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嘛。
初恋女子这么说着离开时,浮岛龙之介萌发了野心。
要让自己故乡英城郡推出享誉全国的名特产,这样的野心。
英城郡毗邻姬路市,然而,这两个邻居间的实力差距却是天差地别。后者有长期霸占“日本古城排名”顶端的姬路城,还有被誉为“西边的比睿山”的书写山圆教寺※【译注:比睿山为日本著名的佛教圣地,日本三大名山之一】,以及据传始建于奈良时代※【译注:710-794年】的广峯神社。而且,食物方面不仅有濑户内海的海产,还比如有不知何时开始做成即食食品并闻名的“Maneki的车站荞麦面※”,又比如有只是浇上了生姜酱油就硬说是原创食品的“姬路关东煮”之类。相反,英城郡拥有的仅仅是山、田、天空以及清新空气罢了。【译注:まねきのえきそば与姫路おでん,都是姬路特产,まねき(Maneki)是日本知名食品品牌】
他没想赢过姬路市,但输也要输得漂亮。是古城还是神社寺院亦或食物——把刊登在旅行杂志上的前三名位置全都抢占了,未免也太狡猾了吧?怎么也想反击一下。
因此,浮岛单方面地投身了与姬路市的无谋之争。他这个男人胸怀野心、不怕吃苦,并认为逐梦路上的挣扎才是美德。
他以那敏锐的眼光环顾英城郡,着眼于风景。不需要标新立异,只要相信自己故乡的优点就好。即使没有其他什么,英城郡本身也还是遍地自然风光。连绵群山雄伟壮丽,天高地阔,回顾一下就能发现它四时之景物各有千秋、皆可入画。英城郡的自然风光很美,但问题在于,谁也不肯特地再回头看这片自然风光。
——换句话说,这其中只要有明显的特色就行吧?
自然风光之中的某个什么,能让人挺起胸膛夸耀且有历史的特色。
浮岛阅遍图书馆内有关地方风土的书,然后找到了希望。
那希望名为鹿磨樱※。【译注:鹿磨桜(しかまざくら):古时的英贺城就位于播磨国南部的饰磨郡,而饰磨(しかま)和鹿磨桜中“鹿磨”的发音(しかま)相同,饰磨地名的由来为“有鹿在此地啼鸣”。)】
樱花是屡经繁荣与衰败的花。
例如,据传如今这个国家八成的樱花都是染井吉野樱,但这品种的诞生是在江户时代后期。在染井吉野樱繁盛的背后,一直以来广泛种植的好几种园艺品种樱花灭绝了。而且,樱花树也作薪柴、建材之用,许多树就被人砍倒了。
鹿磨樱是被视作因此“灭绝的樱花”之一,它似乎曾经在包括英城郡在内的播磨一带自然生长,有一些文献记载了它的美。但现存的树却一棵也找不到了。
它据说有着类似山樱的伞形树冠,另一方面,它无数的花竞相绽放,飘零之后冒出新芽的特征则和染井吉野一样。花开六瓣,小而雪白——即使从树的整体看上去也并非让人想起称为“樱花色”的粉色,而是白得发亮,美到又被称为“云樱”。
浮岛想象那雪白的樱花在英城郡漫山遍野的景象。他心中盛开的千千万万棵鹿磨樱美丽庄严,让人自然而然地渗出眼泪。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景象变成现实?
如果还有鹿磨樱存活,那只要一棵也好,能在某处生存下来的话,那也应该能够繁育。
他对别人这么说时,就遭到了嘲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樱花”,如果真是那么显眼的樱花,就算在如今也不可能不会吸引目光。鹿磨樱要么就是已经灭绝了,要不然就只是和其他樱花树没什么区别的普通树木,每个人都一副很懂的样子如此说道。
不过浮岛没有放弃。
他决心把鹿磨樱当作他人生中的命运。
没错。原本,命运就并非上天给定的,而是自己取名的东西。自作主张地将吸引自己的一样东西称呼为命运,这就能成为克服各种困难的力量。
浮岛持续摸索着通往鹿磨樱的细细线索。学习植物学的同时,收集许多有关樱花的文献,在附近的山野漫步。然后,在某时,他听说了徒名草书信辑这本奇怪的古书。
——书信辑中,似乎有用已灭绝的樱花作压花书签的一页。听说那是小朵的樱花,有六片白色花瓣。
浮岛听闻此事,心中清晰地浮现出了通往“盛放的鹿磨樱”的理想道路。
要从徒名草书信辑里获得鹿磨樱的压花。
只要调查一下那压花,应该就能明确鹿磨樱属于什么品种系谱的樱花吧。然后用遗传学方面类似的樱花作种子,结合从压花中提取出来的DNA,让鹿磨樱复活。即使一次不太顺利,也还是可以耐心对其中特别具有鹿磨樱特征的树进行杂交,最后总会复活出雪白的樱花。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盛开、如今依然在浮岛心中绽放的樱花就能再度开花。
没有什么好怕的。人类可是连根本不存在的蓝玫瑰都能培育出来,没道理不能挽回曾经存在的花。
浮岛决定排除万难,把那压花拿到手。
今天,浮岛抵达金星台山庄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他在三楼的一间房里与和谷见面,商量结束后,就打算在那房间一直待到约定好的时间。
然而浮岛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而非常动摇。桌子一边留着个发夹。
浮岛拿起那发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那是一个用粘胶简单贴着卡通火箭装饰的孩子气发夹。
“这是?”
问了和谷也没有什么回应,和谷他只顾着藏在腰间的书信辑,频频抚摸着,并回答:“谁知道呢,不是我的。”
然而浮岛确实认识这个发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浮岛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烦恼着。
和谷见状说:“怎么了,这么不安分。”
“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尽管这样——我是这么决定的。”
“挺好,不过就这么个发夹能怎么样?”
“这是我以前做好了送给某个女性(某个人)的。”
“嗬,那真是奇妙,”和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对浮岛和发夹的再会毫无兴趣。他随手指了指房间里的电水壶那边,说:“不过,是时候该安分下来了。看,那边正好有杯还没喝过的咖啡,要不喝了吧。”
“啊啊,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浮岛照和谷说的,一口气喝光了咖啡。
在把和谷送出门之后,一阵很浓的困意袭来,然后他似乎就倒在了床上。
把浮岛叫醒的,是很响的敲门声。他晃动着仍然带有困意的脑袋,并回答“在”,但对方没有回应。
“请问是哪位?”他边揉着眼睛边开门。
然而眼前只有无人的走廊。什么啊?是谁弄错房间了吗?
回到房间的浮岛不经意间看向时钟,时间指向九点过七八分钟的样子。——九点?
这下糟了,离与和谷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然而浮岛没有放弃。无论陷入怎么样的绝境,也一定潜藏着扭转局面的一步棋——是否相信这一点,才是英雄与其他人的区别。浮岛如此认为。
首先得前往和谷的房间。他捋了捋睡乱了的头发走出房门时,电梯正好在运行,从二楼上升到浮岛所在的三楼,但电梯门没开就径直继续上了四楼。
隔着门,能听见从面前通过的电梯里漏出一点点声音。
“那什么,请问你听音乐吗?”
这正是接下来要去见的对象,North的声音。
该去和谷的房间吗?还是说,应该去追North?他瞬间就定下结论。
——没什么好迷茫的,我的目的是诱导North。
首先还是得去找他,否则无从着手。
乘电梯一上四楼,就看到了North的身影。他在走廊上,对矮小的女子——大概是这酒店的工作人员吧——肩下握颈,并叫喊着:“我不是犯人,真的!”
浮岛为了清楚他置身的情况,藏身在了电梯厅的一角。
不停解释的North,追问的酒店工作人员,竖耳偷听的浮岛。有局外人乱入其中时,是大概十分钟过后。
那个局外人一下子撞上了浮岛的后背,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这是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矮小男子。仔细一看,还有好几片花瓣在空中轻盈地飘舞,大概是白色晚礼服男子右手拿着的花束里的。他脚边则有个神户风月堂的纸袋。这男子看起来还挺傻里傻气的。
“不好意思。”
浮岛这么说着,向白色晚礼服男子伸出手。他也回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太急了”,并搭住了手。
起身后的白色晚礼服男子捡起纸袋,准备走向走廊,浮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什么?”
“前面看起来好像正忙乱着,要不之后再过去?”
“忙乱?”
白色晚礼服男子朝过道探出脑袋窥探前方,紧接着就打算冲过去。
浮岛继续抓着他,并一把拉回来,“都说了让你等等嘛。”
“可是,杏小姐遭到袭击了,得去帮她。”
也就是说,白色晚礼服男子和那酒店工作人员认识么。
仔细一看,North抓着工作人员的肩膀,把她摁在墙边。那样子看上去确实像有什么案件,但也像是男女关系中纷繁复杂的争执。
“会不会是情侣吵架?放着别管才叫体贴人情。”
“不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我知道!”
这样啊,这男子,是和他说不通的那种人啊。
然而浮岛耐心地继续说:“可是呢,女的那位是这酒店的工作人员吧?这样的话,有其他客人插手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正义感值得尊敬,但把它施加给别人可不是爱。”
“那你说要怎么办?”
“有谁去把这酒店的人叫来就行了。”
“但那不会显得是个懦夫吗?”
“什么呀。对于绅士来说,要审时度势视情况作出对应举动呐。”
白色晚礼服男子心领神会地说了句“是这样啊!”。他大概就和身上的衣服一样,底子里是傻里傻气的性格吧。他立刻就跑下了楼梯。
——那么,在节外生枝前,我这边也该行动了。
浮岛转了转肩膀,走向过道。
于是决定选择给North来个华丽的过肩摔后,浮岛过了207室,抵达四楼一房间,终于要和多年以来的希望相会了,和名为徒名草书信辑的希望相会。
己方的计划好像让那矮矮的工作人员给识破了。
——那么最后会有警察找上我吧。
不过,被捕也不能在今晚。夺了压花之后逃掉,把事情给办了才行。等一切结束后,就去自首好了。昂首挺胸地在盛开的鹿磨樱下走去警局。他在内心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即使前途是走向破灭,他也没必要沉浸在悲观之中。
那是因为浮岛多年以来的梦想如今将唾手可得。
他内心无意识地对谁招呼着:
——嘿,瞧,那儿有鹿磨樱。
浮岛露出微笑,向着书信辑前进。
浮岛先生维持着游刃有余的笑容,从容走向这边。
突然间,他却停下脚步,蹲了下来。仔细一看,有一本线装书掉在那里。
“哦呀,哎,也太不小心了吧。”
我这么咕哝着,依然与祥子对峙着的和谷先生还不明就里,喊道:
“是这个人扔的。我手脏的,没法儿捡。”
“其实脏点也没什么,毕竟本来就有点脏了。”
“哪里的话!这不是很有历史感的绝妙装帧嘛!”
不是,真的,这真不是那么值得珍重对待的东西。
浮岛先生捡起来的那本书,封面因为溅上去的茶水、有折角之类的情况而草草更换过几次了,目前的封面是大概六十年前的,当时我正好中意手边一张糕点店包装纸上的淡紫色,就顺手换了,它并没有什么悠久历史——想到这,再仔细一看,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那本书,会不会是假的?”
首先是题字不自然。虽然模仿得很像,但痕迹有点新,似乎是别人写的。而且封面的紫色也是,感觉未免漂亮过头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古味,但像是近段时间生产的纸张。
“怎么可能!”和谷先生喊道。“看,果然吧!”祥子喊道。虽说如此,也有可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封面被换过了。那本书,只看外表没法分辨真假。
拾起书的浮岛哗哗哗地翻着书,然后,在某处停下了手,咯咯笑到肩膀都晃动起来。
浮岛向这边展示的书页上,画着浮世绘技法的樱花。很不错,但还是很新,颜色和线条都还没怎么干燥褪色。浮岛先生说:“里面有内容的就这个,其他都是白纸。”
究竟是谁,又带着怎样的目的做出这样的事情。
此次诈骗事件的两个犯人同时叫道:“是辻!”
辻冬步。据说是报名收购书信辑的三人之一。
如果画那樱花的是辻,那看来她还颇有绘画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