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句

十月十日

这天,三球洗完澡后上网冲浪,发现有新闻说南方海域有台风生成,虽对日本影响不会很大,但会使天气变差,制定出行计划时需要仔细确认天气预报。

「看来接下来的天气会很恶劣啊。」

三球会关注天气,还是当初打棒球时养成的习惯。但如今因为还约好要和手球去玩,所以他更是上心了。只是他们还没定下来去哪,对面还在等着他这边的建议,可连天气都这么阴晴不定,真希望能让他顺心一点。

有鬓尚短,勿翦勿伐,挥戈所留。

有卿新识,如兄如弟,照见我衷。note

白话:虽然我们还相识不久,但你直接看穿了我保留短发是对棒球仍有留恋。

他带着这些思绪写下了今日份的短歌,并照常投到了歌会群里,随即,救也很理所当然地立刻回复了:

『什么情况……?』

『我把被新朋友说的话写成了短歌。』

『哼,这样啊……那个人观察得还真仔细呢。』

『嘛,因为是看棒球部的练习后认识的。那时我跟对方说了自己曾经也是棒球部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那还行,勉勉强强能允许。』

『你这什么口气啊。』

三球如此回复救,随即将手机放下,看着天花板思考起来。

跟手球单独出门,哪里最合适呢。

话说她这种时候会想去哪呢?

尽管三球意识到自己对她还有很多地方不了解,但今天的他也还是不断在脑海里思索着可候选的地方。

十月十三日

星期天的下午,手球基本都在做着直播的准备工作。

她要将到今天为止征集来的短歌都逐个看一遍,而后选择些留到当天直播中介绍。制作素材、确认直播的设置和器材情况,还有就是写个流程的大纲。当然,依据观众的反应和反馈,流程上也会适时而变,但遇上突发状况时,有准备就能及时将局面拉回正轨,避免慌乱。

从第一次直播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手球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流程了。因此,她也有更多空闲来处理观众的投稿了。

「啊,这个似乎很不错。」

有为了搞笑的作品,也有花费大量时间,努力创作出来的得意之作,以及有似乎是内行人所作,像模像样的短歌。投稿作品中有着各式各样的类型,而幸运的是,它们的数量还在缓慢增长。也许是由于不需要实时互动,有了充足时间思考,才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吧。要当场写评论发送,那就需要极快的思考反应。而且,那样做的话,不论写得是好是坏,评论投稿都会和名字一起留在录播里,因此大家都觉得还是避免这种情况为好。

但是,在公开征集后由自己来筛选,也意味着要独自承受选拔的重任。

有义务让作品被选上的观众喜悦。

有义务让没被选上的观众接受。

玛利亚选择了怎样的作品,觉得其中哪些地方很棒?若是这些不够有说服力,就会让大多数人失望。另一方面,自己直播的乐趣基本也是这一块,这样的每一天都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充实的。

而且,最近肉眼可见那些熟悉投稿者们有了变化。

「啊……这首……」

巍巍广厦,人海攘攘。

黑白相映,青丝不绝。

蜓红过隙,掠若秋风。note

白话:都市的高楼大厦间人潮汹涌,黑白相间,而象征夏日的红蜻蜓也从缝隙间乘着秋风飞快地掠过,一去不返。

她看了看投稿者的名字,是最初投稿短歌的那位。

玛利亚的直播风格最初也是多亏了他才得以确立,堪称是她的恩人。但手球也知道,他乃是与自己同校的学生,而且学习短歌还没多久。

尽管如此,她迄今为止也都暗下决心,绝不会出于偏袒而采用他的作品,但今天却明确地产生了想要介绍这首短歌的念头。

「能坚持至今真的是很厉害呀……」

虽说还远远算不上专业,但考虑到对方才学了多久,其成长速度着实惊人。

尽管这首歌所描绘的景象和主题都很寻常,但色彩的对比,以及秋风穿堂而过的那份清爽感,让人感觉十分舒畅。现在这个季节,满天的鲱鱼云note连绵不绝,两者简直是绝配,这也让她写下感想的手,变得轻快而从容。

注:「イワシ云」(鲱云)是一种气象现象,指的是天空中连绵不断的云朵,它们的形状和排列方式让人联想到在水中游动的鲱鱼。

「呵呵,还真是很俗套呢。」

即便如此,这首可道寻常的短歌能成立,也表明他已经足够得心应手了。

手球感到如此的幸福,以至于无意识中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她越是思考,越是对结论深信不疑——自己的每一天都无比充实。

十月十四日

逆风而行,骑车以登。

长坂逶迤,坚以求学。note

白话:回家路上,骑着自行车,拼命顶着大风往坡上冲锋

『这首短歌一看就像是学生写的呢。』

还是往常的时间,但与昨日相比,寒意却更深了几分。

这是救今天收到短歌后的首要感想,但她按下发送按钮后,却开始担心自己这话可能有些过于冷淡了,

「那个,我不是阴阳怪气。这写得已经很好了,也是我喜欢的风格。」

少女慌忙补救,但对方也许不在手机旁,她等着回复,却迟迟没看到已读,想着要不要趁机再解释解释。

『抱歉,我刚在打游戏。』

但少女还没来得及落实企图,就等来了三球的回归,她也只好就这样继续说下去。

『……已经可以了吗?』

『没关系,已经输了,排名掉下去了,今天先不打了。』

『希望你不要模仿我的说。』

『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是被感染了吧。』

「就是你这种地方,请不要使用这种令人不快的汉字。」

画面不断滚动着,是少女在刷表情包抗议。虽说没有真生气,但这氛围也决不能放任不管。也许三球是领悟到了这点,很是自然地就转变了话题,

『所以有什么感想吗?』

『短歌那边吗?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我觉得挺好的。』

『哪部分呢?』

『截取的片段很有普遍性,或者说很有高中生的日常感。最重要的是,短歌很好地展现出了学长幼稚的一面和较真的性格,这点非常棒。』

『这不是夸我吧?』

『是在夸你哦。如此拼命地在起身蹬车,就很让人感动。』

『因为这种地方感动反而让我很纠结唉。而且高中男生都是这样的哦,尤其是想到可能有人在看着自己,就完全不想在上坡这种事上屈服。』

『那样就是想太多了。』

在少女的认知中,世上这种喜欢看男生蹬车的行为,可谓相当特殊的癖好。当然了,世界如此广阔,其中自有这类奇人异事。但万幸的是,少女还未曾遇到过。

『但我果然还是会感动。我想见识下学长拼命蹬车上坡的样子。』

『你不对劲。』

『嗯嗯?是在说我吗?』

少女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分类到怪人之中,但她正打算再次抗议时,手机收到了其他人发来的信息。诗织传信说自己试做了新料理,邀请救去厨房试吃。

「啊……对了。」

歌会这个群组原本就是为了投稿短歌而创建的,其潜规则就是,主要内容结束后是去是留都随意。救在思考了一瞬间后便回复诗织说马上就去,随即起身披上了羽织。毕竟她跟三球随时都能在群组里聊,最近也逐渐恢复到了以往那种聊天状态,而诗织的新料理却是当下才有的。况且,这么晚的试吃,也意味着大概率是那种清淡的甜品类。

少女离开房间,不出所料地隐约闻到了远处传来的香味。尽管深夜时分寒意十足,走廊的温度也比室内低了许多,但她还是一边期盼着新鲜出炉的甜点,一边轻快地踏上了走廊。

十月十九日

1

北海道的牛得了夏日倦怠症。

手球的头顶上,电车的电子显示屏正显示着这样一条古怪的新闻。三球是在与她聊天过程时感到了些许尴尬,转移视线时恰巧看见了这个。

据这新闻所说,乳牛的身体状况由于先前的酷暑,似乎不容乐观。这意味着那些牛直接承受了炽烈的阳光,与这个时节仍然受台风影响的三球等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电车外,风吹雨打。

今天是周六,对三球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他与手球约好今天一起出门。但原本的万丈青天,由于台风残留下来的热带低气压影响,已然全被厚实的云层给复盖了。

「到站了。话说要是天气晴朗些就好了。」

「没关系呀,雨天的花草肯定也很棒。」

想要做出改变——那一天,手球说完这句话,便如字面意思所言,将与三球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步。如今几乎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在烦恼过后,选择了附近的植物园。虽说不过是附近的植物园,但其也与邻近的大学和研究院进行着合作研究,是个很有含金量的大型植物园。

话虽如此,这些跟三球的选择都没有关系,他会选这里,纯粹是因为此处全年花开不败。尽管三球将此次外出看作是具备诸多含义的活动,但首要的还是短歌学习会。因此,适合吟咏诗歌的地点才是必要条件。

「快看,这花好有意思,感觉像个吊钟唉。」

「我看着像裙子。换上裙摆的花之妖精。」

「哇喔——好有情调~」

「请、请别这样。」

「呵呵呵。这个姑且不提,重要的是要认真去看想要表达的对象呢。」

「嗯。」

「喂——我不是叫你死盯着看啦。」

「哦斯。」

三球两人边聊边在园内四处晃悠赏花,只遇见了零星几个游客。大家很明显都是由于从早上淅淅沥沥至今的小雨而不愿前来的,但对他们来说,这样不用在意他人目光,能自由行动反而挺好。

况且,植物园中有许多花草都是在温室中进行培育的,需要撑伞的地方比预想的要少。植物园是个意外的好去处,三球听着手球的讲解,最大限度地享受着此间的漫步之旅。

「创作花歌,就要以花为对象。若是咏叹的歌,对象则是自己进行咏叹时的心理活动。所谓的认真去看,就是要对其仔细观察,认真分析,深刻理解。哪里好?为什么会这么想?全部都要去认真剖析。」

「……有点太难了吧?」

要说有什么头疼的事,那就是手球的教导对三球来说有些超标了。

即便如此,实际上他站在手球身边,与其一同眺望世界,也可谓是收获颇丰。

比如说手球因那如吊钟般的花朵而萌生的某种想法。所产生的思绪,该如何化作三十一字?她在讲述这般过程的同时,也让三球一同体验了一番。

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的顶级外野手击球太过厉害,让人无法模仿一样,他们之间的想象力和词汇量也有差异,前者只能认为是天赋上的差距了,但手球却说这只是习惯上的差异。不如说,她对三球的态度就跟直播时那样体贴温和,一直鼓励他说肯定很快就能做到的。因为他性格直率,所以理所当然地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非常感谢!然后时间也不早了,午饭就由我来请客,你尽管点吧!」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他们不到十一点进的植物园,如今已过去快三个小时了。

三球和手球将这片占地广阔的地盘逛了半圈,而后回到了大门附近的家庭餐厅这边。也许是由于没多少参观者吧,此处设施能用于饮食的场所也不是很多。入口的对面似乎有休息场所,但要花时间过去就没意义了。然后家庭餐厅那边,由于正对着竹林和花坛,景致宜人。这绝对称不上是那种精致时尚的餐厅,其氛围更像是新开的大学食堂,不过感觉还是挺适合高中生来就餐的。

「坐这如何?」

「没问题。水就先放着,我们去点单吧。」

「好呀。」

两人说着便来到了售票机面前,随即因为过多的午餐特价菜单而相视一笑。三球点了姜汁烤猪肉套餐,而手球要了仙人掌牛排午餐,然后两人便转身回座位。

然而,就在他们快到时,

「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报告书你都能忘在家里,真是不敢置信。」

「哎呀,幸好小姐你作为JC,却连周末都没有出门安排,闲得不行,这真是帮大忙了。多亏这样,我大概能勉勉强强赶上提交死线了。」

三球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和语调。从他们这看去,正好能瞥见柱子背后有道熟悉的背影在与人交谈。

「哼,这种雨天待在家里是很正常的。早知道你说话这么欺负人,我就不给你拿过来了。」

「呵呵,开玩笑的。你看,我都请你来这吃饭了,就别生气啦。」

「你要是认为区区午饭就能收买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都不用听完这段亲昵地交谈,三球就知道这是自己所熟知的两人。她们毫无疑问就是救和诗织。虽然很好奇为什么会在这,但实际上,他这一瞬间也很犹豫该不该搭话。

「你可以多点份香蕉圣代喔。」

「唉?」

「还可以一个劲地多加奶油喔。」

「……唔唔。」

「你是小孩吗?」

然而,由于久违地在线下见到少女,而且她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副模样,这让三球在得出结论之前就下意识地站到了她们的背后吐槽了一句。

「诶?」

「哎呀哎呀。」

「……她们是你的熟人吗?」

由于三球的行动,三人出现了各不相同的反应。

「学、学、学学学、学长?为什么?而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诗织禁言了慌不择言的救,转而不慌不忙地轻笑道:

「真是偶遇呢,大谷同学。你这是要用餐对吧?」

「啊,嗯,是的。」

「这样啊~对了!我们也是来吃饭的,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一并拼个桌呢?」

诗织双手合掌放在脸颊右侧如此请求道,但其和善的态度背后却暗藏着极强的压迫感。就连她旁边的救也在疑惑地看着三球,这氛围着实容不得他拒绝。

「这样啊,既然是你的好朋友,也请务必带我一起聊一聊呢。」

而要命的是,甚至他身后也有压迫感步步紧逼——手球面带笑容,着重强调了「好朋友」部分。

「为什么我会冷汗淋漓啊……?」

三球几乎无声地嘟囔着,并调整了下呼吸,但这氛围就是如此紧张,以至于让他无比汗流浃背。简直就像是在两人出局且满垒的情况下,迎来了最后的击球机会。

「也许是因为大谷同学同时跟在场的所有女性都保持着某种关系吧?」

「求你别用这种会惹人误会的说话方式了。」

也许诗织是耳尖听见了三球的自言自语才回复的吧。

她愉悦地笑了,就仿佛是打心底享受着当下的状况。

2

「那么,我们就先来自我介绍吧。」

下午两点,在食堂之中,三球这边并排摆着姜汁烤肉套餐和仙人掌牛排午餐,而对面则是肉酱意大利面和山菜御膳,都冒着热气。

三球看向窗户那边,雨势已经比上午还要迅猛了,那片青翠的竹林,叶子湿哒哒的,显得孤苦伶仃,就仿佛是如今的自己一般。

「如何啊,大谷同学。」

然而,眼前的这只恶魔——诗织,则是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那么那么,首先就从我这边开始吧~初次见面,我名为藤原诗织,目前住在这位大小姐家里做着帮工。」

「话说,诗织你作为帮工,家里应该有很多活要干,为什么今天还会来这里?家里不用管吗?」

「哎呀~总觉得话中有话呢。难道说大谷同学不想见到我们两个吗?」

「才不是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稍微有点惊讶而已。」

「嘛,原因就先放一边。但是啊,大谷同学,这样只能说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作为恋人来说,可是很失职的哦。」

「恋人!?」

「学长你!?」

随着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响起,手球和救都惊得站起身来。

「等等等等,简而言之,诗织她就是这么个过于喜欢恶作剧的性格!就只是这样!而且救你应该知道才对的啊!」

「是、是哦。」

三球指着还在不以为意地吐舌的诗织,像是在说「这也能是真的吗?」极力申明着自己的清白。

诗织作为年长者很好地带动着场上的气氛,但她老是这么牵着三球等人的鼻子走的癖好也没落下。他看向救,期待着少女能让诗织尽可能地保持沉默。于是,尽管少女还在以极度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却还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看来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唉……怎么说呢,诗织确实是在我家工作,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直离开。不如说她经常在外面跑。」

「是吗?」

「嗯,毕竟她是大学生嘛,就隔壁的学校。」

「哈?」

就是这么回事。我实际上可是如花似玉的大学生哦~然后,今天也是为了上交课题作业才来这边的,但很遗憾,我把存有重要资料的U盘给忘在家了。于是就让懒散在家的小姐迅速给我带过来啦。」

「原来如此……」

这话听着都不知道谁是佣人了,三球的理智让他在即将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刹住了车。要是一个没弄好,说不定就要迎来名为恶作剧的可怕报复了。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很抱歉之前见面时没能好好打招呼。我叫凉风救,还请多多关照。」

「唉?」

「怎么了吗?」

「对、对不起,没什么。呃,我叫月岛手球,跟他是同一所学校,是他的学姐。」

「哼,『他』啊……」

「为什么要看我这边啊。」

「当然是因为学长你就在我正前方才看过去的。学长你才是,这又什么好在意的?」

「我、我才没有在意你。」

救的眼神很明显地冰冷下来。以及,他感觉手球看自己的目光也是同样的冰冷。

尽管三球确信自己没做错过什么,但这份不自在却让他不得不认为错在自己。如今救和手球仍能保持冷静,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慰借。因此对他来说,自己今天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尽快结束当下的场面。

「话说回来——大谷同学跟月岛同学,你们是什么关系?」

「等,诗织小姐——!?」

然而,三球无论如何都应付不来这个人。

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就仿佛是直愣愣地踩上了必须得回避的地雷,让他心脏一下就揪紧了。

然后,手球似乎也没安分到被诗织那样的挑衅后还保持沉默,

「这个啊……我只能说,大概他想跟我成为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

「等,学姐你也来——!?」

三球还在想,手球也许说出这种连他都很震惊的言辞,是为了来牵制诗织和救,但她接下来重新调整坐姿时,甚至还很自然地靠向了三球那边。

四人之间的氛围越发紧绷,三球逐渐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事已至此,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并愉快解散的道路,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被堵死了。

这么一来,对于三球来说,他能做的就只有在对话走向混乱到无法控制之前,将一切都坦白。此乃中策,或者说他本来就该这么做,没有必要做些画蛇添足的事去掩盖什么。

然而,三球还未能理解,这一认知终究还是受限于他自己单方面的视角。

「我明白了,诗织小姐。我会一五一十说清楚的,就别挑拨学姐了。」

「哎呀,真老实。」

「你以为是谁逼得我这么做的啊?而且我先说好,不会有诗织小姐你想的那种奇怪事情的。」

「那么,请问两位今天为什么会来这呢?虽然不太好意思说合作伙伴的坏话,但这个植物园可不是那种很热门的地方哦?」

「为了学习。」

「怎么说?」

「那个,学姐她很擅长短歌。我一边跟她逛植物园,一边向她请教在咏唱自然时该如何思考等问题。」

「诶……?」

对于三球的这个回答,却是一直没什么话的救突然发出了声音。

她手中的叉子滑落,在寂静的食堂中产生了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这个回答似乎也同样出乎了诗织的预料,她很少见地表现出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抱歉,这怎么说呢……跟我想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你都想象了些什么啊,喂。」

可即便是他这么稍微抗议了一句,诗织的反应也算不上好。

不如说,三球这一连串的说明,似乎出乎意料地给这两人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印象。

「诶,诶……?」

救脸色苍白,已然说不出话。

「毕竟,我从没想过你会跟小姐以外的人去学短歌啊……」

随后诗织所说的话语,陈述了无比客观的现实。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在了三球的身上,而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然后开口道:

「不,该怎么说呢。手球学姐,呃,我能说出那件事吗?」

「可以的。再说了,我也对你短歌相关的事感兴趣。机会难得,就让我在这一并了解了吧。」

「别连学姐你也这么低声说话啊……那么,我来说明。手球学姐出于兴趣,在做着短歌的直播。她从观众那征集短歌,或是发布自己写的,还有就是跟观众们热热闹闹地聊天,大概就是做这些。然后我就是在寻找短歌的学习方法时,发现了这个直播,而后知道了学姐她就是这位主播。」

「哈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有大谷同学知道,这位月岛同学就是那位主播的本体……?」

「是的。然后学姐,我跟你说明一下。我因为救才开始学习短歌的,而她也有在帮我修改或是指导,就像是我的师傅一样。」

「这样啊,我还奇怪你怎么突然就这么厉害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等会哦?我从刚才的发言中察觉到件事,大谷同学你至今都还热衷于观看月岛同学的直播对吧?然后还时不时地投稿。」

「是没错。」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呢——大谷同学你在小姐这里学习短歌,然后在月岛小姐的直播中展示自己的成果,出尽风头,没错吧……?」

「呜……」

救原本便难以加入到对话中,因为诗织对大谷不留情面的指摘,禁不住发出了悲痛的呻吟声。少女比起愤怒,似乎更多的还是悲伤,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即便如此,少女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用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三球,

「学长……请容我问一个问题。」

「什么都行。」

「好。那个……我们迄今为止一并创作的那些短歌,它们最终都去到了哪里……?是留在了你的心里……?还是能让许多人看见的SNS上……?亦或者说是——」

看到她那决绝的眼神,三球忽然就理解了很多事情。

救此时的感受。

自己做过的事。

以及,接下来该做的事。

此时决不能糊弄过去,于是他用嘶哑的声音勉强说道:

「虽然不是全部,但我将自己也很满意,又符合征集主题的短歌,都投稿到学姐的直播中了。」

「……呜,这、这样啊。」

救似乎极为难受,说完后便沉默地垂下了头。

三球的回答显而易见地让少女很是失望,那等同于将专属于两人的歌会给卖掉一般。

最重要的是,救一直相信着三球对短歌的热诚。

然而,少女如今却忽然得知,那是为了让自己帮他创作短歌来送给其他女性,她会是什么想法,这并不难想象。

一开始就是冲着手球去的。

为了得到她的认可,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不管是短歌,还是救,都不过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

眼下的状况只会让人这么怀疑,最重要的是,三球本人都没做出足以否认此事的发言。至于原因,就是他自己也是事到如今才注意到这点——局面演变到此,自己到底伤她心到了什么地步,又到底背叛她到了何种程度。

「啊,话、话说回来,马上就要到我提交课题的最后期限了呢!小姐我们先走吧。很抱歉要在就餐途中离开,但我们该走了哦!」

因此,诗织很理所当然地打算就此结束交谈。

交浅不必言深,这连三球都懂。诗织同时还是救的监护者,对她来说,保护少女也是件很重要的事。因此,即便她们都还没动筷,甚至还没点那份豪华香蕉圣代,离开此地也成了必然的选择。继续逗留下去,只会给在场所有人都带来不幸。

「请等一下……那个,还有一件,不对,是两件事。」

但当诗织却让救站起身来,转过身时,

只有手球带着不同于另外三人的心情开口了。

「那个,怎么了吗?可以的话,我们想早些离开。」

「非常抱歉,我明白的。但……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他肯定是没有恶意的。因为他是不论好坏,都直来直往的那种人。这是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事呢?」

「我……我是那位小姐的粉丝。所以我绝对不会听错名字的。没想到雏歌仙的笔名竟然就是本名……」

「哎呀……她是这么说的,小姐。」

话题转到了救这边,她惊得抖了抖。

「哈?学姐你之前说的天才少女就是救?她就是停止活动了的那个人?」

三球是唯一跟不上话题的,他混乱地重复问着同样的事。

手球微微点头肯定后,再度开口了:

「我一直都很憧憬你。你所作的短歌拯救了我。我原本只是一昧地忍受着压抑,什么都不打算去做,你就像是给了我一记耳光。多亏了你,我才得以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你的话语给了我勇气,让我有了改变的念头,敢于去随心所欲地去生活。」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说,那个,我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你以前发表作品的歌集。我其实很清楚,这种时候不该说这种事,但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短歌,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

「非……非常感谢你。」

救也许是因为手球真挚的话语而振作了些,尽管声音低不可闻,但还是做出了回应。可三球与手球却看到,她转回来后脸色比先前还要苍白许多,他们由此察觉到了,眼前的少女一直背负着远超自己等人想象的痛苦。

「对不起。」

证据便是,少女还突兀地低下头,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那个……我刚才就想说的,其实我并没有生气。不管是对学长,还是对月岛同学。」

「是这样吗……?」

「嗯……不如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同年代的粉丝,很开心。但也正因如此……」

「什么啊,那救你是怎么了呀?」

既然没生气的话,为什么还要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呢?为何仍然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呢?三球为此很是心痛。只是,少女在注意到他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后,其神色瞬间就更为暗淡了。

这反应就像是在图书馆初遇和白桦女子学校那时一样,明明这段时间都毫无这般迹象的啊。

其特征就是那怯生生的目光,以及微颤着说话时会一直低着头。这简直就像是低年级学生犯下大错而被领队严厉呵斥时的模样,而自己在初中时就有过类似经历。

其绝望来自于,认识到自身价值骤然暴跌,已经无可挽回。

这神情代表的是,其本人丢失了心中的支柱,已经完全崩溃。

「小姐,你没必要勉强说——」

「没关系的,诗织。我不能对学长,以及这么温柔的粉丝撒谎。况且,一切都是我的错……」

「但是……」

诗织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少女的状态不对劲。

诗织明显想要她别说了,但即便如此,救还是没有停下,她拦下诗织,打算继续下去。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失控了,但由于三球也想要了解下救的事,便也错失了阻拦的时机。

「其实我隐约能明白,自己不能就这么一直下去。因此……对不起,学长。对不起,月岛同学。虽说迟了很多,但我得坦白——我其实既没资格教导学长短歌,也没资格让谁来当自己的粉丝……」

少女尽管随时都要哭出来,但还是不断责备着自己,就像堵塞已久的东西终于是得以溢出。

「等会等会等会。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让你教我啊?」

「那不一样!我之前对学长你说,自己如今出于某些原因,已经不写短歌了。这个……是我骗你的。」

「怎么回事?」

「并非是不写,而是写不了。我已经……一年多都没写过短歌了。即便我想写,也是下不了笔。想不到该说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创作短歌。我实际上已经什么都创作不出来了。」

「那怎么可能,你一直都在帮我修改我写的东西,而且都很快速——」

「那不一样的,创作与修改,这两者需要的思考方式是不同的。我只不过依托学长你的创作,蹭了个顺风车。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说什么这样会更好,实际上却一直隐瞒着自己早已无法创作的事实。我甚至没有告诉月岛同学这样的粉丝们,一直做着同样的事。学长,你肯定很不敢置信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师傅吧……」

三球的视野聚焦在少女身上,她没有流泪,却能听见无声的哭泣。少女深深地低着头,不只是对他们道歉,也是对某些更为重大的存在道歉。

可是,救压根就没有必要道歉。三球痛彻心扉地领悟到,弄哭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所坦白的事情恐怕都是真的。

然而,她会在这个时间点吐露一切,却是因为三球他们恰好折断了那支撑着少女的微小支柱。

歌会是在少女完全无法创作之后,让她能勉强与短歌保持联系的场所,但是三球却将其夺走了。在此之上,手球作为一介粉丝,将自己纯粹的感想,以及单方面的愿望,强加到了雏歌仙的身上。

没错。救就跟曾经的三球一样,沦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少女失去了曾全身心投入的东西,而且她深陷绝望的时间,比三球还要漫长。

两人只有一处是不同的:玛利亚和救将三球从绝望中拉了起来。

然而,救则是在一度觉得被拯救后,又因为三球和手球而落入了更深的绝望。

三球已经想象不出少女究竟会有多痛苦了。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会把所有的事……都了结掉的。我这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没资格那样做……」

救悲痛而决绝地如此说道。

「等——」

三球再怎么迟钝也能理解,她所说的「那样做」,显而易见是指担任他师傅一事。换言之,少女的话语便是绝交宣言,她决心要结束他们之间关系。

但是,三球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阻拦的话语。

「等一下,救。写不出什么的肯定只是低谷而已啊。毕竟雏歌仙就是我们这个世代的憧憬之人,是我们的希望,也是不论何时都站在最前方,如同星辰一般引领着我们的人——」

「请别说了,不是那样的……不是……!」

「小姐!?请等等我!」

如今的救,似乎也听不进手球的鼓励。

少女逃一般地跑开了,而诗织则是死死盯着其离去的方向,同时痛苦地开口道:

「小姐她就是因为『雏歌仙』这个名号才无法创作短歌的。」

她脸上带着极为少见的严肃表情,似乎是决心要在追上去之前,将这些事告知他们,

「那是今年早春时候的事。显广大人要小姐舍弃雏歌仙的名号,否则就不许再发表短歌。也说了希望她别再跟你保持师徒关系。但是,『雏歌仙』这个名号,正是小姐全身心投入到短歌中的历史见证。此乃她跟随显广大人学习,不断磨炼技艺,提升自我水平,最终得以开花结果的象征。」

「我能懂。因此我才会喜欢上『雏歌仙』。」

「但是请你们试想一下,该怎么做才能从这样精心培育的事物中,单单剔除掉其中的珍贵要素呢?在某一天,小姐突然被要求『剔除掉雏歌仙的部分,只保留凉风救本身』,那时她完全就无所适从。因此,她无法创作,无法继续短歌,一片茫然。一直都在为此哭泣。」

「怎么会……」

三球胸口堵得慌,很想说这是在开玩笑吧。

因为即便是三球,他诸如接球投球的每一个动作,也都是从他人那学来后,逐渐融入身体记忆的。他有群一起努力打棒球的伙伴,也有父母一直在为他操心。他投入其中的时间,他所参考的资源,可谓是庞大到让人觉得不敢置信,而这些事物的集大成便是三球的打球风格。若是有人让他舍弃这些,会茫然无措属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况且,三球实际上也将自己积累的东西完全舍弃掉了,所以他能明白:真放手的时候,内心会痛苦得如刀割一般。竟然说出那样的话让救也体验到如此痛苦,绝情也该有个度啊。

「那种话……」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三球死也说不出让对方主动舍弃那样重要的事物,更遑论是对迄今为止,一直在帮助自己的救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便是救的烦恼。三球终于明白了少女所遇到的问题和长期背负着的压力所在,随即却又陷入了茫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当他无力地低下头后,诗织便跑着去追救了。

而三球与手球,能做的只有无言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手边的午饭,不知何时就几乎冷透了。

3

救迅速地离开植物园的大门,朝着车站走去。途中,她听到了某人追上来的脚步声,但却不想回头。

「为什么……」

「小姐,请等等我。」

在车站前的一个左拐路口处,救问出了自己心里最大的疑问。当她走入铁路旁那条人迹罕见的小路,默默行走了一会后,身后的那个人影最终也与她并肩而行。

「为什么……」

「小姐?」

温柔的声音回应着自己刚才起一直重复的疑问。

温和,但又不解其意,少女的语气不由得就粗暴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诗织!?」

「是指什么事……?」

「请别装傻!你是明知一切而让我跟学长他们碰面的吧?我就觉得你突然叫我出来很不对劲……!」

「啊啊,是说这个啊。」

诗织若无其事地回应着救的追问,

「如小姐你所言,我是因为偶然在那看见了大谷同学才叫你出来的。但就只是这样哦,说我知道一切就太夸张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就奇怪了啊,说到底,有什么必要一看见学长就叫我出来——」

「因为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什、什么好机会……?」

「前几天,显广大人跟我说了,他打算近期就找小姐你谈话。想问清楚你有没有准备好从雏歌仙毕业。虽说有些多管闲事,但我认为,大谷同学是关系到小姐你能否得出答案的重要存在。」

「跟、跟学长没关系……」

无力的反驳声越来越小,而句尾已然低不可闻。这是因为少女自己也明白,三球的存在对自己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毕竟她作为现代最强的歌人的孙女,一直都被期待着能支撑起这个领域的未来。然而少女受到了来自祖父那近乎逐出师门的宣言后,就再也没法创作短歌。后来,她忘记这些烦心事,单纯如这个年纪的初中生那般,与同年代的朋友交谈。这样的时光,对少女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已经无需多说了。

但是,那也只持续到了刚才那个瞬间。三球已经有了其他重要的短歌伙伴,并非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存在。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误会,继续往上发展的可能也已烟消云散。而自己其实没资格教他的事,也终究还是败露了。他一定很无语,最重要的是自己也没脸见他了。

事已至此,诗织说的确实没有错,而对少女来说,她就只剩下雏歌仙这个名号了。

「我……不会放弃短歌的。」

救只挤出了这么一句,随即勉强朝诗织笑了笑。

少女想起了手球诚挚的话语——「我一直期待着歌集的成品」。没错,不只是手球,还有许多人都在期待着雏歌仙。她不能背叛他们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喜欢祖父的短歌。因此,她会想办法说服祖父,然后回到从前的道路上。即使,这既有违祖父的期待,也将让她再也见不到三球,也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是这样的,但诗织仿佛是要动摇少女的决心一般,露出了非常难过的表情。

「那个,还请不要误会。我希望小姐你能做自己真心喜欢的事,而不是去勉强自己。因此,如果你是打从心底想要走在短歌道路上,那我便会一直支持你。但若不是这样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都明白的。」

她最为清楚,诗织所说的并非是谎话。对方从她小时候起,就一直如姐姐一般保护着她。虽说诗织有着想些古怪策略的坏习惯,但救很清楚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因此,救对诗织丝毫没有生气的念头。相反,她为自己那不可靠的样子感到无比羞愧,眼泪都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救此时终于是止步了,用着超乎想象的狼狈声音朝诗织开口了,

「诗织,到这就行,你回去吧。你不是还说要提交课题的吗?」

「不要。单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就这么待家里也——」

「让我独自静静。」

「那个……」

「我会好好回家去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等我们再见面,你就能看到往日的凉风救了。所以,没关系的。」

「……但是,」

「求你了……」

她在做出最后的恳求时,便已经是崩溃边缘了。

诗织面对少女呜咽着说出的话语,也许是坚持不下去了,尽管还是难掩不安,却还是原路返回了。

呜哇——警笛声响起,让人明白有火车正从栅栏的另一侧轰隆隆地驶过。它伴随着咣咣的声音超过了少女,最后的车厢也迅速缩小,直至远去。迟来一步的风儿,微微吹拂着她的秀发,但就是这细微的冲击,成了压垮少女泪腺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就像个笨蛋一样……只有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无可遏制地流着泪,同时拿出手机,退出了歌会群组。然而,早已铭刻在她心里的互动点滴,以及那些短歌,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憧憬之人前,话语难成。指尖唯点赞,心意难传。此情此景,尽是遗憾。

短鬓依然,眷恋潜藏。卿虽新识,照见我衷。

你拼命骑着自行车冲上漫长的坡道,感受到了那人从坡下传来的视线。

迄今为止,虽然她对这些短歌都有过违和感,却都忽略过去了,短歌的归处是有某个特定的人在的。三球在短歌中所使用的的第二人称「卿」,如今在少女的脑海中清晰地化作了手球这一女性身影。或者说,即便是那些没有「卿」这个字的短歌,说不定也会让人意识到某人在看着。

救与短歌度过的时光已然不短,绝不至于看漏短歌中潜藏着的些许恋爱之情。

「呜,笨蛋……学长,你个笨蛋……!呜哇啊啊啊啊……」

P248

把短歌给自己看,以及进行练习,这些都是少女自己提议的。一开始分明不过是心血来潮,却不知何时一个人沉浸了进去,结果深入到如此泪流不止的程度的,也是少女自己。因此,少女明白,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笨蛋。可即便如此,这泪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止住的。

又有新的电车从她的身侧掠过,视线的边缘处能看到一节节锈红色的货运车厢接连不断地飞逝而去。

在这庞大而无所顾虑的噪音掩护下,少女放声大哭。雨伞遮掩了脸庞,却任由那大如雨滴的泪珠滚滚而下。

4

手球回到家后,狼吞虎咽般地吃了晚饭。

随后比往常早很多就开始加热泡澡水,并最先跳进浴缸里。浴缸里,手球把脸几乎都浸在热水里,只留出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而湿漉漉的秀发则是如同花纹般在水面上扩散开来。

「感觉……发生了好多事啊……」

手球下意识将话说出口,实际上却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但是,她能感觉到,随着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这样自言自语可以让她那过度紧绷的思绪缓缓放松下来。她舒展着手臂和身体,将一切都交给了浮力。随后她闭上双眼,感受着着手臂浮在水面的感觉,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植物园内发生的事情。

「大谷君。凉风小姐,藤原小姐。以及……那女生就是雏歌仙。」

伴随着咕噜噜的声音,她逐个念着所有人的名字,以此回顾今天发生的事。今天明明到中途为止,都还是跟学弟在愉快地享受约会,但现在回想起来,后续事件给人的冲击却远要来得强烈。

最重要的是,对于手球来说,「凉风救」这个名字,有着不逊色于她那心仪男生的价值。那是她自知道起就一直憧憬的人,也是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恩人,更是作为自己永恒目标的短歌先驱者。然而,这不过是手球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实际上从未敢想自己能见到那人,甚至于还当面传达了这份心意。

「但是……她说自己……写不了短歌了……」

手球略微起身,让脸露出水面,水珠滴答滴答地从下巴处落下。自己明明是被雏歌仙引领着才走上了创作短歌的道路,但却没能看出她本人处于那种状况。而且自己还和雏歌仙一同指导着一位初学者,甚至还都对这位少年很是在意。这样的机缘巧合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脑子要炸了……」

今天已经是没法想出解决办法了。只是,说真心话,手球是想全都要的。

雏歌仙重回巅峰,然后自己再跟她搞好关系,以便哪天让其出现在自己直播里。还有就是,希望跟三球成为彼此最重要的存在。若是这些能成真,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未来啊。

「他会怎么做呢……」

然而,手球很清楚,最后的关键还是在三球身上,他的决断将会影响自己等人的未来。

然后说到底,手球并不认为,三球目前的情感倾向会强烈到足以触动救。对他跟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能让别人给自己修改作品的机会是极为难得的。因此,不论是让救给他修改,还是将得意之作投稿给手球的直播,对他来说都是无可比拟的重要之处。而救作为现代最杰出的歌者的孙女,想必不会缺乏将短歌展示给他人的机会,她可能就会因此缺乏这种认识。

「可这样的优越条件下,也一定有着我所不知道的辛苦吧。」

然而,事到如今还说这些也没什么用,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救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尽力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么手球便也该如此。比较这些的好坏,不过是些无稽之谈。

「啊……话说回来,我今天还要直播来着……」

手球在各种胡思乱想中,终于是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

她抬起头。

缓缓从浴缸中起身,然后深呼了口气。

虽说有一瞬间很担心自己的心情能否调节到见人,但她却发现,想要直播的念头超乎预想地强烈。因此,也许在这种时候,如往常那般行事才是最重要的。

「好勒。」

手球带着决心离开了浴室。她打算在下次与三球见面时,再得出答案。这个机会肯定很快就会到来的,即便没有来,那也只是说明他们两的关系仅此而已。如今再焦躁不安,也是无济于事。

「下次的短歌征集主题,就定恋歌吧。」

手球没有注意到,她下意识呢喃的话语中,反映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她一边哼着网上的流行歌,一边开始做直播的准备。

5

22点,玛利亚的直播结束了。三球听着她告别问候,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没有往日那般专注,随后躺倒在了床上,

脑海里由于植物园那件事一直混乱不已。但玛利亚的直播在这种时候也一如既往,因此他也多少是冷静下来了。

「要仔细观察对象,吗……」

他下意识念叨着手球告诉自己的短歌创作心得。

但是,无论是否创作短歌,直面自己想要用言语述说的对象,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至关重要的。换言之,三球现在该直面的就是自己那混乱无序的情感。若他不能正视这些,解开缠绕的心结,那便无法将自己的感受诉诸言语。也就无法前进。

「是我做错了啊……」

话虽如此,要说三球如今明白的事,就是对她们两人都有所亏欠。

对手球的话,他首先就是很自责今天的外出让她心情难受了。虽说那是大家都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但露台处的谈话会如此不愉快,归根到底还是他的责任。在那之前,虽说紧张,但也过得很愉快,这让他对发生的事更加内疚了。

「可是,学姐她真的相当上心啊……」

他想起了之前自己与手球顺利汇合,第一次看见彼此的便服。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显得很逊,而手球则带着些许不满的神情看着自己。在平时,对方可能会笑着调侃他,但在今天,她的反应似乎与往常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她那副样子反而异常可爱,这让三球忍不住笑了出来。

全力以赴,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他们两人大概都是如此做的。

「然后就是救。我对她……」

该怎么做才行呢?

三球用双手捂住了脸,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

那个原本只是他师傅的年幼少女,却隐藏着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本以为「中学生短歌女王」这个称号不过是她的玩笑话,但没想到这其实是对方相当低调的自我标榜,让他实在是难掩震惊。

然而,救实际上对自己来说又是怎么样一个存在呢?正如三球与手球的关系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那样,他也未曾明白自己与救之前是种什么样的关系。

既是他的短歌师傅,也是个稍微有些渴望受到关注的学妹,真实身份却是已在业界中活动的职业歌人。

平时几乎见不到面,但三球每天都会与她私聊,从不缺席。这种既亲密又疏远的关系,让人着实难以界定。世上真有一个合适的词汇能够恰当地表述这种关系吗?

「还有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知道那个奇怪的少女退出歌会群组的事了。

少女性子善良,这很明显是她觉得自己没资格教导三球而进行的自我惩戒。但对三球来说,所谓的教导资格,从来就无所谓。说到底,那个群组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她在其中。坦白说,能不能创作短歌,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给她看了不少短歌啊……」

三球忽然想起他们在歌会中的互动,低声呢喃着。虽说还不到两个月,但自从决心学习短歌那天起,他就坚持每天写一首短歌,从未间断。

自己的所见很是莫名其妙。

自己的所思很是不成熟。

自己的所想很是孩子气。

三球竭力将这些感受都化作了言语。它们既是留下的足迹,也是不知不觉间记录下的回忆,更是构成他自身情感的复写。

「是吗……将这些都汇聚起来,便是我自己啊。」

他再度低语起来,为迟至今日的领悟而发笑。

自己所体验过的事。

曾经的思考与过去的感受。

昨天的短歌中有着昨天的自己,前天的短歌中也有着前天的自己,这些一点一滴的积累便构建起了今天的三球。

他打开了仅剩自己的歌会群组,以及为给手球直播投稿而准备的手机便签,然后开始逐一回溯自己过去创作的每一首短歌。

通过翻看聊天记录,查阅便签,三球仔细回顾着自己的过去。 「当时我应该是这样想的吧」,他一边观察着过去的自己,一边追根溯源。这样的关键环节,也是救和手球教会他这么做的。他由此再次深刻地认识到,这两位对他而言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回过神来时,早过了零点,已经都凌晨两点了。

尽管群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但三球还没发送今日的短歌。

席更人易,波澜不兴。

卿犹未至,室空无依。

岁不我待,早生一载。note

白话:换了座位也是心生空虚,只因为教室里仍没你在,你若能早出生一年就好了。

三球将唯有自己看得到的短歌发到群里后,便放下了手机。这是他想到班主任说周一会换座位的事后写下的短歌。

每天不写首短歌就难受,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但那些支持着他,让他有了这种念头的人们,如今却都已不在身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