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间小路上,脚底传来把地面踩得沙沙作响的声音,旁边传来水球甩来甩去的声音,除了刚才的被将了一军以外,一路上都没有再听到诸如此类的丧气话。
「苹果糖好吃吗?」
「每次都觉得好像没有想像中的好吃。」
看样子这次也没能尝到憧憬的滋味。
「不过下次再看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忘记这次的教训,又买来吃了。」
「要是能随着制作方法进步,变得比想像中更美味就好了。」
「会吗?」
「不会吧。毕竟自从苹果糖出现以来已经过了几十年,一直都是那个味道。」
「这可说不定。我认为进步或演化或后来再喜欢上并不是平缓的坡道,而是楼梯,所以说不定明天就突然变好吃了,又或者是突然变成我喜欢的味道。下次也要买来吃的意义或许就是为了见证这个变化。」
「但你每次吃完了就忘记味道不是吗?」
「这句话说得好。」
沙布列用食指指着我,我不禁笑逐颜开。就连心情都受到脸部动作的影响,我心中原本闷闷不乐的块垒稍微松动了几分。
要是我的食指也有这种威力就好了。我试着指了沙布列一下,只换来她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话说回来,外公肯定知道我们在那个家发生的事吧。
外公炸了大量的鸡块当晚餐,咬下第一口的瞬间,我想起了这件事。
「好好吃啊。」
但我实在太饿了,所以决定先好好地享用炸鸡的味道。奇怪的是明明吃了烤花枝,却反而更饿。
「那是你不嫌弃。」
这款炸鸡的味道是比照外婆生前特制的调味做的,是沙布列相当熟悉的风味,也很下饭,真的非常美味。
桌上不只炸鸡,还有外公特地骑机车去买回来的豪华生鱼片、名店的煎蛋卷。听说外公煮了五杯米。沙布列和外公都吃不了一杯,真是大手笔。
吞下一大碗白饭后,我的肚子终于受到抚慰,和沙布列一起向外公报告今天发生的事。回来就马上吃晚餐,所以什么都还没说。
包括彩羽说的话在内,一五一十地说明完毕时,除我以外的人都放下筷子了。外公开口前先站起来,将热水壶里的热水倒进茶壶,加上三只茶杯,连装在筒状容器里的茶叶都一起拿过来,帮大家泡茶。只有我还继续与炸鸡、白饭奋战。
应该不是看准我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才举手,但一旁的沙布列仍在恰到好处的时机举起小手。
「或许不该在这里问这个问题。」
沙布列看了看房门敞开,里头摆放着牌位,同时也是我今晚的寝室一眼说。
「外公相信鬼魂之说吗?」
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只好假装茶很烫来蒙混过去。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但是就像她说的,这个问题适合现在问吗?至少我不敢问。或许在沙布列心中,这些问题的本质都一样,都必须提出来讨论。但如果外公说他相信,那么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得更加戒慎恐惧才行。
「我相信。」
哦,外公相信啊。
「不过,恐怕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相信的不是留在人死掉的现场或有什么特殊回忆的地方那种感觉。我认为无关时间或地点,死去的人有如渣滓般的物质将以暧昧的形态存在。当活着的人有意无意刺激到那个存在,就会发生我们称为灵异现象的状况不是吗?」
「可以改用灵魂来形容那个渣滓吗?」
渣滓的滓是死亡的死吗?
「不能,我的想法有点不太一样。那或许是生命留下的香味。」
「原来如此。那咩咩呢?你相信鬼魂吗?」
话锋突然转到我头上,我摸索着自己的想法,暂时放下筷子。
「我认为有。不过今天看了你姨丈自杀的房间,感觉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所以又开始怀疑或许灵魂其实并不存在。」
我望向外公,而非提出问题的人,所以在语尾以敬语回答。外公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我再望向沙布列,只见她正抱着手臂,陷入沉思。
「沙布列呢?」
「我吗?」
或许是我多心,只见沙布列双肩微微颤抖。或许是想起彩羽,又感到被将了一军。
「对于鬼魂,我本来是觉得有也好,没有也行。就算有,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可是就像你说的,今天看到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间,我开始觉得,人死了或许就什么也没有了。」
当时沙布列的那句话果然不是在形容房间整理得很干净。
没错,那个房间完全感受不到天堂、地狱或投胎转世云云。感觉那个房间在告诉我们,所有生物都是死了就没了。想参观有人自杀的房间、感受生命的热量、希望对方去死而像只无头苍蝇飞来飞去的只有我和沙布列、彩羽和阿姨,全都是活着的人一厢情愿的徒劳。死去的人早已静默无声。
「我觉得自己看过那个房间,似乎明白外公说『活着的人比较重要』这句话的意思。」
外公只是无言颔首。这句话点到为止,意外干脆地为今晚的讨论画下句点。我还以为沙布列会继续追问下去。
吃完晚饭,收拾好餐具,外公问我们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不知躲在哪里的昆虫和青蛙叫声愈来愈响亮。回家时尚未完全隐没在地平线底下的阳光如今除了反射月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望向没有盖房子的方向,夜色漆黑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无需再强调,这里的星星比我们住的城市多出好几倍。
「好冷喔。」
我还在东张西望时,沙布列已经回家一趟,披了件开襟毛衣回来。准备得真周到。女生都这样吗?我根本没带长袖来。
「你有肌肉,所以不怕冷吧。」
「那你也多养点肌肉啊。」
「我才不要为了御寒而每天运动呢。啊,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参加社团是为了御寒。我可以重新说过吗?」
「我明白,你说吧。」
「我没有为了过冬连其他季节也努力运动的动力。」
「瞧你说得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沙布列笑着仰望天空,我也跟着抬起头来。
站在满天星斗下实在太有放暑假的气氛了,但我并没有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就想不顾一切向她告白。我猜沙布列肯定马上就要开口了。像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话题与这种现象有关之类的。
沙布列却沉默不语。倘若现在在我旁边的不是沙布列,倘若我喜欢的人不是沙布列,这段空白可能会让我忍不住问对方现在有没有心上人。我非常非常在意,但不管有没有,我想我的心情都不会改变,所以也没必要问她。虽然我非常在意。
两人同时静默无语时,背后客厅的窗户开了。回头看,外公用托盘端了三杯咖啡过来。我们向外公道谢,各拿起一个杯子。咖啡迷人的香味扑鼻而来。随后传来外公点燃蚊香的气味。
外公盘腿坐在客厅的边缘,和我们聊着气温与昆虫、星星的话题。沙布列向我们说明星座的位置与故事。
聊了一会儿,我们回到屋里。外公跟昨天晚上一样,说要回房看书,没喝酒便离开客厅。今晚也剩下我和沙布列独处。
「那么敝人在下我要去整理今天的报告了。」
「晚点借我抄。」
从庙会现场走回阿姨家的路上,她已经告诉我要这么做了。虽说学校出作业是谎话连篇,但她似乎仍决定整理成文章给阿姨她们看。这种事交给会读书的人就好了,我不打算参与。
一个人待在客厅也很无聊。我内心其实期待着沙布列快点写完作业,再一起看电影,但也知道以那家伙的性格,大概会钜细靡遗地认真处理。没办法,今天也跟外公借了平板电脑,拿来看串流平台播放的搞笑节目。
看了三十分钟左右,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我还没回覆海老名传来的讯息。她传了三条讯息给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为了帮你攻陷沙布列,我也想知道女人有哪些地雷』『你在那里和沙布列都做了什么』
果然与我有关,不过就算嘴巴再坏也愿意为我出谋划策,海老名真是可靠的朋友。
『晚餐吃了炸鸡』
立刻收到海老名的回信。又是那只长颈鹿的贴图,我决定从海老名白天不也没反应的方向应战。又过了几分钟,海老名传来一篇落落长的恶毒文章,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几乎都在骂人。
不过她骂的对象并不是我。我略过不必要的部分,只看重点,结果差点吓掉下巴。
Dust那家伙刚好去到海老名的老家附近,所以特地约她出来喝茶。看在Dust说要请她吃任何她想吃的东西份上,海老名欣然赴约,没想到他又跟海老名告白一次,气得海老名破口大骂:「你根本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嘛!」
海老名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明。我想知道Dust为什么要自寻死路,也想知道海老名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不希望事情变得太复杂,所以还是决定把问题吞回去。我不是沙布列,没本事耐着性子安慰她「别气别气」。
话锋一变,海老名又问我今天在这里做了什么。我简单地交代一下,告诉她最重要的那件事。
『我被国中生瞪了,而且她瞪我的眼神就跟你瞪Dust的时候一样,好可怕』
我只是想稍微反击海老名一下。
『我也把你的宿舍房间变成凶宅好了』
真正的恶女果然不一样。她显然不晓得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不过海老名口中的「我杀了你」或「去死」就跟搞笑艺人吐槽时说的「我揍你喔」的意思差不多,所以不要紧。就算是直接攻击,顶多也只有拒绝Dust时出其不意地踹他肚子而已。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可以避开。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收到破坏力与飞踢无异的讯息。
『如果你想跟沙布列交往,打算什么时候上呢?』
「什么!」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已经点开讯息了,但一时半刻答不上来。哪有什么时间表啊,目前脑中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时机成熟自会向她告白。如果是海老名,确实会搜集情报、拟订计画,思考有什么可以不必利用罪恶感的方法吧。我不是很明白最后这点要怎么做,Dust似乎也还不明白。
『那家伙从一年级就挂在嘴边的第一志愿离你很远喔,不管是距离还是偏差值』
我都不晓得。但也不是没想像过,沙布列想念的大学肯定是我这种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好学校吧。问题是,这家伙就不能讲得委婉一点吧。
『要利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机会布好局喔。』
我趴在桌上,看着海老名的追击,陷入沉思,但是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布局。表现出我迟早会跟她告白的气氛吗?怎么表现?
「咦,你一个人啊。」
背后传来声音,我连忙回头看。外公当然无从得知我在惊慌什么,走进厨房。我满脑子都是沙布列,居然连外公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不免有些羞耻。
「司同学回房整理今天的报告。」
「这样啊,你叫她沙布列就好了啦。」
外公端着茶杯回到客厅,笑着说。
「啊,我打算回家再写。」
这么说是不希望外公以为我偷懒。话说也没什么懒好偷,因为那项作业本来就不存在,但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外公闻言颔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步调。濑户同学照你自己的步调就好。」
这让我联想到刚才传的讯息,还以为外公是指向沙布列告白的事。怎么可能!但真的不可能吗?说不定外公也怀疑我是不是喜欢沙布列。
正当我草木皆兵地提高警觉,外公把茶杯放在桌上。还以为他要坐下来聊天,外公先声夺人地说:
「对了,濑户同学。」
这种故弄悬虚的说话方式让我联想到沙布列约我来这里时的语气。
「你饿不饿?」
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其实不用摸也知道,我确实有点饿了。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和沙布列边看电影边吃着各种零食,所以没有饿的问题。
「有点。」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外公要给我东西吃,我会欣然接受。不料外公的反应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要不要出去兜风?」
外公又露出坏坏的表情,拿起挂在墙上的钥匙。
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正在奔驰中的副驾驶座上了。
旁边是外公,后座没有半个人。本来也想叫上沙布列,跑去她的房间敲门时,房里没有任何反应。她可能正戴着耳机专心地「写作业」。要是睡着的话就搞笑了。为了不打扰她思考,我只传了讯息给她,结果直到上车前都没有被点开来看。
车窗外一片漆黑,连风景都看不见。就算什么都看不见,滑手机也很失礼。于是我把身体交给白天不会听的广播节目播放的老歌旋律,面向前方,乖乖坐好。
「你平常会听广播吗?」
「很少。但我有个朋友听深夜广播已经听了好多年。」
我说的是Dust。他说深夜节目很有趣,但也不能因为要听广播而导致早上练习迟到,所以往往无法撑到两、三点才睡。这么说来,刚才因为想起沙布列,一时忘了他的事。被甩了两次的Dust还活着吗?
「从早到晚都要参加社团活动啊,虽然有热情在背后撑着,但还是很辛苦吧。」
「是,是的。早上七点开始晨练,练完去上课,傍晚继续练,结束后才开始吃晚餐、跟朋友聊天,然后看看电视,或是用手机看看影片,一天就结束了。」
「有时间跟朋友出去玩吗?」
「偶尔还是有。像是周末假日,有时候社团活动比较早结束,就会跟住校生或住在学校附近的人一起去打保龄球。」
也是跟Dust或半半一起去。还有海老名和沙布列。别看Dust长得弱不禁风,身体其实还挺强壮,保龄球打得比我们这些平常都有在运动的人还好。
外公说:「很好,还是要保留玩乐的时间。」不愧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把头发整个往后梳、骑重机的人,大概从高中时代就精通玩乐吧。但毕竟是朋友的外公,我也不好意思求证。
广播的歌播完了,换成路况报导。驾驶或许需要那些资讯,所以我闭上嘴巴。但外公显然不需要我这微不足道的体贴。
只隔不到半晌,外公就比我更体贴地说:
「今天对你很不好意思,濑户同学。」
「有吗?」
又不是夜行巴士上的沙布列,我不明白外公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下意识反问。
「我是指彩羽对你们发脾气的事。」
「哦。」
这么说我就懂了。但还是不懂外公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别这么说,那个,是我们惹彩羽……妹妹?生气在先。」
我是吓到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并没有像沙布列那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或许是因为我在社团里早已习惯捱骂,反而产生了非我所愿的免疫力也说不定。
所以我无所谓。不如说我想反过来替彩羽向外公辩护几句。或许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但她和沙布列是亲戚,未来可能还会在谁的告别式上见面。
「不不不,是我和我外甥女,也就是彩羽的母亲让她觉得你们戳到她的痛点。真对不起。」
沙布列的外公以过于真挚的语气向我道歉,所以我试着再从头到尾想一遍,自己真有需要外公向我道歉的理由吗?外公的意思大概是指自己事前说明得不够完备、没能让彩羽真正接受我们去拜访的事。
仔细地回想当时发生的种种,我依旧觉得外公没必要向我道歉。
「呃,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是我,当然还有沙布列,还有那孩子,都认为在那种情况下,那孩子是所有人当中想得最透彻的人。」
我无法解释得像沙布列那么面面俱到。外公大概会觉得这家伙很蠢吧。
「所以外公不用向我们道歉,我和沙布列都不需要外公道歉,我猜彩羽也是。」
不小心直接喊他外公,好像我们有血缘关系似的,我慌张地看了旁边一眼,幸好在汽车导航的灯光反射下,外公脸上丝毫没有愠色。
「原来如此。」
外公似乎被我说服了。
「濑户同学,你是能接受别人的意见,并且自己思考的人呢。」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我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这句话比较适合用在沙布列身上吧。
外公面向前方,露出在彩羽家门口给我忠告时的笑容说:
「难怪司这么信任你。」
沙布列吗?
身为朋友,我不觉得她有特别信任我,但她确实找我来自己亲戚住的乡下,或许真的对我有某种程度的信任。但是可以用到『信任』这么重的字眼吗?内心不免有些飘飘然,为了避免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我忍不住随口漫应:
「有吗?她从未这么说过。」
「真正的朋友或许就是这样呢。」
「真正的朋友?」
「跟你说一件事,请你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司打电话给我,说你们要来我家时,还向我做了关于你的简报。」
这事我可没听说。沙布列肯定也叫外公不要讲出去。我紧张地等外公说下去,想知道沙布列说了什么。外公清了清喉咙,对我说:
「她说她要带一个男生朋友来我家,还说你人非常好,绝对不会做出让我不愉快的事,要我放心。虽然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担心。」
「这样……啊。」
顾虑到我和外公的情绪,特地向外公说明啊。真像沙布列会做的事。非常有沙布列的风格。了不起,不愧是我心仪的沙布列。她说我是值得信赖的人,这点真的让我很高兴。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很高兴。」
是真的。但内心深处也源源不绝地涌出认为自己不该为此感到喜悦的心情。
把我当成朋友的信任、为了让外公放心收留我而给予我的评价或许也表示她根本没把我当男人看待。有人会以这种方式把或许有一天可能会发展成恋爱关系的人介绍给外公吗?假如她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不管怎么形容,情绪至少都应该更浮动一点、神经也更紧绷一点,带着紧张感和甚至有点危险的危机感吧。
我就有。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触摸沙布列。只是身为朋友没理由这么做,所以才忍住了。
所以沙布列对我这么放心,反而让我觉得我们的心渐行渐远。
说不定沙布列连做梦都没想过我会和半半他们看色色的影片、讨论班上女生的身体。
我不希望她认为我心怀不轨,但如果她觉得我一点危险性也没有,心情也很复杂。因为我又不是完全吃素的羊。
「那么在你眼中,司是什么样的孩子呢?」
「沙布列吗?」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好几个形容词,但还是先经过大脑,思考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能说,举出可以说的形容词。
「她的想法跟别人不太一样,很有胆识,是很棒的朋友。」
至于那些我认为不能说而吞回去的形容词分别是怪咖、打扮得很招摇、是我喜欢的长相、身边的人其实都觉得她想太多的性格很麻烦……等等等等。还有,那家伙骗了你喔,等等等等。
「有你这么为她着想的朋友是那孩子的幸运呢。不过可能很难直接告诉对方就是了。」
「……就是说啊。」
我不会说,我猜沙布列也不会说。如果是「你好厉害呀」这种话倒是不难说出口,也敢于赞美彼此一些细微末节的优点,只是每次都会加入一点调侃的成分。话说回来,什么关系才能直接告诉对方自己真正的心情呢?情侣吗?还是家人?如果有一天我和沙布列真的变成那种关系,我能当面、不开玩笑地说她很可爱吗?
看起来或许只是静静坐着,但我其实对我与沙布列的未来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想像,就在我为此感到心慌意乱时,车子驶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我和外公下车,走进店里,外公要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家里的灯光完全无法比拟的萤光灯刺痛我的眼睛,我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选了中华凉面和袋装的干烧虾仁、零卡可乐,还有要给沙布列的开心果。外公也买了自己抽的香菸。
「谢谢外公。」
「小事一桩,别放在心上。这么说来,你说谢谢的时候,每个音节都很清楚呢。」
外公又说了一件我从未听别人说起的事。着眼于异于常人的地方,这点果然跟沙布列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家伙可能会驳斥这种说法,但我猜应该还是跟血统脱不了关系。
「有吗?」
「有啊。虽然只是小细节,但这就是大家眼中公认的好男人喔。」
外公笑着说,我也一笑置之。这辈子还没有女生称赞我口齿清晰这点,没有数据可供佐证,无法判断外公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甚至怀疑外公是不是设陷阱给我跳,幸好外公并未继续追问我和沙布列的关系。
外公在便利商店前面抽菸的时候,我躲在不会吸到二手菸的地方喝可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海老名也没有继续穷追猛打。
外公在抽菸的过程中咳了好几次。每次看到这样的大人,我都会产生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疑问。既然如此,不要抽菸不就好了吗?
回家路上,外公问我沙布列在宿舍及学校里的表现。沙布列说过,她跟外公不常见面,所以外公想必很担心她。我对自己其实也不常回家的行为视而不见。
我告诉外公我不清楚女生宿舍的情况,但是就我在学生餐厅看到的沙布列,她和同学或学姊们都处得很好。在班上也是,我不确定女生之间真正的角力关系,但她看起来很快乐。也有好朋友,虽然那家伙并非善类。而且也懂得保护自己,不让愚蠢的男性友人摸自己的肚子。最后这句我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那两个人————海老名和半半————对于沙布列的性格经常直言不讳地向她本人提出质疑与反驳。像是「跟沙布列一起写作业很没有效率」或是「你怎么会那么在意那种小事呢?」不用想也知道,前者出自于海老名之口,就不能再委婉一点吗?
我没说过这种话,沙布列做自己就好了,没必要为任何人改变性格或想法。
要是外公问我那两个人怎么看沙布列?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向他介绍班上还有哪些取了什么绰号的同学,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家了。我提着装有食物的袋子下车,四下张望,突然有一股好像遭到放逐,又好像被关起来的错觉。
我趁外公洗澡的时候吃掉他买给我的东西,将残骸丢进垃圾袋,等外公出来,换我去洗澡。吹干头发,回到客厅里,外公已经回房了。
擅自从冰箱拿茶来喝,打开房间的灯,关掉客厅的灯。移动到铺着榻榻米的寝室,先朝外婆的牌位合掌问好,拿起利用洗澡空档充电的手机,把折好的棉被当成枕头,整个人躺在榻榻米上的行为让人想起社团的集训。
人在二楼的沙布列传简讯向我道歉,说她没注意到我们出去了。
然后是人在家中的海老名传来与沙布列有关的恶劣讯息。
『沙布列那家伙的恋爱观也麻烦得要死,你要有心理准备喔。你知道吗?那家伙国中时曾经和班上同学交往过,但是马上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想珍惜对方。』
手一松,手机差点砸在脸上,幸好我千钧一发地闪开了。
耳边响起滑稽的声音,嗡嗡作响。手机陷入柔软的棉被里。我急着想拿起来,却又不晓得该对海老名传来的讯息做何反应,脑中一片空白。正常人就算觉得好朋友麻烦得要死,应该也不会说出来吧。脑中浮现这样的吐槽,但是这一点也不重要。
原来沙布列谈过恋爱啊,我都不知道。
下意识地仰望天花板。眼前只有天花板,看不见沙布列的身影,也看不穿她过去的经历。
不过,这不重要。
是我认识她以前的事,不知道很正常,过去也没有机会聊到这方面的话题。不,骗人,等一下,沙布列有过喜欢的人,不管是对方向她告白,还是她向对方告白,总之沙布列有过交往的对象啊。就算他们很快就分手了,对我的打击还是很大。
坠入爱河的沙布列,倘若有意,也会跟对方牵手吧。
我想像那个画面。感觉好像有人把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微微地阻断了血液的流通。就像受到偷袭。
我想起沙布列白天和我一起放在门把上的手指,以及关节的硬度。
这趟旅程第一次。
喜欢沙布列的心情与对现实生活中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所产生的焦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心中。
这就是海老名的目的吗?有可能。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这家伙真是坏透了。居然制造出这种无法即刻消除焦躁的状况,也不看看时间。但就算是大白天,我又不是半半,不可能要沙布列给我摸。难道你都不会有罪恶感吗?真是的。
『女生果然会讨论这种事啊。』
不想让海老名看穿我的进退失据,我随便乱回一通,铁定瞒不过她的法眼。
『少废话,你这只笨章鱼!』
『我今天吃了花枝。』
我只传了这句话,为了让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我试着认真地思考。难得也受到沙布列的外公称赞,我试图接受这个事实,表达自己的意见。
沙布列谈过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不爽的感觉让我忘了自己也谈过恋爱。虽然没有明确地承诺过什么,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也有喜欢的人。却希望沙布列不曾跟任何人交往过,未免也太自私了。
啊,还是好讨厌呀。
理智很清楚再怎么讨厌也没用,情绪却不受控制。
我有点迁怒海老名,想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但是又想到肯定会遭到她的报复,只好打消念头。继续与海老名互传一些无关痛痒的讯息,以示我微不足道的抗议。戴上耳机,第一次上串流平台听Dust的绰号由来————dustbox乐团的歌。主唱的歌声很优美,节奏比我想像得更快、更激昂。
后天就要回去了。
大概是海老名害的,不对,绝对是海老名害的。闹钟还没响,我就醒来了。口好渴,走进客厅,客厅里还没有半个人。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在这几天已经彻底变成沙布列专属座位的地方形成一条光的廊道。
窗外传来鸟鸣声和咳嗽的声音。走向窗帘,稍微拉开一条缝来看,外公正在外面抽菸。背对着这边,所以没发现我。
我擅自从冰箱拿出冰得透心凉的茶来喝。上完厕所洗手时,外公已经回客厅烧水了。
「早安,濑户同学。你今天起得好早啊。」
「外公早安。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再爬回去睡回笼觉好像也很奇怪。我默不作声地呆站了几秒钟后,外公彷佛看穿我的想法,指引我一个方向:
「不嫌弃的话,这附近有座神社,刚好是可以散步或慢跑过去的距离。如果你平常都有在运动,应该也想稍微活动一下身体吧?」
外公说得很有道理,说到这几天的运动,顶多就只有DIY而已。我有点担心身体是不是已经变迟钝了。为了回去以后能顺利接上社团活动,事先做点准备也不错。我决定接受外公的建议。稍微跑一跑,说不定还能拔掉海老名埋在我心中那颗惴惴不安的种子。那个混蛋,肯定还一肚子坏水地睡得正香甜吧。
折好被子,洗好脸,换好衣服,向外公请教神社的名称,用手机搜寻,出现在萤幕里的地图一片绿油油。
「那我去去就回。」
「好,路上小心。」
背对外公,走出客厅时,沙布列刚好从走廊中间的楼梯下来,拦住我的去路。害我吓了一大跳。
「哇!」
「咦,你看到鬼啦?啊,早啊咩咩。」
「嗯,没什么,早安。差点就撞到你了,所以我吓一跳。」
「不好意思吓到你。不过这距离还很远吧。」
沙布列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她说得没错,我们之间大概还有可以容纳三个人的距离。她大概没发现我吓一跳的原因,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刚好在这个时间点下楼。
「你要去哪里?是说这时间也太早了。」
「现在是晨练的时间,所以我想去跑步。」
「你也太认真了吧。」
「你要一起来吗?」
问完沙布列,我才想起出去跑步的目的不是为了赶走心中的乌云吗?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弱女子,没办法一早就跑步。散步的话倒是可以奉陪。」
「哦,那就去散步吧。」
如此这般,我活动身体的目的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了。不是被沙布列阻挠,而是被意志薄弱的我掐死在娘胎里。比起运动,我更重视与她独处的时光。因为我们能整天都在一起的时间就只剩下今天了。
像个傻瓜似地折回客厅,等沙布列洗脸刷牙。原本下楼只是要喝水的沙布列想睡回笼觉的如意算盘也被我推翻了。沙布列洗把脸、梳理睡得到处乱翘的头发后,换回昨天那件拼布长裙,出现在我面前。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陪你体验一次参加社团的心情吧。」
「要试试无氧跑坡冲刺吗?」
「这样会死掉喔,咩咩。」
沙布列当真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我不禁莞尔一笑。我运气好还活着,所以不用露出那种表情。
我们向外公说一声,转身走出家门。
两人右手都握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五百毫升瓶装水。想当然耳,既然都用同一只手拿着,就表示无法握手。我居然为此感到如释重负,对海老名讲了一堆难听的话,结果还是这么窝囊,真是太没用了。
走到铺好柏油的马路上,柏油路面反射着阳光,令人目眩。幸好风很舒服,再加上高大的树木制造出浓密的绿荫,感觉没那么热。
我还以为沙布列会在途中提起报告的内容,向我报告她昨天努力的成果。
但不知怎地,沙布列对我的晨练菜单充满兴趣。既然如此,干脆让她大开眼界好了,我故意选特别吃重的菜单向她说明。
只是说着,我突然感到不安。
沙布列刚才的担心该不会是真的吧。因为她虽然频频点头附和,却没有惊呼连连,而是以无比严肃的表情听我说。
「你可不要死掉啊,咩咩。」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而且语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
「你也担心一下半半嘛。」
「当然,半半也是。」
「讲得半半好像是顺便的。」
「听起来像是顺便的吗?哪里?」
沙布列的声音在柏油路上剧烈弹跳。
语气虽然强烈,却不是找碴的那种意思。呃,该怎么说呢,就像是连续剧里,主角的家人住院,主角赶到医院,问医生「还有救吗?」那样。从这种穷追不舍的疑问里可以察觉到满满的紧迫感。换成其他人,才不会在意这种脱口而出的话,但沙布列就是会对这些细节耿耿于怀的人。只是这次的压迫感是以前没有的,我不由得暗自心惊。
有辆车子从前方迎面过来,我们退到马路边。身旁吹过的风掀起落叶,刚好打在我脸上,救了我一命。让我有时间在回答前先收拾一下脸上的表情。
「没有啦,不是你的说法有问题,而是半半的德行就是这样嘛。我真的没有觉得你只是顺便担心他。」
「这样啊,抱歉,是我误会了。」
「你不用向我道歉啦。」
沙布列似乎又开始有什么想法,时而直勾勾地盯着柏油路,时而仰望天空,默不作声地一再重复以上的动作。我也沉默以对。看过刚才沙布列认真的模样,实在不想打扰她。不说话也没关系。我未来就打算独自默默地跑步。
幸好我从不觉得沙布列这种想太多的性格很麻烦。
两人又把宝特瓶握在右手的掌心。但这又怎样。
「咩咩,你听过Thanatophobia吗?」
沙布列唐突地问道,这个单字太陌生了,我一下子没听清楚。
「没听过。」
「没听过啊。」
「什么意思?」
「嗯……听说有些不知道Thanatophobia是什么意思的人,问了以后可能会染上Thanatophobia呢,所以我还是先查清楚再告诉你好了。」
「这是什么催眠的字眼啊。」
「不是啦,只是有类似的症状。」
「这是一种病吗?我没有脆弱到听了以后就会得病啦,既然我被你挑起兴趣了,与其我自己查,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她一定是想说,才会提起这个话题。
「嗯,那我说了,请你尽量当成别人的事来听。可以吗?」
不清楚她会怎么说,但我对沙布列想说的事充满兴趣,所以我点头如捣蒜。
「简单地说,想像死亡会觉得很可怕。」
「……这点大家都一样吧。」
「是一样没错,但大家在吃饭、洗澡、跟朋友玩,像你可能是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应该不会想到死亡很可怕吧。」
「当然不会。顶多是观赏死亡的电影时,看到有人死得很惨,会觉得死亡很讨厌而已。」
「有点不太一样呢。Thanatophobia是指不管做任何事情都会不经意地想到死亡很可怕、很讨厌死亡,不安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事都做不了。翻译成死亡恐惧症。」
「这种人活得很辛苦吧。」
因为比惧高症还惨,根本无处可逃。
「我在小学的时候得过死亡恐惧症。」
如果不是上天的安排,未免也太神奇了。简直就像电影切换场景,我们面前刚好出现一条长长的阶梯,最上面还能看到红色的鸟居。足以让人暂时忘记死亡恐惧症,旁边传来有些忌惮的「哇!」一声。
「你爬得上去吗?沙布列。」
「嗯,上吧!」
「台阶的数量没有多到需要下这么大的决心啦。」
我笑着踏出一步。耳边传来球鞋底部滑过石头与砂砾的声音。
「所以呢?你的死亡恐惧症后来怎么样了?」
「爬上去再告诉你。」
「好。」
为了不打扰大概要比一般人多花一倍力气才能爬到顶端的沙布列,我决定先自己思考。
死亡,恐惧症。生活中时时刻刻伴随着对死亡的恐惧、不安。
这个字眼好像直指沙布列想太多的内心深处。她从小就与对死亡的恐惧为邻吗?这或许是她的心灵创伤,所以她绝口不提,但我有点庆幸能因此知道沙布列以前的性格。感觉稍微抚平昨天海老名告诉我沙布列的过去,因而感到郁郁寡欢的心情。
我回溯从小到大的记忆,未曾出现过类似死亡恐惧症的症状。可能曾经因为看恐怖片哭过、看地球毁灭的电影或许曾感到不安,但依旧没什么印象,表示我转头就忘了。
我早已忘了那些负面的情绪,只剩下想透过生存或死亡感受生命热量的好奇心,所以这次也轻易答应沙布列的邀请。幸好我不是那种想太多的性格。
万一两个人都想太多,相处上可能会出现很多问题。
我过滤了一下沙布列身边的人,或许是上天的巧意安排,她身边没有那种对小事斤斤计较的人。
没多久,我踏上楼梯的最后一阶,回头看,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沙布列离我还有三阶,头顶闪烁着光灿耀眼的小河。阶梯上的红色鸟居油漆处处斑驳,生锈的钉子都突出来了。
「终于爬上来了,比我想像得轻松嘛!」
「干得好干得好,辛苦了。」
我为她送上稀稀落落的掌声,沙布列宛如跑完全程马拉松的选手般回答:「感谢大家的支持。」喝下宝特瓶的水,往周围环顾一圈。我也仿效。
还以为爬上来能看到绝美的景色。
没想到只有一座周围长满树木,又旧又小的神社,四周十分阴暗。
「亏我这么努力爬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嘛。」
「气氛比昨天的房间更像有人死掉呢。」
「嗯。」
沙布列静静地点头,独自走向咖啡色的神社。我丢出这个话题是想让沙布列接着说下去,却被她闪开了。我追上她。
「既然来了,要参拜一下吗?」
「也好。啊,可是我没带钱。」
「我身上有一百三十圆,借你十圆吧。」
「谢啦。」
一百三十圆大概是带来买饮料的钱吧,我接过其中一部分,率先丢进油钱箱里。
将宝特瓶夹于腋下,双手合十。没什么特别要祈求的事。
至少在我心里,昨天让我觉得鬼魂什么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经验,已经对原本相信神佛和精灵的心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
我和沙布列都立刻放开手。
很快就没事做了,只好退回台阶的方向。再钻过一次鸟居时,沙布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拍下台阶底下的景色,我也停下脚步。
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问她。
「你说你得过死亡恐惧症?」
「嗯,没错。」
耳边传来咔嚓作响的快门声。或许是没拍好,沙布列迟迟不肯放下手机。
「小学生的时候,我曾经有段时间害怕死亡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家里会突然哭出来,所以家人很担心,因为我一直吵着好害怕、好害怕,家人都快烦死了。也曾经因为每天都问爸妈死亡是什么、死后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还因此把爸妈惹毛了。」
「上高中也做了同样的事呢。」
「对呀。但现在只剩下好奇心了。」
沙布列又按了一次快门。跟我一样。
「你问我为什么想讨论这件事。」
「嗯。」
「昨天看到那个房间,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不想死,结果死亡恐惧症的感觉又回来了,害我整个晚上都被整得很惨。所以你敲门、传讯息给我,我都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对不起。报告也还没写完。」
「唉,你没事吧。」
沙布列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犹如闲话家常地诉说,但我还是很担心。完全不晓得她的情况,还丢下她孤单一个人。昨天晚上我应该再多喊她几声的。根本不是喜孜孜地接受外公赞美的时候。再往回看,或许也根本不是吃烤花枝的时候。沙布列口中被将了一军原来是这么严重的事啊。
「没事,幸好这份报告没有截稿期限。」
「不是这个问题。」
「抱歉,我开玩笑的。不过我也有所成长。早上起来就没事了。随即又想到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死,我这个人会不会很冷血啊,这么一来又开始极端担心你们的寿命了。」
「所以刚才才异常关心晨练的事啊。」
「没错。我有点钻牛角尖了,语气不太好,抱歉。」
她很在意是不是惹我不开心了,所以才主动提起死亡恐惧症的话题吗?不愧是沙布列,还是老样子。
「完全没事喔。」
没错,我完全不在意。
「你要说啊。」
「说什么?」
沙布列的视线从手机移到我身上,不偏不倚地与我四目相交。有别于想触碰她的感情让我想抓住她的手,只可惜她的手这次被手机占据了。
「嗯,当你钻牛角尖,为此感到痛苦的时候,可以告诉我或海老名、半半,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你是这种性格,说出来以后,或许害怕的心情就会消失了。」
直到冷静下来才能回信,就表示她不曾向海老名或其他人求助。不,她根本没想到可以跟任何人求助,总觉得沙布列是那种不会在自己痛苦不堪的时候求助的人。她甚至还担心死亡恐惧症会不会传染给别人。
「所以你要说啊。就算我当时正在吃烤花枝也可以说。」
明明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把心情诉诸言语后,听起来好像我有本事帮助她似的,对朋友说出这么自信满满的话,实在太丢脸了,我赶紧打哈哈。忍不住撇开视线,望向阶梯前端的小河。小河依旧波光粼粼。这不是废话吗?
蝉声始终不绝于耳,沙布列吸气的声音让蝉声听起来更嘹亮了。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说。」
「嗯。」
不知是她答应我,我就可以不用再难为情;还是她嘲笑我,我才可以不用再难为情。总之就像友情漫画的某个定格画面,为了消除这种尴尬的气氛,我打算以贫嘴的方式取回平衡。
「你身边有个像海老名那样的家伙其实刚刚好呢。那种可以不当一回事地说要杀了对方的家伙。」
「你也是那种人啊。」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度望向沙布列。沙布列也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难以形容的表情。
「咦?我也是吗?我才不会说出叫人去死、杀了你的话呢。」
「抱歉,我又说得不清不楚了。等我想好要怎么说的时候,你可以听我说吗?」
「可以。但我好想知道。」
「再等一下。」
我们一起侧着头,思索着下阶梯,风又把叶子吹到我脸上了,我故意做出有些夸张的反应。
「对了,沙布列,你刚才在神社祈求了什么?」
「咦?没什么。」
我就知道。
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我再怎么着急,在外公家也不可能找到机会向沙布列告白。
吃完早餐,今天上午要去观光。由外公开车带我们去沙布列想去的博物馆。沙布列事前也问过我想去哪里,但经过我的调查,可以去的观光景点不是博物馆就是遗迹,再不然就是大自然,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所以就交给沙布列拿主意了。
博物馆就在夜行巴士下车站的附近。围着整栋建筑物的红色栏杆美不胜收,入口设计成像是硬生生地撬开那些栏杆,给人很诡异的感觉,好像走进什么生物的内脏里。
「哇!好壮观。」
明明不抱什么期待,付了门票钱,走进展示室的我却比沙布列先惊呼出声。
阴暗又宽敞的空间里陈列着光灿耀眼、色彩纷呈的大幅作品。虽然很像傻瓜,可是当我看到那些巨大帅气的作品,情绪不由得高涨起来,有好几秒钟都被震撼得动弹不得。直到刚才还站在我旁边的沙布列已经走开了,正站在离我们最近的展示品旁边阅读说明书。
像这种时候,沙布列会自由自在地穿梭来去,看到喜欢的作品则会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与我上学时在宿舍的院子里看到的鸽子,等我放学回来还在同一个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曾经去博物馆户外教学。海老名一路都在鬼吼鬼叫吵着「我看腻了」「好无聊啊」,沙布列却在她身旁仔细地阅读说明书。到了要写报告的时候,都靠她的记忆力救了我们大家一命。
我和海老名一样,都是那种逛博物馆的时候会直接从详细的说明前视而不见地走过的人,所以我这次也打算晚点再请教沙布列那些作品的故事和制作手法。为了掌握巨型展示物的全貌,我在展示品周围走来走去。那件展示品是这片土地代表庆典的象征。与昨天播放流行歌,感觉有点不伦不类的高台不太一样,即使从背后看过来也很震撼。
绕了一圈回到原点,沙布列又不知去向了。可能是刚好错开,换她跑到后面去了。身为朋友不是不能跟过去,但是身为单恋她的人,这么做好像有点紧迫盯人。也得考虑到外公的观感,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步调,去看下一件展示品。
走来走去的过程中,想也知道是我先参观完所有的展示品。照惯例绕了最后一件展示品一圈,试着观察其全貌时,沙布列又黏在某件作品的说明书前。外公可能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好整以暇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等我们。我应该可以趁机与沙布列会合。
「沙布列总是这么认真呢,会全部看一遍。」
我从沙布列背后对她说,沙布列猛然回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眉头忧伤地深锁,嘴角却喜悦地上扬。
「不是认真,而是一种强迫观念。总觉得一定要全部看过才行。即使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没想到这也是沙布列想太多的一环,我都不晓得。
「但你这样才是对的。因为说明书也含在门票里面。像我这种看都不看的人简直损失大了。」
「我不认为这是损失喔。以价格相同的食物为例,不管有没有吃完,只要当事人觉得心满意足就行了。」
「说得也是。这么说或许有点文不对题,我想起小学的时候,老师会对那些没有把营养午餐吃完的人说世上有人连饭都没得吃,而我则在心里反驳,就算那家伙把营养午餐吃完也拯救不了饿肚子的人啊。」
「小时候的咩咩好叛逆呀。」
沙布列好像很喜欢我这个绰号。
很叛逆吗?当时的我只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疑问。然而看到沙布列用拇指指着自己时,这个小小的问题顿时变得微不足道。
「我也这么想。」
她应该不是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吧。走出博物馆,悠闲地在车站前散了一会步,外公请我们吃鳗鱼饭,沙布列还剩下一点饭没吃完。但我也不好意思接过来帮忙吃掉女生吃过的饭,只好作罢。反正就算全部吃完,除了我和沙布列以外,填满不了任何人的肚子。
鳗鱼饭好像是沙布列指定要吃的。这家伙果然喜欢高级的食物。仔细想想,开心果的价格不低,分量很少,属于CP值不高的食物。万一我们真的交往了,伙食费或许不容小觑。
吃饱后,啜饮着店家提供的茶,重新具体地回想这四天来看到沙布列表现出我不曾见过的那些面。
爱吃高级食材、对亲戚不会想太多、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跟外公有点像、即使处于尴尬的情况也能泰然自若、对苹果糖有莫名的坚持、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其实有死亡恐惧症。
对我而言,光是她交过男朋友这个事实就足以构成致命的打击了。老实说,一想到有很多事,我都不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就觉得好讨厌。
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其实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沙布列不排斥谈恋爱。既然如此,那我的机会可大了。因为想珍惜对方而甩掉对方,就跟海老名的罪恶感一样,我实在不晓得她们在想什么。女生好难懂。
这几天可曾让沙布列改变对我的印象呢。但愿DIY的体力活能让她觉得我很有男子气概。
不动声色地瞥了坐在旁边的沙布列一眼,沙布列也刚好看着我。
「咩咩好适合捧着茶杯啊。」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
「茶杯比马克杯更适合你喔。但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从今以后别拿马克杯。」
「这句话就跟短发比较适合你的意思差不多嘛。」
沙布列和外公都笑了,所以就算我听不太懂沙布列想表达的意思也无所谓。茶杯啊,给人一种老人家的感觉呢,我不是很喜欢。
谢谢外公请我们吃鳗鱼饭后,走出餐厅,驱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开了大约十分钟的车,停在一栋古色古香、富丽堂皇的日式房屋前。比较像是仓库而非车库的空间里停了跟这栋房子的气氛一点也不搭轧的进口车,看起来十分拥挤。
侧开式的大门居然没有上锁,外公极其自然地开门走进去,有只小狗从屋里跑出来,汪汪地尖声大叫。是吉娃娃。就连狗的品种都跟这个家的气氛不太搭轧呢。也没有线香的味道。
有个老婆婆跟在吉娃娃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来,我两天前才见过这位婆婆。婆婆招呼我们进屋的表情比两天前柔和多了。或许婆婆是那种手握方向盘,性格就会大变的人。
感谢外公帮我们定下今天的约会。
沙布列想送上当时的回礼,所以特地登门拜访。明明在门口送上礼物就好了,婆婆却带我们进到铺了坐垫的榻榻米房间,厚重的木头桌上摆满了茶和婆婆自己准备的点心。沙布列不胜惶恐,我则老实不客气地享受婆婆的招待,向婆婆报告我们的高中生活。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同样的话不晓得已经讲过几遍了。婆婆的丈夫在道场里教孩子们空手道,刚好不在家。
这趟旅程第二次被问到我们的关系。
「怎么,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啊。」
婆婆说道,沙布列就像面对彩羽的母亲时那样微微一笑,但答案跟上次略有不同。
「这家伙有点奇怪,愿意陪我做一些心血来潮的事。」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傻乎乎地提出抗议,被沙布列的变化勾起好奇心。
这句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只会觉得无巧不成书,但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可是沙布列。如果没有任何想法,我不认为她会这么说。不知道这句话对我而言是吉是凶。如果是海老名,可能会用她那远比我和半半坏上许多也精明许多的头脑参透个中玄机。但我没有能力解读,所以想知道答案。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她也是同样的回答吗?
感觉沙布列故意挤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看着她的脸,回想昨天和外公的对话。因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所以无法坦率地说出对对方的真实想法吗?
离开婆婆家时,我和沙布列的手机同时收到讯息,但也同时在回到我们同寝同食三天的外公家后才发现。半半在『班上&宿舍』的群组上传了自拍的照片,背景看起来应该是家庭式餐厅,海老名就坐在后面,正要把焗烤送入口中。照片之后紧接着是海老名上传的讯息『下次再敢偷拍,我就杀了你』,半半没有半点悔意地说:『谁叫你要踢我的小腿。』
他们在哪里啊?我不假思索地直接反问:『你们在哪里?』立刻收到半半的回覆:『大家都不在,我实在太无聊了,就跑来海老名家找她。』我还没惊吓完,不一会儿又收到『我来跟她交易💰』的讯息。我虽然没有直接骂出口:「喂,你给我闭嘴。」但这个念头实在太强烈,或许就连沙布列都感受到了。原本在旁边跟我一起滑手机的沙布列喃喃自语地说:「交易?」半半或许也马上反应过来,火速上传『我传错了』的讯息,在那之后,半半和海老名都没有出声。不要把向沙布列解释的任务全部丢给我好吗!
如果要向她说清楚、讲明白,就必须连极限游戏的事都一五一十地招认。我不希望沙布列认为我是共犯,所以用「可能是暑假作业吧」带过去。沙布列似乎看透一切的「哼……」令人胆战心惊。
话说回来,那个坏到骨子里的海老名还真受欢迎啊。居然连续两天都有班上同学去找她玩。比起对她死心塌地的Dust,能和半半变成好朋友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海老名那家伙为什么可以跟半半变成好朋友,却不肯原谅Dust呢?」
我猜沙布列可能知道什么内幕,当然也想借此转移话题。
「因为半半愿意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吧,当然以老实来说,还是Dust比较老实。」
没想到沙布列大方地为我解惑。还以为她会思考后给出更值得玩味的答案,不免有些惊讶。彷佛她早就已经准备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而且过于简洁,没有附加解说,我反而有听没有懂。她到底想说什么?
好想知道。但我也不是真的担心海老名会不会和半半交往。海老名不可能喜欢上半半,半半前一阵子也才取笑Dust:「万一你们真的交往,你的鸡鸡会被扯下来喔。」我比较担心Dust被海老名严词拒绝的心情。换成是我,光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给我追问的时间,厨房传来迷人的香味。
先放下那两个弃我于不顾的家伙吧。
我们各自坐在这几天下来已经变成固定座位的椅子上,喝口外公泡的咖啡。
然后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各自打扫收留我们到今天的房间。提出这个建议的当然是沙布列。她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也欣然照做。打开吸尘器,把被子拿出去晒太阳,顺便再把推到房间角落,一直没有用到的桌子擦干净。愈来愈像社团的集训了。
经由这些作业,我可以明确地想像出明天就要回家的自己。感觉内心正逐渐崩塌。在我的想像里,有好几根棒子支撑着长成球状的心,如今彷佛有一根柱子不见了。一颗心不晓得要滚到哪里去,慌慌地没有着落。换成沙布列,想必可以说明得更条理分明,但我的心只有我能说明。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或许是寂寞,也或许是舍不得。但又觉得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将放在牌位前面,厚厚的坐垫拿出去拍灰尘时,我又想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适合的词汇。突然想到,我对沙布列的心情是百分之百的喜欢,为此害羞地感到无地自容,在走廊上与她擦身而过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要是真向她告白,该怎么控制脸上的表情呢。
我们大扫除的时候,外公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写信。外公可能是今时今日唯一会亲手写信的世代了。一阵猛咳时好像不小心把字写歪了,外公又从头到尾重写了一张,从这点也能感受到他与沙布列的血浓于水。
打扫时幸未碰坏任何东西,无惊无险地结束了。我们还顺便吸了客厅和走廊的地板。沙布列几乎是滴水不漏地用抹布仔细地拭去尘埃,如果不知道她想太多的性格,可能会觉得她一定能成为好太太吧。或许她以前的男朋友就是基于这点爱上沙布列。只看到她的表面。
暑假前就是这样了,这几天更不例外。
尤其是今天,我满脑子都是沙布列的事。
我猜大概是因为昨天的焦虑尚未消散。但就算是这样,那种几乎与念想无异的心情也没有透过这个空间,在我们之间掀起任何波澜。
打扫干净后,时间已是傍晚,外公开车带我们去吃荞麦面。外公好像是那家店的常客,一直想带我们来吃。味道与口感都跟我在学生餐厅吃到的荞麦面天差地别,价格当然也天差地别。沙布列直呼可口,吃得津津有味。
边吃面,外公边轻描淡写地问我们这三天的感想。我不擅长有条有理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基本上是靠想像力活着的单细胞生物,可是就跟学校的作业一样,不交也不行,所以我尽可能诚实地说出心中所想。像是DIY意外地有趣、生与死比我想得更加复杂、外公为我们准备的饭菜全都很好吃等等。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单纯,幸好外公说:「请你一定要再来玩,我已经开始期待了。」我非常自我感觉良好地从这句话得到力量,感觉外公会守护着我和沙布列的未来。
沙布列的感想则比我深入许多。外公听完她的感想,把我也包含进去了说:「很高兴能为你们的兴趣出一份力。」我们向外公道谢。
回到外公家,悠闲地度过最后一夜。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就只是看电视、剥开心果来吃、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
昨天和彩羽对峙的冲击过于巨大。博物馆很精采、鳗鱼饭也很好吃。但是在这么多快乐的回忆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该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吗?我和沙布列之间没有产生任何粉红泡泡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到了今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刻,我心中的焦虑加速了心的滚动,不管怎么说,这趟旅行都是打破现状、与沙布列变得更亲密的机会,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还被毫无意义的后悔淹没。
比赛中有无数次必须立刻下定决心的瞬间。能下定决心与沙布列一同旅行是一回事,到了关键时刻却又变回缩头乌龟。这或许也是我再怎么练习都无法成为日本第一的原因。我太依赖能跟她在一起的环境了。虽然毕业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但我们迟早要毕业。
今天外公也在客厅待到很晚,跟我们一起看电视台播放的电影。就算只剩下我和沙布列,但谁敢在外公家的客厅里埋下告白的伏笔啊。即便如此,我仍坐立不安。
看着无法中途暂停的电影,沙布列对今天晚上有什么想法呢?
摸着良心说,既然我们的感情这么好,我不是没有期待,就算沙布列对我还不到喜欢的地步,至少也该有一点点恋爱方面的好感。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实在不想浪费这趟别具意义的旅程最后两人独处的时光。
我很快就知道这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期待了。外公向我们道晚安回房后没多久,沙布列就跑去洗澡,神采奕奕地对还坐在客厅里的我说:「晚安,明天见。」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觉得有些懊恼,半开玩笑地用一句「今天不用写报告吗」与她别过。明知她现在回房大概就是为了要写报告。客厅里只剩下我,还有外公放在桌上、忘了拿去寄的信封。冰箱的马达声听起来格外喧哗。
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先去洗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回榻榻米的房间整理行李,拿出手机。
『你和沙布列有什么进展?』
海老名传讯息给我,我没回覆,抱着满心的不甘与和想挖苦朋友,又想称赞对方的心情,我传讯息给Dust:『你真了不起』。我想他一定明白我是指他和海老名的事。
就算不睡觉也没别的事可做,我铺好棉被,关灯躺下,在除了从屋外传来的生物鸣叫声外什么也听不见的漆黑空间里仰望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沙布列的脸时,手机闪了一下。打开来看,是Dust传来的。『我只是不懂得放弃而已』。
放弃。万一被沙布列拒绝,我会像Dust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吗?
我完全不想以此为前提,感觉就要在黑暗中头痛起来,所以决定先放弃思考。在这种情况下,Dust还能愈挫愈勇,真的非常了不起,或者该说是那家伙头脑有问题。
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开始可以看见天花板的质感后,又想起另一个朋友。半半昨天和今天都说了不该说的话。光看他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很喜欢女生,但从未听说那家伙特别喜欢谁。他经常说这个女生很可爱、那位学姊的屁股很诱人,但从不说自己喜欢谁。难道是因为太博爱吗?还是因为他只注重性欲呢。无论是哪一个答案,女生听了肯定会白眼翻到后脑勺,而且肯定会挨海老名一记飞踢。这就是沙布列说得对自己负责吗?确实是罪有应得没错。
即使是自己没有特别喜欢的女生,半半好像也想对她们做色色的事。明明不喜欢对方?我倒不这么认为。正因为不喜欢对方才敢胡思乱想。我懂我懂。如果是只说过几句话的班上女生或学姊学妹,扯得更远一点还有女明星或女偶像等等,我也很容易对她们产生遐想。但是换成沙布列,我会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具体地感觉自己的心情全部都变得虚假。这么一来,换成海老名还好一点。那家伙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和我喜欢的对象之间有一条非常明确的界线。
话虽如此,如果不要跑回本垒,倒也不是不能想起沙布列。我们都是住校生,更容易产生并非完全虚构的遐想。平常看到也已经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流口水的刚洗完澡、早上起床的模样,全都可以用来助兴。
掌心里出现想像中的触感时,彷佛算准这一刻,耳边传来外公咳嗽的声音。感觉好像惹外公生气了,赶紧驱走脑海中的画面。我已经不相信外婆的在天之灵还留在这里,但是另一方面,我更在意外公的耳目。
翻过身,面向旁边。感觉榻榻米的味道比方才更浓。又听见外公咳嗽的声音。这几天经常听见外公咳嗽。为什么不戒菸呢?
闭上双眼,这次开始思考沙布列的内心世界。这四天来,她还是想太多,对奇奇怪怪的事物充满好奇心,看在自己和他人眼中都显得弱不禁风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非常强壮的心脏。
死亡恐惧症。今天早上第一次听到的字眼在我心里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
我也害怕死亡。可是直接取名为恐惧症的话,程度肯定完全不在同一个次元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像偶尔听说有洁癖的人不敢摸电车的吊环,我完全无法理解一样,我也完全无法理解沙布列怀揣着死亡恐惧症的心情。
所以也不清楚该怎么正确地关心她。如果是擦伤或割伤,可以知道大概有多痛,像是才这么一点小伤不要紧,或是得立刻去保健室,但一直害怕死亡的心情该怎么关心才好呢,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沙布列又被死亡恐惧症缠上,我真心想消除她的不安。我想要相信自己还是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就像治疗癌症的医生也不是人人都得过癌症。
回去以后再来研究什么是死亡恐惧症吧。
我没有想太多就拟订了这样的计画,突然想到一件事。
基本上,黑暗会助长所有的不安。
白天的时候不以为意的担心事,通常会从棉被里幽幽地爬进心底。
沙布列今天不要紧吧?
今晚该不会又被早该遗忘的死亡恐惧症打倒吧。
跟昨天一样,即使躺在榻榻米上,也看不见人在二楼的沙布列。我不抱希望地竖起耳朵,希望能听见天花板倾轧的声音,希望能从那微乎其微的情报中感受她的心灵状态。
想也知道,啥都听不见。
感到不安的人或许只有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的人,或许也只有我。
你没事吧?像这样突然闯进沙布列房里实在不可行。万一她已经安然入眠,反而会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只是传讯息给她应该不要紧吧,如果她没发现,明天才说「抱歉,我睡着了」也没关系。
尚未下定决心,手已经伸出去寻找放在枕边的手机,一把抓住,举到面前,按开萤幕,只有刺眼的白光,没有任何通知。
点开LINE,打了「你没事吧?」又删除,打了「死亡恐惧症是不是已经好了?」又删除,明明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是打了半天,终究还是全数删除。
将手机放回原来的地方,摸索着连上充电线。感觉我悉心准备的每一个字都无法传达到沙布列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