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见外公咳嗽。这次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昨晚也听见两、三次连续的咳嗽声。
但今晚这次特别特别久。
就在我开始担心起外公的状况时,听见不只一样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同一时间,咳嗽戛然而止。
我躺在被窝里犹豫了几秒钟,实在放不下心,坐起来。
打开走廊那侧的拉门,摸索着点亮走廊的电灯开关。踩着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走到外公的房前,停下脚步。
正想敲门,随即又想到万一外公什么事也没有,反而扰人清梦,所以压低声音询问:
「外公没事吧?」
没有反应。我不相信刚才的声音吵不醒他。难道上了年纪的人反而睡得比较沉吗?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头传来几不可闻,有如微风过隙的高音与有如洗衣机排水的声响。
我在社团里听过类似的声音。
是过度换气症候群。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用力地推开房门。
拜走廊上的灯光所赐,坐在房间后面床上的外公、掉在地上的杯子和被水浸湿的地毯同时映入眼帘。
我冲上前去,跪在地上呼唤外公。但外公大概是喘不过气来,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痛苦万分地试图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拼命把手伸向头上的柜子。
无法确定外公是真的过度换气,还是有其他的疾病。如果是过度换气,只要处理得当,突然在社团活动时发作的学长也顺利捡回一条命。或许是因为学长还年轻。外公虽然看来精神矍铄,但也已经七十多岁了。
该不会死掉吧?
「我去叫沙布列!」
我跳起来,夺门而出。话虽如此,但我先回榻榻米的房间抓了手机才冲上楼。
「沙布列!」
我冲到她的房门口喊她,不到一秒钟,门就开了。不知是还没睡,还是听见我的脚步声。
「怎么了?」
嘴巴想告诉双眼圆睁的沙布列出了什么事,手却想先用手机打一一九,双方各自为政,害我顿时卡住不动。好不容易切开各自的回路,暂时忘记手的动作,先告诉沙布列楼下发生的事。
「外公好像不能呼吸,看起来好痛苦。」
「什么?」
「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外公就交给你了。」
不等沙布列反应过来,我边下楼边打一一九。感觉沙布列也紧随在后,所以我没回头。
冲到走廊上,电话刚好接通。第一次打一一九,紧张得不得了,但现在已经顾不得紧张了。
『您好,这里是一一九消防局。请问需要救护车还是消防车?』
我这才知道一一九接通的不是医院,而是消防局。不知怎地,突然觉得周围好吵,我移动到客厅。
「救护车!外公咳到不能呼吸了。」
『请问需要救护车吗?』
「对,家里除了外公以外只有高中生,请你们快点过来!」
『好的,请告诉我地址。』
地址?这时我刚好看到放在桌上的信封。拿起来照着念出信封上写的地址。
『好的。立刻派人过去。』
对方接着问了一堆外公的症状,我一五一十地报告刚才看到的状况。然后是性别、年龄、有什么宿疾。年龄差不多即可,但我怎么可能知道外公有什么宿疾,心想是不是换沙布列听电话比较好,冲向外公的房间。
房间里,沙布列正在帮外公拍背,同时在外公嘴里放入不知道什么道具。我好像看过类似的东西。
对上眼,我向沙布列说明原委,请她接电话。她接过电话,手还放在外公的背上。我没事做,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总之先从冰箱拿水来。
「是的,之前有听说过,但似乎并不频繁。是的,现在正给他吸药。他抽菸。是的。没错。我是他孙女,我叫鸠代司。这支手机是来我们家玩的朋友的号码。对,麻烦你们了。」
我还来不及佩服沙布列冷静地对答如流,沙布列就挂断电话了,把手机还给我,又开始帮外公拍背。我为了配合他们的视线高度,蹲在地上。
相对无语地过了好一会儿,外公呼吸的声音似乎逐渐恢复正常。之所以不敢说得太笃定,是因为我只觉得似乎有变小声一点,但那或许只是我的愿望使然。
不过,看来是现实没错。外公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沙布列,再看了看我,拿开嘴里的器具。
「……让你们操心了。」
尽管音量非常非常微弱,如果走在路边绝对听不见,但是想到说出这句话的外公已经跨过鬼门关了,我不由得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太好了。
与此同时,彷佛有一股来历不明的寒意穿过我因为担心而揪紧的胸口空隙。感觉体内有一股夏天不应该出现的冷空气。
我下意识地抓住T恤的胸口部分。
身体竟有些灼热。
「外公原本就有气喘。」
我正想探究刚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时,沙布列向我说明。我这才想起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曾经使用过外公刚才含在嘴里的道具。
「救护车等下就来了,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外公如果好一点了,请告诉我健保卡放在那里。」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杯子。外公无声地指向柜子。柜子上有钱包,健保卡大概就放在里面。钱包上头以金光闪闪的金葱线描绘出骷髅头的图案,第一天看到的时候,我还差点笑出来。现在更不可能拿这个来开外公玩笑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这次的道歉比刚才听起来更清晰。看样子症状已经缓和下来了。我和沙布列异口同声地说:「别这么说。」
「其实……平常……偶尔……就会出点状况……只是没告诉你们……」
外公喘着大气说道,耳边传来隐约的警笛声,盖过外公的声音。警笛声逐渐靠近。我一马当先地站起来,走向玄关,穿鞋开门,然后就这么傻在门口。只见救护车闪烁着有如人体感应器的灯光,伴随警笛声疾驶而来。近距离看到的救护车比我想像中还要大,不禁想起白天在博物馆看到的展示品。
刚才的寒意又刺穿我的胸口。
不是更深露重的关系。外面很凉快。要说是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的感觉嘛,又有点不太一样。
总之我先让救护队员进屋,带他们到外公的房间。我们打造的走道似乎发挥了作用。
沙布列大概也认为接下来交给专业比较好,走出房间,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远远地守护着外公。
救护队员与外公的对话隐约传来,我望向沙布列,她也看着我。
「谢谢你,咩咩。」
「哪里,我只是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叫救护车而已,但外公说他平常就会发作的话,我是不是太小题大作啦。」
我猜那股几欲刺穿胸口的寒气与担心自己是否小题大作的不安不无关系。
「千万别这么说,救护队员也建议为了慎重起见,应该接受检查,所以你的判断非常明智。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不会注意到外公的异状。真的非常感谢你。」
能帮上忙就好。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心脏和肺部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并未消失,令我好生在意。不过平常大抵不会遇到这种状况,所以可能只是因为紧急状况,着急和紧张混在一起,才变成奇怪的感觉也未可知。
等待的过程中,不经意地望向门户洞开的玄关,发现黑暗中有个被红色灯光照亮的人影。从没有戴安全帽的样子来看,应该不是救护队员。该不会是想趁火打劫的小偷吧,我提高警觉,随即反应过来。救护车就停在门口,表示屋里有人,小偷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不过还是确认一下对方是谁比较好。我知会沙布列一声,独自走向门外。四目相交时,对方非但没有拔腿就跑,反而还走过来向我打招呼。至此我总算想起来了。站在门口的人是前天中午开着敞篷车,皮肤晒得黝黑的大叔。
大叔说:「我很担心,所以过来看看。」语气跟他那辆招摇过市的车一点也不搭轧。我也配合他温和的语气,简单地说明来龙去脉。当我告诉他,为了慎重起见,可能要送外公去医院检查时,大叔给我他的电话号码:「我今晚都会醒着,如果需要有人开车送你们去医院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送我们蜂蜜蛋糕的婆婆也好,这位大叔也罢,外公的邻居都好亲切呀。我当时可能也没反应过来,后来想到「用敞篷车载我们去吗?」不免觉得有点好笑。
回到屋里,将大叔的好意转告给沙布列知道,不一会儿,救护队员请我们进去,向我们说明接下来为了慎重起见,要将外公送去医院接受心肺检查,外公的意识很清醒,所以不需要我们陪同。以及视情况可能要住院。外公看着我们说:「我很快就回来,如果有什么事会打电话回来,所以你们放心睡吧。」口齿虽然还不是很清晰,但呼吸已经稳定下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向大人们说了隔壁大叔的事。外公也打电话给大叔,交代我们他不在的时候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找隔壁大叔帮忙。原来他们是钓友。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救护队员和外公搭乘救护车离开。
当红色的灯光消失在视线之外,原本被我们忽略,还以为已然消失的虫声与蛙鸣一口气传入耳朵里。敞篷车大叔家的灯光映入眼帘,让人感觉好放心。
我和沙布列一时半刻大眼瞪小眼,几乎同时叹气,回到屋子里。仔细地锁好大门,脱掉鞋子。
「我还是通知彩羽妈妈一声吧。」
沙布列说道,风风火火地上楼去了。确实通知对方一声比较好。问题是在那之后迟迟不见沙布列下楼,剩下我一个人,忽然有种足不点地的感觉,惶惶不知所措。
荧白的灯光让人感觉好不踏实,我打开客厅的常夜灯,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里来喝。冰冷的感觉一路降到胃里,与刚才刺穿心脏的寒凉有几分神似。难不成我也哪里不舒服吗?
在意归在意,我还是稍微喘过一口气来。
看来要马上入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百无聊赖地拉开客厅的窗帘,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望夜空。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月亮。
尽管不到担心的地步,每喝一口麦茶,脑子里就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外公说要接受检查,到底是什么检查呢?万一外公的身体真的出了大问题,明天该怎么办呢?
我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但既然沙布列也那样说,结果应该是正确的吧。
不可思议的是,仅仅数十分钟的骚动,如今想来已经变成回忆在脑海中苏醒。抬头看,月光映照出我原本有些害羞的想像。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表现与当时的状况完全是两个世界,不由得哑然失笑。
没想到这几天来最平静的今天,最后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可能再有任何节目了。
这次的寒冷带着疼痛。
我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轻轻地把还装着麦茶的杯子放在桌上。千万不能像外公那样掉在地上。
直到刚才的浮想联翩还在身体外侧留下若干热度,几乎与平常无异。就像在社办换好衣服,踏上网球场时的感觉。身体好像没毛病。
如果是社团活动,接下来要开始练习,名实相符地提升心跳与呼吸的次数。想像从身体的中心把力量传送到手脚的指尖。
但我有预感,目前正要发生相反的事。身体的末端开始震动,慢慢地往寒冷的中心集中,感觉很不愉快。
不知道那股预感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是我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经验。
明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觉得绝不能在脑海中清楚地描绘出轮廓。不能察觉到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我拼命想赶走那个念头,但那个念头却逐渐侵蚀我的心。
那个念头幽幽地渗入心底,为了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正在抬头的想法,将许许多多的记忆带到眼前。时间与季节不一而足,只突显出浓墨重彩的部分。
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复杂的心情正以不像我的方式蠢蠢欲动,彷佛与我无关。
回想沙布列约我来外公家那天的事。
我跟她一起来的理由不只是因为喜欢她而已。
小时候觉得告别式会场很好玩的理由,也不只是因为充满庆典的感觉。
在彩羽家,打开已故姨丈的房间时,感想也不只是出乎意料而已。
刚才那股刺穿心头,而非轻轻掠过的寒意再度来袭。
担心外公可能会有三长两短的时候、去叫沙布列的时候、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开门等救护车的时候,感觉到的也不只是担心和担心后松了一口气的如释重负。
喂。
还想要有什么节目啊。
已经结束了。
感觉怅然若失。
因为很无聊。
因为想填满怅然若失?
始于指尖的强烈脉动传送到身体的中心点。
背后传来彷佛配合我心脏脉动的脚步声,有个人影出现在客厅里。
我像是看到鬼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传简讯给阿姨了。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瞧你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当我瞎了吗?」
沙布列嫣然一笑,走向厨房,和我一样倒了杯麦茶回来。
「你开了常夜灯呀,真有品味。感觉稍微平静了一点。」
「对呀。」
「可以开窗吗?」
「嗯。」
客厅有两扇并排的窗户,沙布列推开右边那扇,风从窗外柔柔地灌了进来。想也知道比室内冷得多,正当风要拂上手臂时,我忍不住避开了。
沙布列似乎没留意到我的样子,在窗前盘腿坐下,将杯子放在地板上。大概是怕我不小心踢到吧,远远地放在另一边。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满出来的贴心令我心湖一阵骚动。
再不想面对也能深刻地体认到,内心正试图对要紧的事视而不见。但是自己提醒自己也太诡异了。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对呀。」
「但愿外公平安无事。」
「嗯。」
「你怎么还站着。」
或许是觉得声音从头上传来很不自然,沙布列仰望着正上方,微微错开眼球的位置,瞥向我,与我四目相交。
「啊,还是你想坐这边?我闪开就是了。好舒服的风啊。」
沙布列也不等我回答就往右手边移动,而我就像正沿着通往神社的阶梯往上爬的沙布列,没有余力纠正朋友的误会。我默默地坐在她留给我的位置。沙布列说得没错,微凉的风恰到好处地包围着双手双脚。
我再也无法忍受那股令人作呕的情绪。
「沙布列。」
「什么事?」
所以我忍不住出声呼唤她,也得到她的回应,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觉得很奇怪。从衣服摩擦的声音、男人身上绝对不会有的香味变化感觉得出来,沙列布正转身面向我。
轮到我说话了。我费尽思量。但怎么想都觉得不能让沙布列看穿我几乎要从嗓子里吐出来的心情,所以硬生生地把作呕的情绪吞回去。
要是真说出来,沙布列一定会讨厌我。
「咩咩?」
「没事,抱歉。」
「是吗?」
我立起右脚的膝盖,只有视线微微瞥向沙布列。沙布列一脸狐疑地拿起放在我对面的杯子喝麦茶。耳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
「咩咩。」
「嗯?」
「说嘛。」
这是早上的回礼,还是身为朋友的体贴呢?我无从分辨。
无论是哪一种,沙布列现在肯定比我更不知所措才对。自己的外公突然病倒,只能由她向救护队员说明一切,更别提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计画好的旅途中。
明明应该是我听她吐苦水。
明明应该由我对她说:「沙布列,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却连打马虎眼都做不到。
话虽如此,要一直保持沉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先不管沙布列就坐在我旁边,会不会听见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可以吗?我可以一直以朋友的身份,或者是以男朋友或家人的身份对沙布列隐瞒这份丑陋的心情吗?
脑海中浮现出外公对我说「或许有一天还需要濑户同学帮忙」的表情。浮现出外公对我说「你是能自己思考的人」的表情。
外公肯定做梦也想不到我是这种人。
我能隐瞒自己的心情,有朝一日再和沙布列一起来这里,笑着和外公吃饭吗?
「沙布列。」
我做不到。
沙布列把原本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的双眼移向纱窗外。大概是为了让我更容易说出心里的话吧。光是这样还无法让我畅所欲言,但依旧能感受到她的体贴。
「我是个恶劣的家伙。」
感觉这句话在客厅里滴下了浓墨重彩。明明开着窗户,却没有被风带走。
才第一句话而已,我真是太没用了,亏我还是男人。就连被踢的半半、被甩的Dust也没有我这么窝囊吧,我只是认清了自己丑恶的心情,明明不痛也不痒。
沙布列始终面向前方,微微侧着头。
「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灾难片、战争片或生存题材的电影是因为跟你一样,喜欢生命在千钧一发时激发出来的能量。跟你一起来这里也是因为对自杀的人和周围的人在想什么感兴趣,想感觉自己活着。既然沙布列说我小时候在告别式上到处乱跑是因为受到由生命浓缩而成的气氛影响,我便接受这个说法。」
真丢人,居然把责任推到女孩子身上。我用希望沙布列继续听下去的语气接着说:
「但,不是这样的。」
我咽下口中分泌的唾液。
「我啊……那个……」
怀疑自己是否忘了呼吸,连忙吸一大口气。想也知道不可能忘记呼吸,没有空气根本无法说话,万一长时间处于缺氧的状态我早就死了。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忘了呼吸。
或许就在等这一刻,也或许只是凑巧,沙布列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点点头,再次撇开视线。我还以为她会笑我没出息,幸好没有。要是被沙布列盯着看,我大概说不出口。
「刚才……」
要是我擦拭眼角,一定会被她发现吧。
「外公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其实很兴奋。」
沙布列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她大概很无语吧,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明知沙布列可能会傻眼、可能会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了。因为那股刺穿内心的寒意始终不肯褪去。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想感受生命的热量。我只是觉得死亡很好玩。我都不晓得自己是这么糟糕的人。」
以前对沙布列的看法如今原封不动地回到我身上。我记得当时是在车站附近的大众澡堂。
冷漠的家伙对自己的冷漠毫无自觉。就像海老名完全不觉得自己冷漠那样。
就像我完全不觉得自己冷漠这样。
「沙布列,对不起。」
沙布列依旧一言不发,又喝了一口茶。
我对自己这么低劣的部分毫无自觉。但是以坐在我旁边这位朋友的性格,不可能一无所知。
自从我们变成好朋友,自从我爱上她,我一直在想。这四天也一直在想。
所以我知道不管沙布列现在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突然爆发。她肯定会先仔细地分析,选择自己的意见及想法。所以我必须撑过这段无言的压力才行。
「咩咩。」
但我的期待一下子就落空了。
她不是叫我的本名,而是发出蠢到爆炸的羊叫声。沙布列看着我说,所以她喊的无疑是我的绰号。
「听我说。」
我几乎要被吸入常夜灯下的双眼。
凝视她的双眼,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说话方式显然是在诱导沙布列做出反应。所以她表现出意料之外的反应时,我无比害怕。
「沙布列,等一下。」
我阻止她,却想不出接下来要说什么,终究只能摇头:「没什么。」把话题交还给她。沙布列从鼻子喷出一口大气。
「可以换我说出我的想法吗?」
老实说,我不想听。但天底下哪有只顾自己发泄,一味地要求对方倾听,最后还从对方口中得到贴心安慰这么好的事。
不想听,但也不能拒绝。我不想在沙布列面前暴露更多没出息的一面了。
「嗯,请说。」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真的很可恶,咩咩。」
我自己刚才也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期待,期待她说:「没有那回事啦。」所以非我所愿的现实让难过与羞耻与些许的愤怒在我心里缠成一团乱麻,身体变得好热。彷佛一口气发起高烧。为了增加支点,我把右手撑在地板上。
结果好死不死,刚好碰到沙布列的手。换作平常,我一定会马上把手收回来。
可是她都说我可恶了,或许会瞧不起我,或许已经讨厌我了。
心一横,我握住沙布列这次什么东西也没拿的手。
不料沙布列比我预想的更快、更用力地甩开我的手。
「你做什么!吓我一跳!」
「啊,抱歉。」
我也悻悻然地向她道歉。沙布列不解地侧着头。就连我也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握沙布列的手。
「你该不会因为我说你很可恶,就认为我会从你身边逃走吧。」
「……嗯,你猜对了。」
「我才不会逃走呢。」
沙布列微微一笑,表情给人的印象比平常更寡淡。或许是因为我不敢置信的缘故。我很想知道她那句「才不会逃开」的「才」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沙布列,却变得异常敏感。
「咩咩,我认为你感到兴奋的心理,其实有值得再深思你是不是认为外公真的有危险的余地。」
不管怎样,我感到兴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而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能不能安慰到你也很难说。」
跟平常一样,沙布列说话的方式有点拐弯抹角。安慰?
「因为我觉得说不定能产生正面作用,所以想让你知道。可以吗?」
「可以。」
「你不用特地告诉我,我也知道咩咩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瞪大眼睛看着沙布列。
她的表情在常夜灯下显得无比真挚。
「跟你在一起,偶尔会觉得『咦?现在是什么情况』。因为我很在意小细节。」
「有吗?像是哪里?」
「我可以举例吗?」
「嗯,当然可以。」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难听喔。」
不等我做好心理准备,沙布列就接着说:「或许你已经有所自觉了。」
「咩咩只有在觉得自己不会受伤的时候才会挺身而出。如果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的情况,基本上都会让别人先出去试水温。或许也因为这样,你对年纪比自己大的男人基本上都很卑躬屈膝。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你一直待在运动社团的世界里,对男生和女生说话的态度也不一样。」
沙布列不给我反驳余地地说道,又喝了一口麦茶。
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大脑彷佛一时拒绝接受,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好不容易理解后,脑海中浮现出这几天的事。
然后远比刚才高涨,强烈的羞耻心盈满了我的全身。内心喷出灼热的岩浆,终于阻断了和大脑之间的某个连结。后半句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脑海中不断地闪回自己懦弱又窝囊的行径,与沙布列走在前面的背影和她说过的话。
她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之所以认为沙布列是个无所畏惧的家伙,主要是因为自愧不如。所以完全无法为自己辩护,只觉得拿女生、而且还是拿心仪的女生当挡箭牌的自己丢脸丢到外太空了。浑然不知沙布列是这样看我的,还想跟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简直无地自容。
好想原地消失。
好想现在就躲起来,好想沙布列能暂时忘记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如果能给我一个不算太糗的理由,我一定会逃之夭夭。可是如果我逃之夭夭,又会给沙布列留下遇事只会逃避的印象。
我束手无策地回避沙布列的视线,身体的重心也移到离她较远的那一端。
就连这样也会让她觉得这家伙很窝囊吧,只听身旁传来夹杂着叹息的笑声。
「我们都被困住了。」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感觉没头没脑。
「不管是从好的角度,还是坏的角度来说,我们都是不自由的。」
沙布列突然抓住我的右手臂。
突如其来的触感令我大吃一惊,不自觉地甩开她的手。这里只有我和沙布列。虽然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我仍对自己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感到后悔不迭,但也不能叫她再重新抓住我一次。
怎么了?这么突然。
「这、这是为了报复我刚才握你的手吗?」
「对呀,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体会你的心情。而且这么一来,你也能明白我惊讶的心情吧。」
但她却不告诉我她能体会我的什么心情。
「我啊……」
沙布列说起自己的想法。
「刚才帮外公拍背的时候,心想如果外公就这样死了,我可能也不会太伤心。」
我闻言大惊,或许是敏感地反应着内心的波动,身体随即撞上后面的椅子。椅子又撞上桌子,耳边传来装着麦茶的杯子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为什么?」
「我也在想为什么。经过这几天,我发现了一件事。我认为这是我摆脱死亡恐惧症的原因,也是惹彩羽生气的原因。」
即使面对这么单纯的问题,沙布列说话的方式也还是老样子。
「我啊,或许根本不在乎死亡这件事。」
沙布列说着有些异于常人的价值观。
「我害怕、难过、同情的或许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者的遗憾。我想我应该不是不想死,而是还不想死。所以外公活了一辈子,如今上了年纪,孙女也健健康康地长成高中生,太太已经先走一步的人生大概已经了无遗憾了吧。所以外公就算死了,我应该也不至于太悲伤。理解到这一点或许是我这趟旅行得到的收获。」
明明客厅只有我们两个人,却感觉好像有类似彩羽的人认为我们很欠揍,正气冲冲地瞪着我们。
「可是,我还是很爱外公,所以饱受常识及良心的苛责,怀疑无法正常地为生离死别悲伤的自己是不是很没人性。」
「你哪会没人性啊。」
————你想太多了。我遍寻不得足以这么说的材料。至少依照我心中的常识,与心爱的人生离死别一定会令人痛不欲生,如果是亲人就更不用说了。难不成这也是因为我被困住了吗?
这下子,我总算明白沙布列刚才说她不是不能体会我的心情是什么意思了。
「不要逃避!」
沙布列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有一天,当你死掉的时候,或许我会觉得这家伙已经实现了梦想,那就好好上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要在沙布列的告别式上跑来跑去。」
「请务必这么做,约好了。」
沙布列以正经八百的语气说道。仔细想想,或许我也希望她这么做。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参加的告别式。大人都在哭,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我点头答应,耳边传来沙布列忍俊不住的笑声。
这时我还没发现。心脏过于剧烈的悸动正开始缓缓地从身体中央往外扩散。
相反地,脚底和指尖逐渐搔痒起来。
当这些细微的震动再一次往身体中央集合时,我终于察觉到内心的变化了。
再次回想这个朋友的行为所代表的意义。
沙布列也希望我不要逃避吗?
即使我在她外公有生命危险时感到没来由的兴奋,即使我拿自己喜欢的女生当挡箭牌。
我直视沙布列的双眼。
想原地消失的心情被夺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从内心升起一股过去从未有过,想勇往直前的心情,彷佛随时都要化为文字,脱口而出,我咬紧牙关忍住。
现在绝对不能说出那句话。
这个状况、这个地点和这个场景都会影响沙布列的判断。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我们的损友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因为我总算有点自觉,我并没有比那个坏家伙好到哪里去。
「……我没资格说别人,但沙布列也不是个好东西呢。」
「我不是啊,你不知道吗?」
「我确实没想过你是单纯的好人,但你明知我是个胆小鬼,却什么也不说,放任我自说自话,这点实在很过分。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不妨趁这个机会全部说出来。」
「呃……我想想看喔。」
既然还需要想,就表示我的缺点没有多到她能一口气说出来,正要放下心中大石,沙布列却用食指指着我说:
「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想法,请说。」
「嗯,我会的。」
既然她要我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还以为我对沙布列应该没有任何不满,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不能说是缺点,顶多只是有点在意。虽然我不像沙布列那么敏感。
「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你而言可能会有点刺耳。」
「愿闻其详。」
「提到海老名和半半的时候,你的态度总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是你纡尊降贵去了解他们似的。」
「老实说,我一点自觉也没有。感觉海老名还比较不可一世。」
「说得也是,这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有的毛病。我大概也有。接下来换你了。我的缺点显而易见吧。」
「也不能说是缺点啦,只是我有点想吐槽的地方。」
「快点说嘛。」
「去完彩羽家后,你说你被将了一军,我还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考虑到那孩子的心情,稍作反省。但是后来听你说起死亡恐惧症,不免想要吐槽,原来你觉得被将了一军是为了自己啊。」
我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狠了,语尾变得中气不足。我不想伤害她。
与我的担心背道而驰,沙布列点头如捣蒜地附和:
「这我倒是有自觉。我也为此感到非常沮丧。原来我是这种完全不顾虑别人心情的家伙啊。」
「你没有顾虑别人的心情吗?」
「我没有。」
「是喔。」
「当然彩羽的话也对我造成很大的打击,令我陷入沉思。但是就结果而言,我确实是基于好奇心才登门打扰,所以彩羽说得也没错。所以我干脆自暴自弃地告诉自己,我就是去搜集暑假的回忆,怎样?」
「你真是个坏家伙呀。」
「不止,我还是个麻烦的家伙。明明是我自己起的头,却又因此感到沮丧,然后又为此自暴自弃,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也让我觉得有点沮丧。」
「瞧你说得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不知不觉间,外公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我们又回到平常聊天的模式。虽然内心还抱着冰冷与火热。
「我确实也觉得你看电影时一再倒带的行为实在有点扰人。这盏常夜灯让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你连续说了两个我的缺点。」
「如果你对我还有其他意见,也可以说啊。」
「倒也不是有什么意见啦,只是经常觉得你如果要隐瞒一件事,技巧可以再高明一点吗?半半的交易是怎么回事。」
果然她当时「哼……」的反应是因为没有完全接受我的说词啊。这次我真的想高明地隐瞒过去了,以免她误会我也是共犯。
「不是啦,好像是海老名想跟半半买他手中班上同学的资料,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
「哼……啊,这么说来,半半以前请女生让他摸的那件事,我听说是跟你联手策划的,你却装作一脸与我无关的样子,未免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
「我要揍扁那小子。那次真的是他自顾自地告诉我,自顾自地开始胡作非为。」
「你没有阻止他也同罪呀。」
「谁晓得他会当真啊。而且你也连续说了两个我的缺点。」
「好吧,换你说。」
「真要说的话,如果你从以前就觉得我不是好人,就不要说谎骗外公说我是好人啊。来到这里以后,我看你撒了好多谎。啊,还有,你明明凡事都想太多,却在阿姨面前喊我的绰号,害我丢脸死了。」
「谁敢告诉收留我们的人说我要带一个坏家伙回来啊。还有,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发现咩咩一个讨人厌的地方了,那就是你指责别人的时候会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
「谁叫你要先攻击我。」
「明明是你先一厢情愿地向我坦承。」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玩起这个抢着说出彼此的缺点或麻烦之处的游戏。
正常人可能会因此擦枪走火吵起来。可是怎么说呢,明明是在说对方坏话,却觉得和她在一起好快乐,很高兴能看到彼此的另一面,讲到后来一直笑,所以果然只是个游戏。两个人都豁出去了,完全没有提出任何改善的方法。
直到月亮都快下山了,才恢复严肃的态度。
沙布列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起那件事。不过大概只有我觉得没头没脑,那件事在沙布列心中并非天外飞来一笔。
「你们认为那是我的性格,觉得我想太多很麻烦的部分啊。」
「嗯。」
「有人说是一种病。」
我原本脑袋放空地听她说,不料居然听到「病」这个字眼,一时半刻不知该做何反应。
「国中的时候,我爸妈一直对我耳提面命,说这样很丢脸,要我赶快改过来。我很痛恨听到这句话,感觉像是自己的人格遭到否定,打定主意要慢慢地跟家人保持距离。去年暑假回家,我故意表现得很夸张,爸妈的反应果然跟以前一样,所以我决定以后除了过年以外都不回去。」
该说是拜刚才说了一大堆彼此的缺点所赐吗?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诚实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是性格或疾病都无所谓啊。反正我们跟你相处的时候只会觉得这家伙又想太多了。我是这样,海老名、半半和Dust也是这样。」
是不是不要扯上别人比较好呢?如果要遵照海老名指示,埋下告白伏笔的话。
腼腆与后悔促使我一度移开视线,再回到沙布列身上时,她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像今天早上在神社前看到的表情。
早知道就不要告诉她了,正要补充说明时,沙布列微微一笑。
「这样啊。」
「就是这样。」
「我果然拿咩咩的思考模式没辙呢。」
还没反应过来沙布列想说什么,脑海中已浮现出一个画面。与刚才我说的话滞留在客厅不走的画面完全相反。沙布列的话彷佛乘着冷风,从家里向外飞去,与风融为一体。
「没辙?」
「被将了一军的意思。」
「我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都可以吧,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
不回答是或不是也很有沙布列的风格,我也微微笑了。
「你说的是自由吧。」
「至少我渴望自由。不想受到束缚。」
不确定有没有回答到她的问题,我借助话语的力量,为刚才涌上心头的画面所代表的意义加入我自己的感觉。对了。
我有很多能与沙布列产生共鸣的地方。自认很了解她。不过,我刚刚领悟到一个我和沙布列决定性的差异。与性别、血缘、拿不拿手无关,不是好或不好的问题,也不是Yes or No,所以还没找到可以简单表达的词汇前,我就已经没有时间了。
放在沙布列身旁的手机亮起。是外公传来向我们报平安的讯息。
我们互看一眼,不管是我这个坏家伙,还是沙布列,我们肯定都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就这么办。」
我还眷恋着与她独处的时光。却也不可思议地轻易接受这段时光已然告终的结局。我与沙布列互道晚安,先去上厕所,回房钻进被窝里。
花了一点时间才好不容易入睡后,听见外公回来的声音,我好像醒来过一次,随即被推向记忆的彼方。
沙布列出现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看起来好像长出了翅膀。我很高兴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模样,却也有些惧怕。
早上,我暗自下定决心。
因为睡眠时间很短,坐在餐桌前的时候,我和沙布列想必都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外公反而比我们有精神多了,还为我们做了早餐,我们感恩戴德地享用。
又花了一点时间喝咖啡,我们提起行李,离开外公家。和外公一起坐进外公帮我们叫的计程车里。看来外公这几天大概都不能开车了。
下车的地方并不是我们搭巴士来的停靠站,外公帮我们买了新干线的车票,说是权充打工的费用。
「给你们添麻烦了,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再来玩喔。」
外公露出坏坏的笑容,我也笑着向外公鞠躬。约好一定会再来玩,最后还跟外公握手。
我们朝外公挥手道别,通过验票口,在车站内的商店买了饮料和零食,终于到了新干线的发车时间。
我将两人份的行李放在头顶的置物架上。与沙布列并肩坐下,列车不一会儿就开动了。发车后没多久,原本坐在窗边看风景的沙布列就睡着了。
我好无聊,但也不能叫她起来陪我聊天。只好戴上耳机,再听一遍沙布列在夜行巴士上分享给我的音乐。
依序播放她选的曲子,我又陷入沉思。
老实说,直到某一刻之前,我都觉得沙布列实在有够麻烦的。
班上同学应该也都这么觉得,而且现在大概也还多多少少这么觉得。大扫除如果跟沙布列分到同一组,那可真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结束。跟她同一天当值日生就更惨了,因为沙布列实在太认真了,要是自己随便做做,可能会挨老师骂。就连分组学习的时候,沙布列也会一再推敲每句话的意思,导致报告迟迟没有进展。或许她本人也听过其他同学诸如此类的抱怨。
女生们曾经委婉地提醒过她打扫不用太认真,所以她好像会等放学后才独自检查自己觉得没有扫干净的地方。可是除此之外,沙布列想太多的毛病还是发挥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住校生除了教室还会在别的地方遇到她,所以更清楚她有多麻烦。即便如此,她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伙伴,所以我决定把她的麻烦视为一种特征,就像海老名的嘴巴很毒、半半总是做一堆蠢事、Dust这个人有点危险、我不会读书那样。我还有比她更糟糕的特征,只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而已。
今年一月,我对沙布列的看法在我心中发生了微小但明确的转变。当时我们还是一年级,我和半半每天都在社团里忙着打扫、整理东西、做一堆杂事时,我突然迎来一段假期。
当时社团有很多人得了流行性感冒,我也被传染了。想也知道既不用上学,也不能去社团。后来才知道活蹦乱跳的半半羡慕极了:「好好喔!有点羡慕你呢。」但我其实很不舒服。
那几天都靠半半去超市买各种东西回来给我,每天过着吃完他买回来的东西就吃药、睡觉的生活。半半传LINE告诉我,为免中镖,他把东西挂在门把上了。至于『让您久等了,我是您的Uber Eats😊』的搞笑则全被我视而不见。
有一次,我从睡梦中醒来,又收到半半传来的讯息。我昏昏沉沉地站起来,开门收下装了运动饮料和饭团的袋子。走廊上的空气冷得我全身发抖,我立刻躲回房间,坐在床上,检查袋子里的食物,发现了意外的东西。优格和糖渍水蜜桃。我不认为半半会买这么女孩子气的东西给我,截至目前他也确实没买过这类型的食物。
我的疑问马上就有了答案。
不晓得原本贴在哪里,有张掉落的小纸条,裁得方方正正,上头写了两人份的讯息。
『保重~ 海』
『早日康复 沙』
沙布列还简单地画了一只羊的图案。既然是她们选的,肯定对身体有好处吧。我满怀感恩地吃下,换上一张新的退热贴,又钻回被窝里。
睡睡醒醒无数次后,不知不觉已是第二天。看了看用来当闹钟的时钟,九点十二分。感觉热度比昨天低很多。头脑也清楚多了。莫非是优格和水蜜桃见效了?不可能这么快就见效吧。我告诉自己,拿起手机来看,沙布列曾经打过电话给我,也传了讯息。
『抱歉,不小心拨出电话😅。昨天交给半半的纸条上写着早日康复,请容我订正一下。可以不用急着治好或急着去学校上课喔。慢慢来,依照你自己的步调好好休养就行了!我没有要催你快点好的意思,万一害你觉得被催促,我很抱歉,所以赶快跟你说一声。请原谅我说话词不达意。』
看着看着,我笑了。我并不觉得受到催促,但果然是沙布列会做的事。
总觉得她这次的风格跟平常的麻烦不太一样,感觉胸口有一股无形的东西正蔓延开来。
定睛一看,她传讯息的时间就在刚刚。我才发现今天是星期六。
身体也舒服多了,我回拨电话给她。
『喂,咩咩,你还好吗?有空多睡觉比较好吧,不用急着回电话给我。』
「我没事了。谢谢你的优格和水蜜桃。」
『那就好。对了,还是跟你解释一下,水蜜桃是我送的,优格是海老名送的。海老名的海、沙布列的沙。』
「我知道啊。还有,我并不觉得你在催促我。」
『那个真的很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
「没事,看到那个,我想到一件事。」
我以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冷静,跟平常一样,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感想。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还在发烧。
「沙布列啊,你其实不是麻烦,而是太认真了。」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承认我觉得沙布列很麻烦吗?沙布列在那之后沉默了几秒,我有点紧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幸好紧接着就听到她的笑声。
『不不不,我真的很麻烦喔。』
「这种话不该自己说吧。不过无所谓,我只是觉得沙布列很认真而已。」
『只是吗?』
「只是啊。」
后来挂断电话,安静地过了一整天,我一直在研究内心蔓延的触感是什么。不知不觉在胸口涌现的感觉显然是因沙布列而起。我开始思考自己该不会喜欢上她了吧,几天后,当我完全痊愈后,再见到沙布列,看到她笑着说「恭喜你满血复活」的脸庞时确定了这一点。
大概是被周围都用麻烦二字形容她的共识说服,没搞清楚自己的心情。
沙布列的外表及声音、有点异于常人的思考模式、兼具麻烦与认真的态度,都是我喜欢的模样。
这就是我喜欢上沙布列的契机。或许一点也不浪漫,但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特别。沙布列大概已经不记得那些讯息和那通电话了。
时间回到这个瞬间的自己,睁开双眼。现在的我有个心爱的人。
我坐在疾驶的新干线上。望向身旁的沙布列,她正看着窗外。我摘下耳机。播放清单的音乐曾几何时已经全部播完了,我好像不知不觉睡着了,还睡了一个小时。
我喝了一口茶,打开巧克力棒的盒子。沙布列听见声音转过来,我递出装在袋子里的巧克力棒给她,她用细致的手指抽出一根。给我一片洋芋片做为回礼。
今天的沙布列穿的跟搭乘夜行巴士那天一样。黑色的大尺码T恤和有如彩虹般令人眼花撩乱的裙子。在外公家时,为了怕染色还分开来洗。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服装,看在我眼中却迥然不同。理由意外单纯,想到那个理由,坐在还要一个半小时才到站的新干线上,我了无睡意,与沙布列天南地北地乱聊。我的心已经不再滚动了。
相隔三小时后再次踏上地面,感觉有点不踏实。我告诉沙布列,她的回答是:「我懂,因为这里虽然用水泥打了地基,却不是地面喔。还有地下层,所以底下是空洞,身体要怎么判断这里和新干线的车底不同呢?感觉有点像安慰剂效果。但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感觉喔。」果然是沙布列会说的话。
只是坐上超高速的交通工具往南移动三小时,就觉得比三小时前热上许多。身体已经习惯北方舒适的温度,如今走在大太阳下,再加上拥挤人潮造成的闷热,感觉好不舒服。赶紧与沙布列躲进室内,先在车站内移动,为了吃午饭,不得不再一次穿过验票闸门。
我们并肩坐在刚好经过的拉面店里吃凉面。选择要吃什么时考虑的完全不是味道,而是气温。
「我喜欢这个木耳胜过面条。选择凉面真是太明智了。」
「我们的学生餐厅偶尔也会推出凉面,那个合你的胃口吗?」
「那个也很好吃。再说了,不可以挑食喔。」
沙布列迳自反省自己说出口的话,津津有味地将酸香脆口的木耳送入口中。
我也记取上次的教训,这次直接点了大碗的凉面。尽管如此还是比沙布列先吃完。沙布列煞有其事地说:「这趟旅程让我见识到,平常有在运动的人和没有在运动的人代谢差了多少。」
走出店外,我们又穿过验票闸门,前往要搭车的月台。接下来要改搭普通车。稍微等了一会先,列车滑进月台,车上的空间比刚才的新干线狭窄太多了。其实并没有客满,所以可能是主观意识的问题。
将行李放在车门前的地板上,配合电车的行进摇晃。如同外表所见,沙布列的核心似乎没什么力气,被车子甩来甩去。我看着她左摇右晃的模样,笑得没心没肺。车身再次猛烈摇晃时,沙布列被放在脚边的背包绊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而伸直的手臂刚好打中我的肚子。
「抱歉,没事吧?」
「没必要用拳头吧。」
「最近我都提醒自己猜拳的时候要出拳头。」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嘴里道着歉,脸上却带着笑意的沙布列和明明大肆抱怨,却忍不住捧腹大笑的我感受到众人责难的视线,压低声线。
在目的地的车站下车,再转乘最后的交通工具,也就是一般公车回我们住的城市。我当然还意犹未尽,但也觉得这趟旅程很开心,感到心满意足。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份重大的心情,大到足以把上述的感觉全部包裹起来,我猜或许是拜那份心情所赐,支撑着我的情绪,如今我的心才能如此平静。
车上空荡荡的,所以我和沙布列一前一后地占据了两排座位。我坐在后面。没什么必须在这种状态下特地伸长脖子告诉对方的事。
公车驶入熟悉的街道,司机播报着熟悉的站牌名称。沙布列一马当先地按了下车铃。我们等车子停妥才起身,提着各自的行李下车。
一走出开着冷气的公车,阳光就热辣辣地直射在我们身上。沙布列戴上事先在车上从背包里拿出来的鸭舌帽,我则毫无防备地曝晒在阳光下。
「回来了!」
沙布列看似不怎么遗憾地自言自语,与我不约而同地走向宿舍。可能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这一带的住宅区不见半个人影。而且走了好一段路还是没有半个人影。我见机不可失,叫住走在旁边的沙布列。
「等一下。」
「嗯?」
我打开挂在肩上的漆皮包包,翻出放在内侧口袋里的罐装咖啡。再从钱包里拿出十圆。先把罐装咖啡递给沙布列,只见她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这也难怪。
「其实夜行巴士上的小哥也买了要给你的份。喏。」
「哦,原来如此。谢啦。」
沙布列不是对不晓得现在人在何方的小哥,而是向抓准时机交给她的我道谢。沙布列把背包放在地上,塞入我给她的罐装咖啡。我默默地等她重新背起背包。
「还有这是昨天的香油钱。」
「哦,我收下了。」
沙布列接过十圆铜板,放进口袋里,往前走。我们再度并肩同行。
移动让人感到平静。
「沙布列。」
「嗯?」
「实不相瞒,我喜欢你很久了。」
沙布列用一只眼睛看着我,微微歪着脖子,让脸的中心点对着我。但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一脸云淡风轻地说:
「最近我们一直在一起,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
因为我认为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选择这个地点与时机确实是贴心地为了让沙布列更容易拒绝,但那并不是我选择此时此刻最大的理由。也无关胜算,纯粹是基于更诚挚的心情。
「该怎么说呢,自从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这半年来,当然也包括这五天在内,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你,无法想像自己还能更喜欢你,所以想让你知道。」
我的话落到地面,插在热气里————脑海中浮现出以上的画面。和昨天深夜,沙布列释放的自由言论比起来,简直像是鸽子的语言与羊的语言。我胡思乱想。
「唉……还真是意外啊。」
「我从半年前就喜欢你的事吗?」
「那当然也很意外,不过我现在更意外的是你居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文诌诌的话。」
「才怪,我很害羞好吗?」
为了掩饰羞赧,我才会胡思乱想。然而,比起承认自己的缺点,让沙布列知道我喜欢她、让她知道我的优点要来得轻松多了。而且在艳阳下也比较不会让她看出我的面红耳赤。
沙布列「嗯、嗯」地猛点头,她的反应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你好像不太惊讶。」
不知是她早已习惯这种阵仗,还是我对她的好感早已昭然若揭。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可真是太丢人了。
「嗯,不瞒你说,我也有类似的烦恼。所以就算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类似的烦恼?」
我自己也觉得鹦鹉学舌大概是天底下最蠢的反应了。
「没错。不过真亏你敢直接说出这种话,不害臊这点真是太厉害了。」
「你是在称赞我吗?」
利用沙布列挑选着字句的空档,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压下泉涌而出的喜悦。其他人就算了,对手是沙布列,急不得。
「那我也要说了。我也喜欢你,否则才不会邀你一起去旅行。嗯,可是啊,我觉得我的喜欢可能比你的喜欢更广义,因为我一直觉得喜欢的心情是一种渐层,不应该一刀切开是友情还是爱情。」
我早有心理准备,这家伙肯定会说出比一般人更迂回曲折的话,所以很高兴。
「很有沙布列的风格。」
「嗯,可是啊……啊,我可以再去一次便利商店吗?」
不知道她是真有需要还是假有需要,但是在被人告白的途中只因为刚好经过便利商店就决定要进去,全世界大概只有沙布列敢这么做了,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我当然没有异议。沙布列有她自己的优先顺序。
我们一起推开便利商店的门走进去,店内异样凉爽。只有一个正站着看杂志的客人。我率先买了运动饮料,站在门口等沙布列,心想本来就不该心血来潮,直接在路上告白。
结完帐的沙布列右手拿着宝特瓶装茶、左手拿着罐装咖啡,把咖啡递给我。这个行为让我明白她为何不惜打断话头也要来便利商店的理由,不客气地收下了。
走出便利商店,奈何阳光实在太毒辣了,我们只好站在屋檐下说话。与杂志区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背对着便利商店,并肩而立。
沙布列先放下背包,摘下鸭舌帽,放在背包上。或许是觉得这种时候还戴着帽子很没礼貌。
「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补充完水分,将宝特瓶放在地上后,沙布列开始接续刚才的话题。我也放下喝了一口的运动饮料,静静地听她说下去。我知道这是沙布列独树一帜的回答,无关地点与前因后果。
「还有,我心中其实很清楚我对你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所以这次旅行也是我个人的课题。我在约你来的时候就想好了。」
「……所以呢?」
「我想为我刚才的隐瞒道歉,但你也瞒了我半年,所以可以算是扯平吗?」
「可以。」
我猜刚才那罐咖啡也是这个意思。沙布列肯定很重视我,所以在思考出答案以前,希望尽可能地公平公正公开。
「你在新干线上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好。」
T恤紧贴着我的后背。
「可是我无法下定决心。果然还处于渐层的状态。这几天让我的心情变得很澎湃。就像昨天提到你的缺点,我也很喜欢你一直在从事运动,接触到各种年龄层的人,因而学会的体贴与干脆俐落的果断。其中既有友情,也有爱情。事实上,你应该也这么想吧。你对我说的喜欢大概是恋爱的情愫,但我也从中感受到友情。因为我知道我们互相喜欢对方。」
沙布列一瞬也不瞬地直视我的双眼。
「我在想,我们都应该自由。」
老实说,我也这么觉得。
不用给我咖啡,也不用将彼此的秘密一笔勾销。
不会因为互相喜欢,因为有恋爱的情愫,因为是男生跟女生,就一定要改变关系,这点真的很像沙布列会有的想法。或许是以前跟别人交往过,导致她这种想法更加根深柢固也说不定。我知道自己比前几天更了解沙布列,更喜欢她了。也察觉到一点。如果是沙布列,肯定也会考虑到重视的人自不自由。
同时还理解到一点,再也没有比沙布列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更能够证明她认真地为我着想了。
尽管如此,听到这句话,我还是大受打击。
「我也知道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沙布列渴望自由。希望能自由自在地翱翔。
「咩咩呢,你怎么想?」
感觉沙布列正把自己的翅膀交到我手中。
倘若尊重沙布列的自由,希望心爱的女孩能永远保持她原本的样子,那答案只有一个。
倘若我够温柔,能由衷地为旁人着想。
我肯定会说,做你想做的事吧。
只可惜,这趟旅程让我明白,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坏家伙。
「我想和沙布列交往。」
我无法说谎。一旦回到宿舍,一旦新学期开始,一旦我们升上三年级,一旦我们毕业,一旦此时此刻放沙布列自由,她迟早会真的飞走,这让我害怕得无法说谎。昨天想像的画面鞭笞着我的心。
「我想和沙布列变成男女朋友,想牵沙布列的手。希望你能答应我,哪里都不会去。如果只是朋友,无论感情再好,我大概死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没有理由这么做。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恶,居然想改变你对自由的想法。可是我知道沙布列拥有自己的意志与想法,也自认还算了解你,只是我的心情已经凌驾了这一切,我的脑子里现在只有喜欢你的念头。」
我正打算折断沙布列的羽翼。
「我想和你在一起。」
不同于内心动摇到震颤的紧张与觉悟,眼前出现了实际并不存在的诡异景象。好像有一只不晓得存在于哪里的眼睛,眼里映照出摧折的骨头、碎成片片的羽毛与狂喷的鲜血,挥之不去。我这才发现那是我心中的罪恶感与丑陋的一面。
直到沙布列呼唤我,现实的双眼才又捕捉到人间。
「咩咩。」
我回过神来,猛眨眼。眼前既没有碎成片片的羽毛,也没有随时要破空而去的巨大羽翼。
「我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原本就没有,还是消失了呢。
「一个晚上根本说不完,加上还没有自觉的部分,我有很多缺点。」
沙布列低下头,看着地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地就这么静止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魂,与我四目相交。
「我的说法等于是把责任通通推到你头上。幸亏有你告诉我,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一直以试探的方式说话。」
还没理解沙布列想表达什么,看到她的表情,我只知道一件事。
「断定自由好或不好、为彩虹做出区别的其实是我。」
就像没有拂去尘埃、没有满溢出来也藏不住那样。
「性格和疾病也是。想法及心情亦然。明明你说什么都可以。胆小鬼是我,可恶的也是我。我真的很麻烦。」
「沙布列。」
「抱歉,咩咩。我可以重讲一遍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面对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了。
答案是肯定的。过去是,未来也是。
我想听沙布列说什么,不住点头。
「谢谢。听我说,我也……不对……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一起住校的伙伴、同班同学、朋友还是情人,全部都可以。把彼此的糟糕、丑陋、麻烦全部一起打包带走。想跟咩咩在一起是我此时此刻的想法。是我认真决定的自由,也是我不想放开的不自由。」
说完这句话,沙布列突然转身冲进便利商店。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家伙在店里逛了一圈,结完帐又回来了。右手拿着装在塑胶袋里的全新毛巾,左手拿着葡萄柚口味的果实冰。我一头雾水地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只见她朝我伸出左手。
「你边吃这个边等我。」
我接过果实冰,沙布列拾起放在地上的宝特瓶,回到便利商店,又站在柜台前,然后消失在角落。看样子是去借洗手间。
我心神不宁地反刍沙布列讲那些话的意思,吃着她好意买给我的果实冰。在这种气温下,透心凉的果实冰无疑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虽然感动万分,但我不能也进去吗?将果实冰的空盒和运动饮料的空瓶扔进店头的垃圾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脖子上围着毛巾的沙布列回来了。表情很专注,看起来神清气爽。
「抱歉,我极其讨厌让人看见自己哭泣的脸,好像要强调自己的精神层面很脆弱似的。」
「哦,原来如此。」
「但我不介意看到别人哭泣的脸喔。所以也没把你昨天哭的事放在心上。」
「这件事就不用特地再提起了。」
「好,回去吧。」
彷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沙布列戴上鸭舌帽,背上背包后,立刻往停车场跨出一步。我只能先跟上去。
走在她旁边,心里希望她可别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可以当真吗?我可以把沙布列刚才说的话当真吗?
我想先问清楚再回宿舍,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一会儿,两人之间共通的问题解决了我没出息的担忧。
「该怎么对海老名他们说呢?」
「啊……对耶,就照你说的说吧。说我们是一起住校的伙伴、是同班同学、是朋友,也是情人。」
「嗯。」
明明是她自己问我的,反应却如此消极。可是包含情人在内,她并没有否认我的任何一个说法。
两人又陷入无言以对的尴尬,害我觉得让气氛变得如此尴尬的我既可耻又不体贴。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顺着这个话题,东拉西扯地说半半不知会做何反应、真不想告诉Dust啊……沙布列只是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掩住嘴巴「嗯」「对呀」「没错」地随口漫应。
我有点不安。依沙布列的性子,该不会后悔了或是在反省吧。那就太讨厌了。
「你没事吧?沙布列。」
所以我忍不住问她。
「嗯,没事,原谅我一下子无法好好说明,但是好像有什么与过去的想法、意见有所区别,大大的感情正要表现出来。」
一路听下来汲取到的含意令我喜上眉梢,明明安安静静地听下去就好,偏要追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她果然不理我。
依照沙布列平常的性格,绝对不会不理人。或许是有什么不同于平常的原因出现在她心里,导致她无法开口。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对陷于苦恼的沙布列很不好意思,但我很高兴能动摇她的心防。
车子停在宿舍前,这几天的旅程终于抵达终点。从公车站会先经过女生宿舍。我们在女生宿舍前停下脚步,虽然很害羞,但总算久违地又要面对彼此了。
「我先回房冷静一下,不嫌弃的话,晚上要不要也一起吃饭?」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少啰嗦,咩咩咩咩地吵死人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沙布列露齿一笑,再次用毛巾掩住大大的嘴巴,掩着嘴巴说:
「牵手请等到那个时候。」
丢下这句话,沙布列就从女生宿舍敞开的铁门缝隙钻了进去。向管理员打声招呼,进房前,我看见她或许是为了取出钥匙,放下背包的身影。全身上下并没有长出翅膀。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或许也是出于我的罪恶感。对沙布列的罪恶感,对自己的罪恶感。
我骗自己告白的时机只有那一刻。
我比刚才更喜欢沙布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