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午休的铃声总是能让学生们活跃起来。
足球部的大谷君作为班级里最受欢迎的人,周围总是聚集着篮球部或是棒球部的男生们,他们好像联合体一样凑在一起。紧接着,随意穿着校服、活泼的女生们就会走过来。快乐的便当时间开始了。该死。
现在,本应该总是在那个圈子里的樱不在。
然而,在他们之中,并没有出现那种似乎缺少了什么的不安气氛。仿佛是其他学生们发出的明亮声音,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来,漂亮地填补了樱不在的空白。
我瞥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我曾希望,樱原因不明的缺席,能够给一军团体的日常,蒙上一丝阴影。
与此同时,我又瞧不起竟然有这种卑劣想法的自己。
正值贪玩年纪的高中生,不过是旷课一天而已,没人会为此大惊小怪。恐怕,也没人会给樱的手机发去表示担心的消息。就算是再亲密的朋友,如果被这样过度保护,也会感到不适。深谙人际关系的一军的人,是不会犯下这种失误的。而且,就算发了消息也没用。樱出门时没带手机。无论发多少消息,都只会在樱房间的桌子上响起震动而已。
平常能够集中精力听的课,现在也完全听不进去了。
多次想过,是不是应该早退去追寻樱的下落。或者,是不是应该去警察局。
但是,我一直在犹豫。
理由,和一军团体的那些家伙们一样。
樱消失还不到半天,我确实担心她现在怎么样了。但是,总觉得放学回家后,她会若无其事地已经在那里,一脸歉意地出来迎接我。
放学后,我径直回了家。
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樱,还没回来。
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希望和不安,在我的脑海中来回翻腾。
心情低落……可是,我心中那份乐观仍未完全消散。樱她,很坚强,模特的工作也驾轻就熟,她比我更了解这个社会。就算今晚她没有回来,也不至于在危险的地方过夜。但是,我了解她,她也有冲动的一面……。
脸颊上忽然感觉到夕阳的温度。
不知何时,夕阳已从窗外倾泻进来。
我似乎呆呆地坐在餐桌前很久了。
总觉得嘴巴里缺点什么,我走向厨房。
想起来厨房的架子上还有杯面。那是刚搬到这里来时买来放着的。
平底锅里倒入适量的水,点火。水开后,打开杯面的盖子,把热水倒进去。接下来只要等三分钟就好……了,可是,杯里的水竟然不够,差了大约一厘米。只好再烧一点点水,加进杯子里。最后,在汤碗里打个鸡蛋,搅匀。
餐桌上并排放着一碗泡面和一碗打散的鸡蛋。
夕阳西下,光线逐渐强烈,我用筷子夹起面条,蘸了蘸蛋液,然后吸溜起来。
虽然方便面这种食物在营养方面让人担忧,但像这样用生鸡蛋做成寿喜烧的吃法,多少能减轻一些负罪感。
我感到悲伤。
在总是与樱一同用餐的餐厅,像这样吃着明显很随便的食物,无论如何都会感到寂寞空虚。
我意识到,
我吃着的东西,只是为了让这房间更清晰地呈现出樱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扮演着被恋人抛弃的可怜男人角色,以此来让自己安心,这就是现在的我。
窗外是巨大的夕阳。那橙色的光仿佛是通往另一个地方的入口……像是拥有不可思议魔力的乡愁结晶体。
我的意识,向往日坠落而去。
刚升上初二的那一年。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恋爱的滋味。
在乡下地方的初中里,我一直过着压抑自我的生活。我害怕与人交谈。
学校的教室,在我看来就像残忍的水槽。
大约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那次社会课参观,我们坐大巴去了水族馆。其他所有人都在巨大的水槽前看得入迷,那里游动着无数美丽的水母……而我,却盯着角落里一个热带鱼的水槽。那水槽和家里养热带鱼用的没什么两样,根本不值得特意跑到水族馆来驻足观赏。
小小的、鱼儿们的世界。
一条鲜红色的漂亮鱼儿,正被其他鱼儿追赶。
它从四面八方遭到撞击,它的鳍被咬食,它在逃窜中感到迷茫。
看到这一幕,我哭了。老师走过来,问我怎么了。其他同学看到我突然哭了起来,都笑了。
那条,红色的热带鱼。
那样美丽的存在,却被原始的恶意包围……这样的景象,在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眼中,是那么的恐怖。
老师把我从水槽前拉开了。
所以,我并不知道那条红色的鱼最后怎么样了。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十岁,我从来都没有朋友……不过,我觉得我一直都在努力。
我试着和教室里那个开朗的男生搭话,想和他成为朋友。老师忙碌的时候,我也会体贴地关心几句。看到女生在哭泣,我也会上前安慰。当然,这些行为,都是源于孩童的纯真,毫不胆怯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然而,这些满怀希望的尝试,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
体育课上,一个女生摔倒了。她哭喊着。我拉起她的手,想带她去医务室。她一开始抓住了我的手。但是,她一意识到拉她手的人是我,就猛地甩开了。她被另一个男生搀扶着,去了医务室。我的手心里,只留下了她干涸的鼻血。放学后的班会上,不知为何我却被指责了。「是他把我推倒的」。她指着的地方,站着我。
那种齿轮开始错乱的感觉,仅仅是回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万事万物都是那种情形。
我才明白,真正伤透人心的时候,并非遭受中伤之时。
自己的善意,仿佛沾满泥泞般被人拒之门外时。
我明白了,所有人都会厌恶来自弱者的善意。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帮助他人的能力。
现在想来,把那当成与生俱来的性格或许判断得太早了。
如果随着时间推移,我体内自然而然的学习机能持续影响着周围的人际关系……比如到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能够挺直腰板,成为开朗活泼的人了。
然而,对当时的我来讲,那是不可能办到的。
每个人在小学时都会经历的,仿佛永恒般漫长的一年……在那段时光里,总感觉自己的怯懦如同暗影般将自己囚禁……心灵仿佛化作一块矿石。在自身意志无法触及的、如同地质作用般的影响下,逐渐塑造出的自我……因为没有光亮,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无法依赖母亲。她甚至从未参加过我的家长会。那个人一旦坐在缝纫机前,就会忘记自己有孩子。在我记事之前,她就忘记了丈夫,选择了离婚。有一次,来家访的老师讽刺地对母亲说「对孩子的自主性过于放任还为时过早」母亲回答说「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刚才说的那些,不就是文部省或者教育委员会,总之就是那些人为了让你安心领薪水而创造出来的词汇吗?我至少能意识到自己是被职业附身,比你好多了。……反正,这家伙不需要朋友」这家伙,指的就是我。「自主性、家庭的爱、倾听孩子的想法……这些词汇,没有一个能表达人类的本质。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迟早每个人都会变得怎样都好。如果这家伙是个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的傻瓜,那么迟早,他也会得到适合他的结果」
拯救了当时的我的,是动画、漫画之类的,所谓御宅族文化。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才知道世上有这种文化存在。
镇上只有一家书店。在那家店的角落里,只有一个轻小说书架……放学后,我经常去那里逛逛。为了观察光顾那个书架的怪人们。
胖的有,瘦的也有。有人穿着西装,有人穿着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只是,(在我看来)从那个书架买书的客人,他们的人格也好,心灵也罢,都是难以捉摸的。
「难以捉摸」这一点,当时触动了我的心灵。既与神秘、高尚无关……用外来语「mysterious」也不合适……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可以说是奇异。
教室里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我,在他们所属的那种类别中,寻求避难所。
在那之前,我也知道动画、漫画、游戏这类东西的存在,也曾像同龄人一样沉迷其中。
但我一直认为,那种空想的世界本身,只会给我带来单纯的快乐。
然而并非如此。二次元这个空间,轻易地帮助了我的生活本身。
一旦沉浸在别人创造的虚拟故事中,我的灵魂,就会从名为“自我”的存在中解脱出来。
当时我认为,人类心灵的表面,覆盖着鲨鱼皮般的东西。而我竟然从那样相互碰撞的现实中稍稍逃离了。哪怕只是一瞬间喘息般的救赎,也足够令人感激了。
所以,就连我升上初二的那天……我依然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上,读着轻小说。不是电子书,而是纸质的。
纸质书好。比电子书好太多了。手机和平板电脑这类用来轻松阅读电子书的媒介,总给我一种连接世界的机器的印象,对我来说,并不是我想要独处时会喜欢接触的东西。
纸质书,与任何地方都无关联。因此,我感觉它肯定了我的孤独感。
当每个人都试图在教室中寻找新朋友的时候,我却沉浸在一本书中,显得那么显眼。
这样,倒也不错。
我就这样,给自己打上「怪家伙」的标签。主动疏远他人。
比起被他人搭话,进行些许交流之后被打上「扯上关系会吃亏的家伙」这样的烙印,心灵所受的创伤会浅一些。
坐在眼前座位上的人,转过身来了。
「你在看什么?」
是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孩子。
我装作没听见。
翻过一页。正好翻到了插画页。
「好可爱的画。……可以看一下吗?」
我想说不要,但感觉还是直接答应她的要求,能更稳妥地度过这个场合。于是我把正在读的书递给了她。
那时我正在读的,是讲述邪恶帝国的奴隶士兵,驾驶着寄宿着精灵少女的机器人战斗的军事类小说的最新刊。在轻小说中算是比较硬派的作风。身为女主角的精灵少女虽然有着可爱的设定,但作品中不存在轻小说中常见的涩情场景。在轻小说中,算是女生看了也不会太害羞的作品类型。
然而。
「呀」
她发出一声低呼,用手捂住了嘴。
我慌忙接住了从她手中滑落的书。
她怎么会突然这么惊讶?
难道——我的心头涌上一阵不安。
我依次翻阅着书中的插画。
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插画中的一页,画着一个几乎赤裸的精灵女孩。她似乎因为主角突然闯入浴室而感到害羞,正遮掩着胸部。作者是不是改变了风格?在过去的卷册中,并没有这种性感的插画。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卷……。
升学第一天,我就对一个女生做了过分的事。
我和那个女生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想着必须说点什么才行,我就这样张张合合嘴巴十几次之后。
女生开口了。
「你,你别误会了哦。这种东西,我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呢!男生都会看这种东西的吧。我知道的!」
她满脸通红,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随着说出的话越来越多,她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会传达给我,于是突然闭上了嘴。
她假装咳嗽一声,像是重新振作精神般,露出灿烂的笑容,再次对我说道。
「我叫香月樱。这本书,封面上的男孩子,好帅啊」
这就是我和樱的相遇。
她似乎在等我自报姓名,但随着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踏入了教室,她只好慌忙转向前方。
我呢,说不清是被上课铃解救了,还是被它打扰了,心情复杂得很。
即使她一直那样看着我,我大概也不会告诉她我的名字吧。我应该会一直躲避她的视线,就像是在等待暴风雨过去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她。
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只剩下她的背影。而此刻的我,竟然开始胡思乱想,担心着一些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樱会不会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明明是前后桌,传个卷子什么的,以后肯定还会有最低限度的接触的啊)。先前的上课铃声,仿佛从我这里,永久夺走了什么无可替代的机会似的。
初中二年级的日常生活,和一年级时截然不同了。
一年级的时候,上课和在休息时间看轻小说,就是学校生活的全部。
升上二年级后,我自身仍然在这两件事上,拼尽全力。
此时第三个任务,违背我的意愿地降临了。
我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追逐着樱的身影。
樱拥有天真烂漫的性格,以及让人不自觉地接受这种性格的与生俱来的威严。毫无疑问,同时拥有这两种特质的人少之又少。
她的座位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同学,但她本人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
「全班同学都是朋友」……这样讲或许像是在说谎,但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樱当时的学校生活,那就只能这样说了。
樱会毫无芥蒂地和任何靠近她座位的人聊天。
说话粗鲁的棒球队男生,据说深夜还在街上游荡的不良少女,受电视剧影响立志要当官僚的书呆子,(和我不同)沟通能力很强的阿宅……等等。
就这样,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们,被她联系到了一起。
即便是看似性格不合的学生,在樱的穿针引线之下,也聊得热火朝天。
「我可是一分钟时间都不能浪费的人」曾经说着这种话的未来官僚,竟然会跑去给打棒球的少年加油助威还哭了……不良少女居然会同(和我不同)性格很好的阿宅一起去电影院看新海诚的作品。
这种奇迹,就像理所当然一样,在樱身边每天都在发生。
而我,只要她的身影映入眼帘,就会被一种揪心般的感觉所袭击。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希望她不要有恋人。
难以置信的是,都到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她。
无法坦率面对自己的心情,我唯独想让自己不被卷入她的「奇迹」之中。
即使坐在前面的樱找我搭话,我也尽量只用最简短的回答应付。
然而讽刺的是,命运似乎最希望将我和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一天。
我被母亲带到国道旁的一家家庭餐厅。在那里,我突然被介绍给了良治先生和他的女儿樱。
然后,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她和良治先生的恋爱经过以及未来的打算。
听着听着,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良治先生好像还没有跟他的女儿好好说明情况,樱当时明显一脸懵。
我和樱表示想「我俩单独聊聊」,然后就先逃离了店里。
在家庭餐厅停车场的角落里,樱先开口问我。
「你知道的吗?我爸和你妈竟然会变成这样!」
「不……完全不知道」
「说真的,吓了一跳吧——!」
说完这句话后,樱的表情变了几变。
她脸上像是掠过一抹喜悦之色,却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惊,接着又像是带着几分犹豫似的,小心翼翼地看向这边。
我轻轻举起了手。「不用举手发言啦」被樱这么一说,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香月同学,莫非……你是在想……『怎么办,这发展也太有意思了吧。好想跟班上的同学们分享啊。可是,风见君好像不太喜欢引人注目,还是别说比较好。但是,如果我主动提议对大家保密我和风见同学是义兄妹一样的关系,会不会让他觉得我是在嫌弃和他成为兄妹呢。怎么办才好』……之类的事情……吗?」
「好厉害——!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最终决定暂时对学校的同学们保密。
我松了一口气。
能和她达成共识保守秘密固然好…………但更让我心头一暖的是,樱似乎并不排斥和我成为兄妹。
「真希望有一天,能把我们的事告诉学校的大家。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国道上车辆驶过,车头灯像是不停闪烁的相机,将樱乌黑的长发勾勒出一道道光影。
风见凤理君……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同学,是一个不起眼的男孩。然而,后来却成为了我敬仰为「哥哥」的那个,我的命中注定之人。
被爸爸带去和他的恋人见面,竟然发现哥哥——不,在这里就让我像以前那样称呼他吧——风见君也在。这真是意料之外,不过,在知道爸爸恋人的孩子是风见君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纯粹的喜悦。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对风见君抱持恋爱感情。只是,对于和班上的同学建立起意料之外的关系这件事本身,我把它视作了一种莫大的幸运。
然后,大概……是在那两个月左右之后吧。
我的完美校园生活……当时甚至还没有自觉是「完美」的世界,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奇怪起来。
明确的契机,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可能是因为被三年级的学生会长告白,招致了学姐们的嫉妒和怨恨。我习惯和谁都保持良好关系,但这反而可能造成「感觉和我聊天的时间最少」这种抽象的怨恨。和我关系很好的不良少女,因为怀孕的事被学校发现而退学了。所以也可能是因为有人散布了毫无根据的谣言,说是我向学校告发了不良少女怀孕的事情。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我渐渐在班里变得孤立。
不知从哪天开始,即使我和邻座的同学说话,却也常常得不到回应。
一个由七八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向周围的人施加压力,让他们不要跟我说话。
那些女生,原本应该跟我关系都是很好的,但不知不觉间,她们却以敌视我为由关系密切了起来。
那个小团体里的女生们,原本应该都是以我为中心联系在一起的才对,然而,她们或许察觉到了吧。「最近,在教室里曾经无可争议的香月樱的地位,似乎有些动摇……并且,就算没有了她,我们也已经是一个足够稳固的朋友圈了」。
排挤他人,这项近乎完美的罪行,这些女生早已了如指掌。
教室里,从来不乏彼此一天到晚都不说一句话的人。集体无视某个人,乍看之下似乎是大胆妄为,但实际上这却是在被老师追问时相对容易蒙混过关的一种欺凌手段。
然后,在暗地里设置了攻击我的日子。
例如,有人会把辱骂、中伤我的信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当我发现的时候,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就会响起女生们的笑声……当然,她们会用一种,不让我直接察觉是在嘲笑我的笑法。比如……她们会装作是自己人中间有人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然后大声地笑起来。这样一来,虽然我几乎可以确定是谁在针对我,但却无法明确地提出抗议。最终,只能在这种无处发泄的悔恨中被慢慢折磨。
我初次置身于一个无法容忍我的率真烂漫的环境。一直以来以为是自己性格基础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才能适用的特权而已,意识到这一点令我痛苦不堪。
直接施暴的女生们之外的其他同学,立刻就决定成为旁观者。
教室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把我的苦恼当作一场活动来享受。他们似乎在享受着班级这个小世界势力版图的变化,仿佛这就是一场娱乐节目。
曾经那样热热闹闹地把我围在中心的同学们,全都走远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个月。
自从被双方父母介绍认识后不久,樱在教室里的困窘状况,对我来说也是一场噩梦。
首先……我和班主任老师谈了谈。这是个愚蠢的策略。我结果只是被粗暴地打发走了。那位老师说「樱是班级的中心,你说的那种问题不可能发生」。这句话,他整整相信了七个月。为的就是避免在自己已经很忙的耳朵里,再塞进什么多余的工作。我被粗暴对待,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老师本来就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吧。虽然上了高中以后,学习成绩成了我唯一的优点,但在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一塌糊涂。只是一个孤僻的,笨头笨脑的学生。就因为来咨询的人是我,那位老师,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听我说话。
接着,我想到了跟家长商量这件事。当然不是找我妈,而是找樱的父亲,良治先生。从樱在教室里愁眉苦脸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并没有向他吐露过现在的困境。
但这最终也失败了。
这是出于樱本人的愿望。
在那家家庭餐厅被介绍认识的那晚,我和樱交换了手机号码。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但现在是时候好好利用它了。
我提议说「我们一起找良治先生商量吧」
但是,樱强烈地拒绝了。
当时,昆虫学家的良治先生工作繁忙,正奔波于全国各地。据说那是他研究的关键时期。樱坚决说「我自己会想办法,所以请不要告诉爸爸」。看来她不想让父亲担心。
她不想和良治先生商量的原因,可能还有一个。
樱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她肯定是感到难为情了。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正在被欺凌。
这种心情,我感同身受。
但,就算再怎么忙碌,良治先生是樱的父亲。而且,他也是个温柔善良的男人。
我是为了樱。就算无视她的想法,这次,我也要擅自做主——。
想到这里时。
小学的时候,我曾向一个摔倒流鼻血的女孩伸出了援手,而那时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或许,就像那时的那个女孩一样,即使被我这种男的拯救,也只能加剧樱她悲惨的遭遇吧……。
强烈的恐惧感,向我袭来。
我放弃了找良治先生商量的念头。
不仅如此,之后,我甚至无法再与樱交谈。
从小学时积累起来的挫败感带来的恐惧,使我无法再和她说话。
可以依靠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在恶意弥漫的教室一角……我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幻想过。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都被撞翻在地。然后怒吼道。「你们这些家伙,都已经初二了,别做这么无聊的事——」。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无论多么开朗勇敢的人,在这个教室里都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坚信这一点。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可能突然如此逞勇。
『到底该怎么办?我想救樱。为了让她能重新露出笑容,恢复自信……』
就在我如此认真地许愿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然后,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情。那不是青春特有的纯粹热情,而是一种如蛇一般的热情。
是时候改变自己了。
为了不被人察觉,我只在脑海里,偷偷制定着计划。
第二天……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对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问道「怎么了?」。他什么也没回答。他的脸上简单地写着一个字「啥?」。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虽然是同一年级,但他和我一次话都没说过。
那一瞬间……我差点因为紧张而陷入恐慌。但我用力吸了一口气,总算忍住了。这是我升上初中以来,第一次主动找其他同学搭话。
结论来说,那天的挑战完全不顺利。对我突然搭话的举动,他投以怀疑的目光拒绝了。
不过,第三天我继续向他搭话了。
「昨天突然跟你说话,不好意思啊。你,午休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在走廊,我一直有点在意。你在教室里没有容身之处吗?」
「杀了你啊」
这句话光看字面挺吓人的,却成了打破僵局的关键。他的那句「杀了你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这种粗鲁话都说不利索的学生,在班里的地位一般都比较低。
我邀请他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不出所料,他的回答是否定的(「怎么可能去啊蠢货」)。
但是,或许是单纯接触效应起了作用,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在社团挂名。
……像这样的一系列操作,我同时对其他几个学生也进行着。主要是以那些看起来对教室氛围感到窒息的学生为目标,去搭话。结果,新社团创立所需的人数,五个人,凑齐了。
然后,以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旧校舍三楼的空教室作为活动室,「第二漫画研究部」就此诞生。幸运的是,只是挂名的两个人,放学后也会来活动室露个脸。他俩似乎都和父母之间有点矛盾,不太想早回家。他们应该是打算把这个社团活动当作可以免费待着的地方吧。
我对那两个学生说,「只要是对漫画或动画有一丁点兴趣,就热烈欢迎」「社团也没什么特别的活动目标」「不想画画也可以」「要不办个学习会?」「吃点心吗?」。
我反复强调这个社团是一个低门槛的社区。
包括我在内,起步时的第二漫画研究部部员们,都很孤独。
但孤独,也是一种非常容易引起共鸣的感情。
早期的两名成员,向他们为数不多的熟人,讲述了第二漫画研究部的事情。然后,就像同性相吸一般,朋友开始呼朋引伴。一个看似毫无存在价值的社团,却开始逐渐有人聚集起来。
低年级学生和三年级学生中,也出现了前来拜访社团的人。
我创立的第二漫画研究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化了吸引各种怪咖的「负面品牌价值」。
在活动室里,我尽量表现得开朗。
作为一群被排斥的人的聚集地,这里充满了沟通能力有障碍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展现光芒。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成为了这个学校底层群体中的老大。
半年过去后,第二漫画研究部的成员,包括我在内,已经有二十三人。其中,也混杂着几个像是不速之客的学生。
比如,因为腿受伤而退出足球部的原主力男生……因为和朋友争夺男朋友结果闹翻了,最后离开了自己所属小团体的女生……这些学生,和其他部员不同,并不是什么「怪人」。
就连那些普通学生,好像也开始积极地把我创的社团当做打发闲暇的地方了。
时机成熟。时节已至十月末,距离文化节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
等了很久……真的让人等了很久,终于可以去找那个人了。
文化节上,第二漫画研究部的几个有干劲的成员聚在一起,打算展出平时活动的成果——美其名曰插画,其实就是涂鸦。
我抱着一堆部员们托我保管的插画,拐过走廊的拐角……。
差点和对面走过来的某人撞个满怀。
手中的纸束洒落,掉在地板上。
撞到我的那个女生弯下腰,和我一起把散落的插画一张张捡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画得特别糟糕的画上,呆住了。
「很帅吧?是我画的哦。是我喜欢的小说里的主角」
为了能自然地说出接下来这句话,我花了半年时间做准备。
「香月同学,你是归宅部吧?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来我们社团」
这半年来,我想要获得的是最低限度的自信。那是从小学开始,我一直渴望得到的一种尊严。
是即使我去关心他人,也不会让对方感到难堪的,这样一种自信。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虽说是个被人嫌弃的团体的头儿,但在学校里好歹也算个人物了。好几次都碰巧听到不认识的人在谈论我。
至少,我应该不再是小学时候的我了。不再是那种,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让对方感到羞耻的人了。
『和这家伙扯上关系,是有好处的』……我一直想成为,让对方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想法的人。
我强忍着因人生经历而扩大的对他人的恐惧, 利用社团活动, 不分年级地扩大交际圈,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现在的我,能够拯救你。以绝对不会让你蒙羞的方式』
我的视线中,蕴含着这样的含义。
樱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凝视了我一会儿。
然后,她点了点头。
让我们稍微跳过一些时间。文化节结束,新年过去,第三学期结束……在迎来春假的那一天。
借着文化节这个机会,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樱开始把第二漫画研究部当作学校生活中的避难所来使用了。
我和樱,恢复了以兄妹身份之间的交流。
而现在,我正在樱家叨扰。
良治先生似乎依旧忙于学者的工作,不在家。
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和樱两个人。而且,时间是深夜一点零五分。
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晚还醒着呢……是因为要实时观看深夜动画。
大概是受第二漫画研究部多少是打着宅文化社团招牌的影响吧,樱开始渐渐地对宅文化产生了兴趣。
目标的动画,一点十五分开始播放。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肩膀挨着肩膀……裹在一床毛毯里。
我强忍着睡意,集中精神看着电视屏幕……这时,我看到黑暗的毛毯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是樱的美甲。最近,她好像迷上了这类时髦的东西。
总觉得以前也见过这样鲜艳的颜色,小小的,是什么呢。
水槽。
热带鱼。
成群结队,形单影只,仿佛要赋予这小小世界以意义般地游动着。
直到伤痕累累的尾鳍,力竭的那一刻。
现在,充斥我们所在房间的,只不过是空气罢了。
然而,我却觉得夜晚的黑暗,满满当当地充斥着整个房间。
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依偎在一起,感觉今后的一切都会顺利起来。
第二漫研,会变得更加壮大。
即便现在这里还是怪人的庇护所,但再过几个月我们升上三年级,就不会再是了。到那时,我们社团就会和其他社团没什么两样……将变成「普通人」进进出出的地方。
这样一来,她就不再是一个在怪人们所属的社团中寻找容身之处的难民了。
……樱一定会再次对我露出,初次相遇时那般纯粹的笑容吧。她应该会想起,自己本应是能够坦然站在人群之中的,无所畏惧的完美存在吧。
最近,樱似乎正在恢复她性格中的那份与生俱来的自豪感。
在对即将播出的动画的期待,以及恍惚之中。
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遇见樱之前的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做到如今这般地步。
为了樱,我什么都可以改变。
我的脸旁边,是樱可爱的耳朵。想起来了,她前阵子好像说过想打耳洞。说是因为在时尚杂志上看到了人气模特戴的耳饰,自己也想戴一样的。
那时的樱,一心想要变成强大的女性。
对樱来说,打扮自己或许就是让她获得身为女性的坚韧的仪式。
为此,她下次要在耳软骨上——
「全都是梦啊」
——开个洞。
「……嗯」
「在教室里,和某人愉快地交谈。在没有谎言的世界和朋友们一起生活。以及温暖恋爱的预感。全部,实际上,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呢。………呐,哥哥想做什么样的梦?」
樱的表情,非常平静。
「我——」
思绪从过去回到了现在。
熟悉的晚餐。
空空如也的杯面容器,和沾满黄色油污的汤碗,就在我眼前。
夕阳,早已落下。
视线不知不觉地转向厨房。昏暗的空间里,空荡荡的搅拌机不知为何映入眼帘。与其说它反射着光线,不如说玻璃表面散发出沉闷光芒的它是在微微抵抗着夜幕降临前的暧昧昏暗。那台搅拌机是之前办派对时从热心的邻居女性那里借来的,也差不多到了该归还的时候了。我不禁想起用它做过奶昔的那个早晨。那是两个人的早晨。我们在那一天的对话,似乎也染上了些许与平时不同的色彩……。
有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像是被谁呼唤着。
心,坚定了。
我漫步在曾经来过的小镇上。
此时本该待在学校吃午饭……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只想随便吃个三明治的我走进一家咖啡店,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手肘撑在桌上,回想起初中时代的苦涩记忆。
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正离家出走。其原因——或者说,用导火索来形容或许更为贴切——是离家出走前一天晚上,哥哥告诉我的,关于他朋友的消息。
听到那些话,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焦躁。
是所谓的,闪回吗?
初中时,我因为把握不好与同学们交往的方式,结果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如今成为高中生,我本以为吸取了过去教训的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教室里的气氛,却不知何时,它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轻易地就分崩离析了。
就因为这样,我变得异常失落。
窗外的……五月的阳光下,商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漫不经心地望着这一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离家出走竟然选了这么个夸张的地方。
与此同时,我察觉到。
本以为只是随便进的一家店。然而,好像很久以前,我和父亲来这座小镇的时候,也进过这家店……。
不过我本来就打算迟早要来这家店一次的。
这家店原来这么小啊。
是因为我的身体比以前长大了吗,总觉得有种微缩景观般的感觉。
以前点过的东西,好像还有。
「你真可爱呀,现在一个人?」
「要不要一起吃?」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转头一看,两个像是本地人的男人站在旁边。……就是所谓的搭讪。被这种低级的男人搭讪,我向来只会觉得火大……可是现在,还附加了一份凄惨的心情。
「呃……话说……」
「啊,嗯……」
搭讪男们的话语,莫名其妙地断断续续起来。我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我连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只是把脸转向店铺角落里的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观叶植物而已。
「这、这仔细一看,也太、太可爱了吧……」
「啊、啊啊……说实话我现在超紧张……我们这样的家伙搭话真的没问题……?」
两个男人在桌边呆若木鸡。虽然身体僵直,但他们的嘴却一刻不停地动着。(「是你先说要上去搭话的」「才不是我,绝对是你」「你傻了吗,她肯定有男朋友了」「不,重新想想也可能根本没有」「也可能她脚踏两只船」「不管怎样都太莽撞了。现在就开溜吧」「我也想啊,可重新想想,就这样逃跑更可怕。我可不想被她当成落荒而逃的胆小鬼」「我懂——」「等等!如果她没有男朋友或者脚踏两只船的话,重新想想我们去搭讪也没什么问题吧!她要是没男朋友,我们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要是她脚踏两只船,说不定我们也能轻松加入呢」
他们打算重新想几次啊。
我正想着,是不是该叫店员来把人赶走了。
突然,有人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个搭讪男说着「什么啊,原来有同伴啊」,然后心服口服地退场……并没有。
突然在我面前坐下的那个男人,乍一看毫不出众,大概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我这样外表张扬的女性的「同伴」吧。
他说道。
「她,是,我的,女人」
奇怪的说话方式。像是在刻意把每个字都分开说,生怕自己说错台词似的。
两个搭讪男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我开口了。
「……哥哥」
听我这么一说,那两个搭讪男就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相信突然出现的他是我的哥哥,还是单纯搞不清楚状况。
我问哥哥。
「怎么知道是这里的」
「问了良治先生之后,一下子就猜到了」
没错,就是一下。
为了找到樱,我首先给她的父亲良治先生打了电话。
那是与我初二时为她采取的手段截然相反的做法。和那时不一样,我没有因为各种理由而选择迂回战术。我选择了以最快解决问题为最优先的方法。
『很抱歉让樱离家出走了。明明您是因为多少信任我这样的家伙,才允许我和她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我却背叛了您的信任,真的很对不起』。得知情况的良治先生首先这样安慰我(『没关系的。一个人承担并不等同于诚实,认为自己必须独立解决问题并不等同于有责任感』)。
我对良治先生说,我知道樱可能去的地方。用借来的搅拌机做奶昔的那天早上,樱提起的以前和父亲一起去过的温泉街。『如果还想再次发自内心地痛哭一场,我想去那里看看』。当时樱的表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起初,我觉得一时冲动的离家出走的话,选择那种地方毫无道理。可是,越想越觉得,樱很有可能去了那里。
就这样,我猜对了。
当然,对于这次的离家出走,樱也有可能并不希望我找良治先生商量。就像她初中时拒绝和父亲商量自己的事情那样。
但我这次,只想尽快见到樱。
从樱离家出走,到我给良治先生打电话的这段时间。
我感觉自己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它却又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我现在,就在这里,而她就在我的眼前。
「在意大利的良治先生很担心你。我把你的手机带来了,等会儿要好好打个电话感谢啊。……真没想到,你居然出东京了。听说这边,有和良治先生关系很好的旅馆。所以女儿的你,才能就算什么都不解释,也能住下吧。……昆虫学家,怎么会和旅馆的老板娘认识呢?」
「听说以前这边的重新开发成了问题,爸爸在调查地质和生态系统时候,得到了帮助。还有,爸爸有些谜一样吸引人的地方,说不定,可能是以前的恋人什么的呢」
「诶」
「哥哥,学校呢?」
「翘了」
「刚才……对那些找我搭讪的家伙说的台词,是什么啊」
「旅途中的Super Darling不必在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才不会那么说呢」
是一如既往的哥哥。
我的心,就像在自家餐桌前面对面坐着时那样,平静了下来。
哥哥翻着菜单。
「嗓子干死了……我点橙汁了」
「那我也要」
哥哥呢,则是嘴角右侧微微上扬,露出了一副怪异的表情。
大概……是想耍酷吧。
樱留宿的那家旅馆,我今晚也决定住下。
那是本馆之外的一处幽静的独立客房,还带浴室。用来离家出走,未免也太优雅了。
打开浴室的门,樱已经泡在浴缸里,神情陶醉。
「我不想被看到洗澡的样子,能不能稍微转过去一下」
「…………嗯」
我感觉脑袋像是被浇了一盆热水。
然后,我开始在脑海中整理,追着樱一路来到这里,究竟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淋浴的热水似乎冲走了昨日以来积淀在心头的沉渣。我花时间洗干净头发,洗干净身体……然后泡进浴缸。
樱,靠了过来。
光裸的肩膀碰触到了一起。
「……让你久等了」
「没有啦。哥哥你洗澡好快」
「不是那样,那个……没能及时赶到离家出走的樱身边,很抱歉,刚才是这个意思」
「……别道歉啦。而且,离家出走还不到一天呢。话说回来,我才应该为昨天从家里逃走而道歉」
「我一直都在让樱等我。……初中的事,能跟你说说吗?」
「嗯」
「那段时间……樱受了伤。而我,却患得患失。……我假装在为你着想,其实只是想保护自己。沉迷于制定宏伟的计划,故意选择迂回的方式来拖延时间。……我真是个笨蛋。哪怕在教室里挥舞刀子,或许还更有建设性一些」
浴缸的大小正好适合四、五个人一起泡澡。现在我们两个人这样依偎着,甚至有种浪费的感觉。
「现在偶尔还会做梦呢」
我鼓起勇气说道。
「穿着初中的校服,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的梦。在我傻乎乎地忙着社团活动的时候,另一个人却轻而易举地和樱搭话,然后就那样和你关系越来越好的梦。樱那段痛苦的时光也转瞬即逝……」
她心灵的创伤很快就痊愈了。连伤痕都没有留下,樱成为了高中生。然后就一直在教室的中心展露笑容。就和刚遇到我时一样毫无城府,无忧无虑地。她从心底相信着身边的朋友,十分幸福。
「和与我不同的某人,一起笑着……」
我第一次向樱说起了反复经历的那个梦。
那是长久以来,我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阴暗欲望的自白。
对于樱在我身边这件事,我在内心深处一直怀有罪恶感。
初中的时候,我判断错了。因为害怕自己受伤,选择了迂回的方式,甚至还相信那是勇敢的行为。结果是让樱在痛苦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被允许现在还站在樱的身边吗……。
梦里出现的,站在樱身旁的男人,没有脸。那男人的真面目,就是我这个人怀抱的后悔。后悔在梦中拥有了实体,站在樱的身旁。人形的后悔,从不朝我这边看来。然而,却在话语之外诉说着。『安心吧,樱已经被我拯救了。用和你不同的,更加聪明的手段。在我身边的樱,根本不认识你。我会负起责任,让你和樱一直是陌生人。那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
每次做梦,我都会感到悲伤。但与此同时,我又被一种凌驾于它的强烈安心感所包围。
升上高中后,与樱一起的隐秘生活是幸福的。但是,生活越是幸福,就越是在意樱心中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不,应该说是至今仍在流血的伤口,让我恨不得冲着它跪倒在地。
要是我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现在的我们,一定能拥有比现在更幸福的生活。
「除了哥哥以外的人来帮我?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
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说不定……。
「或许,说不定,会有那样一个不同的世界呢」
说着,樱闭上了眼睛。我仿佛在等待着审判。如果相信樱所说的『连想都没想过』……那么,她现在,是第一次,在想象中触碰那个世界。
比现在更好的自己。更好的恋人。更好的现实。
她会想些什么,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终于,樱缓缓睁开双眼。
「前些日子,哥哥,你问我『你喜欢我哪一点』了吧?那个时候……其实,我说了谎」
「说谎?」
「虽然我说哥哥像英雄一样……但我现在还和哥哥在一起……已经不是因为你初中时救了我了哦。……每天住在一起,虽然偶尔也会吵架……但是和哥哥在一起很舒心……每天每天,变得越来越喜欢哥哥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变得想要一直在一起了。……那时候,因为害羞所以没法坦率地说出来。哥哥很温柔,所以一直在烦恼,初中时是不是应该早点来救我吧。没有注意到哥哥的心情,对不起。但是——」
樱的指尖,抚摸着我的脸颊。
「那种事,已经不用在意了」
这句话,沁入了我的心扉。樱指尖的触感,让我的脸庞微微发烫。
「如果,像哥哥梦里出现的那个人那样,当时有人一下子就救了我的话,我当然会马上就感到轻松吧。说不定在那个瞬间,我会比用哥哥救我的方式得救的自己更幸福也说不定呢。但是,那种幸福绝对比不上我现在拥有的幸福」
「现在的,幸福?」
「和哥哥一起看动画,和哥哥一起看漫画,和哥哥在同一张餐桌上吃好吃的,一起上高中,吃好吃的,有时候周围的人差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结果被哥哥责备,和同一个公寓的姐姐们一起玩,吃好吃的……啊哈哈,到底要说几次吃好吃的呢」
樱的笑颜,已不再透着疏离。渐渐地,她在我身边时常流露出的那份无忧无虑,又回来了。
「就算我怀抱着扭曲的东西,就算我某处已经破碎,我现在也很幸福。能和哥哥一起生活,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就算有人比哥哥想象中的自己还要帅气,能在一瞬间拯救过去痛苦的我……那个人,也绝对无法让我比现在更幸福。和哥哥一起积累起来的幸福,是永远也追不上的」
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啊,我到底在误解什么呢。
我一直觉得,樱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初中时的经历。我一直觉得,没能漂亮地救她,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罪过。看着她背负着痛苦的记忆,承受着那件事带来的阴影,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但,我自身或许也不知不觉地,被初中时的记忆囚禁了。
或许比樱更严重。
樱本人,明明在初中时经历了那样的悲剧,却仍勇敢地想要迈出新的一步。
而我呢,升上高中以来,又见证了樱怎样的成长?
即使心中充满矛盾,即使前进的方向并不合理,樱也依然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坚强。
「我……昨天,和哥哥说过话之后,好害怕。因为我意识到,哥哥真正喜欢的,是刚认识那时的我。哥哥总是很照顾我对吧。我想了很多,就想逃避了……我也在想,是不是不该任性地要哥哥向学校的大家隐瞒我们的事」
樱将下巴浸入热水中。就连热水的温暖都变得刺骨,仿佛在缩小樱的存在感。会想这些事情的我,大概是快热得晕头转向了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的更好了」
如果让现在的樱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她们肯定会歪着头一脸不解吧。
试着想象一下,在高中教室里的平常的樱。她在圈子的中心欢闹,自由自在地来往于各种各样的学生之间,她看起来就像是自由的象征。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初中的那段日子里,她确确实实地偏离了轨道,出现了裂痕。如今在高中教室里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其他人所熟知的她的天真烂漫,并非真实。
我背脊一热,那股甜蜜的刺激远胜过洗澡水的温度。那是某种黑暗的刺激。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樱……能拯救她的只有我。而把她变成这样的,也是我愚蠢的行为。罪恶中带着甜蜜,甜蜜中潜藏着罪恶。每当品尝到这种滋味,我就被想要抛弃一切的焦躁和想要拥抱一切的迫切所席卷。
「我想自己必须变强才行。和班里那些受欢迎的学生嬉戏玩闹,就能变回以前的我了吗?做模特,打扮得光鲜亮丽,就能像雄狮长出鬃毛那样变得强大吗……要不,干脆把一切都抛开,整天缠着哥哥撒娇算了,啊哈哈」
樱倚靠在我的肩上。
我搂住了她的肩膀。虽然樱可能并没有期待我会这样做,但她似乎已经事先预料到了我会这样做。她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
「保密吧」
「诶?」
「我们的关系,今后也尽量别对别人说。听了樱的话……我明确地这么想。无论多么不合理,现在我只想这样做。今后在学校里我们仍然装作彼此不熟悉,回家后一起看动画。只要樱是为了我们能在一起才这么希望,那就足够了」
保守秘密。我明确地宣言了。在樱离家出走之前……我还犹豫不决。但现在不同。我不再迷茫了。
「樱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说真的,我很害怕。我很不安,心想要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的话该怎么办?我总是想着要永远在一起,可是,偶尔也会闪过能在一起到什么时候呢的念头。那种时候,我通常……都会装作看透了一切,就那么糊弄过去」
曾经,和秋野小姐一起做煎饼时的对话。「我和樱分手了。樱肯定不愁找不到下一个」之类的,和樱分手后一事无成的我会迎来怎样人生的相关展望。
其实,那种展望并不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心里的。我总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嘛,未来也有可能是那样吧」,想象着和樱分手后的日子……总觉得这样一来,等到真正分别的时候,受到的伤害也会比较轻微。那不过是我那颗脆弱的心为了寻求片刻安心而凭空捏造出来的虚假未来而已。
「但是,已经不能再那样了」
这次樱的离家出走,把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进行的那种卑鄙渺小的精神活动全部否定了。
做好失去她的准备什么的,无论如何也绝对办不到。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说贪心的话,我想要永恒。如果,我们有分手的那一天……我以后的人生,可能都不会再和任何人交往,会一个人过下去。但也可能很快就找到另一个伴侣,迎来孩子的出生什么的。但无论那是多么平稳的生活,我都不想要。和樱分别,长大成人,回首往昔……我曾和班上最可爱的女生一起吃饭,这件事我真不想告诉任何人。我们正在经历的当下,如果就这样变成过去,我可受不了」
我注视着樱的眼睛。
「过去的事,我确实有后悔。但是,我已经不会去想,比起我来,有更适合待在樱身边的人。听了樱刚才的话,我再次意识到……从初二在教室里第一次遇见你时,从坐在前面的你回过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只把樱你放在心上」
樱的脸庞,染上了绯红。而我,就像是被热水的温度终于浸透了全身一般地火烧火燎。
「只要你明天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今后,也永远」
樱点了点头。
我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温暖湿润的头发触感很好。
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