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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话 自然哲学的原理

与莉萨·梅杰面对面,让欧斯卡想起了剑桥——不,那并非“想起”这样含糊的事情。在卡佩卢洛的一切生活都不过是虚幻的梦,他感觉自己或许至今也还在那所大学冷飕飕的走廊站着。像是某种香味将记忆强劲地连结起来那般,莉萨·梅杰这一存在就是他对剑桥的印象本身。

欧斯卡姑且问道:

“为什么知道这里?”

莉萨拭去眼角打转的泪珠,苦笑着说:

“毕竟,你用了托马斯·雷科德这样明显的名字嘛。你其实也是想被找到的吧?”

“不是——”欧斯卡立即摇头,但没法很好地否定她的话,“但,说不准。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

欧斯卡在卡佩卢洛使用的假名是借用了两位数学家的,罗伯特·雷科德(Robert Recorde)与托马斯·哈里奥特(Thomas Harriot)——前者与后者分别作为将等号与不等号以如今的符号“=”“>”等来表示的第一人而知名※37。

※ 实际上,无论是雷科德于一五五七年创用的等号还是哈里奥特于一六三一年创用的不等号,当时都并没有很快为人们所接受。等号是约一六三零年以后、不等号则直至十八世纪才被人们普遍接受,但一时间不被接受或许并意味着哈里奥特不能因此知名。

莉萨说:

“所以呢?要雇我吗?不雇吗?”

如果可以,欧斯卡当然希望有她在身边。不过,也有让他对如此回答感到踌躇的其他感情。

长长的沉默之间,阿兹·塔尔斯插话:

“雇了就行呗,没什么可迷茫的。”

他难得变回了男性模样。

在卡佩卢洛居住的两年半期间,欧斯卡完全看惯了托马斯·雷科德之妻的模样,连对于他的面孔和微笑都感到非常怀念,仿佛就像是又在剑桥潜心观测周年视差的时候。阿兹继续说:

“凭你的资产,不是不能雇个清扫妇吧。这么大的宅邸里一个佣人也不安排才不自然。”

欧斯卡勉强点头。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迫使莉萨再次踏上危险的旅途。若要让她留在卡佩卢洛,让她帮忙照料生活会比较自然,那么答案似乎一开始就已定了。然而欧斯卡还没法接受眼前出现的莉萨·梅杰。

与其说不耐烦,莉萨看起来更像是不安地说道:

“感觉不太能接受的样子呢。”

“只是还在惊讶中。”

“实话说,还以为你会为这重逢更开心一些呢。”

“不,开心的,真的。”

在这卡佩卢洛的生活第一第二幸福的,要数收到写了牛顿教导之言的《原理》以及与莉萨·梅杰的重逢。不过欧斯卡还不太适应那样的幸福。

莉萨似乎从不同意义上领会了欧斯卡的纠葛。

“说起来,你结婚了吧。”她露出了僵硬的笑容。莉萨·梅杰的强颜欢笑,记忆里几乎不怎么有过。“恭喜。尊夫人讨厌你的女性朋友吗?”

“不,我倒觉得完全不……”

“那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我根本没结婚——要是能这么回答就轻松了。

但关于欧斯卡的这个临时妻子,有太多没法说明的事情。莉萨应该连吸血鬼的存在都还不知道。

欧斯卡缄口思索时,听到阿兹的苦笑。

“你的担心是杞人忧天,欧斯卡的婚姻是为了蒙骗世人的权宜之计,既没有向上帝发誓,也没有找教会登记。其实,甚至可以说那对象也是不存在的。”

欧斯卡和莉萨一齐看向阿兹。

他微微侧头,其样貌就变成了美丽的女性。

“那是因为,扮演他妻子的,是我。”

许久,莉萨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当场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发出轻微的惊叫。

欧斯卡为莉萨泡了咖啡,然后开始说明吸血鬼的事情。

虽然是再怎么遣词用句也没有现实味道的事情,但他猜如果是莉萨就应该会相信,因为眼前有阿兹·塔尔斯这个实例,而且书房里摞着与吸血鬼之血相关的数据。自然哲学家【natural philosopher】相信实例与数据。无论那是多么偏离常识的内容,也只能质疑常识。正如欧斯卡所期望的那样,她似乎接受了吸血鬼的存在。

双手捧着咖啡杯,莉萨低声细语地说:

“那,为什么你和那样的怪物住在一起?”

“阿兹不是怪物。”

“得看对这词的定义吧。”

“哎,虽然是这样,但我不想把他叫成怪物。毕竟他帮了我好几次,而且还是朋友。”

这样啊——莉萨说着,点了点头。

“那,调整一下措辞。为什么你隐姓埋名,和吸血鬼住一起?”

“那是因为……”

如果连艾莉森的情况都和莉萨说,就感觉可能有些多嘴。但欧斯卡最后还是将事情的大半都讲给她听了。唯独听义父说的身世之事有所隐瞒。

对于莉萨或许能就吸血鬼之血的研究给出什么好的建议也是原因之一。不过除此之外,欧斯卡只是想向莉萨讲明情况。虽然并非寻求同情也并非寻求安慰,但独自憋着是件沉重而令人窒息的事情。

听完大致情况,莉萨舒了口气,微笑道:

“不管怎么样,你活着就好。”

然后她说想了解欧斯卡的研究。

莉萨首先表示出兴趣的,是列文虎克式显微镜。

她用它观察几种血液,满足地点头。接着,浏览了欧斯卡整理的吸血鬼之血相关资料。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欧斯卡如此问道。莉萨皱起眉头。

“不明不白的事情一大堆啊,就像第一次偷听牛顿老师讲课的时候一样。”

“那,很快就能抓住要点吧?”

莉萨是放诸剑桥也难得能非常准确理解牛顿讲课的学生之一。这句描述如果哪里有误,那就是她并非学生身份罢了。

“还行吧,你说的半数还是能理解的。算式的部分就只能跳着看了,不过怀疑你的计算也没用。我觉得这研究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样本【sample】太少了。”

没错。original吸血鬼之血的样本只有一种,阿兹的;replica吸血鬼的也只有两种,艾莉森的食指以及卡佩卢洛这里被阿兹变成replica的男子——爱德华的血液。后者是麻烦阿兹拿到手的。

另外则是通过将阿兹的血给老鼠或兔子来增加数据量,但人类与其他生物在某些倾向上还是有些不同的。要想解开吸血鬼血液这个未知的谜团,样本还完全不够。“我有拜托阿兹把我变成吸血鬼,不过没得到同意。”

听欧斯卡说到这,莉萨瞪大了眼睛。

“你打算拿自己身体做实验吗?”

“那是最高效的吧。”

“到底是和什么比起来更高效了?”

“什么什么……”

欧斯卡因意料之外的提问而语塞。莉萨凑近了脸,低声细语地补充道:

“按照刚才说的话,那要是你变成replica了,就没法违抗original的命令了不是吗?研究者让被研究者操控怎么行?”

“阿兹不会干扰我研究的,这是他自己也希望做的事情。”

“相信那个吸血鬼的根据呢?”

“没有需要怀疑的根据。阿兹的态度始终如一。”

“是吗?要是阿兹·塔尔斯真想解开自己血液的秘密,那即使是把你变成吸血鬼这个要求倒应该也会同意吧。”

这么说来,或许确实如此。

阿兹应该是将欧斯卡作为“解开吸血鬼之谜的研究者”来期待的。但他并没有将这放在最优先的位置。

莉萨说:

“有些事我比较在意,能借我显微镜吗?”

当然,随便用——欧斯卡答道。

自那天起,欧斯卡的日常生活中就多了莉萨·梅杰。

她起得很早,亲手准备早餐,白天花精力做家务。但这些算不上让莉萨施展才华的工作。欧斯卡开始认真考虑为她新雇佣个女佣。

夜晚,两人交流吸血鬼之血相关的事情。尽管形式上成了向莉萨传授已知的事情,但欧斯卡从她确切的提问中也学到了很多。特别是有关牛顿所着《原理》的讨论非常激烈。

“我认为《原理》的空白之处说的可能是微观世界。”

听到欧斯卡这么说,莉萨回答:

“或许是这样。不过,我在意时间。”

莉萨的着眼点有一定说服力。牛顿在《原理》中也有谈及时间相关内容,但那内容与其他的比起来感觉比较含糊。

对于每周一次给孩子们的授课,莉萨也执起了教鞭。她在孩子们面前经常笑。她说大概是由于在伦敦有两个弟弟,这会让她想起他们还年幼的时候。

某天,阿兹这样说道:

“还好雇佣了莉萨·梅杰。最近你气色变好了。”

当时欧斯卡正从书房窗户向外眺望。庭院里,莉萨正在两棵树之间拉起的绳子上挂洗好的被单。

就连欧斯卡也注意到她出现之后他自己的变化。无论是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无法入睡,还是因痛心的梦而在半夜醒来,都不再发生了。

“在卡佩卢洛的生活,还不赖吧?”

“嗯,很好。”

“你已经不是在托基失去一切的你了。现在你有稳定的收入、能够埋头研究的环境,还收获了邻居们的尊敬。要是想成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的配偶是你吧?”

“我造不了人类的孩子。不过,巧在托马斯·雷科德的妻子体弱多病,让她死了娶后妻也行。我就改变模样受雇作佣人吧。”

欧斯卡叹气道:

“我已经不打算变得更幸福了啊。”

即使是现在,也拥有过多了。

一六八五年十月,欧斯卡在放弃他名字的那晚拼上了命。痛苦万分、毫无余力,竭尽全力抗争着什么。但现在不同了。

——我或许得要被逼得更紧、挣扎得更厉害才行吧。

他认为,擅自变得幸福就如同对艾莉森的背叛。因此对于莉萨·梅杰出现在他眼前这件事,他至今依然不知所措。

阿兹说:

“艾莉森·韦尔斯不是你母亲。”

欧斯卡感到一阵窒息。

“这我明白,当然了。”

即便如此,在母亲亡故后,把欧斯卡视作家人倾注爱意的只有她。其他人都不像她那样。

阿兹苦笑。

“你果然还是应该拥有家庭。只要稍微改变一些想法,就应该能得到寻常的幸福。”

欧斯卡低着脑袋,没来由地摇头。

母亲是欧斯卡九岁时死的,当时他无能为力。欧斯卡应母亲的期待,想要继续学习,但以他的身份就连一本书也买不了。而现在,他稍微拥有更多的东西了,也稍微掌握了解读这世界规则的技术。

“不只是艾莉森大人的事情。把未知变成已知,是我的幸福。”

因此,无论如何,应做之事不会变。要持续挑战吸血鬼这个艰巨的谜题。

“那么至少,还请爱惜自己。”

阿兹如此说道。

“谢谢。”

欧斯卡回答。

随后,阿兹将目光投向窗外。

“对莉萨·梅杰就还像现在这样吗?”

“嗯,希望不要移开视线。”

庭院里,莉萨还在晾洗过的衣物。她双手抻开被单,拉平褶皱。

沐浴在五月阳光之下微笑着的她,看上去仿佛就如同幸福的象征。

莉萨·梅杰在卡佩卢洛开始生活两周后的一个深夜,她离开了自己的卧室。

莉萨连烛台也不带,走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前往厨房。她以娴熟的动作朝炉子里添加柴火,一时间——很长一段时间里,盯着那团火。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摇曳的火光晃动着她面庞的影子。

莉萨手里握着蜡封的信函。终于,她将其轻轻地送向火中去。

“在做什么?”

她听到欧斯卡这样搭话,猛然回头。

信函还依然攥在手中,她喃喃道:

“为什么……”

“耳边老鼠叫个不停,所以醒了。”

“喝了吸血鬼之血的老鼠?”

“大概吧,没确认。”

欧斯卡走近莉萨,看向她手边,问:“那是?”

“没什么,忘了吧。”

“忘不了啊,我的头脑没那么方便。”

“真的没什么。你不用在意。”

“会在这个点起床准备把没什么的信往火里送吗?”

接着,两人默然相对了一阵子。

欧斯卡暗自下定小小的决心。

“和你重逢时,我是这样问的——为什么知道这里?这倒没什么深意,只是唐突的提问。不过在你岔开话题之后,我有点在意起来。”

回顾当时莉萨的回答,就感觉有些奇怪。仅凭托马斯·雷科德这个假名是由两位数学家组合起来的,不足以成为她找到欧斯卡住处的理由。

——即使是现在,也并非将莉萨视作敌人。

但她还是藏着什么秘密。

“不管那真相怎样,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过,也是,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行,我就回房睡觉。”

“然后呢,要怎么处置我?”

“什么也不做,都和一直以来一样就行。我相信你作为自然哲学家的理性。所以最终听你的判断。”

炉子里燃烧的火光照亮了莉萨的眼角。

她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就像两周前重逢时那样。

“要是我理性,那就会在和你重逢之后马上给出这封信了,又或者是来这之前就把这东西丢掉。其实我必须更早作出选择的。”

莉萨垂下脑袋,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欧斯卡伸手搭住她瘦弱的肩膀,他想起在剑桥期间,莉萨从欧斯卡的计算中发现光行差的时候,感觉那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欧斯卡搭着她肩膀但没有抱住,说:

“要是独自得不出答案,那两个人一起想就行。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们。”

莉萨依然垂着脑袋,重重地左右摇头,摇了一遍又一遍。

“你最开始和我搭话那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

“当然。是牛顿老师的讲课。你跟我讲了开普勒的事情。”

“当时我打从心底里很惊讶,是我一生中最惊讶的事情了。”

“毕竟我连开普勒都不知道。”

“嗯,不知道开普勒就轻松解出了二体问题的答案,还理解了三体问题本质上的难点。这是一点。不过,还有一点。”

像要藏起面容似的,莉萨弓起背,声音抖得厉害。

“没想到会有学生向我认真提问,还是学术方面的正经问题。拿着抹布偷听讲课的我就像个小丑【pierrot】,大家都把我当傻瓜看待。”

“你比我知道得多多了,比剑桥大部分学生知道的都多。不能正确对待知识的家伙才是傻瓜。”

“我从来没想象过会有你这样的人,这样单纯,而且你不是只有单纯,诚实对待学问,求知欲强,拥有不输于任何人的才能,比谁都早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开了复杂的计算。”

莉萨仰起头。欧斯卡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抽泣的模样,一脸悲伤。所以要是会有如下想法应该不对的吧,但她的泪容很美,和在托基夜晚看到的艾莉森的眼泪一样美。

“你就是我认为的知性本身。”莉萨落着泪露出微笑,“唉,欧斯卡,我有多爱这知性,你大概不知道吧。”

欧斯卡小心翼翼地抱拢莉萨瘦弱的肩膀。

他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听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冷酷无情。

“那封信,是什么?”

漫长的沉默过后,莉萨在欧斯卡的怀里回答:

“牛顿老师在寻求你的帮助。”

出现艾萨克·牛顿的名字并不意外,毕竟开始住在卡佩卢洛之后欧斯卡唯一取得联系的就是他了。

欧斯卡向他给出了吸血鬼的研究成果,只要看过那数据,应该就知道欧斯卡有最先进的显微镜吧。会对最近开始制造显微镜——而且还是适合观察血液的列文虎克式显微镜——的卡佩卢洛作一番猜测也是当然的。

然而没想到牛顿会寻找欧斯卡。

毕竟他总是特立独行,处于遥不可及的远方。

“他究竟是想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看来你不知道剑桥的情况吧。”

“嗯,不过要是看了那信之后就应该能清楚了吧?”

“你不能看这封信。一旦看了,就肯定逃不开了。”

欧斯卡轻轻闭上眼。

——既然这么说,那就不能不看吧。

莉萨也应该明白的。作为自然哲学家的她一定是认为应该给欧斯卡看那封信。所以莉萨才会至今——在来访卡佩卢洛后的两周期间都没有丢弃那封信。

莉萨加快语速说道:

“唉,欧斯卡,这里也很危险,牛顿老师很肯定你在这里。所以我们两个逃走吧,我们一起的话,不论在哪、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继续研究。”

“谢谢,莉萨,”欧斯卡挤出微笑,“不过,刚才的话,一定不是你作为自然哲学家的判断。”

许久,莉萨默默地哭着。

欧斯卡从她手中悄悄抽出了皱巴巴的信。

自从遇到阿兹·塔尔斯之后已经过了三年。

欧斯卡回到剑桥,是在一六八八年六月。

夜深人静,欧斯卡走在静得能感到耳鸣的三一学院校园里,前往艾萨克·牛顿的研究室。他事先通过阿兹和牛顿取得联系,约定在这个时间见面。

欧斯卡敲了敲老师的房门,那干瘪的声音令人怀念。很快就有“请进”的回复,欧斯卡拉开门。

那房间里什么也没变,满是书、资料以及实验器材。巨大的胡桃木桌子上放着烛台,火光照着牛顿的脸。他好像在整理书籍,但很快就停下手,看着欧斯卡。

“信?”

对于老师一成不变的简短提问,欧斯卡不由得苦笑。

“看过了。真是荒唐。艾萨克·牛顿的宝贵时间要被这么荒唐的事情夺走。”

牛顿的信上面详细记述了英格兰目前的情况。

似乎就在欧斯卡抛弃姓名之后不久,现任国王詹姆斯就在国内开始推行改革,那等同于信仰的改革。

他将与自己意见不合的主教从枢密院除名,宣言要废除宗教问题相关刑罚的效力※38。与国王作对的议会已经两年半没召开过会议了。他还剥夺了一直以来向地方城市承诺的权利,以重新赋予的名义随意替换统治者。在当今的英格兰,天主教教徒据说仅占国民的百分之一,然而现任国王打算让那百分之一担任国内的高级职务。

※ 即废除所有迫害天主教徒和其他宗教信徒的法令。

现任国王的独裁彻头彻尾。不仅限于军事、法院、地方政治,他甚至还将手伸向了教育。

牛顿说:

“那男人所做的事情是对学问的破坏。不论有怎样的头脑,只要是清教徒,研究场所就会被剥夺。而且还说要把硕士学位给那些现在都还只知道亚里士多德著作的老顽固。只要学生是天主教徒,就连对他们安排考试也不容许。”

老师的声音中流露出怒意,欧斯卡也握紧了拳头。学问——唯有学问不该配合政治运转。

牛顿为了捍卫剑桥,站在了与国王战斗的最前线。他从一百年前伊丽莎白女王写的特许状入手,彻底调查了大学的设立令、敕许状、与这国家法令相关的文书,指摘王的命令无效。堂堂艾萨克·牛顿成了议员之一,以庭辩的形式与国家对立战斗这种事,换作欧斯卡还在大学那段时间是从未料想过的。

“剑桥的情况很糟糕吗?”

“停滞着啊。不过去年由于拒不服从,约翰·皮切尔(John Peachell)被剥夺了职务。”

“约翰·皮切尔?”

“他当上大学副校长是你离开之后的事情了吧?他是和我一起为指摘国王谬误收集法律依据的人,虽然懦弱,但挺有才能的。”

牛顿以颇为理性的方式战斗。只以事实与法为武器,持续着没有终点的抗争。然而现任国王大概打算凌驾于法律之上。若再这样持续与现任国王詹姆斯对抗,就连牛顿的处境也会变得危险起来。

“老师您的战斗有胜算吗?”

听到欧斯卡这样问,老师像是疲惫地流露出叹息。

“到去年为止,还有希望。詹姆斯的前妻安妮(Anne)生的后代虽然是女性但却是清教徒。原本计划等詹姆斯死后把住在荷兰的她叫回来就任王位。可是王妃有身孕了。”

这件事在信中并未提及。

现任王妃——詹姆斯在前妻安妮死后再娶的女性是意大利权贵的女儿,据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现任国王和她有孩子就意味着天主教的支配将不会在一个世代之内结束。

“那——”

“嗯,再单单忍下去,事情也不会好转了。所以把你叫回来。”

牛顿以怒视般的目光投向欧斯卡。

他正极度愤怒,愤怒于这个国家,愤怒于目前自己的处境。欧斯卡有抱有同样的怒意。这个世界的规则得是更加正确而美好的才对。

“托基勋爵找我谈过。他在好几年前就谋划革命了。金钱有,武器也有,民众之心早已离国王而去。剩下来,革命所必要的就只差高举的旗帜了,只差在荒唐战争中献上下一位国王——而那旗帜,就是你。先王查理缔结婚姻的女性唯一的子嗣,欧斯卡·韦尔斯。”

多么荒唐,多么愚蠢,一点也不学术。

为什么必须要让这种事情剥夺时间、把命暴露危险之下,被拉回那恐怖的战场?

欧斯卡没来由地摇头:

“老师,为什么您要捍卫剑桥?”

以艾萨克·牛顿的情况,应该能够从这困难中逃离出来,没必要与国王争斗。无论是荷兰、意大利还是法国——任何国家的学术界应该都会兴高采烈地迎接极负盛名的他。

牛顿对这意外的问题露出苦笑。

“这用得着你来问吗?用得着跟着我学又一直信奉着奥尔登堡的你来问?”

在欧斯卡看来,这回答已经足够了。光是从老师口中听到奥尔登堡的名字,就足以全都接受了。

不过艾萨克·牛顿又继续说道:

“我就像是在海滩边玩耍的孩子,眼前分明有一片广阔的真理之海,只是找到光滑的石头和美丽的贝壳就开心不已——如果说我身旁有造船挑战大海的人,那就是亨利·奥尔登堡了。”

欧斯卡渗出了眼泪,为了藏起那眼泪,他闭上眼。

“明白了,”他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那我告辞了。”

与老师的交流,今晚的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吧。

不过,光是还能与他交流也是幸福的。因为在欧斯卡抛弃姓名时,他以为就已经连和老师的联系也切断了。然而甚至能这样从牛顿口中听到对奥尔登堡的评价。两个天才是互相认可的。

牛顿冲着正要离开的欧斯卡背影喊道:

“等式中,效率是正义,但不等式中蕴含美学。你的不等式很美。”

欧斯卡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

老师又继续说道:

“我们要是都能变回普通的学者就好了。”

欧斯卡朝着他微笑。

“嗯,老师您和政治家一点也不搭,还请早些变回普通的天才。”

艾萨克·牛顿一直前进下去就行,径自探寻自然哲学就行。

而无论他前进得再怎么快,人类也必然会循着他那足迹,追上、赶超过去。只要学问的原理得到捍卫,就一定会。

在这世间的规则中,那证明一定比什么都美。

夜空中升起的纤细娥眉月洒下光,照着剑河。

欧斯卡离开三一学院,独自走着,不知不觉间,阿兹并排走在他身边。

“我决定回托基了。”

“嗯,听说了。”

“不阻止吗?”

“已经阻止过好几次了。你应该在卡佩卢洛成家的。”

“嗯。不过,唉,没办法。”

必须要捍卫剑桥——捍卫学问,无论敌人是谁。

“欧斯卡,我会保护你。”

“你会这么做我挺开心的。”

“不管用什么方式。”

“可以的话,还是希望选一下方式的。”

“不过,有什么比吸血鬼血液的研究还要更优先的?”

欧斯卡答不出来。

艾莉森的事情,他并没有忘记。把她从replica吸血鬼变回人类这件事,到现在也还是他的夙愿。即便如此……

——我肯定是个非常无情无义的人吧。

远比被称作怪物的阿兹·塔尔斯都更加无情无义。

艾萨克·牛顿写下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那在欧斯卡看来,是比现存任何书籍都更美的一本。

一方面,亨利·奥尔登堡终其一生“证明自然哲学这一学问的原理”,不用算式,也没有留下论文,但也还是切实改变了这个国家学问的样子。

因此,欧斯卡认识两种“自然哲学的原理”【principia】,对这二者同样憧憬。

“为了‘原理’,我什么都能豁出去。”

说罢,欧斯卡估计阿兹肯定会生气。

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欧斯卡偷瞄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眼露悲伤似月夜,面带微笑。

欧斯卡再次看向前方,像是低喃着说:

“天亮之后,就去托基。”

“好。”

“能有你陪着,真好。”

这三年间,欧斯卡感觉一直是和他旅行过来的。

回顾来看,那并非糟糕的旅途。虽然痛苦的事情有不少,但总能够感觉到希望,因为身边有阿兹·塔尔斯。

不过,两人的旅行逐渐走向终点。

欧斯卡付钱给由剑桥南下伦敦的商人,乘上了马车,打算在伦敦另买马匹之后前往托基。

离开剑桥的次日傍晚,挤在两匹瘦马晃晃悠悠拉着的车厢里时,阿兹说:

“知道希帕蒂娅(Hypatia)这个女性吗?”

“没,应该没听过。”

欧斯卡边搜寻着记忆边回答道。——希帕蒂娅,并非英格兰人名,是希腊的吗?

阿兹侧照着夕阳的面孔盖着厚重的阴影。

“是很久以前出生在亚历山大的学者,后来被杀了。聊一些她的事情可以吗?”

当然——欧斯卡回答。

阿兹开始讲述的确实是关于希帕蒂娅这一学者的事情,不过同时也是一个吸血鬼的事情。

大约一千三百年前,在四世纪的亚历山大,阿兹·塔尔斯从该聪慧的女性那边得到了他这名字。

关于亚历山大外围废墟的一角,有个怪异的故事。

那是被古时战争烧毁的区域,虽然几度有重建的方案提出,但实际上没有能着手实施的。据说那里住着会吃掉战死者灵魂的怪物,一旦靠近就会被杀。亚历山大的人们都惧怕怪物。有好几个大胆的修士相信神的保佑而走向那片区域,但没人回来。因此,那边像是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直都立着熏黑的废墟。

年幼少年模样的怪物独自坐在废墟的瓦砾之间。那模样没有什么用意,只是很久以前与其说过话的人是个少年,所以模仿了那外形。

瓦砾中的怪物漫无目的地抬头望着天空,无论昼夜都如此。并非由于喜欢蓝天,看着星星时也没有在想什么,怪物就如同自然现象,只是存在于那里。无论是人是兽,只要是冲自己表露敌意的就会杀掉,杀了那就喝他们的血。只是这样单纯的现象。

“喂,你就是民间传说【tales】?”

怪物不知道这样被搭话是什么时候了。当时他还不认识历法,对时间也没有概念。印象中,天空很红,估计是傍晚时分吧。

怪物看过去,发现有个人站在那,是还很年轻的女子,不过怪物对年龄或性别不感兴趣,也不会根据衣着配饰推测身份。

女子继续说:

“会吃灵魂而且不会死的怪物,那民间传说的真身就是你吗?”

怪物回答:

“灵魂我不吃的,而且见都没见过,碰也没碰过。”

接着,女子不知为何笑了。

“这个嘛……哎,无所谓,重要的是不会死这一点。听说你绝对死不了,是真的吗?”

“不清楚。我不知道怎么死。”

“活了多久了?”

“也不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

怪物不再回答,只想着眼前的人如果拔剑或者射箭,那就准备杀了她。

不过女子并没有拿着弓或剑,她走近怪物,在其边上弯腰坐下。

“我是希帕蒂娅,你的名字呢?”

“没有名字。”

“是吗?那,姑且就叫塔尔斯(Tales)吧。哎,塔尔斯,能当我的说话对象吗?”

怪物陷入沉默。

她似乎把那沉默视作肯定。

“首先,从什么开始说呢?我最近倒是看了一本《数学大全》……”

希帕蒂娅自顾自讲起她自己想说的事情。

之后,她几乎每天都会现身废墟。

话题主要是数学与天文学。她似乎对天文学尤其热衷,很开心地讲了她自制的星盘【Astrolabe】。

相较之下,成长经历的话题频率低很多但也还是有一些。据希帕蒂娅自己说,她是知名学者西昂(Theon)的女儿。西昂编写了好几本书,担任哲学学校校长以及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

希帕蒂娅自小就接受着热忱的教育长大,那教育原本是为了家族世系,将来某天希帕蒂娅生儿育女了也必须给予那孩子高水平教育。为了培养挑选优秀教师的眼光,尽管希帕蒂娅是女性也有必要掌握一些学问,她父亲是如此考虑的。

不过,希帕蒂娅对学问的热情超乎父亲的想象。她从书本中不断汲取知识,年纪轻轻才能就得到了认可。她说自己目前在给父亲的工作帮忙,翻译希腊语创作的书籍。

怪物默默地听着希帕蒂娅的话,那与抬头望着天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虽然对她的话题并无兴趣,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在白昼沐浴日光、在夜晚沐浴月光,怪物不带任何感情地听着她的声音。

希帕蒂娅日复一日地持续和怪物说话。

无论多少次季节更替也一如既往。

拥有丰富知识以及无穷好奇心的她,话题即使仅限于学问也始终滔滔不绝。

每次离开时,她总是会说“那再见了”,然后补充一句“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怪物则无奈回答说“我不睡觉的。”

但即使屡次作出同样的回答,希帕蒂娅也不曾落下那口头禅。

某天,怪物终于发问了:

“你不怕我吗?”

希帕蒂娅似乎很吃惊,由于这是怪物第一次向她搭话,她眼睛都瞪大了。

“为什么得怕你才行?”

“毕竟是怪物吧。”

“怪物是什么?究竟是形容什么的词?”

这就不知道了。

就在怪物沉默时,希帕蒂娅继续道:

“我觉得‘怪物’是无知取的名字。对于不了解的东西,连了解都不去了解,就只是在害怕的词。所以真正的学术里不会出现怪物这样的词。在学习方面,未知不该是敌人,而是亲密的朋友才对。”

在怪物看来,她的话错了。

“可我能杀了你。”

“这倒是。不过,那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就算是那边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人,要杀我的话也能杀了我。”

“就算是这样,也成不了你特地来这里的理由。”

“你是我的希望。”

希望。虽然并非不认识的词汇,但也难懂,不像水或土那样好理解。

希帕蒂娅以非常认真的眼神盯着怪物。

“亚历山大图书馆曾经是世界上藏书量最多的图书馆,不过那些藏书大多在战争中被烧毁了。所以,你是我的希望。”

怪物暗自疑惑“所以?”,反复咀嚼着她的话。

感觉话题突然跳到了不得了的方向——是由于我不太懂人类的语言才会这么觉得吗?在怪物烦恼时,希帕蒂娅继续说道:

“我相信,学问的本质在于广泛传播。为此,记录很重要。可是,书还不够。就算是现在规模已经小了很多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也可能哪天就被拆掉了。但如果是不会死的你,那应该能够把我所见所闻的一切知识都传到后世去吧?”

希帕蒂娅说着,笑了起来。

“哎,塔尔斯,我想要你的头脑,想要绝对不会死的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属于我?”

怪物至今为止还从未思考过自己要属于谁。

在怪物的沉默中,希帕蒂娅说:

“如果可以的话,考虑一下吧,到底怎样的人才能成为你的主人。我不管怎么做也都要取得那资格。”

后来回想,她或许在那时候就已经理解自己将要迎来的结局了。

日渐西沉,希帕蒂娅从怪物旁边站起身。

“那再见了。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她说。

“我不睡觉的。”

怪物回答。

希帕蒂娅的来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怪物依然不太清楚时间,不过十年太短,大概有二三十年吧。对于怪物来说都觉得很久了,所以在人类看来应该是更漫长的时间吧。

希帕蒂娅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忙了起来。她接过父亲的工作,成了亚历山大首位——而且估计是世界首位——女性校长。由于她所教的学生们在独当一面之后谋得高位,她的政治话语权也越来越大,形形色色的人们频频造访相谈。希帕蒂娅在被教育与政治占据的时间之外,还继续她自己的研究,多数的书籍也是她亲自翻译的。希帕蒂娅的翻译附有大量译注,可以说那些也都是她的半个著作。

在忙碌的日子里,希帕蒂娅也一直来找怪物。频率变为了大约一周一次,但始终向怪物滔滔不绝。她似乎相信将知识给予怪物才是最重要的工作。

某天,看到希帕蒂娅脸上深深的皱纹,怪物说:

“要是取个名字就好了。”

“名字?”

“人会给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取名字吧?所以说要是取个名字就好了。”

当时的怪物不太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提议。自己居然会有类似情感的东西——而且从希帕蒂娅那逐渐衰老的面容想象到她的死亡并为此略感悲伤,这些他还从来不曾想象过。

希帕蒂娅笑了。

“其实,已经想好一个备选了。”

“是什么?”

“你这样的存在超越了时间,能够知道人类写下的所有事情。能够将那些一直一直留在记忆里。所以,阿兹。你是能自始至终获知大量文字记载的东西,A和Z之间的民间传说(Az Tales)。”

怪物念了念那名字,感觉不错。

于是,怪物得到了阿兹·塔尔斯这个名字。

从人类那里得到什么,还是第一次——虽然阿兹这么想,但或许并不对。毕竟阿兹·塔尔斯已经从希帕蒂娅那边获得了大量知识以及些微情感。

自那之后过了半年左右,希帕蒂娅销声匿迹了。

起先一段时间里,阿兹·塔尔斯对于她来访的中断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一直以来也有因为长途旅行等原因而空出来过。最后一次看到的她似乎还很健康,不像是身体抱恙。

然而,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希帕蒂娅也还是没有出现。得到“阿兹·塔尔斯”这个名字的怪物感到时间流逝得很慢。白昼与夜晚漫长得看不到边,一天怎么也不见尽头。然后,他才注意到自己在等待希帕蒂娅的来访。

回想起来,她很有意思。无论年龄增长多少,她也依旧天真地聊着学术话题很有意思。不在于内容,而是那灵动的声音、专心致志的热忱很有魅力。

——希帕蒂娅已经把要对我说的都说完了吗?

是说完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因而不再来这里了吗?

如果希帕蒂娅是这么想的,那就错了。阿兹·塔尔斯对于她说过的事情有半数以上都没记住。由于对学术没有兴趣,他把大部分都当成了耳旁风。

——希帕蒂娅,我现在能稍微更仔细地听你说话了。

怪物从瓦砾中站起身。

他首次决定由自己去见他。

然而,阿兹·塔尔斯没能与希帕蒂娅再会。

当时的亚历山大因为宗教问题而濒临倾颓。亚历山大有自古以来就祭祀的众神。但罗马帝国梦想着扩大基督教的支配范围。因此,当地的人们分裂成了信仰传统众神的群体与基督教群体。

希帕蒂娅身处传统派,同时也一直担任着与基督教团体的中间人。她并非修士们的敌人。无论重视传统宗教信仰的人还是信奉基督教的人,都有她教出来的学生。混杂了两方价值观的亚历山大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由于某个问题,那平衡崩溃了。因一个修士的暴乱,两个群体间形成了决定性的对立。在基督教徒中属于稳健派的男子奥雷斯特斯(Orestēs)为了解决问题,向希帕蒂娅寻求帮助。这导致希帕蒂娅被修士中的好战者们所敌视※39。

※ 奥雷斯特斯是亚历山大城提督(the Roman prefect of Alexandria),好战者们认为希帕蒂娅阻挠了欧瑞斯提斯跟总主教西里尔之间的友谊。

——那个叫希帕蒂娅的怪物好像用魔法操纵着从政者。

好几个人都信了这荒唐的谣言。这个时代的人认为,魔法、魔女、怪物都近在咫尺。

成了暴徒的他们包围希帕蒂娅乘坐的马车,抓住了她。

——这女的不是人,是怪物!

不知谁说道。

暴徒们把她拖进了教堂。

——怪物!怪物!

他们扒下希帕蒂娅的衣服,用破瓦片削她的肉,冥顽不灵、冥顽不灵地削着。她手臂、脚都被削到看得见骨头,头发也没有留下。

——怪物!怪物!

她那破破烂烂的遗体被火点燃,没多久就成为灰烬。

——怪物!怪物!

究竟谁是?

得知她死讯的阿兹·塔尔斯在其生涯中初次学到了悲伤。深沉深沉的、近乎可以称之为绝望的悲伤。

希帕蒂娅一以贯之只信奉知性,在持续研究数学与天文学的同时,致力于书籍翻译以及学校教育,认为把自己拥有的知识传给后世是她最大的工作。据说她惨遭杀害也是在下了讲坛的回家路上。

——我嫁给了学问。

说出这句话的希帕蒂娅一生都没有成家。相对的,她名气超过了当地信奉的神明,受到众多学生的仰慕。在亚历山大,她是调和的象征,也正因如此而被过激派盯上。

如果她稍微糊涂一些,会得到不同形式的幸福吗?她会像小时候受父亲所期待的那样,构筑家庭、将学问知识仅用于挑选孩子的教师、平稳地生活吗?

那想象对于阿兹·塔尔斯而言没有意义。

希帕蒂娅正因为是希帕蒂娅所以才很美。她是以信奉学问之心向真正的怪物微笑的第一人。

阿兹·塔尔斯明白了。

——我是想为她效力的。

一定是早在更久之前就爱着那美丽的事物。

然而人们把她称作怪物,杀了她。

——那么,我就为杀光那些的人效力吧。

他并非想要灭绝人类。那样做没有意义,毕竟希帕蒂娅的美也是人类的侧面之一。

阿兹·塔尔斯想要消灭的,是让人们将希帕蒂娅称作怪物的东西,那些还处于学术之光尚未抵达的黑暗之中。

——如果是无知把她称作怪物的,那我就为杀光那些无知的人效力吧。

如此下定决心后,过了漫长的时间。

在大约一千三百年间,被取名为阿兹·塔尔斯的怪物一直寻找着自己应该为之效力的人。

不知何时夕阳西下,田野和山林都沉在黑暗中。

欧斯卡与阿兹·塔尔斯挤在两匹瘦马拉着的车厢里。

他嘴角露出微笑,说:

“我觉得希帕蒂娅在很久以前就预见亚历山大终有一天会失去平衡。实际上,在她死后还有一些混乱。不管是她的学校,还是收录了她大量译作的图书馆都被烧毁,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大概就是知道会这样,所以希帕蒂娅打算把全部知识装进绝不会死的怪物脑袋里吧。”

欧斯卡眉头紧蹙。

“在你看来,人类应该很愚昧吧。”

希帕蒂娅的悲剧肯定并非已成过去。即使是如今,也同样有人由于荒唐的原因而死亡吧。人在什么也不去了解的情况下恐惧怪物,自己成了怪物。

阿兹以柔和的语气回答:

“愚昧的人也有,贤明的人也有。一味愤慨恶的一方也无济于事。”

是的,从理性层面想的话是这样。

然而,并非什么都能用理性判断。仅仅是听阿兹讲就已经有深重的愤怒在内心激荡。希帕蒂娅不该死的。用破瓦片削肉?为什么能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我,能够成为希帕蒂娅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这不是能用等号衡量的。不过也不能放在不等式两边。她有她的知性,你有你的。没有谁更好的问题。”

车轮大概是碾过石头了,马车摇晃着发出声音。空中的宵晖比娥眉月更粗,但还不及弦月。

“不过,和你一起时就感觉像是和她重逢了。”

阿兹依然保持着柔和的语气,如此说道。

欧斯卡与阿兹在伦敦滞留了三天。期间,他给在托基的义父写信,传达预计很快就要到那边的情况。其余时间是在从边边角角开始阅读报纸【The Gazette】、在咖啡店竖耳偷听消息中度过的。

现任国王与民众之间的嫌隙已成定局。现任国王召集逾万人的军队给伦敦施压。明明如此控制之下市民们就更没理由不反感了。

报纸上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犯罪新闻。伦敦的失业者愈发增多,治安则正在恶化。欧斯卡发现报道王妃诞下男婴的新闻,这分娩比预期早了三周之多。

咖啡店里公然责难现任国王的人们嚷嚷着“王妃生子是捏造的!”据说无论如何也想要天主教子嗣的现任国王在王妃腹部塞东西假装妊娠,等到要分娩时候把准备好的婴儿藏在暖床器【warming pan】※40里运了进来。周围人们情绪高涨地附和着那并无依据的话。

※ 欧洲古代用于暖床的铜制容器,使用时在里面装满余烬(ember)后加热放在床下。

——这个国家正在经历革命。

欧斯卡切身感受到了时代更迭的感觉。

抵达托基时已是深夜。

乍一看,这村镇的样子和以前别无二致,静谧的月光照着接连的田园景色。

一走进义父的乡村别墅前院,玄关那边就有烛光靠近过来,拿着烛台的看来是卡尔文·查普曼。

“欧斯卡大人——”他声音沙哑,“欢迎您回来。”

卡尔文看上去衰老了很多,瘦瘦的身躯小了一圈。

欧斯卡对他投以微笑。

“擅自离家,真是抱歉。”

“不,实际上,我们还以为您已经死了。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请往这走——卡尔文说着,请他进屋。

欧斯卡和阿兹一同跟在他身后。

“父亲呢?”

“身体状况不太好,应该只是为了革命成功而勉强撑着活下去吧。”

“不太想去探访他房间啊。”

“您直接招呼一声就行,毕竟继承了王室血脉。”

“那些话是说真的?”

“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是谎话,想要相信这谎话的也大有人在。”

卡尔文引导到的地方,是欧斯卡曾经住过的房间。

“桌上有鲁宾逊大人给您的信。不过,今晚还请休息吧。我给您房间拿热水来。”

“行。大家都已经睡了吧。”

晚安——欧斯卡说。

直到欧斯卡进屋之前,卡尔文都一直低着头。

身体已经很熟悉床那硬邦邦的触感了。欧斯卡随意躺下,一直拉到枕边的桌上摆着烛台,他借此浏览义父写的信。

阿兹站在窗边,一直望着夜空。终于,他说话了。

“内容是?”

“除去寒暄的部分,就是革命准备情况的报告。进展很快。唉,毕竟国王自己在树敌,没有进展才怪。”

“那,接下来的打算是?”

“好像再过几个月,就会让我发布宣告,说我身为先王查理的嫡子,才应该是英格兰国王的正式继承人,詹姆斯是隐瞒了这一事实而就任王位的恶人。”

“多少人会信这个?”

“如果照这信上说的,那好像就会有很多人信。已经跟权贵们作了约定,就连在革命后要向议会提交的宣言书草案都有。”

在全能的上帝之恩宠下,将英格兰从教皇主义与专制支配中解放的光荣使者,欧斯卡殿下,登上空缺的王位……

欧斯卡笑嘻嘻地照着念起来,阿兹也露出苦笑。

“准备得真充分。”

“父亲大概是真的快死了吧,所以这么急。”

“有一半是胁迫吧。那上面写的计划要是让国王发现了,你也会被杀的。”

“是吗,要是我拿着这封信向国王告密呢?”

“会被杀吧。你是火种这件事并没有变。”

“这样。在这方面,之前的国王大人还是很贤明的啊。”

先王查理对背叛者很宽容。听说他甚至连对那些在清教徒革命中将自己放逐出英格兰的家伙也没有问罪。恐怕现任国王詹姆斯将那姿态作为反面教材来贯彻独裁。不过,既然如此,欧斯卡就算是想背叛义父也不能背叛。

“真的有打算跟随现任国王的想法吗?”

“我只是想要捍卫学问啊。国王的名字是什么都无所谓。虽然清教比天主教更合我性子,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哪边都无所谓。”

艾萨克·牛顿能够埋头于他自己的研究、亨利·奥尔登堡能照他设想地将学问公平开放给所有人。英格兰若能如此,欧斯卡对政治就别无所求。之后就只想再度回到研究吸血鬼血液的生活中去。

“可说服现任国王会比革命还难吧。”

“这样的话,那就只能选择轻松些的方式了。”

我稍微睡会儿——欧斯卡说。

祝你睡个好觉——阿兹回答。

六月的太阳刚开始驱散天空中的黑暗,这一大早,欧斯卡就从床上起身。

目的地是义父的房间。欧斯卡连敲也不敲就开了门。这在以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

义父看上去还在睡。不过一靠近床边,他就缓缓睁开眼睛。

“欧斯卡大人——”义父支起细瘦的手臂,似乎打算起身,“我打招呼晚了,真是万分抱歉。”

欧斯卡用手掌拦住他的行动。

“就这样吧。还有,我是作为你的儿子来这里的,可以的话,还是请继续像以前那样说话吧。”

义父再次躺回床上,许久望着天花板。要不是听见通过狭窄气道的呼吸声,甚至让人怀疑他还是否活着。

终于,义父说:

“回来了啊。”

“不是我想回来的啊。”

“恨我吗?”

“嗯。不过,也有感谢。”

鲁宾逊·韦尔斯。

——塑造我的是这个男人。

是亡故的母亲与这个男人。

义父给了欧斯卡很多书,让他与奥尔登堡见面、到牛顿所在的大学学习。欧斯卡人生中的辉煌事物有大半部分是这个男人给予的,无论其中有怎样的企图。

“您想让我怎样?”

“就像信上写的那样。”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就别说表面话了吧。你想要推上王位的不是我。”

义父的信很周详。国家现状、义父打招呼的贵族以及有权有势者们的反应、革命的时机、武器、资金、兵粮、革命后应当举起的正义之旗以及应当重新制定的法规等。不过,略去了重要的一点。

“您信上所写的,只是英格兰的形势,但这个国家若要掀起革命,必然要受周围国家的影响。”

清教徒对抗天主教的全貌不仅限于英格兰。荷兰希望英格兰倾向于清教,法国希望英格兰倾向于天主教。事情不可能在无视这两国力量的情况下推进。

床上的义父似乎微微笑了起来。

“你是我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啊。”

“您笼络了荷兰吧?”

“是那边打算笼络这边吧。”

“我才不管革命后的力量关系,反正无论怎样都有顺利推进的方案吧。就算只局限于革命来看,计划里没有奥兰治亲王威廉的名字也很奇怪。”

荷兰执政※41、奥兰治亲王威廉,若追溯家系,就连他自己也继承了英格兰王室的血脉,还是当今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与前妻安妮所生之女玛丽的丈夫。奥兰治亲王威廉信仰着与英格兰关系深远的清教,这无论是对于革命派而言还是对于荷兰而言都无比合适。

※ 荷兰执政/省督(オランダ総督):荷兰在当时是一个共和国,领导人称为“执政”,不过由于执政只能由奥兰治家族世袭,因此“执政”实际上和“国王”无异。

“在你失踪之后,反国王派就达成一致意见,要让威廉和玛丽即位。”

“改为奥兰治亲王威廉的话,荷兰也会很高兴吧。”

“那个国家为革命准备了两万兵力。”

“简直就像侵略战争啊。”

“那边大概就是这么打算的吧。拿英格兰国内的革命当幌子,打算夺取这个国家吧。不过这边非常需要兵力,要是引起荷兰的兴趣就能便宜买到兵力,那就不得不顺势而为。”

说罢,义父竭力咳嗽。

听着那刺耳的声音,欧斯卡思考。

——在革命方面,我作为先王嫡子已经失去意义了。

义父他们寻求荷兰的兵力,为此只能推举威廉与玛丽。

——那,特地,拜托牛顿老师把我叫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在他的算盘里,欧斯卡·韦尔斯有什么意义?

义父说:

“欧斯卡,为了将来而死吧。”

他躺在床上,眼睛滴溜溜着盯向欧斯卡。怪物的眼睛——不,学问世界里没有什么怪物,对于未知,不能以未知的状态就这么惧怕着。

“首先,说明理由。”

“国王的军队很可怕,我想要有保护威廉的盾。”

“荷兰来的两万兵力不够吗?”

“国王率领着怪物军队。”

欧斯卡无法对那话一笑置之。

original吸血鬼通过给予自己的血,把人变成replica吸血鬼,变成虽不及original但拥有强大力量的replica。如果现任国王集结replica组成军队,那么仅由人组成的革命军毫无胜算。

“真的吗?”

“我也半信半疑的,直到得知那位艾萨克·牛顿相信吸血鬼这样的存在,并且我在你失踪的那晚亲眼见到了真家伙。”

“那,国王身边有吸血鬼?”

“据说那名叫克拉拉·塔娜。”

欧斯卡仿佛感到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头脑中,至今为止的情报都串了起来。克拉拉·塔娜,现任国王詹姆斯最信赖的心腹法弗舍姆伯爵的同伴。那么现任国王与吸血鬼的联系就很明了了。

欧斯卡在伦敦已经见过了克拉拉·塔娜,在那次的游园会【garden party】,艾莉森喝了克拉拉给的红茶,随后就倒下了。看护艾莉森的是克拉拉自己,她有的是机会把血给艾莉森。

仿佛死者低语般地,义父轻声告知他:

“留在你房间里的信,国王不久就也会知道了。国王会相信举起革命之旗的是你吧。不过在吸血鬼们袭击你的期间,率领荷兰军队的威廉会砍下国王的脑袋。”

欧斯卡口腔里干得不得了。

“让我成为吸血鬼的诱饵是吗?”

“接受不了的话就杀了我,离开这里。”

算什么啊这究竟?

为什么不得不卷入这样无法逃离的事情?

欧斯卡身体僵直,抵抗令人作呕的不快感。即使想说些什么,也想不出任何话。

终于,义父开口说道: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

欧斯卡说出连自己都明白毫无意义的疑问:

“我有王位继承权这事是真的吗?”

“你父亲是先王查理。我知道的事实只有这个。”

即使听到答案,果然也还是无所谓的事情。

义父用一直以来的相同语气继续道:

“不过,我把你当作亲生儿子的。”

对于这样的话,究竟怎样回答才好?

欧斯卡一言不发,就这么一直看着床上的他。

名为克拉拉·塔娜的吸血鬼,愿望只有一个。

——我只是想要安稳。

如同兽类保卫自己的地盘,如同人类寻求基于法律的统治,只要在排除了敌人的世上安稳地生活就行。

一直以来,克拉拉利用法弗舍姆伯爵,与人类的战争扯上关系。不过,无论在哪个战场上,她都并未期望胜利。克拉拉所寻求的只是收集充足的棋子。

每当战争发生、每当内乱发生,克拉拉就会将自己的血给予人类。对外公开说是战死沙场、曾经身为人的家伙们——replica吸血鬼的数量已逾五千。力量极其强大、行军极其迅速、不知疲倦、轻伤可以立即恢复、不会违抗克拉拉所作指示的五千个怪物。

——但即使率领五千个怪物,也肯定杀不了那家伙。

阿兹·塔尔斯,唯一一个流淌着的血比克拉拉的还浓得多的吸血鬼。

消灭那个怪物需要彻彻底底的武装,需要很多很多打入心脏、让那怪物四分五裂血流不止的弹药。

克拉拉·塔娜做好这些准备是在十月左右。

那时,鲁宾逊·韦尔斯准备的信就已经交到国王手中了。

现任国王詹姆斯说:

“一百五十年前,信仰开始崩溃。你知道那原因吗?”

克拉拉微笑着回答:

“是圣经英译本的印刷。”

詹姆斯似乎对那回答很满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圣经译本都被视作禁书。然而,某个愚蠢的国王钦定公认了圣经译本的印刷。开始自己翻阅、解读神之话语的民众质疑神父的教导,开始反抗基于教会的统治。”

他手中攥着一本书。

艾萨克·牛顿所着的《原理》。他从名为哈雷的年轻学者那里收到长篇荐文,而这是随之附赠的。

詹姆斯一放手,那本书就按照它所主张的那样,受重力吸引而掉到了地上。即使是落在长毛绒毯上,发出的声音也还是出乎意料地大。

“多智使民堕,会让他们开始向信仰寻求所谓的‘根据’这种杂质。”

他看上去似乎正伤心,非常单纯地伤心。仿佛只有他自己知晓正道,喟叹着其他人的愚蠢。不过在克拉拉看来,国王的愿望和信仰都没有意义。

“已经做好发兵的准备了。”

听她说罢,詹姆斯微微皱眉。

“开战还早着吧?”

“不。欧斯卡·韦尔斯已经决定叛乱了。”

“还想探探荷兰的动向。”

“奥兰治亲王威廉吗?”

“要是他也参与叛乱,那就有必要做好多多少少受到些损失的准备吧。”

“不过,奥兰治亲王是胆小鬼,不是您的敌人。”

“可是——”

闭嘴——克拉拉在内心低语。于是詹姆斯就不开口了。他眼睛看向克拉拉,但那双眼已经无神了。

克拉拉从容地告诉他:

“奥兰治亲王不是敌人。首先应该要处理欧斯卡·韦尔斯。”

詹姆斯点头。

“嗯,说得对。率领军队的是——”

“就请交给我吧。”

“那就这么办。”

克拉拉微笑着俯首。

“一切都如陛下所愿。”

不久战争就会开始。

而那,并非镇压该国内乱的战斗,甚至也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战。

是率领五千多个怪物只为消灭一个怪物之王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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