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喜欢的食物,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是了。肉也好,鱼也好,甜食也好,“猪找到的菌类※【译注:指松露】”之类、“不对,驴奶酪才是”之类,哎,都无所谓。不过,对于“最优秀的料理是什么?”这个问题,如果排除喜好得出答案,那就绝对是咖喱吧。
美味的鱼,早在千年以前就很美味了,意即,自然产生的味道和人的行为无关。肉的味道在近些年好了很多,但那是畜牧业工作者对牛或猪等动物反复进行品种改良的努力结果吧。畜牧业做料理吗?唉~当然不对。料理应该是对食材与食材进行搭配组合、精湛把握火候、运用各种调味、使饭菜提升到更高维度的艺术。我向畜牧业致以最高的敬意、毫不吝惜如夏季积雨云般巨大的感谢,但料理是不同的领域。
那为什么咖喱是最优秀的料理——为了说明这一点,首先来考察成就它的基础,咖喱粉吧。存在直接吃孜然的人吗?不管是豆蔻或肉桂,还是姜黄或辣椒,所谓的香辛料绝不是单单一种就能成为美味。
没错,咖喱的本质,也就是将单单一种无法有所成就的材料以深思熟虑的比例加入锅中、用最适当的火候使之浑然一体时发生的化学反应。而这才是料理——也就是“为食材施以料持之理”,人类代代相传所积累下来的这种文化本质。
那么,除了咖喱这一锅中的历史以外,还有其他什么能堪称为真正的料理吗?不,没有。我如此确信。
——挥笔写到这里时,我从大学笔记本之间抬起头,注意到桌子一边悄悄放了杯咖啡。一看才发现祥子正退到我背后一步远的地方。
我微笑着说“谢谢”表达感谢时,她露出苦笑:“怎么知道的?”
“咳,知道就是知道。”
位于三宫站东南方七分钟脚程的顶点咖喱店现在正处于午休。虽说如此,由于是在十五点结束午餐营业之后,这个只差两周就要到冬至的时节,感觉还是用晚休来形容可能才更准确。
顶点咖喱店位于杂居楼※的半地下室,好像原本是咖啡店的店面连货带铺一起出兑转让来的。在店里工作的除了店主吉田先生以外,只有两个兼职员工——我和祥子,但这家店里,容得下七人的吧台,再加上四张桌子,一眼就能望到底,所以也不算人手不足。【译注:雑居ビル,混杂着办公室、商店、住宅的建筑】
到开店的时候,祥子支配大厅,厨房则由吉田先生威风凛凛地坐镇,我则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以前兼职员工好像就祥子一个人,另外还有吉田先生的妻子在店里积极转悠,但如今她刚生孩子,休假了。我听说之后高呼“好机会!”,强行加入进来,形成了顶点咖喱店现在的结构。
我在这家店的时日尚浅,但祥子从大学时期就在能干的老板娘手下积累了四年资历,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餐厅服务员,能够精准及时地端出或放下盘子、毫不迟滞地添倒凉水、盲打出纳机。
还不满足于日常工作的她,不知是想出了新型招待形式还是出于消遣的恶作剧心态,练就了奇妙的技能。她自己给那技能取名为“幽灵服务员”,在顾客吃完咖喱之后,她能趁顾客不注意,悄悄地把餐后咖啡端上桌。领教到这个技能的顾客,多半犹如被剑豪斩杀之后才注意到的反派角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盯着咖啡;又或者顾客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手肘碰到咖啡,然后发出惊叫。由此看来,或许并非出于创新招待形式之心,而是恶作剧心态之下练就的技能。
然而,那“幽灵服务员”唯一行不通的对象,就是我。
祥子坐到我对面,并嘀咕:“是发出声音了吗?”我伸手取来咖啡,回答:“没,完全没声音。”
“还以为你专心记笔记呢。”
“这个嘛,确实还挺入迷就是了。”
“这回我本来还挺自信的。为什么杏会注意到?”
实际上,我能破解“幽灵服务员”的原因简单易懂。不过,这原因说出口未免有点蠢,因而我拿出惯用的微笑搪塞她的提问。
于是祥子只好放弃追问,改为看向我手边的大学笔记本。
“那是什么?”
“情书哟。题目是《对伟大咖喱的小考察》。”
祥子发出可爱的咯咯笑声,同时把手伸向笔记本。
“莫名其妙,在解闷吗?”
“没,这是爱情的表达。”
“对咖喱的?”
“吉田先生不肯传授秘方啊。看来,我对咖喱的爱似乎遭到了怀疑。”
祥子把笔记本拿到手,将仿佛在问“可以看吗?”一般的窥视目光投向我。我轻轻点头回应。活了千年,能明白的是,人不会就这样开悟或成为贤者,但大部分的羞耻心都可以丢掉。只是强行瞎写的对咖喱之爱的胡言乱语被读到,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祥子一边嬉笑着看着笔记本,边说:“不过啊,比起咖喱,你不是更喜欢甜食吗?比如、芦屋※【译注:日本地名,位于兵库县东南部】那家很别致的店里的staccato?”
“是crostata。”
“哦?可惜差了一点点。”
“是吗?”
再补充一下的话,我中意的那家卖意大利派的西点店不在芦屋了,已经搬到了大阪。芦屋那位无所事事的女士开茶话会所用的那家有仿佛描绘着上流社会的纯白墙壁的店也关了。她如今好像在热火朝天的天神桥筋商店街一角投身于雁过拔毛的生意战中。只能说世事无常啊。
“哎,老板,要不让杏也帮忙调味?”
听到祥子这么喊,在厨房盯着锅的吉田先生从吧台对面露了脸。
他有着软蓬蓬的体格,让人联想到红牛玩具※的温和样貌,是到了不惑之年的大个子。鼻子下方那不长不短的胡子让人难以判断是故意留长的还是纯粹因懒散而没打理,他摸着这胡子,说:“我啊,已经决定要由傻瓜来继承我家的味道,小杏不是傻瓜呀。”【译注:赤べこ。福岛县会津地方经典的乡土玩具,红色的牛形小摆件,头部可以摆动。图片可见:<a href="http://japan.onlylady.com/2021/1123/3995576.shtml"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japan.onlylady.com/2021/1123/3995576.shtml】
我嘬着祥子的咖啡,回答:“虽说我也没多精明,但为什么傻瓜就行?”
“不觉得热血沸腾吗?对咖喱的傻瓜般的热爱!”
“常温的爱也很棒啊。”
“咖喱是热的吧!”
“顶点咖喱明明就算凉了也好吃。啊,要不用小面包车来卖便当?经常在商业街出没的话,也许就能大把大把地赚到。”
“钱这种东西适量就好,更重要的是对每一盘菜的爱意呀。”
说完,吉田先生就撤退回了厨房。
我转向祥子,问:“哎,我们两个一起怎么样?小面包车里的顶点咖喱二号店。”
她的视线依然落在我写的《对伟大咖喱的小考察》上,回答:“听起来挺快活的嘛,不过啊,我总不能懈怠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哇。”
吉田先生又从厨房突然探出头来,那动作感觉很像打地鼠※,我想象着它的红牛玩具版。【译注:ワニワニパニック(wani wani panic)。一款类似打地鼠的街机游戏机,不过打的不是地鼠,是卡通绿鳄鱼,直观起见直接把比喻换成了“打地鼠”(尽管形象上可能就相差大了一点)。wani wani panic的样子见图:<a href="https://bandainamco-am.co.jp/am/vg/waniwanipanicr/"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bandainamco-am.co.jp/am/vg/waniwanipanicr/或见视频:<a href="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MEk1ndnE2M"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MEk1ndnE2M】
“小祥子是做什么的?”
“这是少女的秘密,别去探究才是绅士。”
“毕竟会让人在意吧。这么可爱,是当地的偶像之类?”
“我不喜欢露脸的。”
“那就是假面偶像那种?”
“啊,有点接近。”
然而我知道。
顶点咖喱身经百战的餐厅服务员祥子,把神秘的盗窃家当作主业来经营。
在这里说明一下盗窃家吧。那就是职业小偷,不过基本上和一般的小偷没什么区别,做的事情以及用的工具都一样,也不会往任何地方登记开业,而且由于的的确确不合法,一旦遭发现就要被抓的。
唯一不同的是,盗窃家有委托人。也就是说,她自己不选择目标,只盯上那些“请帮我把那东西偷来”的委托物品,之后成功将到手的东西交给委托人,收取约定好的报酬。
——毕竟,就算偷到了大颗的宝石,也不知道在哪里卖掉才好吧?
祥子如此说道。“着实如此呢。”我回答。
关于她工作的好坏,我无法议论。毕竟在我的上千年间,也曾有过在触犯法律的情况下获取日常口粮的时期,并非能够给别人定罪的人。况且,自己那经历过鸟兽花草生活的头脑不太习惯世间的一般伦理。
总之,她经营偷盗店,倒正好挺方便的。
我寻求着某本书,但那用一般方法是得不到的。
顶点咖喱是个还不错的人气店铺,而且吉田先生出于他独特的讲究,讨厌量产,到晚上八点咖喱块卖完就关店也是常有的事。勤勉的吉田先生在那之后也还是在店里留到很晚,做料理的准备,而我们这些做兼职的在洗好收拾好之后就解放了。
紧紧裹着在二手服装店买的红褐色连帽粗呢短大衣推开店门时,迎面而来的是凛凛寒冬。冷空气飕飕地刺激着鼻腔,祥子先一步走上与路面相连的台阶,像青蛙跳似地打着可爱的喷嚏。
十二月九日的三宫市,相比年底的慌忙,倒是圣诞节前的期待感更为浓厚。算不上满怀期待的感觉——但还是有着与其他十一个月份在本质上不同的繁华热闹,尽管不知何时大家也已经完全将这习以为常了。漠然走在路上的人们也让树上的彩灯吸引了目光,背景音乐响起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脚步也就不自觉地配合着,悠然宁静的兴奋,那微醺程度令人心情舒畅。
我和高个子的祥子高低不一地并排走着,身材很好的她,穿着很合身的高冷黑色风衣。
今天接下来还有一项工作,再之后两人打算吃顿有点奢侈的晚餐。
“餐厅定在几点来着?”
“约的十点半。”
我们这么聊着走向车站,听到有人喊“等一下”,就在我们才刚出顶点咖喱店二十多米路的距离。
定睛一看,在这寒霜夜,有个街头占卜摊,戴着黑色口罩的男性占卜师面前,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凛然摆着一个纸灯笼,写着“命运占卜”,灯笼的火焰照亮了占卜师身边放着的一块黑板,黑板上用带有波普艺术圆点的字写着“短时间1000日元,长时间2000日元”。
祥子适时停下脚步,看向那个简易的价目表。
“占卜这种东西的结果,是会根据时间长短而变的?”
不知是否是问题有些出乎意料,占卜师一时间支支吾吾,然后才用如同春日鸟鸣般的尖声回答:“毕竟,与其说是结果,大半更像是人生咨询嘛。”
“意思是发长长的牢骚就还得加倍付费?”
“请别这么说哇。短的是五分钟,长的是十五分钟。至于时长的用法就由顾客决定。”
祥子咕哝着“原来是这样”,打算再次迈出脚步。占卜师见状,立刻猛地站起来,“等、请等一下!两分钟,请就花两分钟听我说!”
“那要收多少?”
“这不收费也行,我有话要说。”
“啊,难道是看到了我的死相?”
祥子指向自己的脸,占卜师倏然摇头:“不,不是这样。”
“那是要说我运气好?”
“根本就弄错了。”
“根本是说什么?”
“本来就不是说您。”
“原来如此,确实是根本。”
占卜师把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灯笼的火光因那动静而摇曳起来,他在那火光的照射下,分明地指向我。
“您,是您。如今,在您面前有着多么重大的命运呐!”
由于他热情地提高了嗓门,我感觉如果不惊讶一下就太没礼貌了,就以“不是吧?”回应。毕竟自己被神明诅咒,已经反复转世了千年,也算是挺罕见的命运了吧。
占卜师不知是否是打算自此取回出师不利就让祥子剥夺的威严,突然压低声音说:“您有烦恼吧?”
“嘛,认真想想的话一个两个还是有的。”
“那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烦恼吧?”
“谁知道呢,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
吉田先生不肯传授咖喱的秘方,这算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烦恼么?
“顺便一问,有恋人吗?”
“没有。”
占卜师低喃了一句“好”,能看到他微微地握拳振臂暗喜了一下。似乎是取得了什么强烈的确信。
“明白了。那么,我要公布占卜结果了。”
“好的,请讲。”
占卜师轻咳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得意地宣告:“今晚,您将和永远共通命运的一方重逢。”
像是配合他那话一般,对面高架上的电车咣当咣当地飞驰而过,猛地带起一阵寒风,祥子轻轻压了一下风衣的领子。我身后的咖啡店店门敞开着,伴着照亮路面的黄色灯光,隐约能听见玛利亚·凯莉(Mariah Carey)唱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流泻而出。
“命运……么?”我小声复述,占卜师朝我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的。不论是今晚接下来等待着您的重逢,还是这次占卜,都是命运。还请千万不要忘记。”
我姑且报之以微笑,回答说:“非常感谢。”不知该怎么回应的时候,微笑是最好不过的了。但,他的占卜并不稀奇。
——毕竟,命运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受够了。
只要持续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就好,那才是我的幸福。
然而祥子嘴角露出笑意:“挺好的嘛,终于要和相思千年的人重逢了吧?”
“谁知道呢。”
“不期待吗?总在某个地方吧?”
“嗯,只不过忘了个精光。”
男子每次转世都会忘记轮回,但在爱上转世的女子时会想起来;女子则相反,带着轮回记忆转世,但在爱上转世的男子时会忘掉这些。
在这蠢兮兮的规则里,到底能获得怎样的幸福?有段时间我也为此烦恼了很久,但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不想重逢吗?”祥子问。
“该怎么说呢……”我斟酌着回答的措辞,“那姑且算已经结束了。”
没错,我们的恋爱故事,已经走到了头。
不过那并非悲剧。因为如今的我十分幸福。
我们在JR铁路三之宫站靠山一侧的环形交叉路上坐上出租车,开上被精致街灯装饰着的北野坂,从容优雅地驶过山本通※【译注:神户中央区地名】。但接下来进入再度山※的山间公路时,遇到连续的U形急转弯。在两边的重力作用下开始感觉到类似酒精带来的酩酊醉意时,看到右边有停车场。【译注:再度山是神户中央区西北部的山。金星台周边大致山路可参考:<a href="https://www.city.kobe.lg.jp/a10019/278011520970.html"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www.city.kobe.lg.jp/a10019/278011520970.html】
走下出租车,就看见停车场里面有台阶,台阶旁亮着墨绿色的招牌,上面用昭和初期随处可见的明朝体字体标着台阶尽头的某幢建筑——金星台山庄。
那建在六甲山山麓,是能够俯瞰神户街道以及大阪湾的雅致酒店,有大约四十间客房。一走上台阶,铺满红瓦的装饰艺术风格四层洋房以与其四十七年建筑历史相符的威严迎接我们。
祥子背上从车站投币式寄存柜取出的巴塔哥尼亚(Patagonia)※背包,风衣棱角分明的轮廓因此有些走样,但她依然精神抖擞地踩着长靴,带着脚步声走进前厅。我的脚步声听上去则像是光着脚走上楼梯的小孩子那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译注:美国户外品牌】
我们预订的房间是门上挂有“豪华”的大床房,即使用了网络优惠买的不包早餐,也还是花上了我近一个月份的伙食费。这一大笔花得挺值,我们分到的是顶层有开阔视野的房间,带有大窗户。窗框饰有仿佛画框的华丽装饰物,对面的夜景看上去就宛如一幅画。
酒店名字里,“金星”的由来是1874年的金星凌日。寻求这罕见天文奇观特等席的欧美各国学者们来到日本,法国天文观测队就在如今是金星台山庄的地方驻扎※。毕竟是专家们自己为观测所选的地点,可知在这里看天空是无可挑剔的。【译注:具体观测地为如今的诹访山公园。诹访山山坡上的观测广场由于法国在此观测到金星而被命名为金星台。至于金星台山庄大概是架空的。】
而更美的是眼下广阔的夜景。神户的火树银花犹如《银河铁道之夜》里的车站配合着时代变迁而重建的。感觉用人们常说的“百万美元夜景”来形容也不为过。据说,这百万美元是根据灯的电费所形成的说法,而这电费的计算是在20世纪50年代,所以如今其实更高昂吧——能看到如此价值的景色,一个月伙食费还挺便宜了,我内心对自己逞强道。
祥子把背包侧着抛到双人大床上,跑到画框窗户边,然后以抛背包一样的架势敞开窗户,像是要跳进前方的夜景一般探出身子。
“看,那个。”
祥子嗖地伸出的指头前方,是酒店院子里一棵巨大圣诞树顶端闪耀的星形饰物。树的高度估计有十七八米,她所指的那颗星位于比身处四楼的我们头顶还要高一些的地方。
“真好啊,那个。好想要哇。”
“是吗。”
“看到很大的树时,会有人不想把那顶端的星星据为己有吗?”
我在她身旁的皮椅上坐下,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当然没有”,这反正不是非要特地认真摇头否定的话。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想要那东西,不过啊,会想要那样没什么用的东西,就感觉人生也还不赖吧。”
“完全同意。自由也就是健全而带着没有意义的欲望。”
“这样吗?”
“谁知道呢。莫名在这氛围下随便说说的。”
之后一段时间,祥子在窗边拄着脸,眺望着夜景。我则继续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侧脸。“看不到灯塔呢。”她说。“可惜了。”我回答。虽然窗外的风景好得没话说,但眼前有一栋兵库县警察总部的大楼,灯塔正好被挡住了。
终于,祥子静静地关上了窗。她看向写字桌上的时钟,我于是也看过去——晚上八点五十分。
“用一小时解决掉的话,就赶得上预订的晚饭呢。”
“难得的好房间,感觉也可以慢慢来。”
“不过,也不能真这样吧。毕竟还有对手在。”祥子露出似乎挺搭配joker牌的笑容,看起来甚至有点坏心眼。她指向床上的背包:“那,换身衣服吧。”
我从椅子上起身,一打开背包拉链,就看见看起来很正式的女士西装。黑西装配白衬衫,还有个印着陌生名字的暗金色姓名牌,完全是仿照这酒店工作人员的制服。
今天,十二月九日,碰巧是大约一百五十年前,法国天文观测队在这里观测金星凌日的同一天。
在金星台山庄,有某本书的非法交易。
将那本书——名为“徒名草书信辑”的线装书偷出来,就是我们今晚的工作。
听说徒名草书信辑曾经为东北部的资产家所有,那持有者死后——在距今约四年前,书被偷了出来。
此后,这本书就下落不明了。不过在古籍界,它被视作空前绝后的奇异罕见珍本而鼎鼎有名,所以关于其所在之处也是众说纷纭,不断浮出水面又销声匿迹。
毕竟这本书执笔历时长达八百年,光拿纸张的年代来说,开头是镰仓时代※【译注:1185年-1333年】制作的和纸,再后面是室町、战国、安土桃山、江户、明治各时期的纸都有被添上去重新装订的痕迹。
内容也千奇百怪,既有诗人默默无闻的诗歌,也有著名浮世绘画师的亲笔手绘※【译注:肉笔画。浮世绘常被认为专指彩色印刷的木版画,但其实也有手绘的作品】,津轻三味线的乐谱边上印有动物的爪印,另外有看上去像是牢牢黏住的两张纸,还会发现有压花※装饰在一旁【译注:把花夹在书页之间一段时间制成的干花,可作书签等】。正如“书信辑”这个名字,像是自顾自超越时代交换的信息,——用现代的话来说,那般纷繁杂多的内容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于社交网络,而光是其中任意一张就是很有历史价值的书页,整体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究竟是出于怎样宏大的想法才会制作这本书?又或者这是没有特别目的的跨时代恶作剧?据说即使在专家学者们之间也都还没有定论。不消说,我想要的书就是这本徒名草书信辑。
话说回来,祥子在与偷盗店的委托人商谈时,似乎每次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第一问是“为什么想要?”第二问是“到手之后打算拿来做什么?”祥子根据委托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决定接受与否以及报酬的多少。
在大概三个月前那条白蛇现身的夜晚,我喝着可可,同时说出了想把徒名草书信辑偷来的委托。当时,她果不其然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想要?”
“毕竟,那本来就是我的。”
“到手之后打算拿来做什么?”
“给它加几页。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之后要是还在的话就给你。”
听了我的回答,祥子平静地点了点头:“既然是杏的东西,那我就帮你偷来。费用只收必需的经费,事成之后要请吃饭喏。”
“吃饭吗?”
“毕竟,要是进展顺利,就会想到好一点的店里干杯庆祝吧?”
着实如此呢,我回答。
照祥子的话来说,现在徒名草书信辑的持有者似乎是和谷雅人。他本职工作是宫司※,但在古籍界则作为强硬的古籍转手贩子而闻名,他本人好像还是绝世珍本收藏家。【译注:宫司,一种神职,神社兴建、祭祀、日常事务等的负责人】
然而今年夏天,一位文豪没熬过酷暑,溘然长逝了。结果,他那据说多达十万册的藏书流入市场,收藏家们争先恐后地聚集到那良莠不齐的纸墨宝山之下。和谷先生也临时提高资金预算参与竞拍,但其实远远不够,他不得不筹钱,于是决定出手徒名草书信辑。
和谷先生居住在滋贺县,不过今天他来神户和参加年会的神主们会面,住在金星台山庄。而今晚,他会在这酒店见某个男性,暗地里卖出徒名草书信辑——至此为止,似乎都没错。
在运行得莫名缓慢的电梯里,祥子说:“有件事有点担心。”
“什么?”
“到这里来的出租车上,感觉被谁跟踪了。”
我完全没注意到。“会不会有危险?”我问。她微微蹙眉:“这倒不清楚。万一有什么事,就各逃各的吧。”
“了解了。”
然后,电梯门总算才开了。
207号的标准单人间是和谷先生的住处,我们走在有点褪色的红色绒毯铺就的走廊上,在那房前停下脚步。我低头瞥了一下自己,确认自己所穿的酒店制服是否规整,然后轻轻敲门。
“和谷先生,请问您在吗?和谷先生。”
祥子在我旁边坐下,朝钥匙孔里插入两根弯曲的金属。金星台山庄的锁像是近乎推理小说标志的老式锁,还挺有味道的,不过是只要对上锁齿就能打开的简单构造,在防范犯罪方面并不靠谱。为了掩盖她手边传出来的金属刮擦声,我反复敲门喊“和谷先生”,没有回应。
终于,祥子手边传来悦耳的咔嗒声。祥子静静地站起身,看向我。
——尽量看上去就像只是工作人员用万能钥匙开了锁。
祥子嘱咐我这么做。
“看来是出去了。”
我继续面朝祥子施展演技,单手拿着假钥匙——我们所借房间的钥匙——打开门。
房里有一位男性,还挺高高瘦瘦的。不知是否是刚和神主们见完面回来,他裹着暗色的羊毛外套,头上戴着黑色针织帽,戴着口罩,站在通往房间的过道上——站在浴室门前。
我刻意作吃惊状,“啊,您在呀,和谷先生,抱歉打扰您休息了。”
和谷先生瞪大眼睛,尖着嗓子说:“什么事这么突然?”
“非常抱歉,其实是生田警署的人来了……”
祥子从作答的我身旁走上前,从风衣内掏出伪造的警员证,迅速打开亮出了短短一瞬。
“抱歉突然打扰,我们希望得到您的协助。其实,昨天这房间里住的男人涉嫌走私毒品,目前在逃,不过如果能调查一下这房间,或许能找到些什么痕迹。”
对于展露出相当精湛演技的祥子,我不由得差点噗嗤笑出来,但还是努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样子,补充道:“给和谷先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在四楼准备了一间豪华大床房,希望您能移步到那边。”
和谷先生依然一脸惊讶,失态地高声抗议:“这让我很难办,怎么能这样,单方面的。”
祥子再次拿出伪造的警员证,这次从容地出示了,“就算您这么说,我们这边毕竟是在追查案值好几亿的违禁药物。不挺好的吗?房间还升级了。或者是有什么不能调查这房间的理由?”
和谷先生目光游移,回答说:“明白了。”他伸手去拿脚边的包时,祥子立即扬起声:“请别碰,姑且先别碰。这边的行李也请让我检查一下。”
“为什么,连我的东西也要查?”
“抱歉,但规定就是这样。您想,在问询的时候,检查包也是也都是固定说辞吧?检查随身行李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不知是否是因持有赃物古书而心虚,和谷先生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那样子像是阵雨中淋湿的幼犬一样引人哀愁。但也总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说“我带您到那房间去”,他就放弃似的点头了。
之后在送和谷先生到四楼期间,祥子就在这房间里搜寻要找的书,最后向和谷先生断言说“找到一本疑似被盗的书,将由警署保管”,就应该连受害报案也不会有。我们是这样的计划。
时间才晚上九点十分。
这样一来,应该赶得上预订的晚餐时间。我边确认着和谷先生跟在后面,边往前走,嘴角渐渐放松下来。
站在电梯前时,让我开始感到可疑的是一些动静。
在电梯厅,电梯对面有扇木质大门,门后是楼梯间。楼梯间那边传来沙沙声,但很快就没动静了。感觉像是有什么人藏身在那边,我想起祥子说的跟踪者。
——要不要看看楼梯间呢?
比起危机感,我更多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这样犹豫着。这时,听到门后面有一男一女“呀!”的齐声惊叫。
楼梯间的情况更让人在意了,但这边电梯门正好开了,我只好乘上电梯。
在电梯经过三楼时,和谷先生用依然紧张的声音说:“那什么,请问你听音乐吗?”
感觉这话题很不合时宜,我内心纳闷着,回答:“听还是听一些的,对爵士乐有点兴趣。”
在上上个辈子的壮年时期,我经常放查理·派克(Charlie Parker)和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等人的音乐听。不过上辈子是猫,所以和音乐有点疏离。【译注:查理·派克:1920-1955,美国中音萨克斯演奏家,对现代爵士乐的发展有重大影响;约翰·柯川:1926-1967,美国爵士萨克斯演奏家。从60年代起对爵士乐产生了重大影响】
电梯到达四楼,开了门。即使走在走廊里,和谷先生也还是没改变话题:“那邦乐※呢?”【译注:指日本传统音乐】
“多多少少听一些,不过都只是些有名的曲子。”
“那,这个呢?”
和谷先生吹了一小段口哨。虽然那音乐声隔着口罩,但也还是美妙而清澈,在走廊里回响。我发出“哦哦~”的感叹声,称赞他的口哨,“吹得真好”。
“谢谢。这曲子,请问知道吗?”
“难说。不知道是不是有一首……”
正说着,我们来到了目的地门前,一间豪华房,花了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这边请。”
我再次拿出钥匙,刚打开门锁,兜里的手机就响了,那流行音乐电子提示音,是祥子发来的,这表示要尽快确认内容。
我窥探手机屏幕,然后不禁“哦呀?”一声。
“发现尸体!”上面这么写着,“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和谷?”。
接着收到一张照片,血染的浴室,里面是穿着衣服坐在浴缸里垂着头的中年男性,真正的和谷先生?那,究竟……
我朝和谷先生——至今为止以为是和谷先生的黑色针织帽口罩男看去,他也正看向我这边,准确来说是在盯着我手机上的照片。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打算和他保持距离,但在那之前,长长的手臂一下子伸了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堵住了我的嘴,我就这样被猛地肩下握颈※,自己那孩子般的小身板就任人刀俎了。【译注:羽交い缔め,即Nelson hold,又被译为纳尔逊式锁、穿臂锁颈,拘捕、格斗中常用,类似捉住禽类的翅膀以防止其反抗】
假和谷先生在我耳边低语:“抱歉,听我说。”
我听,所以还请放开我,我如此回答,但唔唔唔地闷着声说不清楚。
“我不是犯人,真的!”
好好好,知道,请安静,酒店的人会来的喏。
“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不过,相信我,我也很混乱……”
他说是让我听他说,但却似乎不肯听我说。我想着要不还是用战争时期记住的柔术把他撂倒,但动作有点大,会很吵,让周遭起疑就麻烦了。毕竟我是假的酒店工作人员,不想闹大。
我无奈默念着“色即是空”,任人摆布。和谷先生维持着对我的肩下握颈,灵巧地扯下了口罩,说:“别惊讶,请问认识我吗?”
口罩下是个不错的美男子。我被带着忧虑的漂亮眉眼紧盯着,不禁想点头,但我完全没见过。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睁大眼睛问:“哎,真的?”
我叽里咕噜地回答“真的”,并点头。
“可是,刚才——你知道Turtle Bat吧?”
我又一次摇头,他垂头丧气起来。
实在是麻烦。我咬了堵住我嘴的手掌一口,假和谷先生“呀!”地一声松手了,但当我要脱身时,双肩被他那大手抓住,并被出乎意料的力道摁着,后背撞上走廊墙壁,有点疼。
“别跑,求你了。”
“我也不往哪跑呀。你不是和谷先生吧?”
“请问真的不知道我?”
“完全不知道,抱歉,我孤陋寡闻。”
“呃,我是North·Peacewood。”
“洋人啊?”
“不,是日本人。”
随后,North先生磕磕绊绊地介绍了他的身份。总而言之,似乎是这样:
他是音乐家,真名野寺和树,North Peacewood总而言之是艺名,不过他不喜欢这样的表述,再三强调是“artist name”。
他因六年前发售的出道曲Turtle Bat而闻名,销量达50万,得了好几个新人奖。当时还有外表加成,人气飙升,像是会分身一样活跃在综艺节目、电视广告、影视剧配角工作中。最近为了专心于音乐活动,较少露面,但他在二三十岁的女性间有压倒性的知名度——以上是North先生自己的评价。
虽然他的自说自话还挺值得一听,但毕竟楼下房间里发现了和谷先生的尸体,也不能这么优哉游哉。
“这么有名的音乐家North先生为什么在和谷先生的房间里?”
经我这么一问,他的声音一下子泄气了,嘀嘀咕咕地回答:“其实,是约好了把某本古书转让给我……”
“徒名草书信辑吗?”
“对!你知道?”
“有所耳闻。”
也就是说,和谷先生在这家酒店秘密出售徒名草书信辑的预定对象是North先生吧。
“所以说,我只是那个人的客人,在他说好的时间进屋,但和谷先生已经流血倒在那了。”
“在浴室?”
“是的。”
“脉搏和呼吸检查过了吗?”
“没,呃,太害怕了所以……”
“联系过警察吗?”
“还没……但,毕竟你们没多久就到了……”
“请问为什么冒充和谷先生?”
“没打算这么做的,只是你们自顾自弄错了。我敢说我全程就是惊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已!”
“原来是这样。话说请问您知道徒名草书信辑是赃物吗?”
North先生被这问题问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看那显而易见的脸色,答案就已经明了了。我肆无忌惮地细细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说,你作为知名人士,对于暗地里收购赃物这件事很心虚,犹豫着要不要向警官坦白,就姑且先看看情况吧?但看我收到了惨剧的照片,才老实交代身份。”
“好几次想说明的,只不过,走不出第一步……所以说就只是不知所措。”
他的话,是真是假无所谓,但看来如果选择相信,问题就会少一些。依然被摁在走廊墙边的我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清楚了。”
“呃,真的相信吗?”
“请问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这样啊,不过……”
我这边明明都说相信了,他却似乎还犹豫烦恼着。
虽说有点不可思议,但为了让North先生满意,我又问了些问题:“请问您到和谷先生房间时是几点?”
“他跟我说晚上九点,我就差不多在那时间去的。到达二楼那会儿早了十分钟,不过打发打发时间就正好了。”
“那门锁呢?”
“门没上锁,敲门也没应,我就这么进屋了……”
“但五分钟之后,我们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吧。”
“哦哦,我估计那是我关的。”
“为了藏尸?”
“不是!进门之后就关了。那什么,毕竟就像你说的,是要做心虚的交易。”
“说到底,请问为什么要买徒名草书信辑?”
看样子我的提问问到点上了,North先生只说了句“那是……”,然后就沉默了。
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有点可爱,我不禁恶作剧道:“难道……是为了钱犯罪?毕竟原本就是赃物,你想着就算偷了他也没法跟人说,而在实施盗窃的时候被和谷先生发现……”
North先生打断我的话,大声否定:“不是!钱我已经付了!”然后,放弃似地补充道,“其实,听说那本书上记载着某支乐曲的谱子。”
那个我也知道,“那North先生是会弹三味线吗?”
只要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补充上去,那徒名草书信辑上记载的乐谱就只有一个,是三味线独奏的。
“你知道得真多哎。”
“毕竟我年纪比外表看上去的更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实际上,听说我的代表歌曲和那本书上记载的曲子——《雪花梦小调》很像,所以很想确认一下。”
“代表歌曲,是那个口哨?”
“是的,Turtle Bat。”
就是说嘛,我内心暗想。
在听他口哨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雪花梦小调》。
“我的代表歌曲,有可能是剽窃来的作品,这是个很大的问题。”North先生用他那优雅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他应该是有关系到自身的情况,但这与我无关。更何况被他摁住摁得肩膀都疼起来了,我只想早点结束对话。
“情况我了解了。话说回来,我得回到前台了,那就这样……”
“啊啊,果然在怀疑我?”
“怎么就成这样了?”
“毕竟你马上就想逃!”
“只是肩膀疼。总之能放开我吗?”
“既然相信我,那能否请你一起到那位刑警那里再说一遍?说我没有杀害和谷先生。”
“我知道了,所以请冷静点。”
“我真是清白的!我只是去了那房间里!”
依然是牛头不对马嘴,我决定还是该撂倒他。就在这时候……
侧旁突然伸来一只胳膊,抓住了North先生那摁着我肩膀的手。大概是被捏住关节了吧,North先生喊着“疼疼疼”。在放开我的肩膀后,他的身体就浮空了,脚刚晃到上方,就直接咚地一声坠到了铺着绒毯的走廊。真是个漂亮的过肩摔。
摔North先生的,是穿着深蓝色别致西装的男子,是个需要抬头看的大个子。即使隔着西装也能看得出他肌肉发达,他的黑发用大量发油固定成纹丝不动的大背头后梳发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看起来和North先生差不多。
他转向我,像是健美运动员摆pose一样微笑,他的脸旁不知为何有一片红色玫瑰花瓣在飘舞,真是花哨的男子。
“没事吧?小姑娘。”
“这真是非常感谢。没什么事。”
“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情况吗?”
“怎么说呢,虽然我也弄不太清楚……”
在和华丽的大个子说着时,倒在走廊上的North先生站了起来,非常大声地喊道:“浮岛先生!”
“哦哦,什么啊,原来是North先生。”
看来两人好像认识。
“浮岛先生为什么在这?”
“这个嘛,跟和谷先生有个约定……”
“难道,你还是想要那本书?”
“不不不,完全没这么想啊。别说我了,现在更应该说你吧?怎么对这位小姑娘这么粗暴。”
“哪里粗暴了!只是有点混乱。”
“呵?混乱啊?”
“毕竟,和谷先生死了啊。”
“哎?死了?”
我啪地拍了一下手,两人一齐看向我。
一个个麻烦得很,我高声宣布:“请肃静。接下来开始调查和谷先生被害案,两人还请如实为自己知道的事情作证。”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五分。
预订的晚餐岌岌可危。
大个子好像名叫浮岛龙之介。
他是个十足的秘密主义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介绍了。年龄也是,工作也是,住处也是,都只是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North先生和浮岛先生说他们是在今年秋天认识的,是竞拍徒名草书信辑的竞争关系。为了收购那本书而联系和谷先生的有三个人,不过有个人因价格过高而早早地退出了。
剩下来的North先生和浮岛先生曾经商量过共同出钱买下徒名草书信辑,但浮岛先生说“还是算了”,两人的同盟也就瓦解了。之后,North先生似乎为了筹钱而煞费苦心。
“请问浮岛先生为什么对徒名草书信辑感兴趣?”
“想了解了解历史。”
“那,请问放弃的原因呢?”
“这是我的私事。”
就像这样,我问他情况时,他总是闪烁其词地逃避问题。
即使告诉他浴室发现的和谷先生遗体,或者是说到第一目击者North先生的情况时,他也只是点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相当可疑。
“了解了。那么,去和谷先生的房间确认一下吧。”浮岛先生不知何时起开始掌控局势,走向电梯厅。
我走在他旁边问:“请问浮岛先生找和谷先生有什么事?”
我记得他说过“跟和谷先生有个约定”。这么一问,他就露出豪爽的笑容,说:“其实啊,小姑娘,我倒估计这才是和谷先生遇袭的原因……”
“什么意思?”
“他受到神秘人物的恐吓了。看,就像这样。”
浮岛先生把手机画面转向我们。那上面显示的似乎是某个社交平台的截图,名为“拜酌”的某人对和谷先生如此放话:
——徒名草书信辑该是我拥有的东西,所以你有义务把那本书交给我。如果你不履行义务,可就会有血光之灾了。
原来如此,确实是恐吓。
“拜酌先生是?”
“谁知道呢。肯定是假名吧。”
站立在电梯前的浮岛先生像演奏似地用指尖按下电梯按键。电梯好像一直在这一层没动过,很快就开门了。
“那么,就算和谷先生受到恐吓,为什么浮岛先生会在这酒店里?”
在我问时,他正把手上的手机收回兜里,又旋即在手中转了一圈,动作一个个都花里胡哨的。
“在这个恐吓事件上,我收到和谷先生的求助咨询。就像刚才放倒North先生一样,我懂柔道,所以他找了我,然后我提议说要不一直保护他到书信辑出手为止。”
“既然这样,却不跟和谷先生一起行动不就奇怪了吗?”
“那是因为,我把这恐吓当作是普通的恶作剧,所以疏忽大意了,就在房间里迷迷糊糊的……”
“房间是?”
“在这酒店三楼,我也订了一间。”
我并不是觉得哪里怎么样,但总感觉所有这些事情都隐隐约约有些怪。说到底,名为浮岛龙之介的这个男子从里到外都可疑得很,如果他这就和平常一样,那感觉活着会挺不容易的。
我们在二楼走出电梯。
这时候,对面的楼梯间又传来了声响。这次是啪嗒啪嗒的嘈杂脚步声。在金星台山庄的楼梯间,今晚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件。
虽然有些在意,但在带North先生和浮岛先生到事件现场查证的中途也总不能说“稍微绕个道”。我们走向207室——紧接着,North先生就“啊!”地喊出声,站定了,“我在这遇到个可疑的男人。”
浮岛先生也停下脚步,以锐利的目光看向North先生,问:
“可疑的男人?”
“嗯。是在快九点的时候。在与和谷先生定的见面时间到来之前,我在这个电梯厅转悠,打发时间。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原来如此。估计在旁人看来,戴着针织帽的高个男子在电梯厅转悠也很可疑吧。
但North先生无视他自己的可疑样子,强调道:
“是个矮矮的男人,拿着一束花。他从电梯里跑出来撞到我的背之后就马上又跑回去坐电梯了。”
浮岛先生发出略显快活的一声“嗬”。
“难不成,他穿着白色晚礼服?”
“不,一身黑。”
“是吗?总之,挺怪的啊。那人也许就是拜酌。”
两人友好地互相点头,看他们像是达成了一致意见。但在我看来,无论North先生还是浮岛先生,都够可疑的了,现在又要多一个可疑男子,我倒也不怎么在意了。
“总之检查一下现场吧。”
我说道,再次迈步走向和谷先生的房间。
207号房没有锁门。
但就算开了门,也没看到祥子的身影。或许是已经找到徒名草书信辑然后逃了吧。
“那位刑警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因为意外发现了尸体,所以有很多工作忙去了吧。”
我和North先生这么说着,浮岛先生高声道:“等等,刑警?连刑警都已经来了吗?”
说起来,还没对他提过祥子的事。
“是的,生田警署的人是为别的案子而来的。”
“哦?别的案子啊?”
“不过,好像暂时离开了。”
“可是啊,刑警会让杀人现场处于无人状态吗?”
还真是敏锐。多亏North先生天生有着怯懦又容易陷入混乱的性格,才会深信祥子是刑警,可一旦和冷静的人打交道,我们的计划就很可能要露馅了。
浮岛先生似乎陷入了思考,手拄着下巴走到房间中央,环顾这并不大的单人房,说:“房间看起来倒还挺乱的啊……”
对此,North先生回答:“可我九点来的时候还是很整洁的哎。”
如今,手提箱敞开着,抽屉、柜子都处于打开状态,连床单也给抽走了。恐怕是祥子干的吧,我这么想着,试着补充道:“警察说是在找毒品走私犯的踪迹,所以这应该是调查的一部分吧。”
然而浮岛先生疑窦重重的眼睛四处张望,“那也很奇怪。既然是寻找踪迹,一般应该会更加声势浩大——比如会有技侦人员之类的同行吧?”
“是这样吗?”
“不,我倒也不太清楚。”
嘴上说着不清楚,浮岛先生的话听上去却是自信满满。
North先生吸了一口气,说:“难道,毒品走私是假的?”
“这样的话那刑警为什么来这儿?”
“知道了古书赃物的暗地交易,来调查之类……?”
“或许是这样,但刑警撒谎隐瞒情况也很奇怪,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说是来调查赃物的?”
浮岛先生的目光果然相当锐利。我们是打算忽视计划中的一些缺陷,抓住对方对销赃的心虚心理,强行推进计划的,要是碰到冷静分析就糟了。
于是,我决定大胆地转移话题:“和谷先生确实收到了恐吓信息是吗?”
“嗯。就刚才给你们看的那样。”
“那个恐吓信息如果可信,那罪行的目的就是徒名草书信辑了吧?”
“这大概没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浮岛先生,你好像也成了嫌疑人。”
“你的意思是,我发出了恐吓信息,然后提议担任护卫工作——为了接近徒名草书信辑而自导自演?”
“是。这样的故事背景也不是不可能吧。”
实际上,浮岛先生很可疑,还不说他自己的事情,住在这酒店的理由也不明了。虽然他说目的是保护和谷先生,但这未免也太不起作用了。
浮岛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嗯,确实,在你看来我应该很可疑吧。不过,还有一个人。当然还不能不提到阿辻。”
“请问是哪位?”
“辻冬步,就是联系和谷先生并打算收购书信辑的第三个人。她很轻易就退出了,但没准那时候就已经计划好要抢劫杀人了。”
浮岛先生的声音里有着莫名的震慑力,能感到超越话语的说服力。North先生不知是不是被震慑住了,像是深感“原来如此”似地点头,说:
“我以为撞见的那个一身黑衣服是男的,但个子矮矮的,还戴着口罩,就算是女性也不奇怪。”
“嗯。阿辻可能也混进这酒店里了喏。”
“案子好像就快解决了呢。”
不,其实什么进展也没有。
我内心这么想着。但也许是得到了North这个华生角色让浮岛先生心情不错,他像名侦探一样继续侃侃而谈:
“看,那儿还有和谷先生的钱包,那就不是劫财。当然,也可以把和书信辑无关的怨恨考虑在内,但照拜酌的恐吓信息来看,果然抢夺那本书才是目的。那么,North先生,我认为可以判断你是清白的,毕竟North先生已经定好买书信辑,连钱也已经付了。”
“好哎,非常感谢!”North先生高声欢呼。
我也认同这个怯懦的North先生并非犯人。然而,对浮岛先生的推测,我在前提上就抱有疑问。我不觉得那则恐吓信息是真的。
我看向浴室,说:“二位,不觉得臭吗?”
臭?North先生复述道。
实际上,刚进这房间的时候就察觉到异样了。
我走近浴室。浮岛先生在我身后说:“别去,小姑娘。尸体调查工作还是交给警察来的好。”
“也是呢。前提是这里确实有尸体。”
“什么意思?”
“这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动物臭味。”
没闻过的话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但我早在150年前就已经熟悉了,是山中四足兽类的血腥味。
我打开浴室门,并说:“估计,是野猪的吧,然后还有人工防腐剂——这应该是绘画颜料的吧。”
“意思是?”浮岛先生问。
这不言而喻。我指着浴室答道:“和谷先生洒了动物的血,但大概没打算往头上也洒,可能是担心瘟病。于是,就只有在接触皮肤的地方用了颜料。也就是说,这是假死的诡计。”
浴室染成了一片血红,但却没有尸体的身影。姑且不论死活,总之那里没有人。只不过,血泊中有两样物品。
其中一个是带着白色盖子的圆柱形透明容器,另一个,则是祥子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