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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话 月圆之夜

从剑桥到托基的路程,策马疾驰也还是耗费了六日。

欧斯卡和阿兹一起抵达义父的乡村别墅时,卡尔文露出面带倦容的笑脸出来迎接。他问:

“伤亡情况怎么样?”

“实际损失情况不多,”卡尔文背转过去,快步走进屋内,“农民们围住了这座宅邸,射出了好几支火矢,其中一支烧得很厉害,把客房的屋顶烧出了个洞。就这些。”

欧斯卡用肢体动作指示阿兹在门厅的沙发上等着,自己跟在卡尔文后面继续问道:

“对面多少人?”

“估计有五十个左右。”

“死人了吗?”

“没。双方都没。”

“要求是什么?”

“只有一个,说是想找地方与您谈话。”

“我?为什么?”

“不知道。那叛乱很沉默,唉。”

“那,艾莉森大人呢?”

“还是没回来。”

尽是莫名其妙的事情。

托基是治安良好的领地,鲁宾逊·韦尔斯——尽管王室以及一部分贵族对他望而生畏——深受领地人民的敬爱。大部分的叛乱,原因也就是暴政吧,但托基的税很低,毕竟作为巨商的义父使不依赖领地的收益也不会陷入生活困顿的境地。

走在走廊上的卡尔文背对着欧斯卡苦笑道:

“要是说商船上的奴隶们拿到了武器的话,倒还能理解。如果他们是对于在托基的生活不满,那就只有离开英格兰了。”

卡尔文在义父的房前停下脚步,重重地连续敲了两下门,他会敲好几下这扇门催主人回应的情况实属罕见。

好一会儿才听到很短又沙哑的回应。卡尔文打开了门。

义父坐在椅子上,好像在写信。他停下笔,瞪着看向进房来的欧斯卡。

“为什么回来了?”

欧斯卡暗自纳闷——不是你指示我回来的吗?

作出回应的是卡尔文。

“是我联系的。既然艾莉森大人被囚禁了,总不能拒绝对方的要求吧。”

“愚昧的考量。”义父简短地如此断言后,伴着高声的咳嗽继续道,“欧斯卡,回剑桥吧,这里没你的事。”

“可是……”欧斯卡条件反射地开口,“听说领地人民想要和我谈谈。那,还请准许我坐上那谈判桌。我一定会把艾莉森大人给您带回来。”

艾莉森是义父的爵位继承者。对于托基领地而言,一切以她的安全优先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再怎么好好处置叛乱,之后要是没有艾莉森,这片领地就会随着鲁宾逊·韦尔斯的寿命共同消亡。

然而义父摇头。

“要是因为叛乱就听他们的,那就又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吧。除了选择武力镇压之外别无他法。”

“这领地哪有什么武力呀?”

“武器和士兵都很便宜。”

“不,您不能买这些。毕竟在被国王盯着的情况下,拥有武力只会是一步坏棋。”

“有办法。”

义父这么说完,就不再继续讲了。

——这个人既然说有那就是有吧。

然而,唯独这次,不能这么简单作罢。

“如果谈及领地的未来,那艾莉森大人的人身安全才是第一位吧?应该并非不能接受和领地人民谈话的情况。”

“有替代方案。”

“是能用武力安全救出艾莉森大人吗?”

“不,给艾莉森死后准备的方案。”

在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时,欧斯卡感到眼冒金星,视野因冲动而白茫茫一片,欧斯卡吼道:

“别胡说了!只有这次无论你说什么,都要按我想的来!”

否定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不,正如托基勋爵所言,你不该上前线。”

不知何时,阿兹·塔尔斯站在房间入口。

义父看向那边。

“你是?”

“为这片领地提供最为迅速且强大战力的人——如何可以的话,还请借一步说话。”

义父冲着欧斯卡与卡尔文,说了句“退下”。

欧斯卡胡乱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卡尔文与义父之间意见有分歧。

卡尔文把艾莉森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应叛乱的领地人民要求而把欧斯卡叫了回来。然而义父打算对判断采取强硬的态度。如果是旁人之事,倒是能理解义父的考虑,但,由于关系到艾莉森的性命,情况就不一样了。这绝对不能接受。

倘若果真如此,欧斯卡想立即就跟领地的人们交涉。然而他之所以忍着焦躁待在屋里,是因为阿兹·塔尔斯。

——阿兹会为托基而战吗?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是欧斯卡能做的了。五十个农民根本不是阿兹的对手。他会毫不费力就带回艾莉森吧。欧斯卡要是冒冒失失出手,只会制造混乱,还可能反而让义姐处于危险的境地。

——我无能为力。

最近总是这样觉得。

不,这其实不仅限于最近。自从束手无策地看着母亲去世那时起,又或者是之前在荷兰过的贫困生活开始,欧斯卡就一直被无力感所困。能勉强安抚心灵的只有面对数字的时候。但现在连算些什么的心情也没有。

他想着艾莉森的事情。在母亲亡故之后的十五年间,欧斯卡当作家人倾注爱意的就只有她。欧斯卡不觉得鲁宾逊·韦尔斯是父亲。虽然他信任卡尔文,但和家人还是不一样。只有艾莉森像是真正的家人——欧斯卡至今还记得在母亲亡故时的悲伤,所以他绝不能让艾莉森死去。

就在射入窗户的光线中掺杂了夕阳的茜色时,欧斯卡听到了敲门声。回应之后门就开了,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显现出阿兹·塔尔斯的身影。

欧斯卡问他:

“聊了什么?”

“协力的提议。”

“父亲怎么说?”

“托基勋爵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阿兹走过欧斯卡所坐椅子的椅背,站在窗边,“这个领地的结局或者一个女性的安危,我都不感兴趣。只有一点,欧斯卡,只要你想,那我就为你而战。”

“为什么?”

纯粹对此感到疑问。

他明明没有任何理由追随欧斯卡。

“就如上次说的那样,我期待着怪物【我】的谜题被解开的时候。”

“既然这样,那你应该留在剑桥。”

剑桥至少有牛顿在。既然阿兹寻求真理,那没必要离开那个天才,特地跑到托基这样的乡下。

阿兹仍然望着窗外,露出了微笑。夕阳照射进来的锐利光线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孔更加突出了。

“像我这样的怪物,一生中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事情,那就是没能保护好一个学者。那是对你来说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住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和你很像的学者。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

阿兹说起过去的事情还是头一回。

“那个人要是能活下来,可以解开你的谜吗?”

“不知道。恐怕,很难,但应该会用比谁都更正确的方式去弄清楚怪物吧。”

“是怎样的人?”

“很聪慧的女性。她也有很好的数学天赋,是研究天体的。如果听说周年视差或光行差的事情,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女性吗?”

“很意外吗?”

欧斯卡想了一阵子,但没能想到有哪位女性天文学家。

“总之,那你果然还是应该待在剑桥。牛顿老师或者莉萨才是比我更优秀的学者吧?”

欧斯卡的房间位于二楼,通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麦田。阿兹看着夕阳照射下的那副景色,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优秀的学者,那还能再举好几个人的名字。艾萨克·牛顿可谓在其中也是非常突出的天才。不过,她还有另外两个特别的特质。而就我所知,只有你可能兼具那些特质。”

即使这样说,欧斯卡也还是不理解。能够超越那位牛顿的特质,他一个也想不出来。与数学相关的倒是姑且还是有些自信,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像创造出流数法的牛顿那样。

“我究竟是有什么样的特质?”

“目前还是不聊这个吧。”

“为什么?”

“我想就这样观察你,观察没有受到不必要思虑影响、率直照着自己想法行动的你。观察者的期望对实验带来的坏影响,你应该很清楚吧?”

欧斯卡无奈点头。研究者会无意识地让实验结果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扭曲。

窗边的阿兹转向欧斯卡。

“我寻求的是拥有三种特质的人。第一是诚实的学者,尤其是信奉自然哲学的学者。另外两个,还是秘密。”

想了解的事情有很多。

——连阿兹·塔尔斯都没能保护的女性,是谁呢?

那位女性究竟是陷入了多大的危机?她叫什么名字,又留下了怎样的研究?

但感觉这些疑问也包含在阿兹所说的“秘密”里面。因此欧斯卡提出了不同意义的疑问。

“如果我有那三种特质,那会怎样?”

阿兹离开窗边,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欧斯卡。

“我肯定会这样恳请你吧,”他在欧斯卡眼前停下脚步,单膝着地,优雅地低下头,“如果可以,能否成为这个讨人厌的怪物的王?”

王这个字听起来很夸张。但实际上,可能也并不是那么过度的形容。

“要是有你的协力,感觉甚至能成为真的王。”

“嗯,只要你有意。”

“我无意。真是的,比起这,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只是这样的话,现在就行。”

欧斯卡从以前就对阿兹感到一种爱,原本应该很可怕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没那么可怕,他想到了原因。

——阿兹·塔尔斯很悲伤。

拥有压倒性的力量、处于绝对位置的他却莫名悲伤,像是刚亡了母亲的孩子,也像是连怎么哭泣都不知道、一直在孤零零地站着。就如同母亲的死对于欧斯卡而言是持续存在的特殊伤口,他内心一定还萦绕着一位女性的死亡。

阿兹起身,突然一脸严肃。

“话说回来,欧斯卡,作为朋友,我有个忠告给你。”

“什么?”

“如果你希望,我就保护你;又或者如果你希望,我救出艾莉森大人也无妨。不过,很难兼顾。那么,应该选择尽力保护你的安全。”

欧斯卡皱起眉头。

他无法轻视阿兹说的话。然而更不可能对义姐弃之不顾。

“情况这么麻烦吗?”

“比你想象的麻烦得多。”

“怎么个样子?”

阿兹再度看向窗外。

“恐怕,敌人是五十个怪物【吸血鬼】。”

怪物,牛顿称之为吸血鬼。

据阿兹·塔尔斯说,这未知事物有两大类。

——完全的怪物【original】,以及,不完全的怪物【replica】。

original吸血鬼将自己的血给他人,就会制造replica吸血鬼。成为replica的人会不得不对original唯命是从。以往,欧斯卡听阿兹说“能够自由操纵得到他血之人的意识”,不过据说这是人在replica化的初期阶段。

replica吸血鬼的身体能力会有显著提高。力气很大、跑得很快、五官也都更灵敏。不过,这样的存在还被困在名为肉体的容器里,不能像阿兹那样自由变化姿态,而且当体内的重要器官——例如心脏受到巨大损伤时会死亡。

replica仅仅得到original的血就变得强大,特性也逐渐接近original。据说也有会变成形似蝙蝠的不祥之鸟,在空中飞的。不过,吸取original的血超过一定限度的replica最终会丧失意识,这样一来就连保持肉体形态都办不到,换句话说就是死亡。

其中,非常少见地会有对original的血表现出很强适应性的人,这适应者在大量摄取original的血时,会成为新的original。

original吸血鬼脱离于生命规律,其本质是血,肉体只不过是“那血集聚而成的形状”。 就像水不会毁坏,一滴滴细微的血才可谓是本体的那些家伙几乎无敌。据说唯一称得上original之死的,是被更强大的original摄取。

——多数情况下,越古老的吸血鬼,力量越强大。

阿兹如此说道。

——不过,估计已经没有比我更古老的吸血鬼了。因为那些或者互相残杀,或者自我放弃消失掉了。

欧斯卡是手腕上流着血听着这些话的,原因在于阿兹需要为战斗而备血。吸血鬼籍由吸食人血而暂时提高自己的能力。

放血疗法——割开肌肤放血,是用于各种疾病的寻常治疗方法。欧斯卡也曾经接受过几次这样的治疗,但割开自己的手腕还是不太愿意。第一遍的伤口很浅,结果割了两遍。

阿兹仔细地用绷带包扎欧斯卡手腕的伤口。欧斯卡看着那样子,问:

“有多少完全的【original】吸血鬼?”

“很少。就我所知,屈指可数。”

“不过,都很强吧?不会增加吗?”

“多数被我杀了。”

杀了。

感觉这是和阿兹很不相称的话语。

“为什么?”

“毕竟会有人死吧,要是大量的吸血鬼随意掠夺人血的话。”

“也就是说你是人类的同伴而非吸血鬼的?”

“有点不一样,”阿兹在结束包扎后轻抚绷带,在做确认的样子,“我只不过是追求解开怪物之谜的知性,对于一个个人的生死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对了,就好比,你尊重艾萨克·牛顿。”

“这倒是。”

“但他父亲不了解学问。只是拥有一些土地、连字都不会写的农夫。如果那男人在年幼的时候就死了,就没有牛顿诞生了。那么,为了保护未来的优秀学者,保护全人类会更高效。”

欧斯卡很明白他说的话。极其小概率发生的现象——这情况下,要想等待天才的诞生,那尽可能增加母数※29比较好。人类总数越多,就越能期待有更多天才诞生。

※ 母数:在统计学中指代样本总数。在生物学、医学等领域,母数可以用来表示总种群大小,从而更好地研究和掌握生物种群的动态变化和演化规律。

不过,阿兹的话对欧斯卡而言很稀奇。他就像是观察每年开花的植物那样,悠然地看着好几代人类的繁衍生息。

“你活了多久?”

“不清楚,了解到人类的历法是大概一千三百年前的事。”

真是超乎想象的数字。

一千三百年,以七十五年为分割的话,有十七又三分之一。

“根据我和莉萨的计算,应该有颗彗星每隔七十五年接近地球,上回最接近地球是三年前。”

“那怎么了?”

“下次最接近的时候应该是七十二年后,我估计活不了那么久吧。所以,你能验证我们的计算是否正确吗?”

“这样啊,”阿兹寂寥地微笑,“明白了。如果和计算的一致,那我就叫那是欧斯卡彗星。”

“谢谢。不过,康·索内特彗星更好。”

“那么就这样吧。”

阿兹咬破自己的中指指尖,流出血。他应该也能够按自己的意志裂开肌肤,不过还是经常这样模仿人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看上去多少像是对人类有所眷恋。

阿兹将流着血的指尖抵在墙上,绕了房间一圈。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绝对不能出这房间。”

“明白了。谢谢。”

“月亮到正南方时,一切应该就结束了。”

东边的天空已经出现了月亮,是看上去略显红色的满月。

那么我走了——阿兹说。

欧斯卡希望带回艾莉森,阿兹接受了这个选择。

距离阿兹离开宅邸,过了大概一个小时。

听到窗外嘈杂声似的声响,欧斯卡僵直了身子。不过那声音没有继续,估计是风吹树枝的声音吧。

多数佣人已经离开了宅邸。欧斯卡床上躺着义父,静静地发出呼吸声。欧斯卡和卡尔文面对面坐着,倒着咖啡喝。目前屋子里只有这三个人。

——五十个吸血鬼。

也就是说,有五十个托基领地的人变成了replica吸血鬼吧。这replica的发生简直就像是感染。既然如此,某处应该是有original吸血鬼。那吸血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直接照目前情况来看,对方的目的是我吧。

他们说希望和欧斯卡谈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卡尔文对陷入思考的欧斯卡说:

“非常抱歉,”他像是要加热咖啡杯似的,张着他那双大手捧着杯子,“我过于独断了,还想着只要您回来,鲁宾逊大人的想法应该就会改变。主人看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固执。”

卡尔文看向床。

欧斯卡也跟着看过去。

“我还以为父亲只爱姐姐大人呢。”

因此对于义父把治理领地优先于艾莉森的安危一事,他非常意外,这情感可以用失望来称呼。毕竟他觉得怪物一样的义父唯有“爱着艾莉森”这一点似乎姑且还留在人类范畴内。

卡尔文轻轻摇头。

“爱着的,爱得很深、很深。”

“但,那——”

“只可惜,对于鲁宾逊大人而言,艾莉森大人是亲人,而这位大人对于亲人过于严苛,就像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保护民众的英雄那样,就算牺牲您或我或艾莉森大人也要为民效力。”

“放弃与领地叛民的谈话,可不是为民效力的态度。”

“参与叛乱的就五十人,跟托基的五千人比起来是很小的一部分。要想以大多数的幸福为优先,就不应该给未来埋下危险的种子。”

“挺袒护义父的嘛。”

“只是毕竟一起很长时间了。”

可以稍微聊一下往事吗?——经卡尔文这么问,欧斯卡点头。反正,除了祈祷艾莉森平安无事之外也没什么能够做的。

“鲁宾逊大人是如何发家的,您知道吗?”

“贸易吧?往来于英格兰和西非、美洲新大陆之间的贸易。”

“那么,商品是?”

“听说什么都卖。”

“嗯,其中,最值钱的就是人。”

人——奴隶么。

那倒并不意外。在任何时代,最优秀的劳动力就是奴隶了。卡尔文继续说道:

“所谓的贸易,并非什么难事。把商品从丰富的地方运往稀缺的地方,另外就是由船里积攒的货物量决定收益。我们在船里装了非常多的奴隶。这样总肯定会有些人死掉,即使从不鞭笞他们,给他们定量食物,也还是会有人死。发现死掉的奴隶时,我们就会将其丢进海里,毕竟尸体周围会有疾病传染起来。”

“从数学角度考虑的话……”欧斯卡勉强寻找措辞,“尽量减少商品损失才会有更高的收益。还是别让奴隶死掉为好。”

这话有一半是谎言,或者说,是掺杂了欧斯卡愿望的推测。不根据数据计算就不知道确切情况,对一些损失视而不见,通过增加货物量来让利益最大化也是有可能的。

卡尔文微微点头,继续说道:

“有时候甚至会把还活着的奴隶丢弃掉,因为要是遭遇风暴,就不得不减轻船的重量,这种情况就会丢弃货物。奴隶与其他货物不同,经常会抵抗,但并非能随意活动身体的状态。唉,基本上都很顺利,风暴中就连惨叫也听不到。”

欧斯卡不再说话,目光落在咖啡杯上。

刚从荷兰来到英格兰的时候,他曾经在港口工作过。在那边也时常能看到奴隶,他们既是货物,也是劳动力。就连欧斯卡自己的处境也和奴隶没什么区别。

卡尔文的声音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他用干干的嗓音继续说:

“从某时起,鲁宾逊大人说每到晚上就有怨魂出现。他身体因此衰弱得很厉害,我也很担心。后来他结婚了,才稳定下来一些。同时,鲁宾逊大人开始说要买领地。他曾说,虽然在伦敦的咖啡店等地听朋友讲了建设港口城市的优势,但一度想做些并非杀人而是让更多人活下来的工作。那大概是真心话。”

“意思是,为了领地人们的未来,让姐姐大人这么一个人死掉也无所谓?”

“那是主人的正义所在吧。只要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民,他自己所拥有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献出去。”

“艾莉森大人不是父亲的所有物。”

“您知道的吧?这位大人把亲人当作自己一样对待,所以大家都崩溃了。”

这我可不管——欧斯卡在内心低语。

义父是怎样的想法,欧斯卡并不想知道。他绝对不能采取抛弃艾莉森的言行。

卡尔文又继续道:

“我对于二十年前伦敦的景象还记得很清楚,就是与因瘟疫而刚失去家人的鲁宾逊大人一同走过的伦敦。街道上没有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到处都画着红色十字架。”

欧斯卡听说过这事。

在伦敦,出现瘟疫的家庭,有义务在门上挂一英尺的十字架——上面写着:主啊,还请怜悯我们。

“当时,久违地又从鲁宾逊大人口中听到了怨魂的事情。这位大人似乎认为自己遇到的不幸全都是怨魂带来的。而唯有为民众效力是鲁宾逊大人获得饶恕的忏悔。”

卡尔文说完这些,缄默不语。

我才不管——欧斯卡又一次在内心低语。

即使在宁静的夜晚,竖起耳朵的话,还是能听到各种声音。

刮风的声音。房屋的嘎吱嘎吱声。虫鸣声。远处的犬吠。床上的义父浅浅地呼吸,偶尔发出咳嗽声。还有不明情况的许多声音。欧斯卡颤抖着一一听着这些声音,因为不知道可怕怪物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没法分辨。

不过,在听到那声音的一刻就立即明白了。

那是怪物们发出的脚步声。不像伦敦的杂乱足音,他们的脚步声很阴沉,也不像战场上步兵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稀稀疏疏的,并不统一,非要说的话,就像是清晨尚且犯困的学生们朝教室走来的脚步声。

“来了。”

欧斯卡不禁低喃。

从窗户眺望宅邸的前院,看到有几个男子。他们的身影,在欧斯卡看来只是普通的农夫,无论服装、表情都如此,男子们甚至还互相微微笑着。

那之后,传来巨响。虽是像炮击的声音,但更粗糙。那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

卡尔文低喃:

“玄关的门被毁了——这里,真的安全吗?”

“不清楚。不过,也只能相信了。”

“相信阿兹·塔尔斯?但,能说他不是那一边的吗?”

“如果阿兹想杀我们,那早就杀了。”

楼下传来的声音停住了。

卡尔文从椅子上起身,伸手拿来靠在墙上的火枪。

“最后别这么做,”欧斯卡说,“我不想用火药,如果房间里着火了,我们就没法待在这里。”

脚步声逼近。欧斯卡握紧小刀,那是为了给阿兹血而准备的刀。就凭这东西,不可能和吸血鬼搏斗,但要是手里不握着些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手抖。

哐、哐,房门被敲响。哐、哐,不断反复。

“欧斯卡大人……”

卡尔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但不再继续说了。有不同调的高音响起,门被撞飞了。

是刚才看到的几个男子。站在最前面的是个中年男子,欧斯卡对他有印象,是名为阿伦的农夫,他家周围种着苹果树,秋天总会给欧斯卡送那果子做的果酱。

他脸上露着瘆人的笑容,打算踏入房间。

就在这时,有黑色的线动了起来,是阿兹涂在墙上的血。他的血如同鞭子在空中挥舞,缠上阿伦的胳膊。接着,阿伦的胳膊就落到了地上。

——砍了?碎了?

都不是。那胳膊只是掉了下来,就像成熟的果实从枝头掉落那样。阿兹的血缠上阿伦那掉了的胳膊,并同样缠上身体,接着,阿伦就四分五裂了。

在欧斯卡看来,那就像是捕食,像是黑漆漆、没有固定形状的生物在吞食人类。顷刻间,阿伦就消失了,连骨头都不剩。

——阿兹。

差点想把他形容为怪物了,欧斯卡摇摇头,为什么要把保护了自己这边的他唤作怪物?

即使阿伦消失了,男子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一个接一个打算踏入房间,然后被阿兹的血捆住。

“别过来!”欧斯卡喊道,“一看就知道吧?别过来!就算过来了,也是死路一条。”

然而男子们面不改色,走上了他们自己的死亡之路。有胳膊掉下来、腿倒下来、躯干四分五裂、头颅滚落到地。阿兹的血鲸吞了那一切,连流出的血也被阿兹的血吞噬,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original吸血鬼和replica吸血鬼之间的差距天壤地别,是数量所无法弥补的压倒性差距。明明任谁看来都不可能有胜算,replica们还是无法止步,而那也是original的力量使然。replica们被命令着,意识也被夺去,踏入死亡地带。

——真是残酷的战斗。

但,这话不对。

被夺去了意识这件事反倒不残酷了。

“欧斯卡大人!”

突然间,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欧斯卡抬头看去。

接着站在房前的是里克,一同奔赴多塞特战场的里克,处处发着牢骚但还是很遵从欧斯卡指示的里克,他是欧斯卡的朋友。

“请帮帮我,欧斯卡大人!”

“别过来!里克!别过来!”

“脚停不下来!为什么?欧斯卡大人!”

欧斯卡想要冲出去,总之得要让里克远离这间屋子。然而,卡尔文的粗壮臂膀抱住了欧斯卡的腹部。

“不能过去,欧斯卡大人!”

“可是——”

“使不得。欧斯卡大人。您做不了什么。”

被卡尔文抱着的欧斯卡反复喊道:

“里克,里克,停下,里克!”

然而,里克没能停下。

他踏入房间,腰部以上躯干掉到地上,依然试图爬行前进。

“欧斯卡大人……”

随后,顷刻间,他的脑袋也被阿兹的血缠住了。

克拉拉·塔娜——如今唤作这名字的美丽怪物,在树木遮天挡住月光的深邃森林里。

——我的敌人只有一个。

这世上只有一个敌人,只有阿兹·塔尔斯。

她跟他无冤无仇,也并非厌恶他,非要说的话甚至还有爱意。然而,阿兹·塔尔斯是克拉拉·塔娜在这世上的唯一威胁。他要是消失不见,克拉拉就再无敌人了。

有气味,微甜、催人入眠的气味。

——是他血的气味。

克拉拉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听见了声音。

“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回头看见那边站着阿兹。即使只是在茂密枝叶间漏出的微弱月光下,他的肌肤依然白得异样。

克拉拉回答:

“不明白吗?那是因为,你很可怕。”

“无论你在伦敦进行一些捕食、操纵贵族、接近国王,我都不管。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没兴趣。”

“但你现在看上去很恼火。”

“啊,抱歉,话没说全——只要你知道分寸,我就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他话语中透出的怒气,让克拉拉感到眩晕般的恐怖。

——这男子是特殊的怪物。

是现存的吸血鬼之中最为古老、强大的怪物。

克拉拉忍住恐惧,问:

“为什么要拘泥于人类?”

然而阿兹·塔尔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他单方面宣告:

“放了艾莉森·韦尔斯,离开托基,我就不会特地追着你。”

“还真是温柔呢。”

“你的血有价值。终有一天,人们要解开怪物【我】们的谜团时,这或许会成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到时候是要来杀我吗?”

“可能只需要给出少量的血就行;也可能是被抓住、成为实验材料;要是杀了你有价值,那到时候就会杀了吧。”

克拉拉浅浅地笑了。

“我在英格兰铸就如今的地位,花了不少苦心的。就因为你的任性自私而让一切被搅乱,这我受够了。”

“平静得活着就行,混进人类里面。”

“在对你的恐惧下生活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她把手伸向阿兹·塔尔斯,压制着对死的本能恐惧。

这个怪物过于强大,却讨厌吸食人血,目前应该没法完美地战斗。而克拉拉在伦敦为她自己构筑着捕食场,随时可以随心所欲地吸食人血。这应该并非没有胜算的战斗。

克拉拉抓住阿兹那雪白的脖颈,锐利的指甲戳进他的肌肤——准确来说,阿兹那并非肌肤,而克拉拉那也并非指甲,都不过是血的外表。

随后,克拉拉收回了手。碰到阿兹·塔尔斯的手指消失不见,有黑色液体汩汩流出,滴落下来。

——血被夺走了。

阿兹·塔尔斯是无可匹敌到碰也碰不得的地步吗?

“怪物!”

克拉拉不禁这样吐露,将自己的身躯化作雾状。

单方面的杀戮以七个农民的死亡收尾。

对于这七个连遗体都没留下的人,欧斯卡都知道名字。他手拄着地,颤抖着,强行咽下涌上来的恶心感,渗出了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不得不卷入这样的事情,这样单方面的噩梦。

卡尔文弓着身子,窥探窗外的情况。

“敌人好像停下脚步了,不过宅邸被包围了。”

成了replica的他们是否还能获救?如果从变成replica的他们身上完全剔除吸血鬼的血,他们还能再次变回人吗?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只能持续追寻可能性了。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就是与未知战斗的人。

“我想要他们的血,可以的话,也想要身躯。”

如果能够得到哪怕一个还活着的replica,就能开始研究让他们变回人的方法了。

卡尔文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面容低头看欧斯卡。

“很乱来。我们做不了什么。”

“要是谁都这么想,那自然哲学就不会诞生了。”

“我是在说请看清现实。我和您都是除了在这房间里发抖之外什么也办不到。”

卡尔文是对的。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想要有所凭依,想要即便是空想的渺茫希望。欧斯卡站起来,使劲擦了擦盈着泪水的眼睛。

“阿兹回来的话就有可能。获得样本,找办法中和吸血鬼的血。就算现在看来是荒唐的目标,但总有一天……”

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声音。

苦苦等待已久的声音,然而,是唯有此刻不希望听到的声音。

“大家,冷静下来,谈一谈吧。”

那是艾莉森·韦尔斯的喊声。

欧斯卡奔向床边。这座宅邸建在平缓的小山丘上,这座山丘中有一列星星点点的火焰爬上来,是数百个火把的火焰。

——领地的人们注意到了这次袭击。

正如卡尔文所说,参与叛乱的也就五十人,不过是领地人民的1%。余下99%的领地人民信赖着鲁宾逊·韦尔斯,但他们不知道吸血鬼的事情。

火把队列最前头的人影以艾莉森的声音喊道:

“没必要拿着武器,没必要互相憎恨,就用话语交流吧,我们应该能够互相理解的。”

为什么艾莉森会……

她是被吸血鬼放了吗?然后毫不知情地带着领地的人们来保护托基吗?既然如此,阿兹呢?他现在在哪?

总之,艾莉森现在的行为如同自杀,如同与领地的人们结伴走向悬崖,毕竟,包围宅邸的并非对这领地心怀不满的农民,而是被操控的replica吸血鬼们。

“快请停下,艾莉森大人!”欧斯卡声嘶力竭地喊道,“和他们谈不来的!现在请相信我!”

然而火苗的队列没有停下。即使那速度慢如有所畏惧,也还是在逐步接近这座宅邸。没听见吗?为什么?

“停下!——可恶!”

欧斯卡单手扒住墙壁,将小刀插入钉在上面的木板。

卡尔文凑近喊道:

“您在做什么!”

然而欧斯卡没有住手,又挥了两三下小刀。

“去阻止艾莉森大人。”

“不可能的!这宅邸被怪物们包围了!”

“所以想稍微借点血。”

墙上的木板沾着阿兹的血。要是将这拿在手里,或许多少能增加一些生存概率。

欧斯卡将全身重量压到刺进墙壁的小刀上,木板就伴随着粗钝的声音断裂了。

随后,听到床那边传来声音。

“万万不能过去。”

是义父的声音,那的确是义父的声音。

一看才发现义父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起身。他重复道:

“万万不能过去,欧斯卡先生。您的命比这个领地、比领地人民的一切都更重要。您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欧斯卡为这异样感而寒毛直竖。

毕竟他从未对欧斯卡这样恭敬地说话。

“什么意思?”

欧斯卡困惑地问。义父从床上站起身来。

“蒙茅斯公爵詹姆斯·斯科特的出身掺假。那男子继承了先王查理的血脉是事实,查理流亡时曾与一位女性结婚也是事实。”义父说到这,捂住嘴巴,短短咳嗽了一下,又接着说,“但和查理结婚的并非詹姆斯·斯科特的母亲。我找了能作证的牧师,查理立下海誓山盟的对象是约翰娜·布劳赛尔。”

欧斯卡茫然地看着义父。

——约翰娜。

那是欧斯卡母亲的名字。

义父单膝着地,垂下头。

“您是这个国家的正统王位继承人,所以,不能死。”

欧斯卡咬紧后槽牙。

“年龄对不上。我出生的时候,先王已经结束流亡了。”

“这不稀奇。在回到英格兰之前,查理和约翰娜一起到了荷兰,而你的出生是在那七个月后的事。”

——荒唐。

真的,唉唉,真的荒唐。

“这我才不信。情况很紧急,我要走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您不可以死,因为您拥有打倒恶君、拯救英格兰的资格。”

“别瞎说了!那为什么让我上战场?”

“为了让您成为英雄。这是为了下一次——短短几年后即将到来的真正革命。”

“没道理。你以为战争会按你所想的发展吗!”

“实际上,是这样。”义父仍然垂着头,又咳嗽了一下,“您活着回到这片领地,在伦敦取得了声望,传言四起。下次革命,应该会有多数贵族支持您。”

这男人果然很异常。

无论他所说的一切是真是假,都很异常。鲁宾逊·韦尔斯随意拿别人的命做赌注。在蒙茅斯公爵叛乱时,骰子只是凑巧如义父所想的转动了而已,但那不过是偶然。要是没有阿兹·塔尔斯的出现,欧斯卡就已经被蒙茅斯公爵杀了。

“话就这些吗?”

欧斯卡问罢,义父抬起头,但他不再说了。

欧斯卡在走向窗边的同时宣告:

“那我就走了。”

“使不得。您要是死了,就会失去革命的机会,会有更多人死去吧。为了这个民众……”

“我才不管,”欧斯卡恐怕是第一次打断义父的话,“这是你的事。就算我死了,也会有替代方案吧?”

接着,欧斯卡踏上窗沿。

艾莉森·韦尔斯意识朦胧地环视周围。

——我究竟在做什么?

周围点着无数的火把,那火焰莫名亮得晃眼,亮得头疼。

记得刚才欧斯卡喊了“停下”。然而,她听到了与他话语相反的声音。

“前进吧。我们不过是没有武器在手,两边都是同样住在托基的人们,那么,不可能没法谈。”

这是,我的声音。为什么我会在说话呢?这身体究竟是怎么了?——艾莉森照着自己所说的迈出步子。明明完全没想过要这么做。

感觉很怪异,像是一直在做梦。明明应该是发生了显然很奇怪的事情,却不可思议地没有恐怖或混乱,感觉心情舒畅,像是年幼时期母亲和哥哥尚且健在时踏着沾了朝露的草地散步,经鼻腔吸入凉丝丝的空气让人愉快。但火把还是亮过头了。

“艾莉森大人!”跟在身后的某人说,“为什么他们会做出叛乱这种蠢事?究竟是对这领地的哪里不满?”

不知道,这种事,艾莉森不可能知道。

然而,自己的嘴巴擅自回话:

“原因是很小的误解,双方都冷静下来的话,就很容易和解。不需要担心。明天早上托基就会回归日常了。”

这些话 很空洞。

那并非装出来的真心,说到底,所谓的真心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话语就只像是对剧本的模仿。

——唉,这种事倒是已经习惯了。

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剧本作者并非自己。她简直像是被谁操纵着,若非神明,那就是恶魔。

——然而,为什么心情会如此舒畅?

艾莉森抬头看向前方,注意到了原因所在。

眼睛看得很清楚。二十年不曾散去的雾霭如今消散放晴了。

在那澄澈的视野中,她看见欧斯卡从宅邸的窗户那边飞跃下来。

虽然感觉能跳,但二楼窗户果然还是太高了。

落地失败,欧斯卡跌了一跤。可能扭到脚了,但不痛。他在地面爬着站了起来。

就在那之后,他肩膀被抓住了。变成吸血鬼的一个农夫——名叫柯蒂兹的发福男子。他的力气强得异常,伴着骨头的嘎吱声,剧痛传遍全身,欧斯卡咬牙忍住惨叫。

——啊,柯蒂兹,住手。

他虽然想这么说但没能说出来。就在欧斯卡开口前,柯蒂兹就死了。阿兹的血从欧斯卡单手抓着的木片上伸长缠上去,原本是柯蒂兹身躯的部分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可恶!什么呀这!

欧斯卡逃也似地跑着,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跑着。不能让吸血鬼团体和艾莉森率领的领地人民碰面。就算拼上性命也得要停下艾莉森的步伐。

吸血鬼们异常迅速,欧斯卡再怎么拼命迈步,也还是瞬间就被追上了。但他们已经连碰都碰不了欧斯卡。朝欧斯卡伸去的胳膊被阿兹的血缠住,那胳膊就掉了下来,似乎是碰到血的部分有些连接断掉了。

——没事的。多亏了阿兹,我死不了。

只不过,对于没能遵从他那简单的指示很抱歉。

欧斯卡跑下山丘。还有一段路,再有一段路就好了,在前方三十码处是举着火把的艾莉森。怎么回事,她微微笑着。

“这些家伙是怪物,请停下!”

欧斯卡如此喊道。这回艾莉森停下了脚步。欧斯卡于是稍微放心了一些,他刚打算继续说“快逃”,但就在这时……

一直固执地盯着欧斯卡的吸血鬼之一改变了行动。他,迪克,是迪克。迪克朝着艾莉森走去。

“住手!”

欧斯卡猛然扔出木片。那在空中飞舞,但失去速度,没能扔到迪克背后。

欧斯卡想再次喊“住手”,但没能喊出来。肺部缺氧,发不出声。

——我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吗?

连艾莉森都保护不了,就这样死掉吗?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超乎欧斯卡的想象。艾莉森从迪克以及欧斯卡的眼前消失了,非常突然,仿佛刚才还在那里的她是假象。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不,其实明白的。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有预感了,但欧斯卡尽量不去想。实在是愚蠢,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如同对没能按照想法得到的实验结果别开视线。

——艾莉森大人也,已经……

宛如冬日井水那般冰冷的手碰到了欧斯卡的脖颈。

——成了吸血鬼。

他顺着那冰冷的事物看向前方,月光照耀下的艾莉森笑得很美。

欧斯卡,欧斯卡。

手掌触碰到的他那脖颈烫得像要烧起来。

——为什么你是这样痛苦的表情?

欧斯卡。

对于艾莉森而言,他是一种救赎。

无法相信上帝。

八年前,艾莉森·韦尔斯寻找着信仰。

倘若如教会所言,上帝是全知全能的,那为何母亲不得不死呢?为什么兄长们不得不死呢?为什么自己的身体这样虚弱、自己眼中的景象如此黯淡无光呢?

牧师说人之所以背负原罪,是由于亚当受夏娃的诱惑,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但全能的上帝应该连阻止教唆夏娃的蛇也能做到吧?明明说不能考验上帝,上帝那一方却总是考验人。全知的上帝明明没有考验测试什么的必要吧。

没有信仰是件痛苦的事情。牧师说一切痛苦皆为上帝引导人们走向幸福的过程。但,如果这是谎言,那这痛苦就没有意义。母亲和兄长们也就死得毫无意义,艾莉森的身体就崩溃得毫无意义。

——假使上帝有在看着我……

那就还请赐予我信仰。如果不能这么做,那就还请如圣经上所写的,给予我死亡,以作为罪行的自然结局吧。

八年前的艾莉森想探寻死亡。如果可以,希望能像迎来破晓那样,身后什么也不留下,干净漂亮地消失。

与名为欧斯卡的少年相遇,正是在那时候。

那是某个春日的事情。

虽然父亲说收了个义子,但艾莉森不太明白。看到卡尔文带来的瘦瘦矮矮的他之后,更加弄不懂了,毕竟当时十六岁的欧斯卡还只是个怯生生且不可靠的少年。

——父亲大人把这样的人带家里来,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呢?

无论是代替亡故的两位兄长还是代替背后支撑领地的卡尔文,他应该都无法胜任。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教养,打招呼和其他礼节也都很差劲。

不过艾莉森不打算对欧斯卡表现得刻薄无情。基本上,以恶待人没什么好处。姑且善待还有可能受周围人称赞为“连对那欧斯卡也温柔相待的艾莉森”。

艾莉森具有特殊的力量。眼睛看不太清楚的艾莉森很擅长听出说话者声音或话语中潜藏的情绪,以此代替对说话者表情的解读。困于不依靠谁就没法生存的这具身躯,能够敏锐地解读谈话桌上的氛围就是最大的武器。对于艾莉森而言,解读他人心情就等同于生存。对方拒绝什么、想要什么,光是掌握这些,受人喜爱就会很简单。

——可喜可贺呀,欧斯卡。你虽然好像几乎什么也没有,也还是得到了最好的姐姐。

要是掏心掏肺地来说,艾莉森并非如此,她并非温柔的人,也并非清纯磊落的人。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唯独在表面上做着温柔的女性【人】。

艾莉森对于那面具绝不会毁坏很有信心,毕竟艾莉森所拥有的只有面具,没有什么素颜。

无欲则无所憎恶,就连爱意也不具备。

因此,她相信,持续戴着虚伪的面具并非苦差事。

刚遇到欧斯卡的时候,艾莉森以为,笼络那个露着讨好笑容的少年花不了多久时间。

然而,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的样子也还是一如既往。由于同住一座宅邸,真可谓是天天碰面,但欧斯卡的声音里甚至并不带有随着时间而自然产生的亲密感。就这样,唯独时间流逝而捉摸不透欧斯卡这个人的真面目。

艾莉森问:

“对这儿的生活有没有什么不满?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欧斯卡回答:

“我很幸福了。想要的书也都有买给我。”

她知道他的话只是浮于表面的回应,但,本应该存在于这深处的事物却怎么也看不到。

即使反复与他碰面,也还是连对方内心的轮廓都抓不住,这还是第一次。任谁都会在话语之间流露出愿望:想要金钱、想要名誉、想要安全、想要自我……然而欧斯卡并不属于这些。

季节逐渐变换,过了两季。

“对这儿的生活有没有什么不满?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我很幸福了。纸张笔墨也都有买给我。”

在重复相同对话的同时,艾莉森不知不觉地意识到她自己对于欧斯卡的固执。

感觉像是首次窥视自己的素颜。艾莉森原以为自己空无一物。然而并非如此。

——我是想受欧斯卡喜爱吗?

不, 不对。

——是我对于不受人喜爱这件事感受到本能的恐惧。

毕竟,这具身躯不依靠谁就没法生存。然而,倘若如此,那么我其实是并不想死吗?

在叹息的同时她不得不承认。

在某种意义上,欧斯卡是特别的少年。

因为对于艾莉森而言,他是个未知,而且还有点可怕。

与欧斯卡相遇之后,过了一年。

在阳光渗入模糊视野的晴朗春日里,艾莉森决定卸下沉重的面具,暴露素颜,不久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素颜。

造访欧斯卡房间的艾莉森笑也不笑地问道:

“你为什么活着?”

那其实是对艾莉森自己的疑问。母亲与两位兄长死了。对于父亲虽然不讨厌,但也并没有爱。而对于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明明没有爱着任何人,可为什么会想要受人喜爱、生存下去呢?

她明白这是个蠢问题。教会说自杀与杀人等同,是受十诫所禁止的。据说,在自然死亡到来之前活下去是上帝制订的规则,换言之,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寻找理由是件蠢事。

欧斯卡像是在紧张的样子,绷着脸回答道:

“真有意思呢。”

“什么?”

“毕竟,理所当然会烦恼的事情,我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因为讨厌痛所以不会去死?感觉不太对,活着这件事好像有更积极的理由。”

欧斯卡的声音虎头蛇尾地小了下去。于是,艾莉森明白他似乎是在很认真地陷入思考。

艾莉森说出了连自己都很意外的话。

“六岁时,母亲和兄长们死了。自那以后,我注意到,活着的意义之类的事情好像并不存在。”

“我是九岁左右失去母亲的。不过,没有想过活着的意义,只是想着按照她希望我的那样,继续学习下去。”

“嗯。我觉得自己哪里有点怪。”

“算是怪吗?是聪明吧。”

他似乎再次陷入思考。他的回答漫不经心,正因如此,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发自内心的。

“聪明?哪有的事?”

“我认为,头脑好不好在于疑问的数量。能从同样的景象中发现更多疑问的能力,才是知性的本质。”

“说得可真难懂。”

“是吗?我倒是觉得,比起活着的意义这个话题,这可简单多了。”

总之,欧斯卡的反应让艾莉森很意外。毕竟,明明聊的是骨肉至亲的死,回应却不掺杂着些微同情,这还是头一回。

艾莉森扶了扶眼镜,看着欧斯卡的面孔。然而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以及眼睛鼻子的所处位置,不足以看清那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有没看完的书两本、正在证明中的算式一道。只是想法的话,那还有一些些。”

“在说什么?”

“就是说,活着的意义呀。可能就是因为我总有没看完的书之类的东西,所以不会想死吧。”

“书有这么重要吗?”

“很有意思呀,因为写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艾莉森不习惯看书。用糟糕的视力看书这份工作很痛苦,她就避开了。

艾莉森拿起欧斯卡桌上的一本书。不过,即使脸凑得很近,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东西。这回倒并非全是眼睛的问题,书页上罗列的尽是神秘的数字与符号。

“这东西有意思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数学了。与其说是喜欢,更不如说是乐在其中,因为,它正确错误都界限分明,没必要产生奇怪的怀疑。”

“你的话有大概一半都让人听不懂。”

“也就是说,凭感觉判断对错的话,说到底,自己的感觉也并不可信吧?但数学却是以数字的方式来判断的。”

“更不明白了。”艾莉森蹙眉,“而且,我毕竟是凭感觉选择正确答案的。”

感觉有些怄气较真了,自己难得又这样固执起来,她不由得苦笑。欧斯卡虽然一点都不像兄长们,但让她回想起了他们还在的时候。

“那么,来做个简单的实验看看吧。”

欧斯卡说这话的声音活泼得一反既往。他拿出裁纸刀,将对折的纸剪开来。

“这里有三张卡片,在其中一张上面——”欧斯卡唰唰地运笔,“现在来画个圆圈。要是把它翻个面,正面朝下,和其他卡片混起来,就不知道哪张上面有圆圈了。”

说到底,艾莉森的视野里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是哪张。不过算了,他看起来乐在其中的样子,那就陪陪他吧。

“然后呢?”

“请从这三张里面选出一张。如果选中了有圆圈的那张,就是艾莉森大人赢。”

“这不公平吧?卡片要是只有两张的话倒是能知道。”

“没关系,这实验还有后续。”

艾莉森无奈地随便指了一张卡片。欧斯卡在那卡片上打了个钩。

“好。我知道哪张卡片背后画着圆圈,从艾莉森大人没选的两张卡片之中,开一张看看吧。”欧斯卡伸手翻开一张卡片,“嗯,这个不是呢,我知道。”

他那像是得意的言行有些讨人厌,但也有让人略感开心的地方。

欧斯卡继续说道:

“接下来,盖着的卡片还有两张。艾莉森大人现在可以改变刚才的判断。可以继续选择打了钩的那张卡片,也可以改选还盖着的另一张卡片。”

艾莉森稍微思考了一下,问:

“这样一来就是二选一的公平比赛?”

“谁知道呢。”

艾莉森舒了一口气,笑起来。

“那,我选这个。”

接着,她翻开背面没有打钩的——一开始没有被选中的那张卡片。那上面一定有圆圈。虽然看不清楚,但应该是这样。

欧斯卡显然扬起了声音,说:

“为什么选了那边?”

“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想让我选一开始选的那张。”

欧斯卡所期望的发展,只要听声音就能明白。不过,对于在这没有好处的游戏不顺着他意图走的自己,说意外也很意外。

“声音?不是根据数学证明或者推测?”

“我刚刚没说吗?我是凭感觉选择正确答案的。”

“厉害,作为受试者来说是最恶劣的。”

“恭喜呀,欧斯卡,会对我说出这种话的,你还是第一个。”

艾莉森凑近看翻开的那张卡片——太好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圆圈。

尽管如此,她很在意欧斯卡的意图。

“所以?到头来,这游戏算什么?”

“直觉和数学事实之间差异的证明——本来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我会作说明的,请先把那卡片还回来。”

欧斯卡再次将三张卡片正面朝下摊开来。然后,就像他刚才做的那样,只将其中一张翻过来。

“这时候,正面朝下的卡片有两张,一张上面画着圆圈。也就是说,艾莉森大人不管改不改选择,胜算都会是二分之一。”

“嗯,是呢。”

“这么说是假话。实际上,不改变选择的话胜算是三分之一,改变的话是三分之二。”

“不是这样吧?正面朝下的卡片可只有两张。”

“重点是我知道哪张卡片有圆圈。在知道的情况下,从艾莉森大人没选的两张卡片里面,把确实不对的一张翻开来排除了。不过,这么做在本质上相当于对分为一比二的卡片什么也没做——”

艾莉森想了一会儿,但还是不明白。

虽然欧斯卡列了一个个数字作说明,但再怎么听他说,艾莉森也无法理解。既然最终正面朝下的卡片是两张,那无论选哪张,胜算应该都会是二分之一。

“那么,把情况再说得好懂些吧。”

他又裁开纸,裁出比刚才多很多的卡片。一、二、三——他将总共十张卡片摊开来。

欧斯卡又在其中一张上面画了圆圈,将之翻转过去和其他卡片混起来。艾莉森选择一张卡片,在选出来的那张上面打钩。

“这次,我在剩下的九张卡片里,翻开八张,当然,是我知道不对的八张。”他迅速翻转八张卡片,“这样一来,这回也是剩下两张。艾莉森大人要改变选择吗?不改吗?”

当然,要改。她觉得改了才会猜中。

艾莉森为自己思考的变化吃了一惊。

“诶,为什么?”

“这么多数量的话,直觉和数学事实就趋向接近了。不改变选择的话胜算是十分之一,改变的话是十分之九。”

一翻开没打钩的那张卡片,就看见那上面理所当然似的有个圆圈。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可思议吧?等到了明天,艾莉森大人也会明白那原因※30的。”欧斯卡的声音得意洋洋,“——要是听到这话,就会变得想姑且活到明天看看吧?”

※ 详情请自行了解三门问题/蒙提霍尔问题(Monty Hall Problem)。

艾莉森苦笑。

——其实,并不会。

不过,感觉总算是明白欧斯卡了。

“你的幸福一定是你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呢。”

只需在书、知识,以及他的思考中就能完成。

这样看来,如果仅仅沉浸其中就能不烦恼于无聊之事的话,学问或许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明明能理解至此,但欧斯卡的回答还是超乎了艾莉森的想象。

“是吗?我觉得,要说的话是正相反。”

“相反?”

“我对我自己没什么兴趣,重要的是世界。”

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以艾莉森这样的眼睛看不清楚,但一定是一副美好的表情,至少他的声音很美好。欧斯卡以清澈至极的声音作出回答,那声音像是在晴天晾干的纯白被褥。

“我相信,塑造这世界的规则是美到没有丝毫缺陷的,所以觉得能了解更多事实是幸福的,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啊啊,果然还是莫名其妙。

——我无法理解这个少年。

不过,这其中也有甜蜜的喜悦。未知的事物让人开心。

艾莉森出于想了解他的欲望,高兴得心潮澎湃。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弟弟——欧斯卡很有意思。

自从确信这一点的那天起,艾莉森就一直思索着欧斯卡的事情。

八年以来,就算花了这么多时间,如今也还是弄不明白他。他欲望的所在之处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对于艾莉森·韦尔斯而言,欧斯卡是理解所不能及的存在。

不过,尽管如此,艾莉森还是慢慢读懂他一些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理解了他那天说的话。

——我相信,塑造这世界的规则是美到没有丝毫缺陷的。

欧斯卡如此说道。

同样地,艾莉森相信,塑造欧斯卡的规则是美丽的。

——所以觉得能了解更多事实是幸福的,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欧斯卡如此说道。

同样地,艾莉森觉得能了解更多关于欧斯卡的事情是幸福的,哪怕多一点点也好。

只要他存在于此,艾莉森就不用去寻求生存的理由。只要能稍微多了解他的事情,迎来明天就是有价值的。

——我一直在读欧斯卡·韦尔斯这一本书。

并且为其后续而心跳不已。

因此,对于艾莉森而言,欧斯卡是一种救赎。

——明明只要欧斯卡这样美好,我就能一直安心。

明明只要是为了守护他,再怎么辛劳也不会厌烦。

手掌触碰到的他那肌肤烫得像要烧起来。

——为什么你是这样痛苦的表情?

欧斯卡,欧斯卡。

毋庸置疑。他脖子正被我的手死死抓着。

为什么,为什么?

这种事明明是我绝对不想做的,但没法松手放开他。

耳畔传来了声音。

“艾莉森,干得好。”

是个冷酷的声音,可怖的声音,克拉拉·塔娜的声音。

是了,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明明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又感觉像是发生在很久远以前的事。我逐渐忘却了些什么。

不知何时,艾莉森的身边被黑色的雾所包围。克拉拉·塔娜的声音仿佛是从那雾中传出来的。

“亏你想出这么残忍无情的做法呢。不过,多亏了这样,才顺利地把他引了出来,引出了我敌人的弱点。”

不对,我什么也没做……真的吗?

我会不会是听命于这个声音,制定了计划?首先让欧斯卡的朋友在他眼前死去,还让其他好几个人死去,然后率领一无所知的领地人民。将最爱的弟弟的心逐渐粉碎,将他引到这里的,难道不是我吗?

——欧斯卡,如果,我是你的敌人……

那么,给予我死亡,以作为这罪行的自然结局吧。

欧斯卡因痛苦而面目扭曲。明明是个寒冷彻骨的夜晚,他额头却渗出汗珠。不过他那眼神依然坚毅。他还没有接受死亡。

欧斯卡伸手从腰带间拔出了小刀。

艾莉森·韦尔斯也变成了吸血鬼。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欧斯卡放弃了思考。感觉非常疲惫,已经无法再思考什么。

不过,忽然间,艾莉森的眼瞳闪着泪光。

——啊啊,为什么?

她在笑得很美的同时还哭了。唯有那眼泪仿佛在与这悲惨的夜晚抗争,在月光下闪着光。

——为什么我要因为这点事就放弃?

类似的事情本该已经学到过了,应该已经经过了阿兹·塔尔斯的细心教导。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没有接受死亡的理由。至少,这种程度的绝望不足以构成那理由。

——总体上,情况很简单。

艾莉森成了replica吸血鬼。既然如此,欧斯卡该朝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凭借自然哲学的力量,解开吸血鬼的谜团。他也知道有哪些是那研究所必需的事物。

欧斯卡的手摸到了小刀。估计是因为混乱吧,在撬断木板之后,他似乎就把它别在腰间了。从窗户跳下来摔跤的时候,即使自己因此被刺伤也不足为奇。但那小刀就是希望。

被艾莉森扼住脖子,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欧斯卡用小刀的刀刃抵住他脖子——脖子上的她那手指。

他回想起以前的研究。

——用小刀伤害不了阿兹的身体。

不过那或许是因为他是具有更强大力量的original吸血鬼,无法断言说对艾莉森无效。

欧斯卡像是割自己的脖子似地,往持刀的手灌注力气。

——但愿,但愿能割断这根手指。

视野模糊了起来。

欧斯卡流着泪,失去意识。

睁开眼时,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白色的满月。

——还活着?

起身时,身旁已经站着阿兹·塔尔斯。欧斯卡问:

“你救了我吗?”

阿兹用仿佛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

“这里的replica吸血鬼都被我杀了。不过,艾莉森·韦尔斯已经不见踪影了。”

“那,应该还活着吧?”

“要看这句话的定义了。如果说变成吸血鬼的人还有命,那估计是还活着的吧。”

“太好了。”

不,并不好。五十个脸熟的人死了,其中还有朋友。

但,还有希望。至少,欧斯卡能够不迷惘于接下来的前进道路。

吹着风,身子在颤抖。那颤抖是由于英格兰逐渐迎来冬季的寒冷,还是由于到刚才为止的恐怖,亦或是由于安心?无法判断。

阿兹喃喃似地说:

“还记得吗?我的王是拥有三种特质的人。”

欧斯卡点头。

第一是诚实的学者,尤其是信奉自然哲学的学者。而另外两个,还是秘密。

阿兹继续道:

“不过那资质是有前提的。自己选择死亡,并不合乎自然哲学。你现在还止于我的朋友。”

“还愿意称我为朋友吗?”

“今晚,你的选择完全错了。你果然还是该只专注于保护你自己。至少,本来应该留在那房间里的。不过,你姑且有一件事超出了期待。”

阿兹的视线落在欧斯卡的左手。

那只手攥得死死的,甚至即使凭自己的意志也很难打开。欧斯卡反复深呼吸,缓缓地打开那只手。

当时——扼住欧斯卡脖子的艾莉森边笑边流泪时,欧斯卡放弃接受死亡。不过那背后并非出于对生的渴望,而是忘了自己的生死,惟愿朝着吸血鬼研究迈进哪怕小小的一步。

欧斯卡左手攥着白皙的食指。

他只是拼命抓住研究所必需的这个样本【sample】,死也不放手。

“我要解开你们的谜团。”

要调查这手指中的血液,寻找将人类的血与吸血鬼的血相分离的办法。他相信就连让变成吸血鬼的那个女性【人】恢复成人类的办法也是存在的。

“回剑桥吗?还是留在托基?”

“哪边都不方便。我不想让父亲知道处所。”

“为什么?”

“感觉会卷入麻烦啊。我好像是先王的孩子。”

“原来如此。这情况确实麻烦。”

“不惊讶吗?”

“你和我不一样。你那血并不是本质。”

“这样啊,”欧斯卡点头,“谢谢。”

他并非彻头彻尾相信义父说的话。

不过,如果那个鲁宾逊·韦尔斯想推欧斯卡为王位继承人,就会进行周密的准备吧。即使欧斯卡的母亲与先王的婚姻一事全是谎言,也会捏造出足以让革命派信服的证据。

不过欧斯卡还有要做的事情。

他不想为荒唐的革命浪费生命或时间。

“我要逃跑。离开这里,改名换姓活下去。”

“嗯,这样就好。”

“阿兹还愿意跟着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兹笑了。

“愿意的话还请让我同行。我朋友并不多。”

欧斯卡也想尽可能笑起来,但怎么也办不到。他皱着眉头看着阿兹。

“谢谢。以及,抱歉。”

阿兹对欧斯卡一直很诚实。因此欧斯卡不该离开房间,本该到最后都相信他会救回艾莉森。

阿兹以不愠不喜的平淡语气说:

“只有一件事想请做个约定。”

“什么?”

“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事,你也决不能去死。”

“嗯,明白了。”

“要是违反约定,就一定会后悔的。”

阿兹的语气很自然,不像是威胁欧斯卡。也因此让人感觉他的话里并无谎言。

“下次违反约定时,我会怎么样?”

“我会不择手段地采取最有效率的方式保护你。如果艾莉森·韦尔斯是你的弱点,那就会先杀了她。”

“我会好好记住的。”

欧斯卡的视线落到手中的白皙食指上。

——总之,我已经不能死了。

眼前有该去论证的事情,有不得不面对的谜题。对于学者而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今晚再怎么悲惨,也是有希望的吧。

“走吧。”

欧斯卡说。

“行。到哪都行。”

阿兹回应道。

——今晚,我基本上失去了一切。

包括作为边境贵族养子的身份、温柔的义姐、剑桥大学学生的身份、值得尊敬的大学老师与朋友、义父给予的韦尔斯这个姓氏、母亲给予的欧斯卡这个名字。

只留下研究课题与一根白皙的食指。

以及,流淌着不同于人类之血的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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