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首先,我介绍一下守桥祥子吧。

她是我室友,也是我兼职工作的前辈。

二十四岁,住在神户市。身材高高瘦瘦,样貌中性而美,油亮有光泽的齐颈短发有着波普艺术般的感觉。不喜欢饰品之类,衣服也以简朴的居多,平时戴隐形眼镜,不过睡前会戴红框眼镜。阅读内容是少年杂志上的连载漫画这类,喜欢看夜间电视节目,经常在淋浴时高歌好几代之前的视觉系乐队歌曲。她的兴趣是食物、谜题以及欣赏B级恐怖电影,绝技多到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只要有兴趣的基本都有”;另一方面,她不擅长应对的是蛇、冷气设备以及看地图——最后一个是因为她有不好好确认就凭感觉迈开步子的毛病。

而且,她喜爱咖喱,特别是对我们工作的“顶点咖喱”店招牌菜特色鸡肉咖喱赞不绝口。她对此的称赞高到连我也决定在同一家店工作。

然而祥子所喜爱的不过是吃咖喱,至于制作——在顶点咖喱的兼职工作,则似乎不打算沉浸其中。对她来说,那兼职不过是副业,主业是其他的。

而在她的主业方面,我们成为委托人和受托人关系那会儿,是将近中秋满月的九月份。

那天晚上,我们在共同居住的小公寓客厅里,坐在矮桌两边,享受着智利廉价白葡萄酒的夜间小酌。

我粗略调味的菜肴,出汁蛋卷、水煮羊栖菜、淋上姜汁的炸豆腐,虽说似乎和日本酒很合得来,但搭配白葡萄酒也挺不错。话说回来,毕竟自己没有信心十足到分辨味道好坏的舌头,于是就决定把什么都当作好的了。

在和祥子一起咂着嘴品尝白葡萄酒和酱油的搭配,赞赏一瓶七百二十日元的酒时,话题渐渐转移到了高级酒的方向。我们以“醉酒戏言”为借口,毫无根据地侃着遥远的上流社会那些昂贵到离谱的酒。

兴致高昂的祥子高声宣言:“基本上,再怎么贵的酒,也不会比热可可好喝吧。”

虽然那说法对于手中味美价廉的酒很抱歉,但酒大概没有会受伤的心吧。我胡乱用“就是说嘛”表示同意,“一开始喝可可的时候,我也大受感动呐。”

祥子看到我这样点头附和,边倒酒边说:“真好啊,这些也都记得那么清楚。”

“是吗?”

“果然基本上都是最开始是最让人感动的。感动这东西,能记得才更好吧?”

“也许吧。”

“我就想不起来啊。好像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吧……MILO※是可可吗?”【译注:雀巢的一款速溶可可饮料】

“谁知道呢。如果在咖啡店点了可可,端上来的是MILO,那能接受吗?”

“嗯……勉强还行。”

“哦?还挺宽容的。”

“毕竟很好喝嘛。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喝过的?”

“MILO吗?”

“MILO也行,可可也行。”

“可可的话,大概九十年前吧。”

“这样啊。”

那就是昭和初期呢——祥子说道。说起来我今年就二十三岁了,比祥子小一岁,但这只不过是我从今世的双亲那儿继承“冈田”这姓、被赋予“杏”这名字的血肉之躯的年龄,精神上则已经活了近千年。这其中有着宏大——其实倒也算不上——但对生活在令和时代※的人们来说难以置信、荒唐无稽的原因。【译注:2019年起】

在千年前的平安时代※,有一对男女陷入爱河,共赴黄泉。【译注:日本平安时代为794-1185年】

死因是溺水而亡,但这既不是意外也不是殉情,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神的惩罚。

水神颇为倾慕的女子竟为了与一男子成为眷属,拒绝了那位水神。因此发怒的水神让河川泛滥,男子被巨龙般波涛起伏的汹涌河水吞没、裹挟,而后,与前来搭救的女子共同殒命了。

看到互相握着手殒命的两人,水神似乎是这样想的:

——噫,竟以无趣事死之。爱皆假象,不过如梦似幻。吾观人世久矣,而真爱之物未尝得见。

在水神看来,他自己被拒绝之后本打算给那男子一些教训,结果连女子也一起死了,所以水神大概是在嫉妒与后悔之下感到非常狼狈吧。于是,他给两人的灵魂施加了诅咒,又或者是给予了救赎。

——吾将尔等试之。川不息,则轮回不绝。无论千年万年,皆生死往复、一再擦肩,而尔等无望长相厮守。吾恒将封尔等于生之囚笼,无休无止,直待须臾之爱消逝。

这是轮回转世的开始。

正如水神所说,男子和女子的灵魂一次又一次转世,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相遇复离别,离别又相遇。两人在这样的反复中绝对无法长相厮守,被永远囚禁在未完成的爱的轮回之中。

两人的生命中有规则束缚。

男子每次转世都会忘记轮回,但在爱上转世的女子时会想起来;女子则相反,带着轮回记忆转世,但在爱上转世的男子时会忘掉这些。

两人就这样在各个时代生死往复。

或是成为农民、成为商人、成为画家、成为音乐家,或是成为鸟兽虫鱼花花草草,反复相遇又离别。

那一方在记着这一方的情况下出生,这一方在遗忘那一方的情况下生活。等到这一方回忆起那一方,那一方已经忘了这一方。

那如同螺旋一般,缠绕相连,就这么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因而,平成时代※【译注:1989-2019年】出生、生活在令和时代的我——冈田杏,拥有千年的记忆。

这些全都是事实,但祥子也没有真的相信吧。她只是接纳了,对于大部分荒唐无稽的话,笑着说“这世界总让人心怦怦直跳的呢”。

在继续着由酒衍生出来的可可话题时,祥子抛出一句“那去买一杯解解酒吧※”,就准备边赏月边走去便利店。

祥子踩着虽称不上跌跌撞撞但多少有些踉踉跄跄的脚步,打开玄关门,刚迈出一步就“咿呀!”地尖叫起来,然后径直跳回玄关,带着湿润的眼睛望向我这边。

“杏,杏!糟了!被困了!”

但门开着,应该不至于被困住吧。

我看过去,见门外走廊上散落着白色绳子。那白绳大概有人的指头那么粗,长度约莫二十厘米。

靠近一看,发现是白蛇。它接近中间的部位有点凹陷,恐怕是祥子踩到了吧。

“没事吧?”

听到询问,白蛇悠悠地抬起头:“不必担心,毕竟对我来说,身形之类的,有也跟没有差不多。”

躲在我背后的祥子叫道:“说话了!”。

我看向她那边,作了大致介绍:“这位是个神明,名字各种各样都有,不过……”

“叫我加古※就行。”【译注:カコ,推测取名于播磨五川之一的加古川(かこがわ),古时又称贺古川、鹿儿川,而加古川在早在镰仓时代(1185-1333年)就有“かこ川”的名字,也可能直接取名于播磨国的贺古郡(加古郡)】白蛇如此说道。我点头调整措辞:“那么,这位是白蛇加古先生,很温和的,不用怕,比这附近的日本锦蛇※还安全。”【译注:アオダイショウ,即“青大将”(Elaphe climacophora),又称“日本鼠蛇”,无毒】

加古先生连忙点头致意。怕蛇的祥子则就这么抓着我的后背,也点头致意。

“那么,加古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听我这么一问,那位白蛇神灵活地盘成一团:“倒不是特地为了什么,只不过,恢复了这个化身,所以想着要不要来打个招呼。”

“让您费心了,非常感谢。没想到您知道这边呢。”

“是听伊和大神※说的。”【译注:播磨地方的大神。】

“原来如此。站着说好像有点那什么……”

要不进屋说吧——虽然打算这么邀请,但祥子大概不愿意吧。

或许是察觉到这氛围了,加古先生慌忙摇头:“不用不用,看你们正打算出门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总之,毕竟我已经出现了,另一边应该也快了。”

“好的,我明白了。”

“还请多注意。我到稚日女尊※那边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就请联系我。”【译注:神户中央区生田神社祭祀的神,日本太阳女神天照大神的胞妹,也有说法是稚日女是天照大神幼名】

“感谢您如此费神。”

我深深鞠了一躬,此刻闭了一下的眼睁开时,加古先生已经不在了。

之后,祥子说:“刚刚那是什么?真的是神明?”

“当然了。会说话的蛇,不是神明还能是什么?”

“这样啊,我遇见神明了啊。这世界总让人心怦怦直跳的呢。”她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像是全都消化接受了。大概是因为应对不来的蛇已经从眼前消失,姑且满意了吧。

我把脚伸进运动鞋,并对她说:

“那么,去买可可吧。”

“啊~好像是说到这来着。”

“话说起来,有件事想拜托祥子。”

虽说估计还很早,但既然加古先生现身了,还是稍微抓紧一些比较好。放任不管的话可能会变得很麻烦。

“可以倒是可以,什么事?”

“具体情况,我们边喝可可边说吧……”

有一本想入手的书——我说道。

就这样,人哪、神哪的奔波,超越时间的爱呀欲呀之类的交织,而与其背景的规模相比尤其微不足道的故事开始了。

不对,这故事与其说开始,或许更不如说是已经结束了。

这是千年前诞生、经过很长时间后迎来终结的,某段恋情的后记。就像灰姑娘与王子终成眷属之后在城堡生活的续篇、辉夜姬离去之后望月那一幕的扩写那样。即使在某些人眼里看上去波澜万丈,在另外某些人眼里看上去美中不足,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安定而心满意足的、普通的日常故事而已。

这围绕一本书的微不足道的故事有新发展,是在大概三个月后——开始响起圣诞铃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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