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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话 那份确信的名字

怪物心想:

——自那之后过了多久?

自从名为希帕蒂娅的那个女性死后,自从由她取名为阿兹·塔尔斯的怪物【我】知晓孤独之后,已经过了多久?

怪物定好了能成为自己主人的人类所需的条件,必须具备三种特质。

第一是诚实的学者,尤其是信奉自然哲学的学者。

第二是相信教育。在知道自己一个人无法揭开世上一切真理的同时,对那事实并不绝望,将知识传给后世的人。

而第三是将怪物——将未知视作亲密的朋友而非敌人。

意即,怪物在寻求希帕蒂娅,想要与给怪物取名“A和Z之间的民间传说【Az Tales】”的她那美丽哲学重逢。

欧斯卡·韦尔斯。

——他具备成为我主人的特质吗?

没必要为此烦恼。

毕竟答案已经出来了。

以下是稍早之前的事情。

离开卡佩卢洛那天,莉萨·梅杰来到了阿兹·塔尔斯的房间。

“可以聊一下吗?”

阿兹没有对她的提问点头,取而代之的是以手掌示意咖啡桌对面的椅子。这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窗外是清新的无垠蓝天。然而那片蓝色并不预兆着什么。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日子也会放晴,善良夫妇生下婴儿的日子也会阴云密布。

对面座位上,莉萨的眼睛充血得很厉害,应该是哭了一晚吧。她那通红的眼睛仿佛瞪视般看着阿兹。

“对你来说,欧斯卡是什么?”

对这问题,阿兹之所以打算老老实实回答,是因为知道她爱着欧斯卡。

“欧斯卡·韦尔斯是人类某个侧面的象征,那是在我眼中看来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美的侧面。”

莉萨不满地抿紧嘴角。

“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

“不明白。”

“那不可能的。”

虽然并非开心,但还是露出了笑容。这与其说是爱意,更不如说是礼节上稍微装作人类。

“莉萨·梅杰,那不可能的。毕竟你对他的爱意也是相同性质的。欧斯卡·韦尔斯就是我认为的知性的象征。”

她对欧斯卡说过“是我认为的知性本身”。所以,大概并非完全相同吧。不过很像,象征与其本身很像。

听见了莉萨屏住呼吸的声音。那是或许连她自己也听不见的细微声音,但怪物听得见。

“你偷听?”

“就像你怀疑我那样,我也怀疑你。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强行给我血不就行了。”

“这倒是一种办法,不过,效率不高。”

“怎么不高了?比处处监视要更简便吧。”

“欧斯卡叫我在打算制造新的replica吸血鬼时事先告知他。关于把你变成吸血鬼的讨论大概会要花很久。”

好一阵,莉萨一副不悦的表情。阿兹看着她那拄着脸、眉头紧蹙的动作与表情。

终于,莉萨开口:

“按照欧斯卡的研究,你完全不是人类,我只能用怪物来描述。”

“没有异议。所以呢?”

“然而你对欧斯卡有某种程度的……”说到这,她踌躇了一下,但没多久就继续道,“看似非常大的敬意。”

“嗯,因为他是朋友。”

“怪物会对人类抱有友情吗?”

她的提问很自然。但没有人问过阿兹同样的事情,至今为止还一个也没有。

“莉萨·梅杰,你对自己的想象力有信心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提问,她似乎有些困惑,像是在试探阿兹真实想法那样仔细看着他的脸,略小声地缓缓说道:

“不太有。不过,要是完全没有,也就不会爱上知性了。”

这回答不赖。

阿兹说着“那么,请想象这样的场景”,开始讲起一个长长的比喻。

“你在大街上走,这是照主人吩咐购物之后的回家路上。然后,对面有只瘦瘦的猫边走边喵喵叫着,它步态奇怪,因为脚受伤了。你想到手上的东西里有麻布,用它包扎了猫的脚。”

莉萨摇头。

“我不会这么做。买来的东西是主人的吧?”

“即使那主人是欧斯卡?”

“不会。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

“那就假设这麻布是你给自己买的吧。一开始,猫有所警惕,但在明白因为你的包扎而缓解了伤痛之后,就能信任地依赖你了。你对那只猫也会抱有些许爱意吗?”

尽管被问到,她也还是保持沉默。

阿兹不等回应就继续说下去。

“猫在边上没有离开,就这样在你所住的家门前安家,然而伤还没痊愈的猫连捕食也做不到,这样下去很快就会饿死了。于是你分给那猫一小片面包。”

莉萨似乎很老实地想象着阿兹所说的一个个画面。凭她视线的移动以及抿住嘴唇的力道就可以知道。

“好几天、好几周、好几个月,你都喂了那只猫。猫已经完全康复,还能撒开四条腿跑来跑去。但某天,你收到主人这样的指示——刚才猫跳到了那边的马车前,你能不能去洗掉脏了的车轮、收拾尸体?”

够了——莉萨说。

她似乎正非常烦躁,毫不掩藏那情绪,瞪着阿兹。

“你想说欧斯卡在你看来就像那只猫吗?”

“不,不是。”

莉萨·梅杰的自我评判是对的。她虽然并非完全没有想象力,但可以说是“不太有。”

“欧斯卡·韦尔斯不是猫。完全不对。能够交流、在学问方面拥有的能力远远比我优秀很多、谈论着梦与理想、在困难中也持续寻找希望、即使焦躁着也依然踏踏实实走下去,并且把我这个怪物叫作朋友,他是这样的人。要是你对猫也抱有爱意,那我把他当作朋友这能有多奇怪?”

“可是……”

莉萨只说出这个词,就再度陷入了沉默。阿兹从容地翘起二郎腿等她说话。

终于,莉萨说出极其简单的疑问:

“可你是怪物吧?”

没错,完全没错。

阿兹回答:

“如果猫能说话,那就会用同样的词来称呼人们吧。”

莉萨低下头,然后很轻声低喃了一句“抱歉”。

阿兹·塔尔斯之所以回想起与莉萨·梅杰的对话,是因为她离开房间时的话。

“我也还是怀疑你。不过,接下来能够帮得上欧斯卡的,我想也只有你了。”

阿兹回答她:

“嗯。我打算不论牺牲什么都要让他活下来。”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欧斯卡·韦尔斯已经接受了死亡。

怪物很明白这件事。自从在剑桥与牛顿再会的那晚起,浓浓的死亡气息就臭得不得了。

不过,即使如此。假使连欧斯卡·韦尔斯也背叛了,名为阿兹·塔尔斯的怪物也要寻找让他存活的道路。

一六八八年十一月。

欧斯卡身处多塞特西部一座古城的房间里。

以牢固的石头所建造的那座古城却有一半已经遭到毁坏。这是清教徒革命时期保皇派的据点,是议会派在胜利之后决定摧毁的一座城。半数城墙以及七成屋檐都已经坍塌,尚能遮风挡雨的只剩少数几个房间。不过由于筑有高台,视野很好,应该不会看漏从东边进攻的replica吸血鬼军队。

义父给欧斯卡准备了七千兵力,这数量绝不算少,但国王军似乎光是在距此不远处的索尔兹伯里(Salisbury)就集结了两万五千兵力。

“在三年前的多塞特——”阿兹说,“你和率领着十倍兵力的蒙茅斯公爵打得很好。和当时比起来,可以说这情况尚佳。”

欧斯卡苦笑着回答:

“以两万五千个人为对手的话,倒或许还能挣扎,还能从现在起看看书学学守城方法。不过,敌兵如果都是吸血鬼的话那就束手无策了。”

“两万五千是人的数量,replica吸血鬼估计五千左右。”

“足够绝望了啊。”

“嗯,对于弱小的人来说是这样。”

“换作你的话能赢吗?”

“不清楚,情况很糟。”

难以想象阿兹·塔尔斯的败北,但也没理由怀疑他的话。欧斯卡叹了口气。

“士兵们的伙食情况呢?”

“按照计划的菜单分给大家了。”

“是吗,谢谢。”

“没有多麻烦。”

过不久战争就要开始。

那是想置欧斯卡于死地的战争。欧斯卡在这半颓的城里内被杀之际,奥兰治亲王威廉率领的军队会攻入伦敦、做好夺取英格兰的准备。

欧斯卡对于统治者的名字没有任何兴趣。那是詹姆斯也好,威廉也罢,都无所谓。但必须要捍卫剑桥,如果是为了正待在那里的天才、接下来会诞生的天才以及追寻他们足迹的诸多学者们的未来,那么付出多大的牺牲都不要紧。

——所以,唉,我死了倒也还好。

不,完全不好,但应当捍卫之物的价值过于庞大,无可奈何。

因此欧斯卡的愿望只有一个。直到殒命那一刻为止都持续当学问的探寻者。无论放弃其他任何事物,唯有这一事不想放弃。

“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想要继续研究。”

听到欧斯卡这样说,阿兹微微侧头。

“吸血鬼之血的研究?”

“嗯。”

“事到如今,为了什么?”

“我还有不知道的事情。不需要其他什么理由。”

明白了——阿兹答道。

其实,把这时间用在和他聊聊也好。既然很快就要死了,比起研究,还是把朋友放在更优先的位置上或许才是正常的吧,欧斯卡寻思。不过,欧斯卡执着于自己以学者的身份死去,这任性得无可奈何。阿兹轻轻点头后离开了房间。

欧斯卡闭上眼睛思考。

——所谓吸血鬼之血是什么?

连牛顿的《原理》也没有记述、人类尚不知晓的自然哲学的原理。欧斯卡猜测那或许是微观世界;莉萨认为那或许与时间相关。哪边是正确的?两边都错了吗?又或者说……

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欧斯卡紧紧握拳。

——世界上明明充满了如此有魅力的未知,但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死不可啊。

当晚,阿兹·塔尔斯站在荒颓古城勉强留存下来的屋顶上。

时间是日落与拂晓的正当中,夜色正深。

——啊啊,来了。

首先察觉到的是气味。

无论是逐渐迎来入冬的清新空气里,还是皎洁的娥眉月色中,都混杂着血的气味。紧接着气味而来的是声音,五千个怪物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手持火枪装弹的声音、腰带上所挂刺刀摇晃的声音。

不过,无论对于气味还是声音,他都没有什么想法。毕竟,火枪、剑以及仿造的怪物之獠牙来得再多,也无法伤及真正的怪物。

——来了,逃吧,快点逃。

阿兹在脑中如此低喃,顷刻间,就听到古城所在山丘的山脚原野传来嘈杂声,是七千叛军士兵们逃走的声音。

欧斯卡指示的是在他们的伙食里掺入少许血液。要想让这些士兵们毫不犹豫、毫无混乱地迅速逃离战场,把他们变成最初期的replica吸血鬼是最合适的。

阿兹·塔尔斯蹬离屋顶。眼前五千个怪物逐渐逼近,视力良好的他们没有带照明。黑夜中,一排排火枪的微小火焰摇曳,飞出的子弹经过了阿兹的身体。无痛也无伤,只是枪声太吵。

阿兹落地后走在replica吸血鬼们的队列里,刺刀从四面八方刺来,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负伤。这个怪物仿佛没有实体的幻影——正如其名,仿佛民间传说【tales】那般在战场上行走。

有声音传来。

“阿兹·塔尔斯。真正的怪物。”

是吸血鬼克拉拉·塔娜的声音。

她位于五千大军的最深处,身着一袭黑色礼服,坐在没有顶的马车中一张豪华如同王位的椅子上,以手肘拄着脸。

“给我停下,阿兹·塔尔斯。”

“你以为有条件命令我?”

“没错,给我停下。我早在三年前就给你戴上项圈了。”

阿兹停下脚步,就在距离克拉拉的马车还有约二十英尺的位置。

士兵一下子包围起来,一齐举起火枪。

“没有意义。凭这东西杀不了怪物。”

“谁知道呢。我也做了些所谓的实验看了看。”

克拉拉竖起雪白纤细的食指,说:“射击”。

随即开了枪,只有一发。从枪口发出的子弹擦过阿兹的脸颊,溅起黑色血液。阿兹摸了摸脸颊时,伤口已经在愈合了,但指尖沾染了他自己的血。

“子弹里掺了你的血吗?”

“没错,知道啊?”

“欧斯卡也做过同样的实验。”

original吸血鬼之间的血会互相强烈排斥。欧斯卡有段时间考虑过用阿兹的血制造药剂,看能否对被克拉拉·塔娜变成吸血鬼的人起效。但最终放弃了那方法。两个original吸血鬼的血一旦混合,就会互相破坏,肉体无法承受。

阿兹用手指一抹,那里的血污就消失了。

“不过,你明白的吧?这也是没有意义的。”

即便是特制的子弹,效果也很微弱,只有落入湖中的一粒雨滴所泛起的波纹那种程度,再来千发万发也要不了怪物的命。

“没错,你的血实在是太浓了。所以得要先把那血变淡些,要把你的血消除到区区子弹也能把怪物打得魂飞魄散的程度。”

“到底怎么办到?”

要是阿兹与克拉拉战斗,必然是阿兹胜利。吸血鬼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优劣关系绝不会对调。

坐在王位上的克拉拉微微侧头。

“欧斯卡·韦尔斯很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他的人生才是我向人类所寻求的。”

那就好——克拉拉说着微笑起来。

“想保护那个人的话,阿兹,你就丢掉自己的血吧,丢掉一大堆一大堆,直到没法维持那俊美的轮廓,直到区区五千子弹就能让你死。”

对于活了漫长时间的怪物而言,“死”这个词曾是甜美的。

然而还不能死,因为有该做的事。

“你把血给欧斯卡了吧?”

三年前,在托基的那一晚。欧斯卡遭到吸血鬼们的袭击,走投无路之下为什么活了下来?阿兹赶到时他已经失去意识,无论克拉拉还是艾莉森都不在了。

阿兹在宽边毡帽下直直盯着克拉拉,说:

“你那天晚上的目的,是用你的血把欧斯卡·韦尔斯变成replica吸血鬼。”

所以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操纵欧斯卡。大概就连让他选择自杀也办得到吧。

“照你那样想的话,那么阿兹,一开始就肯定是我赢。你只能服从我。”

“不对。你杀不了欧斯卡。毕竟如果打出那张牌,你就失去了能从我尖牙之下保护你的东西。”

“那你是想说这场战斗平局吗?”

“不,我有胜算。只要在你操纵欧斯卡自杀之前,把你杀了就行。吸血鬼一死,那血也会消失。”

“血消失的话,replica也会崩溃。”

“艾莉森·韦尔斯的话会那样吧。不过给欧斯卡的血很少,无论是老鼠还是兔子,只要得到的血很少,就算那血被夺走也不会死。”

“研究得挺详细嘛。”

“给欧斯卡·韦尔斯三年时间的话,能研究的东西他都会研究个遍。”

“也就是说你是来尽早杀了我的?”

对于她的提问,阿兹摇头否定。

克拉拉·塔娜比较麻烦。虽然打起来他不会输,但她也不是轻易就杀得掉的对手。对她穷追不舍会把欧斯卡暴露在危险之中。

“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用这个国家的未来交换欧斯卡的命。”

欧斯卡为了捍卫英格兰的学问,打算接受死亡。

但阿兹和他有约在先,约定了“决不能自寻死路”。如果欧斯卡打破那约定,他就会后悔。阿兹·塔尔斯会坚持不择手段地保护他。

当时的话毫不掺假。

“要是你希望支配英格兰,那我就实现你这愿望,把叛军全杀给你看吧。作为交换,我想让你的血从欧斯卡体内排除出去。”

克拉拉舒了口气笑道:

“你对区区一个人爱得还真是深哪。”

“有考虑过怪物会有爱这样的东西吗?”

“当然,你说我们和人类有多大区别?”

这回是阿兹笑了,那是苦笑。

“你活了差不多一千年也还是能说出同样的话,那可能确实没多大区别吧。”

克拉拉似乎有些不悦。

她微微皱起眉头瞪视阿兹。

“不管怎么说,你弄错了三件事。”

“你说。”

“对英格兰的支配当不了交换条件。毕竟只要杀了你,人类就任我摆布了。”

“这样啊。第二件事呢?”

“我一死,欧斯卡·韦尔斯也会一起死。甚至不用我操纵那个人。”

“那就错了,你给欧斯卡的血没那么多。”

“和量的多少没有关系。”

克拉拉趾高气昂地俯视阿兹。

想凭视线占上风的那模样,倒也像是自尊心很强的少女。

“这是你弄错的第三件事。我不是为了把那男的变成replica吸血鬼,只是破坏了直连心脏的血管,用我的血补了上去。”

original吸血鬼一死,那血也会消失。

如果克拉拉的话属实,那在杀了她的瞬间,欧斯卡体内,心脏的血就会涌出去吧。肯定连她自己都没法做到在欧斯卡活着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血从他身上去除。

阿兹在情绪的驱使下挥起手臂,拳头所及之处的replica吸血鬼头颅被打飞,落到地上就成了一滩黑色液体。

“脸色真惨,”克拉拉绷着声音说,“怪物心慌意乱的样子看着还真让人愉快。”

阿兹怒视她。

“抱歉。久违地想起了愤怒这回事。”

克拉拉不知何时缩起下巴弓起了背。她自己大概也注意到这点了吧,她再次挺直背脊,恢复俯视阿兹的视线。

“那就好。不过,下次再做出同样的事就饶不了你。不想让欧斯卡死的话,那就听我的指示。”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就假设我交出血,那有什么证据能保证欧斯卡平安无事?”

“没有这种东西。不过你只能求我。”

阿兹闭上眼,以寻找微弱的希望。

欧斯卡·韦尔斯在古城里的一个房间里,弯腰浅坐在硬邦邦的木凳子上。

他双肘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不动,闭着眼睛默默思考,如同在年幼时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房屋里的日子。石墙与石地板建成的房间让他想起地下墓穴,也和那时候一样。

微观世界,时间这个概念,“原理”空白之处、人类尚未抵达的自然哲学之原理,以及,吸血鬼的血——这些在深层方面有所关联。流数法的构造、欧斯卡自己设想的差错定理、彗星的椭圆轨道、周年视差与光行差,这些都处于同样美丽的规则之中。

欧斯卡预感快能想象得到那关联,似乎在大脑深之又深处、不会浮现到表面的部分已经找到了答案,之后只需拽到一起。然而,思考无法整合起来。快些、快些、再快些。把想象延伸开来,将手伸到感觉与理论的连接点吧。耳边有谁在低喃——所谓学问,本质并不在于速度,而在于踏踏实实地持续前进。但即便如此,唯有现在要快些,趁这条命还在。

然而,那思考突然中断了,因为听见了敲门声。

睁开眼回头看去,那边站着一位女性——艾莉森·韦尔斯。

——啊啊,到此为止了吗?

我能够作为学者活着的时间。

在从窗户洒进来那微弱月光的照射下,艾莉森一如欧斯卡记忆中的那样,依旧是个高贵美丽的女性。欧斯卡割下食指的地方也已经再生。不同的只有没戴眼镜。

欧斯卡从凳子上起身,对她微笑。

“好久不见,艾莉森大人。”

她应该是成了克拉拉·塔娜的replica吸血鬼。既然如此,那她失去自我、被操纵也不奇怪。

然而那疑心在与艾莉森面对面时就瞬间消释了,因为她那悲伤蹙眉的面容实在是太像人类了。那虽然并非欧斯卡所知的艾莉森的任何表情,但也还依然是她的印象。

艾莉森以她那一如既往的悦耳声音说道:

“抱歉,让你因为我而受了很大的苦。”

“不,艾莉森大人什么也没错。”

“三年前,诱使你从那房间里出来的是我。要是没有我,也就不会让你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就好像花瓶掉下来碎了的时候,抱怨花瓶或重力也无济于事。”

original吸血鬼能操纵replica吸血鬼。

只能将那视作规则来接受。因此艾莉森没有过错。

“必须道歉的是我。我寻找让你变回人类的方法,但,没找到。”

思考、再思考,即便如此也依然没能找到答案的话那并非过错。

问题是在自己的意志下放弃研究。欧斯卡决定为了学问的未来而送上性命,那种决定才是过错。

艾莉森使劲摇头。

“我对这身体的变化没什么好伤心的。不管怎么跑胸口也不会痛,没有眼镜也看得见,还能看清楚你的脸了。”

“是吗,那就好。”

“要是能让你不痛苦,那我变成怪物也没关系。后悔的只是三年前那天晚上。”

“不过,我这三年里,很幸福。”

能够埋头研究工作,过着挺不错的生活,和莉萨·梅杰以及艾萨克·牛顿也再会了。与义父的再会虽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比起面也不见就死去还是更好些的。最主要的是,身边一直有性格温和的朋友陪着。

“我的人生很幸福。从遇到你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幸福。”

“不要说这种好像会就这么死掉的话!”艾莉森喊道,“你就因为这种事情而死掉一点也不好。一起逃吧。”

同样的话莉萨也说过。

——要是我逃得了……

那最后的机会应该是那时候吧。要是没从莉萨手里抽出牛顿的信,那就可能也会有其他未来吧。

欧斯卡微笑。

“非常感谢。不过,能逃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我会一直保护你。”

“逃不开克拉拉·塔娜的血。”

“我没事的。自从三年前在托基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就一次也没有受她的支配。就连现在,也是凭我自己的意志来的。”

这话是真的吗?

按照曾经从阿兹那里听到的描述,据说对吸血鬼之血有很强适应性的人在大量吸收吸血鬼的血后,会成为original吸血鬼。艾莉森是成了original,摆脱了克拉拉的支配吗?

不管怎样,艾莉森大错特错了。

“是我逃不开克拉拉·塔娜的血。”

欧斯卡的研究中有奇怪的数据。

——人类血液里也包含极微量与吸血鬼之血同质的东西。

那个数据有误。

欧斯卡虽然收集了各种动物的血,但人类的就只准备了一份。欧斯卡只用自己的血开展研究。如今回想起来,那并非作为研究者的正确态度,即,深信自己是纯粹的人,一次也没有怀疑过那个前提。

欧斯卡当然也有增加人类血液样本的想法,但他同时也觉得,若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能从他人那里夺取血液。欧斯卡绝非虔诚的信徒,如果上帝存在,那欧斯卡应该会很惊讶吧。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信仰。据圣经所说,血即生命本身,原本是人类不能涉足的领域。

欧斯卡会不会已经吸收了吸血鬼的血呢?——注意到这个可能性的,是莉萨·梅杰。

她用显微镜仔细观察了自己的血。欧斯卡在要离开卡佩卢洛的当天清晨得到了那数据。然后得知莉萨的血液里就连一丁点与吸血鬼之血同质的东西也没发现。

——给我吸血鬼之血的,究竟是谁?

应该不是阿兹,毕竟他一直拒绝给欧斯卡血。

那么余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三年前在托基,欧斯卡得到了克拉拉·塔娜的血。

“艾莉森大人,能从这荒唐事里逃出来的,就你一个人。我的研究已经全部写成信,寄给剑桥的牛顿老师了。要是接下来,你因为身上流着的血而烦恼,那就请找那位吧。”

“为什么?只要有一点点存活的可能性的话,就两个人一起逃吧!”

“抱歉,我很贪心的。所以比起我自己的命,更想让大得多的东西存活下去。”

知识即血流,并非某一个人的,而是人类全体所流淌着的血。

只要知识的流动不停止,人类就能去往任何地方。甚至终有一天能够解开这世界的一切。

如果是为了捍卫那未来,那交出这渺小性命会有什么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血在流。

阿兹·塔尔斯右手伸向前方,手指耷拉下来。

从中指流出阿兹那又细又长的血,以同样的速度落向地面。

——按照欧斯卡·韦尔斯的研究……

吸血鬼之血的粒子有三个核【core】,而吸血鬼能自由变化那核的数量。

阿兹没有意识到这点。就像动物无意识地肌肉收缩就能让身体动起来,操纵血液很自然,包括丢弃血也是,让从身上流出的血变成不再是自己的所有物就像眨眼一样简单。

“喂,阿兹,”克拉拉说,“你其实挺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血继续在流。

恐怕已经流了比一个人的重量还多的血。

同样的速度下,他开始乏力,肉体的轮廓已经开始波动。

阿兹·塔尔斯苦笑起来。

“这个嘛,有大概一千三百年里许愿着想死。”

“那,为什么活下来?”

“因为应该活下去的理由也还一直在心里。”

指尖流出的血,形状变了。

变细的血在流出时还是接连的线状,但随着下落,就断成了小小的水滴。阿兹想思考那原因,但脑子转不动。

视野变得模糊,快到结局了。

——就算我消亡了,那也不是个坏结局。

与欧斯卡·韦尔斯度过的日子很幸福。

他一直是一种知性。并不完美,但很美,是愚直的知性。

克拉拉问:

“像你这样的怪物,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活着的?”

“我想得到一种确信。”

“确信?”

阿兹缓缓摇头。

“说了也没意义。你要是想找活下去的理由,那就请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来找。”

是吗——克拉拉说。

那声音像是在悲伤、像是有所放弃,也像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叹息。

她轻轻举起手。

“射击。”

在听到开枪声的同时,阿兹感到胸口一阵锐利的疼痛。

随着那疼痛,身体一点一点地消融。克拉拉再次说了句“射击”。

怪物看着她。

——克拉拉·塔娜。

你杀得了我吗?

只要是为了保护欧斯卡,死了也无所谓。但克拉拉不可信。自己死后,没有什么能保证他得到保护。

那么就只能设法活下去。阿兹·塔尔斯如此下定决心。

古城外传来射击声。

好几声,接连好几声,一直持续,像是大批军队在对抗。

看来欧斯卡被那边吸引了注意力。不过艾莉森突然之间因耳畔传来的声音而僵直。那是没有实体的声音,是与空气振动所不同的声音。克拉拉·塔娜?不对,这是……

——请带着欧斯卡逃吧。

这是阿兹·塔尔斯的声音。

艾莉森发现不知何时有只小老鼠悄悄接近了自己脚边。那老鼠不可能说起话来,但感觉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我也会同行。在克拉拉·塔娜沉迷于枪击游戏期间,从这里逃出去吧。

阿兹·塔尔斯在看着这房间?

就在她那混乱的头脑努力消化情况时,阿兹继续道。

——今晚流了很多血,我得稍微睡会儿,就一会儿。不过要是和这老鼠一起逃,克拉拉·塔娜就不会杀欧斯卡。只要她明白我总有一天会恢复,那她就应该不至于丢掉欧斯卡这张底牌。

“等一下——”艾莉森下意识地问老鼠,“没听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阿兹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欧斯卡开口说话:

“阿兹,你在那里吧?”

不知何时,欧斯卡手里握着火枪,那是燧发枪【Flintlock】式的火枪,枪身很短。

艾莉森连忙想跑向他。

“要做什么……”

“别动。”

没理由听从他的制止,她明白即使被击中,这身体也不会受伤。然而艾莉森收住了脚步。

“要是我的研究没错,”欧斯卡继续道,“original吸血鬼和replica吸血鬼之间有完全的主从以及优劣关系,这不是倾向而是性质,是绝对无法颠覆的。所以,阿兹,就算原本敌人有五千,对你来说也应该是没有意义的数字。”

他颤抖得很厉害,无论声音还是身体,抑或是手里的火枪都如此。说到底,他枪口究竟是要朝向哪里?凭那短短的枪身,子弹能好好发射出去吗?艾莉森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

欧斯卡似乎颤抖着挤出笑容。

“阿兹,如果你会失败,那就是因为我吧?是因为我这身体里有克拉拉·塔娜的血吧?我是人质,是束缚你的锁链。所以,今晚我的工作只有一个。”

欧斯卡换了只手持枪。

他拇指抵在扳机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

“一直以来,非常感谢。要是还能再说一句任性的话,那希望你保护这个国家的学问。”

枪声响起。

无数、无数的子弹贯穿了身体。

每一下,阿兹·塔尔斯都一点、一点地损伤下去。

手脚都已经动弹不得,也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在五千replica吸血鬼与一个original吸血鬼的注视下,怪物缓缓地消亡着,阖上眼。

阿兹·塔尔斯丢弃了自己大半的血液,这些都给克拉拉·塔娜也无所谓。阿兹的意识已经不在枪林弹雨之中,而是转移到了古城一房间内,藏在小小老鼠身上的一滴血中。

阿兹用那弱小生物的眼睛看着他。

——欧斯卡·韦尔斯。

阿兹原以为今晚的真相对他保密了。

包括欧斯卡体内掺杂了克拉拉的血这件事,包括只要放弃救他就能歼灭五千replica吸血鬼的事,以及阿兹决定比起这个国家的未来更宁愿让欧斯卡独自活下去这件事。

然而他以一己之力抵达了真相。

不该给欧斯卡·韦尔斯三年的时间。他是迄今为止的人类之中最能正确解读吸血鬼的人。

——啊啊,不行。

阿兹想朝欧斯卡伸手。

——不行,只有你不能死。

阻止一个人的自杀原本是件简单的事,就连在他扣下扳机到子弹飞出去的短暂时间里夺下火枪也应该做得到。然而,如今的身体动弹不得。

血流失得太多了,受伤太严重了。阿兹·塔尔斯这个存在已经要逐渐消亡。

——我又救不了吗?

要再一次咀嚼与一千三百年前同样的痛苦滋味吗?以及这一千三百年份的那种孤独时间?这想象很恐怖。阿兹·塔尔斯在数千年的生涯中第一次感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欧斯卡。

他正如同阿兹·塔尔斯的理想。

和理想的一样聪慧,和理想的一样愚蠢。

所以才殒命了,就像一千三百年前的她那样。

其实打算打穿脑袋的,但没能这么做。

毕竟要是大脑坏了,就感觉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欧斯卡·韦尔斯切切实实地打穿了自己的胸膛。

伤口中流出血,痛觉扩散开来,然后在断命之前短短时间里思考的,是研究的事情。

“原理”的空白之处。

那会不会既是微观世界,而且也与时间相关?

——微观世界。

假设在那世界中为数众多而人类尚未能抵达的领域,物质以与牛顿所揭开的自然原理完全不同的方式运转。如同吸血鬼之血那样,粒子反复忽然出现、消失,换种说法像是呈现有与无的叠加状态。然而人类的视角无法观测这点,那并非由于它们是过于微小的个别现象,而是只能作为整体倾向上把握。

意即,微观世界的现象需要通过概率这个滤镜镜片才能呈现在人眼之中,而概率遵循正态分布,排除了例外的情况。通过概率从微小的粒子们混乱的运转中只提取出的典型运动就成了《原理》所写的世界观。

——时间。

正如莉萨·梅杰所指出的,时间是《原理》中并未得到充分说明的现象之一。例如将加热的石头放入冷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石头冷却、水变暖了。重复好几遍结果也相同,二者温度趋于平均。这变化的原因在《原理》中没有记载。但这也能由基于微观世界与概率的典型运动的抽样来说明。

假设热就像是极小的粒子,那热粒子在石头与水之间自由移动。对于热的本体能否用粒子来表示,欧斯卡虽然并不具备正确的知识,但就算是玻意耳以及胡克假设的热是微粒子的运动,为计算而假设,还是可以成立的。

这种情况下,石头里面的热粒子还留在原地的概率极其低。例如石头与水体积相同,如果一千个粒子随机决定去向,那这些粒子在两边各有五百个的概率比全都在石头那边的概率要高十的三百次方之多。更何况,在微观世界,热的本体只有一千个这么少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加热掌心大小的石头,那应该也不止一千万个吧。

——微观与时间。

即,这两者通过概率一词相互联系。

微观世界的混沌经过时间流逝而呈概率分布。然后剔除例外,就以正如《原理》所写的秩序那样呈现在世人眼前。

——吸血鬼的血。

这样一来,吸血鬼之血的本质会不会就是超越那概率范围的事物?

无视基于概率分布的秩序化,微观世界的混沌原样呈现在宏观世界——人类目所能及的现实。

——我一直以来都从微观世界来考虑吸血鬼之血。

但,那或许错了。

吸血鬼之血或许是极微小粒子们之间的运转在极大化之后的结果。

艾萨克·牛顿所着《原理》,也就是剔除了可能性的世界,证明一切物质只按照力学的固定规则运转。

然而吸血鬼之血反驳了它,主张原本这世界充满了诸多可能性。

二者一定都不算错。

吸血鬼绝非牛顿力学的饮竭者。

毕竟,在宏观【macro】世界,大自然遵循着美妙的秩序;在微观【micro】世界,物质充满了极具魅力的可能性。

在更为庞大的这世界的原理【principia】中,二者没有矛盾地共存着。

——啊啊,如果这想象哪怕只是略微正确……

那么世界会是多么美妙哇。

——如果这想象完全错了……

那么世界会是多么充满魅力呀。

学习之事、思考之事、解读之事、误解之事……

会是多么洋溢着喜悦啊。

欧斯卡·韦尔斯的身躯受重力吸引而倒在石地板上,不再动弹。

眼睑仍张开着,眼球微微反射着月光。

胸口流出的热血缓缓扩散,随即冷却。

死亡过程在物理规则内完成。

他在临终时刻所描绘的这世界之景,尚无人知晓。

克拉拉·塔娜望着那曾是怪物的一滩东西。

那已经不成人形,伏在地上,手脚残缺,脸也半毁。他已经没有眼睛鼻子,只是黑色的血勉强聚成类似人形的东西。

——阿兹·塔尔斯。

对于克拉拉而言,他是唯一的敌人。

正因如此才爱着他。

——唯有杀了你是我活着的意义。

士兵们按照克拉拉的指示,依次射击。附在五千发子弹上的克拉拉之血将怪物破坏殆尽,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如同削皮一般仔细。

一发子弹射穿了曾是怪物眉间的地方。那是最后一发了。

人形的血块崩毁,溅湿的大地上洒着娥眉月的清辉。

克拉拉说:

“放下枪吧。”

她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刚才怪物的所在之处。

——这样一来,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的敌人。

然而,在这没有敌人的世界,到底该怎么活着才好?

克拉拉·塔娜感觉似乎第一次理解了阿兹·塔尔斯的孤独。

艾莉森·韦尔斯愣愣地站着。

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理解不了。

最爱的弟弟倒下了,还浸在他自己流出的血泊之中。到底是为什么?总之要赶紧治疗才行。

然而,脚动不了。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跑向他,实在不可思议。视野很模糊。因为没戴眼镜?不,不知何时泪水流了出来。

在那泪水中,她才想到一个可能性。

——欧斯卡死了。

真的?这种事情,不可能。毕竟……毕竟,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不该会这样。

那么理应立即跑过去的。得要扶起欧斯卡,设法止住他胸口流出的血,怎么说也要抱怨一句。

明明应该这样,但艾莉森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仅仅望着他。

模糊的视野中,一只老鼠靠近欧斯卡。那动作极其缓慢,晃晃悠悠的,仿佛刚出生没多久似地爬着。老鼠把鼻子凑近血泊,在那边停下脚步,一时间动也不动。

艾莉森注意到欧斯卡的血泊正在收缩,简直像是时间在倒流——不,不对,欧斯卡的血像是被那一只小小老鼠吸收了,正在消失。

——是在喝血?

与血泊收缩相对地,老鼠的身体鼓了起来。

没多久就大得像猫似的那东西已经不再是老鼠的模样,在那里的是从未见过的黑色野兽。没有尾巴,没有从头上凸出的耳朵,也没有毛发的那东西与艾莉森所知的任何生物都不相似。

那又进一步变大,终于从躯干上生出长长的手脚,伸长脖子,出现和人非常相像的脸。重新诞生的那些部分很白,也像是从黑色的卵中孵出白皙肌肤的人。

艾莉森知道那怪物的名字。

“阿兹·塔尔斯。”

这么低喃着时,他已经成了记忆中阿兹·塔尔斯的样子。石地板上残留的欧斯卡之血在他周围打着旋消失后,衣服和帽子也都和以前在托基见到的他所穿戴的一样。

阿兹·塔尔斯抱起欧斯卡。

艾莉森勉强问道:

“欧斯卡救得回来吗?”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就这么抱着欧斯卡,缓缓别过头去。看到那异常惨白的脸,艾莉森屏住呼吸。

——怪物在哭。

透明的泪沾湿了他的脸。

艾莉森当场瘫坐在地。他是因为欧斯卡死了所以在哭。明白这一点时,她全身失去力气。

阿兹·塔尔斯垂下头,抱紧欧斯卡。

他张口,其间能看见异常尖锐的牙齿。

——究竟是在做什么?

怪物的两根牙凑近欧斯卡的脖子。

缓缓而又寂静地刺入欧斯卡的皮肤。

那模样看上去不像攻击也不像捕食,更像是久久地亲吻。

艾莉森对怪物的姿态从本能上感到恐惧。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身上流淌着的那些并不属于人类的血液如此察觉到。

怪物弓起的背脊突然喷涌出一片黑暗。

一小粒一小粒似的黑暗。那些是拇指大小的蝙蝠。成百上千的蝙蝠从阿兹·塔尔斯身上产生、飞旋。数以万计、十万计的蝙蝠汇成一片浓密的黑暗,布满古城里的这间房。

艾莉森的视野很快就被怪物的黑暗笼罩了。

阿兹·塔尔斯在寻找解开名为怪物的未知的人。

那不是希帕蒂娅,不是欧斯卡,也不是艾萨克·牛顿或其他什么天才。不是个体的人,而是人类这个总体。

人很弱小。要是逐个看着他们,那就像熬不过一个季节就凋零的花。但欣赏花圃者应该不会把今年开的花与去年开的相比较并悲叹那是别的花吧。在阿兹眼里,人类也是一样,像是反复凋零的一个庞大生命。

人类拥有各种各样的侧面,拥有如同辞典所收录的所有词汇那样多的一切侧面。混沌的他们之所以看上去也还是犹如一个生命,应该是因为相继传承培养着一以贯之的知性吧。怪物认识的好几个人都把那知性称为“学问”。

在一千三百年间,阿兹·塔尔斯一直希冀着与希帕蒂娅再会。与她完全相同的人在这世上复活应该是没可能的吧。不过,一直能感觉到与她同质的事物。在得以传承的知识中、在每晚面对未知而苦恼的那些人们的知性中,人类一直潜藏着希帕蒂娅的侧面。

——欧斯卡·韦尔斯。

他就是那些的表现。

是怪物从希帕蒂娅那边感受到的美存续于人类知性之中的证明。

欧斯卡死了。确实死了。然而那死亡能让他这个存在损去多少?

完全不会损去!完全不会!

就像艾萨克·牛顿死后他的《原理》也会留世,就像即使某天那本书腐朽了自然哲学的原理也依然不会从人类的知识中消失,欧斯卡·韦尔斯的知性也一直存在于人类之中。如同他自己证明了希帕蒂娅的知性存续于人类知性之中,接下来还会有人证明欧斯卡的知性气息。那姿态一点点地变化着,但也强大、耀眼。

这得以传承的偌大知识之流,正是人类最美的侧面,是解开名为怪物的未知的人呈现的姿态,比任何事物都更值得骄傲。

欧斯卡·韦尔斯很美。

——那,有为这死而悲伤的理由吗?

阿兹·塔尔斯抱紧他的遗骸。

垂着头,拖沓着脚步,流着泪。

——有啊,当然有。

他是朋友。

黑暗从荒颓的古城中倾泻而出。

黑暗从窗口、从龟裂的墙壁、从坍圮的屋顶飞奔出去,像是要涂黑世界似的。

五千replica吸血鬼武装军队已经等不及克拉拉·塔娜的指示。经绝对之血的洗脑而本应消失的情绪从他们之中涌上来,那是恐惧。

枪声响起,一波又一波,但随机被黑暗击溃。

子弹、枪身、握枪的手、踏在地面的脚、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都在碰到小小蝙蝠之际就崩溃。

刺刀也已烂掉,锐利的尖爪或獠牙也都派不上用场。强韧的躯体、能迅速愈合伤口的恢复力也都没有意义。虚假怪物军队遭到真正怪物单方面的残酷蹂躏。

那并非战斗。那并非战场。怪物的杀戮极其寂静。无数蝙蝠甚至振翅无声。

那是遮云蔽月、汇成大一块黑暗前进的现象。其所到之处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悲鸣的渣滓也没有。

在将一切归于虚无的黑暗中,阿兹·塔尔斯只是走着。

臂弯里抱着朋友的遗骸。

阿兹回想起与他共度的时光,仔细地接连回想着一个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

想起在多塞特战场上发抖的他。想起在这臂弯里看到夕阳从西方天空升起时潸然落泪的他。

在托基自个儿房间床上不悦地盘腿坐下的他、在去伦敦的船舱里苦于晕船的同时还翻着书页的他、游园会上不安地低着头的他,也都记得。

在剑桥埋头于学问之中的他就是欧斯卡·韦尔斯给人的印象本身。

在托基那天夜晚,握着白皙食指倒在地上的他那模样,真让阿兹·塔尔斯久违地动摇了。

在卡佩卢洛的时光很安稳。阿兹为埋头研究的他做饭菜,并回想起等待希帕蒂娅来访期间时间慢下来的感觉。就连那感觉也是心情愉悦的。

大约三年零五个月。

只是那么一丁点的时光,在记忆中无比悠长。

——欧斯卡,你不是我的主人也好。

即使欠缺多少特质也无妨,只要能当这怪物真挚的朋友那就好。

他具备一切。

和希帕蒂娅一样。所以他才遵循自己的知性而死。

泪水从怪物脸颊滚落,滴在他臂弯中那曾是人的物体上。

与其他一切物质一样,在重力的作用下,怪物的悲伤往下落。

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五千吸血鬼军队已经一个也不留。

曾是他们支配者的克拉拉·塔娜看着逼近自己的浓密黑暗,在她最后一刻这样问道:

“把我们赶尽杀绝之后,你还留有什么?”

然而黑暗不作回答。如同黑夜一般吞噬了克拉拉·塔娜。

在自己消失时,她露出苦笑。然而怪物就连那苦笑也没看见,因此也没有思考她为什么笑。

黑暗将所有敌人赶尽杀绝之后才消散。

只有一个人留下。

只有抱着朋友遗体的怪物站在那里。

寂静至极,静到耳朵发疼。

看向刚才克拉拉·塔娜还坐着的椅子,就连血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有娥眉月的清辉洒在上面。

怪物让朋友坐在了那椅子上。

怪物自己把血吸干之后,他的身体干如枯槁,眼睛里不再闪着知性的光芒。

全身瘫软、靠着椅背的他那模样一点也不像欧斯卡·韦尔斯。

怪物单膝着地,一只手弯在胸前,脑袋低垂。

那很愚蠢。欧斯卡具备成为怪物之主的所有特质,但他不是主人,一直是怪物的朋友。

怪物闭眼祈祷。

究竟是对什么祈祷?不是对上帝,是对欧斯卡·韦尔斯这转瞬即逝的人生。他一动不动,也不知目的,一直祈祷。

终于,忽然间听到了声音。

那是欧斯卡的声音。

——哎,阿兹,我想到了。

纵然是吸血鬼也没有听到死者声音的能力。至少,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观测到过这现象。即使喝了欧斯卡再多的血,那血里面也不可能存有记忆吧。那么这是幻听吗?

不,不对,怪物在内心否定。

不能擅自定义未知现象。现在还是要静静倾听他的声音。

——我脑中浮现出了将吸血鬼之血纳入自然哲学的原理【principia】的画面喏。那既是微观世界的原理,也与时间和概率的作用相关。

欧斯卡的声音似乎很活泼。

似乎开心、快乐得不得了。

怪物很了解那声音,是和希帕蒂娅很像的声音。不过,甚至不需要回想一千三百年前的事情,这也是听到过好几次的欧斯卡·韦尔斯的声音。

——在微观世界,物质的微小粒子们在进行充满可能性的运动。不过由于那受概率分布的约束,所以宏观世界只表现出典型的值,就看起来像是遵循着牛顿老师所说的那种秩序。

怪物流着泪苦笑。

毕竟他说的这些意思,怪物大半都理解不了。

但不懂的事情并非令人不快的事,而正是值得高兴的。

欧斯卡继续说着。

“吸血鬼的血打破了那概率的壁垒,选取微观世界中满溢的可能性,引发了一直以来自然哲学没有考虑过的现象。我认为,将极其微小的可能性最大化的,就是吸血鬼。”

啊啊,欧斯卡,你不能死的。

得要把这些灵光闪现的东西传给后世。

——论文确实重要。不过,肯定没关系的。

为什么?

——毕竟,要是我的考虑没错,那总有一天会有谁想到同样的事情。只要任何人都可以学习、持续思考的世界能够得到保护,那就肯定会的。

或许是这样。

人类接下来一定也会继续像你一样走下去吧。

不过,欧斯卡·韦尔斯这个名字不能留下来真是遗憾。

——就算没有名字留下来,也会有别的东西留下来。终有一天人类抵达世界的真理时,描述那真理的证明公式里一定有你也有我。

为什么?

——毕竟,我的一切还有你的一切都是那证明公式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像高大到触及星星的山上极其微小的砂砾那样,也确实是。

感觉会是很漫长的证明啊。

——嗯。人类这种存在一定是在持续书写那证明公式的。从久远的过去诞生那时候开始,跨越无数现在,直到遥而又遥的未来,一直持续。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看着那些记述走过来的。

但,未必能抵达证明的终点。

——不,肯定会抵达的。

欧斯卡骄傲地宣告。

——那份确信的名字,就叫学问。

阿兹·塔尔斯睁开眼。

椅子上坐着的朋友遗体低头沉默着。

站起来仰望天空,就看见群星的光芒被眼泪沾湿了。看着那些光,他想起好几年前的事情。

那是和朋友定下的小小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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