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威尔士的吉瑞克河(Afon Gyrach)沿岸有个名叫卡佩卢洛(Capelulo)的村庄。这个在山间住着约三百人的小村庄拥有放羊用的广阔牧场以及小规模的煤矿。
在英格兰,对煤炭的需求一直逐年增加。随着技术的进步,火的价值提高,而火的价值提高导致燃料价值提高。但英格兰的气候不利于树木生长。作为主要燃料的木炭因原材料枯竭而价格高涨,人们将目光转向新兴资源煤炭。
煤炭挖得越多,赚得越多。而且威尔士生产的煤炭因杂质少而被视作优质燃料。
——问题在于,这片土地已经没有多少煤炭可挖了。
卡佩卢洛的乡绅(郷士)【esquire】爱德华·阿普·劳埃德这样想道。
威尔士南部即使露天采挖也能挖出很多煤炭,但北部并非如此。接近地表的煤炭已经被大致挖光了,接下来只能往地下挖坑道。
为此,要有更多的劳动力。爱德华为了煤矿的将来,耗费了大量财力。他将煤炭工人一直以来的报酬从计件制改为了工资制,为他们准备了住处,并购置了必要的工具。
他认为这会是能迅速回本的投资,但他想得太美了。卡佩卢洛的坑道稍稍挖一些就会漏水。若是招募排水工人,就又要费钱,怎么也很亏。这样下去,煤矿会被迫关停吧。
爱德华在叹气声中度过了一六八五年。
接着是一六八六年一月。寒冷如刀割的空气中飘舞着细雪的一天,一对年轻夫妇出现在卡佩卢洛。男方是瘦瘦矮矮的青年,衣着并不算好;女方容貌姣好,有着洁白如新雪的美丽肌肤以及近似黑色的深褐色柔顺秀发,着装一眼看去就知道价格不菲,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伦敦的大小姐。并不般配的夫妇——大概是因门不当户不对而受到非难,遭到故乡的驱逐了吧,爱德华如此推测。
丈夫一方自称是托马斯·雷科德(Tomas Recorde),用着结结巴巴的威尔士语【Cymraeg】,“若有坏了的钟表,请让我来修好它,”他如此提议道,“不需要酬金,可否允许我占用闲置的房屋作为报酬?”
他们说正在前往爱尔兰的旅途中,不过由于体弱多病的妻子体质恶化,想在此地逗留至冬季结束。
卡佩卢洛有不少闲置的房屋,而爱德华有一只坏了的表,是祖父一辈发家之后买的,纽伦堡制造的便携式钟表。当时,祖父担任着威尔士长弓队的队长,似乎在战争期间收获了大量财富。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哪个指挥官会在战场上使用长弓这种过时的东西了。
——修好钟表又能怎样?
不,如果是姑且能走的钟表,应该能卖不少钱。而且,闲置的房屋与其空着,还是有人住更利于维护。爱德华愉快地答应了钟表的修理。
托马斯从用破旧的包中拿出爱德华没见过道具,说“请给我一点时间。”于是爱德华把他们留在接待室,自己在书房看着几本煤矿相关的书打发时间。
过了三十分钟,佣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好像修好了。”
回到接待室一看,钟表确实能走了。
——还挺有本事的嘛。
这或许是意外收获。
爱德华对年纪轻轻的那位钟表技师以加了砂糖与香料的葡萄酒相劝,带他一起来到餐桌前。他有预感,顺利的话可以发财。
得知爱德华会说英语之后,托马斯就露出一脸安心的样子。
“若您有意,请问能否让我看看卡佩卢洛的煤矿?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说道。
*
向爱德华这个乡绅【esquire】借来的,是牧羊用的木制简朴小屋,听说自从去年春天原本是屋子主人的老人亡故后就没有居住者了。不过这屋子管理得比 想象中的更井井有条。估计是为了租借给矿工而收拾过吧。
“那么,托马斯,卡佩卢洛符合你的目标吗?”
妻子说道。
就在三个月前还是叫其他名字的托马斯·雷科德正要打开从典当铺找来的破旧旅行包,听闻,停下手苦笑起来。
“哎,阿兹,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欧斯卡也行的吧?”
“毕竟我对于你舍弃那个名字是持肯定态度的。”
“我倒还挺中意的。”
托马斯·雷科德——欧斯卡苦笑着取下脖子上的围巾,那里还留有伤疤。
为了自称妻子而变成女性样貌的阿兹·塔尔斯优雅地歪了歪头。
“但应该与危险保持距离。”
“那你的样子美过头了。稍微朴素些才不会招来麻烦。”
“现在的我们,别说钱了,连过往也没有。既然这样,那用得上一切就应该都用起来。以这副样子在村里转悠,多多少少会交到些朋友。”
阿兹的外表并非本质,不过是其血的轮廓。想到这里,欧斯卡突然产生疑问。
“你是男的女的?”
“谁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你本来不是人类吗?”
“估计以前是人类吧,不过,没印象了。应该是在记事之前就得到吸血鬼的血了吧。”
“不会在意吗?还是人类那会儿的事情。”
“没兴趣,也没法调查,毕竟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欧斯卡对阿兹的过往倒是感兴趣,不过目前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他迅速将包里的东西摆到桌上——实验所必需的试剂、钟表技师的工具、少量衣物与干货、还有装在瓶中的义姐的手指。
“首先要为研究获得设备。不是大家伙也行,但想要有品质优良的炉子以及最新的显微镜。”
“卡佩卢洛这里哪样都没有。”
“就算有,反正也买不起,而且在城市里开展研究太引人注目了。这里还不赖,就算没有必需的东西,组装所需的材料还是有的。”
三个月前,欧斯卡失去了很多,但生涯以来获得的知识还是丝毫不差地留在了脑中。
——附近有河流、存在问题的煤矿。
欧斯卡在寻找的,就是这个,卡佩卢洛是最合适的。
包里余留的最后一件物品是做了详细计算的水车设计图。欧斯卡将设计图在桌上摊开,阿兹看了过来。
“你还懂设计?”
“在跟牛顿老师学流数法之前,我最大的武器就是几何学,几何学和设计很类似的。”
即使在当今的英格兰,最著名的建筑家毫无疑问是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而他也是数学家、几何学专家。欧斯卡虽设计不出打动人心的美丽建筑,但基本功能的水车并非做不出来。
“地下的水流是煤矿的大敌,地表的水流则可以成为伙伴,用水车的动力把煤炭运上来的话效率应该就会提高很多。”
水车实际应该会是从冬季过后开始造吧,他想在那之前取得爱德华的信赖。
“首先,从哪里着手?”
“用纸笔解算式。”
“什么样的算式?”
“粗略看去,卡佩卢洛也还是有很多不中用的煤矿,要是优化载煤矿的路线和人员配置,那就算减少矿工数量,工作效率也不会降低。”
挖掘更多煤矿需要时间。在控制经费的同时维持开采量,就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只要经营情况有肉眼可见的改善,爱德华对他的印象应该就会提高很多。
“这样啊。我也帮些什么忙吧?”
听阿兹这么问,欧斯卡思考了一阵。
“我不擅长交涉,所以这方面要是能交给你就好了。”
“也就是说,你需要艾莉森·韦尔斯。”
“嗯,办得到吗?”
“如果叫我做出一模一样的表现,那应该很难吧,但也不是不能用我的办法帮上些忙。”
阿兹回答完,微笑起来。
转眼间,他的——如今是她的面容更添一分美丽,惊艳了欧斯卡,欧斯卡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阿兹还保持着托马斯·雷科德妻子的样貌,只是魅力增加了。
“是做了什么手脚?”
“施了让你陷入恋爱的魔法。”
“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玩笑。就算只有一些不用放大镜就看不出区别的细微变化,给人带来的审美印象也会有很大的质变。”
笼络爱德华的工作就交给我吧——阿兹说完,又魅惑地微笑起来。
*
对于欧斯卡提出的矿工削减方案,爱德华欣然采纳。之后没多久,煤矿就出现了经营方面的改善。仅解雇的矿工那部分就减轻了经费负担,所以也是当然的。
在卡佩卢洛建造水车的决定是在染白的牧场开始回归原本绿色的四月作出的。欧斯卡四处奔波指挥建造的水车从七月开始运作,带来了令爱德华惊讶的成果。水车使煤炭的搬运半自动化,矿工们都集中力量挖掘新的坑道。
煤矿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故。地基塌陷,被挖到的地下水冲毁的事情也有。其中发生频率最高的是在将煤矿拉上去的工作中的坠落事故。这危险的作业由水车代为进行后,卡佩卢洛就成了不惧事故的煤矿。这件事对于矿工和这个家族而言都是件大喜事。
一六八六年夏去秋来之际,爱德华积极地打算增加坑道数量。为此,他决定制作新的水车,计划总共造三座大规模的水车。
与此同时,爱德华同欧斯卡进行了如下交谈。
“哎,雷科德先生,水车的力量能否把水也运上来?”
再怎么提高动力的效率,也还是没有解决卡佩卢洛煤矿的本质问题。地下水脉众多,坑道的挖掘进展没有想象中的顺利。欧斯卡搪塞了爱德华的这个问题。
——水车的功能不是针对排水的。
若只是把水桶牵引上来倒也不麻烦,但将大量涌出来的水抽干需要巨大的泵快速运转。将水车那平缓而安定的旋转运动利用起来的装置效率很差。
欧斯卡以前在会刊【transaction】读到过排水装置相关的论文。名为托马斯·萨弗里(Thomas Savery)的军人所设计的那装置利用蒸汽与真空产生迅速而强力的上下运动。然而那装置——蒸汽泵尚未投入实用。
——倒是个很有魅力的研究课题。
据说蒸汽机的实用化还有很多课题要解决。投入其中的话应该会很愉快,但欧斯卡没有这时间。
一方面,爱德华能找他寻求帮助,实在是值得感激,欧斯卡也正打算向他提出某个提案。
“可惜的是,以卡佩卢洛的地理条件,继续扩大煤矿面积并非良策。相比之下,是否考虑做一些能卖高价的东西?”
高价——爱德华重复玩味。
“但这片土地产不出金子或银子的。”
“嗯。不过,能产出品质优良的煤炭。您不觉得把那煤炭就这么卖掉很浪费吗?在英格兰,只有木炭的价格上涨,煤炭还被压价。”
“也就是,用煤炭生产商品这个意思吗?”
“是的。工业的主角是热能。卡佩卢洛的石炭很容易就能产生高温。”
原来如此——爱德华低喃。
“不过,要生产什么?我们不适合产盐,砖瓦在运输过程中容易碎。要是炼铁倒能成一门生意,但……”
“但,用煤火来炼铁很难。”
虽然并非炼不了,但品质会很低。煤炭里的硫磺混入其中,铁会很脆。
欧斯卡按照预想,作出提议。
“玻璃如何?煤炭的热量就能够生产高品质的玻璃。”
“玻璃?”爱德华眉头紧锁,“可是玻璃比砖瓦还容易碎。”
“所以就卖很小的玻璃,对包装稍加留意。光是这样,价格就能高很多。卡佩卢洛的工业最合适生产玻璃了。”
实际上,是有卖高价的前景。
伦敦的富人阶层之间流行显微镜。显微镜是与钟表并列的先进技术结晶,光是拥有它就彰显了社会地位。不过,一般流通中的显微镜精度很低,只是经不起实用的玩意冠以“显微镜”的名号在卖而已。
“我画过显微镜的设计图,那放大倍数是能够轻松观察到植物细胞的。可否试验性地制作一台?”
这个提案若能通过,欧斯卡想要的两样东西就同时入手了。
高温熔炉与最先进的显微镜。熔炉是镜片的制作所必需的,而显微镜就是那成果本身。要是再加上明白显微镜能赚钱,那么用爱德华的资金开发性能更好的显微镜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爱德华即使听了显微镜的制作也不太理解的样子。
他一副为难的表情,回答说“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
一周过后,欧斯卡又被爱德华叫了过去。
——还请务必试做显微镜。
说这句话的他准备了七十磅的资金。
欧斯卡回到住处后,晃着装了金币的皮袋,问道:
“真的用了让人陷入恋爱的魔法?”
自从开始住在卡佩卢洛以来,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了。
在灶子前准备晚餐的阿兹·塔尔斯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没。代价是一滴血。”
得到original吸血鬼之血的人会变成replica吸血鬼,而replica无法违抗original的指示。
“那爱德华已经成了吸血鬼吗?”
“他这是replica很早期阶段的状态。除了模模糊糊地听从我的想法之外,基本上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基本上?”
“一般人需要花三天愈合的割伤,他可能两天半就好了。到时候,他在闻到自己皮肤间流出来的血时,可能会忽然想舔一舔。就是这种程度。”
“不太人道。”
“我没有顾虑什么人道的理由哇。或许你也是。”
确实如此。自从在托基舍弃欧斯卡这个名字的那晚起,已经过了一年了。制定方案、造访卡佩卢洛、造水车提高煤矿的效率——也是时候想认真开展吸血鬼之血的研究了。
欧斯卡无奈地回答:
“谢谢,阿兹。多亏有你帮忙。”
他照看着锅里的情况——看来晚饭是羊肉炖土豆——以轻快的语气答道:
“要是对爱德华有罪恶感,那就努力让他多赚些钱吧。”
“我会尽量的。另外,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下次要把谁变成吸血鬼,我希望在那之前能告诉我。”
“知道这个是要怎么?”
“难说,不过,就是想知道。”
“我会记着的。”
然后,阿兹嘬了一匙锅里的汤,嘟哝着“味道不错”。
2
在英格兰,常见的是用两枚镜片组成的复式显微镜。
欧斯卡首先制作出那种形式的显微镜,向爱德华作了介绍。那很快就得到量产,经商人之手一直流通到了伦敦。
托马斯·雷科德制造的显微镜很畅销,因能清楚看到如同罗伯特·胡克《显微图谱》(Micrographia)上所画的图而受到赞誉。但欧斯卡自己并不满足于那性能。
复式显微镜在构造层面存在缺陷。由于不同光在通过镜片时的折射率不同,看到的画面会略显模糊。技术人员们为解决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但没有取得较大成果。
话说起来,荷兰有名为安东尼‧范‧列文虎克(Antonie van Leeuwenhoek)的男子,是知名画家维米尔(Vermeer)的老朋友,据说还是绘画《天文学家》以及《地理学家》※31的模特。然而列文虎克原本并非学者,即使是现在他本人大概也不会自称为学者,其本业是纺织品商人,估计他之所以会拿起镜片就是为了检查商品品质的吧。
※ 维米尔即在普蓝诞生之前用珍贵的蓝色颜料创作著名画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作家,《天文学家》与《地理学家》皆为维米尔的作品,都画于一六六八至一六六九年。
在如今的欧洲,拥有最佳品质显微镜的就是这个纺织品商人。至少,在欧斯卡的目的——血液观察这一方面取得最大成果的就是列文虎克。他观察青鳉鱼尾鳍,发现了血液中流淌的无数红血球。
列文虎克自己研发的显微镜是单式的——据说那只有一枚镜片。换句话说,他是用品质上乘的放大镜窥视微观世界的。
——以当今的技术观察血液,那列文虎克的单式显微镜是最好的。
问题在于,他那显微镜的制作方法并未公之于众。
据传闻说,那显微镜小到可以托在手上,只是在金属盘上开个洞、与磨得极其细腻的玻璃球组合而成的简单构造——不过所谓的品质极佳,也就意味着零部件的精度极高。作镜片用的玻璃球该如何制作?课题就在于此。
欧斯卡多少具备一些玻璃制作的知识。虽然一直以来对于观察微观世界不怎么熟悉,但即使在宏观世界——在天文领域,镜片也具有重要意义。例如,他听莉萨·梅杰说过,加入石灰石能提高玻璃的透明度。研究天文与血液,最合适的工具很不相同,但若仅限于玻璃这个材料则能用上同样的知识。
问题在于把玻璃加工成理想球体的技术。
——想更低成本地制作高品质显微镜。
欧斯卡这样告诉爱德华,得到了自由使用显微镜工坊的一个房间的许可,然后他整天窝在那里,做着高温加热玻璃管的工作。
球体即自然界的本质。无论天体或者叶子表面滑落的雨水都是圆滚滚的,最合适量的玻璃以最合适的温度与速度滴落下来就会成为球体。必须求得这些“最合适”。
欧斯卡不断滴落加热后的玻璃,不够格成为镜片的就毁掉,尚可但不足以用于研究的就将其作为商品拿给爱德华。
一个月后,他注意到自己眼睛很难看清东西了。大概是高温加热的玻璃过于晃眼,导致视力降低了吧。
于是欧斯卡做了个眼罩,制造玻璃时只用左眼,右眼留着用于看显微镜。
欧斯卡对于人有两只眼睛感激不已。
*
在卡佩卢洛的第二个冬天过去,再次迎来了春天。
一六八七年五月,欧斯卡观测起自己血液里的红血球。
“阿兹,阿兹,完成啦,阿兹!”
欧斯卡老大不小了还高声聒噪着,推开爱德华借给他住的房子房门。然而,不见人影。
“阿兹?”
喊了也没回应。仔细一看,欧斯卡那为数不多的行李、为在卡佩卢洛生活所购置的餐具与衣物,都消失不见了。他不由得血脉偾张。
——艾莉森大人的手指到哪去了?
为了不让人发现那东西,他一直将其保管在旅行包里,而连那旅行包也找不到了。无论是橱柜里还是床底下,到处都找不到任何东西。
“阿兹?你去哪儿了?”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久违地想起了母亲亡故时的孤苦伶仃。比起在母亲临终前看护的日子,他想起的更多是那之后独自吃着简单的食物、躺到冷冰冰、硬邦邦的床上时那种孤苦伶仃。
当时再怎么呼唤母亲,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但,这次不同。
“在这里做什么?”
是阿兹的惊讶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阿兹站在就那么敞开着的玄关门前。
欧斯卡像是撒气似地硬着口气问:
“到底去哪儿了啊?”
“在家啊,一直都在。”
“可不是没人吗?”
“不是这里。我们一个月前就搬住处了呀。”
这么一说,欧斯卡记了起来。印象里,爱德华确实有说准备了新的房屋。一想到刚才像小孩子一样张皇失措的自己,欧斯卡感到双颊滚烫。
“不过,为什么搬家……”
“爱德华拼命地想留下你呀。所以准备了有宽敞院落的房子,还留下了些钱雇佣人用。”
“我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对方可不这么想吧。毕竟我们是在前往爱尔兰的途中。”
“爱尔兰?……哦哦。”
说起来,在刚抵达卡佩卢洛时,是对爱德华这么说的。由于如果说想一直留在这,应该就会受到戒备,所以阿兹提议说当作是在旅途中会好些。
“所以呢?完成了什么吗?”
“显微镜。是听到了吗?”
“毕竟怪物耳朵很灵敏。如果我是人类,估计现在还在家里烤面包呢。新家里面居然有烤面包用的石窑(石窑)哦。”
若是刚与阿兹相遇的欧斯卡,应该会对于因烤面包的石窑而扬起声音的他感到非常异样吧。不过,现在并不会。阿兹很细致地扮演着托马斯·雷科德之妻。
“不过,烤面包做什么?”
吸血鬼应该不需要吃东西。
“给你吃最好。不过总是没回来,所以基本上是分给街坊邻居。”
“我是不是该道个歉?”
“真要说的话倒是希望你表达感谢。毕竟我都和人们打交道到这份上了,每天可辛苦了。”
“这样啊。真的是谢谢了。”
欧斯卡挤出这句话,阿兹听后叉起腰,微微昂首挺胸。
“感激之情还请用行动来表示。我记得爱德华留下的东西里面,有挺不错的酒。今晚我们两人干杯庆祝吧。”
“可是,总算能观察血了呀。”
“不行。”阿兹的视线粗略扫过欧斯卡全身,“看起来又瘦了不少哇,营养不够吧?眼睛充血了,估计睡眠不足吧。声音也有点怪,该不会是吸了太多烟尘让肺遭罪了吧?至少接下来一周还是好好休息吧。”
就算这么说,也很难办。
“还有血液研究要做。”
“要是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要是不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健康,我就去杀了艾莉森。”
欧斯卡无奈决定接受强制休假。
暂且窝在房间里,悠闲地解解算式吧——虽然欧斯卡这么盘算着,但事情并没有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首先是爱德华造访,提出想将煤矿和显微镜工坊改为与托马斯·雷科德联名的公司。正当欧斯卡烦恼于那虽是假名但不希望名字惹人注目时,阿兹就顺利把话谈妥了。最终似乎是公司属于爱德华一人,不过,将欧斯卡至今以来的报酬作为出资份额,分给欧斯卡一部分利益。
接着,煤矿负责人以及水车管理者造访,分别留下了银制餐具与品质优良的天鹅绒大衣,说是在卡佩卢洛的工作很值,想要继续干。那两人离开之后又过了一阵,欧斯卡才意识到那餐具和大衣是所谓的贿赂。
再接着,访客们接踵而至。羊倌来询问种出更优质牧草的办法,木匠来就从爱德华那边承接的钟楼设计进行咨询。欧斯卡还差点被商人推销了高价的便携式钟表。
不知不觉间,卡佩卢洛富饶了不少。煤矿与工坊使得不少外来劳动力流入,相应地,出现了商人,店铺则为商人们开设起来。经济迅速回暖,托马斯·雷科德作为这背后的中心人物而出名。人们似乎因此而纷纷造访他家。
来客主要由阿兹接待。因此,只要不是与学术相关的问题,欧斯卡仅需在一旁点头就好。
问题在于,那些与学术相关的事情。
“哎,雷科德先生,请问可否给孩子们上课?”
名为欧文的中年人来作此商量时,是强制休假的第五天。
卡佩卢洛还没有足够的教育机构。欧文说他一直以来将孩子们集中起来教以基础的阅读写字,但他是纯粹的威尔士人,连英语语法都弄不清楚。
“照顾孩子们的工作就像以往那样由我来。希望雷科德先生能每周一次用英语给他们读圣经,教他们简单的计算。孩子们也都期待向雷科德先生学习。”
欧斯卡原本打算回答说教不了。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教不了。
然而,他不太能说得出口。欧斯卡一直以来的一切都让他对于拒绝这个委托感到犹豫不决。
在欧斯卡眼里,世界是在庞大规则的支配之下运转。而要让那规则具有美感,就绝对得要守护好教育工作。
“还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欧斯卡姑且挤出了这句话。
当晚,阿兹说:
“你不傻,所以有注意到吧?”
对话就发生在爱德华所给的宽敞宅邸的一个房间里。
备作欧斯卡私人房间的,是不亚于义父乡村别墅里那些的房间,里面既有大床,也有优质的沙发,桌上铺的桌布还缀有蕾丝边。
不过房间里东西不多。欧斯卡看向放在崭新樟子松※32木架上那个破旧的旅行包,想到那里面的一根手指。
※ 樟子松(Pinus sylvestris),又名欧洲赤松,材质较硬。
“是说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阿兹到底是要我注意什么呢?
他以温柔的语气回答:
“艾莉森·韦尔斯不会轻易死去,毕竟吸血鬼比人类更强。在她死亡之前,你的寿命会更早走到尽头。所以你没有任何着急的理由。”
阿兹的话一定是正确的吧。
就比如,艾莉森的手指到现在也还是依然很美,看上去像是在拒绝其他物质随时间所产生的自然变化。吸血鬼是就连肉体上割离的一根手指都极其坚韧的存在。
尽管如此,欧斯卡还是摇头。
“艾莉森大人现在可能也还在痛苦着。”
“因为变成吸血鬼?”
就是这样。不过,欧斯卡无法点头。
面对阿兹·塔尔斯,他没法说出如同否定吸血鬼的话语。欧斯卡后悔自己刚才的言辞缺乏顾忌。
站在窗边的阿兹沐浴着月光,微笑起来。
“吸血鬼,是不幸吗?”
“我没法回答啊。”
“不,发自内心回答就行。难道你觉得像你这样渺小生命所说的话会伤到这样的我吗?”
不过,欧斯卡还是没能回答。他就像年幼时那样,浅浅地坐到沙发上,弓着背,直直盯着脚边。
“是这样,”阿兹说道,“要是有什么能伤害我,那也就是你这样渺小的生命。脆弱无常的东西会受伤、消失。所以你得要保护你自己。”
欧斯卡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阿兹·塔尔斯的事情。比谁都强大、总是超凡脱俗、但却哀伤的吸血鬼。他到底是什么?
尽管明白无法算作回答,欧斯卡还是开口了:
“我一直很焦躁,对我自己焦躁。说要研究你的血,却在很长时间里都什么也做不了。”
“不,你有踏踏实实地做着准备。”
“要是在剑桥,那这些尽是没必要的准备。那边实验工具一应俱全,缺的也就高倍数的显微镜,而就连那,有牛顿老师的话也或许能找列文虎克借来。”
“一个劲地为没得到的东西后悔,可并不合乎自然哲学的态度。”
“嗯。不过,我迟了,太迟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尽是缺乏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总是绕远路?
“太迟会有问题吗?”
——有问题,当然了!
感情如此叫嚷着。
——不对,不能把那称作问题!
叫嚷着相反意见的,也同样是感情。
欧斯卡有生以来遇到过两个天才。一个是艾萨克·牛顿,他是公认的象征性天才。另一个是亨利·奥尔登堡,会把他称作天才的,恐怕没多少吧,至少,欧斯卡至今没有遇到过除了欧斯卡自己以外还会这样评价奥尔登堡的人。
假使牛顿处在与欧斯卡相同的情况下,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教育孩子们一事。既然有研究课题就该埋头其中,从学者角度而言非常真挚的他应该总是会这样考虑。
然而,若是奥尔登堡,反应大概会截然不同。欧斯卡对他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多,只是在他亡故之前与他交流过几句。但换作奥尔登堡的话,应该绝不会轻视对孩子们的教育。
欧斯卡憧憬着艾萨克·牛顿,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另一方面,他也坚信着亨利·奥尔登堡的正确性。
他相信,即使是解开并写出自然哲学的原理【principia】的人是牛顿,奥尔登堡也将同名原理以完全不同的形式体现了出来。
“人类收获的所谓学问,其本质——”欧斯卡重复那一天从奥尔登堡那边听来的话语,“并不在于速度,而在于踏踏实实地持续前进。”
亨利·奥尔登堡并不像艾萨克·牛顿。
无论是优秀的论证或假说,都没有留世,他的生涯就结束了。
——不,不对。
他通过整个生涯,只持续证明着一件事。
而按照他的证明来看,世界实在是美丽无比。
3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一六七七年四月,当时十六岁的欧斯卡成了鲁宾逊·韦尔斯的义子。刚见面时,将成为义父的这个男子说:
“你想要的是什么?”
欧斯卡回答说想要书,回答说如果有可能还想要纸和笔。
然而义父对那回答并不满足的样子。
“欧斯卡,许愿能给你人生带来决定性改变的东西,只能选一样。我给你那一样,然后你成为欧斯卡·韦尔斯。”
当时欧斯卡不是很明白义父话里的意思。换作对鲁宾逊·韦尔斯这个人多少有些了解的现在,还是能大致想象得到。
他在问欧斯卡的价钱。
而通过支付那东西——即通过决定性地介入欧斯卡的人生,他意欲支配欧斯卡的一切。
那种支配至今仍未消失。毕竟欧斯卡一直都不会忘记当时从义父那里获得的事物。
十六岁的欧斯卡思考——我想要什么呢?
最新式的望远镜吗?还是精巧的星盘【Astrolabe】?
要是说想要优秀的家庭教师,大概会被训斥吧,毕竟太费钱了。不过,既然是改变人生这种程度的礼物,就算有较高的奢望也行吧?比如要是说想进入好的学校,那这个愿望会得以实现吗?
他当时烦恼了大概有一个月。
期间,义父给了欧斯卡为数不少的书刊。欧斯卡埋首其中,里面有《哲学会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是每月发行的学术期刊,他看得非常入迷。那上面刊载的论文涉及方方面面,虽然有半数是欧斯卡无法理解的内容,但顺着期号卷号来读就感觉能看到最前沿学术的朦胧轮廓。
自那时起,欧斯卡的英雄就是牛顿。首次登场于会刊【Transactions】第八十卷的他那论文,让欧斯卡满怀着对知识的探求以及新发现的喜悦。以其本人后来说过的话来描述,就是“为了尽可能让论点通俗易懂,调整研究的顺序,诉诸情感而写的”,回想起来还用了不少过剩的描述,不过足以让欧斯卡对他的才能陷入狂热了。
罗伯特·胡克刊载了不少实验成果,其丰富的构思与活力令欧斯卡震惊。他的老师罗伯特·玻意耳(Robert Boyle)提出,名为原子的微小粒子集合构成了一切物质。意大利的乔瓦尼·卡西尼(Giovanni Cassini)说土星有多个光环。荷兰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介绍了用游丝※33制作的机械钟表。
※ 游丝是一种螺旋式弹簧,由又长又窄的金属卷成平面螺旋形,大大提高了钟表的精确度,又缩小了钟表的尺寸。
为什么在会刊【Transactions】上能有跨越国籍的学者们如此热心地竞相发表各自的研究呢?欧斯卡被那知识交汇奔流的世界迷住了,并且对于会刊(Transactions)各期上必然会载有的某个名字抱有浓厚的兴趣。
——编著者【author】:亨利·奥尔登堡。
看样子,《哲学会刊》这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仅仅是由那个男子只手撑起来的。
*
越去了解亨利·奥尔登堡,就越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生于汉萨自由城市※34不来梅(Bremen)的他,后来以外交官的身份漂洋过海到了英格兰。而他在那之前好像担任贵族子弟的家庭教师【tutor】,陪同他们在欧洲各地进行教育旅行【grand tour】。他大概是受因此构筑的人脉所托吧。
※ 汉萨自由城市(自由ハンザ同盟都市):ハンザ同盟即德意志商业同盟(中古低地德语:Düdesche Hansa),十二至十三世纪中欧的商业、政治联盟,垄断波罗的海地区贸易,实力雄厚。德文的汉萨(Hansa或Hanse)一词意为“商会”或者“会馆”。十五世纪中叶后,随着英、俄、尼德兰等国工商业的发展和新航路的开辟,转衰,一六六九年解体。最后只剩下吕贝克、汉堡和不来梅三城仍保留“汉萨自由城市”(Freie Hansestadt)的称谓。现今德国的国家航空公司汉莎航空(Lufthansa)就是以汉萨同盟命名的。
奥尔登堡身为外国人,为何能够立足于英格兰学术界的中心?对此,欧斯卡并不了解详情。但他从很早的阶段开始——从以家庭教师【tutor】身份在欧洲各地奔波的时候开始——就跨域国境构筑了各国学者们的情报网。其中大部分是通过极其费时的邮政系统,与几十位学者们交换信件维持起来的。他鼓励着顽固的学者们,并设法问出情报,通过传递其他学者的意见看法,刺激他们的研究向前迈进。
奥尔登堡的情报网一定是无可替代的吧,一六六零年皇家学会成立时,他在没有英格兰国籍的情况下就被选为初期成员了。又过了两年,被任命为学会的秘书。
成为学会秘书后,奥尔登堡为皇家学会制定了详尽的记录规则。决定根据内容将记事簿分为五类,由身为学会秘书的自己管理,将与学术相关的各种数据准确地整理汇总起来。
他开始发行《哲学会刊》是在一六六五年,这个会刊几乎完全是凭他一己之力诞生的,连资金也是由个人资产提供的。虽然这是与皇家学会有关的出版物,但责任全在发行者个人。
奥尔登堡通过与数十位学者密切的书信往来收集知识,以皇家学会秘书的身份进行彻底的记录,持续在会刊【Transactions】上发表有益的情报。
仅仅一个个体的热忱,将欧洲各地的学者们联结起来,构筑出智慧与知识的庞大世界。
*
“如果真的什么都能作为礼物,那我想和奥尔登堡这个人见见面。”
欧斯卡这个愿望在七月得以实现。
有生以来初次造访伦敦的欧斯卡在剑桥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和他见面了。香味浓郁到让人差点错以为空气中染上咖啡色的咖啡气息、戏剧开演在即的售票广告、从各桌听到的政治议论……对于这些,他都不适应,但意外地没觉得不舒服。
亨利·奥尔登堡应该已经年近六旬,但乍一看还稍显年轻一些,是个体态良好的人,其圆脸流露出人性之善。不过从他眉间刻下的深深皱纹中能读出其坚毅意志。
奥尔登堡边倒着咖啡边说:
“这家店我很久以前开始就在光顾了,在这里跟好几个人才见过了面。我和他们中的大多数到现在都还关系很好——虽说倒是和最常碰面的男士疏远了。”
当时的欧斯卡不太明白奥尔登堡那话里的意思。不过后来回想起来,“最常碰面的男士”应该就是当时皇家学会的试验负责人罗伯特·胡克吧。两人是皇家学会的两大支柱,但据说因一些相背而行的事情导致关系恶化。
欧斯卡当时非常紧张,连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估计是问“为什么肯来见我?”这类问题吧。
奥尔登堡露出和蔼的笑容,回应道:
“你父亲的收入应该有我的一百倍吧,和有钱人还是要打好关系的。”说完,他喝了口咖啡,又补充道,“而且,这近十年,我想尽可能多见见年轻人。”
当时的会刊【Transactions】上确实积极刊载了不少尚无名气的学者的研究。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工作是要超越世代才能完成的——你知道我的工作吗?”
欧斯卡非常理所当然地回答说“皇家协会秘书,还有会刊【Transactions】的编辑、发行人。”
奥尔登堡点头。
“还有写很多信也是工作。但那些只不过是一项大工作的一部分。我作为学会秘书最大的工作定义为记录。那,你知道为什么记录很重要吗?”
“因为大家都看得到?”
“没错,就是这样。不过还有一个作用。记录能保障优先权【priority】。”
第一次听说优先权恐怕就是在那时候。
欧斯卡将这个词原样复述了一遍,奥尔登堡重重地点了点头。
“智者们都是秘密主义者,毕竟如果把他的知识公布给外界,那很快会成为大家的东西,本人就什么利益也得不到手。所以学术世界把研究成果藏了起来。不过,要是优先权——研究者的权利能够得到很好的保障,情况就不一样了。优秀的研究会得到高度评价,吸引丰厚的研究经费。这样一来,智者们就都开始谈论起自己的研究了。”
奥尔登堡拥有欧斯卡所不知道的视角。欧斯卡一直以来尽在为学者们的研究而感叹,却从未注意到他们的心情。
奥尔登堡继续道:
“首先,皇家学会认可研究的价值。一旦我将那些研究内容发表在会刊【Transactions】上,研究者就能获得名声。只要明白优秀的研究者能受到优待,年轻人们就会前赴后继。年轻人中要是出现了成功者,那这势头就会愈发加速。这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我近二十年来塑造的、英格兰学会如今的样子。”
他的话语简洁明了、掷地有声,与会刊【Transactions】刊载的任何论文都不同,但本质上却具有同样的知性激荡与感动。
奥尔登堡微笑。
“那么这下就明白我的工作了吗?”
感觉上明白了,不过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还无法很好地组织语言表述出来。
欧斯卡努力回答:
“对待知识的方式——也就是,学问上的事情,我觉得是说这个。那是为了自然发展而做的,怎么说呢,像是水滴激起的波纹那样。证明学问原本所应拥有的作用之类的东西,就是奥尔登堡先生的工作吗?”
磕磕绊绊地回答着的同时,欧斯卡感到非常难为情,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要是独自窝在房间里思考同样的事情,倒或许可以作出稍微像样些的表述。
不过,奥尔登堡使劲点头。
“就是这样!”他看起来很激动,“完全就是这样呀,欧斯卡同学。我的工作也就是要证明自然哲学这门学问的原理!”
奥尔登堡以仿佛瞪视的目光盯着欧斯卡,那目光看上去未免太不知性了,莫名感觉像是蛮兽。
他语气激昂地继续道:
“弗朗西斯·培根曾经对学问作了再定义※35,而那定义的证明就是我的工作。以往,知识被困在魔术的秘密主义世界里。但在将其从中解放出来时,世界上就会充满知识的力量——在你看来,最顶尖的天才是谁?”
※ 可能是指培根的《新工具》以及该书中针对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和三段论的著作《工具论》所提出的新逻辑体系——培根法(Baconian method),也被称为排除归纳法。
欧斯卡顶着气势,姑且回答:
“是艾萨克·牛顿。”
“嗯!”奥尔登堡很开心,“牛顿是天才!玻意耳、胡克、莱布尼茨、伽利略、斯宾诺莎、洛克※36也是天才!他们很迅速,以压倒性的速度前进。不过,还是有家伙具备足以超越他们的知性,那就是人类全体。这是因为,人类获得的所谓学问,本质并不在于速度,而在于踏踏实实地持续前进。单单一个天才前进得再怎么快,人类也肯定会循着那足迹,终有一天追上、赶超过去,肯定的!只要正确对待知识,肯定不会没可能的!”
※ 此处大概是指约翰·洛克(John Locke)。
他一口气喝光余下半杯咖啡。
将咖啡杯咣地一声放回桌上,用稍微沉静下来的语气宣言:
“那份确信的名字,就叫学问。”
这一天,在欧斯卡心中,亨利·奥尔登堡就成了与艾萨克·牛顿并驾齐驱的天才之名。
*
奥尔登堡在两个月后死了。
据说他患上原因不明的热病,正打算为疗养而离开伦敦。
不知道奥尔登堡是什么时候起病垮了身子的。又或许他在见欧斯卡的时候就已经有那病征了。
4
欧斯卡每周里面有六天是在潜心研究血液中度过的。
不过会有单单一天奉行奥尔登堡的思想,即为了证明学问原理而教孩子们英语和数学。阿兹对于欧斯卡担任老师感到非常欣喜。
爱德华的公司利益着实提高了,所以他们不必为钱所困。而且,他的公司在提高显微镜性能方面也立了功劳。显微镜工坊偶然制造出了高品质的镜片,欧斯卡得以优先购入。
获得了足以埋头于研究的环境以及一周一次的安稳,欧斯卡扎实地解读着吸血鬼的血液。
*
在吸血鬼血液的观测方面,欧斯卡用上了“差错定理”。
与莉萨·梅杰在观测周年视差时用的——而且甚至于发现了光行差——这定理原本是为了吸血鬼血液研究而构思出来的。
差错定理是基于对牛顿流数法的印象而产生的。正如流数法通过反复微分【micro】与积分【macro】补足二者欠缺的数据那样,差错定理通过在显微镜与肉眼下的世界之间往复来找出吸血鬼血液的性质。尤其是显微镜——由于微观世界很难收集数据,欧斯卡认为这涉及到细化分割做“概率分布”。即,并不去准确观测一滴滴的吸血鬼血液,而是从大致的倾向上推测其物理性质。
就像人的血液由红色粒子流淌组成的那样,吸血鬼的血好像也是由无数的粒子组成。那比人血中的粒子稍小,红得尤其发黑。而那粒子之中,各有更小的三个粒子——欧斯卡决定将那三个粒子称作“核【core】”。
三个核各自自转,在自转方向上,顺时针和逆时针之分就会使性质迥异。另外,核的质量好像也具有特殊的性质。
他并非实际测了核的质量——不过是基于误差定理,由概率推测而来的——不过,核的质量恐怕有三种,又由于不同核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自转,总计六种。这六种核每三个结合在一起,物质的性质就有巨大的变化。
欧斯卡持续收集各种数据。
将血液加热、冷却、改变气压,确认加入化学药品或矿物之后的反应,做出人或其他生物的血与之一起的混合物。在阿兹的配合之下,血液变重、变轻、化成其他形状,让他将他的血给兔子或老鼠并操纵它们。
而后,欧斯卡碰到了三个“大疑问”。
内容如下。
——疑问一、吸血鬼的血会基于吸血鬼主人的意志而变化。那么,这“变化”是什么?
六种核的不同组合能让血液性质不同,这一点属实。因此,欧斯卡推测,这些核基于吸血鬼的意志断开相互之间的结合,与其他核形成新的组合,性质也就随之而变。不过收集了数据却发现并非如此。
随着阿兹血液状态的变化,能够观测到的“血粒子”数本身会发生改变。纯粹是当他血变重时,粒子数增多;变轻时则减少。
而且,此时粒子里面核的比例也在变化,变动幅度通常是百分之五,极个别的情况下,某种核甚至会较少到完全为零。但只要再次操纵血液,那种核又会产生。
估计是阿兹的意志改变了他自己血液中“核的数量”本身,但物质会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吗?
——疑问二、改变吸血鬼血液的性质的“意志”是什么?
欧斯卡为了调查那意志的性质,着眼于那传达方式。吸血鬼连从自身身上分离开来的血也能操纵。那么,可以认为,操纵它的意志应该是通过某种方法甚至传达给了血液。
然而进展并不顺利。阿兹在令血液变化时,距离或障碍完全不构成问题。无论相隔多远、无论二者之间有多厚的墙壁,他也依然能操纵血液。即使把要变化的血液装进瓶中沉进水里,水面也纹丝不动。
吸血鬼的意志看似不需要过程就能瞬间传达给血液,但这可能吗?
——疑问三、吸血鬼血液里的“核”是什么?
无论羊、狗、兔子、老鼠,它们的血粒子里都没有核。蝾螈的血好像有核,但每一个血粒子里面也只有一个核,不如吸血鬼的那样复杂,二者可以看作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物。
麻烦的地方在于,从人的血液中也会少见地发现有核的,与吸血鬼同样是三个核的结合。只不过,在阿兹的血液里是切实存在,在艾莉森的血液里也有超过半数有核,相比之下,人的血液里出现的概率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也就是说,相比于其他动物,人类略微具有与吸血鬼相近的性质。
然而人无法操纵血液。欧斯卡再怎么盯着自己身上取出的血,那其中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都没有动。
人的血与吸血鬼的血之间那微小的相似性,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再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
欧斯卡沉浸在血液研究中过了约半年。
——不是什么好倾向啊。
重读自己的研究笔记,欧斯卡如此想道。
问题并不在于尽是得不到答案的疑问,真正的问题是欧斯卡对于疑问本身有些随意。
欧斯卡以让replica吸血鬼变回人类的方法为研究课题,然而基于那课题好像产生了视角的偏差。
吸血鬼能改变自身血液“核的数量”,那么让这核无限接近于零或许也是可能的;吸血鬼能通过“意志的力量”操纵血液,那么若发现与意志相同性质的事物,就或许可以改变核的数量;意志的力量能“传达到血液”,那么如果弄清楚传达方法,就或许能将那力量传达给艾莉森。
针对目的的思考过于径直。换言之,视野太狭隘了。
——想要某些新的刺激。
欧斯卡寻求独自一人所无法抵达的视角。
因此,他决定向以前原本已经舍弃的事物再次伸手。
*
在托基发生领地人民叛乱、欧斯卡·韦尔斯消失后过了两年。
一六八七年十月,某个娥眉月夜晚,艾萨克·牛顿的寝室有一位来客造访。
那并非人类,而是怪物——阿兹·塔尔斯。
正当牛顿打算进屋睡觉时,站在床边的他说:
“《原理》好像总算要发行了呢。恭喜。”
牛顿叹了一口气,坐到单人沙发上。明明已经疲惫至极,但今晚看来还没法睡。
“谢谢。就为了说这个而特地来的?”
“不。正题是其他的。”
“欧斯卡·韦尔斯。”
“没错。还真清楚哇。”
听说欧斯卡死了。但有阿兹·塔尔斯为伴的人类应该没那么容易殒命。在听说没有找到遗体之后,牛顿就推测他应该是还活着。
“欧斯卡怎么?”
“他一直沉浸在吸血鬼血液的研究里。”
“他也被怪物诅咒了吗?”
和我一样?牛顿正打算这样继续问,又停住了,因为感觉这发言没什么意义。
怪物微笑起来,看上去很开心。
“他的藏书里面,与炼金术以及神学相关的好像也增加了。”
“这是自然的。想要解开吸血鬼之血的物质性质就会寻求炼金术,想要接近意志的本质就会寻求神学,都会逐渐接近。”
“不过他是用自然哲学的方式坚持探寻的。作为自然哲学家来说他还没崩溃。”
牛顿对这话露出苦笑。
——这表述不就仿佛在说我已经崩溃了吗?
不过,或许就是这样。
牛顿稍微改变了话题。
“你讨厌炼金术和神学,特别是神学方面。”
“毕竟怪物这个词也是神的造物。”
“那不对,完全不对。把你喊作怪物的一直都是人。这是像我这样不会正确听上帝之声的人所产生的词。”
牛顿将内心因自己所言而产生的恼怒咽了下去。
——人哪,对上帝一无所知。
他一直对此感到焦躁。无论天主教还是清教都并非本质,不过是在各自的立场上选择教义。克伦威尔为了打倒王室而利用了清教,现任国王因为与清教为敌所以迎合天主教。到底哪里有什么信仰?
在牛顿看来,如今的宗教已经堕落了。例如,要是解读圣经原本,就能意识到三位一体的表述没有应用于任何地方。光是上帝之子与上帝同在的思想就极度傲慢。
阿兹·塔尔斯从容点头。
“不过,谈论神学的是人类吧?那么怪物就是从神学中产生的。”
“对于像你这样超越性的存在来说,被称作怪物也很痛苦吗?”
“不是说我的事情。”
怪物走向牛顿。他手上握着一封信,是几张羊皮纸叠在一起对折起来并以蜡封口的信。
牛顿将之收下之后问:
“欧斯卡·韦尔斯的?”
“嗯。好像是想和你交换关于吸血鬼之血的意见。”
牛顿点起桌上的烛台,拆掉封蜡,打开羊皮纸。头几页羊皮张上总结了与血相关的数据,接着是欧斯卡的推测与疑问。那上面的字令人怀念,虽然并不难看但有些潦草,像是匆匆写就的字,那是学者的字。
牛顿通读着内容并微笑起来。
——啊啊,他还没有受到诅咒。
正如阿兹·塔尔斯所言。
欧斯卡·韦尔斯在了解怪物的同时,还一直保持着作为自然哲学家的理性。他现在依然纯粹地信仰着自然哲学的原理【principia】。
“如果可以,还请回信。”
怪物如此说道。
牛顿烦恼了一会儿。对于吸血鬼血液的研究,欧斯卡已经前进了很多。从某些方面来看甚至超越了牛顿。但当然,牛顿了解更深刻的地方也有。
将那些全部揭示给他看也无妨,不过牛顿预感这样一来也有可能会对他的研究有不好的影响。牛顿与欧斯卡看待吸血鬼之血的视角截然不同。而正应该是不同才有意义,不能将二者中和掉。
牛顿起身走向书架,取下那上面的一本书——《原理》第一卷,回到桌边。
他执笔在那封面上写下了单单一行字。
——看向这本书的空白之处吧。
牛顿递来书时,阿兹·塔尔斯说:
“就这样吗?”
“嗯,没缺什么了。”
“要是还对我的血感兴趣,那建议和欧斯卡一起研究。”
“挺不错的,不过我现在没什么时间了。”
牛顿有件工作需要停下各种研究来推进——不仅限于自然哲学,也要离开炼金术与神学。那并非学者的工作。倘若奥尔登堡还在世,那就该是他接手的工作。不过那位具有献身精神的自然哲学界守护者已经不在了。
怪物接过这一本书,盯着牛顿的面容。
“看起来很累了啊。”
“麻烦事有不少。不怎么看社会动态?”
“毕竟身处于报纸【The Gazette】也派送不到的地方。”
“这样啊。那这样就好。”
欧斯卡·韦尔斯如今应该处于能够埋头研究的环境吧。这对于牛顿而言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或许不久就要不得不将他拉回这个动乱的地方。这个预想令人心痛。
“那么,时间差不多了,晚安。”
牛顿说道。
“嗯。今晚祝你睡个好觉。”
怪物如此说道。
“谢谢。”
不过最近每晚都睡不好。有很多不得不去考虑的事情。
剑桥此时正遭受政治攻击。
5
阿兹从剑桥回来后,欧斯卡也依然过着同样的生活。
一周里有六天集中于血液研究,一天负责给孩子们授课。其中有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欧斯卡就开始在英语与数学之外还教简单的拉丁语。超越国界的论文至今还使用拉丁语。这语言知识的有无直接影响到从书籍中能够获得的信息。欧斯卡将他自己的书库开放给孩子们阅览,但那里面又有很多是用拉丁语写就的。
与孩子们肉眼可见的知识增长比起来,血液研究的方面则很难说进展顺利。
阿兹与艾莉森——original吸血鬼与replica吸血鬼的血液之间,类似于强度、浓度的情况完全不同。original的血要强很多,似乎极少量就能驱逐replica的血。但二者的性质本身十分相似。
问题在于加上人血的观察。人的血液里也包含极微量与吸血鬼之血同质的东西,但那性质无法观测。
研究陷入僵局时,来自牛顿的单单一行回复成了切实的鼓励。
——看向这本书的空白之处吧。
牛顿所写的《原理》是划时代的名著。欧斯卡相信从那一本书开始会开启新的自然哲学史。接下来的一两百年里,一定有众多自然哲学是在《原理》的基础上构筑的。
但《原理》无法解释吸血鬼的血。那并不意味着牛顿错了,只是连他也还没有证明自然哲学的一切原理。
——多么令人跃跃欲试的课题呀。
艾萨克·牛顿这样乖僻的天才在说“指出《原理》的缺陷看看吧”,说的是要看向连他的知性也无法抵达的领域。那实在是一堵高墙,是再怎么仰望也望不到边、只能耸耸肩无功而返的高墙。
但欧斯卡明白,另一个天才必定会主张《原理》这堵高墙是可以逾越的。只要正确对待所谓的知识,人类就能一往无前。那份确信即名为学问。
啊啊,抱歉。欧斯卡在心内默念。
——艾莉森大人,即使你现在正处于痛苦之中,我现在也还是很幸福。
能够单纯坚持去了解、去思考、去传达。即使对于一筹莫展的研究再怎么感到焦急,那愁苦也是幸福的。甚至吝惜于夜晚的睡眠时间,沉浸在学问的世界里。
欧斯卡反复过着这样美妙的日子,想一直、一直反复下去。
次年春末,欧斯卡面前出现一个女性。
*
一六八八年五月。
深蓝天空中有几道白而锐利的阳光照射的日子里,那个女性出现了。
她裹着一层又一层头巾。应该也有出于防晒的作用,但主要目的应该是隐藏面容吧,欧斯卡这样想。原因在于她穿着男性农民的衣服。
女性独自一人旅行非常危险。连接街区的干线道路上有很多劫路贼出没,听说即使是近几年很景气的卡佩卢洛周边也出现了劫路贼。她应该是历经必需有坚定决心的旅途才来到这里的吧。
“以前工作的主人离职回乡,所以我失去了工作。请问可否雇我为清扫妇?”
那声音,欧斯卡当然记得。
——莉萨·梅杰
摘下头巾的她,以半哭半笑般的面容看着欧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