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徒名草书信辑拿到手……
而那上面记载的《雪花梦小调》如果无可争辩地和Turtle Bat酷似……
——那,我就烧了自己吧。
North·Peacewood如此下定决心。
虽说如此,倒并非决心自杀。他决心烧掉的,是一首——不过还挺厚的Turtle Bat乐谱。
这首曲子的乐谱里有二十一个版本,是从七岁开始至出道的十六年间一步一个脚印记录下来的。
攥着厚厚的乐谱,North想着:
——North·Peacewood即Turtle Bat。
这首曲子里浓缩了一个人的全部。里面有数不清的迷惘与苦恼,有短暂的辉煌与漫长而沉重的挫折,还有,缓缓的恢复。
然而,今天,这个平安夜,拿到了书信辑,确认了百年前记载的三味线曲谱,他决心烧掉手中的自己。
之后还剩下什么,连North自己也无法想象。
“请住手。”
这么说着的是浮在空中的美丽女性。
她让人联想到天女,穿着又薄又宽松的羽衣。
——魃。
据说是从中国请来的旱神。听那介绍时还不太明白,但浮在月夜中的她确实很神圣的感觉。
“是在担心我吗?”North回应着,并低头看着手边,“谢谢。但只能这么做了。”
North手里攥着足足二十一版的乐谱,且乐谱已经浇上了油,湿漉漉的,更重了。
比起悲伤,更多的是虚无。如果幽灵俯视自己的遗体,会不会就有这样的感觉?他想着。然而,也没有多迷惘。这首曲子已经死了——不,甚至原本就没有诞生过。因为North自认为是他一切的曲子,其实只是剽窃百年前其他人的。
浮在夜空中的神又说了:“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但,还请住手。”
“没法住手,因为这谱子从不是我的。”
“不,不是说这个……”
“为什么?那就是全部了。我的人生都是假的。”
“听我说!真的,现在用火的话……”
不顾神的制止,North点起了打火机。“啊啊!”神惊叫起来。摇曳的火焰碰到谱子,顷刻间,空气仿佛炸裂般震动,North手中窜起格外大的火焰,不由得丢掉了谱子。
——诶,诶,能烧成这样的吗?
虽说确实浇了不少油,可这简直就像爆炸物。
吓瘫了的North头顶上方,神尖声喊道:“啊啊,看,真是的!所以说别在我边上用火!”
“可这我没听说过!”
“明明是我想说你也不听啊!”
虽说如此,现在也不是和这位神争论的时候。火落到草上,蔓延到树上,火势瞬间就加大了。
这下糟了。灭火?怎么灭。给消防打电话?话说不早点逃就要死了吧——North的大脑混乱至极,设法站起来时已经被困在火里了。
——为什么,会像全方面包围一样地烧起来啊!
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North周围约三米范围像是有看不见的墙阻挡了火势,但眼前已是一片火海。
“你傻了吗!”接着头顶上方听到的声音是男性的,“你丫的人别给神添麻烦!”
抬头一看,那边浮着个穿和服的男子,是被叫作“市”的神。他涔涔地流着汗,同时像是隔开火焰一样双手打开着。
“唉噫,真是火大。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North冲着吐出这些话的神喊回去:“我也很想这么做,但请问这叫我消失到哪儿去?”
“谁管啊!往哪儿走最后不都会到火对面么!”
“这是让我往火里走吗!”
“有别的地儿可去那就随你便!”
当然,无处可去,但也没有勇气穿过火海。
——那,我就烧了自己吧。
North·Peacewood如此下定决心。
虽说如此,倒并非决心自杀。
头顶上的神明们持续拌嘴着:“你追来啦!”“不是为了你来的!”。不过,即便是他们,也实在并非那么游刃有余的状态了吧。那些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
North盯着那火焰许久。要冒着危险逃出去还是应该承受留在这里的危险?他这哪个也不想选,就是讨厌危险本身。
然而,时候还是到了。在North磨磨蹭蹭犹豫的时候,火焰逼近了。可能水神也快到极限了。
由于是火焰先过来了,这下也只能逃了。但不管往哪逃,前方都是火。
——啊啊,我要死在这了么。
North屏住呼吸,闭紧双眼冲了出去。
North先生看向刚才他自己冲出来的火海,“烧掉的,是我的谱子。”
听到这声咕哝,即使是站在火边也还是莫名感到凄凉。虽说如此,自己也无暇为他伤感。
“那,请问书信辑在哪儿?”
听到我这急切的问题,North先生“啊”地张开了嘴,“和我的东西一起……所以可能还在火里面。”
听到这,和谷先生叫道:“结果不还是烧了!”
我捂着耳朵挡住那大分贝,并舒了口气,嘴角略微缓和。
——不,还没。
书信辑还不一定烧掉了。
照从烈火中冲出来的情况来说,North先生伤得有够轻的。而这山林火灾本身,势头虽猛,烧的范围却莫名小,估计与神有关。这样的话,多少还是有希望的。
我盯着火焰,“明白了。大家请逃吧。”
浮岛先生说:“当然。你也一起。”
对于这话,我没有回应,因为我已经冲过去了。
一踏入那看起来甚至有些神圣的火中,火光就亮到视野都消失了。粗呢短大衣的下摆烧了起来,我就把它脱了。热归热,难受归难受,缺氧让人窒息,但,还没到要死的地步。神在保护着我。虽说如此,神的恩惠也并非万无一失,发梢吱啦啦地焦了。
——徒名草书信辑是什么?
那是历史,那是回忆,那,是一种不知该称为爱还是恋的情感之结晶。然而,在当今世上,那老旧的一本书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没多大的价值。
正如徒名草这名字。
“徒”与“枉然”同义,不结果的花被称作“徒花”※。因此,仅在一小段时间里盛开就转瞬即逝的樱花有着“徒名草”的别称。【译注:日文原文,汉语里有对应的词为“谎花”】
我们千年间反复的生命,也像是徒花。
绝对无法结果。若是问我益处或意义,我也不太能好好回答,就像只会凋零的花朵……不过,有时也会开得挺美的。
有一回,持有樱花压花的男子身边,有从一只斑鸠转生而来的女子来访,两人一起在她带来的书信辑里加上了那枚压花,过着春来赏花的日子。
有一回,给樱花树涂上蓝色背景的女子与画师春雪的转世相遇了,男方爱上了她,取回了轮回的记忆,找到书信辑后,往上面加了两人共同创作的画。之后一段时间里,两人也一起画着画。
有一回,与盲眼的三味线女艺人相遇的男子表明了自己是野犬的转世,然后在书信辑上记下了女子的三味线乐谱,两人和捡到的狗一起生活。
有一回,有一回,有一回……
即使另一方忘记这一方,即使这一方忘记另一方,也还是有一起共度的时光,尽管只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幸福。徒名草书信辑就是那徒花的记录。
不久,被火焰强光所遮挡的视野忽然打开了。
不是穿过了火场,是抵达了那中心。我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台风眼一般,只有一小块范围没在燃烧。市先生在拼命控制火势。他单膝跪地,汗流涔涔,也还是使劲瞪向我这边。
“你丫好慢哪。”
听到神这嘶哑的声音,我笑了起来。
市先生的膝边有书信辑——他在这里就守着那么一本书,因为他知道这是对心爱的女子来说很特别的一本书。
“还能撑多久?”
“撑不下去了。”
“哦呀,比想象中的更不靠谱。”
皮肤感受到火的热量增加了,市先生确实已经逼近极限了吧。印象里都没见过他这幅甚至都没法继续逞强的样子。
我在市先生边上蹲下,像幼儿一样用小小的手挖着土。虽然是无谓的挣扎,但既然手脚还能动,那就没理由不挣扎。
“还在做些什么!”这么喊的,是魃小姐,“市先生也是,你也是,都请早点从这儿逃了吧!”
但我的手没有停下。剩余时间不知还有几许,我打算能挖多少算多少。
市先生低声说:“你丫要管那叫爱吗?”
“唉,这我倒不知道。”
“爱皆假象,不过如梦似幻。”
——喔喔,真是让人怀念的话。
我微笑了起来,“不过那梦幻好像持续了上千年。”
“谁管哪,你丫的那什么爱……”
“不是我,是你。”
市先生陷入了沉默。
真爱之物未尝得见——说过这话的神才是已经爱一个女子爱了上千年,爱到身为神却沉着脸流着汗也要守着单单一本老旧的书。
我瞄了市先生一眼,看到他正愤恨地沉着脸。
“我到此为止了,收尾吧。”
他那张开在两边的双手,指尖像是汽化了一般逐渐消失,那消失从手腕发展到手臂,周围的火焰随之逼近了。
我设法把书信辑放进挖出来的坑里,然后不停地刨着,刨着周围的土,将土刨成堆。
看来我似乎不够冷静。
回过神来时,火焰围住了我。
——我至今死了多少回了呢?
撇下了多少留恋而去呢。真要细数那也太蠢了。
那么,我的转世是诅咒还是救赎?这一生仍旧还是带着巨大的留恋死去。也有懊悔,也有悲伤。
只不过,也已经都习惯了——我是如此深信的,但可能意外地错了。得知被North烧掉的并非书信辑时,我安心到发抖。
——如果,这被烧毁了……
如果汇集我们点滴幸福的记录消失了,那该会是比我自己的死还要痛苦多少倍的事情啊。
我掩住埋着书信辑的坑,闭上了眼。
我没有向神祈祷。因为该祈祷的神也已经竭尽全力了。
就在那时,听到了她的声音:
“杏要多爱惜自己一些啊。”
凛然清澈,美丽灿烂,那声音仿佛月光。
轻轻睁开眼看,周围的火被隔开了,祥子站在夜空下。
我苦笑着回答:“又不是想死呀。”
市先生比想象中的还不靠谱罢了,之后就只是顺势而为。
祥子俯视着伏在地上的我,“可是啊,你这不是放弃了吗?”
“那是因为……”
在我欲言又止时,祥子吸了一口气,“我倒不知道什么轮回什么转生。杏也许是死了也只不过去转世,但,我还是觉得被留下来的一方肯定会很伤心的吧。”
我之所以收起苦笑,是因为她那神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严肃,是因为那声音像在哭似地颤抖,是因为直直站立的那身姿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坚定而美丽。
“上千年前啊上辈子啊什么的,那些随它怎么都好。我就是很喜欢现在在这儿的你啊。所以说,我才不管你其他什么名字哪,冈田杏……”
祥子向我伸手。
“要知道有人爱你呀(爱されてんだと自覚しな)。”
——啊啊,这个女性仍旧是忘了一切。
即使是在经过了上千年的如今,也依然牵动着我的心弦么。
倘真如此,自己的转世那就不是诅咒,甚至也不是救赎。
只不过是单纯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