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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话 共同研究者

夏暑,冬寒。

而剑桥除此之外,夏季明亮,冬季晦暗。

欧斯卡·韦尔斯喜欢七月的剑桥。高大菩提树枝繁叶茂的林荫道虽然在冬季阴沉沉的不太好,但夏季,水灵灵的叶子将阳光柔和地散开。明亮而温柔,这这么宁静的夏景,欧斯卡只知道这里有。

走过长长的林荫道,来到商店成排的街道,就看见了石砌的大门【Great Gate】,那门上挂着的是三一学院的纹章。剑桥大学由十六个学院【college】组成,而要说艾萨克·牛顿执教的三一学院名列第一应该也不会有异议。与盛名相反的是,牛顿绝对称不上受学生们欢迎的教授,但即便如此也一样。

穿过大门,修剪了草坪的中庭在高阔的蓝天下延伸开去。建有穹形屋顶的喷泉边,几个学生脱了衬衫在戏水。欧斯卡将手作伞举至前额,给眼睛遮荫,并走进教学楼。由浅色系砖块仔细砌成的这幢建筑,若非是教学楼,看起来就宛如城堡——实际上,约一百四十年前,国王※21下令建造三一学院时,应该是掺入了当时英格兰王室的诸多喜好。

※该国王即亨利八世。

教学楼里即使在夏天也有些暗,不过,空气带着凉意,很舒服。身后的阿兹·塔尔斯说:

“看起来很惬意嘛。”

“嗯?”

“比起在托基或在伦敦,你在剑桥的表情柔和多了。”

“算是吧。”

欧斯卡没有故乡。但如果非要选一个家,那就会是这所大学吧。

“好事啊。已经很久都没怎么睡了吧?”

“考虑的事情比较多。”

欧斯卡的回应并非谎言,但也并非全部的事实。自从在多塞特领兵打仗之后,他总是反复做同样的梦,关于战场的梦,自己杀了人的梦。

感觉阿兹像是准确地理解了欧斯卡的心情,但他只说了“祝你每晚都能睡个好觉”这样祈愿似的话,就结束了话题。

艾萨克·牛顿的研究室位于教学楼二楼。欧斯卡对着深色的门连续敲了三下,没有回应。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后,他再次敲门,朝门对面喊道:

“老师,我是欧斯卡,刚回来。”

接着,总算传来“请进”的回应。

打开门,眼前是物品杂多的房间,虽然并不凌乱,但东西很多。除了门、两扇小窗以及为实验而建造的火炉周围之外,墙壁有七成都被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埋住了。

那些书架上,就常见的就是各种纸。精致封面装帧的书、简单用细绳装订的册子、连装订的功夫都没有就叠起来的一沓沓纸堆,塞得满满当当。其中最多的还是纸堆,大半是信函之类的样子。

而且,实验器材也很多。牛顿望远镜、各种天平、星盘【astrolabe】、玻璃制成的三棱镜、收纳各种矿物的木箱、最新的地球仪、火炉用的风箱、蒸馏瓶【retort】、沙漏与机械时钟、七个素陶瓶、圆底烧瓶、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球体……

艾萨克·牛顿背对着两扇小窗,面朝一大张胡桃木桌子,奋笔疾书。

他很瘦,白发丛生,皱纹很深,背弓得像是要爬上桌子。他应该还不至于很高龄,但体态表现得可以说是“像个老人”。不过,他手中握着的笔一直快活地运动着。笔尖和纸张接触时的一串串不规则声音感觉有些干,让屋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欧斯卡与阿兹一起进屋,尽可能不声不响地关上门,静静等待这房间的主人抬头。两三分钟过去,牛顿依然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不过最终总算停下笔,用与外表形成反差的年轻声音说:

“怎么?”

对于他这简短且不近人情的问句,欧斯卡苦笑。

“义父领地相关的糟心事姑且解决了,所以回到了剑桥。老师布置的功课也完成了。我现在上交?”

“没问题。”

“那,烦请有空的时候检查一下。”

欧斯卡从皮包里取出近三十张羊皮纸,放在他桌上。牛顿立即拿起来,皱着眉头扫视算式。

欧斯卡朝不怎么说话的老师问道:

“不过,这个功课有什么意义吗?”

牛顿要求做的是一些计算,而那些计算附带了奇怪的批注:在不使用微积分——用牛顿的话来说就是流数法——的前提下计算出所有答案。欧斯卡因此动用几何学,写了极其烦杂的证明。

老师回答:

“至少要以表达得能让皇家学会理解为目标,否则我的研究就没有公开的意义了吧?所以,用到的计算方式也就得是几十年前老掉牙的那种了。”

欧斯卡为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那我写的,是《原理》的原稿?”

“倒也不是。不过,打算作为基础。我会在致谢里写上你名字的。”

“这,不敢当。毕竟可是《原理》啊?”

牛顿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rincipia】。

这部作品的出版,意味着学术界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意味着新时代的开幕。他这本书运用算式叙述这个世界的原理,将会定义各种力学的根基。无论是观星者、观察光的人、观察物体运动的人——此后诞生的一切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都要先学《原理》再开始研究生涯吧。

“这不是能将区区学生名字载入其中的书吧?”

“这话不合乎逻辑。”牛顿轻轻叹了一口气,“算式的好坏并不看执笔者,只要解出来对的就好,能高效地证明出来就好——而且,你也是时候不用做个一般学生了。”

“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有意,两年前本就可以成为有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scholar】。而且等这本书出版,我就打算推荐你担任教学工作。单论数学,你的能力在这学院已经数一数二了吧。”

“不不……”

欧斯卡自己也想过希望终有一天在剑桥教学。但那并不简单。教授的席位数量是定死的,欧斯卡若是打算加入其中,就会有谁被挤出去。

——像这样的事情,估计牛顿老师并不在意吧。

欧斯卡决定强行推进话题。

“非常感谢您的评价。不过,推荐一事,如果能尽可能在不会掀起风波的时候再麻烦您那就很荣幸了。毕竟,我只希望在老师门下专心研究。”简单说完这些,欧斯卡继续道,“话说,今天想向老师介绍一个人,就把他带过来了。”

牛顿小声重复了“介绍”一词。他视线似乎看向了阿兹。欧斯卡以手掌指过去示意。

“这位是阿兹·塔尔斯,伦敦的诗学家——”

牛顿摆摆手,打断了欧斯卡的话。

“这话也不合乎逻辑。”他难得像是微笑了起来,“顺序错了。因为,向阿兹·塔尔斯介绍你的,是我。”

“……诶?”

老师毫不在意欧斯卡陷入混乱的情况,朝阿兹微笑。

“南部的旅行如何?”

“收获颇丰啊。感兴趣的人物就有好几个。”

“欧斯卡·韦尔斯如何?”

“恐怕,我给这青年的评分会比你给出来的更高。”

“那就好。这是我们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嗯。非常感谢介绍。”

“等一下……”欧斯卡设法插进两人的对话,“也就是说,老师和阿兹早就认识了?”

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然而,阿兹以往常那样假正经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从牛顿先生这边听说了你的事情,就去往多塞特了。有才能的青年要是在无聊的战争里牺牲那就太可惜了。”

艾萨克·牛顿已经认识阿兹·塔尔斯了——这对于欧斯卡而言,很重要,非常重要。

“请问老师对阿兹理解了多少?”

牛顿似乎难得对于回答有所犹豫。表情虽然没变,但从长长的沉默里可以明白这点。

然后他才一脸严肃,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是完全的未知。几乎完全未知。而我从二十年前就在观察这个与人类外形相似的现象了。”

二十年,居然是这样。说起二十年前,就想到天才艾萨克·牛顿最为天才的时期。他提出万有引力、在光学方面也有伟大的发现、数学方面则悄悄发明了流数法……

而且,二十年。牛顿不可能没对阿兹进行深入研究。

“我想请教一下,在老师看来,阿兹·塔尔斯是什么?”

牛顿摇摇头。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了。”老师沉默片刻后,继续道,“不过,对了,阿兹·塔尔斯也就是诅咒。”

“诅咒?”

“我给这个诅咒命名为‘饮竭者’(饮み干す者)【vampire】。”

从没听过的词汇——vampire。

牛顿接下来的语气充满着前所未有的热情。

“这与力学的根基相矛盾,破坏了我的理论体系。将世界的原理【Principia】饮尽榨竭回归虚无,是非常蛮横的反证。所以阿兹·塔尔斯就是给所有学者【philosopher】的诅咒,不过……也正因如此,了解他就意味着来到了真正学问【philosophy】的入口。”

牛顿为他自己的话默默亢奋着。欧斯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老师。他像是要掩盖自己的情绪,笑了起来。

“欢迎,欧斯卡。接下来你可就有吃不完的苦头了。”

今天就先休息吧——牛顿说。

看来,牛顿和阿兹还有话要单独说。

欧斯卡独自离开研究室,回到了三一学院学生宿舍他那时隔近两个月没回的寝室。

欧斯卡浅浅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从皮包里取出笔记本。一百四十张优质白纸装订起来的笔记本上面,并非写完即弃的计算,而是欧斯卡自己为了偶尔重温而记述的内容。抄录书或论文里的重要部分、老师所说话语里尤其印象深刻的内容、学术上的疑问或者研究课题……

那里面最新的一页上,标着“关于阿兹·塔尔斯”这样的题名,是逗留伦敦期间关于他已知内容的归纳。

例如,有这样的内容:

形状:通常和人一样,本质上却并不固定。可以按照他自身的意志变化姿态,实际上曾在我眼前变成黑猫。而且,他的躯体还能变成气体或与之相似性质的东西。假设将这变化应用于手腕,就能轻易从束缚双手的锁链中逃脱出来。我将这描述为“非实体化”。头部的非实体化也做得到,并且同时也还能保有视觉、听觉,能持续思考——通过让头部非实体化后的他解答纸上写的以及报给他听的算式进行了验证。他能在没有头的情况下驱动握笔的手写下正确答案。

质量:这也不固定。他能在维持相同体积的同时,改变他自身的重量。就观察范围而言,可在五十磅到二百五十磅的区间内变化。期间,未看到他将其他物质摄入体内——虽然考虑过他吸入或排出气体的可能性,但他身体周围没有气体流动。

运动能力:极其高。能用拇指和食指将三枚叠在一起的硬币弯折,能在十秒内移动三百码。跳跃如同飞翔,无法测算。另外还有很多人类肉体不可能再现的运动数据。

躯体强度:试图用小刀在他指甲上留下刮痕但未能成功。不过,若是他有意受伤的情况下则不止于此——由于他能自由改变躯体形状,有可能是他将自己的指甲变成负伤的状态而实际并非为刀所划伤。这一点他本人也无法判断。

其他能力:有很多其他生物所没有的能力。例如,他能将手上的苹果瞬间榨干。又据说他能自由操纵得到他血之人的意识。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希望摄取他的血进行实践,但遭到了拒绝,因此无法验证。打算哪天用老鼠做实验。

特别事项:据阿兹·塔尔斯本人描述,这些是目前的他所具备的特性,据说经口摄入人类血液后会提高能力。他将摄取血液描述为“吸收生命的仪式性质行为”。

简单而言,阿兹·塔尔斯是一团未知。

完全看不出其肉体的规则,连思考的头绪也没有。如果当今存在能够解开阿兹·塔尔斯之谜的人类,那也就艾萨克·牛顿能够办到吧。因此欧斯卡期待着将这笔记给老师看的时刻而回到剑桥。

然而牛顿已经认识阿兹·塔尔斯了。欧斯卡在笔记本上写的那点内容,肯定早已验证过了吧。

——那,我又能做些什么?

要想解开连牛顿这样的天才都断言“完全未知”的现象,到底该怎么做才行?

欧斯卡并不打算陷入消极的思考。基于颇为理性的判断,他认为不可能以常规方法赶上牛顿。因此,有必要以更超出常识的——以全新的手段观察研究阿兹·塔尔斯。无论再怎么愚蠢,即使一切以徒劳告终,也必须要有点子。

说到底,所谓学问就是这样的吧。无数的学者们伸出无数的手,其中多数落得一场空,但有极其幸运的一只手能够抓到一把沙砾。然后这些抓到的沙砾积累再积累,最终成为一座巨大的山。登上那山顶,就又有可能抓到谁也未曾见过的沙砾,例如星星上的沙砾。

“唉。这不就让人干劲十足了吗?”

连对牛顿而言都是未知的研究,绝望至极,内心激昂至痛苦的程度,若是能解开阿兹·塔尔斯之谜,科学将会迈进多少哇?

欧斯卡翻过笔记本,在新一页的第一行如此写道:

——关于阿兹·塔尔斯的观察方法

然而,他很快就停下了笔。

欧斯卡在椅子上闭目前倾,静静地思考着。

想必,在思考阿兹·塔尔斯的事情时,不能就阿兹·塔尔斯来思考吧——欧斯卡想到这样矛盾般的念头。不过这是本质层面的事情。不能把他作为整体来看待,得要细化、将每个要素符号化,转换成可计算的东西。符号化也可以说是数字化、算式化。

牛顿为了用数字表达自然的原理,着眼于极小单位的力学,发明了流数法。在想到这件事时,欧斯卡感觉头脑中似乎有小小的灵光闪现。

——我刚才注意到了什么。

然而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想到了什么。欧斯卡追寻着那灵感,静静地、静静地,屏息,深深、深深地屏息,持续了很久。

时间过去了多久?眼前逐渐浮现出数字,数字多到布满双重立方体内外侧两面。那立方体动了起来,内侧的立方体歪斜着像要溢出,而原本外侧的立方体在往内侧收,立方体表面的数字也跟着变化——不,本质上没变,只是随着视角变化而变化。由庞大的计算所组成的一连串运动的数字群。

咚地一声,脑袋沉了下去,欧斯卡睁开眼。

看来不知不觉中打盹了。梦中看到的数字群消失不见,头脑深处原本的灵感也无影无踪,让人感觉这一切可能都是错觉。

——累了啊,我。

正如阿兹所说,最近没怎么睡觉。

总之,欧斯卡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二行字。

——有必要设立定量观测未知现象的数学方法。

欧斯卡这才注意到笔记本上的字看不清了。

房间很暗。看窗外已是一片日暮。

欧斯卡感到有些饿,从座位上起身。一打开房门,就有一小张便笺飘落下来。应该是在他打盹时来访的什么人留下来的留言吧。

欧斯卡在昏暗之中打开便笺。

欢迎回来。

我有事相告。

有时间的话就到莱恩图书馆(Wren Library)后面的石桥吧。

字迹认真工整的这张便笺,署名是莉萨·梅杰。

三一学院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建造庞大的图书馆了。

设计师是绝代建筑家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他作为精通几何学的数学家也很知名,还是自然哲学大师【virtuoso】们交流见解而成立的英格兰最大学术机关——即“皇家学会”的创始成员。

建造中的图书馆姑且被称作莱恩图书馆。图书馆后面流淌着剑河※22,河边是游步道。

※ 剑河(River Cam):又译作康河,二者都是音译,《再别康桥》的“康桥”就是剑桥。

黄昏时分的剑河很暗,水面上泛开的一层层细细的波纹只有西面波光粼粼。欧斯卡在剑河与如同剪影般黑漆漆的树林之间行走,石桥的近前有长椅,上面坐着个娇小的女性——莉萨·梅杰。

她注意到欧斯卡这边,从长椅上起身。

“欢迎回来。”

莉萨笑也没笑。又或者是在黄昏的暮色中露出了目力难以捕捉到的微笑。她那声音里透着友好,而表情则很快紧绷起来,估计是注意到欧斯卡脖子上的伤痕了。

欧斯卡假装没注意那表情变化。

“我回来了。谢谢留言。等了很久吧?”

“没什么,毕竟正好有要想的事。这里很适合想事情。”

“是吗。”

“战争怎么样了?”

“当然并不是件开心的事。”

坐吧——欧斯卡看向长椅。莉萨点点头,两人并肩坐下。她像是为接下来该说什么而烦恼了一阵子,或许是为是否改询问脖子上的伤痕而犹豫吧。莉萨最终说:

“不管怎么样,没事就好,真的。”

“嗯。”欧斯卡转变话题,“那,有事相告是指?”

欧斯卡不想聊战争的话题。无论是用炮击杀人,还是被佩剑抵着脖子,都与剑桥不相称。

莉萨直直盯着剑河的水面。夕阳最终落了下去,抬头望向天穹,已是一片说夜空也不为过的景色。

她用平时那不开朗也不阴郁的嗓音说:

“康·索内特(Cam Sonnet)的论文被会刊【transaction】拒稿了。”

——这里也来政治话题吗。

这种事情只在王宫和议会出现就行了,或者只在战场上。

然而即使逃到剑桥,也还是无可奈何地遇到了那东西。无论是大学还是皇家学会,都有政治方面的力学在驱动。

康·索内特的论文无懈可击,只是和权威相敌对。

讲起康·索内特的事情,有必要从莉萨·梅杰开始说起。

莉萨在二十四年前作为伦敦裁缝的女儿诞生。七岁时上私立学校,学了圣经与非常基础的数学,不过,她的学问之路本该像多数女性那样就此断绝了。

然而莉萨·梅杰对知识有很强烈的好奇心,而那开端在于知晓了地动说的概念。偌大的大地在旋转,而且运动速度其实比船或马都快得多,真的吗?为什么以前的人们没有想到这样出奇的事情?

自幼寡言的她,独自一本接着一本地看书。书虽昂贵,但好在家里是裁缝店,顾客中有好几个名门望族【gentry】,他们很喜欢夸耀自己的书架。“少女与书”这样奇妙的组合吸引了他们的兴趣,所以莉萨不愁没书看。

她在十五岁时,开始去做侍女【Servant】的工作。这在英格兰颇为普遍,无论是农民还是商人或是贵族,基本都会让孩子外出工作。这之间,工作去向一般选为“比自己稍微富裕的人家”,或者是“地位稍高的人家”,换句话说,各个家庭通过自己的孩子,创造与较高阶层人家之间的联系。

雇佣莉萨的是名为本杰明·普莱恩(ベンジャミン・プレイン)的老教授,在三一学院教希腊语。莉萨作为他的照料者,也住到了剑桥。虽然她的工作是打扫其建于郊区的宅邸,不过,老教授注意到莉萨头脑灵活,后来让她同行到大学,把收集资料、管理信件的工作也交给她。

莉萨就这样踏入大学内部,并很快开始蹭课。在英格兰全境,大学都并不认可女性入学。莉萨在教室后的墙边拿着抹布当借口站着一动不动地听课这现象很快就成了话题,在剑桥,说起“没有学籍的免费生(兼职勤杂工免除学费的学生)”就是指莉萨。

欧斯卡在五年前,进入三一学院不久后遇到了她。

那是在艾萨克·牛顿教的天体运动相关的讲课上,但参加者只有欧斯卡和手拿抹布的莉萨。

牛顿的课不带背景说明就只讲最新的理论,而且他还会在课上提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事情,平淡地用高难度的算式解说那问题是多么的复杂难解。

这样的课,没有学生会来。新入学的学生们期待着天才教授会给出明确答案而出席听讲,但很多时候时间耗费在“目前自然科学尚未解决的问题”的说明方面,而他们连那说明也无法理解。因此,季节更替之间,多半的学生就被筛掉了。牛顿甚至有时候是独自在无人的教室里讲课。

当时十九岁的欧斯卡也是跟不上课的学生之一。不过,欧斯卡“跟不上课”的部分和其他学生不同。

牛顿的课上会用到大量算式。那些让旁人歪着脑袋费解的说明,对于欧斯卡而言十分明了且激动人心;但另一方面,对于剑桥大学学生而言理所当然的知识,欧斯卡却有所欠缺,即术语或历史、古往今来各学者们发表的论文等相关知识。

解说的部分很好懂——牛顿所叙述的算式很有美感,能够让人从根本上进行理解——另一方面,欧斯卡对于那算式到底阐明了什么却不甚清楚。由于在不知道算式最根源的自然现象的情况下,只是跟上了数字,所以如同让他根据笔的运动力学算式来猜描绘的图画。

那一天,牛顿依然单方面说完要说的话就离开了教室。连提问机会也没有,欧斯卡留在座位上抱着头,然后想起站在后面墙边的莉萨·梅杰。

没有学籍的免费生——严格来说并非学生的她,据说早在三年前就一直在蹭课了。那么,她拥有的知识或许比欧斯卡丰富得多。

“不好意思,开普勒这个人究竟是做过什么的?”

听到欧斯卡的提问,莉萨似乎很吃惊——恐怕是自己所提问题的水平太低了吧,这一点欧斯卡有所意识。

不过,她继续握着抹布,站在课桌边,很细致地介绍了开普勒的功绩——他既是占星术师,也是最先赞同哥白尼地动说的天文学家。

这时的欧斯卡还挺认真地考虑“大学应该聘这女性作为牛顿老师的解说员吧”。这想法基本上可谓错到离谱,毕竟除了欧斯卡以外的学生都认识开普勒。

自那以后过了一段时间,双方都认可对方为自己的好友时,莉萨谈起与欧斯卡相遇时的事情。

“我当时在两种意义上很吃惊。毕竟你在连开普勒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轻松解出了二体问题的答案,连三体问题本质上的难点也有所理解。”

欧斯卡和莉萨是好搭档。

入学剑桥之前没机会系统掌握学问的欧斯卡,之所以能够毫不落下地度过大学生活,可以说多亏了莉萨。

而对于莉萨而言,欧斯卡这个存在也是有益的。莉萨虽然拥有广而深的自然哲学知识,但数学并不那么好——不如说,以剑桥平均水平的程度,并没有达到能够详细理解牛顿的讲课内容。而对于数学,欧斯卡拥有卓越的感觉。

两人的关系可以这样形容:

——莉萨是欧斯卡的百科全书,欧斯卡是莉萨的计算器。

又或者,可以这样形容:

——欧斯卡与莉萨互为对方的老师。

莉萨在杂活之余,悄悄进行着属于自己的研究。

她的研究领域是天文,决定要先以计算地球与恒星——太阳以外更遥远的恒星——之间的距离为研究课题。

莉萨对知识抱有热情,既有想法又有毅力。她尽管文静又或者可谓不擅社交,也还是向各个天文台寄去信件,想要收集观测数据。虽然莉萨自己也一直在进行天文观测,但观测地的经纬度对于天文数据很重要。而她因为工作不能离开剑桥,若不能设法得到其他地方的数据就没法继续研究。

然而,与天文台的交涉并不顺利。

英格兰不存在女性学者。再怎么热情洋溢地写信介绍其研究内容,只要署名是莉萨·梅杰,任何一个天文台都不会认真理会。

去年,牛顿给欧斯卡布置了某个课题。欧斯卡在莉萨的帮助下解决了那个课题,向她提出想送她礼物作回报。

她踌躇着,说:

——那,能不能把你名字借我?

不过,欧斯卡不太想这么做。因为若是莉萨用欧斯卡·韦尔斯的名义进行研究,那成果就不属于她了。

——如果,愿意的话……

欧斯卡说。

——我们要不取个新的名字吧?

康·索内特就这样诞生了。

于是,康·索内特就成了欧斯卡与莉萨共用的名字。由于如果要给研究所或学者寄去请教的信件,还是有一定知名度会更有利,所以他们将各自的成果以康·索内特的名义发表出来。

剑桥大学的多数学生似乎都相信康·索内特的真实身份是欧斯卡·韦尔斯。欧斯卡认为目前让他们这样误解就好。

英格兰不存在女性学者。但那也不过是目前还没有而已。意大利在七年前,就有埃莱娜·科尔纳罗·皮斯科皮亚(Elena Cornaro Piscopia)首次以女性身份获得学位;在德国,名为玛丽亚·西比拉·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的画家所绘制的素描因极高的生物学价值而受到高度评价。

在不远的将来,英格兰也会出现女性学者吧。而欧斯卡打算让莉萨·梅杰做那第一个。

只要康·索内特的论文收到评价,那就自然会是这样吧。

——不,康·索内特不是我一个人的名字。

欧斯卡满心期待这样回答大学或皇家学会提问的时刻。

——康·索内特的本质是莉萨·梅杰。

康·索内特的论文无懈可击,只是和权威相敌对。

欧斯卡问莉萨:

“皇家学会怎么说?”

她像是叹气似地轻呼一口气,回答:

“内容尽是已知的,很难说有的新发现。因此,不足以发表在会刊【transaction】上。”

这不可能。莉萨算出了地球与遥远恒星之间的距离。虽然确实并非史无前例的研究,但那精度能排第一,研究方法中也有创新的点子,毫无疑问是值得向世间发表的论文。

“天棓四(Eltanin)※23的部分,或许应该删掉。”

※此处原文“ラスタバン(Rastaban)”,天棓三,但下文的天龙座γ星是天棓四,与胡克有关的恒星也是天棓四,而天棓三是天龙座β星。此处疑为作者笔误。

欧斯卡摇头否定。

“这想法不合乎自然哲学啊(その考え方は、科学的ではないよ)。”

如今皇家学会最有权威的是名为罗伯特·胡克的男子。胡克是有时代代表性的学者之一,欧斯卡也尊敬他的成就。但由于他因学术上的矛盾而与牛顿敌对。

胡克在其著作《显微图谱》中,算出了地球与天棓四——天龙座γ星之间的距离。但那数字与康·索内特的论文中的结果相去甚远。只要看论文,谁都会知道是胡克有误。欧斯卡估计他因此又想找剑桥的碴,如若不然,也就不会用“内容尽是已知的”这样含糊的否定。如果康·索内特的论文有瑕疵,那就应该具体地指出那瑕疵的部分。

欧斯卡很气恼。自然哲学家在自然哲学领域采取并不自然哲学的态度,这件事不可原谅。莉萨像是要平息他的怒意,平静地说:

“这次的事情很遗憾,不过嘛,没办法。又不至于有什么会让我们的论文消失。”

“那基本上是你自己的论文。”

“计算基本是你做的。”

“那些是很简单的计算,只不过凑巧是我动手算而已。”

“能说那很简单的,也就只有牛顿老师和你了。”

“总之……”欧斯卡强行拉回话题,“论文要面世才有它真正的价值。”

“你明明是牛顿老师的信奉者,思想上却很奥尔登堡(Oldenburg)呢。”

这话着实激起了欧斯卡的复杂情绪,不过他知道莉萨没有任何恶意。而且原本欧斯卡就曾自己说过“我认为的两个天才”就是牛顿和奥尔登堡。

欧斯卡勉强笑着回答:

“那,我成为你的奥尔登堡吧。康·索内特的论文一定得面世。”

“什么呀。你是说要成为期刊发行人吗?”

亨利·奥尔登堡(Henry Oldenburg)在很多方面都有贡献,但本质上在于“在英格兰为学者们构筑情报网”。说到底,秘密主义者牛顿的研究之所以能够面世,就是因为奥尔登堡使尽办法笼络才总算取得了公开的许可。若非如此,牛顿可能就会在剑桥外不为人知,他那些显露压倒性才能并且最前沿的论文可能会在谁都没能看到的情况下就被他抱进棺材里。

康·索内特的论文所投的会刊【Transactions】※24也是奥尔登堡出资打造的。他在亡故之前最后一刻也依然担任着该期刊的责任编辑。他的死是八年前的事——如果他还在世,应该不会轻视康·索内特的论文。

※全称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被译为《哲学会刊》/《哲学汇刊》/《自然科学会报》。

真正的天才应该是说像牛顿这样的人吧。但要是没有奥尔登堡这样的杰出人物,自然哲学的历史就无法垒筑。乍现的天才只会作为天才死去,其资料将散佚而无法传世。因此欧斯卡将奥尔登堡视作仅次于牛顿的人物——或者说是近乎同等的人物——来尊敬。

“我也不是打算成为真正的奥尔登堡哇,”就像无论再怎么憧憬也成不了真正的牛顿一样,“要办期刊的话,不够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首先还是让皇家学会认同康·索内特吧。”

“要写抗议信吗?”

“他们不会认真看吧。听从他们的就行了。既然说内容尽是已知的,那再写篇全新的论文就行了。”

莉萨算出了地球与恒星之间的距离。

然而那只能算是她研究的起点。

“下回,证明周年视差吧。”

如果能成功,那将是前无古人的论人。

莉萨一下子吸了口气,不过最后无所畏惧地笑了起来。

“嗯,毕竟那原本就是我的研究课题【main theme】。”

在如今的自然哲学界,地动说获得压倒性的支持,即认为地球在自转的同时绕着太阳公转。这可以说已经几乎成为常识,但另一方面,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

周年视差就是有望成为地动说证据的假说。

太阳与其他恒星——假设恒星A,这两个天体之间的距离一般是固定的。不过,地球与恒星A之间的距离则并非如此。如果地动说属实,由于地球在太阳周围来回运动,那每天与恒星的距离也应该是变化的。从地球上的观测者看来,夜空中恒星A每天的位置都略有变化,一年下来的运动轨迹应该正好画了个圆。这就是周年视差。

目前之所以没能观测到周年视差,是因为与太阳和其他恒星的距离相比,地球的公转轨道太小了。地球上所能观测到的周年视差预计在极其微小的范围内,现在的技术还无法观测。

但莉萨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收集了众天文台多如繁星的数据,持续测算恒星间的详细距离。

阿兹·塔尔斯的研究,以及周年视差的观测。

欧斯卡带着这两个难题,一个劲儿地思考了近一个月。

到了八月的某天,他盯着飞在空中的石头看,数不胜数的石头。

学生们集中在学院中庭,向三十码远的地面上画的小圆圈投掷石子。每人十投,石子落到圆里得一分,最高得分者将获赠品质优秀的意大利葡萄酒。

主办这个活动的是欧斯卡自己。他记下每个石子的落点数据,并抚摸着脖子上的绷带。由于伤痕会吸引旁人视线,所以他又缠上了绷带,但这段时间热得不得了,浸着汗水的皮肤有点痒。

站在一旁的阿兹说:

“看起来很开心嘛。”

欧斯卡板着脸回答:

“当然开心,开心得很。”

毕竟只需要烦恼与这世界的未知战斗,而不是杀人的方法或骗人的方法。

“这活动是为了什么?”

“实验,很简单的实验。”

“这是为了了解我还是为了正确测算星星的位置?”

“都是。”

这回答听起来很不诚恳吧。

欧斯卡在录石头落点的数据,并同时烦恼是否该稍微再作仔细说明。不过这时候,阿兹转变了话题。

“看过报纸【The Gazette※25】了吗?伦敦很不安定。”

※ The Gazette:《伦敦宪报》,自一六六五年十一月七日开始刊行,是英国政府及英国主要的官方传播媒体之一。

欧斯卡点头。

上个月——七月,蒙茅斯公爵被捕,未经审判就被斩首了。因此,英格兰的内乱姑且结束了。

问题在那之后。现任国王詹姆斯从这次的内乱中感到强大的危机感,开始组建强大的常备军。议会对着强硬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双方的关系濒临恶化。

再加上内乱在军队内也留下了祸根。讨伐叛军的功臣,论谁看来都该是丘吉尔将军,但现任国王继续提拔他信任的法弗舍姆伯爵。法弗舍姆伯爵作为司令,很迟才抵达战场,可以说基本没有参加战斗,然而他获得嘉德勋章※26,而丘吉尔将军则只是在军队内的地位提升了一点。现任国王一直在内外树敌。

※ 嘉德勋章:英国荣誉体系中级别最高的骑士勋章。

阿兹继续说:

“国王排斥清教的倾向越发加重了吧。民怨会积聚,你再次上战场的日子又要接近了?”

“下回就会逃,我已经很讨厌战争了。”

哐的一声,中庭传来高亢的声音,是投出的石子正好砸到了草坪上的石头。

阿兹的注意力似乎再次回到中庭。

“所以?这活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欧斯卡指向中庭里画着的那个圆的位置。

“我想找出根据无数石头落点计算那圆位置的方法。”

“嗯?”

“换句话说,是在验证一个劲儿地收集错误数据能否导向唯一正确的实数。”

“这种事情,可能吗?”

“如果石头的落点以目标为中心完全随机分布,那取平均值可以推算出目标的位置。石头落点数据越多,精度就越高。”

“有点理解了,不过……”

“嗯。完全随机分布恐怕是错的,肯定会产生什么偏差。我的目标是,确立一种仅仅利用大量的数据就能纠正各种失败的数学方法——我将这命名为‘差错定理’。”

虽说如此,在欧斯卡脑中,那还只是假说的程度,取名为定理还太早。不过他打算终有一天要为那名字总结出相应的算式。

阿兹笑道:

“很棒啊。我就完全不明白。”

“我有在做傻事的自觉。”

牛顿——或者说正经的学者们,是根据观测到的事实计算数字。然而欧斯卡的目标则可谓与之相反。通过收集大量错误的数字,算出事实的近似值。

“例如,天文台不可能立马就提高观测精度吧?但我考虑的是,一个劲儿地积累错误数据,分析倾向,应该就能得出接近正确的数据。”

他的目标是是算出数学意义上99%正确的数据。自然哲学家基本相信99%概率就是正确的,99%的确信。

欧斯卡认为这才是与未知战斗的方法。但另一方面,也有对自己的疑惑。

——从一开始就放弃100%的计算,是正确的吗?

数学难道不是为了导出唯一且严密的正解吗?

一个学生投出的石子落在了圆中央,周围掀起欢呼声。人们无视散落一旁的失败,仅仅祝福那唯一的正解。

阿兹喃喃道;

“你对于周年视察的观测好像很执着哇。”

“算是吧。”

不过这无疑也是对阿兹·塔尔斯研究的一环。

而且,准确来说,欧斯卡所执着的并非周年视差,而是莉萨·梅杰。

欧斯卡了解到莉萨的研究,是去年的事情。

自相遇以来已有四年——由于感觉两人已经很要好了,所以在欧斯卡看来知晓得太晚。她似乎对于作为女性突破学问道路抱有羞愧感,所以一直对她自己的研究秘而不宣。若没有具体的契机,欧斯卡或许至今也不知道这件事。

去年,有一位来客造访剑桥。

埃德蒙·哈雷,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天文学家。他的目的是来与牛顿讨论两年前——一六八二年观测到的彗星。这颗彗星欧斯卡也看到了,是一颗美丽但也让人莫名感到不祥的硕大彗星。

哈雷向牛顿这样问道:

“在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例的引力影响下,有可能准确计算出物体的运动——即彗星的轨道吗?”

牛顿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已经在计算了,那轨道是个椭圆。”

哈雷似乎相当惊讶。观摩两人讨论的欧斯卡从他的表情变化就可以看出来。

“我想请教一下,那会是怎样的公式?”

“并不怎么复杂。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就再计算给你吧。”

“还请务必……”

“啊对了,”牛顿环顾教室,目光停留在欧斯卡身上,“你也一起计算看看吧——准确算出两年前观测的彗星会在多少年后再次接近地球。”

哈雷扬起声音: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欧斯卡内心也想着完全相同的事情——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然而老师平静地开始了下一个议题。

牛顿给哈雷的回复在剑桥成了一大话题。

而那非要说的话是消极的话题。

——那个怪人好像预言了下次彗星会来的日期。

多半的学生们认为详细的彗星轨道计算是不可能的。而且再加上牛顿的讲课难度过高,所以学生们都望而生畏。“那怪人总是在课上讲连自己都不懂的事情”这种话,欧斯卡也时常听到。

不过,在欧斯卡看来,他们的话从根本上就错了。

——艾萨克·牛顿只讲自己能理解的课。

所以他才能够连不理解的部分也能理论性地说明“为什么不理解”。

看来,哈雷在见牛顿之前就向皇家学会的罗伯特·胡克提出过一模一样的问题——有可能计算彗星的轨道吗?

胡克回答说“可以”,并且和牛顿一样说改天呈上计算。但无论过去多久,胡克的计算也没来。

胡克肯定也认为其实有可能计算出来吧,应该是根据既往的经验,直觉上这么认为的。但没有实际用算式算过。

罗伯特·胡克——或者说如今的多数自然哲学家都不擅长计算。他们的直觉特别好,经常说中事物的本质,通过实验证明其中一部分,然而,不会通过计算按步骤证明事物。

牛顿则相反。他把自己的思考转化成算式这一最为逻辑化的语言,但多数人无法理解那语言。欧斯卡对此感到不甘,认为牛顿在学术方面的诚实遭到了蔑视。

很久以前,例如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时代起,自然哲学的主流就是罗伯特·胡克一派的,说着非常像模像样的话,只通过实验证明构造中特别简单的一部分,整体则在“大致就是这样”的感觉范围里。

而牛顿将自己所思考的一切通过算式表现出来,只说能够证明的事情,在理论逻辑上很公平,并不跳跃。他的本质并非提出了万有引力,而在于以数字建模,在法则层面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多数的人们只注意到眼前——万有引力的设想。牛顿给那些学生们的讲课是空虚的,因为他再怎么诚实地用数字讲述也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欧斯卡想成为能够理解牛顿的人,因此他认真对待老师给出的课题,默默地计算彗星轨道。但为此需要准确的天文数据以及与天文学相关的知识,而向欧斯卡提供这些的就是莉萨·梅杰。

在与星象相关的知识方面她非常出众——欧斯卡以前就不自觉地注意到这点了,但认知程度仅限于她应该很喜欢天文学。而她所提供的数据过于丰富了。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给天文台寄出过信件,但好像没有收到期待的回复,据说连有回复的都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凭一己之力持续收集着天文数据。那些数据是剑桥的图书馆所拥有的一切、会刊【transaction】上所刊载的一切,以及她自己每晚测算的大量星空数据。

莉萨也的确意识到这藏不住了吧。

——我在研究恒星之间的距离。

她如此说道。

——或者更应该说,通过恒星之间的距离,做与我们这颗星球相关的研究。

欧斯卡了解到“周年视差”这个词,也就是在那时候。

两人夜以继日潜心证明彗星轨道的日子,欧斯卡难以忘怀。

莉萨具有 渊博的知识、想法,以及对研究课题近乎病态的执着。而她完全信赖欧斯卡在数学方面的能力。两人的知识与技能融会贯通,朝着同一个方向奋进。那是欧斯卡从未感受到的快意,与全能感不同,那是两人仿佛编织在同一规则中的安心感,两人互为相邻的齿轮,单独一个都无法充分工作,而二者一起则能驱动巨大的机械。就像算式中的数字们那样,是有机且幸福的联系。

而当两人的算式抵达一个解时,莉萨说:

“还记得你一开始向我搭话的时候吗?”

记得——欧斯卡答道。

——开普勒这个人究竟是做过什么的?

如今,他很明白这个问题是有多蠢。

“一六零七年,开普勒留下了某个彗星的观测记录。”

根据莉萨说出的这个年份,欧斯卡就知道她打算说什么了。

欧斯卡作出回应:

“那个彗星的轨道是细长的椭圆形,每隔大概七十五年接近地球,上回被观测到是在两年前——一六八二年。”

就是牛顿要求计算轨道的那颗彗星。

莉萨笑了起来。明明平时都不怎么笑的,但笑得很美。

“你的算式说明我们仰望的彗星和开普勒仰望的彗星是同一颗。”

那并不是奇迹。

只是很自然的现象,就像其他一切物质一样,只是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例的引力影响下,天体的运动。

尽管如此,欧斯卡也还是有点感觉快要哭出来了——这世界的规则多么美妙,我们被编织在多么美妙的事物里呀。

欧斯卡扬起声音告诉莉萨:

“下次最接近的时候预计是一七五七年,不过严格来说,或许是在那下一年的年初。毕竟这彗星的公转周期比七十五年还要长一些。”

“嗯,我们还能再与那颗星再会吗?”

“谁知道呢。”届时,欧斯卡和莉萨都年过九旬了,需要很长寿才行,“不过,会有人校对这个算式的答案,会有活到那个时代的人仰望天空。”

那是很美好的事情。

与莉萨共同推导出来的算式如果是完美的,就会很美好;而即使有人找出了谬误,那也是同样美好。

这在科学史上很寻常,却又是前所未有的美好。

欧斯卡总结了证明彗星轨道的论文,提交给大学,但受理需要接受一个条件。

——从研究者的名字中剔除莉萨·梅杰。

但欧斯卡独自一人是无法完成这个计算的。

“因此,我们的证明就这样埋没在暗处了。”欧斯卡说,“对你感到很抱歉。”

莉萨愣愣地回应道:

“傻不傻呀,明明只写你的名字就行了。”

“我也觉得这是个世纪大发现的话,会很苦恼,但,只是计算轨道的话,牛顿老师早就知道那方法了。”

因此,两人的算式是否为世间所认同,只不过是名誉的问题。而既然只关乎名誉,那就有必要拘泥于莉萨的名字。奥尔登堡也绝不会轻视研究者的名字。

“而且我们的计算受到了牛顿老师的夸奖。”

“是吗,怎么说的?”

“方法非常老套,证明过程繁杂得很。”

“那是夸奖吗?”

“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夸奖了,因为老师教了我新的计算方法。”

欧斯卡因此从牛顿那边学到了流数法。欧斯卡认为运用几何学构建的证明美得酣畅淋漓,重组出了简化的算式,对此深受感动。

——流数法会改变数学。

又或者说,会改变自然哲学本身。欧斯卡如此确信。

“所以我已经得到的足够的回报。然后就是你的了,我想送你什么礼物作回报,有什么我能办到的吗?”

“那……”莉萨踌躇着,说,“能不能把你名字借我?”

借个名字轻而易举。

但欧斯卡不太想这么做。因为若是莉萨用欧斯卡·韦尔斯的名义进行研究,那成果就不属于她了。

“如果,愿意的话,我们要不取个新的名字吧?”

康·索内特就这样在剑桥诞生了。

自这时起,欧斯卡就以将莉萨·梅杰的名字载入科学史册为目标。

受到牛顿关于彗星轨道的计算,哈雷似乎深受感动。

他提议让牛顿的计算面世,牛顿丝毫也不点头同意——自从奥尔登堡死后,他又变回了一直以来的秘密主义者——哈雷坚持不懈地与牛顿商量。

就这样,牛顿开始执笔创作的,就是《原理》。

牛顿在那本书里,不仅写了彗星的轨道,还打算定义一切力学的根本。只不过,将阿兹·塔尔斯的存在排除在外了。

慢慢地从错误的数字群中导出唯一的正确实数。

自从欧斯卡设想出这个方法并命名为“差错定理”以来,经过了两个月,英格兰迅速进入深秋,不久就要迎来昏暗的冬季。

欧斯卡继续专心致志地计算。虽然根据投石落点算出目标点的计算并不太难就解决了,但将同样的想法应用于天文台的数据却非常困难。要处理的数字量过于庞大,精度也参差不齐。他日复一日地反复进行细致的计算,从数字的排列中推导规律。

——回馈是有的。

基于反复对众多数字的取平均值以及分门别类,天文观测数据确实提高了精度。

欧斯卡已经确信这数学方法很有前景。

——具体的成果也已经看得见了。

天文方面的“差错定理”可以说已经成型了。

从天文台获取的数据,其差错有着明确的倾向,修正那倾向的算式也逐渐确定下来。

首先,观测者角度看出现于天空低处的天体很容易产生误差。这数据很明显,能想象是由于光经过大气折射导致的,但欧斯卡并不是寻求“弄清原因”,姑且将实际现象排除在思考之外,只着眼于数字。

其次,视季节不同,数据也会存在有意差※27。不知何故,春季的星会有全天向南偏的误差,秋季的则向北。具体而言,三月观测的星空最偏南,九月观测的星空最偏北。

※ 有意差:统计学上的概念,指非偶然的差异。另外,统计学上的有意结果是判断假说是否可信的重要指标。

再加上,不同天文台自己也各有不同的误差倾向,估计是基于所使用的望远镜性能差异吧。例如,若是将开普勒式的和牛顿式望远镜的观测数据区分开来看数字,就会发现明显的倾向差异。

欧斯卡构建的“差错定理”能修正这些观测的误差。

但对于周年视差来说还不够。

这方法原本就不是以100%的完全修正为目标,只能说是“天体A的位置有五成概率在这个范围内,稍微扩大一点范围的话就有九成概率”这种程度,往往还有误差存在。而周年视差也在这余下的误差范围内。

不够,不够啊,精度不够。在这广袤的宇宙中因地球公转轨道这一过于渺小的原因而产生的周年视差,要想将其当作有意数字而非误差的话……

欧斯卡叹气承认。

——果然,只能提高观测本身的精度。

那等同于宣告失败。毕竟,欧斯卡的目标是通过数学确立跨越观测技术问题的方法。

桌子被纸所淹没,欧斯卡望着那些苹果种子一样小的数字组成的数字群。

无法抵达目标的数字们,那仿佛就是自己的象征,仿佛就像是憧憬着牛顿这样的天才而又明知绝对成不了牛顿的欧斯卡。

——唉,也没什么好悲观的。

欧斯卡劝说自己。学问就是会经历反复的失败。因此,无论错多少次也要做,相信那错误总有一天会与有意义的实数相联系。换句话说,是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经得起实用的“差错定理”。

——好了,整理数据吧。

为了以自然哲学家的身份,向共同研究者报告自己的失败。

当晚,艾萨克·牛顿在研究室里接待了怪物。

阿兹·塔尔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起来像是很悠闲。为了采集血液而在他手腕割开的伤口已经不见踪迹。牛顿将他血液与一些化学药品相混合,以确认性质。然而没有新的发现。都不过是对已知的再确认。

怪物说:

“还请爱惜身体,可以看出你肉体的衰弱。”

牛顿盯着烧瓶,勉强露出微笑。

“谢谢。不过,毕竟还有研究。”

“只要你钻研自然哲学,我就爱着你。不过炼金术不行,那经常用到水银,而那毒性你应该很了解吧?”

“但它和你的血很像。”

水银是唯一一种在常温下呈液态的金属,密度很大,容易与其他金属制成合金。

——如果,没有遇到阿兹·塔尔斯……

牛顿这样想道——这房间里应该就不会造起炼金术实验用的火炉吧。

阿兹·塔尔斯这一存在超出了自然哲学的范畴。如果有什么学问能对这个怪物给出答案,那就是炼金术与神学了吧。牛顿直挺挺坐在附近的椅子上,注视着人类外形的怪物。

“早在十年前,我就梳理好准备写《原理》了。”

“嗯,一定是这样吧。”

“但那东西,不太想写了。”

“世人都传言说牛顿是秘密主义者。”

“那原因就是你呀,没有学者会让不完全的理论面世。”

“是吗?”阿兹歪了歪头,“至今为止有很多自然哲学家谈论着不完全的理论,有些甚至接近妄想的程度。能够容许这些——换句话说带着幻想,难道不是你们人类的特性吗?”

“不,我不承认那是自然哲学的态度。”

因此,在英格兰——不,在欧洲全境,大概都没有正经的学者,大多数是缺乏理论思考的冒牌货。

牛顿意识到自己内心突然间汹涌着剧烈的愤怒。近些年来他越来越难把控自己的情绪了。正如阿兹·塔尔斯所言,水银对人体有害,据说甚至有可能侵蚀精神。然而又不能停下研究的脚步。

牛顿将愤怒与水杯中的水一同咽下去,继续说:

“罗伯特·胡克说他自己才是万有引力的发现者。真是荒唐。”

“他比你更早谈论类似的理论不也是事实吗?”

“那是他很早以前谈论的、什么数字依据都没有的妄想。自称学者的家伙尽是这幅样子。混淆眼前的现象和妄想,想尽办法说服自己。然而真正的自然哲学与这相反,必须只凭理论述说一切才行。”

“德国的莱布尼茨好像有这样的感觉。”

“他倒是还好,了解数字,但对神学的理解不够。唉,不够啊。至少,他不知道你。”

在不知道阿兹·塔尔斯的情况下谈论上帝是没有意义的。同理,这样谈论自然哲学也是无意义的。莱布尼茨还停留在单纯的物理原理【Principia】内侧。若满足于表层视野看到的世界,真理之门是不会敞开的。

怪物寂寥地笑了起来:

“亲手写出《原理》的你,却是最不相信《原理》的。”

“那里面没有错误。只是,不够,有你这一存在……”

“那为什么决定写《原理》?”

“为什么呢,”牛顿苦笑道,“我好像已经快要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性了。所以这或许是总结思考的最好时机。而且,某个学生总是向我热心谈论奥尔登堡的成就。”

“欧斯卡·韦尔斯?”

“嗯。”

“你如何评价他?”

牛顿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对于他的评价,并不好定。

“这个夏天,我给那个学生布置了功课。”

“那道计算,我也在边上看着。”

“我花了五十行证明出来的,他用三十七行就解决了。如果算式是一种语言,那么能用那语言说出最动人话语的就是他了吧。”

“那可真棒。要是对他这么说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牛顿将怪物的血滴到了火炉上的铁锅中——没有变化。高温加热他的血液甚至也不会有水分蒸发。牛顿确认那结果,轻轻摇头。

“不过,作为学者还有所欠缺。”

欧斯卡·韦尔斯对于数学有罕见的敏锐度,但没有融进他自己的研究里。听说他现在还在给其他人的研究帮忙。

他说着想成为学者,看起来却又很乐于处在助手的位置。这很愚蠢。他所尊敬的奥尔登堡确实是很有天赋的助手,并非为一个学者而服务,而是为全英格兰的自然哲学家服务的特殊助手。那本身是很美好的事情,但并非自然哲学家需要做的工作。

牛顿说:

“注意力被他人的才能吸引,那他作为学者还不完全够格。”

“欧斯卡应该脱离奥尔登堡那样的价值观,必须坚持像你那样的态度,这样吗?”

“他要成为真正的学者的话那是的。欧斯卡的情况如何了?”

“好像在热衷于观测周年视差现象。”

“关于你这个谜呢?”

“谁知道呢。他说得倒好像那个研究也是解开我这个谜题的手段……”怪物略微垂下了头,感伤地微笑起来,“总之,天文很好,是我也特别迷恋的领域。”

“欧斯卡痛苦吗?”

“怎么说呢,在我看来,他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这样不行。对于饮尽榨竭人类所积累的一切理论体系的怪物——吸血鬼,知道这一存在而不为之苦恼的学者,不是真正的学者。

牛顿稍稍沮丧起来,叹了口气。

“他有成为你主人的特质吗?”

对于牛顿而言,这个怪物是未知的,近乎完全未知。

但也有少数明白的事情。在把他作为一个现象解读时,发现存在明确的特性。

——这个怪物在寻求主人。

非常渴望替什么人效力。

牛顿知道自己曾是这个怪物主人的候选者,但他在某些方面不够充分。而阿兹·塔尔斯将新的主人候选者选定为欧斯卡。

怪物微笑起来,完全像是人类一样。

“他在战场上,看到了我的血。”

“哦?”

“然后他笑了起来,好像确实很开心。遇到与自然哲学常识截然相反的怪物,第一反应是笑起来的自然哲学家,就我所知只有他和另一个人。”

牛顿心想:

——如果那是成为这个怪物主人的资格,那我确实不够格。

阿兹·塔尔斯即诅咒,是在愚直地以真理为目标的人类面前出现的理论漏洞,这漏洞致命到没有修缮的余地。

对于这种事情,不可能笑得出来。

莉萨·梅杰看上去似乎生气了。

她昂着头,指着欧斯卡递过来的算式说道:

“你看了这些数字难道什么感想也没有?”

“虽然不是什么感想也没有……”

“那,你怎么想?”

欧斯卡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一行行数字,这些他多数已经看厌了。他认为这里面应该没有计算错误,算式的组成也没有哪些是无用之处,字迹虽然不怎么样,但也不是让人看不懂的程度。

欧斯卡瑟瑟缩缩地回答道:

“姑且还算努力了吧。”

这计算量堪称庞大,虽然自己动手算的并没有这样感觉,但换作是其他人算的,那自己或许会带有“干得不错嘛”这样的感想吧。

“姑且?”莉萨扬起了声音,会听到她拉大嗓门,恐怕还是这五年来的首次,“不是什么姑且!这样的数据,无论在大学还是在皇家天文台※28——哪怕是在这整个世界上,都没有!”

※ 皇家天文台:即格林尼治天文台。

莉萨突然伸手揪住欧斯卡的脖根。

她就这样把欧斯卡拉过来,在他面前喊道:

“别迷迷糊糊的,快想一想,为什么所有观测数据在各个季节会产生一致的南北误差!”

“不,可我想的是,‘误差定理’的目的是排除臆测、顶多修正数字上的波动……”

“总之,快点思考!我想要早点共享这份激动!”

这姑娘在激动的时候有乱吼乱叫的习惯吗?即使他们关系很好,但也还是有不知道的事情。

欧斯卡无奈地作答——回答关于观测数据在各个季节会产生南北误差的原因。

“很遗憾,没法证明周年视差。因为偏差的方向与假说不同,而且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的星都同样会产生误差。更何况变化的值太大了。”

“嗯,还有呢?”

“大致想到的原因有两个。或者是因为现有技术制作的望远镜多数有着同样的问题,不然就是我写的算式有误。”

“还有更让人激动的答案的,放心。还有呢?”

欧斯卡悄悄在内心叹气——将来莉萨·梅杰要是站上讲台教书,学生们恐怕会很辛苦吧。

“老师,我完全不知道,还请教教我。”

“说真的吗?”

“我一直是认真学习的态度的。”

“想起来了,”莉萨深深地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气,“你毕竟是连开普勒都不知道就把天体运动转换成算式的异类【oddity】。”

“我现在好歹也是知道开普勒了的呀。”

这五年间,还是成长了不少的。这其中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莉萨。

她总算把手从欧斯卡的脖根拿开,大概是愕然占据了愤怒——倒应该说是激动——的上风吧,她用较为平静的声音说:

“这些数字明确说明了光行差。”

“那是什么?”

“也就是……”

莉萨作了如下说明。

假设在无风的雨天驾驶马车,雨水其实是垂直朝下滴落的,但坐在马车的人看去是斜向自己滴落的。因此,如果问那个人“刚才你遇到的雨从哪里降下来的?”,那他就应该会斜斜地指向前方的天空。恒星也会有同样的现象——人们是这样预想的。换句话说,在观测者移动的情况下,恒星的方位看起来会是偏向前方的。

欧斯卡在头脑里咀嚼着她的说明,皱起眉头。

“不,不过,这可能吗?”

“可能吧。物理上来看是会这样。”

“光行差?这现象倒是能理解,不过,光太快了啊,观测者除非也很快地移动,否则观测不了。而且这种情况下的观测者——天文台是不会移动的。”

“不,在移动的,而且很快。”

莉萨如此断言,带着强烈的确信。

欧斯卡于是才总算意识到——不可能动的天文台的移动。

“地球的运动?”

自转——不,随季节变化的应该是公转。无论是天文台还是其他地面上的一切,都因地球公转而相对于群星作高速移动。

莉萨怒气未消,她看似闷闷不乐地说:

“所以我才这么激动到脸都红了。知道吗?你的算式是人类有史以来对地动说的首次证明。”

欧斯卡不禁低喃:

“好厉害。”

如今欧斯卡自认为已经拥有不少天文知识了,算是比剑桥平均水平还多了吧。即便如此,也还是不知道光行差这个词。即使理解地球的公转,但没有想象过那现象会影响光看上去的样子。

他想起阿兹·塔尔斯让他看到的西边升起的夕阳。知道之后再去想,就觉得是很自然的现象。但欧斯卡并不知道这些,比不上真正的天才。

而莉萨·梅杰一看欧斯卡的算式,立即就理解了那本质意义——在理解到这一点时,欧斯卡注意到自己心脏像是停住了跳动。真的厉害,就在刚才,就在眼前,发生了很厉害的事情,仿佛就像是亲眼看到了恒星大爆炸。

欧斯卡不禁抓住莉萨的双肩。

“天才啊你!莉萨·梅杰这个名字果然得在科学史上留名才行!”

真的,真的!

真材实料的才能得在历史上留名。这才是所谓自然哲学的本质。无数挥空的手之中,将设法攥到手的一把砂砾积累起来堆成巨大的山,就是所谓学问的本质。

莉萨像是惊讶地僵直了身子。

她略微垂下头,瞪视一般看向欧斯卡。

“还在说这种话?厉害的是你吧?”

“哪里?”

“我只是知道光行差这个词,只是凑巧比你多一点知识,但你,真是莫名其妙——哎哎,你用我意想不到的方式,连望远镜都不用看就修正了观测数据,而且光在纸上就完成了伟大的证明。”

“我什么也没证明,纯粹就是做了计算。”

“所以说……”

莉萨像是又要嚷嚷着什么了。

她扬起脸,近距离盯着欧斯卡。欧斯卡这才想起自己抓着她的肩膀。

“啊啊,抱歉。”

欧斯卡慌忙把手从那瘦弱的肩膀上挪开。

她继续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说:

“唉,算了。不管是谁留名,这个证明的价值都不会变。”

“毕竟论文的笔者已经定好了。”

莉萨总算露出微微的笑容。

“嗯。可以的话,能握个手吗?”

“当然,乐意至极。”

就这样,康·索内特这个剑桥的无名学者,在世间第一个抓住了地动说的证据。

然而,那论文没能写出来。

就在欧斯卡·韦尔斯与莉萨·梅杰商量论文的方向时,他收到了一封信。

以卡尔文·查普曼的名义所写的那封信上,传达了发生在托基的领地人民叛乱的消息。

——出面劝说的艾莉森大人被抓走了,至今未归。

信上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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