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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英格兰西南海岸的托基可以说是新兴的领地。
以前是教会的自治领地,但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由于修道院解散※10,王室收走了领地,自那以后几乎从未过问,当地人口逐渐减少,那片土地就走上了衰退的道路。
※ 一五三六年至一五四一年间亨利八世一系列解散英格兰、韦尔斯和爱尔兰修道院的行为,属英格兰宗教改革的一部分。
欧斯卡的义父,鲁宾逊·韦尔斯买下托基是在约三十年前。生于伦敦商人家庭的他,在年轻时就出海,通过英格兰与西非、美洲新大陆之间的贸易掌握了大量财富,之后以这财力背景进入议会,得到当时的护国公所发的制诰,获得了爵位。
鲁宾逊·韦尔斯表示想要海边的土地作为领地,成了托基勋爵。他看到接下来英格兰的海运还有发展空间,认为如果在托基建设港口城市就能进一步吸引财富。
返回托基的欧斯卡·韦尔斯在收割在即的麦田之间的田埂上边走边想。
——唉,虽然并不觉得那人的生意眼光很不靠谱……
如今的托基,很难说是足够繁荣。人口有略微增长的趋势,目前有大约五千人居住。近段时间由于农村的年轻人鲁莽流向伦敦,边境人口光是有所增长就已经是值得称赞的事情了。然而当地尚没有打算为发展贸易而建造港口的迹象,领地人民有七成务农,余下三成经营渔业。
义父的计划之所以迟缓发展,并不是因为他无能,非要说的话是不能做过火。身份上不过是一介弱小贵族的义父太能赚钱,王室虽然依赖他那财力,但同时也畏惧着义父。义父也警惕着王室横插一杠,专注于安稳管理领地而非让领地富裕起来。
身边的阿兹说:“明明回到了生长的故乡,但脸色很不高兴啊。”
“不太觉得这里是故乡。”
欧斯卡生于荷兰,九岁时漂洋过海来到英格兰,那是因病重母亲所采取的苦肉计所为。然而她身体状况经受不住海上出行,在抵达港口一周后就断气了。
不知何去何从的欧斯卡起先帮港口搬运货物,以此谋生。但不久之后,就被一个男子雇走了。那男子把持有的农村土地租给农夫们,过着还算宽裕的生活,然而他不会看书写字,连签名也是用“×”符号代替的。于是对识字的欧斯卡感兴趣,雇佣了他。
自那以后,欧斯卡过了一段农夫生活。他没能获得书籍,接触到文字的机会也就偶尔受托代写信件时而已。欧斯卡一有空闲就在地上用树枝写数字、符号,埋头计算。这些很快就会被风雨抹去,什么也没留下。
欧斯卡的生活发生戏剧性变化是在十六岁那年春天。一名中年男子骑着良马出现,从欧斯卡当时的主人那边买走了欧斯卡。
男子名为卡尔文·查普曼,是托基勋爵鲁宾逊·韦尔斯的亲信,欧斯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了那个贵族的养子。
虽说如此,欧斯卡在托基只生活了不到三年。欧斯卡籍由知其数学才能的义父,得以进入剑桥大学。由于先王喜欢数学,义父大概是想讨好先王吧。
自那以后,欧斯卡窝在剑桥度日。虽然理由是钻研学问,但也有部分是因为与义父见面过于可怕,他想隔开距离。
仿佛读到欧斯卡内心所想,阿兹说:
“请问托基勋爵是怎样的人物?”
欧斯卡烦恼了一阵,回答:
“我有生以来遇到过两个天才、一个怪物。”
“怪物是指我吗?”
“如果把你算上,那怪物就有两个了。不过,父亲比你还稍微可怕一些。”
“这是戏言吧?”
“或许是的。你不怎么可怕。”
阿兹大概觉得这句话也是戏言吧,轻声笑了。
确实,从物理层面的意义而言,阿兹·塔尔斯很恐怖,大概简直像从神话时代溜出来的未知怪物。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欧斯卡对阿兹并不带有恐惧感。原因简单来说有两点,一是被他救了一命,二则是他让欧斯卡看到了西边升起的太阳。
——也就是说,我或许是憧憬着阿兹·塔尔斯。
憧憬着那压倒性的强大以及理性的举止,憧憬甚于恐惧,因此,阿兹并不那么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义父。
他在肉体层面不过是孱弱的老人,但在精神层面比谁都更像怪物。
“还是,去剑桥吧。”
正当欧斯卡这么怯怯低喃时,正在管理麦田的农夫喊道:
“欧斯卡大人!您没事吧!”
面对农夫毫无恶意的笑容,欧斯卡沉下脸。
——既然有目击者,不就没法逃了么。
话虽如此,他也不是真打算逃走,他在意志愿兵们的后续情况,而且也有想打个招呼的女性【人】在。
既然活着回到了这里,那么估计又会被义父出什么难题吧,欧斯卡祈祷那会是可以好好解决的难题。
*
多数的贵族,在伦敦以及自己的领地都分别拥有宅邸。原因在于,从冬季后半直至夏末,开议会期间,他们会逗留在伦敦,花精力出席社交活动,其余时间则在领地生活,这是他们的常态。
然而,欧斯卡的义父——鲁宾逊·韦尔斯一直待在托基。欧斯卡没有听说他病情的详细情况,不过似乎是胸腔内部有恙,身体状况就连离开宅邸都做不到,更不用说长途旅行了。他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无论早晚,无论冬夏,无时无刻在咳嗽。
贵族在领地所拥有的房子被称作乡村别墅【country house】※11。欧斯卡带着阿兹走进乡村别墅的前院,卡尔文·查普曼已经恭候在那里。估计是农夫上报了欧斯卡归来的消息吧。
※ 英格兰的乡村别墅是指位于英格兰乡村地区的贵族和绅士阶级的宅邸。由于亨利八世时解散修道院,许多修道院被赐给国王的家臣。之后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随着别墅文化开始兴盛,不仅修道院被改建为乡村别墅,许多贵族也开始修建自己的乡村别墅。英格兰乡村别墅也成为英格兰文化及建筑的重要象征。
卡尔文是年逾六十的大个子,其祖父母一辈似乎有东洋的血统,皮肤晒得很黑。他头发花白,脸上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皱纹,但背很直,全身上下结结实实地长着实用的肌肉。即便如此,他自从登陆以后——他原本在鲁宾逊·韦尔斯的贸易船上担任船长——为了适应礼服(gown)与短罩裤【trunk-hose】※12,就缩减食量,减少肌肉了。
※trunk-hose:只有上半截的裤袜,是中世纪至17世纪期间流行于欧洲的男性服装,紧身裤袜(hose)中的一种。
卡尔文露出与他体格并不相符的和蔼笑容。
“您没事就好,欧斯卡大人。”
“我的事情,怎么?”
“逃回来的民众们说,您独自留在战场上阻挡整支敌军了。”
“嗯,做得很好。”
那报告一如欧斯卡所指示的那样——炮击之后,迅速撤退。然后在成为败者的同时赚得名声。
欧斯卡若是就这样被杀,对于托基领地来说就是满分。但欧斯卡不想死,于是把成为对敌人也有利的俘虏当作满分。然而,他平安归来了。
——那么,国王陛下会如果看待我的工作?
毕竟在周围贵族们背叛的情况下独自战斗了,他很想得到一番褒奖;但由于很快就逃走,遭到斥责也不足为奇。而如果是后者,那对于托基领地而言是一记重创。义父与现任国王关系恶劣,即使仅仅这种程度的事情也可能会导致领地被没收。事实上,现任国王在继承王位之际就从议会中赶走了众多政敌。
卡尔文保持着笑容,略微弯下身,压低音量。
“那位是?”他只用视线示意阿兹,“报告中说有一个身份不明的诗人混了进来……”
“嗯,是这样。”
准确来说,阿兹自称诗学家而非诗人。《诗学》(Poetics)虽是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之一,但这词在如今并不常用。
“他是阿兹·塔尔斯。我活着回来是阿兹的功劳。”
介绍完毕后,阿兹取下黑毡帽微笑示意。
“欧斯卡大人的指挥很精彩。若这位大人在军事与政治上有足够的兴趣,那将会成为克伦威尔再世吧。”
听到这句话,卡尔文的表情凝固了。克伦威尔是清教徒革命领导者,一度被王室驱逐出英格兰。换言之,他是现今王室最大的敌人,听说在克伦威尔死后,国王一回到这个国家就特地打开其坟墓,将尸体吊上绞刑架示众。
卡尔文似乎决定将阿兹那句在政治层面略显微妙的发言置若罔闻,他喊来宅邸里的佣人,指示他们带阿兹到客房。然后,他用强硬的语气说:
“欧斯卡大人请随我来,鲁宾逊大人叫您。”
“这能不能之后再说?”
“所谓的利息,可是会随着时间而愈发膨胀的。”
欧斯卡皱起眉头,对阿兹说了声“之后见”。
病榻上的义父似乎又稍微瘦了一些。
欧斯卡和卡尔文刚进入房间,他就将眼睑垂得眯起的眼睛瞥向他们这边,尖声咳了一下,然后扶着卡尔文的手,勉强起身,又咳了一下。
在吸入的空气经过狭窄的气道发出“呼咻”声后,义父沙哑地说:
“活着回来了么。”
欧斯卡为了听清他的话,凑近床边并回答:
“是的。非常抱歉。”
“为了什么谢罪?”
“因为对托基而言,这并非最好的结果。”
欧斯卡在距离他三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然而义父用食指招他过来,欧斯卡顺着指示一步又一步靠近他。即使紧挨着床边了义父依然没有停止招手。
无奈弯下身子时,欧斯卡闻到了些气味。不知是什么气味,虽并非恶臭,但却是怪异的味道。他想起阿兹的话——战场会散发死亡的气息。他在这间卧室也会说同样的话吗?
“你必须要到伦敦汇报战况。”
“遵命。”
“不久就会来催了吧,不过还有些早。”
他那枯枝似的手指碰着欧斯卡的下颚并将之抬高,力气大得出乎意料。义父似乎是在确认欧斯卡脖子上的伤。
“被谁割伤的?”
“是蒙茅斯公爵。”
“詹姆斯·斯科特本人吗?”
“是的。”
“证人呢?”
“敌兵要多少有多少。”
“其他的呢?”
“就我所知,有恰巧在战场的旅人一名,他正在这宅邸里作客。”
“还不差,但,不够。”
欧斯卡下颚被从下方抵着,一直望着天花板,因此没捕捉到义父的动作。突然之间他感到脖颈一阵剧痛,不禁后退。
手按住脖子,感觉湿湿滑滑的。
——血。
是血。被割了一刀。义父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小刀。他就这样剧烈咳嗽起来。如果刀刃碰到脖子时他咳了,那欧斯卡可能就丧命了。
“喂,”卡尔文迈向走廊并喊道,“欧斯卡大人在战场负伤的伤口开裂了,来人,治一治。”
——不是开裂吧。
欧斯卡在剧痛以及因恐惧而感到的恶寒之下跪坐在地——是被割伤的,就在刚才。
义父的眼睛骨碌转了一下,俯视欧斯卡。
“手很碍事。”
欧斯卡瞪着义父,并缓缓地把手从脖子上的伤口处放开。这样一来,义父他才满意地微笑了。
“嗯,即使视力模糊也能看得很清楚,不错。”
他——托基勋爵鲁宾逊·韦尔斯受领地人民的爱戴。
税收很轻,补贴优厚,即使因衰老而卧在病榻也依然经常听取人民的意见,以具体的指示稳重地治理领地。领地人民无人说他坏话。然而……
——为鲁宾逊大人工作而没有崩溃的人,只有我。
某时,卡尔文如此说道——不,但也可能只是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崩溃了。
欧斯卡再次按住脖子。
“您想让我……”剧痛之中,说话很痛苦,“做些什么?”
勉强说完后,他一下子感觉意识都要远去了。
“你掷出的骰子还在转,既像是独自对抗敌军的勇士,也像是不好好战斗就逃回来的胆小鬼。”
——掷出骰子的人不是我,是你。
欧斯卡想这么说,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义父再次咳嗽,然后单方面宣告:
“到伦敦当英雄去。”
英雄。对于这夸张的词汇,欧斯卡感到心冷。
——看看我这孱弱的身体啊,哪里像英雄了?
如果寻求英雄之类的,那还是找个更像样的养子好了,比如有卡尔文那样体魄的年轻人。
不久,从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嘈杂足音。
“欧斯卡!没事吧?”
伴随着这喊声,戴着银边细框眼镜的女性跑进房间。
艾莉森·韦尔斯,她是唯一继承鲁宾逊之血的子女——准确来说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亲生子,是欧斯卡的义姐。
“好重的伤。让我看看。”
由于她打算去碰,欧斯卡用手掌挡住。
“血会弄脏您的。”
“知道吗?欧斯卡,人啊,即使弄脏一点也不会受伤的呀。”
艾莉森用如同花瓣那般水润洁白的手摸了摸欧斯卡的脖子,把脸凑近到眼镜都快沾到流出来的血了。
“没事,伤口不深。不过,还很新——得早点止血。”
像是要设法止住流出来的血,艾莉森的手按住欧斯卡的脖子。欧斯卡不觉得呼吸困难,感觉伤口的疼痛减退了一些。
欧斯卡将视线转向病榻,义父不知何时闭眼躺下了,或许是为了躲避艾莉森的追责而装睡吧。
卡尔文很快就带着侍女回来了,侍女用浸过热水的布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然后用绷带包扎起来。
卡尔文像是瞥了一眼艾莉森那双沾染血污的手作确认。
“这有碍您的健康,还请回房。”
艾莉森与欧斯卡拉开一些距离,一下子眯起眼睛。光是这样,她的神态看上去就如同无风的冬日湖面那般严肃。
“卡尔文——”
“在。”
“这真的只是伤口开裂吗?”
“是的。”
她一时间又继续露着冰冷的表情。不过,最后忽然呆呆地笑起来,缓和气氛。
“唉,算了。早点治好伤喏,欧斯卡。难得我做好的处理,要是又有血流出来可不行吧。”
欧斯卡用因疼痛而沙哑的声音勉强回答:“我会妥善处理的。”
被带到自己卧室的欧斯卡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这期间,他做了个简短的梦,梦到了被炮击炸飞的士兵。
醒来时,卡尔文就站在边上,他说:
“您的不幸,在于受到鲁宾逊大人的期待。”
脖子依然很疼。不过,已经好不少了。
欧斯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崭新的绷带。
“若是可能,还是希望在别的方面受到期待。要是叫我精准测量不规则农田的面积,倒是能很好地做到。”
“这方面我有在期待的,想早些有个继任者。”
卡尔文的身份是管事【land steward】,即佣人们的统率者,也是整个领地的管理者。收缴税金与租金、制定年度预算、调解领地人民之间的争端、妥善招待来客……光是这些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工作了,而卡尔文的职责更为重要,他一直以来总是义父的左膀右臂。
“当父亲的伙伴已经当累了?”
“三十年前就已经累了。”
“那,早点辞掉工作不就行了。”
“这样行吗?只会增加您的负担。”
“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逃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到来吧。无论是欧斯卡还是卡尔文,都肩负着同样的辛劳,而这开端在于“因鲁宾逊 ·韦尔斯而改变了人生”,而这在整体上是向好的方向转变。
卡尔文露出像是同情的笑容。
“刚才,我看上去很冷酷吧?”
“不好说,倒是挺冷静的。”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把您当作朋友的。年轻人有捍卫青春的权利,老年人则有重拾青春的权利。”
说完“晚餐前会拿替换用的绷带过来”,卡尔文就退下了。
欧斯卡翻身面壁,脖子上的伤口刺刺地疼。
他非常疲惫。想起来,还有老师布置的功课,但有比那更需要优先考虑的事情。
——英雄啊……
要不雇个剧作家?一想到这,欧斯卡苦笑了起来。
*
艾莉森·韦尔斯的视力很差。
即使在白天,也只能看见雾蒙蒙的一片,若非在熟悉的宅邸内,没有陪同的情况下就连好好行走都做不到。
因此,当晚也不知道空中挂着怎样的月亮。她独自踩着不太有把握的步伐走出宅邸,循着小提琴的音色前往庭院。估计是用小提琴翻奏了原本用鲁特琴※13的宫廷世俗歌曲【Air de cour】,不过没有歌唱声。
※ 鲁特琴(lute):一种曲颈拨弦乐器。主要指中世纪到巴洛克时期在欧洲使用的一类古乐器的总称,在这个时期深受人们的喜爱。
“演奏得很棒啊。”
说罢,演奏停了下来。
拉小提琴的男子——阿兹·塔尔斯说:
“消遣而已。对我来说,夜晚过于漫长了。”
“需要我报上名来打声招呼吗?”
“不必。我认识您,艾莉森大人。”
“是吗?我能闭着眼睛吗?明明看不见却还要抬着眼皮,挺痛苦的。”
“请便,随您喜欢。”
艾莉森闭上了眼睛。
阿兹·塔尔斯,她从参战的领地人民们那边听说了他的事情。
“你是什么人?”
“在伦敦研究诗学。而且像这样,对音乐也略知一二。”
“噢噢,不过,不止这些。”
欧斯卡——那个惹人喜爱的弟弟,受到领地人民的爱戴,尤其是在年轻人之间有很多支持者。没法把欧斯卡留在战场上逃走的志愿兵就有好几个。
他们藏身在林中窥视情况,目击到了战场上的阿兹·塔尔斯。
“让好几支长枪贯穿身体也不死,连伤痕也没留下,轻易就消灭敌兵,背后长出双翼飞到空中——你究竟是什么人?”
艾莉森觉得简直荒唐,这些内容中的大半她都不相信。尽管如此,至少,欧斯卡活着回到托基了。艾莉森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于是用力攥紧拳头。
阿兹像是苦笑了起来。
“若用您的话概括,那大概就会是怪物吧,也没有其他好形容的了。”
“这是要承认吗?”
“我倒也没有自大到自称人类。”
“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所以呢?请问小姐找这个怪物有何贵干?”
艾莉森缩紧下巴,她压制内心的恐惧感,说:
“我来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向你表达谢意。十分感谢你,阿兹·塔尔斯,多亏了你,我们领地没有出现死者。”
“这一切都是欧斯卡大人的功劳。”
“我感谢的正是救了那个欧斯卡一事。”
艾莉森多多少少做好了有所损失的准备,打仗必然会有民众死亡,她明白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欧斯卡拒绝了那个前提,正因如此,他对于这个领地而言是必需的,绝对不能死。
——况且,单纯来说……
没有欧斯卡的人生,无聊至极。他对于艾莉森而言是比谁都更必不可少的人。
名为阿兹的怪物说:
“请不必在意,对我来说,欧斯卡也是个重要的人。”
“为什么?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欧斯卡?”
“我对人类有所期待,而且——欧斯卡大人或许正是我这种期待的象征。”
“期待?”
“人【你】们不得不驱逐怪物【我】们。”
莫名其妙,不过……
“你又要让欧斯卡战斗吗?”
“在广义上来说是的。不过他是学者吧?学者的本意不就是那样吗?不就是打倒名为未知的怪物吗?”
再怎么用力攥着手,也还是颤抖个不停。
并非感受到具体的危机感。这怪物似乎有一定的理性,自己应该不至于会突然遭遇袭击,但即便如此,还是可怕,只是可怕。
然而,欧斯卡好像不怕这怪物,卡尔文也是,其他的佣人也是。有这样可怕的东西近在咫尺,为什么还能没事呢?
艾莉森想起来,有一个和他近似的存在。
“你,和克拉拉·塔娜很像。”
那是居住在伦敦的一位女性的名字,艾莉森只见过她几次,每次都会有不知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然而周围的人们似乎谁都不惧怕她,反而甚至对她喜爱有加。
怪物说:
“您的不悦是合理的,这是身为人类颇为正经的感性。因此,还请早些从怪物面前离开吧。”
“哎哎,会这么做的。不过,对你的感谢也是真的。所以我认同你在欧斯卡身边。但尽管如此——”
“请问怎么?”
“如果害欧斯卡不幸,那我不会原谅你。”
怪物笑了。
虽然没有笑出声,但艾莉森闭着眼也能理解到这一点,而且比起亲眼看见更加确切地知道怪物是空洞地笑了。
“所以呢?请问,您的愤怒又能对这怪物做些什么呢?”
“谁知道。不过,一直愤怒还是做得到。”
无论何时、何地,深重而强烈,浓似血的,愤怒。
“您人类得很,所以才不应该与怪物扯上关系——好了,还请就寝吧。”
祝您今晚睡个好觉。
怪物如此说罢,又笑了。
2
阿兹露着一本正经但又看起来莫名愕然的表情,说:
“您打算这个样子懒散到什么时候?”
他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倒着咖啡。韦尔斯家里消耗的咖啡着实多,主人与佣人都喝。待客时也一样——对于追求伦敦潮流的贵族会备着红茶,但其他多数情况下——会拿出咖啡。
在凳子附近床上躺着的欧斯卡皱起了眉头。
“懒散?没想到过。”
自从回到托基之后已经过了近十日,欧斯卡一时间确实是基本如阿兹所说的样子度过的。即,窝在卧室,贪婪地睡着懒觉,或者看看书,抓起送过来的巧克力或炸制的点心就吃。不过,脖子伤口的疼痛减轻之后,就着手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了。
“或许从旁观者看来,我看上去只是在偷懒。不过,脑子里可是正在拼命找新点子呀。数学又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动笔的。”
“然而,您要成为英雄吧?那应该有比数学更优先做的事情吧?”
“没有。”
“没有?”
“或者说,姑且结束了。”
在血还会一直渗出绷带的那段时间以来,他就写了很多信,都是假借义父名义写的, 为了尽早收到回复,还花了不少钱。
用皇家邮政【Royal Post】寄送私人信件就太花时间了。想早点送达就要快马加鞭,但即便如此,从托基到伦敦也要三天——就算再怎么急也要两天半。若要进一步缩短用时,那就必须增加驿马的数量,在中转的城镇准备替换用的驿马,能稍微加快速度。
“我目前的工作就是等待联络。”
“可是,受到国王的召见了吧?”
“不太对。信是以法弗舍姆(Feversham)伯爵的名义送来的。”
法弗舍姆伯爵路易斯·德迪拉斯(Louis de Duras)。
这个人物虽然生于法国,但与现任国王詹姆斯在因清教徒革命而流亡的时代相遇,之后受邀到了英格兰。在之后,通过皇家近卫骑兵队队长,被授予男爵爵位,娶了伯爵家的女儿为妻,在岳父死后继承其爵位——于是,瞬间就飞黄腾达了。
现任国王最信赖的人物恐怕就是法弗舍姆伯爵了吧。他在这次叛军事件中还成了司令,统率军队。
“法弗舍姆伯爵……”阿兹那白色的细长手指指尖咚咚地敲着他自己的膝盖,“是个麻烦的家伙呢,信上写了什么?”
“只是叫我过去汇报。”
法弗舍姆伯爵寄来的信送达托基领地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欧斯卡虽然回复会应他的要求过去,但也补充写到因战场上受的伤很深而会略晚出发。从争取时间的角度来说,义父割伤欧斯卡的脖子一事已经显现出价值来了。
“所以呢?把司令的召见往后拖,您是在等待什么联络?”
“战况呀。传到伦敦的叛军动向会立即转送到我手中。”
用义父的名义写的信,大半是为了构筑这个情报网。欧斯卡从床上起身盘腿坐,说。
“例如,在四天前,叛军在萨默赛特(Somerset),与众多农民汇合,兵力增加到了六千人。而且,流亡到荷兰的阿盖尔(Argyll)伯爵似乎为了与叛军汇合而率兵回到了苏格兰。”
阿兹像是惊讶似地挑起眉毛。
“果真如此?”
“是可信的。我用的是父亲构筑的交友关系。”
“托基勋爵的名望看来很广很深呐。”
“不,”欧斯卡皱起眉头,“父亲不依靠名望这类东西。那个伟大的商人是用金钱操纵人的。”
实际上,在伦敦,估计没有对义父有好感的人吧。有也只有为义父所带来的利益而聚拢过来的人们。
阿兹喝了口咖啡。
“我知道好几个曾经撒播金钱的执政者,不过金库总有枯竭的一天,而金库一旦枯竭,友情也会枯竭。”
“嗯,所以父亲做了相反的事情。”
“相反?”
“那人从伦敦的商人们那边借了很多钱。”
想接近托基勋爵鲁宾逊·韦尔斯的商人有很多,那些情况下,在多数时候会用上贿赂的手段,但义父不收那类钱财。反而是通过募集巨额资金来盈利。
“父亲若是失手,参与出资的所有人都会损失巨大。不想失去借出的资金,就只能当韦尔斯家的同伴。”
然后,利用募集到的资金,义父与有权有势的贵族共同推动了国家实业的发展。伦敦受大火灾※14的影响,仍有数不胜数的重建工程,不愁没处用钱。义父人在托基,通过资金在伦敦的左右腾挪,构筑了名为利害关系的坚固城墙。
※伦敦大火:一六六六年发生的特大火灾事件,烧毁了包括圣保罗大教堂在内的许多建筑。
“原来如此,人类得很。”阿兹笑了。
“所以?您是打算利用这样获得的情报,再次率兵吗?”
“不,我不是军人。”
“可是,不战而成为英雄很难。”
正是如此。只要歼敌就能被唤作英雄,也会得到国王的褒扬。
但欧斯卡已经不想站到战场上了,那可怕到他去不了。说到底,义父那句“去当英雄”说的是指去获取足以守护托基的名声吧。若是这样,那应该有风险更少的做法。
“在我看来,成为英雄的方法最终只有一个。”
“那是?”
“受人推崇。”
英雄不是自己说说的,而是由其他人所叙述的。
那么,只要尽可能和平地制造那样的机会就行了。
*
欧斯卡一直等待的联络在两天后的早晨到来了。
——国王军抓捕了参与叛军的阿盖尔伯爵。蒙茅斯公爵在萨默赛特宣称他自己是正统的英格兰国王,可以预见,他很快就要和丘吉尔※15将军率领的国王军交战了。
※ 约翰·丘吉尔: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祖父。
蒙茅斯公爵到目前为止进军得很顺利,仅由五百人发起的叛军一下子膨胀到六千人,可谓非常出色,估计他是在举兵之前就掌控了英格兰南部了。事实上,目前为止叛军的战斗只有一次——只有与欧斯卡的那一战,之后没有流血就增加了战力。
不过,阿盖尔伯爵的被抓对他是很致命的。与自北南下的援军汇合失败,意味着叛军的数量将不再增长。而即使掌控了南部,蒙茅斯公爵的兵也可以说是只有六千人。
——现在,要是打赌,无论谁都会赌国王军胜利。
叛军会单纯因为战力差而被击溃。于是,持观望态度的的贵族们也会明哲保身,向现任国王靠拢。
欧斯卡连忙出了卧室,在庭院里找到正在休憩的阿兹,于是从走廊的窗户探出头来。
“我想尽早去伦敦,你呢?”
“还请让我一起。”
“那,赶紧收拾行李。”欧斯卡话还没说完就把探出窗外的脑袋收了回来,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卡尔文,卡尔文在吗?”
“在这”的声音从食堂传来,他好像在和艾莉森说些什么。
“失敬了,艾莉森大人。”欧斯卡迈进食堂,为打断对话而向义姐鞠躬致歉,并对卡尔文说:“准备的信在吧?把那些现在就寄出去,特别是给埃克塞特勋爵※16的那份,尽可能今天送到。”
※ 埃克塞特(Exeter):埃克塞特是托基所在德文郡的郡城,即德文郡的首府。
而卡尔文悠然倒着咖啡。
“您很匆忙呢。”
“嗯,接下来,越早越好。我也很快就出发。”
卡尔文朝着打算离开食堂的欧斯卡那后背,说:
“还请再多等半天左右,需要打包行李,而且得要与港口联系。”
“行李已经理好了,而且,我走陆路。”
到伦敦,策马兼程需三日, 而乘船则要耗费七日。
“可是……”卡尔文像是愣愣地叹了口气,“总不能让艾莉森大人承受鞍马劳顿吧?”
欧斯卡在门前转身回头看向义姐。
“难道,您打算同行?”
艾莉森要到伦敦……
她向欧斯卡这边露出颇具魅力的——但又带着几分挑衅的笑容。
“你是要和法弗舍姆伯爵战斗而去伦敦的吧?”
“谈不上战斗,是想法子巴结——”
欧斯卡嘟嘟囔囔说着的话被艾莉森打断了。
“那,你想想,是只早四五天到伦敦更有利,还是,有我陪同更有利?”
欧斯卡不由得抵住了额头。
“卡尔文,信的事,稍微再等等,我改一改。”
还是乘船去伦敦。
于是,全盘计划也都推迟些。
*
艾莉森·韦尔斯在义父的谈判中被视作“底牌”。
首先,她很美。不但无需打扮就很美,而且她还掌握者让自己的美显得出众的技巧。若是在交际场合的庭院里看到她,任谁都想不到她是乡下贵族的独生女吧。她即使混入那些对流行很敏锐的伦敦本地小姐们之间也相当引人注目,无需开口就能吸引人们聚拢过来。
而且她头脑很好。她将那鲁滨逊·韦尔斯的血统以最惹人喜爱的形式继承了下来。既有深刻的洞察力,还把这能力运用于交际。她能很好地解读周围人们的情绪,然后恰当地说出驾驭那些情绪的话语。
才貌兼备的艾莉森很特别。无论对方是男是女,用美貌作武器偶尔会招致仇恨,但就欧斯卡所知,仇视艾莉森的人一个也没有。就像义父在贸易方面那样,欧斯卡的义姐在人际关系方面拥有独特的嗅觉。
艾莉森若是同行,光是同行本身就能提高谈判的成功率。而她之所以被视作“底牌”——换句话说,被摆在平时不轻易使出的牌这样的位置上,仅仅是因为义父深爱着艾莉森。对于她的身体而言,伦敦之行是很大的负担,因此义父不会让爱女出托基的。
英格兰在大约二十年前经历了一场严重的瘟疫※17,给韦尔斯家也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年幼的艾莉森接连失去母亲和两位兄长,她自己也一度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一六六五至一六六六年间英国的一次广泛蔓延的鼠疫 ,在一六六六年九月二日的伦敦大火之后结束,虽然有观点认为是大火阻断了后续疫情,但有历史学家根据二者的具体发生地等原因认为只是巧合。
——和死去的哥哥们那时候相比,我当时发烧得好像还要高。
艾莉森如此说过。
她虽然奇迹般地好转了,但至今仍为后遗症所困。据医生说,看样子是一些内脏遭受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她时常会出现严重的贫血,即使轻微运动也有可能会失去意识。再加上视力显著下降,若不戴眼镜,就连走路也办不到。
——鲁宾逊大人发自内心地爱着艾莉森大人呢。
卡尔文如此说过。——因此,那位大人无论如何也想要守护托基,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构筑艾莉森大人的乐园。
义父好像非常反对艾莉森去伦敦,但艾莉森是他唯一的弱点,最终是义父妥协了。
3
乘船之行持续了九天,途中,由于遭遇逆风,滞留在朴次茅斯(Portsmouth)港避风,因此比预计的多花了两天。
期间,欧斯卡完成了老师布置的功课,在港口买了好几本书,之后就是窝在船舱里一直看书。
“请问在看什么?”
听到阿兹这么问,欧斯卡回答:
“这是古老的审判记录。”
“哦?有什么很有意思的案件吗?”
“虽说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这上面记录的是死者复苏杀人案件。”
欧斯卡简要概括给阿兹听——在某个农村里发现了女子的遗体,那遗体脖子上有像是野兽咬过的伤痕。据目击者说,原本半年前就应该已经死了的男子从她脖子那里吸血。于是撬开那男子的坟墓看,发现遗体确实消失了。
阿兹听过之后回答:
“是盗墓者干的吧?把自己做的恶行嫁祸到架空的怪物上去,并不是多稀奇的事。”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我,也会这么想的。”欧斯卡合上书,“哎,之前,不是被你救了一命吗?”
“嗯。”
“当时,你舔了我的血,然后背上长出了双翼。”
“那怎么?”
对于阿兹那轻飘飘的回应,欧斯卡苦笑起来。
“我倒是查了一些关于吸血怪物的传说。但不太能找到完全对应的。你是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过,应该很清楚吧?比我或书都更清楚。”
“你们所拥有的东西——”阿兹用他长长的指尖轻轻按住欧斯卡的胸膛,“是我所没有的。就是血液包含着的什么东西。不过,有与你们的血所不同的血液充满着我的身体。”
“哎,阿兹——”
“在。”
“你为什么肯跟随着我?”
听到这样的问题,他笑了。
“我的期望只有一个,一直在等待人类解开怪物这个未知的时刻。而欧斯卡,您具备那可能性。”
欧斯卡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确实,我想挖掘他的一切。
不过,如果有人能在学术角度解开阿兹·塔尔斯这一特别的存在,那应该是非常出类拔萃的天才吧。
“这次这件事处理好后,我打算回到大学。如果你愿意一起去,那我想在那和我老师一起进行对你的研究。”
“要怎么协助都行。毕竟那就是我所期待的。”
谢谢——欧斯卡回应道。
——老师要是知道阿兹,会说什么呢?
就在思考阿兹的事情时,船驶入了泰晤士河。
抵达伦敦的欧斯卡为与法弗舍姆伯爵的会面而做准备。有必要与一直频繁书信往来、唤至伦敦的一些贵族——与托基一样在英格兰南部拥有领地而且本应与叛军战斗却采取观望态度的贵族们——对口供。
欧斯卡是第二次到访伦敦。这个人口超五十万的大都市果然光鲜靓丽、充满活力气息。但那些只存在于威斯敏斯特教堂以及伦敦大火烧过之后尚在重建的圣保罗大教堂周围,一旦从街区中心离得稍远些,气氛就沉闷起来了。
——流浪者真多啊。
在托基不怎么常见。欧斯卡看向那些人。比上次——约八年前到访伦敦时多了不少。
义父说过:
——先王亏空了国库。现任国王则破坏政治。
流浪者们应该就是先王查理胡乱挥霍的结果。不过,先王在政治层面上有贤明之处,在与议会对立的同时又会给二者的关系造成决定性的损坏。而现任国王詹姆斯据说很勤俭,但毫不隐藏其天主教信仰的他,与议会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沟壑。这两代君主接连破坏了英格兰的经济和政治,随后会发生革命。这些是义父的见解。
——这样看来,蒙茅斯公爵或许并没有什么大错。
不过,稍早了些。先王去世是在今年二月,议会对于新国王尚且抱有些微期待。
欧斯卡回想起在战场上见到的蒙茅斯公爵,感觉他至少看上去不像是愚蠢之人。然而蒙茅斯公爵也不过是受这世界巨大规则所操纵的人偶吧。他是在荷兰的支持下举兵叛乱的,但荷兰以前就和英格兰敌对,那个国家应该是想把他变为傀儡国王。
——那,现任国王呢?英格兰呢?荷兰呢?
都有自由意志吗?会不会也只是在历史因果的操纵之下?现任国王与蒙茅斯公爵的战争是天主教与新教的战争。看着这场战争的上帝是在哪里又做着些什么呢?
——像这样的事情,想也没用吧。
欧斯卡也有守护托基的想法,只不过他是想尽可能采取和平的方式。
之后,等任务大致完成了就逃进大学,过着专心研究的生活。欧斯卡如此下定决心。
*
欧斯卡在抵达伦敦之后就立即给法弗舍姆伯爵写了信。
次日中午收到了回信。
然而寄件人并非法弗舍姆伯爵本人。
感谢来信。
但伯爵由于赴战场指挥,已经不在伦敦了。
有话还请务必容许我听一听。
实际上,我一直以来也都任性地想见见你。
明天,打算办一场小小的游园会【garden party】,还请务必拨冗出席。
信件的署名,是克拉拉·塔娜。
4
克拉拉·塔娜主办的游园会在法弗舍姆伯爵的宅邸举行。欧斯卡与艾莉森一起,带着扮作佣人的阿兹前往那座宅邸。
当天天气很晴朗。一下马车,就在蔷薇香气之中听到了优雅的管乐声。
法弗舍姆伯爵的宅邸十分宽敞,打理得很好。有地形高低起伏的庭院,架着石桥的大水池周围连缀着坡度平缓的小山包。地面平整的部分设有多座花坛,有的花坛种着红蔷薇,有的则是白蔷薇,种着颜色各异的花。池上的桥对面搭着天幕帐篷,其下有乐团演奏着欧斯卡不认识的曲子。艾莉森告诉他说那是戏剧《第十二夜》里演奏的曲子。
蔷薇的香气与优雅的音乐萦绕着庭院,到处都是全身珠光宝气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谈笑风生。铺着雪白绸布的桌子上摆着玻璃酒杯,一排排盛着简餐或糕点的盘子如同珠宝箱似的。这里是欧斯卡所不了解的世界。
法弗舍姆伯爵宅邸所在之处绝非一等一的风水宝地,它坐落于伦敦西北面,同一街区的主干道上坐着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是否会偷偷听着这里的音乐?
总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欧斯卡呆站着,艾莉森扯了扯他的胳膊。
“过去吧,堂堂正正地过去吧。你可比谁都更是这个庭院里的主角。”
确实,不能总是被压一头。欧斯卡挽起艾莉森的手。她为了让她那姣好的面容更为出众,没有戴眼镜。所以她现在应该是连自己脚下也看不清。
正如艾莉森所说,欧斯卡一迈出脚步,人们就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他们首先朝着欧斯卡的义姐微笑,很快又看向欧斯卡、敛起了笑容。取下绷带的脖子残留着崭新的伤痕。在像是看着异物一般、为不知该如何处理偶然迷路误入的流浪狗而头疼的一张张面孔之间,唯有艾莉森带着挑衅的微笑端庄地走着。
在走到池上那桥的中途时,天幕帐篷下的演奏停了下来。管乐队一曲奏罢,似乎是要把舞台位置让给在后面等待的四位提琴手。
艾莉森突然停下脚步,对着背后低声细语:
“哎,阿兹,你喜欢展露音乐才华吗?”
比真正的佣人还要像佣人那般默默跟在后面走的阿兹回答道:
“不,但您若期望如此,那随时可以,”
“那有劳了。就让战斗从炮击声开始吧。”
“原来如此。您可真有女王的天分。”
阿兹迈着快步——但绝不像是步履匆忙的优雅脚步——走近天幕帐篷,向正在准备演奏的小提琴手搭话。他似乎用简单两三句话就借到了乐器和舞台。
托着小提琴的阿兹淡淡地微笑起来。
“失敬了。”
而他所开始的演奏就如同真正的炮击,声音既沉闷又迅疾,是一股极具攻击性的音乐。欧斯卡愣住了,周围的人们同样如此。刚才的乐队自始至终都柔和地演奏着,时刻注意不让他们的音乐抢了游园会参与者们的风头。但阿兹不同。他打断这个庭院里的一切对话,将全部目光都聚拢过来,让门外汉也能听出其卓越的演奏水平,演奏出的音乐让悠然的午后庭院变得如同战场那般剑拔弩张。
阿兹的演奏很有压轴的味道,但并不长。
奏罢乐曲,他弯下其高个身躯,鞠躬敬礼。在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响起了炸裂般的掌声。那听上去与其说是深受感动,更像是为了消除恐惧而发出的咆哮。
“做得过火啦,”艾莉森凑近阿兹,小声说,“这到底是在找谁的碴呀?”
然而阿兹保持着微笑,回答:
“不用说,当然是敌人的指挥官。”
他视线指向小山坡上。
在那里,站着一位打着阳伞的女性——克拉拉·塔娜。
欧斯卡不了解名为克拉拉·塔娜的这个女性。
因此,昨晚艾莉森给他上了一课。
克拉拉·塔娜的出身并不甚明了。据说她好像是生于伦敦的贫民家庭,在极其年幼时失去父亲,又在豆蔻年华失去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的她做了一段时间清扫妇的工作,换了几次工作地点,而最后的雇主是个剧作家。剧作家惊叹于克拉拉的美貌,很快就将她推介给剧场。据说当时克拉拉二十四岁。
成了女演员的克拉拉使前来观剧的法弗舍姆伯爵一见钟情。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男爵。两人似乎数次被人目击到亲密相伴的时刻,但他们没有走向婚姻,因为法弗舍姆伯爵选择与别的女性——前任法弗舍姆伯爵的女儿——缔结婚姻,在其岳父死后继承伯爵爵位这样一条路。
自这场婚姻起,克拉拉一时间销声匿迹。她不再站在舞台上当女演员,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有流言说她应该是背地里与法弗舍姆伯爵保持关系,接受着他的资金援助,但实际如何就不清楚了。
三年后,克拉拉再次现身于法弗舍姆伯爵身边。这三年期间,法弗舍姆伯爵接连失去了岳父与妻子。亦即,从男爵变为伯爵、正妻位置也空了出来的他,把克拉拉叫了回来。
知晓这一连串故事的人们,无论谁都以为这两人很快就会结婚,其中甚至人还有揣测法弗舍姆伯爵可能是为了将克拉拉娶为正妻而玷污了双手。然而,自那以后至今已过去六年,他们依然没有步入正式的婚姻。
——虽然我好几次受邀来过法弗舍姆伯爵的宅邸。
艾莉森说。
——但那个家的支配者恐怕是她才对。
打着阳伞的克拉拉·塔娜向着这边走下小山坡。
她确实是一位美丽女子,而她的美在这场游园会中尤为突出,是与伦敦那些被唤作美女的女性所迥异的美——欧斯卡注意到,克拉拉几乎不化妆,然而她的肌肤白到能看见透出的静脉。若如艾莉森所说,她好像已经三十多岁了,但美得天然的她甚至看起来连那一半的年龄都不到。
为阿兹的演奏所响起的掌声早已停了下来。
走向天幕帐篷的克拉拉对艾莉森微笑。
“韦尔斯家有很棒的音乐家呢。”
“嗯,舍弟找到的。”
艾莉森亲昵地说出为再会而高兴的问候。
然后摊平手掌指向欧斯卡。
“这位就是舍弟,托基的军队就是由他率领的。”
“是吗,你就是欧斯卡·韦尔斯。”克拉拉的视线顺着艾莉森手掌所示方向看去,“我还挺想见见你的,听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数学家。”
“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介学生。”
欧斯卡尽量如此回答,然后打算接着作出形式上的问候,但在那之前,克拉拉的手就碰了碰他的手腕。
“这边请,慢慢聊吧。”
艾莉森在僵直的欧斯卡耳边呢喃道:“走吧。”
*
洁白而奢华的亭子,其穹顶下摆着圆桌,周围围着八张椅子,其中六张已经有人就座。余下的两张中,克拉拉坐了一张,空位就只剩一个了。
欧斯卡将那张椅子往外拉,让艾莉森坐了下来。贵族们注重地位之分。欧斯卡作为养子,并没有托基勋爵的爵位继承权。如果义父亡故,爵位就应该是由艾莉森继承——虽然多数的爵位是由男子世袭,但具体规则都在各自的制诰上有所规定,义父受赐爵位时,表示希望排除与性别相关的内容。因此,在空位只有一个的情况下,由拥有继承权的艾莉森坐下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我站在后面也更方便。
在这游园会上,混入了欧斯卡的几个同伴,是欧斯卡以他们相当了解与叛军的那场战役为理由所推荐出席的那些贵族们。
实际上,他们没有到过战场,都是曾经违抗法弗舍姆伯爵司令、旁观叛军行军情况的家伙。
欧斯卡向他们寄出了相同内容的信。
我之所以能够从有勇无谋的战场上捡回性命,是因为友军的救援。
是有一些阻止叛军追击、让我得以从战场逃离的人们。
遗憾的是,由于日暮,我没能看清他们所举旗帜的纹章。
但我相信,率领那批友军的,是您。
这些全是假话。帮助欧斯卡的只有一个人,只有阿兹。
不过,有好几个贵族上钩了。基于形势对国王军有利的战况,对现任国王的背叛自然是能瞒则瞒。其实自己有出现在战场上——想假装这样的家伙大有人在。
欧斯卡通过信件或是在伦敦会面的形式,把自己如何英勇作战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其中掺了不少夸张的虚构内容。不过,并未实际现身战场的他们只能附和那些虚构内容。换句话说,他们会为了明哲保身而抬举欧斯卡。
欧斯卡悄悄环视周遭,在亭子附近看见了三个同伴的身影。若向克拉拉介绍他们,那之后就只需让话题自行发展吧。欧斯卡计算着那个时机。
圆桌上,给艾莉森上了红茶。看来,其他坐席上的似乎都是想接近法弗舍姆伯爵的贵族们。
他们议论纷纷。
“你就是欧斯卡?”
“伤口已经愈合了么?”
“在多塞特的那场战役真像是一场灾难吧?”
“非但没能好好阻挡叛军的脚步,还负了伤……”
“唉,还是别怪罪这孩子了,他的战败固然是叛军嚣张起来的原因之一,不过,问题在于托基勋爵呀。”
“是那男的把没有率兵经验的年轻人毫无计划地送上战场。”
“就是。欧斯卡先生是象征性顶罪而被送去荒野的替罪羊。而产生那罪行的是托基勋爵。”
欧斯卡不由得沉下来脸来。
——尽是敌人啊。我究竟是做了什么?
坏事可是什么也没做……吧,至少,与聚集在这里的贵族们不同,他可是把命都放在了战场上。
然而他们似乎是在以虚荣与自保为理由的共同力学原理下驱动似的。他们抛下托基领地,应该是能得到什么好处吧。即使再怎么张望,也一定没有与义父事业相关的贵族。他们继续议论。
“不不,但是啊,的确……”
“无论叛军还是托基,好像都没怎么有死者吧?”
“害怕敌人的士兵们不战而逃,大概就是这样吧?”
“打仗的本领中,守住战线是第一位的。指挥官为了让士兵们逃跑而独自留在战场——虽是佳话,但把着眼点放在国家层面上来看,就只能说是不合格了。”
“原本,那些事情在我听来就很蹊跷啊。如果这汇报真实可信,为什么欧斯卡先生还能活下来?”
听他们这些单方面的议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还是赶紧推进话题吧。欧斯卡再次看向四周,然后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亭子被一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与亭子隔开了一定距离——其间虽然并无围栏【bar※18】阻隔,但却像是法庭与旁听席一样。
※围栏:栅【bar】;法律英语中,bar为法庭上用于分隔审判活动区和旁听区的围栏。围栏里的一般是法官、法庭事务员、皇家大律师、持有优先特许状的出庭律师、相关当事人等,外席律师和普通人则处于围栏之外。
——原因在于阿兹的演奏。
那演奏吸引了过多的注意。欧斯卡注视着圆桌上的克拉拉,然而她一脸假模假式的正经样子,缄口不语。那副模样让人感觉不到敌意或爱意,在这汇集了众人视线的场合,她却像是处于围栏的另一边。
议论得正起劲的贵族们声音愈发高涨。
“说到底,那伤算是什么?”
“谁来告诉我,佩剑到底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能把脖子割成那个样子?”
“莫非他是赤手空拳站在战场上的?”
“又或者是在敌人面前丢下武器,乞求饶命吧?”
“你可一定要给自己画一副肖像画啊,标题就叫作《托基的亨利六世》好了。”
最后的那句话掀起了一片笑声,无论圆桌上的贵族们,还是围着亭子的看客们都笑了。欧斯卡不太了解亨利六世,但总之受到了嘲笑一事还是能明白的。※19
※ 亨利六世:以软弱无能着称的英格兰国王,英格兰因此陷入血腥的玫瑰战争之中。另外,亨利六世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却为英格兰的教育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创办了伊顿公学、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等。
笑声总算结束时,“哐”,响起了尖锐的声音,是艾莉森把红茶杯子放到茶碟上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莫名在耳中回响。
人们的视线转向艾莉森。就在这瞬间,她静静地站起身。于是,谁也无法将目光从她那边挪开了。
艾莉森很小声地呢喃了一句“抬头”。欧斯卡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垂下了头。
——我其实,就算被看扁也无所谓的。
真的。总体上,那些贵族所说的并非完全错误。欧斯卡确实早早地放弃了战斗,打算向蒙茅斯公爵乞求生路。
即便如此,在众人面前遭受攻讦,受到片面的嘲笑,还是挺让人心头过不去的。由于实在是不讲道理,他把那些卑劣的嘲笑者都当作蠢货,但因这些蠢货而感到受伤的自己也是个蠢货。
欧斯卡抬起了头。
接着,有一瞬间,艾莉森只对着欧斯卡微笑。
“会嘲笑伤口的,只有不了解同等痛苦的家伙……”
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
收起笑容的她,双眸十分冰冷,那双眼睛扫视四周。能感觉得到,艾莉森目光所及之处的人们都紧张得像是冻住了,似乎是注意到自己逐渐卷入到舞台上那些原以为事不关己的事情。
艾莉森以带着一匙哀愁与一匙怒意的殷切神色,继续说道:
“那么,除了欧斯卡之外,请问是否有曾为陛下拼上性命战斗的人?有哪怕一位为国家流过血的人吗?若是有,还请务必走上前来,那位一定不会嘲笑他的伤口吧?”
艾莉森沉默了一阵子。
她没有看向克拉拉,也没有看向圆桌上的贵族们,只是依次扫视看客似的人们。
——不,这种事不可能办得到。
毕竟艾莉森应该几乎看不清那些看客的脸。但她的视线强而有力。谁都没能开口,也无法动弹。在这场突然开幕的戏剧中,手握剧本的只有艾莉森。
“请想象一下。眼前,骑着马匹的敌军将领挥舞着佩剑,其身后是一千名排成一排又一排的敌兵,都举着火枪、长枪。而自己只有一个人。”
艾莉森的手触摸欧斯卡的脸,那手将欧斯卡的下颚稍微抬起,像是在夸耀那脖颈上的伤痕。
“尽管如此,他还是昂首挺胸,背负着保卫自己人民与领地的重任,以及,保卫国王陛下。这道伤痕因此而美丽,毕竟,即使丑若蜈蚣,那深处也依然闪耀着强大的意志。”
她这才对着看客们笑了起来。仅仅是这样,看客们似乎就松了口气。这个庭院受艾莉森的表情所支配。
她像是要亲吻那般,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欧斯卡的脸,呼出的气息碰到了他的脖颈。她似乎说了句“趁现在”。
欧斯卡猛然向同伴之一打手势。
对方一时间惊讶得僵直了身子,但很快就高声喊道:
“我是和欧斯卡·韦尔斯共同与叛军作战的!那场战役相当激烈,不少人受到蒙茅斯公爵的糖衣炮弹怂恿而背叛……然而,在这情况下,欧斯卡为了表明对国王的忠诚,奋不顾身决一死战!我们绝不能让年纪轻轻的孤胆英雄就这样死去。”
又有其他人对此高声作出呼应,并非只有事先对口供的那些人。好几个受艾莉森的话语所感化的看客赞颂欧斯卡,游园会上逐渐响起一片片掌声。
——这进行得算是顺利吗?
到头来,自己相当于什么都没做。在战场上受到阿兹的保护,在这庭院里受到艾莉森的保护。欧斯卡为了表达谢意,看向义姐,然后注意到异样。
艾莉森到刚才为止还那么强有力的表情变得空洞,视线也好像失去了焦点。很快,她身体晃晃悠悠的,欧斯卡赶紧扶住她。她那虚脱的手撞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杯摔落在台阶上碎了。
“来人呐……”围着亭子的看客们之中,有年轻女子发出了惊叫。
“请扶到卧房去。”
克拉拉·塔娜语气强硬地如此说道。
*
艾莉森·韦尔斯恢复意识时,弄不清自己处于什么情况。在混乱的记忆中,她想到这张柔软的床并非自己的。浓郁的迷迭香香水也不对。
——游园会后来怎么样了?
即使一切顺利,也应该没有悠然躺在床上的闲暇。她记得自己突然间气血上涌,对现场的不少人投以鲜明的敌意。虽然那应该没什么错,但有必要善后。然而身体使不上劲。
是贫血了吗?但感觉没有往常的预兆,就是突然之间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marionnette)掉到地板上一样意识中断了。
她通过没有眼镜镜片的视野环顾四周,看来像是被转移到了宅邸的卧房里。这房间内除了艾莉森之外还有两个人。虽然只能看出模糊的身影,但听得到说话声。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招待你。”
说这话的是女性,克拉拉·塔娜。
“嗯,我也很意外。不过,难道不是你把我叫来的吗?”
说这话的是男性,阿兹·塔尔斯。
二者都是怪物,都让艾莉森本能地感到恐惧。
“ 只是想看看你感兴趣的人长什么样子而已呀。”
“好奇心还是适可而止。我知道有很多人因此而死。”
“那小伙子有可能成为你的主人吗?”
“可能性是有的。不过,为此,他需要一直是知性的象征。就好比光,又或者仿佛重力那样持续着自身的现象,一刻也不休息。”
“中立【gravity】※20?”
※中立【gravity】:原文为尊厳,标注(读作)グラビテイ(gravity),因为gravity除了重力之外还有尊厳(庄严、严肃)的意思,此处译文选了音稍近且词义相差不太远的词。
“是自然哲学中的重力【gravity】。剑桥的某位学者是这样命名它的。”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的怪物居然会想要为一个人类效劳,真是难以置信。”
“可要是不带着什么寄托而活着,那我们的时间就太漫长了。”
艾莉森的意识再度远去。
眼睑内侧薄薄的黑暗逐渐变得白浊。期间,她又勉强听见阿兹的声音。
“我期待在人类中找寻到‘与她的重逢’。”
最后听到这句话,艾莉森就又睡过去了。
5
尽管很让人担心,不过次日,义姐还是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回来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再让她勉强,欧斯卡一行人就在伦敦又待了近两周。
艾莉森的身体状况好到仿佛她倒下过的事情是假的一样;蒙茅斯公爵则在赛吉穆尔(Sedgemoor)遭遇了惨痛的战败;欧斯卡收到来自克拉拉·塔娜的信,是关于对参加游园会的致谢以及对与叛军战斗的称赞。
义父的指示,可以说大体上达成了吧。尽管并非载入史册那种程度的英雄,不过自那游园会以后,来客源源不断,都称赞欧斯卡。这样一来,战败的处理姑且就算结束了。
在伦敦的两周时间,于欧斯卡而言是心情舒畅的。艾莉森带他去看的戏剧很愉快,在法兰西餐厅吃的炖鸽堪称绝品,除了有来客之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期间,欧斯卡开始着手阿兹·塔尔斯的研究。虽然还不过是在研究的起点,但发现了阿兹一些令人惊讶的事实。
艾莉森得到医生的安全确认,决定离开伦敦的当晚,欧斯卡对阿兹说:
“那么接下来,去剑桥吧。”
本来应该跟着艾莉森回到托基领地的,但每次见义父,都不知道会被出怎样难解的题。而且得知艾莉森倒下一事的义父毕竟把卡尔文派来了,会比和欧斯卡同行更令人放心。
阿兹回答道:
“嗯。哪儿都陪您去。”
“谢谢。很期待向老师介绍你。”
老师——欧斯卡有生以来遇到的两个天才之一。他无论是在剑桥还是英格兰,亦或是这整个世界上,都被看作是最具特别头脑的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是对如同古代遗物的炼金术【alchemy】深深痴迷的顽固怪人。
“很期待牛顿老师看到你之后会说什么。”
虽说如此,也有些不安。
因为,艾萨克·牛顿现在虽正专心编写他生涯研究的集大成之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rincipia】,但有可能会受阿兹这一存在的吸引而停笔。
倘若果真如此,大概会颇受等待他完稿的人们愤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