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句

九月二十八日

1

「等会,这地图软件是不是出错了……这应该是旅馆吧……?」

今天周六,是从白桦女子学院事件过后的第五天。

三球等救心情恢复之后,就跟她约好来这借书,而依靠对方给的地址,他来到了某座宅邸前。然而,无论他盯着那熟悉的「凉风」姓氏的门牌看了多少遍,眼前的景象都还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他面前矗立的院墙,档次高得就仿佛是来自江户时代。而院墙的另一侧,则隐约可见秀丽的松树和小城堡般的宅邸屋顶,宛如地方上的一家知名旅馆。

「但确实上面写的是凉风啊……」

三球顶着监控摄像头在门前徘徊了十多分钟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他掏出手机,给救发信息表示自己可能迷路了。然而,少女似乎不在手机附近,过了许久,信息也没有显示已读。

他焦急地,或者说,非常疑惑地把视线从手机中抬起。

随即便发现,一个穿着朴素白色围裙的年轻女子正兴奋地指着自己。

「呀—!发现可疑人物—!」

「啥?不,我是来那个的,不是——」

「无需多言!接我必杀,妖妖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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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一下!这位姐姐,你误会了。我今天只是来找凉风小姐玩的,真的就只是这样,我没做任何可疑的事!」

「哦呀—,真的吗?这么说虽然不太礼貌,但要说来凉风家作客,你似乎还有些不够格……」

「哈?请问哪不够?」

「具体来说……气质?」

「呃……」

「还有才学?」

「咕唔!」

「而最重要的便是,勇气啦。真是的,即便你在凉风家门前徘徊个五十次,也没有那种特殊机制可以让你触发的哦。」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看的……」

这位年轻女性看着像是大学生,充满活力且开朗,三球完全抵抗不住其独特的热情。不仅如此,她还突然拉起他的手,直接从正门这边跑开了。她右转绕过庭院的角落后,继续直行。在尽头附近,有一个稍微突出的侧门,三球就被她从这带进了庭院。

她倚靠在侧门旁的院墙上,面红耳赤地说:

「我不能这样……这是跨阶级之恋啊……」

「不是……姐姐,你是在逗我吧。」

虽说迟了些,但他终于意识到,她是这个家的一员,也开始逐渐理解了情况。这位女性从一开始就认识三球,并且还故意说些奇怪的话,享受他的反应。

「哎呀,你稍微配合一下也无妨嘛。你看起来很帅气,我真的很心动哦。」

「你这么说我会感到开心的,还请不要这样。而且,你有时说话口吻会跟救很像。难道说你其实是她姐姐吗?」

「不不不,我怎敢自称是小姐的血亲。我只是一个住家的女仆,帮忙照料他们家,处理杂务,就是这样的普通女孩。这食宿全免,所以还是相当不错的。」

她连三球没问的事也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然后坏笑着看他无所适从的样子。但三球对女性的免疫度没那么高,即使知道对方是玩笑着说喜欢你、迷上你了,也没法就这么一笑了之。再者,这位姐姐如此美丽动人,一不留神就可能真喜欢上了。

「那么,姐姐你对我这边知道多少呢?」

三球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被牵着鼻子走,可能会出事,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扯了回来。

「这方面的话,你就是大谷同学,而小姐是被你动用强硬手段说服的。我大概就知道这些。」

「还大概呢,都差不多是全部了,可关键的地方弄错了。」

「但小姐现在脱不开身,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你来了,所以为防止引起麻烦事,就由我这边先来照看你。」

「谢谢你。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你就交给姐姐我吧。我会妥善引导你参观这个家的。凉风家之旅~」

「呃……好吧。」

就算提反对意见,大概也没啥用,因此三球认命地听从了这位漂亮女性的安排。她明亮的发色感受上和救有几分相似,但那小巧而简约的发型却差很多。她刚走没几步,就立刻回头,露出认真的表情看着他。其围裙下的长裙边缘微微摇摆,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

「……你难道有着某种癖好吗?」

「请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奇怪的话。到底在说什么啊?」

「嗯,一直被叫作姐姐让我有些不自在。所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藤原诗织,如果可以的话,请用名字来称呼我。」

「啊,好的。那么……诗织小姐。我叫大谷三球。」

她自报姓名,或许是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自己。这位自称是诗织的女性展现出了强大的迫力,因此三球带着些许迟疑和胆怯,也低下头行礼了。而后双方一并抬起头,看向彼此,而对方那副笑颜的美让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小姐她,就拜托给你了哦?」

这句话本应只是常见的年长者问候,但在三球听来,却与说话者本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异常冷淡的感觉。

2

「小姐从以前起就没什么朋友。我能像这样带着她的朋友参观,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呢。」

两人走在日本庭院中的小桥上, 而诗织仍然在开心地说个不停。

内容大致都是救的过往。三球猜想,诗织在这里工作之前,就已经与凉风家有很深厚的关系了。她完全就是以亲姐的目光来看待救的,在讲述她见证下的救的过往时,还掺杂了不少黑历史。

例如,少女在幼儿园时期就很怕生,很多的时候都是在看绘本。

以及,在小学修学旅行时,尽管没有喜欢的对象,少女却还是喝了过量的恋爱成就瀑布水,导致喝坏肚子。

还有,少女对成熟女性很是憧憬,为了长高每天都在喝牛奶。

这些事要是跟本人说,那显而易见会让她鼓起腮帮子生气,三球感觉就像是在对话中埋下了定时炸弹一样。但故事本身确实有趣,因此即便进入宅邸,他也还在跟诗织聊个不停。

「我差不多懂了,诗织小姐你是很喜欢恶作剧的类型吧。」

或者说,她是会为恶作剧赌上性命的那种人。

「才没有这种事。你看,我可是自称凉风家中最慈爱之人的。」

「你承认是自称呢……」

「但实际上,可没有其他人会像我这样关注小姐。而证据就在这,大谷先生,快来。就从那个角落,悄悄地看下里面的房间吧。」

「就右手边的那个地方?好吧。」

「听好了哦?要悄悄地,悄悄地。千万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把脸探出太多……!」

三球照她小声强调的,只露出了半张脸。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与和式建筑不太相称的大型开放式厨房,而更里面一些的位置,救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方形盒子。那似乎是微波炉,能感觉到它周围微微泛着橙色。在其前方,是散落着白色粉末的柜台,上面并排放着碗、擀面杖和抹刀等工具。

「……那个是」

已经不用问了。这场面不管怎么看,少女毫无疑问是在做点心,甚至还是处于紧张等待烤制完成的阶段。

「嗯哼哼哼哼。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救在做点心嘛,就是她这兴趣让我有点意外。」

「哎呀哎呀~立刻就装糊涂了呢~。我家那写短歌的傻小姐,怎么可能有做点心的爱好呢~,你这个你这个~」

「哎,等下,这有点痒。」

由于腰部附近突然被挠,三球慌忙缩回了偷窥的脸,不然差点就大笑出声给暴露了。然而,无论三球多么迟钝,他也清楚那些甜点是为谁做的。既然如此,现在得知此事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他很后悔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稍后等救带着饼干出现时,他完全没信心能巧妙地应对过去啊。

但诗织似乎是误会了他的反应,一直都在嘿嘿地笑着。

「顺便一提,今天明明是周六,但小姐她却起了个大早哦。你觉得是为什么?」

「 谁、谁知道呢。」

「答案毋庸置疑,当然是为了超市在开店的瞬间就冲进去,买做甜点的必需品啦!真想让你看看她的那副模样呀。她紧张兮兮地多次拜托我确认食谱和材料,可爱得就跟小动物似的——」

「那个。你似乎对雇主有些缺乏敬意呢。」

「我是用无边的爱填补了敬意的空缺,所以你不必担心~。」

可三球是担心救平时不知道得被这人欺负到多惨才行,但若随意指出,矛头可能会转向自己,因此实在是无法开口。不过,他已经十分清楚这两人关系有多好了,而她也是位足够可靠的人。

「哈哈」

三球为此感到欣喜,轻笑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对诗织的警惕心已经完全缓和,而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她以迄今为止最自然的笑容向三球微笑,然后,

「小姐~,饼干烤好了吗~?」

她流水般轻巧地走进厨房,同时巧妙地调整了自己的站位,让救的视线与三球所在的方位巧妙地错开。他就像是观赏着一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或身手敏捷的忍者一样,由衷地感到了佩服,随即便看到诗织用藏在背后的手,悄悄地向他示意先去另一边待着。

「咦,诗织。有什么事吗?」

「怎么会没事呢。因为你的朋友在大门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先将他带到接待室了。」

「诶,已经这么晚了吗?」

「是呀。难道你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桌上,手机一直在亮吗,还是说在无视别人的信息呢~?」

「诶诶诶,我不是我没有啊,学长——不对,真有! 而且还是连电话和私信都给无视了……!

意识到久留无益,三球回到了他中途看到的,那个有沙发的房间。

当诗织端着满满一盘刚烤好的饼干和救一起出现时,已经过了大概十分钟了,而且后者的情绪比起平常要慌乱不少。

3

人们总有那么一瞬间,会因某个契机而回顾自己的人生。

「打、打扰了。」

救和诗织带着三球走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救的房间。对三球来说,他回忆的契机便是踏入少女闺房的这个瞬间,随即注意到这也是他自出生以来,首次进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房间。这个事实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其心中甚至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迷之念头,觉得自己没资格在此呼吸,而异于自己房间的芳香更是让三球内心激荡不已。其实只要他冷静下来就能注意到,这香气基本都是从刚烤好的曲奇饼那传来的,可惜,男高中生兴奋上头后的观察力从来都不值得期待。

「那么,请两位慢用。我之后再来哦,大谷同学。」

「不用来了。毕竟诗织你总是会说些坏心眼的话。」

「拜拜~」

三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诗织愉悦得仿佛每个句尾都带着「♪」,救则是用目光驱赶着她离开。

三球看着她们打打闹闹,却有些希望诗织能再多待会。

毕竟他实在是太紧张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场上的气氛,已然僵硬得容不下半句玩笑话了。

「请随便找地方坐——呃,那个,但我床上不可以……!」

「噢、噢噢。」

紧张至极的三球,差点做出了在自己房间才会有的举动,还是少女慌忙制止了他。

实际上,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子,三球本应坐在那边,那显然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挪到那边,把曲奇饼放入口中,借此来掩饰自己跟救同等的慌张。尽管饼干的中心部分软塌塌的,且本身有些冷了,但曲奇中融合了小麦粉、砂糖、鸡蛋和牛奶,这西式点心经过烘焙后的口感,让三球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味道,怎么样……?」

如此询问的救,不知何时已坐在床上,眼中带着些许迟疑,却又闪亮亮的。

「诶?嗯,很好吃喔。」

「真的吗?」

「当然,我又没理由撒谎。」

继续尝了几个后,他发现与第一片的口感也并无二致。对三球而言,即便是烤制前的面糊糊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就算烤得略显不足,饼干依然还是饼干。因此,除了曲奇口感略有些独特外,他并没有什么其他感想,跟救说的也都是真心话。

「太好了……那,我也来尝尝吧。」

「别说的好像我在试毒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呜咕。」

「话说回来,歌集都在这个书架上吗?救,你还是个阅读大家啊,真厉害。不仅有歌集,各种各样的书也很齐全唉。」

「……你随便翻翻,看中哪本就带走。比起这个,呃,这些饼干似乎有点小问题……」

「嗯?」

少女的眼神似乎失去了光芒,她欲言又止地在身前搓着手。然而,她迟迟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部分,三球也只好捏着饼干等着。

三球虽然对一直僵持着的少女感到奇怪,却还是想着,既然她不吃,自己就帮她都吃掉好了。既然端上来了,他就会吃掉;如果能吃,他会吃;即使不能吃,他也会尝试吃。对现在的高校棒球选手来说,增肌是最重要的,三球就被这样教导的。所以,即使少女再怎么有所顾虑,再怎么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他也不会因此而迁就。

然而,除了食欲,一直吃烤点心也有一个缺点:

面粉会吸走嘴巴里的水分。也就是说,喉咙会变得干渴。

「啊。」

救看着说话费力的三球,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随即突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出房间。然而,她很快又回来,从走廊探头进来说道:

「我、我会拿喝的来弥补的,请稍等一会。以及请在我去泡茶时,挑选一下歌集。基本都在学长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书架上。」

「嗯,知道了。」

「还有,你暂时得在这独自待会,但请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要、要是敢做奇怪的事,我会赶你出去的哦?」

「我知道的啦。我就是来借书的。」

少女表示那就好,随即就跑出了走廊。等听不到她的声音后,三球也站起来,按照她所说站在了书架前。书架上的书籍大体都按时代分类,最底层是疑似为和歌集的古典书籍,大概越往上越新。

「也就是说,适合我的在最上面。」

三球拿起一本书快速翻阅着,他知道这本歌集的作者,是某位著名女性歌者。然后是旁边白色封面的书,再旁边是浅桃色的书,一本接一本,每次翻几页,快速阅读短歌后转向下一本。

从让三球也会揪心的女性恋歌,到融合了符号与数字,充满神秘色彩的短歌,书中展现了与作者数量同样繁多的短歌世界。正如救所说,阅读这些,也会有观看铃木一朗、巴里•邦兹和贝比•鲁斯视频时的兴奋感。这是被称为天才的伟人们,倾注毕生心血的结晶。note

注:前者是日本职业棒球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后两位是美国职棒大联盟中的传奇人物。

「真的完全不是一个水平啊。」

他不禁说出了这句理所当然的话,但这绝不是出于对自身水平太低的绝望。相反,三球想起了小学时,他努力模仿专业运动员的姿势时的那种心情,那是他许久未有的回忆。

「前人的智慧,真了不起啊。」

他感慨地将第七本书放回书架,噙着微笑着面对从众多藏书中选出几本的难度。

「嗯?」

但就在这时,三球注意到,救刚才坐的床旁边,有一个大小类似小型保险箱的书架。再仔细一看,半开着的柜门上带有锁,还可以看到排列在阴影中的书脊。

这些可能是对少女来说,较为特别的书吧。

或许她是在这单独存放了最喜爱的歌集。

这个柜门平日里似乎不会敞开,三球出于好奇,朝着那个书架伸出了手。

「话说回来,诗织有说她今天难得早起。」

考虑到少女看似成熟却孩子气的性格,她可能在晚上打开了书柜的锁,又因为清晨迷糊而忘了锁上。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就很合理。

《拥抱着束缚着低语着~沉沦于你的掌心~》

他手中的书,标题比想象中更有冲击力,封面也略显色情。

「救……似乎也没那么孩子气……?」

三球一边看着画有笼中鸟和敞开衬衫的美男子封面,一边悄悄地在心里调整了对少女的评价。

顺便一说,他对这内容也颇感兴趣,但要看里面的内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他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去,这时他的目光又突然被另一个标题吸引。

《身为贵族千金却被家人以妹妹比你更优秀所以你已经没用了为理由丢弃,但不知为何邻国的王子和救世的勇者却为了我开始争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然无法想象内容,但他似乎听说过这类长标题很流行。

《JUST LOVE——致半年前的你,来自一年后已然幸福的我——》

「噢噢,这个我好像听说过。」

那是一本连三球都知道的大热恋爱小说,他记得曾被改编成电影,主演是当红的年轻女演员和人气男偶像。不过,他刚刚才知道,竟然还有原作小说以及存在附带语音剧的特别版。

「是这么回事啊。这个书架,全是恋爱小说吗?」

虽说他一时被那些极具冲击力的标题给惊住了,但仔细一看,上面摆放的都是近些年大火的恋爱书籍,各种标题罗列在一起,讲述的都是恋爱与爱情什么的。

三球再次抬起头,环视四周,重点观察了房间内的大量书籍。

少女自称很擅长短歌,但她的房间里,不仅有歌集,还有文学作品和普通的恋爱小说,乃至男生看的冒险小说都有,罗列的书籍包罗万象。这让他感受了少女与自己不同的态度,自己是专注于一件事,而她则是更为灵活变通。

少女在文字和表达上的高救思考能力,无疑就是来自这些地方。

「救,果真是厉害啊。」

三球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了对方作为老师的实力。

但正当他被此震撼到,不禁发出感慨时,

「啊……啊,啊啊啊……」

突然,房间入口那边,传来了一阵像是刚醒来的僵尸才会发出的呻吟声。

「嗯?哦哦,欢迎回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

「怎么了?你脸色很差唉。」

「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啊啊……!」

「干什么?我只是在听师傅你吩咐挑书来着。」

救发出了破碎的尖叫声,将弄洒了的茶往桌上一放,就抢走了三球手中的书。她似乎没有听进三球轻描淡写的解释。少女飞快地给那个书架上了锁,这与她平常不太利落、略带懒散的动作比,此刻的行动堪称神速。随后,她用着一种类似于相扑选手的推挤动作,哼哧哼哧地企图用力将他推出门外。

「我那说的是歌集!我可没说过可以看这边的书架——」

「这、这样。那真是抱歉。但是这边也有书,换作你也会觉得可能是歌集,而想着看上一眼的吧?」

「才不会看!而且快出去。我之前说过了吧,如果做了奇怪的事,就会赶你出去的……!?」

「诶诶,哪至于啊……」

即使对三球来说,也无法接受自己仅仅是因为看了几眼对方的藏书就被定罪。

「请快点出去。如果你再不走,我就要把学长你逐出师门了。」

「……JUST LOVE——致半年前的你,来自一年后已然幸福的我——」

「——啊啊啊!!」

「身为贵族千金却被家人以妹妹比你更优秀所以你已经没用了为理由丢弃,但不知为何邻国的王子和救世的勇者却为了我开始争执。」

「不要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来,对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被异性读出自己收集的恋爱小说的标题,是件相当难以忍受的事。虽然三球对此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当他试着念出书名时,少女就开始在床上抱着头翻滚不已。她裹着毯子扭动的情景,既滑稽又可爱。但他刚这么想,少女便从毯子的边缘露出脸,恨恨地瞪了过来,

「怎、怎样?你难道认为这样就能抓住我的把柄了吗?告诉你,我绝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的!

「拥抱着束缚着低语着~沉沦于你的掌心~」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若是拿会有救世勇者登场的排第二的奇幻作品来比喻,现在的三球就像是在发动着对救特攻的究极精神魔法。证据就是,少女如同被击败的最终boss般发出凄惨的哀鸣后,彻底瘫倒在了床上。

但三球本人才是最为震惊的——他完全没想到随意念出的书名竟有如此效果。

「呃……总觉得很抱歉。我认为喜欢恋爱小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哦?我父母似乎也经常在网上看言情剧什么的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不要和我说话。还有从这一刻起,你被逐出师门了。」

躺在床上的少女灵活地翻滚到另一边,扭过头去不理睬他,整个动作仿佛还带了「哼唧」的怒气音效。三球多次试图搭话,但没得到任何有效回应。

他真就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没想到会让她这么生气,如今不由得很是过意不去。

但当三球正在自我反省,思索着该如何道歉时,少女又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太狡猾了。」

「对不起啊。但狡猾又是指什么?」

「……总是学长你在了解我的事。这不公平。我也想要多了解学长你。」

「话虽如此,但我又没什么秘密,也没什么事瞒着你。」

「……为什么?」

「嗯?」

「那你为什么放弃打棒球?」

「啊,这个嘛……」

「你刚说过你没事瞒着我的。」

面对少女出人意料的机敏,三球苦笑着坐到了地上。他不觉得说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坦白本身并不是问题。只是,看着她说出那些话,会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三球选择背靠在了床铺上。

他隐约能感觉到藏在毯子里的少女,正在自己头后方微微动弹。

「是因为受伤。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我把球打到了自己脸上。然后视力因此变差了,仅此而已。」

「视力不好就必须退役吗?毕竟学长你还——」

「无法正常比赛,再者,运动中出现晕眩会很危险的对吧?既可能会撞伤队友,也可能会被球打中,弄得满脸是血哦。」

「我不要那样。」

「我们心有灵犀呢。我也这么认为。」

他笑着这么说,但没有得到回应,反而是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便明白是少女在他身后坐起来了。

突然,她的手臂出现在眼前,环抱住了他的脖颈。

「什——!?」

但救没有因为三球的惊叫出声而停下。

耳边能听到少女轻柔的呼吸声。 她似乎从背后将自己的头拥入了怀中。

「……先说好,我已经没在难过了哦。」

「我都知道的,毕竟学长你很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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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说着,抱得还更紧了些。

三球着实觉得有些羞耻,但他也狠不下心去挣脱。

少女天性如此,能为了他人感同身受。而三球早就从两人的相处中,对此了解得很透彻了。

既然如此,便只能随她去了。

静默的时光从两人间缓缓流淌而过。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姿势保持得有些难受,少女略微挪动了下身子。

两人紧密贴合的部分稍稍分开,而随着呼吸的起伏,又似乎能感到某些错觉。

救在这衣物摩擦中屏住了呼吸。

「学长……我……」

某种令人舒适的重量再度从背后缓缓压来。

但就在此时,粗暴的敲门声猛然在房中响起。

「打扰一下~,小姐?大谷同学?我稍微确认一下,两位健全的少男少女没做些不该做的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只听得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唉。」

「才没有!」

「没有!」

救被这个荒谬的言论一激,猛地起身冲去开门。就连三球也与她步调一致,跟诗织极力争辩,但冷静下来一看,床上乱糟糟的,少女的衣服也凌乱不堪,根本看不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这人先前还企图报警抓三球,对她来说,如今的证据过于充分了。

「但若是如此,那两位又是在做什么,以至于没点说话声呢?我还满以为你们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笨……才、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诗织完全是在往那个方向猜测了,而救则是通红着脸表示抗议。但对三球来说,还是很庆幸她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毕竟他刚还一直苦恼该如何面对刚才的尴尬。

「不愧是诗织小姐。果然还是应该相信你们两人长久相处下的羁绊呢……!」

「哎呀~,大谷同学你真有眼光!。」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这样的捉弄是羁绊的话,我宁愿立即还回去。」

「嗯嗯。真是可喜可贺。」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喜可贺!」

三球满意地点点头,而救则在一旁噘着嘴。但在确认两人的状态后,诗织又突然神情一变:

「顺便说一下,我有事要对往大人阶段登上一阶的小姐汇报。」

「哼哒。我才不管。」

「实际上,显广大人似乎快要回来了。」

「啊,爷爷?」

「是的。他接受的杂志采访似乎提前结束了。」

「……我知道了。」

少女仅仅听到这一件事的报告,就完全冷静下来,恢复了严肃的氛围。

「学长。难得来了,至少也请品尝一口。」

然后,她将已经凉得恰到好处的红茶提给三球,自己则站在歌集的书架前,

「……对了,你决定好想带走的书了吗?」

「啊,歌集吗?嗯,我翻阅感受了一下,想先借那本白色的封面和那本花封面的。」

「了解。今天就先借这两本。那我们走吧。」

「诶,呃,也是。」

他能感觉得到,如今的气氛已然连评价句茶很好喝的时间都没有了。而这都是从诗织提到了显广这个名字后开始的,因此三球忍不住想了解更多情况,但对于当事人救来说,似乎完全不是时候。

「为防止学长迷路,我也一起出去。顺便,我之后会去散散步,剩下的就拜托你了,诗织。」

「是。请注意安全。」

「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只是提醒二位,在外面二战会有很大风险。」

「诗织小姐,都说了我们没做那种事。」

这个人真的是,总是在找机会开玩笑。诗织玩笑般地说着严肃的话题到此为止,然后送走了三球和救。

两人像三球来时一样从隐蔽的侧门离开,而后在渐起的蝉鸣声中,默默前行。救似乎打算送他到车站,她领路穿进公园,说这边是捷径。三球虽然不渴,但买了两人份的饮料,而救在纠结一番后,还是接受了。毕竟他都已经借了价值几千日元的书,这点小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关于刚才的事。」

「嗯。」

「我只是不太想待在家里。」

少女在饮料喝了一半时,终于是开口了。

「是吗?」

但在三球的记忆中,她曾说过自己是爷爷的宠儿。

「这,有各种原因……」

「我不会勉强你,但我觉得有些事你可以跟我这种没啥关系的人说一说的。」

就像三球无法向棒球队的朋友诉说的痛苦,却能以短歌的形式向救和玛利亚倾诉。救大概也有只能向关系不深的三球倾诉的事。

「……请不要说什么没关系。」

树木愈发茂盛,蝉鸣声也随之更加喧嚣,然后少女如此说道:

「所以,我只说能说的部分。说实话,这一年左右,我和爷爷一直相处得很不融洽。」

「吵架了?」

「差不多是那样……。爷爷他比我厉害得多,从小就一直在教导我。」

「噢,所以你才能在这个年纪就对短歌如此精通啊。」

「他在短歌上真的是不容妥协,非常严格。但是,我的水平也因此得到了提高,所以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

「但那又是为什么还会和他吵架?」

「因为……方向性的差异,之类的。」

「感觉有点像乐队。嗯,写歌的那些人应该都会有类似的情况吧。」

「呵呵,可能是这样呢。」

少女终于露出了笑容,气氛也得以稍微缓和。

但三球只能做到这一步。他没有勇气深究别人家的事,也没有机敏到能一句话就解决少女的烦恼。他只能想到「你们很快就能和好的啦」这种谁都会说的话。

于是他再无话可说,两人重又默然地行走在公园小径上。

不久,两侧斑驳的树影渐行渐疏,隐约可见公园外的场景。那里所矗立的高大建筑,便是有着三球搭乘线路的车站。

「那……那个,学长……」

救在三球穿过公园入口的U形栅栏时,用微颤的声音叫住了他。

「嗯?」

他回头看去,少女的表情似哭似笑,极为不安定。

在公园的内与外。

两人相视而立,随处可见的围栏在他们间划出了一道界限。银杏树的阴影恰好落在少女身上,使她纤弱的身躯显得格外无助和脆弱。

或许也有三球受伤后遗症的影响吧,随着树影在救身上摇曳不定,少女本人的身体似乎也在摇晃。

「呃,那个……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没什么……比起那些,我更愿意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嗯……谢谢你。」

「先说好,我可是认真的。」

「没关系。我都明白的,有学长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我打算这段时间再好好想想,之后就跟爷爷重归于好。所以……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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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少女说一句「帮帮我」,或者「才不是没关系」,那三球就能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但她说了完全相反的话,因此他也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垂下视线。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脚尖和橙色警告色涂装的钢制栏杆。

不过是五十厘米。

这是个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但三球却被这样微不足道的障碍物而封锁了行动。少女似乎没打算依赖他刚才勉强挤出的真心话。这大概并不意味他没被信任,只是她的性格使然——天性胆怯,又不善于敞开心扉。这些在前几天的白桦女子学校的事件中便可见一斑。因此不难想象,她的心里仍藏着不少事。

现在的三球大概还做不到强行揭露。而既然无法更进一步,他们就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换个话题……上次的大伴同学是个不错的家伙呢。」

「……是的。她以前就偶尔会跟我搭话,但没想到会在那时候替我出头。」

「她说了想跟你成为朋友的哦。希望你们能顺利交上朋友。」

「嗯,我也想日后能跟大伴同学说上话。而且呢,最近我们已经共同吃了一次午饭。大概,不,这肯定都是托学长的福。」

少女在学校中的成果,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就算被说是托他的福,三球也是什么都没做。然而,她因为跟家奈的关系发展得还算顺利,仍在雀跃地向三球表达感谢。她那惯常低垂着的大眼睛,如今却是微微抬起,不断眨着眼看他。

忽隐忽现的夕阳余辉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落,将少女的脸庞染成了绯红色。

这是光芒在随风摇曳时留下的一场恶作剧,但不知为何却让三球难以直视,他很是夸张地挪开了视线。

「呜咕咕咕咕咕……」

「学长?怎么了?」

「……身为贵族千金却被家人以妹妹比你更优秀所以你已经没用了为理由丢弃。」

「诶?」

「拥抱着束缚着低语着~沉沦于——」

「——干、干干干干干干什么啊!难得人家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呃,就莫名有股冲动。」

三球完全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只是忽然想跟平常的救斗嘴,回过神来时就已经说出口了。

「哼!我要回去了!今天的批改,我会非常严格的!哼哒!」

少女全身冒着怒气,径直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三球意识到自己才更显得孩子气,不禁叹了口气。

为了能在回家前让脑袋冷静下来,三球在上电车后就一直待在空调下方思考。

幸运的是,他们之间一直有歌会这个专属频道。他打算今晚在那里为自己的冲动之举道歉,而后眺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做心理建设。

4

宽敞的和室,俯瞰着中庭的日本庭园。

「欢迎回来,我为您准备了茶。」

这座宅邸的主人凉风显广,并非那种没有全体仆人迎接就怒吼不已的暴君。不如说其性格完全与此相反。今天,他像往常一样,避开众人目光,独自返回了私室。诗织察觉到后,为他准备了茶,在拉门前轻声呼唤。

「嗯,谢谢你。」

「打扰了。」

虽已是傍晚时分,但近来终于红透了的枫叶和一旁的水景,仍在刺眼的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诗织每次来送茶时都会想,在如此酷热和刺眼的阳光下,日式茶是否合适,但显广似乎有回家后就要喝热茶的坚持,固执地不点其他饮品。

「在如此酷热中奔波,真是辛苦您了。」

「嗯。确实如此。」

「新华艺社的情况如何?」

「嗯。他们都有在认真工作,也充满着活力。」

「那就好。那么我告退了,有事请随时叫我。」

总的来说,他即使到了这把年纪,也还是脸皮薄。对这位老人来说,与人建立亲密关系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这对诗织这样的住家佣人也不例外。他们无法轻松闲聊,但也不会被居高临下地命令。诗织像往常一样,稍微回避了不相关的话题,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房间。

「啊……对了。不好意思,我有个问题想问。」

「是什么呢?」

但今天,他的行为与往常略有不同。

「我从走廊上遇到的其他人那里听说,救有招待客人来是真的吗?」

「诶,嗯……是的。」

「是何事?」

「呃,似乎是小姐的朋友来借书——是之前流行的畅销小说。」

「这样啊。」

诗织对于是否该告知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便选择在汇报中掺杂了少许的谎言。她自然很清楚,从去年开始显广和救的关系就变得紧张,因此判断最好避免可能引起风波的话题。

或许这做法奏效了,显广从诗织身上移开视线,缓缓地喝茶。

「……我觉得,近期必须再跟救谈谈。」

「诶?啊,上次好像是说到一半就被她跑掉了。那是在暑假末尾的时候吧。」

「嗯。到了我这个年纪,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趁我还没忘记,我需要让她明确未来的事和觉悟的程度。」

「那个,准备是指……?」

「如何谋生,如何生活,诸如此类。如果要追求某些东西,有时就可能需要放弃一些东西。」

「虽然我可能越权了,但小姐都还没上高中。现在就谈将来是不是太早了……」

「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顾虑。但救成为中学生,于我而言也就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这让我对自己剩下的日子也基本有数。对未来的忧虑,还是越早解决越好。

「这……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无妨。我不如你跟救来得亲近,也好跟你参考下该如何跟她相处。」

「是。那我先告退了。」

带着比平时多几分的敬意行礼后,诗织离开了显广的房间。她去玄关看了看,救似乎还没回来。

「既然都跟着走了,真想看看那种她直到明早才回来的戏剧性发展呢。」

她低声说,想象着少女真的次日清晨才回来时的场景,不由得微微一笑。

「嗯~,该怎么办呢……哎呀,说起来,忘记提小姐的升学意愿调查书的事了。」

诗织用袖口掩嘴轻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于显广和救,救的未来和朋友关系,以及一点点自己的事。应当跟谁述说什么,最终的目标又该定在哪里。她心头需要思考的事情可谓是堆积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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