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令和时代,女子是守桥祥子,男子是冈田杏。
两人相遇在两年前的四月,一个颇为晴朗的日子。从神户三宫站乘上山阳电车的祥子在人影稀疏的车厢里看见了打着盹的杏。
——喔喔,是他。
男子的灵魂在今世有着可爱的女性形象,对此,她没有多惊讶。至今为止转世过的不仅限于人,还有鸟兽虫鱼以及花花草草的,所以事到如今性别之类的也无所谓了。
祥子在杏身边坐下,对着那宁静的睡脸凝视了一阵子。
但也不能就这么优哉游哉。两人相遇就会相爱,至今千年间的爱使然。祥子轮回转世的记忆已经出现裂隙,逐渐土崩瓦解。
祥子用食指戳了戳杏柔软有弹性的脸颊。
于是杏睁开眼,发出木讷的声音:“你是……”
就像祥子这边逐渐失去记忆一样,杏那边也又逐渐想起了所有的回忆吧。
杏倏然微笑起来:“这辈子也遇见你了,真好。”
祥子对此也笑着回答:“嗯。不过,我可能有点遗憾。”
“哦呀,已经腻了么?”
“倒不是这样。但不总是只有一见钟情嘛。”
重复着仅仅将至今为止的回忆与眼前的此人相联系的爱。而那,要说无聊的话也是无聊。
——毕竟这爱已经完成了。
因为双方都知道绝不会再有所欠缺或蒙上阴影了。
但偶尔也会想对对方的爱感到不确定,感受一下对两人未来的不安。常温的爱虽然也好,但也想投身于热烈的爱。
“想爱一回现在在这儿的你而不是千年间的你呢。”
对祥子这话,杏莫名认真地点头回应了“这样啊”。
之后祥子拿出小本子,随性记下了这一生的回忆。她想在完全遗忘轮回记忆之前,留下能给书信辑加上去的一页。
杏在旁边呆呆地眺望窗外,没多久,轻轻发出了一声“看”。
“快看,还挺美的。”
电车沿着须磨的海岸线行驶,在那北侧小小的山上,好几株樱花正开得绚烂。祥子一时间看那景色入了迷。
盛开的染井吉野樱在如今并不稀奇,但那花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美。只因身边有心爱的人,那就成了特别的景色。
即使过了上千年,现如今依然。
“有你在的这世界,总让人心怦怦直跳的呢。”
对祥子这番话,杏答道:“着实如此呢。”
在最后,祥子记下了爱的简单话语。
然后她将其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由于当面看会过于羞耻,就对折了起来藏住。
电车驶过樱花树继续行进,带两人前往下一处景色。
如果说这微不足道的故事是围绕我们的爱而展开的,那这一世的就已经在那两年前的春天迎来终结了吧。之后就只是幸福的后记,是我们完全心满意足的日常。
祥子一把拉我起来。
火仍然熊熊燃烧着。我注视着那红中透黄的火光映照之下的祥子,注视着即使忘记了关于轮回转生的一切也依然如同记忆里那样落落大方而美丽的她。
——虽然我也想一直入迷地看下去……
但既然祥子来了,就不能不想方设法活下去了。
“怎么到这来的?”
这么问时,她若无其事地回答:“向神祈祷的。”
祥子从风衣兜里拿出的,是小小的白蛙。
加古先生——与市先生互成一对,是统率播磨五川的水神之和魂。说起来,自从晚宴之后就没见他的身影,是一直潜藏在祥子衣兜里么。
加古先生从祥子手心轻轻跳起,在空中胀大,落地时已大到需要仰望的程度。他发出“呀啊!”的一声伸开双手,火焰就后退了。
“请问看上去能行吗?”
我问道。加古先生涔涔冒着汗,回答:
“挺糟糕的,力量被魃小姐吸走了。”
哦呀,这位也靠不住。
浮在空中的魃小姐不安地问:“我去别的什么地方吧?”不过,要是她干旱的力量泄漏在别的地方,那只会更糟糕。
我又跪到地上,重新挖开刚埋好的坑。真是的,徒劳至极。祥子问着“埋着什么吗?”,并帮我一起。
我胡乱翻开再次出现的书信辑,没一会儿就撕开了需要的那一张,将那举向旱神。
“魃小姐,失礼了。”
我手里的书页上,黏着封印魃小姐的符纸。那挺旧的了,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但也并非毫无力量。我丢下书信辑,腾出一只手,一边交叉着手指,一边咕咕哝哝地暗诵着硬记下来的祷文。加古先生欢呼道:“噢噢,这是!”
然而魃小姐痛苦地喊道:“啊啊,没用。这符纸的力量已经封不住我了……”
我知道。这不过是争取些微的时间。
我向瘫坐在地的市先生发话:“看吧,这条命可是你喜欢的女人,别傻愣着了来救人。”
“用不着你说!气死了。”
市先生站了起来,不知是由于爱着祥子而发挥的潜力还是因为我手里符纸多多少少削弱了旱神的力量,他眼里又透出了一度消失的精气神。
市先生蹬了下地,悄然浮起,躯体伸长,变成巨大的白蛇。
“水不够,给我。”
“真是的,你老是这么任性。”
加古先生深吸一口气,白蛙的样子愈发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气球一样膨胀着飘在空中的加古先生在夜空下砰地喷洒出来。
之后留下的是局部暴雨。
哗啦哗啦降下来的雨却没有淋湿我,都在旱神力量的影响下还没落地就蒸发了。不过也有那雨淋得到的地方,是浮在空中的市先生。无数雨滴沾湿他的鳞片,在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显得很庄严。
魃小姐喊道:“市先生,把我封印了吧!”
“谁管啊!我一向都只按自己想的来!”市先生喊回去,俯身在地上蛇行,追上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
那样子一下就变成了环状的河川,如同巨蛇,不,如同龙那样涡旋的河川。那是我们千年前的死因,不过现在是我们天衣无缝的保护盾。
身边的祥子轻叹道:“挺美的诶。”
急流波光粼粼,席卷了火焰。犹如诞生后又回归虚无,然后又诞生的生命循环一般,水流的漩涡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在我为那景象而凝神屏息时,晃眼的光接连消失,余下的只有澄澈宁静的夜晚。
——结束了。
山林火灾没了。
祥子舒了口气,笑着说:“感觉啊,总是让那神救了呢。”
“哎哎,真的是。”
市先生无论多少次都会来救祥子。
他实际上意外地是个好神。
祥子蹲下来,捡起了我丢下的那本书——徒名草书信辑。就为了古旧的书可真是到处奔波。不过,围绕那本书的闹剧看来也差不多结束了。
我这么想着时,听到了木然的声音:“原来如此,变成这样了么。”
一看,寂静的树林对面出现了一位目光锐利的女性。
辻真澄——那位高明的术士身后跟着冬步小姐和小束先生。小束先生尖着嗓子喊着“杏小姐,没事吧!”,我堆笑着摆摆手。
真澄女士滴溜溜地环顾四周。
“这结果至上真可气,那位智慧之神还真擅长惹人不爽啊。”
现在这状况大概完全如她所说。
市先生已经变回人形,累得坐了下来,魃小姐则好像尚有余力,不过她因为自己造成山林火灾一事而在空中慌乱不堪。二者都没法抵抗封印。
思金先生到底预见到哪儿了呢。生而为人的我无法解读神的想法,不过,那个智慧之神一如既往地在一通胡来的过程之后导向了预期的结果。
祥子把手里的那一本书抵到我胸前,走上前去。
“我这边倒是觉得大团圆了,过来有什么事吗?”
对此,真澄女士以与往常无异的冷淡声音回答:“当然是为了完成兼职工作。”她两根手指夹着符咒朝向市先生,“播磨五川的水神哪,可以的话,能赏个脸安定点让我封印了么”
大概不是该我出场的时候吧,即使知道这一点,也还是问道:“请等等,这两位的封印应该是要在鸟取沙丘的吧?”
“嗯,不过,在哪都一样的。不管是诱导过去之后封印还是封印之后再转移过去,工夫都没差到哪去。”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
“不过市先生是灭了山林火灾的善神,不分青红皂白就有些……”
“闭嘴。”
淡然打断我为市先生辨护的话的,是那个水神荒魂自己。在他看来,我的什么支援大概是不需要的吧。
他在烧焦的草地上盘起腿来坐着,“唉,算了,今晚累了。就让你封印一阵子吧”。
祥子向一脸不悦的市先生问道:“不过,神哪,这样好吗?”
“啰嗦,别让我说好几遍。”
“神就是任性的不是么?”
“哼。那有一件事就任性说一下吧,”市先生指着我——指着我手里的书信辑,“喂,女的,给我偷来那个,要封印我就封印到那里面去吧。”
随着市先生指尖的朝向,祥子的视线投向我。
我抱着书思索着:
——市先生在拘泥于什么?
要这种东西,能怎么?
祥子说:“哎,神哪,你会不会只是不想被杏忘了?是想让她一直追寻你才这么看重书信辑的吧?”
市先生没有回答。
——不对。
我内心摇头否定。市先生爱着的不是我是祥子。不过现在他所说的任性也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更加莫名其妙,在我看来都没有意义的行为。
真澄女士催促道:“怎么都行,赶紧的。”
祥子点头,朝我伸出手,“那,杏,能给我吗?”
“嗯,给。”
拿到书的祥子走向市先生。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估计是不太高兴地沉着脸吧。
祥子最后走到市先生面前站定,递出那一本书,“这样就行了么?”
“啊嗯,就是那个。”
市先生伸出手——但,那手落空了。
祥子把古旧的书高举过头顶,“抱歉,杏。这样总感觉不太舒服。”
我不由得苦笑,简短地应了句:“也是呢。”
这同时,有神笑了。市先生也露出细微的苦笑,转眼间又装作一本正经。
——噢噢,果然,对你也无效么。
祥子继续说:“这个,是假的啊,刚刚偷换了。”
祥子打开书,里面是白纸。书信辑的冒牌货——估计是辻冬步所准备的,在神户那酒店到了我们手里的那本吧。
——这也是“幽灵服务员”的应用。
捡起书信辑的祥子偷偷地又将其藏回了坑里,取而代之的是把从风衣怀里拿出来的冒牌货塞给了我。那恐怕,是考虑到围绕着书信辑可能还会有争斗吧。
我对那些小动作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幽灵服务员”对我不起作用。我能破解“幽灵服务员”的原因简单易懂。若要厚着脸皮道出那说来也很蠢的原因,那就是因为我爱着她,因此而已。
祥子很引人注目。她那身姿、动作、声音、话语都是,什么都很惹眼。但另一方面,她又能巧妙地消除气息。大部分人跟不上那落差,看漏了祥子的小动作。这就是“幽灵服务员”的真面目。
然而于我而言,无论有没有气息,守桥祥子就是引人注目。不论举行夸张还是低调,她就是唯一特别的人。只要在一旁,我的注意力就不会漏掉她。因此,“幽灵服务员”对我不起作用。
——而且,同理可得。
这里还有一位“幽灵服务员”行不通的对象。不用说,是市先生。
或许是在忍着笑吧,他莫名绷着认真的脸说:“啰嗦。我说了,就是那个。”
他从祥子手中拿起了假的书信辑。
——市先生是想在最后任祥子骗吗?
又或者说,是知道她不会说谎吗?
我不知道是哪种。
不过,无论是哪种,都感觉这神或许是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