、宿舍的味噌汤、学生餐厅的味噌汤都不一样。

坐在不知不觉摆满一桌的早餐前,沙布列移动L字形的手臂,在胸前合掌,不好意思先开动。

「晚饭时换我帮忙。」

「万一我哪天不幸受伤,你记得带礼物来看我就行了。」

「或是你在比赛中快不行了,我扔一瓶提神饮料给你如何?」

「你这是故意找碴吧。」

「我会先帮你扭开瓶盖喔。痛!」

大概是边说边抚掌大笑,不小心牵动酸痛的肌肉,沙布列双眼圆睁地恢复成原来的姿势。虽然对她很抱歉,但她的一举一动像极了玩具,好好笑。

「肩膀和手臂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能活着过完今天吗?」

「会渐渐习惯的。」

如我所说,吃完外公准备有沙拉又有酱菜,还有布丁的豪华早餐后,沙布列已经渐渐习惯了疼痛。虽然动作还是卡卡的,但至少能活动自由了。还能自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

话虽如此,外公还是体贴地要她不用勉强自己加入DIY的行列,沙布列可不同意。

「既然接下这份工作,我就想坚持到底。」

外公眉开眼笑地说:「我想到刚好有一项工作很适合你。」

洗完碗盘,稍事休息后,我们又换上昨天的工作服。

不能把干燥的泥土带进家里,所以昨天把连身裤晾在外面。我在屋子后面、沙布列在玄关换衣服,然后在屋檐下集合。

「我说咩咩。」

「什么事?」

「海老名传讯息要我替她踹你一脚,发生什么事了?」

一身橘色的沙布列伸展着肌肉酸痛的身体,突然冒出一句令我胆战心惊的话。这是什么鬼。

「发生什么事了……就聊着聊着,不小心提到Dust的事。」

「原来如此。」

「所以你要踹我一脚吗?」

「没有,我提了几个人选替她踹你一脚,但她都不满意,拒绝了。」

「幸好你还有别的选择。」

「结果只能由海老名自己执行了。」

说得也是,那家伙对于踢朋友、揍朋友毫无罪恶感。所以沙布列说的很可能真的会实现。不过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可以避开了。非常感谢沙布列告诉我这件事。

讨论完如此暴力的话题,沙布列的外公穿着跟昨天一样的衣服出现在庭院里。

外公先开始说明今天的作业。我依旧像是去工地打工的人,感觉有点兴奋。

我们接下来要把沙子平整地铺在昨天用砖块围起来的地方,再叠上砖块。

我从储藏室搬来大量放在货台上的砖块。这些砖块重得不得了,引来沙布列为我拍手叫好。难不成这些砖块都是外公搬来的?我问外公,结果果然是请业者送来的。真是明智之举。这可不是老人家该做的事。

为了让肌肉酸痛的沙布列坐着也能做事,外公要她负责敲开用来填入零碎空间的砖块。

沙布列兴高采烈地执行自己的任务。这种需要细心处理的作业正适合神经敏锐的沙布列也说不定。

看着空隙逐渐被填满的模样,内心充满成就感。想起小学时代去朋友家玩的俄罗斯方块。我很会玩俄罗斯方块,直觉告诉我,沙布列肯定也很擅长那种游戏。

「嗯……俄罗斯方块还好,如果是魔法气泡那种要连成一线的游戏,我常常在思考要怎么堆高的时候就输了。」

这么说来,沙布列的性格确实如此。有道理,深思熟虑的人通常无法迅速地采取行动呢。跟运动一样。

我之所以擅长运动大概跟玩俄罗斯方块或魔法气泡的时候一样,都是凭直觉采取行动。能比沙布列更早做出判断。虽然这样显得有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不是很喜欢,但也因此可以不用去想多余的事,专心地砌砖块。

我自己也觉得很神奇,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看着虽然不是很专业,仍堆得工整美观的砖块,再来只要等外公下午用黏着剂和砂石填满缝隙就大功告成了。到了这个阶段,我突然紧张起来。

我突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啦?」

沙布列立刻发现我的异状。好不容易砌好,外公为了拍张好照片,特地去拿已经很久没用的专业相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发作,但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们真的要去沙布列的阿姨家吗?」

我据实以告,沙布列撇着八字眉笑了。

「我也是。」

因为是出于自己的意见及想法,我还以为沙布列丝毫不知紧张为何物,只有我想临阵脱逃。所以沙布列的反应令我松了一口气。

「你也是吗?」

「你是不是觉得,明明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主意,有什么好紧张的?」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感叹原来沙布列也会紧张啊。」

「我倒是觉得明明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主意,事到如今还紧张个什么劲。」

嗯,以沙布列的脑回路,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

「怎么会事到如今才开始紧张呢。你应该早在约我来之前就已经想了很久吧。」

沙布列用脚拨开掉在砖块上的叶子,陷入沉思「嗯……」地念念有词。结果第一句话居然是「可能是因为我很清楚吧」。

「我只知道一件事。在许许多多的选择中,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抱歉,我故意用这种让你反问我的方式说话。」

「让我反问你的方式?哦,你是指这个意思啊,你不用道歉啦,是我自己要问你的。」

沙布列总是会想太多,但我很欣赏她这种凡事想太多的风格。

「所以呢,你知道什么?」

「一是我就算听对方说明家人自杀的事,也不确定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纵使内心有这么做会不会比较好的想法,但是又担心万一事情不如我所预期,我可能会不知所措。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发现局势对我很不利。」

「我问一下,你现在有什么备选方案吗?」

「听对方说话。」

这么说来,沙布列说过,对方可能只是在追求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有点像是在赌博呢。」

「就是说啊!」

「关系再远,终归是亲戚,这样好吗?」

「好不好只有等见了面才会知道了。毕竟人的感受会依时间及场合而异。」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这也难怪,不只沙布列的心情,感受也会每天随着时间瞬息万变。顶多只有自己内心已经打定主意要怎么做的时候才不会变来变去。

「我的紧张跟沙布列的紧张有点不太一样。」

「哦?」

「抱歉,我也故意用这种让你反问我的方式说话。」

我只是想看到沙布列一脸呆滞傻笑的模样。

「哇,你这么快就报一箭之仇了!不过谢谢你。」

外公带着比手机专业许多的相机和脚架回来,所以我只好晚点再告诉沙布列我在紧张什么。这样也好,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想告诉她。沙布列维持着向我道谢时丽似夏花的笑容面向相机,摆出胜利手势。我站在她旁边。

外公稍后会把照片整理成档案寄给沙布列。沙布列的白T计画成果斐然,令她乐不可支。

我则面临要把作业服寄回宿舍,还是留在这里的终极二选一,最后决定不要带走。因为外公一脸坏笑地说:「或许有一天还需要濑户同学帮忙。」感觉好像跟沙布列一起和外公约好了,感觉很开心。

跟昨天一样,我们各自去换衣服、洗手,又在客厅里集合。明明才第二天,却已经有某种谜样的安身立命之感。

倒也不是因为这样,总之今天的午餐决定由我和沙布列来做。

这个决定始于沙布列的提议。她昨天就扬言「至少有一餐由我做给外公吃」。既然沙布列要做饭,我也不能在旁边无所事事,只好自告奋勇:「那我也来帮忙。」于是今天换我们两个并肩站在厨房里。

「动手吧!」

沙布列意气风发地打开冰箱。外公说冰箱里的东西任凭我们使用,充分授权给我们,自己在客厅玩平板。外公在投资股票吗?我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对了,咩咩有什么拿手好菜吗?」

「没有。我只会用微波炉、热水壶和电锅,顶多偶尔用锅子煮泡面。」

我们住的宿舍每层楼都有共用的厨房。我只知道那里有平底锅和砧板,几乎没用过。偶尔学生餐厅没开的时候,也能在超市买到熟食或冷冻食品,非常方便。

「这么一来,我反而想吃你亲手做的菜了。就算难吃得要命也无所谓,而且说不定会发生奇迹。」

「如果只有你要吃的话,也不是不能做给你吃,但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喔。」

「那还是算了,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啊,如果你真的很想做的话,可以直说。」

「一点也不想。」

沙布列做出正确的判断,午餐由她主导,做了义大利面。外公家里就有面条和番茄罐头、高汤粉、蒜头,应该有办法变出来。沙布列自称:「我也很少做饭。」

「再少做,女生的料理水平还是比男生高多了。」

「就像会不会讲英文的标准因人而异,跟性别有关吗?」

「我觉得有关。我们那层楼的厨房,我只见过半半煮泡面,顶多再加颗蛋。」

「当时他也加了半碗饭吗?」

「听起来很荒唐,但那家伙经常把微波好的饭拿去冷冻一半。」

「好有意思。不过这跟性别有关吗?」

似乎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沙布列边思考料理与性别问题,开始用大一点的锅子煮汤。我昨天撕杏鲍菇的能力受到肯定,这次分配到切青花菜和花椰菜的任务。她好像要用微波炉加热蔬菜,做成温沙拉。这也是沙布列的点子。至少我们宿舍的男生绝对没有人会选择蔬菜沙拉做为午餐的菜单。

「我反而比较在意生活环境或家庭成员。」

「像是有没有兄弟姊妹或是不是双薪家庭吗?」

「没错。而且我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从小看我妈做菜,看着看着大概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光用看的就会吗?你很有做菜的天分嘛。」

「我只会做味道非常普通的义大利面,所以你对味道不要太期待。」

切完青花菜和花椰菜,我又切了培根,全部装进透明的大碗里,罩上保鲜膜,依照沙布列的指示放入微波炉,加热五分钟。她还要我大概三分钟就要拿出来,用竹签刺刺看有没有熟,如果能轻易地刺进去就表示熟了。

我把菜刀和砧板还给沙布列,沙布列边煮汤边开始熬酱汁。我一面注意微波的结果,同时也对沙布列做菜的样子充满了兴趣。只见她仔细地剁碎洋葱,这时刚好三分钟,我小心不要烫到,取出花椰菜,用竹签刺刺看,还有点硬,所以我又放回微波炉。

沙布列在预热好的平底锅里倒入沙拉油,加入洋葱和用手掰开的小香肠,再加入软管式的蒜泥加热。手撕香肠的工夫看来是出自于沙布列母亲的真传。闻到香味的同时,微波炉响起微波好的声音。我再次拿出蔬菜,装进随手拿来的盘子里。想当然耳,盘子里散发出蔬菜的香味。沙布列又指示我用厨房专用纸巾沥干蔬菜的水分备用。

炒到洋葱变成半透明时,沙布列在平底锅里加入高汤粉和番茄罐头,边煮边捣烂番茄。接下来大约要再等十分钟。义大利面的袋子上写着要煮多久,沙布列看了看上头写的时间,将义大利面散开放进热水里,喊了声「差点忘了!」加入盐巴。

厨房用的计时器响起,沙布列也不沥干水分,就把义大利面丢进酱汁里,用做菜的长筷子搅拌均匀。搅拌到差不多的时候,试了试味道。我目不转睛地看她捞出一根义大利面,希里呼噜地吸进嘴巴里。

「啊……好像太淡了。咩咩也帮我尝尝味道。」

我借来筷子,也捞起一根面条,放入口中。

「确实有点淡,味道可能再重一点比较好吃。要加盐吗?」

「我妈教过我,咸和重口味是两回事,所以再加一点高汤粉吧。」

「原来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我把筷子还给沙布列,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事实上,已经看过她好几次刚洗好澡的模样了,早已习以为常。只要彼此吃早餐的时间刚好对上,还能看到她刚起床的模样,同样不足为奇,但是像这样一起试料理的味道,不禁引起我内心久违的小鹿乱撞。与刚才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或许是想像到未来的蓝图。社团活动再三告诫我们,想像力非常重要,但也不用发挥在这种地方。

后来再试一次味道,午饭总算大功告成。沙布列把义大利面分成大中小三盘,自己拿起小的那盘,给我大的那盘。

为温沙拉淋上芝麻酱,端去给外公。看到孙女亲手做的料理,外公看起来很高兴,这点想必也跟其他外公一样吧。

味道很普通,普通的美味。

而且沙布列的肌肉酸痛好像已经完全治好了。

「才怪,还是很痛喔!但我已经习惯了。我刚才经历了一连串人类逐渐变得迟钝的过程。」

沙布列总是能找到异于常人乐在其中的方法。这点也很有沙布列的风格。

说到沙布列的风格,午饭前才去换的衣服也很有她的风格。

沙布列换掉那条七彩霓虹般的裙子,穿上像是由数十张景色各异的风景明信片组合而成的拼布长裙。有黄昏也有星空,所以颜色没有昨天那么鲜艳,但是也非常抢眼。

「你该不会是为了守丧,才故意都带黑色的衣服来吧?」

「没有,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这么说来,看起来或许是这样没错。结果导致只有沙布列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吃完午餐后,我换上自己带来的牛仔裤,看起来稍微明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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