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对母女约好下午三点见面。对方好像说可以边吃点心边聊。去程由外公开车送我们过去,回程由对方开车送我们回来。我有点担心,万一聊得不愉快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是否因为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沙布列开始剥开心果,也赏我一颗时,手机震动起来。
「哦。」
沙布列看过来,所以我不等她开口问就抢先回答:「是半半打来的。」
「哦,半半怎么了吗?」
「我也不知道。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接个电话吗?」
外公应该不介意我在家里讲电话,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沙布列朝我挥挥手,表示理解。我走到玄关,穿鞋,走出去,这才按下通话键。
「辛苦了,怎么啦?」
『你在哪里?我好无聊!』
「你无聊找我干么。」
我被半半没头没脑的哀号逗笑了,小心不要踩到好不容易砌好的砖块,走进庭院,离屋子远一点。
「我在外公家。」
既是谎话,也没有骗人。
『真的假的?你说过你要去外公家吗?我快无聊死了,所以整理了我喜欢的AV女优阵容想与你分享。』
「你又发什么疯呀。」
『我想以职棒选手为例,仔细地解释给你听。好比明明可以再坚持一下,却轻易就脱光的女优,就像忍不住对坏球挥棒的选手。』
「你也太闲了吧。」
『确实很闲啊!为了我,你快点回来吧。』
海老名和半半都有自己不动如山的人格特质,这点也很让人莞尔,甚至让人有些佩服。
半半是我和沙布列的同班同学,既是朋友,也是一起住校的伙伴。我和半半还参加同一个社团。这类装疯卖傻的家伙里,我和半半最谈得来。昨天中午也在学生餐厅碰到他,一起去买冰吃。之所以没告诉他这趟旅行的事,无非是因为跟沙布列一起远行让我心里有鬼。而且他也没问我。
「我没办法马上回去,但回去就听你说。」
『你也要想一下喔。』
想什么啊,我跟沙布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耶。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有段距离的外公家。要是知道我们在讨论这种事,沙布列会怎么想呢。
『一旦开始思考,以后看棒球的角度也会有所改变,很有趣喔。』
「我本来就很少看棒球。」
半半虽然是这种家伙,但脸蛋长得还不错,所以据他所说,女生经常会觉得自己看走眼。把这种事当笑话讲、明知如此却死性不改也很有半半的风格。班上和宿舍的同学都已经习惯他这副德行了。他的绰号也是因为他在学生餐厅吃饭时不管点什么餐都会要半碗饭这种荒谬绝伦的蠢事,以及脸上总是浮现出半带笑容的傻气表情,结果就这么定下来了。本人似乎想要一个更有男子气概点的绰号。我也是。
「如果是四号的话,我隐约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八号代表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重视防守而起用的选手吧。我比较喜欢带动气氛的人。』
陪半半讲这些垃圾话时,半半突然「啊!」的一声。出了什么事。
『这么说来,我以前不是玩过求求你极限游戏吗?』
「求求你极限游戏?哦,你是说那件事啊。」
只要听了这件事,不管是谁都能一下子就理解半半的性格疯癫到什么地步,这家伙的形象肯定会因此一落千丈就算了,重点是我打死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跟这家伙有关,所以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我心里有一大堆诸如此类的故事。
其中之一就是求求你极限游戏。虽然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某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和半半正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时,那家伙突然意味深长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可以到什么程度呢?」
我还来不及问他,半半就得意洋洋地说:
「要女生给自己摸胸部或突然抱住对方虽然是犯罪行为,但如果是认识的人,应该可以借我们摸一下手吧?那如果再继续拜托,实际上可以摸到哪里呢?只要知道女生认为可以的那条线和不可以的那条线,对今后谈恋爱不是很有利吗?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家伙只穿着一条内裤在胡说八道什么呀。不过老实说,我并非完全不好奇,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问题是,半半的疯狂之处就在于他真的开始找班上或宿舍的女生尝试问这个问题。他还告诉我最多可以摸到两条手臂,最差则是被学姊数落了一番。如果他肯见好就收,事情明明可以圆满落幕,女生们基本上都笑笑地原谅他,这小子居然不知感恩,不晓得对海老名说了什么,结果肚子吃了海老名一记飞踢,不得不主动结束这个企划。顺带一提,沙布列可以接受握手,但牵手不行,因为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听说她都已经拒绝了,半半还不死心地追问:「那肚子呢?」虽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但我也觉得他活该被踢。
『那件事啊……』
「该不会被学校知道了吧?你该不会要被退学吧?」
『幸好当时你尽全力掩护我。不过啊,昨天晚上,海老名突然要跟我买那个结果。』
我忍不住大声反问:「什么?」这一带有很多山,感觉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急死我了。
「结果呢?你卖给她了吗?」
『她要我就我所记得的仔细地告诉她我问过的女生有什么反应。我担心如果不说的话,她可能会威胁我要跟老师打小报告,吓出我一身冷汗,没想到她居然说要付钱跟我买。这也很恐怖,所以我找你也是为了找你商量,结果你居然不在!』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但你应该知道我比较想说AV女优阵容的事吧!』
我才不管半半比较想说什么。海老名在打什么算盘。既然是昨天晚上的事,难道是我问她关于罪恶感的事,那家伙交代沙布列踹我一脚之后吗?
『我不知道行情,大概可以卖多少钱呢?』
「你真的想卖啊!」
『不行吗?如果她答应我不会用在不好的地方,应该可以卖给她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如果不会用在不好的地方,谁要花钱买那种东西啊。只可惜我没有海老名的聪明才智,无法想像她会滥用在什么地方。从时间线来看,似乎跟我脱不了关系,害我觉得心惊肉跳。
「你最好小心点,说不定会被扯进什么坏事里。」
『说得也是,要是被当成共犯逮捕就糗了。』
「就算是主谋也不行好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海老名和半半谁是主谋,所以万一被抓,半半想当主谋的愿望肯定落空。
虽然对闲得发慌的朋友不好意思,但我也不能一直用电话跟他聊这些没营养的话题。
「我要出门了,有什么后续发展再告诉我。」
『咦,你要去哪里?去游泳吗?』
要是那样可太轻松了。
「我要去拜访自杀者的家人。」
『唉————自杀?你会受到诅咒喔。』
「少触我霉头!」
半半一向欠揍,不可能见好就收,感觉至今不曾想过的危机感突然涌上心头,好想伸手挥开。
我不相信诅咒,但真的没有吗?听说自杀的亡魂会出现在凶宅里。昨天明明还在想外婆的在天之灵,怎么就没有想到怨念更强烈的亡灵呢。
经半半这么一说,我开始有点七上八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跟以玩票性质跑去灵异现场的行为根本没两样嘛。
我答应半半如果记得的话会给他买礼物,挂断电话。看来还得顺便制作AV女优阵容名单才行。比起棒球,我比较了解足球,真希望能做成足球队的名单。
一边往回走,一边传讯息给海老名。
『我听半半说了。你买那个要做什么?』
言下之意是想问她,这件事该不会跟我有关吧。
她没有马上点开这则讯息,因此我也先暂时放下这件事。回到沙布列和外公等着我的家。他们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制作汽车零件工程的节目。
「半半说什么?」
「他以为我在宿舍,说他非常无聊,所以打电话给我。」
「他的个性那么张扬,居然还怕寂寞,真是太有趣了。就是这样才好玩。」
是吗?我不知道半半怕不怕寂寞,既然沙布列觉得有趣,那就更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刚才在讨论什么了。
我也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想着海老名和半半,还有Dust等现在不在这里的朋友。
海老名明明揍了半半,他们在学生餐厅和学校遇到还是很正常地交谈,也很正常地互传讯息。不管是半半的肚子捱了一脚前还是捱了一脚后,海老名都没有失控暴走。然而自从Dust向海老名告白,我就再也没看过Dust和海老名聊天的画面了。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再怎么想也还是半半比较胡闹,为什么反而是Dust的时候让海老名那么暴躁呢。
海老名还没已读那则讯息以前,就到了我们要出发的时刻。
两个高中生并肩坐在自用车的后座。没有一片云的天空、开阔的景色和突然呈现在眼前的大海都非常有看头,我假装享受眼前的风景,顾左右而言他。感觉跟比赛前差不多,嘴角和表情都僵硬极了。原本因为可以触碰到类似生命之源的东西,顶多只有夹杂喜悦的紧张感,都怪半半那小子,害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恐惧。
沙布列坐在我旁边,摇下车窗,闭目养神,任风拂过自己的脸。风吹动她的发梢,但她藏在秀发底下的脑袋在想什么呢。
阳光忽而突显出她的轮廓,忽而在她脸上筛落阴影,我双眼发直地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有一次,沙布列突然睁开眼睛,猝不及防的程度彷佛可以听见睁眼的「叭嚓」一声。沙布列以白皙的脸看着我,对上我的双眼。她或许也发现我在看她。但是关于这件事,她什么也没说。
「咩咩,你参加过告别式吗?」
「参加过啊。小时候去过一次。我还记得当时根本不晓得告别式代表的意思,还以为是什么活动,兴奋极了,跟年纪相仿的表哥满屋子跑来跑去。」
「确实有那种小孩呢。」
「沙布列呢?」
「我是外婆去世的时候。当时我已经国小高年级了,但直到最后一刻都搞不清楚死亡是怎么回事,在火葬场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沙布列不以为意地说出火葬场这个单字,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她外婆的先生,也是她外公现在就坐在前座。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情绪问题。在沙布列心中,这个字或许没什么好避讳。比起来,受到诅咒要来得可怕多了。都怪半半那家伙胡说八道。
「也就是说,你没参加我们现在要去拜访的那位叔叔的告别式吗?」
「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远了,只是有耳闻发生过这件事。所以也比较容易以顺便上香为由,蒙混过关。」
「蒙混过关?」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前座传来的声音令沙布列的表情硬生生地僵在脸上。我也不敢对沙布列的失言有任何表示。面向前座,外公戴着有型有款的太阳眼镜,正隔着后照镜观察我们的反应,然后又露出他那坏坏的笑容。
「司,你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只是因为就算作业需要,劈头就打听自杀的事,也实在难以启齿,所以我打算先以上香为由,慢慢切入重点。」
沙布列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瞒天大谎。我身边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有胆识。话虽如此,若说她真正的目的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好像也不是。所以沙布列声称「没有」的部分并没有说错。基于好奇心或兴趣想请教关于生命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吧。倘若对方真如沙布列所说,也想倾诉的话,甚至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也未可知。
外公认为沙布列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感觉外公年轻时可能干过什么坏事,不禁充满好奇。但也不能问朋友的外公:「请问您年轻时干过什么坏事?」晚点再问沙布列吧。
「告别式的气氛很特殊呢。」
或许是为了不让外公看穿自己的谎言,沙布列把话题拉回来。
「就像小小只的咩咩会跑来跑去那样,大家其实都有一股特别激动的感觉。」
「我在班上算很大只了。」
「但也还是小羊啊。」
「我已经不会再咩咩叫了。」
带着还想再跟外公多聊一点的遗憾心情,我点点头,对面向前方、哈哈大笑的沙布列说:
「嗯,整个会场金碧辉煌,大家齐聚一堂,还有寿司和炸鸡可以吃,对小孩来说就像一场庆祝活动。」
「就是说啊。除了肉眼看得到的东西以外,我总觉得生命好像浓缩在告别式的气氛里。」
「毕竟是送故人最后一程的场所嘛。」
「我们接下来要去看的房间也会有相同的感觉吗?」
「我猜应该差不了太远。」
我又想起半半无关痛痒的忠告,内心悚然一惊。假如我有一天变成幽灵留在某个地方,突然有两个不认识的高中生闯进来,我大概会想赶他们走吧。
像这样以假设真的有幽灵为前提的话,沙布列的外婆现在还没有对我做什么。难道她已经接受我了吗?还是对我视而不见呢?无论是哪个答案,我的心情都很复杂。当然幽灵这种东西还是不存在比较好。
我一直陷在无法得证的思绪里,放在沙布列身边的纸袋在车子转弯时倒向我。我扶起来,检查袋子里的东西,是学校附近的糕饼店卖的饼干,质感还不错。是沙布列偷偷买来的伴手礼。我们现在要去拜访的那户人家,女儿还是国中生,这应该是要给她的伴手礼。准备得真周到。
「快到了。」
外公的预告令我噤口不言。
原本就不是一路都在聊天,但总觉得在那之后比刚才更静默。就像微微睁开眼睛和闭上双眼的差异。沙布列又如何呢,只是刚好无话可说吗?还是像我这样吃了哑巴药呢。
没多久,车子停在一栋普通的民宅前。在外公的催促下,我们从后座下车。沙布列手里拎着纸袋和刚才置于膝上的小托特包。里头似乎有笔记本和铅笔盒。
绕到驾驶座,向外公道谢。一脸坏相的司机对我说:「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太阳眼镜在他脸上反射着阳光。
然后————
「司,还有濑户同学。」
外公温柔地微笑,呼唤我们的名字。
「我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一件事,死亡原是稀松平常的事,我们却无法理解它的本质。深入研究不是坏事,但是也不要受到太强烈的吸引喔,知所进退也很重要。」
我明白外公是想鼓励我们。只不过,受到吸引这种话是经常可以在灵异节目听到的关键字,所以总觉得外公也在用类似诅咒的话威胁我们。
我看了沙布列一眼,她的笑容比我想像的还要明媚耀眼。
「我来就是想受到强烈的吸引。」
我不确定沙布列的宣言是否构成明确的答案,外公脸上又浮现使坏的笑容,驱车扬长而去。
「走吧,咩咩。」
我们走向那栋房子,为这趟旅程揭开最后高潮的序幕。
一想到此时此刻便是这趟旅程的重头戏,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开始有些落寞了。就像比赛当天,万一自己出场的机会早早结束,接下来就只剩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时光。充满干劲的沙布列想必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能与沙布列单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两天。感觉就像我的暑假也结束了。往后只剩下社团活动的日子等着我。我不讨厌社团活动,但沙布列已经不在我身边。
所以我必须全心全意感受这段时光才行。虽然很对不起外公,但我决定无视他的忠告。
沙布列在门前微微颔首,按下对讲机。立刻有人应声。声音比我预料中还要洒脱,真令人意外。我不明白失去情人、丈夫、家人的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却擅自想像得很灰暗,为此绷紧神经。幸好这只是杞人忧天,不必连我们都摆出凝重的表情。就像学长输了重要的比赛时,连我们都要装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老实说,真是太折磨人了。
在等对方开门的时候,一旁的沙布列不晓得看到什么,发出「啊」的一声。我望向她,她也看着我。
「我刚才说受到吸引,并不是指想去那个世界的意思喔。」
「我猜你是为了想听对方说,想与对方产生共鸣,因此希望能深入地追究到最后一刻。」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你懂我的意思啊,太好了。」
看到她大大的嘴巴就像小朋友画的笑脸那样大大地咧开时,门开了。应该是沙布列的阿姨吧?总之先称为阿姨好了。阿姨从门里走出来。
「欢迎光临。」
如同刚才听到的声音,她看起来比我想像中更有活力。
「好久不见。」
「……次见面。」
我和沙布列不约而同地向阿姨打招呼,阿姨以温柔的态度迎接我们。她脸上并没有我们这种紧张的感觉。
走进屋里,屋里也弥漫着线香的气味。这点让我猛然想起这里也有人死掉。玄关很大,从走廊到客厅的一路上除了卫浴以外,还有三扇门。各是谁的房间呢?
客厅收拾得窗明几净,隔壁房间跟沙布列的外公家一样都是和室。和室里有一个小巧的牌位,燃烧着烟雾缭绕的线香。
「可以让我们先上炷香吗?」
阿姨并未拒绝沙布列的要求。我不清楚要怎么上香,只能比照祭拜沙布列的外婆时的流程,模仿沙布列跪坐在置于牌位前的坐垫上,燃起一炷香,双手合十的模样,有样学样地照做一遍。
阿姨招呼我们移动到客厅就座。才刚坐下,沙布列就把饼干交给阿姨。阿姨立刻打开饼干盒的盖子,放在三个人中间。
「其实我还准备了冰淇淋当点心,可以等我女儿回来再一起吃吗?」
没有高中生会说「不要」吧,就连半半也不至于这么不识相。阿姨从冰箱里拿出冰咖啡给我们配饼干。好像是冰滴咖啡。可惜我喝不出来跟平常的咖啡差在哪里。加入糖浆和牛奶,沙布列只加了糖浆。
各自喝着自己的咖啡,先自我介绍。想当然,阿姨早就认识沙布列,所以由沙布列向我说明她和阿姨的关系。例如她们已经多久没见了。想也知道,我不会称自己为咩咩。我叫濑户洋平,是鸠代司的朋友,我们同班,而且同样是住校生,这次因为暑假作业的课题,请她带我来打扰。我也学沙布列扯下瞒天大谎。
「你们只是朋友啊?不是情侣吗?」
沙布列的外公几乎是天经地义地忽略这一点,所以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她会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沙布列或许有,只见她马上打哈哈地回答:
「我们只是朋友啦,而且宿舍就在隔壁,所以感觉也有点像家人。」
她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我只能点头附和,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与她内心的想法有多少重叠之处。
「是喔,听起来真有意思。因为我的高中连宿舍都没有。真羡慕你们十几岁就能跟同伴们一起共同生活,尽情挥洒青春。」
「我跟青春完全沾不上边。咩……呃,濑户每天都要参加社团活动,他才是青春的代名词。」
我们事先讨论过要怎么称呼对方。可能轮不到我们自己说,沙布列和咩咩这两个绰号实在蠢毙了。ID或自我认同是一回事,但这实在不是讨论严肃话题时适合用来称此彼此的名字。来这里之前,我问沙布列是不是喊她司同学比较好,沙布列回答:「如果你叫我司同学,那我也得喊你洋平同学,我可能会笑出来,所以还是算了。」所以我们决定比照老师平常称呼我们的方式,互称对方濑户和鸠代。沙布列刚才差点就说溜嘴了。
「难怪你晒得这么黑,你都从事什么运动啊?」
阿姨极其自然地问道,我就像对外公说明的那样又解释一遍给她听。这次她赞美了结果更胜于精进。
话题从我参加的社团到沙布列为何要大老远跑去念必须住校的高中。我知道为什么,仍默默地听沙布列解释。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刚好考上的学校离家太远,没办法每天从家里通车。海老名也跟她一样。顺带一提,凭海老名的实力,明明闭着眼睛都可以轻松考上升学班,却跟我们一起念普通班。她的理由是「时间拖太久的补习和重量不重质的作业就留给那些无法靠自己学习的人去做吧」。话说得真难听呀。
聊完住校的种种,有一瞬间,对话戛然而止,彷佛用菜刀倏地切开空气。我含着从玻璃杯里探出头来的吸管,将开口的权利交给别人。沙布列接下这个权利,耳边传来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非常感谢您今天愿意接受我们这么不懂事的要求。」
我第一次从朋友口中听到「不懂事」这三个字。从文章的脉络及语气听来,都不是好的意思。阿姨苦笑着对毕恭毕敬的沙布列摇头。
「没事,别这么说,如果能帮助你们完成作业,我想那个人应该也会很欣慰。」
我发现阿姨的视线落在我们背后的牌位上。
社团活动时,教练经常要我们观察对手的视线,察觉对方每个动作的意图。更有本事的人甚至知道该怎么反过来利用这点,所以也不能尽信。
因此阿姨这一瞬间视线瞥向牌位的原因也是基于我的想像,或许无法尽信。
至少我认为阿姨并不是基于爱情或哀悼的心情看着牌位。
不过这或许才是正常的反应。谁叫死者抛下家人一走了之,会多少带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沙布列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盒。我请对方让我用手机记录。
「要从哪里开始呢?先参观房间吗?」
被迫二选一,我窥探沙布列的反应。沙布列看着阿姨,点头回答:
「有道理,先听可能会产生成见,如果能在那之前先参观房间就太好了。」
社团活动也经常提到成见这个单字。大抵就如同沙布列现在说的这样,最好不要心存成见。
见我也表示赞成,阿姨微微颔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和沙布列也跟着起身。
「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了。」
阿姨略带歉意地笑着说。我没把这句话当真,因为这里可是有人自杀的场所。「那也没关系。」沙布列在一旁说道。
虽然很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沙布列或许比我更有毅力,我跟在她背后,不知怎地,蓦然想起在网路上看到的灵异照片和半半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不由得有些行迹可疑起来。沙布列落落大方地面向前方,追上阿姨。真是太帅了。
我们站在离玄关最近的那扇紧闭的门前。只见阿姨正要伸手去转动L字形的门把,我吞了吞口水,沙布列说: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开门吗?」
「咦?好啊,请。」
阿姨往旁边退开一步,让出门前的位置。我不知道很正常,但就连阿姨似乎也不明白沙布列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又不是包装精美的礼物,自己开门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晚点再问她吧,反正沙布列肯定有她自成一格的理由。想到这里时,沙布列看了我一眼。
「要一起开吗?」
实不相瞒,我并没有特别想开这扇门。但因为沙布列把放在L字形门把上的右手稍微往旁边挪了一寸,我只好消极地点点头,伸出左手,抓住门把的尾端。门把本身并不长,所以我们的手自然碰在一起。内心涌起笔墨难以形容的喜悦,因为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不免有些哑然失笑。
「那我要开喽。」
站在我们身后的阿姨是怎么看待这两个古怪的高中生呢。征得阿姨的首肯后,沙布列朝我示意,将门把往下压,我也配合她的动作。
门打开,一阵微凉的风从房间里拂上我们的脸颊。房里的味道跟线香不一样,定睛一看,窗户没关。
静谧的房间里摆放着已经空无一物的书柜和桌椅、空无一物的彩色组合柜,我们往房间里看了一圈。墙壁和地板上都没有我这个胆小鬼擅自想像的血迹,也没有我之前杯弓蛇影,想像中生物腐烂的臭味。
窗外传来汽车从旁边驶过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
我还以为这句小小声的喃喃自语是我说的。因为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对呀,因为大部分的遗物都已经处理掉了。」
阿姨补充说明。不过,我意识到沙布列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至少我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来这里之前,我预期这里应该有什么肉眼看不见,彷佛会让人心情一紧,与死亡有关的东西。
擅自想像成告别式或虽然类型不太一样,小时候大人带我去参观与战争有关的资料馆之类的气氛。
为此感到胆怯,却也充满期待。
然而,房间里只有洁净的气氛与微风过隙,彷佛直到最近都还有人住在这里,刚刚才搬走。
只要不说,绝对想不到有人死在这里。
「房间好干净啊。」
配合沙布列的询问,我望向阿姨,阿姨微微颔首。
「虽然选择上吊,但是为了不要弄脏房间,他还自己铺了塑胶布呢。明明接下来就要去死了,还这么一丝不苟,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阿姨显然想以开玩笑的方式缓和我们的情绪。只可惜这句话比房间里的状况更令我感到不寒而栗。接下来就要寻死的人正经八百地铺上塑胶布的自杀现场,简直比恐怖片还惊悚。
「还有,发现时,他还处于昏迷的状态。所以并不是死在这里,或许也因此没有命案现场的气氛。」
「哦,原来如此啊。」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完全是我的真心话。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就能理解为什么感受不到生与死的氛围或感觉了。原来这里不是死亡现场。那么大概也没有所谓的诅咒吧,得救了。
感觉自己内心的郁结总算打开了。沙布列脸上从刚才就一直挂着十分凝重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这样是哪样?我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看她拼命思考的模样,决定先不打扰她。不过,即便我没有出声,沙布列也不得不暂停思考。
因为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有人回来了。阿姨走出房间说道:「你回来啦。」对方回应「我回来了」的同时也走过来,但只丢下一句「你们好」就走开了。是个戴眼镜的女孩。
以她回来为界,我们结束自杀房间的参观行程。阿姨为我们准备点心。我们坐在客厅里,静待点心上桌,也等刚才那名戴眼镜的女孩归来。
我不知所措地望向沙布列,沙布列也看着我。
「告别式是活着的人张灯结彩,用各种装饰品制造出来的气氛。我还期待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呢。」
我认为沙布列降低音量说这句话是极为明智的选择。因为就算想到「期待」这个字,此时此刻也不该说出口。
「如果是在房里死掉又不一样了。」
我也压低声音回答。
「但他是在那里下定决心要自我了断吧。如果留下什么类似念想的东西,我认为应该是那里,而不是医院。我刚才失言了,不该用期待这两个字,可以重新说过吗?」
「嗯,可以啊,你想换成什么?」
「换成『想像』好了。」
只有我听见的范围内,沙布列细微的口误与反省消失在线香的气味里。这是我真实的感受。彷佛消融在这个房间里。窗户如果开着,印象或许又会截然不同。
阿姨端了四人份的盘子和汤匙过来,把整盒31冰淇淋放在桌上。她说这是她上午特地去买回来的。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出现在客厅里。身上穿着T恤和五分裤。看起来不像高中生,完全是国中生的模样。或许是因为事前就知道她是国中生,亦即所谓的成见。
她又向我们说了一次「你们好」,坐在沙布列面前。我们也向她问好后,她开始专心地滑手机。倒也没指望她笑容可掬地面对我们,只是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回老家时,每次爸妈有朋友来家里,我是怎么想的呢?大概会觉得「这群人来干么」吧。
或许是察觉到三人间有股相对无言的尴尬,阿姨也立刻在我面前、女儿旁边坐下。
「趁还没融化,选你们要吃的口味吧。」
打开的盒子里有六种杯装的冰淇淋。我只知道分别是草莓、巧克力、香草,以及薄荷巧克力之类的口味。我对冰淇淋没有那么执着,所以长大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听说一杯的价格相当于好几个麦当劳汉堡的31冰淇淋了。
「来者是客,由你们先选。」
感谢阿姨的贴心,但我们都不好意思轻举妄动,所以还是请国中小女生先选。被三个长辈逼着做选择,小女生只回以一句「那就这个吧」,拿起应为草莓口味的冰淇淋,立刻用汤匙开始挖了起来。
接着再由沙布列选。反正只要好吃,我哪个口味都可以,而且也不好意思比女生先选。沙布列选了看起来最缤纷,无法一眼看出是什么口味的冰淇淋。蓝色与白色的基底里加入了红色的颗粒。
「好夸张的颜色啊。」
忍不住脱口而出,阿姨也点头附和。国中生边看手机边吃冰淇淋。
「这里头有跳跳糖喔。」
沙布列为我们说明,我和阿姨点点头,这次换我选了,见我有些犹豫不决,沙布列从旁给我建议:
「如果想要有饱足感,我建议选这两个口味。诺基大道和恋爱秘方31。」
「你好清楚啊,不愧是女生。」
幸好她告诉我这两款冰淇淋的名字。不管当着谁的面,名字里有恋爱二字的冰淇淋都让人选不下手。因此我选了左看右看应该都是巧克力口味的诺基大道。后来才知道沙布列和海老名比赛打游戏时经常以31冰淇淋为赌注。但愿沙布列没有输得惨兮兮。
阿姨选了最简单的香草口味,把剩下的冰淇淋再放回冷冻库。
接下来的事暂且搁到一边,所有人先吃冰淇淋。两名高中生说完「我开动了」以后,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身旁的沙布列不时发出卡滋卡滋的咬合声,令人发噱。诺基大道里还有果仁和棉花糖,美味可口。
我们才吃了两、三口时,阿姨要已经吃掉一半以上的眼镜国中生自我介绍。我原本还以为她会不会嫌麻烦而抵死不从,但我想错了。
只见她放下手机和汤匙,看着我们。
「我叫彩羽。请多多指教。」
阿姨向我们说明彩羽的名字要怎么写,我在脑海中记下那两个字。这孩子的名字也跟鸟有关,不对,沙布列是姓。这就是所谓的第三者认知而非自我认知吗?沙布列就是沙布列,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把她的形象跟鸽子联想在一起。
「我叫鸠代司。彩羽妹妹,我猜你已经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们见过一次面。」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彩羽一板一眼地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看来她的心情还不算太差。
「没关系,我的印象也很模糊了。而且你不需要用敬语跟我们说话喔。毕竟我们只差三岁。」
假如彩羽————等等,直呼其名好像不太好,可是学沙布列喊她彩羽妹妹也很奇怪,所以还是叫她彩羽好了。假如彩羽有参加社团活动,应该会觉得差三岁就差很多了。
「我是鸠代的朋友,我们念同一所高中,我叫濑户洋平。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见彩羽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为了转移话题,我也自我介绍。于是她又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继续向她说明我和沙布列同为住校生,一起上哪些课云云。彩羽频频点头。
我边说边想到一件事,对于来问父亲是怎么死的家伙,她的态度其实很客气。光是肯乖乖地坐在这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换成是我,这时肯定会找借口出门。
「也谢谢彩羽妹妹的包容,原谅我们突然登门造访。」
或许沙布列也对她有相同的印象。只见彩羽面无表情地应了声「不会」后,看了母亲一眼,又吃了一口冰淇淋。阿姨引以为傲地补上一句:「这孩子很坚强。」
刻意等大家吃完冰淇淋也不是办法,所以我们决定打铁趁热,直接请教阿姨她丈夫去世那天的情况。沙布列摊开笔记本,我打开手机的应用程式,谎称为了写作业准备做笔记。
根据她们描述的细节,彩羽那天果然因为社团活动不在家。
姨丈大概是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尸体,利用几个月前的假日,女儿去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上吊轻生。
想当然耳,阿姨成了第一个发现的人。或许是某种不祥的预感,阿姨说道。她平常很少打扰躲在房里的丈夫,那天却突然想跟他讨论彩羽的升学问题。所以发现得很早,可惜姨丈仍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在医院里过世。
「以下的问题如果您不想说,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
尽管那个房间出乎我意料之外,阿姨的描述依旧令我心情非常沉重,沙布列不管我内心的百转千折,提出好几个问题。像是当时救护车上的情况、送到医院的抢救流程等等。
其中也不乏非常直球对决的问题,问得阿姨一时半刻答不上来。
「请问您知道自杀的理由吗?」
她还真敢问啊。
这家伙好厉害,但也真的好怪。
阿姨瞥了身旁的彩羽一眼,轻抚女儿的背,先说出一句开场白。
「这孩子也知道。」
彩羽早已吃完冰淇淋,正在玩手机。
「我家那口子在外面有女人,包括我们母女在内,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问题是那个人太老实了,所以很想不开,或许是无法原谅自己吧。」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我愣住了。
与此同时,彷佛能听见自己莫名响亮的吸气声。
我先一厢情愿地担心起彩羽的感受。知道是一回事,但现在适合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件事吗?我不由自主地望向沙布列。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写在笔记本里的「太老实」这几个字。
接着,我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如沙布列所说,每件事应该都有许多可能性。我却一心认定自杀的人都是被害者。这是为什么呢。
多半是因为死亡本身,因为自杀给人的印象太负面了。
可是因为婚外情钻牛角尖,丢下家人自杀,这也太……
这也太自私了吧。
沙布列继续无视哑口无言的我,又接着说:
「请问有什么征兆吗?」
沙布列泰然自若地抛出问题。这是我怎么也做不到的事,不免有些不服气。亏我还是男人,却没有她一半强势。尽管对方并不是我的亲戚,所以也不能怪我不争气,仍难免为此感到懊恼。
「征兆吗……事后回想起来当然要多少有多少。像是突然对家人很殷勤、送礼物给我们,但这样可能还是无法消除他的罪恶感。」
我很清楚这里所指的罪恶感跟海老名的罪恶感完全是不一样的意思。也单纯地认为与其后悔到要寻死的地步,当初别搞外遇不就好了吗?
望向手边,剩下的冰淇淋已经融化了,露出雪白的棉花糖。我听得太专心,压根儿忘了要吃冰淇淋,也忘了记录。
「所以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吧。」
「或许是吧,不管是外遇还是轻生。因为他真的太善良了。」
善良的人会搞外遇吗?我不懂阿姨口中对善恶的标准。
脑筋缠成一团乱麻,完全找不到线头,喝下味道早已变淡的咖啡,静静地把杯子放回杯垫上。
「你们或许会很困惑,善良的人怎么会搞外遇。」
幸好我已经咽下口中的咖啡,否则一定会喷出来。阿姨会读心术吗?还是大家都这么想。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沙布列怎么想,但我希望她也这么想。没来由地希望。
「大人有许多复杂的烦恼,为了不让家人受到影响,有时候也必须向外寻求平衡。所以那个人在外面有女人。但是在我心中,他依旧是个善良的人,两者并没有冲突。」
阿姨以温柔的表情发表着我这辈子从未听过的言论,我渐渐被她说服,但又无法点头附和。因为就结果而言,她丈夫还是自杀了,给家人添麻烦。根本没有取得平衡。再说了,就算有再多复杂的烦恼,应该也有不会搞外遇的大人。阿姨不就是这样吗?
我觉得心烦意乱,却又没本事说出不伤害对方的话。所以我继续保持沉默。
此时此地,只有我和彩羽一直不吭声。
「这是我没有的想法,非常具有参考价值。当然,我不会在作业上提到外遇的事,请放心。」
「那就好,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过老实说,我其实也还没有真实感。至今仍觉得他某一天会若无其事地回来。」
「我懂,小时候外婆去世时,我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外婆随时会打电话给我。」
「你外婆去世的时候也是啊。所以我猜彩羽应该也还没有真实感。」
「我有。不要替我发言。」
那一刻,就像是把终于等到的球打回去,瞬间得分时所产生的刹那寂静。
我感受过这种气氛。感觉像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时间都静止了。
彩羽夺走所有人的视线与反应。
「我对父亲的死亡有真实感。」
彩羽唐突地加入讨论、唐突地提出反驳固然令阿姨大吃一惊,但她立刻附和女儿的说词。
「或许彩羽比我还要成熟呢。」
阿姨笑着说。不知怎地,她的笑容不是面向彩羽,而是对着我们,如此说道。
然后跟刚才一样,想伸手去摸彩羽的背,却被彩羽躲开了。
我悚然一惊。
彩羽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手机。
「妈妈真的很喜欢美化一切呢。」
「唉,我有吗?」
阿姨露出明显困惑的表情。连母亲都不明白了,我们自然也无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又不能直接问彩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时只能由母亲询问放出冷箭的本人:
「彩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至此,彩羽终于正视母亲的脸。
「爸爸是被我们杀死的。」
彩羽一脸正色地说。
「令尊是被你们杀死的?」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吧。我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彩羽,又看了看阿姨,再看了看沙布列。但谁也没看我。
「他不是上吊自杀吗?」
跟刚才不一样,沙布列的语气里并未带着明确的意志。似乎跟我一样,都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阿姨起初对这两个问题置若罔闻。
「你胡说八道什么!」
分不清是怒吼还是尖叫,总之我吓得瑟瑟发抖。一旁的沙布列则把椅子坐得嘎嗒作响。
这次换彩羽对阿姨的暴跳如雷视而不见。
「是上吊没错。」
彩羽看了看沙布列,再看了看我。
「可是就跟被我们杀死没两样。」
「彩羽!」
阿姨抓住彩羽的手臂,但彩羽的视线仍落在我们身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彩羽慢条斯理地开口:
「爸爸和未成年女生搞上后,几乎每天都受到我们的折磨。我是真的觉得很恶心,妈妈也这么说。朋友和左邻右舍都知道这件事,我真是恨死他了。心想他怎么不去死一死算了,把他当成尸体、霉菌般看待。所以他终于忍无可忍,自杀死了。」
就像动画影音不同步那样,彩羽的动作和表情明明都很慢,声音和说的话听起来却好快,令我更加混乱。
「彩羽,遗书上没有这样写吧。」
「遗书上只有一句『我已经受不了了』,你是要擅自解读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女儿瞥了母亲一眼,视线随即又转回我们身上。
「遗书上写着『对不起,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可不像妈妈这样,光凭这句话就认为爸爸是在向我们道歉,是个好父亲。他害我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害我因此失去一些朋友,我不觉得犯人死了,这些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所以是我们杀了我爸。」
这番话饱含真实感。
「我一直希望他去死。」
彩羽毫不留情地说。我不认为她是冷漠无情又残酷的坏人,沙布列应该也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说到一半就开始不只一次用手背抹眼泪。她并非不在乎。而是下了某种决心才决定告诉我们。
她今天留在家里,就是为了说出真相吗?
那么得知真相的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这个问题就算我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来。初次见面的国中女生在我们面前说自己杀死父亲,而且至今仍怨恨父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即便要我不顾彩羽的心情,率性表达自己的意见,也因为此事远远超出我的想像,现在说什么都不对。
这时应该由大人出马,但阿姨只是茫然自失地看着彩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即使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能理解这是正常反应。
客厅里只剩下彩羽擤鼻涕的声音,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为时已晚的疑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正当我逐渐迷失最根本的目的时,一旁传来沙布列的声音。
这是今天第几次呢?自从我遇见她,这又是第几次呢?我再次觉得这个朋友好厉害。
「虽然还没有整理好,可以听一下我的意见吗?」
沙布列的勇气得到彩羽的首肯。
「谢谢你。彩羽妹妹的爸爸或许是个好人。我认为令堂说的并非全然错误,令尊身上肯定也有你喜欢过的地方。」
彩羽没有点头,只是又吸了一下鼻子。
沙布列停顿了一拍,接着说下去:
「可是这并不构成你一定要原谅令尊的理由。」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我默默地紧张起来。
「或许跟阿姨的想法不一样,我也不认为人死了就什么都可以原谅。就像你有对父亲怀抱着罪恶感的自由,你也绝对拥有不原谅父亲的自由。」
我想起彩虹的话题。自由是沙布列一生的追求。
「所以我认为你完全可以生气喔。」
这也是沙布列自己的现身说法。自由还真棘手。
彩羽静静地听沙布列诉说,又用手背抹眼泪。
然后以从刚才认真的表情和细微的表情难以想像的强悍目光瞪着沙布列。
「那也请你不要把我父亲的死当成暑假的回忆。」
语声未落,彩羽已经站起来,临走前不忘再瞪我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客厅。我下意识地以视线追逐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于视线范围之外,再将视线望向其他人。只见阿姨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沙布列睁大双眼,盯着彩羽刚才坐的位置。
不用说也知道,但还是要重申一下,基本上,我都和沙布列站在同一边。
与其说是基于我喜欢这个人的心情,不如说身为朋友、身为伙伴,我想成为她的后盾。
也因此内心生出想稍微提醒她一下,不需要对彩羽说得那么狠的念头。
但与此同时,比起沙布列的心情,我觉得自己似乎更能理解彩羽的心情。
彩羽从一开始就满心激愤,不只对我们,也对母亲很不谅解。所以今天才会以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心情坐在这里。之所以面无表情,或许是因为紧张使然。
就像比赛前的心情吧。我又喝了一口味道变得更淡的咖啡。
「抱歉。」
阿姨有气无力地向我们道歉,我不假思索地回以「是我们不好」。
「那孩子平常不会这样说话。肯定是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本性不坏,请你们不要跟她计较。」
「那当然。」
错了。
我边点头,边觉得阿姨根本没有说到重点。我也不确定初次见面的家伙哪能理解这位母亲错在哪里,唯独关于刚才的事,我想我应该是对的。
才不是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彩羽从未忘记过父亲的死。
我又看了沙布列一眼。
事情变成这样,我们的作业该如何收场。
明明只是谎言,我却真的担心起来。因为沙布列的笔记本除了「太老实」就没有别的纪录了。
「我们打算搬家。」
阿姨拿出两盒剩下的冰淇淋,放在我们面前,又为我们换上新的咖啡,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道。我知道沙布列不喜欢薄荷,所以主动要了薄荷巧克力冰淇淋。但不管是哪个口味,沙布列都不会吃了。
「那孩子说得没错,生活上确实有些地方过得很痛苦。住在关东的姊姊答应帮我介绍工作,所以我们要搬去关东。离二位住的地方很近呢。」
就算住得很近,我们大概也不会再见到对我们大发雷霆的彩羽吧。至少我不乐意。但阿姨不知是想法真的很天真,还是明知故犯,居然提出令人跌破眼镜的要求:
「如果二位不嫌弃的话,有机会可以再陪那孩子聊聊吗?」
凭什么?我还没脱口而出,阿姨就先补上一句:
「自从她爸爸去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彩羽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就算补上这句我还是听不懂,但我决定不问「凭什么?」了。因为我觉得就算问了,也得不到我听得懂的答案,只好含糊其词地带过:「这样啊。」
希望女儿变得有血有肉的想法就像沙布列昨天说的那样,是大人的一厢情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如果彩羽想再跟我们聊聊,有空的话我当然不会拒绝。但若不是她本人提出的要求,我不认为有必要再跟对我们大发雷霆的人见面。
这是我的心情。沙布列呢?
往旁边一看,沙布列果然没有拿起冰淇淋来吃,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咖啡。那是她在想事情的表情。我想助朋友一臂之力,因此边吃冰淇淋,边尝试和阿姨聊天。
「刚才好吓人啊!」
「对呀,不好意思,我也吓了一大跳。」
「是我们不好,不应该突然找上门来。」
「别这么说,一开始小司说话的时候,彩羽还很正常,可能是后来钻进牛角尖里了。」
「她看起来很聪明。」
我这种不经大脑思考的感想引来阿姨微笑颔首。看样子,彩羽在学校的成绩真的很出色,或许是考虑到升学问题,住在关东的姊姊,也就是彩羽的伯母才劝她们搬家。
她今年才二年级,万一真的考上我们的学校,我们也已经毕业了……我东拉西扯地与阿姨闲聊,眼角余光瞄到一旁的沙布列伸手去拿咖啡来喝。心想她大概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了,我以沉默交棒给她,于是她又拉回前几回合的话题。
「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跟彩羽妹妹聊聊。」
换作是平常的沙布列,应该会有一段很冗长的开场白,所以这大概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说的话吧。肯定是她思前想后的结果。
阿姨当然不可能拒绝,笑着回答:「嗯,等我们搬过去再跟你联络。」如果我是彩羽,说不定会在心里破口大骂:「你还有脸笑!」
不愧是沙布列,就算脑子里乱成一团,也能继续假装作业需要,又问了阿姨几个问题。阿姨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答。然而自从听完彩羽那番话,我已经无法判断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沙布列把阿姨的回答全部写下来。
包括闲聊在内,后来又聊了很多,所以花掉很多时间。彩羽好像不等我们告辞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幸好不是跷家,而是事先跟朋友有约,阿姨也知道她要出门。得知彩羽还有朋友,我稍微感到放心。
时值盛夏,太阳迟迟没有要下山的意思,但时间其实已经五点多,差不多该回家了。我与沙布列交换眼神的瞬间,阿姨突然开口:
「对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我回答。
「那就不用急着走了。我刚刚想起来,这附近今天有庙会。你们要不要去逛逛?要回去的时候再打电话给我,我送你们回去。外公那边由我去说。」
「庙会啊。」
这个字眼听起来充满了暑假的回忆。可是刚刚才发生过那种事,沙布列应该没心情吧。我望向沙布列的脸,她也看着我。
「如果咩咩想去的话。」
不是说好要叫我濑户吗?沙布列立刻露出「糟糕!」的表情。
就连阿姨也吐槽沙布列这个小小的失误,我们只好向她坦承我叫她沙布列、她喊我咩咩的事。她称赞这两个绰号都很可爱,害我非常难为情。
我们决定去庙会,所以阿姨风风火火地开始准备出门。将餐具拿到流理台时,沙布列为了还没吃就融化的冰淇淋向阿姨道歉。
临走前又在牌位前双手合十默祷了一遍。听完彩羽与沙布列的对话后,我比来的时候更诚心诚意地祝愿死者离苦得乐。
和阿姨一起走出家门,坐上黄色汽车的后座。车子里的味道很清新。
阿姨在车程大约五分钟,用走的应该也能走到的公园前面放我们下车。大得不可思议的正方形中央架着高台,四周围了一圈摊贩。孩子们跑来跑去,还有貌似执行委员搭的帐篷,我不禁想起老家附近也有这种地方型的庙会。
「玩得开心点,逛累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再来接你们。」
阿姨留下我们,飒爽地扬长而去。说这句话时有一秒钟与我对上眼,不知她怎么想像我和沙布列的关系。直觉告诉我,是那种对沙布列而言是一场误会,对我而言并不是误会的关系。
我们好久没有单独相处了。
望向身旁的沙布列,她正在伸懒腰。
「别在意。」
我以安慰遭顾问或学长痛骂的社团小伙伴的语气说道,沙布列看着我,挤眉弄眼地咧开大嘴笑了。
「怎么可能不在意嘛。」
对沙布列和彩羽不好意思,可是在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后,这张我本来就很喜欢的脸更惹人怜爱了。简单地说,就是看起来比平常更可爱了。
「你很在意吗?」
以沙布列的性格,确实很有可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呃……这有点难解释,我现在在意的是该怎么在意才好。等我整理好思绪再告诉你。」
「好的。」
「你呢?你在意吗?」
「我可能没有你那么在意。不过,我被自杀的理由和那孩子抓狂的态度吓得半死。」
「你也吓得半死啊。」
除了彩羽的态度和彩羽说的话以外,我们吓得半死其实还有一个共同的理由。
我们都看过那种眼神。没想到还会再看到那种眼神,所以也没想到她的眼神会那么吓人。
「来都来了,我去买点东西吃吧。」
「我想吃苹果糖。」
「我没吃过苹果糖,好吃吗?」
「倒不觉得有多好吃,只是我对苹果糖的憧憬可以盖过不完美的味道。」
「憧憬没有味道吧。」
「也许我每次都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买来吃。」
「是喔。」
踏进公园的瞬间,与从旁边跑来的小孩撞个正着。年纪小到无法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孩子撞上我的小腿,也没哭,由替孩子向我道歉的母亲抱走了。
「咩咩参加告别式的时候或许也发生过类似的插曲呢。」
「或许吧。毕竟当时的感觉就跟参加庙会一样。」
这种说法实在太欠揍了,我们相视而笑。也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感觉。从架设在公园正中央的高台传来的音乐居然不是盂兰盆舞的歌,而是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流行过的日本流行音乐,感觉跟记忆中的告别式同样弥漫着异世界的氛围。
悠闲地与沙布列一同走向摊贩。夜幕尚未低垂,所以客人只有小猫两三只,还有一些摊位根本没人顾。幸好卖章鱼烧和鸡蛋糕的摊贩都很认真营业,散发出食物的香味确实充满了庙会的气氛。
我试着暂时抛开我们刚才遇到的状况。
这么一来,等于是和心仪的女同学一起逛庙会。看在旁人眼中一定很青春,足以成为暑假的回忆。
如果是我老家那边的庙会,有的女生会特地换上浴衣;气氛够好的话,可能会有人趁乱告白,也有人告白成功就顺势牵起手来逛庙会。
总觉得这些都太过头,太莫名其妙,太不适合沙布列了。
所以虽然不是彩羽说的那样,但是比起这种了无新意的庙会,想打听死亡的种种,感受生命的热量更适合成为沙布列对于暑假的回忆。张扬的裙子也比浴衣更适合她。
沙布列可曾在刚才那户人家里感受到生命的热量呢?这个问题留到她告诉我该怎么在意之后再问她好了。我个人是有感受到啦。不是从原本的目的,也就是参观死者的房间或阿姨说的话感受到,而是从彩羽的怒气感受到。
卖苹果糖的摊贩已经开始做生意了。我们才走近店头一步,绑着头巾的辣妹就大声招呼我们。沙布列从好几个用免洗筷插着的苹果糖中选了比较小的那枝。
我对苹果糖兴趣缺缺,跑到隔壁再隔壁的摊贩买烤花枝。整只花枝的形状都完整地保留下来,在铁板上烤得滋滋作响,再由一个面相凶恶的大叔装在保丽龙盘子里递给我。
我们在夜行巴士上遇到的小哥说不定也是卖东西的小贩。我和沙布列边聊边走向公园角落,并肩坐在用来练腹肌的道具附设的长椅上。
沙布列举起苹果糖,拿出手机拍照。我故意闹她,趁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把烤花枝伸进镜头里。
「喂!看起来好像花枝的亡灵啊。」
「幸好已经死透透了。」
拍成灵异照片也无所谓的样子,沙布列收起手机,没打算帮苹果糖重新再拍一张,张开大大的嘴巴,咬下苹果糖。耳边传来咔嚓咔嚓暴力咀嚼的清脆声响。我也咬下花枝,只发出搞笑的闷响。
我们都没有告白或牵手或假借分享食物来间接接吻的遐想,各自吃着苹果糖和烤花枝。
「对了,沙布列。」
「什么事?」
「你对这个结果满意吗?」
沙布列点点头,摇晃着还剩下一半的苹果糖说:
「还可以。而且对方希望我能再跟彩羽聊聊,我也答应了。」
「那是情势所逼吧。」
「不只是情势所逼喔。所以,嗯,我猜啦,阿姨应该还是想倾诉吧。关于她老公自杀的事。与婚外情是好是坏无关。」
「并不是想要抱怨呢。」
「应该不是。我能强烈地感受到,人死掉这件事本身果然是很重大的事件。」
沙布列摇晃着看起来超可爱的食物,又说出听在某些人耳中可能会觉得很刺耳的话。
「当然会很伤心,可能也有想发火的情绪,但绝对不会觉得『太好了!终于死掉了!』吧?」
「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家的血统就太可怕了。」
「就算是那样,我认为也跟血统没关系。」
沙布列咬下一小口苹果糖。糖衣的部分鲜红似血。
「包含悲伤与愤怒在内,认识的人死掉有点类似为日常生活带来变化的动力,所以想找个人倾诉那些变化也是人之常情。我觉得市场上之所以有那么多剧中人死掉的电影也跟这点脱不了关系。大家想透过电影表达并非全然陌生的登场人物死掉时,自己的心情有什么变化。经由口耳相传,贩卖死亡的电影卖座后,就会拍出更多这方面的作品。」
「死啊死的,你到底要重复几次啊。」
我手中只剩下免洗筷和保丽龙空盘,沙布列手中也只剩下插着苹果核的免洗筷。明明可以吃的部分都吃完了,我们却还捧着残骸,三魂掉了两魂半似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庙会的光景。
随着日头西斜,人潮逐渐聚集过来。高台上架着大鼓,等到入夜时分,大家或许会一起跳舞。
「真的非常感谢你陪我来,幸好有你。」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不怕告诉你,我刚才其实被将了一军。」
往旁边看,沙布列转动着前端只剩下苹果核的免洗筷,就像玩竹蜻蜓那样。表情跟平常的沙布列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也有点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你也是吗?听到婚外情时,你有点火大吧。」
「嗯。不过既然被你发现,彩羽肯定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就算看出来,也只会觉得你很老实吧。」
沙布列起身,朝我摊开掌心。我还以为是象征友情与感谢的握手,险些就要握住她的手时,幸好耳边先传来一句「我去丢垃圾」。虽然也觉得握手不太像是沙布列会做的事,况且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但还是差点就握上去了。老不老实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太单纯了。
沙布列把免洗筷和盘子拿去附近的垃圾桶丢,看样子还做了垃圾分类。心想沙布列能不能像垃圾分类那样好好地分辨自己与他人的情绪呢,结果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失败的例子。
虽然她不太擅长分辨自己与他人的情绪,但这就是沙布列的风格,这种风格塑造了她的性格,所以就算不会分辨也没关系。要是哪天会分辨了,或许沙布列就不再是沙布列了。
要正经八百地告诉朋友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为情了,感觉简直跟告白没两样,我说不出口。所以只能尽量主动去理解沙布列在想什么,同时在一旁吃着花枝。
「谢啦。要打电话给阿姨了吗?」
「要,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钓水球。」
我还以为只有小学生才会想玩那种东西,但既然她这么说,想必很有自信吧。结果她马上辜负我的期待,才开始挑战没几秒,用来钓水球的绳子就溶解在水里了。老板看她可怜,送她一个还挺贵的水球,沙布列兴高采烈地甩着玩。也好,她开心就好。后来我们又逛了一圈,这次是射箭摊的老板看我可怜,送我们一盒价值不菲的牛奶糖。
沙布列一路甩着水球玩,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提议走回阿姨家。我们打电话知会阿姨一声时,阿姨担心我们可能会迷路。难不成她不知道手机可以导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