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百年前,女子是水户※商人家机敏的佣工,男子是在江户※被宣判死刑的浮世绘画师。【译注:水户位于东京西北方约四十公里的茨城县中部;江户是日本东京的旧称,1868年改名东京】
男子的罪名是走私。这时期的日本实行锁国政策,而且发生了英国军舰入侵长崎港口要挟索取食物的事件※。自那以后,幕府内部“果然还是应该驱逐外国船只”的声音高涨,对平民之中勉强维持的走私贸易也加强了打击力度。【译注:该事件发生于1808年,在日本称为Phaeton号事件(フェートン号事件),Phaeton号即当时的英国军舰】
男子算不上无名也算不上知名,是个不上不下的浮士绘画师。几年前和绘画的师傅闹得分道扬镳,之后就接不到工作,为钱所困。而在那个时代,海外对浮世绘的评价渐渐走高,因此,男子雇了水户的渔民代售他的画。
男子自己认罪了。在奉行※面前只回答说“全都如您所言”就再没开口。即使就这么被宣判死刑,也只是静静地磕头伏罪了。【译注:奉行:日本古代担任行政事务的武士官名,其所在的机构“奉行所”类似于衙门】
虽说如此,这罪是个冤罪。
然而男子被斩首了。
真正染指走私的,是女子。
主犯是水户的商人,为其作佣工的女子由于言行敏捷麻利以及做事周到的智慧被商人相中,后来担当了走私贸易的得力助手。
她乘上渔船出海,与外国船只交换物品。她这一方给出的东西多半是食物饮料,不过刀、和服以及日本画也颇受欢迎。就这样到手的舶来品飞也似得销售出去,喂肥了商人的腰包。
但擅长见机行事的机敏女子察觉到这不良行当也快到头了,因为受雇的渔民们自己开始和外国船只谈生意。寻求食物补给的外国船只经常买他们的鱼。可渔民们连其中关窍都不懂就开始照猫画虎学着做的走私贸易应该没多久就会暴露。这么一来,顺藤摸瓜之后,她这边的罪行就很可能会曝光。那就只能断绝与外国船只的联系,尽早抹消痕迹。
虽然女子如此判断,可商人主子却似乎不这么想,打着不知道什么小算盘,还想再继续干一阵子不劳而获的走私贸易。
恶行就是在抽身之际最为关键——明白这一点的女子决定尽早丢下主子。那个商人很贪婪,尽可能利用女子,却连她应得的份都不好好给。因此,她也没有特地强行制止的道理。
之后没多久,就有绝好的机会到来了。总管在江户有事要做,女子也随行帮忙。
——好好隐匿行踪吧。
她如此思忖着。
于是,她抱着行李费劲地在水户的街道上行进,到了江户后首先去的是日本桥※。女子在商谈期间,闲来无事去探了探浮世绘店。然后,遇见了男子画的浮世绘。【译注:东京中央区北部的街区,名字源于当地的同名地标日本桥】
这是幅特别的画,一眼便知。
雨中撑伞女子的画——虽然属于美人画※,但以伞遮面的构图还挺新颖的。而且,看上去似乎是亲笔手绘。在面向平民的浮世绘店,明明是可量产并能因此压低价格的版画才更好卖。这画师是个生性相当乖僻的人吧。【译注:美人画,浮世绘主题之一,又译作美人图】。
不过尤其特别的是,那幅画的鲜艳用色。在伞或和服等上面用的蓝色格外好。
女子知道那是名为普鲁士蓝——普蓝的舶来颜料。因为以前颜料偶尔会加入走私贸易的战果之中。
女子立即确信。
——喔喔,这是,那人的画。
女子也不知道那直觉的道理,不过,女子自己从轮回转生开始已经过了八百年了,已经磨炼出了嗅出他的敏锐感觉。不论那一方转生成什么样子,都能通过细微的习惯分辨出来。脚步声也好,干咳也罢,一点细节就足以让她认出他。
——画这幅画的,是那人。
对于女子来说,那是毋庸置疑的。
看到浮世绘上署名春雪,女子于是问店主:“请问知道春雪师傅吗?”
年老的店主干咳似地“啊嗯”喃喃回应了一下,“那是个怪人哪,画倒是挺入眼的,但尽是些太独特的,不好卖。”
“他为什么不做版画?”
“说是没蓝色。”
“哦?蓝色?”
“不管哪里的师傅,蓝色用的都是鸭跖草哪蓼蓝哪这些的,但春雪总是说没有舶来的蓝色就不画,真弄不懂他哪。”
这样的话确实很难给同一幅画印制好几张吧。配合这不多的颜料而净画亲笔手绘也就能理解了。
“那他是不怎么画吗?”
“画不画都看蓝色,不过啊,这年头一旦发现外国船就会驱逐,那边的颜料都买不起了啊。”
原来如此。走私贸易似乎遭到严格取缔,受到了意想不到的严厉冲击。
女子再次注视着春雪的美人画,“请卖我这幅画。”
“这是卖剩的,帮大忙了。”
“说起来春雪师傅在哪?”女子这样问道。
——那人如今在以春雪的名字作画。
知道这之后,女子就失去了轮回的记忆。由于悠久的历史在内心盘根错节,一旦知道男子转世的真实身份,就不可能不爱上。
忘记轮回的女子也依然聪慧,但没有了以前那样出众的聪明劲。比起自身安危,她更在意未曾谋面的浮世绘画师。虽然连同轮回的记忆一并也忘掉了对男子的爱,但她还是莫名觉得要给春雪这个画师送去颜料。
因此,女子再次回到水户,在海上与外国船只碰头。
然后带着拿到手的普蓝,再次回到了江户。
这回,男子和女子到最后也没说上话。
在某个傍晚,男子所住长屋※的门被敲响,他出门看见外面放着装有普蓝的罐子。然后男子在路对面发现了女子离去的背影。【译注:长屋。长屋是江户时代一种常见的平民住所,一般的建筑面积在八十平左右,但却要容纳下不同家庭十几人】
——啊啊,多么美呀。
男子也一样身怀着如同诅咒一般的爱。光是看到背影就爱上了女子。然后不一会儿就取回了八百年份的记忆。
想起一切后,男子画了一幅画。
后来被称为《净土之樱》的那幅画,描绘的是八百年前平安时代,与女子相约赏花的那株樱花树盛开的景色。
春雪着手的《净土之樱》是未完成作品。
其原因在于,他刚用墨描绘出记忆中的景象,总算轮到女子给他的普蓝登场时,外面就骚动了起来。
男子也知道这普蓝颜料应该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因此男子立即把未完成的画藏了起来。
没多久,门就被打开了,闯入好几个男人。有密告说男子涉嫌勾结外国船只,奉行所因而行动了。
男子对他自己遇到的事情大致有所推测。
——一定是那个女性被盯上了吧。
由于收到她给的普蓝之后没多久就被抓,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与外国船只秘密勾结是重罪,但要是说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那个女性就会陷入危机。
——即使因此结束了这一生,只要她能安稳过活,那应该也是赚大了。
男子如此想道。
从取得轮回的记忆看来,这一生倒也不坏。虽不富裕,但过着尽情画想创作的画的生活。虽然只有背影,但也还是如愿看到了女子的身影。这也就足够了。
面对向其宣读的罪状,男子回答:“全都如您所言。”
遗憾只有一个,那就是樱花树的画还没完成。他觉得只要在那上面涂上蓝色,倒应该就会是此生的集大成之作了。
虽说如此,比起一幅画,还是心爱的女子过得安稳更重要,这不言而喻。
女子得知男子的死讯时,是稍微再晚一些的时候了。
某一天,醉酒的总管在女子面前说漏了嘴。
“你喜欢那个画师吧?可他已经不在了。”
在走私贸易的打击力度加强的环境下,商人害怕自己被搜查到,就在向各方贿赂的同时策划了一个计谋,打算把罪行推给别的什么人,上报给官家。
接受这个密令的总管去寻找替罪羊。
期间,得知女子想要普蓝,总管跟过去看了之后就明白她是去找江户的浮世绘画师的。因此,那个男子就被选为了目标。商人和总管的计谋进行得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他们听说那浮世绘画师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被捕了。
“不管是官吏还是渔民,我都撒了不少钱。不过对没骨气的人,可就连一个子儿都不用花了。”总管得意地说道。
女子急忙赶到江户,但已经是男子被斩首之后了。
不过他留下了一幅画。
失去轮回记忆的女子已经不知道那上面画着的樱花树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只用墨画的画尚未完成。
白色的樱花树后面,有鲜艳的蓝色,是春雪喜欢的蓝色。女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涂上蓝色之后活灵活现的样子。
——这上面,得要涂上蓝色。
女子如此深信。
我看着面容仍略显稚气的辻小姐,告诉她:“那幅画被涂上蓝色,是春雪这个浮世绘画师死后的事情。所以呢,对了,严格来说,那不是春雪的蓝色。”
但辻小姐好像不太能接受,“怎么会……真的?我可看过很多春雪的画了。”
这倒并不是说辻小姐看走眼了。
只不过是最后涂蓝色的并非本人罢了,作画的无疑是春雪。周围的构图、笔法之类都会影响颜色表现,所以书信辑上那幅画的蓝色应该也还是有一定特性的。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总之,净土之樱上用的蓝不是特别的颜色。”
只是那时候在江户入手的普蓝。
辻小姐发呆似地咕哝着:“那,我要怎么才能涂出理想的蓝色?”
“谁知道,我是不清楚。”
老实说,如今应该没必要尽拘泥于普蓝吧。
放在以前,普蓝之所以很特别,那是因为它呈现出了在那之前的染料、颜料都表现不出来的鲜艳蓝色。但在当今世上,鲜艳的蓝色应有尽有。和文具店里在售的颜料比起来,普蓝倒并不逊色,但也没有特别出色。如果江户时代的画师们在令和时代生活,那应该就会用这个时代的颜料。
不过,这样絮絮叨叨的婆婆嘴,应该不是辻小姐所要的吧。因此我强行向思金先生抛出话题:“辻小姐展示的这幅即席画作,请问今晚宴席的主办者怎么看?要准确评判的话,好像除了与书信辑相比较之外别无他法了……”
思金先生依然抽着烟管,轻轻耸了耸肩,“说是这样呢,市先生,能拿书信辑出来看一下吗?”
市先生哼了一声“哈啊?”,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哪管,原本就是个不感兴趣的节目。”
“能问一下不给人看那书的原因吗?”
“闭嘴吧你,看透了的事情还……”
面对思金先生的质问,市先生的声音逐渐来劲了。
但像是要遮盖那声音一般,门口响起一大声“唰啦”,是房间门一下子拉开了。
向那边看去,有矮个子的女性站在那儿,及腰长发染着发白的金色,身着丧服一般的黑色长裤西服。那女性用魄力大到仿佛一瞥就能劈开一切的目光环顾房间,乍一看不知多大年龄,不过估计不算年轻。
然而引起我注意的不是那女性本身。
她左肩上,扛着祥子。祥子她脸上有淤青,风衣下摆好像也有破的地方。
思金先生出声说:“辛苦了,真澄女士。意外地花了些时间哪。”
“啊嗯,累死了。”
被唤作真澄的女性丢下扛着的祥子。如果是平时的她,应该会轻巧地采取安全跌倒法应对※吧,但现在她不知是累极了还是有别的情况,就那么“咕呃”地倒在了榻榻米上。【译注:柔道里被对方摔时的应对方式】
我小跑到祥子身边,单膝着地,“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被抓。”
她就这么在榻榻米上倒着,但看上去还挺精神地回答:“呀,我也很震惊,感觉身体动不了。”
祥子身上到处都贴着符纸,那恐怕是给祥子施咒的吧。我胡乱撕开那些符纸。
这么做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本来还想这怎么可能来着……”浮岛先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是您吧?真澄老师。”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不像平时那般自信满满,却是细声细气、像在紧张似地颤抖着,“我是浮岛,虽说您可能已经忘了。”
对此,真澄女士冷淡地回答:“在哪见过吗?”
“请问您知道英城郡吧?”
“是我家乡呀。虽说早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就已经搬走了。”
“当时,您是做保育员老师的。”
“现在也是。偶尔也兼职驱驱鬼怪。”
“是吗?看上去气色还挺不错就好。”
我暗自惊讶于两人的对话——这位真澄女士,有与这令和时代不相符的目光,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但本职工作居然是保育员。她看起来倒更像是会率领着武装团体而不是幼儿们。
“在英城郡的托儿园里,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向您告白来着……”
“噢噢,”对浮岛这番话,真澄女士冷冷地微笑起来,“居然是龙之介同学呀。没认出来,那时候你明明在班里也算是小个子。”
这话题属实出乎意料,而且和今晚的重点也没什么关联。
不过,以前的浮岛先生作为托儿所儿童,居然会倾慕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强者的真澄女士,那看来果然不是一般人吧。
“我不是从你那儿收到过发夹吗?就是那个火箭的。”
“是的,因为您说要搬家,所以和情书一起给您的。”
“其实我给我女儿了,还想哪天要向你道歉来着。”
“没关系,那是您的。……在姬路的生活,请问怎么样?”
“老早以前就搬到京都了。”
“是这样吗?京都……京都么。”
这两人的对话,说没意义也确实没意义,但感觉莫名让人在意。看来周围众神似乎也嗅到了一点点浪漫爱情故事的气息,不光是小神,连汤山主神甚至下照姬都屏住气,关注话题的走向。边上的辻冬步小姐则感觉有些发窘。
另一方面,有个直奔今晚主题的人是祥子,她由于符纸被撕了下来而重获身体自由,在我耳边小声说:“书信辑没找到。”
“这样吗?”
“大概,市先生现在也还是拿着。因为房间我已经找遍了。”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盗窃就难了。毕竟对手是有那样力量的神,估计没法打他个措手不及。
但祥子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知道在哪了,那就只需要偷抢了。”
既然她有这心,那我就算阻止也没用。
“小心点。”
“嗯。”
祥子跑了起来,俯下身子,像是滑行一般。周围众神都还没注意到她的动向——不,有一位,只有市先生用他那闪着凶光的蛇眼追着祥子。
祥子清晰可闻地大喊道:“为爱而活吧!”※【译注:原文“爱に、生きろ! ”】
这突兀的台词,恐怕是什么暗号吧。也确实有个人作出了反应,黑衣服的矮个男子——小束先生。
有些出于意料,但也能想象得到那缘由。
小束先生受到思金先生的指示,寻找偷窃书信辑的和谷先生。估计就是在那时候和祥子接触到了吧。两人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交流很难说,但看样子他被拉入己方战线了。
“喂,神哪!把杏小姐的书还回来!”小束先生这么喊着,不顾莽撞就向市先生飞扑过去。市先生转身想躲开但没成功,小束先生的指尖碰到了他胸口。不过,水神的肉体像是水面一般,泛起涟漪。小束先生就那么穿过了市先生,冲向了房内的墙边。
——刚才的举动,有些什么奇怪的地方。
身为水神的市先生可以轻易改变身体形态,实际上小束先生也没能碰到市先生,那为什么市先生要试图躲开?
理由很明了,要从小束先生手下躲开的,不是市先生自己,而是他藏在某处的实体物质——也就是说,是书信辑。这样一来也能想象到那东西的所在之处。刚才市先生转身试图藏住他的背。
刹那之间,估计祥子也想到这一点了吧,她右手逼近市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上挥。那手也透过了市先生的身体,而舞至头顶上时,就已经抓住了书信辑。
——迅速偷到手了。
但,市先生对祥子的动作作出了反应。
“别闹腾,”他紧紧抓住祥子那拿着书信辑的右手手腕,“你丫过分了啊,放开书信辑。”市先生随即呵斥道。
然而,祥子毫不动摇,“让到嘴的鸭子飞掉,有损小偷的自尊哪。”
“断掉你的手轻而易举。”
“那不要,毕竟疼。”
祥子扭动着就这么被抓着的手腕,啪地扔出了书信辑。
仰头看着在空中仿佛啪嗒啪嗒振翅飞舞的那本古书,她喊道:“骰子,已被掷下!※”【译注:赛は、投げられた!出自凯撒大帝的名言“Alea jacta est”,即“背水一战”的意思】
紧接着,有四人动了起来。
首先是瘫在墙边的小束先生意外敏捷地起身跑了起来;接着是自从那弹唱以后就一直沉默的North先生;和谷先生勉强扭动他那还受缚的身体,就地倒了下来仰望上空;晚了一步的是浮岛先生,他本应是能最早反应过来的,但可能还没完全摆脱和汤山主神交锋的影响吧,
“别!”市先生叫道,“别靠近它!”
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被神的话吓住。
小束先生蹬了一脚榻榻米,然而,高个子North先生的指尖先一步去碰书信辑了……在那之前:
听到了刺耳的悲鸣:“真的别!”
那声音的来源浮在空中,是个身着淡红色汉服的美丽女性。
——魃。
日本众神们以前从中国邀请来的旱神从书信辑里现身了。体内蕴藏巨大热量的她散发着桑拿般的热风。
“意外干脆地出来了啊。”
对我这番咕哝,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思金先生回答:“没说得这么轻巧。魃小姐是为了救那么一个人才紧急避开的。”
“请问什么意思?”
“书信辑的封印已经解开了一部分,魃小姐的力量在外泄。市先生要是不拿着那本书,城崎的温泉都要蒸干了。”
原来如此。市先生怎么看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原来是因为在抑制旱神的力量吗?
思金先生在明白情况的我边上慢悠悠地接着说道:“但如果书信辑离开了市先生身边,那就没什么能拦住魃小姐的力量,人要是碰到那东西,那应该就会从指头开始干枯掉吧。所以为了避免那样,魃小姐才自己离开了书信辑。”
“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早说?”
听了我的抱怨,思金先生龇牙咧嘴地笑了:“毕竟我也想招待魃小姐来今晚的聚会呀。”
现在这情况,恐怕都和思金先生谋划的一样吧。
市先生是水神,而水神掌管着周围一带的丰饶。如果遵照这性质,就很难对旱神置之不顾。
现在,市先生尖声啧了一下舌,走向浮在空中的魃小姐。他的样子瞬间变成一条巨大的白蛇。在讨厌蛇的祥子“呀”地一声叫出来瘫软在地之前,那白蛇像是要缠住魃小姐,盘成一大团。
捆住美女的巨蛇——不过受苦的看来反倒是市先生。两位神矛盾的性质相冲突,他鳞片发出滋滋声。
思金先生看着那幅景象,告诉我说:“伊和大神搞错了本质。没必要说服那水神,只需要推他一把,让他自己去封印魃小姐就行了。”
“真亏市先生的行动跟您的预期一样。”
他的话,仅仅出于对思金先生的逆反心理就抛下他自己的职责也不奇怪。
然而思金先生自信满满的样子抽着烟管,“不,事情就只会变成这样,不会有其他状况”。
“可神不就是任性的么?”
“不需要多麻烦的理由,心爱的女性在场的这情况下,那水神就不可能不去抑制旱神的力量。”
原来如此。这个智慧之神,心眼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思金先生用烟管指向在空中纠缠的两个神。
“来,真澄女士,就现在,封印吧!”
不过,思金先生的如意算盘看来第一次要打不响了,
真澄女士用她一贯冷淡的语调回答:“不,没办法。”
“你说什么?”
“符咒都用完了。刚才交手的那小偷出奇麻烦。”
“居然这样。那,麻烦早点画好符!”
“哎等等,让小束来画……冬步,颜料呢?”
就在那边手忙脚乱地临阵磨枪准备符咒时,这边的魃小姐正因与市先生再会而泪眼汪汪。
“不管怎么样,能再见面真是太高兴了。能、能和我、一起再被封印起来吗?”
市先生对此苦着脸答道:“你傻呀?别这么简单就中思金的招。”
“可这不也没其他法子了吗?”
“别给我这么随便就放弃,你不也该为不得不顾忌周围而被封印的自己觉得不甘心吗?”
“没,我本来就在深山老林里关禁闭。因为能这样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还能和你相遇,我别无所求了。”
“你这家伙,既然是神就再任性点哪!”
这边各说各话,不像能达成一致意见的样子,我寻思着劝他们在真澄女士准备好符咒前赶紧逃离这里,但这也不是外人能多嘴的事吧。面对这惊涛骇浪的状况,我已经决定事不关己地顺其自然了。
于是我走向祥子,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她正抬头看向我这边。
“有点弄不太清楚状况,但该不会是因为我,事情闹大了吧?”
“没,你只是就像字面意思一样,掷下了骰子而已。”
魃小姐的现身正如思金先生所想。因此如果要在这情况下判断恶的一方,那万恶的根源就是那个智慧之神吧。另外,看似被害者的市先生也是,乱逞英雄,独自拿着危险的书信辑就不对,要是他早点说明情况,那我这边的行动就不一样了。
但市先生大概本来就不想要我的同情吧。既然如此,雄辩是银,沉默是金。还是别插嘴些多余的话,守望事情走向吧。
“比起这些,”我改变话题,“看来思金先生准备了很大的圣诞蛋糕。”
“那还真是羡慕。”
“我们也有收到邀请,所以等这片混乱过去了,就一起去吧。”
祥子绽放了一下笑脸,但旋即又敛起了嘴角,“不过啊,我们不是打算在这之后带着书信辑逃亡么?”
“不,市先生看来要被封印了,所以应该也没理由要逃了。”
“好哎!那,之后再到街上去干杯吧。”
“喔,挺好的。其实我看中一家酒吧,难得圣诞夜,红彤彤的皇家基尔※之类的怎么样?”【译注:キールロワイヤル,即kir royal,一种由4/5发泡性葡萄酒和1/5黑醋栗利口酒调配的鸡尾酒】
我们这边已经沉浸在战争结束的氛围中,喜滋滋地聊起之后的打算。但事情的进展似乎没那么顺利。
魃小姐最后悲鸣道:“你讨厌和我一起,才那么说的吧!”
拌嘴一波接着一波,看样子快要沟通破裂了。
“重点不在那儿啊!跟你真是说不到一块去!”
市先生喊了回去,但那恐怕是反效果。要想说服对方,得把论点放在一边,体贴对方的心情才好。唉,那个荒魂也不可能那么精明。
两位神互相高声嚷着:
“如果不能终成眷属,那就让我回老家!”
“你想给中国带去大旱灾吗!”
“现在我的家是书信辑!我接下去要带着对你的回忆过以泪洗面的生活!”
“你这家伙的什么眼泪,一流出来就干了吧!”
我才想对市先生说,重点不在那儿啊。
与因旱神的力量而烧焦得滋滋作响的市先生相比,魃小姐那边倒是更有余裕的样子。她从巨蛇之躯中脱身,周围的小神们像海潮被划开了一样退出一条路。
“要追就抓紧!”魃小姐留下这句话,飞出了窗外。
“哎?”祥子咕哝道,“书信辑,在哪?”
说起来,没看到North先生的身影。
这时,总算经浮岛先生的手摆脱束缚的和谷先生喊道:“North先生早就逃了啊!”
不知是忠于团队作战还是打算独占书信辑,虽然看不懂North先生的想法,但在这错综复杂的情况下赶紧离开的判断很明智。
在悠悠然钦佩着的我身边,祥子严肃地放话:“不妙啊,我去追。”
“确实,如果被魃小姐追上,North先生可能有人身危险。”
“这也是,但书信辑也是。”祥子说着,同时已经迈出了步子。
当然,我也跟在后面。
“你是说?”
“之前在神户的酒店里,我不是查过他的行李吗?那里面,有打火机和油。”
North先生不吸烟,至少从没看过他吸烟的样子,也没闻到过烟味。
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祥子是什么表情,不过……
“他可能是打算烧掉书信辑。”
她开门的同时低语的这句话,让宵待亭的氛围大变。
对我们而言,书信辑是什么?
那是历史,那是回忆,那,是一种不知该称为爱还是恋的情感之结晶。然而,在当今世上,那老旧的一本书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要是那被烧掉了,我会悲伤吗?我会流泪吗?
即使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知为何也一点都不清楚。
我到底有多爱书信辑?
换句话说,有多爱我们至今为止的记录?
一跑出旅馆,就看到城崎的深夜被璀璨的彩灯所照亮。
我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圣诞经典歌曲,但现在想不起那歌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