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那么,接下来的搜索还请拜托了」
在电话中对警察如此回应之后,我放下了电话的听筒。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八代町警察署说明情况之后,我们暂时返回了祖母的家中。
二百平米的平房里,现在只剩下了我跟姐姐两个人。
在院子里的交流之后,在我进入了睡眠短暂的十分钟期间,祖母就突然的消失了。而最重要的印章还有银行存折这些贵重物品却还原封不动的留在家中,不过话虽如此看样子也不像是拿着其它某些东西离开的样子。当然在家中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当然我们也去了「铃滨综合医院」和<静铁>这些地方寻找,但结果到处都没有找到祖母的身影。姑且也拜托警察调查了藏屋的情况,而他们却一脸微妙的表情话语还有些含糊的回复说并没有找到祖母留下的痕迹。
不过,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吧。毕竟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老家的情况确实十分诡异。
调查的过程中姑且也跟警察说了事情的经过,不过有关『面取大人』的事情我并没有说。如果只是祖母一个人相亲的迷信也就算了,但家族中大部分人都在敬畏『面取大人』。要是处理不好的话没准还会被人怀疑是教团的狂热信徒。警察似乎还将范围扩大到了铃滨医生那里打听境况,但最终果然也只是徒劳一场吧?
从问话中解脱出来之后,又打电话给父母简单的传达了祖母下落不明的情况,然而父亲却只是用疲劳的声音呢喃着说了句「这样啊」而已,接着就没有再询问任何情况了。应该是已经从警察那边得知了下落不明的情况了吧。
「你要回来么」
「我想再在这边寻找一下。很担心」
「这样啊」
「那边应该也会有警察过去做各种调查,那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你也尽量不惹麻烦」
「麻烦已经发生了。呐,爸爸」
「怎么」
「祖母她,说了『面取大人』——」
就站在这个时候电话被切断了。
「可恶,开什么玩笑」我一边骂着一边丢下手中的电话。
因为内心的烦躁,盘坐在矮桌前的我使劲挠着自己的腿同时将烧酒兑到梅子汁里面。平常我并不怎么喜欢喝酒,但唯有现在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用酒精将这一切给冲淡。
勉强维持的平稳形态,正在一点点崩溃。
不光是父亲的态度,就仿佛全家同时患上了热射病一样笼罩在阴霾之中。
而原因就是名为「面取大人」的看不见的酷热。
因为随身物品还有贵重物品都被留在了家中,所以警察似乎认为祖母的失踪是由于认知障碍症的初期症状引起的徘徊症造成的(现阶段是如此),也就是说祖母被认定为是由于精神异常而导致的失踪人员。似乎会以祖母的生活半径为中心开始搜索,不过作为让我们安心的补充也说以老人的脚程应该不会走太远。生活安全课的刑警从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态度,不过在听说了父母那边拜托我们来照顾祖母之后脸色就变了。看起来似乎一般是同情,而另一半则是怀疑。
「在这么下去的话你不会被当成犯人吧」
正如从背后戳我脸颊的姐姐所说,问题就在这里。
「简直糟透了。为了遗产杀害祖母什么的这种桥段可是媒体们最喜欢的」
「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而且祖母根本就没有被杀。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不是跟祖母吵架了么—」
「……你注意到啊」
「当然。你可是我可爱的弟弟。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知道」
「真的么?」
「悄悄起床之后偷听到了。不要以为能瞒过姐姐哦」
「你白痴么……」
配合了姐姐愚蠢的玩笑之后,就感觉自己真的好蠢。完全想想不到事件会怎样收场。不管怎么说,留下了『面取大人』这个谜题的祖母已经消失了。她明明应该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但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却只像是个陌生人。
「我想,你肯定也很害怕吧。就把这件事交给警察,暂时休息一下吧」
姐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摇晃着玻璃杯中干瘪的梅子。
「家人什么的。暂时只要有我跟你两个就可以了」
因为她的身影看起来莫名透露出一股寂寞,我下意识的开口。
「不行啊」
「为什么」
「因为姐姐会伤心」
我这么说着,拿过了姐姐已经空掉的玻璃杯。
坐在桌子对面的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盯着我。
「姐姐很喜欢祖母吧。我也不讨厌她就是了」
咚咚,梅子汁流进了杯中。浑浊粘稠的金黄色蜜汁,沉淀在了杯底。用烧酒填满剩余的空间,最后用调羹将液体混合在一起。
「所以啊」
我很清楚自己往杯中加入的那是烧酒,接着我将装着梅子烧酒的玻璃杯递了出去。虽然思维因为尚不熟悉的酒精而变得迟缓,不过真是太好了。
「我们去找吧。不管是『面取大人』,还是婆婆」
这些话语,如果不是因为酒精我肯定会因为害羞而说不出来吧。
就算是我,也会想要实现姐姐的愿望。
姐姐眯着眼睛默默的拿起了玻璃杯。
她那冷淡的目光,如今散发出少许的热意。
「你啊」
「嗯」
「已经成了个稍微有点值得干杯的男人了呢」
姐姐略带挑衅的。伸出了手中的玻璃杯。
「为了什么?」
「嗯——,也是呢。那么,就为了这坏掉的暑假吧」
姐姐表情相当愉快的扬起了嘴角。
叮,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时间来到第二天。
伴随着『浪漫飞行』的声音,再次睁开了眼睛。
『♪想要见面的心情,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将流淌出米米CLUB音乐声的手机按停,确认今天的日期。
八月二十日。来到祖母家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最开始的目的『来看看她的情况』也已经随着她本人的失踪而消失,如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留在祖母家的理由了。至少,除了与姐姐的约定之外。然后,作为让我至今依旧留在这里的原因的姐姐,如今正在旁边抱着印有小魔女DoRaMi图案的枕头睡着。
据说这个枕头就是为了姐姐而专门购买的。小时候任性异常的姐姐,每次到祖母家来的时候似乎是只要换了枕头就安稳不下来。
于是『多少让她睡觉的时候能安心一点』,出于这个目的祖母便一个人跑去了静冈的伊势丹那边,当时姐姐非常喜欢这个枕头(话说回来,现在也非常喜欢)因为买来了这个『小魔女DoRaMi』的枕头,似乎就是自那之后每次到祖母家来她都睡得非常好。
紧紧抱着枕头的姐姐眼角浮出了泪水。
大概,是在想着有关祖母的事情吧。
这也没有办法。虽然平常看起来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她当然也还是会有感情的。
我从枕边抽出卫生纸,轻轻的擦掉了她的泪水。
只是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不习惯还是单纯的手太笨,
「唔嗯……」
如同掀开缎帐般的姐姐睁开了眼。
「早上好」我下意识的开口。
「……我的七小时连续睡眠记录,被你妨碍了呢」
「现在可不是炫耀生活习惯健康的时候,要赶紧,去买早饭了呢」
这也确实是现实。祖母在没有购买存粮的情况下就消失了,我们也因为要提交搜索申请还有接受问询等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忙的不可开交,这里两天都没有时间去购买食物。虽然为了方便祖母随时回来都没有关系而想要尽可能待在家中,但肚子会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想拜托警察来照看一下家中,这么一大早的时间打电话过去也只会让别人感到困扰吧。
「如果你是打算只喝梅子果汁羽化登仙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我在此时继续说道。
「今天我是打算请客来着的」
「……真是没办法呢。那就稍微下山拜访一下吧」
姐姐将杯子披在身上,一副要羽化登仙的样子扇动着。
大量的灰尘因此扬起真希望她能赶快停下,此时我意识到了姐姐是那种就算到了别人家借宿也能一片平静的开始扔枕头的人。
当天早上,我们走下了岩本山,来到市内的小餐馆吃了早饭。
吃早饭顺便也打听了一下祖母的行踪,不过并没有获得任何成果。唯一能算得上是好事的也就只有平静的吃完了两人份炸鱼排的姐姐,彻底恢复了平常的状态这点了吧。
炸鱼排是以鲭鱼 、沙丁鱼、竹荚鱼这些青鱼为原材料所制成的静冈县的一种特色料理,跟在全国范围内更加被人所熟知的白炸鱼肉比起来野性要更强烈一些。相比起打成泥的肉糜更加接近鱼肉本身的风味,与油炸食品的契合度也是好的没话说。
一口咬在那还散发着热气的炸鱼排上,包裹在外的有些硬的面衣与其中颗粒感分明的鱼肉形成了绝妙的对比。同时,那沁如骨头深处的油脂朴实的香味与酱汁甜辣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在舌尖上跃动。
「就是这个味道」
姐姐的眼神中莫名闪烁着光芒。
「特产,就带这个吧。我会负起责任好好保管的」
「你想吃的话我会卖给你的,所以就别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了。话说,为什么你连这点钱都没有啊?前段时间不是才去取钱了么?」
「那是为了蜜月做的准备哦」
「真是搞不懂你。算了……那么,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感觉有好多事情都要去调查——」
就在一边喝着猪肉汤一边这么说的同时,
「啊啊」
一个高昂且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姐姐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用手指向了我的身后——下意识的回过头,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注视着我们。
「早上好。真是巧呢,在这里遇到你们」
或许是来出外差的吧,我的印象中都没有想过她会从房间里出来。
不过如果推测正确的话——那我就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回应铃滨医生的诚意才行。
祖母的失踪,我也负有责任。
因为最后与祖母说话的人,就是我。
「——铃滨医生」
所以现在,我应该将一切都告诉她。我想姐姐大概也跟我有着相同的想法吧。
或许,她——比起那些个大人,更加值得信赖。
一口气将『面取大人』的事情全都讲出来之后,铃滨用手摸着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面前的白鱼盖饭也已经吃完。
「——也就是说,你们家中所流传的名为『面取大人』的存在,会将人所拥有的回忆给“吃掉”。或者说至少你的亲戚是如此相信的……然后,将记忆夺走的『面取大人』,会将向人展示出他所希望的记忆」
我微微点了点头。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刚刚这番话很是唐突,不过同时也觉得如果要将自己至今为止的经历总结出来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铃滨光是愿意冷静的听我说完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帮大忙了。
「自从到富士这边来之后就总是遇到奇怪的事情」
「真的很厉害哦,那个。乌鸦一下就了解了」
虽然是从面前的姐弟口中发出的不明所以的说明,不过铃滨依旧还是平静的听着。
「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请问亲戚当中有没有出现过脑出血或者脑溢血症状的人呢?」
「没有。不论是祖父还是祖母,身体看起来都很健康,母亲那边的祖父母也没有那样的症状。而且说到底那根本就不是类似头痛的感觉,而是像被某种不应存在之物引导而深入的感觉」
「这么说来——就不是贫血性心脏病,也不是遗传性的脑疾病。而是像飞蚊症那种视网膜剥离所造成的症状了呢」
铃滨耸了耸肩。
「因为不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所以也不好随便下判断。虽然健康上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做个精确的检查?我可以帮忙写介绍信」
「你要是不在了的话吃饭就麻烦了。所以就接受了吧」
「喂」
姐姐随意的话语让我不禁皱眉。
「开什么玩笑。比起那些,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吧」
「猜对了」
姐姐打了一个响指。
「现在的情况,如果不彻底调查『面取大人』的话就什么都开始不了呢。毕竟这是婆婆留下的唯一的线索,那个人一直想着的就是这个」
姐姐这么说着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用手指向了我的手机。
大概就是再说『调查』的意思吧。没有办法我拿起手机,为了让铃滨和姐姐都能看见将手机平放在了桌面上。
屏幕上出现了鸡肉白汤拉面店的主页、倒角的工艺做法都冒了出来,不过看起来能对的上的搜索结果是一个都没有。
铃滨微微皱起了眉毛。
事实上,小的时候我就根本姐姐试着搜索过很多次关于『面取大人』的内容了。只不过无论是哪个时候还是现在结果都没有任何改变,也是因此当时还年幼的我们对这个就失去了兴趣。只是现如今也不能光说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就结束了。既然已经造成了祖母失踪的实际危害。那么就有必要认真调查了。
「如果『面取大人』在我们家中一直以来口口相传的话,那么藏屋里或许会留下一些有关的资料,乡土记录里面或许也会留下一些以别的名字穿成永恒的记载。现在那些本地记录基本全都能在国会图书管理找到,富士市的乡土资料馆里或许也会有一些个资料,我想跟姐姐一起去那里找找看」
「……那就麻烦了。我这边,也会去找当地一些认识的人问问看」
铃滨有些惊讶的看向了姐姐。
「因为这孩子是文学部的。所以很清楚要怎么调查」
不知为何姐姐自豪的挺起了胸膛。
「只是在研讨会稍微了解到了一些而已。比起这些」
我稍作停顿喝了一口水,接着继续说道。
「铃滨医生这样没问题么?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很莫名其妙」
「老实说,似乎也确实是这样呢」铃滨面露苦笑。
「但是就现状来看,跟婆婆有关的线索也就只有『面取大人』这一个了吧。这次的时间作为主治医生的我也有责任。所以就让我也来帮忙吧。而且更重要的,我在之前不是也说过么」
铃滨也喝了一口水,接着扭头看向了我。
「出于个人原因我也想要帮忙……我也是,跟祖母生活的孩子」
「这样啊」
「祖母她曾经也是医生。那个医院原本就是祖母的东西。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正是因为憧憬她所以我才想要成为医生。光是照看我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同时还完美的承担了院长的这个角色」
听了这些之后我也能理解了。虽然铃滨的祖母曾经也是医生这点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身为院长的铃滨自己不管再怎么看最多也就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所以应该是家里还有什么人也在从事意料相关的职业吧(虽然是我擅自)做出的推测。
「那么,也就说是从一个那么厉害的婆婆手中继承来家业呢。这样的重担光是想想就觉得困难,还真是厉害呢。我的话肯定是做不到这些的」
我直率的发出了感叹,铃滨则是「倒也不是,那么指的夸赞就是了」说着摇了摇头。
「不过,说点不好的话。这个年龄就当上院长的话,各种地方都会有人说闲话呢。因为前任院长死了所以天上掉馅饼捡了个便宜、菜鸟庸医、拿着补助金在乡下磨洋工之类的——」
说到这些,铃滨低着头露出阴暗的表情。
「所以啊,对于那些话我也没有当回事,不过老实说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麻烦。虽然本地人很快就接受了我,不过说到底也就只是一声跟患者的关系」
「但是,铃滨小姐在做的工作是地区医疗吧。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医院,我觉得非常,那个,我只是个外行,也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但我觉得这些非常的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负责祖母的医生是铃滨真是太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铃滨用手捂着嘴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孩子呢」
「是么?」
「嗯。没有经过粉饰的正直本身就是一种美德。就结果来说,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毫无虚伪的面对自己,做出必要的行动」
她举起了面前的玻璃杯。午后的阳光穿过晶莹的玻璃杯,在桌面上投射出绚烂的光斑。
「接下来,肯定还是要去寻找祖母吧?那么,让我也一起去吧。反正我们早就已经在同一条穿上了就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
「诶」
完全没有预想到话题会来到这里。我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姐姐,然而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耸了耸肩。
「倒也没有问题。人手当然是越多越好」
虽然感觉有点不太好,不过既然姐姐都已经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也没有理由拒绝。
「嗯——。那么,就不好意思。之后要承蒙关照了」
「交给我吧。好歹我也是个大人了」
「大人,么」
骗人。据我所知,就不存在无罪的大人。
所以,接下来这些也只是我借用了她的话而已。
「铃滨医生,果然是个好人呢」
在我的心中,肯定是想要相信这个人的吧。
结果这天到最后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我们在跟铃滨约定好了,之后一起寻找祖母之后,再次回到了祖母的家中。
顺便一提因为姐姐在回程的公交车中摆出了有些不高兴的态度,直到在家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哈根达斯之后她的态度才好了一些。而我则是因为这种用物品收买亲人的行为而从心底涌现出了罪恶感,暗自在心中想着之后要将这个手段封印。总而言之,现在的我正一边喝着兑了碳酸的梅子汁,一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你在干什么呢?」
「做传单」
屏幕上出现了祖母的照片,以及「寻人启事」的标题文字。制作这种传单的事情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因为父母对这些事情都是置之不理的态度,所以就只有我来做了。
「警察都已经在找了。我们也必须要坐垫什么才行」
「这样啊。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们的扭头看向姐姐。
「我说啊」
姐姐踩住了我的脚尖。劲还挺大。
我一脸受不了的看着她那满脸清爽的表情。
「就算是我好歹也还是有作为人的感情的。要不你去做个饭?」
「除了做饭之外」一如既往的回答,姐姐做饭的水平简直就是对上天的亵渎。
「嗯嗯。那要让你做什么才好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
「哦」
姐姐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但是,却又像是从最开始就明白了一切的样子,将后背靠在了我的身上。她后背上凸起的脊骨与我的就像是齿轮一样嵌合在一起,宛如从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茶间中,传来了报时钟的声音。
姐姐和我都没有再开口。
溶化在屋中的钟声,包裹着融为一体的我个姐姐。
就像是零件。除此之外,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了。
对于两人来说作为零件才是最自然的状态。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早已扭曲,愈合成了一个整体。
流淌在我们之间炽热溃烂的感情起伏,像是溶化的巧克力般的将欲望填补,将一切填平之后凝结成了光滑的整体。
突然,我就有了一种仿佛与翻滚的黑暗同质化了的感觉。
黑色乌鸦的眼眸。祖母虚无空洞的眼眸。
仿佛将这一切全部掩盖的灼热星空,背后一定有着相同的暗流在涌动。
我将身体靠在了及姐姐的背上,姐姐的身体微微颤动。
然而,我的身体比姐姐大。
她纤细的手掌不知何时便只能待在我的掌心。
没有汗水,冰冷柔软的触感。
连日的酷暑不知不觉间已经消退,一同消失的还有蝉鸣。
第二天,我们在祖母的家中留下了『如果回来了的话请联络』的字条之后,就前往了富士市的中央图书馆。
将祖母的车停下打开车门,八月下旬潮湿的暑气灌了进来。
铃滨说的没有错,对于几乎查不到任何信息的「面取大人」的调查,结果就只能依靠资料馆还有图书馆这些地方了。图书馆的内部装潢看起来还挺现代,整体呈圆盘状的一楼,支撑着倾斜圆筒状的二层。穿过贴着征集志愿者的传单,和为儿童所准备的图书馆指南的门口,朝着「乡土历史」的区域走去。
只不过老实说,刚来到图书馆的我也并没有马上就觉得到这里来的选择是正确的。调查的时候,基本上就是从纷繁的情报中,一点点收集资料然后渐渐提高准确度。首先,是收集与富士市传统相关的书籍,借用了二楼的学习室寻找是否有与『面取大人』类似的记述。『面取大人』或许并不是原本的发音,所以类似的传承或许也需要进行调查。
「你在学部里头每回都在干这种事么?真亏你都不腻」
「习惯了之后倒也没什么。只是姐姐对学习太不上心了而已」
「我只要有平均水平就够了」
「但是,掌握知识不是坏事哦」
「不要」姐姐撅起了嘴唇。
「怎么了?」
「因为我是天才,所以如果自己去学习了的话,那么让你教我的机会不就变少了么」这么说着的同时姐姐朝我比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剪刀手。
差点就被她戳到眼睛,幸好躲掉了。
阅读大量的书籍,不断增进对富士市民间传说了解的时间逐渐积累。名为秒心·法心两人祭祀天狗的岩本山的『妙法天狗』,天正时代巫女被成为了大蛇祭品的『活祭浏的毒蛇』——一时间找不到线索的姐姐停止了寻找但她似乎也并没有去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而是跑出去买冰淇淋了之后,我一还是在继续调查资料。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就算像这样长时间面对书籍我也并不觉得痛苦。从以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相比起自己想做的事情在面对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我的身体反而会更加的有效率。说到底我大概是个残缺品吧。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推我的话,就不会前进。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暗,周围也几乎见不到其他的人影。
「你怎么还在看书?都已经五个小时了」
视线转向那个清爽的声音,姐姐将脑袋朝我靠了过来。
「不,我在等姐姐你回来。你看这个」
我将昭和末期富士市的广报志(注:地区性的宣传刊物)在桌子上铺开,用手指着我找到的内容。
「这是什么?『雁金堤人柱传说』?」
「嗯。姐姐你应该也知道才对」
据资料所说,在宽文时期——也就是距今差不多三百五十年前,这个地区因为严重的富士川洪水而困恼。耗费三代人建起来雁堤在自然的面前也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为此当时的代官只能将期望放在神佛智商。于是,代管叫来了一对巡礼的夫妻,恳求对方成为镇压风雨的人柱。然后令人惊讶的,夫妻当中的丈夫答应了——据说在巡礼的旅程结束之后,他为了成为人柱而回到了富士,于是丈夫就被埋在了雁堤的转角处。在成为人柱的时候,他留下了这样的话。
「无需在意这个洞,请在听到钲声响起的时候记得我还活着」
而且实际上,在他被收入棺木中之后——钲声据说持续了整整二十一日。而现在雁堤的坡面上,也还留存着有为了祭祀人柱而建造的护所神社,每年十月都会举行祭祀人柱的祭礼。
「呃,等等,这个堤就是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吧」
「是的哦。不过人柱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不好说了」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会在意这些事情」姐姐一脸讶异的向我询问。
「祖母她,不是说过么。『没有爷爷的记忆』」
「啊啊。记忆可能被『面取大人』给吃了~,的那些话」
「嗯」我点了点头。
没错——祖母所说的那些话,还有这篇『雁金堤人柱』的传承当中,都有着类似的内容缺失。也就是说,巡礼的夫妇成为人柱的冬季。虽然这类救济类型的故事当中自都喜欢描述自我牺牲的精神,不过就算现在的价值观跟以前的再不一样,面对别人突然提出的成为人柱的请求立马就答应了的丈夫,以及毫不犹豫就交出了丈夫的妻子,这样的组合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感。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思维清晰的祖母却轻易的就说出了『面取大人』这个词,令人怀疑的类似的违和感——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共同之处。某种能让不合理被人所理解,轻易的就扭曲了屏障,让人投身其中的某种存在。
举例来说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信仰吧。
「假如存在作为『面取大人』原型的传承的话」
将资料卷起来,同时快速的记下笔记。
「只要调查那些传承都是从何而来,就能够获得寻找祖母下落的线索。只要能弄明白地点和由来的话剩下的事情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那,也就是说还要继续调查?」
「不。还有,另一个让我在意的地方」
我将跟刚才不一样的另一份地方广报志翻开,拿到了姐姐的身旁。
「就是这个」
手指向的专栏中,『实相寺的妙法天狗』这个标题之下,等在着一篇附上了照片的报道。大致来说就是,这附近从以前就一直有着天狗的传说,而这个所谓的『妙法天狗』也是其中之一。『妙法』这个名号则是分别来自名为妙心·法心的兄弟天狗的名字,据说他们是在某种程度上分别掌管着「脚」和「手」这两个地方。也是因此,岩本山的人们在参拜妙法天狗的时候都会祈愿手和脚上的伤能尽早痊愈。也就是说,虽然是「天狗」,但并不是那种会用神力刮起大风然后狂妄大笑的「天狗」,而是更加类似于守护神一类的存在。
雨月物语还有山海经这些在研讨会的时候也都有度过一些,老话经常说没着火的地方也冒不出烟,天空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远雷,自然而然发生的山火,毫无征兆突然出现的阳炎——对于不知道这其中原理的人们来说,无知造成了恐惧。为了将无法解释的现象合理化,人们的大脑或许就会用恐惧和神明这些简单易懂的方式来进行解释。
「但是这些,并不能用来推测出冒出了烟的火究竟是什么。能够治疗手伤脚伤的天狗的圆形也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医生的话,那么应该会在民间传说中留下实际的姓名才更加合理」
除了『雁金堤』之外,我又将『实相寺的妙法天狗』的传承也写在了笔记上。
「所谓的传承是要有相应的背景才能在土地上扎根的东西吧。但是,产生『实相寺的妙法天狗』的“火”,无法确定。不知道这股烟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结果呢你是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跟某个东西很像么?姐姐」
姐姐陷入了沉默,于此同时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皱起了眉毛。
而注意到了这些的我则是继续说道。
「没错。在找不到明确起源这点上面,『妙法天狗』和『面取大人』是有着共同之处的。所以——」
「哼嗯。也就是说要调查『妙法天狗』然后逆向去寻找对吧」
姐姐一脸无趣的用手指着我写下的笔记。
「不过,在那之前应该还有更应该要调查的地方吧?」
「诶?」
「我们家的藏屋」
一根纤细的手指在我的面前竖起。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微微的颤动了一下。当然,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去那个地方。虽然警察说没有发现祖母的踪迹,不过就算如此,既然决定了要调查『面取大人』,我当然也早就明白必须要踏足那间藏屋。
「这个么,我当然也不想去那个飘着人脑袋的地方」
姐姐的脸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被这么盯着看,我的嘴唇不禁变得僵硬。过了半天才终于恢复过来,
「一切为了姐姐」
干枯的话语从口中流出。
「哼嗯」
一条墨线般优雅的眉毛微微上扬。
「嗯,也好。这样的话多少也能让你有点骨气吧」
姐姐摇摇手,走下了楼梯。
「我去找下书。要是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请马上来找我」
说着姐姐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楼梯的另一端。
而我能做的,就只有目送她那修长的身体逐渐消失。
就这样又调查了一会,手机上收到了铃滨医生发来的信息。东京的过会图书馆里头似乎也没有找到跟『面取大人』有关的记录,她发来了表示歉意的信息。自己这边,感觉在继续调查资料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没办法我也走下了楼梯,不过并没有看到姐姐。
我有些焦躁的开始奔走。莫非她也跟祖母一样突然消失了?
不。姐姐不可能会从我身边离开的。
「姐姐」
我小声的呼唤,接着我走进了距离我最近的「世界名作文学」区域和「儿童绘本」区域之间的通道。
然后,非常轻易的就找到了姐姐。
她就站在绘本区域的深处手上还抱着好几本书。
站在书架之间的姐姐,仿佛一个失去了目标的圣者。
「回去吧。姐姐说的没错。要想个办法调查一下藏屋」
因为找到了姐姐而安心的我,朝她发出了声音。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个位置。
被她吸引的我视线也看向了她视线前端的那个绘本。
被漫画拟人化了的红脸青虫,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了这边。
「抱歉。因为觉得有些怀念,所以就看了以下」
姐姐呢喃着发出声音的同时视线依旧看向书架的另一端。声音非常的尖锐。
我的视线回到了姐姐抱着的书上。『唐·吉坷德』。『红与黑』。
都是我以前喜欢看的儿童书籍。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拿出那种东西」
「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回到那个时候呢」
「那个时候?」
「爸爸妈妈都还正常的,那个时候」
「现在,也还是想要回去?」
「有你在倒也无所谓」
只是,姐姐又继续发出了呢喃。
「偶尔,还是会怀念」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要紧紧的抱住姐姐。
之所以觉得怀念,是因为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祖母,也是被那份怀念给吸引了」
我呢喃着的同时接过了姐姐手上的书。
—— 把痛苦的回忆赶走,把快乐的回忆带来。
——所以,爷爷他才会回到这里来。
「这里一定有着,某种真正将人生放弃了的东西存在」
那天的藏屋。
漂浮的人首。
某人的葬礼。
黑暗的深渊。
就像是被蛀虫啃咬的梅子,思考被蚕食。
假如,祖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她并没有患上什么认知障碍症的话。
同时,将至今为止对『面取大人』所有的那些违和感终于全都回想了起来。
祖母她——说了『面取大人』所展现给她的东西全都是『美好的回忆』。
多亏于此她见到了早已自杀的祖母,既然。
如此的话,『面取大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基准来展现记忆的呢。
沉默笼罩了大脑。
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
能算的上证据的就只有祖母失踪而已。
然而,现在的我却没办法否定自己的直觉。
思绪就像是一阵吹过脑中洞穴的风,在头骨中不断发出回响。
「姐姐」我没有多想就发出了声音。
「怎么了啊。事到如今你害怕了么……没关系,讨厌的话逃走也没关系」
姐姐扬起了嘴角,轻踩我的脚。
「不是的。听我说,我能拜托的就只有姐姐了」说着我使劲握住了她的手。
她脸上清爽的表情在此刻崩塌,变化的表情就像是被子弹击中鸟一样。
「玩意,我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的话,希望你能把这个交给铃滨」
我将装着刚才调查成果的U盘,放到了她纤细的手掌上。
「虽然我也觉得有点想多了,但毕竟已经发生了祖母事。叠加的偶然情况之中,我想或许已经涉足太深了」
虽然姐姐的目光让我不禁恐惧,但我依旧没有放松握住她的手。姐姐柔软的身躯微微扭动,手指有些想要逃走,但最终似乎还是决定服从命运的期待选择了拥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紧贴在一起的触感,隐隐之中带着汗水。
「我最能信任的就是姐姐了」
「——啊啊,真是的!」
姐姐似乎是打从心底里后悔般的甩掉了我的手,将U盘塞进了口袋。
「姐姐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别摆出那副不吉利的表情。听好了,就算『面取大人』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说。我们也能处理的很好,接下来一切发展都会顺利。你说是吧?」
将『饿肚子的青虫』(注:就是前文提到的绘本)放到背后抄起手来的姐姐,看起来就像是变回了以前的姐姐。我们直至也依旧是完美的组合,所以面前的姐姐还是以前那个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就算到了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过去的姐姐。回想起来从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敌不过生气的姐姐。到最后做出退让的一定是我。
如果我是船的话那姐姐就是海风。
「我知道了」我露出了笑容。
如果这就是姐姐与我的约定的话——那么我,将永远都会如此。
在图书馆附近的<静铁>买完东西之后,开着祖母的车回到了她的家中。
借用厨房开始准备晚饭。与以前一模一样的煤气炉点火之后,一瞬间城市燃气的那股臭鸡蛋味道冒了出来。
晚饭的菜单是茄子和西红柿配上芝士。
在杉木的菜板上将食材切碎,形状跟舌头一样的茄子斜着切成薄片排到一边,接着是将一半已经切成了圆片的西红柿给完全切碎,处理蔬菜的同时,将油也倒进了锅中。
见到锅中的油开始冒出气泡之后,将一片大蒜丢入其中,啪,啪!大蒜的切面变得焦黄,那股刺激的香味开始溶解到油中。
接着将牛绞肉和切碎的洋葱丢进去开始翻炒,在洋葱变得软蓝差不多要熟了的时候,将刚才切碎的西红柿丢进去接着煮三分钟。调味就用酱油、盐、酱油、罗勒叶、薄荷花、最后在加上一点祖母秘藏的红酒(抱歉)。接着将混杂了肉、洋葱还有西红柿香味的酱汁不断炖煮让香味浓缩——
「让我尝尝味道—」背后传来了一个悠闲的声音。
「我就猜到你会来。小心点还很烫哦」
我将勺子递给了跑到厨房来的姐姐。
伸出舌头,舔舐汤汁。
「嗯」她猛的瞪大了眼睛,「天才!大厨!专业料理人!」
姐姐高高的竖起了大拇指。
「多谢夸奖」
试吃过后,就往摆在抹了食用油的珐琅盘上的茄子和西红柿上,倒上了大量的酱汁。「剩下的我来帮忙。之后的就交给我吧」说着她便将特价买回来的芝士片,拿到了自己的面前。
「拜托了。趁着个时间再做道汤好么」我一边切培根一边做出了回应。
不过在我做出回应之前,姐姐就已经开始认真的将芝士切丝了。在东京生活的时候,她就经常回来帮我做饭。虽然平时的她总是很任性,不过我们还是能在一起生活,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大概就是她这些不经意之间展现出来的质朴的良心吧。
平静安详的时光,所以——我不想去思考这漫长悠闲的暑假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将汤锅下方的火焰关小到一口气就能吹灭的程度,我看向了姐姐。姐姐一副打从心底里开心的表情将香芹叶洒进锅中,仿佛,是坚信着这混乱的休假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一样。
「我说姐姐啊」
脑海中突然就蹦出了疑问。
「你又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明天就会死……」
姐姐拿着香芹杆的手动作停止了,一脸讶异的看了过来。
没有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的带过话题,相对的她耸了耸肩做出了回应。
「对死的思考?突然就感伤起来了呢」
「因为祖母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啊」
厨房计时钟发出了滴滴滴的声音。卷心菜芽煮熟了。
漂浮在汤汁上的碎芝士已经溶化,就像是在汤汁上绽放的黄色花朵。
「我只是在想,姐姐会不会也有一天就突然从我的面前消失什么的」
「哦。不过我倒是想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姐姐站直身体,打开了架子上的烤炉将盘子放了进去。
「刚才的这番话能这样解释么?」
「倒也不是说这就是身为姐姐的幸福。不过可以哦,就算一直待在你的身边。还是说,你希望让我离开?」
「……这」
「可以的」
咔嚓,汤锅下方的火焰熄灭了。
「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毕竟是我的弟弟」
姐姐说着毫无根据的话,接着从正面紧紧抱住了我。
被修长且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腰间被白皙的双臂抓住。不允许我逃离的强大力量。
混合着薄荷与青草味道清冽且奔放的香味。
紧紧贴上来的嘴唇仿佛是要将某些东西隐瞒起来。
随着呼吸而微微上下起伏的丰满胸部。
仿佛将所有的欲望混杂在一起般的,
过于漫长浓厚的拥抱。
那是以前,在祖母家附近的公园里放烟花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年父亲得了肺炎,母亲要留在家中照顾,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到了祖母家。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在外留宿,那种感觉对于小学生来说就像是某种节日一样,而我们两个人也非常直白的表现出了兴奋。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手上燃烧着的线香烟火,在我视线看向别处的时候悄悄的就坠落了——接着就落在了穿着凉鞋的脚尖上。
那是的我甚至有了一种火柱从脚上升起的错觉,皮肉被烧焦的那个瞬间我时至今日仍旧记忆犹新。面对因为热量与痛苦而哭泣叫喊的我,温柔的(没错。那个时候的她还能正常的交流)祖母也陷入了慌乱。
我一边哭泣,混乱的思考着为什么父母没有来帮我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最先行动起来的人就是姐姐。她马上将水桶里的水倒在了我的脚上,接着她就一直背着哭闹的弟弟回到家中。
额头上浮现出大颗的汗水,不知为何她的脸上也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好痛,姐姐。好痛……』
『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绷紧的脸,为了让我安心而不断重复的呢喃。
『你是我的弟弟。你的生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当时的姐姐,或许是因为我的哭泣实在是过于猛烈,所以似乎是觉得仅仅只是脚受伤而已的我或许会死去。
那个时候的伤痕,时至今日也还残留在了我脚尖的指甲上,
我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姐姐才总是踩我的脚。
在图书馆进行了调查之后,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我们一边调查『面取大人』一边协助寻找祖母的下落,然而警察的搜寻却很让人失望,没能找到明确的与祖母下落有关的线索。搜索网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初跟警察局之间频繁的联络,在八月结束的时候也已经减少到了每日一次。虽然铃滨似乎也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帮忙搜寻,但也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当然有关这点我们也是一样,外出分发寻找祖母下落的传单感觉差不多也可以停止了。父母那边也没有联络。我们跟铃滨也商议过,或许应该把搜寻范围扩大到骏河湾那边。
另一方面,关于『面取大人』的调查倒是有了一些进展。
虽然知道必须要调查藏屋——但光是想到要走进藏屋我跟姐姐的身体都会不自觉的颤抖,在把包括『人首』事件在内的所有都告诉了铃滨之后,当天她就找到了锁匠打开了藏屋的门锁,说着『让我去看看吧』然后就快步的走了进去。
没有办法我们俩只得坐立不安的在藏屋前等待,然后没过多久铃滨就一副寻常的表情回来了。手上还抱着古旧的书卷。
『没,没发生什么事吧?』
『发生什么?』
『就是,人首之类的……没有出现么?』
听到我们惊恐的询问,铃滨只是耸了耸肩。
『只是普通的脏污而已。你们描述的那些东西,全都没有见到』
这么说完,铃滨就将她手上抱着的纸张书卷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这块土地的所有权文件,用旧体文字写成的日志还有家谱一类的东西在我们的面前摆了一大堆。
如果这些东西是从这个房子建成当时就被堆在藏屋里头了的话,那它们就是经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再度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将资料的复印件送给铃滨之后,我们也开始了解读。
日志只有几本,相比于这个家族的历史来说这样量算是很少了。
笔者的名字是雨鸟吾郎。也就是我们的祖先。
因为听祖母说过,所以知道『雨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旧姓。而说到为什么后来改了姓,正好就是在吾郎这一代——也就是明治后期——在全国上下流行的造纸改革中,作为本地商户的吾郎注意到了这些。作为独生子的他,当时已经继承了家业的吾郎倾尽全镇的力量依靠富士地区的水源和丰富的森林及方便整合·运输的地里位置最终在极力宣传之下成功让造纸厂建立在了这里,依靠着土地的所有权,仅凭一代就成功积累了财富。而当时,为了吸引造纸工厂建立于此的时候,因为对造纸业来说『雨』这个字不太吉利所以就特地改成了现在的家名(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姓氏)。
吾郎的笔记是非常符合商人性格的规整又没什么人情味的字体。随着旧体字的解读逐渐深入,这本日记似乎是明治后期~昭和初期的吾郎根据自己的随想而写下了的东西。
换言之,吾郎更改家名这件事情,莫非也跟『面取大人』有着某种关系。我一度如此怀疑,疑问就像是一滴墨落在了脑海中不断扩散。
渴望获得哪怕是一点也好的有所前进的实感——我戴上手套,翻开褪色的和纸。文字不断的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宛如冬眠中的虫子一样卷曲着身体,仿佛是在宣誓所有权一样的将「收据」大大摊开。笔锋的力量,边角过多的凸起——在如同波浪般变换不定的文字中,靠着手头的旧体字词典作为参照一点点的进行解读。
明治后期之后的文章,因为日本帝国教育方针的改变,汉语中那些颠倒语序的句子几乎就见不到了。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在个人日记一类的文章当中,有很多都是类似那位有名的二叶亭四迷所着的『浮云』中那种比较容易读懂的言文一致体。所以需要处理的部分,就是作者所使用的文字和单词,因为对于文意的理解方面可以不用下功夫,所以相比起近代之前的文章要容易理解的多。
虽然之前考试的时候拿出来了名不见经传的古文,不过在这个时候也多少发挥了一些咏唱。
一边在心里对研讨会学长和老师的兼职表示感谢,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最初的一页。
八月十三日 晴天
用从■■造纸所获得的纸张为材开始书写日志。
如以岩本山台地为桌的富士近似,餐点乃日常一大乐趣。
就在清风吹响之时,吾肚中积蓄的不满也开始诉说痛楚。
听从嘉茂建议,为预防脚气吃下两个鳕鱼子饭团。美味。
参拜过后,床上就寝。
八月十七日 雨天
因日志日期过于跳跃而被嘉茂训斥。
今早起小雨下个不停,心情沉重。
参拜过后,找来医生。诊断状况良好。
夜晚,与嘉茂谈天。和好后床上就寝。
八月十九日 晴天
嘉茂和小儿子,在一起,玩了丢沙包还有其他很多小孩子的游戏。
开心的就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对这些游戏非常感兴趣的儿子想要约定之后继续嘉茂也非常做出了非常肯定的回答。
开心的两人一起在地板上跺脚。
八月二十三日 晴天 偶有阴云
写了村井弦斋的饮食之乐后,嘉茂便宰了一头小牛,做了炸肉排。
配上煮到软烂的土豆泥实在是美味。
午后,与■■子爵共乘豪华的马车外出。
嘉茂因为是第一次进入上流人士的宅邸,处处都需要子爵的照顾。
与子爵共同参拜之后,回房就寝。
(注:以上日记原文均为古日语。)
「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怎么天天在写自己吃了什么啊」
因为日记的内容实在是没什么价值,我直接丢掉了手里的笔。
虽然只要花时间就能够看懂,但是跟雨鸟吾郎那规整的笔记之下确是拙劣的文笔,而且日记的日期也非常跳跃。九月以后的日记更是基本什么都没有写。在八月十七日的日记里头也写到了,他被名为『嘉茂』的女性训斥日记写的太偷懒的内容。就在我将翻译成现代语的内容打进电脑的时候不出预料的耳边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这个叫嘉茂的人,到底会是谁呢。好像经常就能见到这个名字」
姐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随手翻开了从藏屋里找出来的家谱图。
「这里头有么,那个叫嘉茂的人?」
「……没有」
以吾郎那一代作为中心,无论在家系图中怎么寻找都找不到那个叫「嘉茂」的名字。而且因为记录本身就写的不清不楚的,吾郎之前的家谱更是损伤的难以解读。
「找不到呢。会不会只是他的幻觉呢」
「我想应该不是。嘉茂或许是吾郎实质上的妻子。至少从孩子这条信息来看应该不是——当时的她就已经知道要怎么制作那个时代还很少见的牛肉炸肉排,而且还能跟着一起负责造纸工厂的子爵宅邸。要是能拿到子爵那边的日记看看里面是怎么写的就能立马弄清楚,不过大概很难吧」
「突然就想要吃牛排了呢。你现在能做么?」
「这个地方的描述」
我无视了姐姐任性的妄言,用手指向了「宰」这个字。
「应该是在当地的牧场买了一整头牛杀来吃肉吧。以吾郎拥有的资产来说,这种程度也没啥问题吧」
「哼。说到底,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如果姐姐能赚到足够买一整头牛的钱的话就做」
「诶诶,你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玩笑呢。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在意的地方么」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肩膀就靠了过来。
仿佛是大脑中被插入了薄片状的水晶,薄荷的香气胡乱的不断反射。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丝毫不会去管别人的想法,轻咳一声之后我才开口。
「『参拜』这一部分让我很在意。究竟去的是哪里呢?这个……」
「说的也是呢。就算不是为了百次参拜。去了什么地方的哪个神社,这种程度的一般也会写出来吧。话说。这附近没有什么寺庙么」
「这么巧的事,怎么可能」
说道这里,某些词语从脑海的角落中浮现。
「——寺庙的话是有的」
「啊!就是在图书馆查到的跟天狗有关的那个」
『妙法天狗』——祭祀在岩本山附近实相寺里面的那两对天狗。
在图书馆看到的时候,就决定是迟早要去调查的传闻了。
只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如果是为了祈求疾病痊愈而参拜的话那应该是距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会比较好吧。就日记中所记述的内容来看似乎是脚气还在流行的年代,如果是为了熟人祈求赶紧痊愈或者是为了预防不要患上而祈愿而跑去实相寺的话,那每天的「参拜」倒也能解释的通。我打开电话应用,开始查找实相寺的电话号码。
结果,我们当天就前往了实相寺。
看着一旁七福神的浮雕,徘徊在临近岩本山公园旁的石阶上的时候,之前接听了电话的男性住持前来迎接,于是我们就这样前往了社屋。
「是东京来的客人呢。话说回来,二位还真是年轻呢。对于实相寺,本地人从的话,从以前就一直称呼为是如意先生了呢」
男性一擦了擦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一边露出了优雅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将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自己这边是趁着暑假回到了富士市这边的老家,想要确认雨鸟吾郎是否曾经来过实相寺的询问再次向对方传达。当然『面取大人』的事情,还有我们是雨鸟吾郎的后代这些并没有告诉对方。只说是为了大学里的报告需要。
「……雨鸟先生的话,是很有名的商人家呢。这所寺庙里应该会有记录吧。我去事务所那边找一下,请在大堂那边稍等一下」
我们听从了主持的建议,走向静谧的正堂。
不是很想打开手机消磨时间,就在我和姐姐两人一边听着外面传来的蝉鸣一边发呆坐禅的时候,
「久等了。找以前的记录花了些时间」
手上抱着纸卷的主持在我们面前弯下了要。用他厚实的手,将大开本的和纸摊开。我跟姐姐两人一起投去了目光。
「要找的部分,在这里」指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了古旧的和纸上。
出现在那里的是『雨鸟吾郎』『雨鸟嘉茂』这两个名字。
「雨鸟先生似乎是商人家的样子。就是,车展前的造纸工厂,那个,据说就是在这个人的诱导下建立的」
跟从祖母那里听说来的内容一模一样。与日记上的内容也能对的上。
「那么,这个叫嘉茂的人是——」
「据说好像是姐姐的样子」
「诶?」
感觉就像是突然一脚踩空,口中不自觉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就是说,嘉茂似乎是吾郎先生的姐姐。芳名录上也写了。在周围的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关系要好的跟夫妻一样的一对姐弟。捐款时候收下的瓦版好像也是两个人一起拿回去的」
跟夫妻一样。
「是——这样的啊」
听到这些的瞬间,我明显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都低沉了下去。
本来想着如果主持表现出了兴趣的话我就做出解释,但是啊,他却在这时压低了说话的语气。
「那两人的感情似乎是有点好的过头了。因为他们总是贴在一起——而且直到最后,吾郎似乎都没有娶妻。到最后,还有说他是带着嘉茂一起逃到东京去了之类的传言。因为涉及到当地名人的声誉,所以不是什么能随便说的话题,我一般也会跟别人说起这些。不过小哥你们是从静冈那边来的吧」
「嗯,确实是这么回事」听到我暧昧的做出了回答之后,
「……现在已经是东京的人了哦」
从刚才开始一直沉默着的姐姐在这个时候为了打圆场而呢喃着帮我做了补充。
「这样啊。小哥的家里,也有自己的情况呢」
能感觉到他明显带着歉意的躲开了视线。
「如果是对雨鸟先生的事情感兴趣的话,我想我又必要把自己知道的全讲出来呢。那么,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么」
我点了点头等待对方后续的话语,脸上略微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主持手指向了加蓝的本尊。
「虽然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在吾郎先生前往东京之后,嘉茂就因为结核去世了。嘉茂因为肺病,身体不断变得销售,就连拿手的料理似乎也做不了了。在去往东京的治疗所之前,肺部就已经没有办法医治了,所以只是脚也好,只有手也好,祈祷着的吾郎似乎是每天都哭泣着到这里来」
「那,私奔的事情呢」
「应该是被迫把生病的嘉茂留在家中了吧。结核虽然在当时并不是无药可治。但是他毕竟连妻子都没有娶,所以各种地方都很遭受别人白眼吧」
听到这些,我不禁看向了一旁的姐姐。
不出意外,她的表情扭曲了——不能再让她继续待在这里了。
「真的非常感谢您告诉我们这些。非常有参考价值」
我朝着主持低头致谢,然后马上抓着姐姐的手快步离开了正堂。
那之后我们坐在了寺庙前的石阶上,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景色。
虽然从山中的是实相寺能直接王道远处的富士川,然而雄伟的大自然却无法抚慰我们如今的心情。
自从刚才听说了吾郎的事情之后,脑袋就一直沉浸在一股轻微的眩晕感之中。
而与之相对的是,唯有思绪在脑海中愈发炽热。
那个家——在那个能够遥望富士的宅邸中,雨鸟吾郎于姐姐放弃了一切。然而到最后流传下来的,却只有他所达成的功绩。
现在回想起来,明明有着每日前往寺院的信仰心,然而在那个家中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本身就很不自然。
无论是改换了家名,还是吾郎的前代从家谱当中消失这些恐怕都是因为这些吧。也就是说,『雨鸟』这个名字并不是吾郎自己想要改的,而是因为他自己本人从家谱当中消失了。瓦版也是,恐怕在遭受房主的时候就已经被从家中拿走了吧。在祖母的家中完全没有找到类似物品的原因这样一来也能说的痛了。
只是,仔细思考刚才主持所说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处难以解释的地方浮现。
首先就是祖母的言行,与这个家族的体制之间存在着矛盾。
相比于家族想要将『雨鸟』的家乃至于吾郎整个人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除,祖母却明确的将雨鸟吾郎这个名字告诉给了我们。而且从家谱图中消失的,就只有嘉茂一个人的名字。
其次,就是我们究竟是谁的子孙。吾郎是唯一的长子,如果他从这个家中逃走私奔了的话,那么正常来想这个家族也就算是到头了吧。然而事实确实我们不光有这存在于岩本山的本家,而且祖母也说了我们的祖先是雨鸟吾郎。
于这两个矛盾,有一个能够同时为两者提供合理解释的假说。
也就是——祖母说的全都是对的,我们是吾郎和嘉茂的后代。这样一来的话,虽然从严密的定义上来说有点不太一样,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确实可以被认定为是吾郎原本所属家系的『旁家』。
由长女和长子所生下的,无法继承家族的孩子。多么的讽刺啊。
然而,就算是解决了这两个矛盾,疑问也依旧存在。
为什么『旁家』的人,会住在位于岩本山『本家』的宅邸中呢。如果祖母是雨鸟吾郎的子孙的话,这样不就又说不通了么。
藏屋中没有在吾郎私奔之后『本家』中与之相关的资料。
彻底搜查的话或许能够找到,如果现在物语岩本山的房子就是属于『本家』的话,那么有关吾郎的资料应该就放在那里,想不通『本家』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虽然从自己这些人的秉性来思考的话多少能够做出些推论,但最重要的关于『吾郎是怎么想的』这点却毫无头绪。感觉漏掉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就像是在缺少了齿轮的状态下,让机器运转起来了一样。
我终止了没有尽头的思考站起了身。
「姐姐」
「怎么」
「为什么祖母,会住在岩本山的房子里啊」
「是啊。原本的话,她是不可能会住在这边的」
但是,姐姐又继续说道。
「我说啊。你还记的我是怎么教你的么?」
「我明白。要学会依靠别人对吧」
想了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现状。对了,如果顺着原本作为商人家族的雨鸟的『本家』这条线,那么本地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从以前就居住在富士的人——就比如说从铃滨医生那里或许能够获得些新的情报。
虽然找不到与『面取大人』直接相关的信息,但如果是拜托铃滨医生寻找雨鸟吾郎私奔之后雨取家都发生了些什么的话,或许就能够获得一些足够解开谜团的新信息。
「感觉好像有办法了。我先联系一下试试」
我低下头的同时呢喃着,姐姐则是一脸得意的眯起了眼睛。
「终于,能普通的去拜托别人了呢」
「都是因为姐姐要我这么去做啊」
一级一级的走下石阶,自己的动作就像是在一点点确认无奈的现实。
父母——已经丧失了全部干劲的父亲,看着我们脸上不带一丝笑容的母亲,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雨鸟家的内情。
名为『面取大人』的存在为何会在雨鸟家产生,又是为什么会被传承,至今我也还是无法理解。然而,整个事件的规模却如同翻滚的雪球一般不断变大。把铃滨也卷入进来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我无法肯定。
然而,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思考一样,姐姐轻轻的呢喃。
「你又在想什么无聊的事情了吧」
我猛的扭头视线紧紧盯着姐姐,然而却无法反驳。
「之前你自己不是才说过她或许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么?」
「这就是原因啊。因为是个好人,所以不想把她也卷进来」
「笨~蛋」
砰,姐姐用手肘戳我的后背。真的很危险。
「喂,你干啥啊」
「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会为你负起责任的啦」
「诶?」
「我是说,保护弟弟不就是身为姐姐的责任么」
「……」
看着自信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姐姐,就感觉担心这些的自己就像个傻瓜。
就算是真的有什么万一的情况给铃滨或者是姐姐造成了危害的话,我只要挺身代替她们就好了。这就是唯一聪明的做法。
「回去吧」
我将手伸向了姐姐。
「今天要吃牛排了呢」
姐姐微微耸了耸肩,仿佛是参加舞会般的将手伸向了我。
第二天的早饭(用剩下唐多利烤鸡制作的汉堡排)草草结束之后,在早上还很早的时候我就用手机与铃滨取得了联络。
『雨鸟?只要调查有关那家的事情就可以了么?』
『是的,拜托了』
『但是,那人是你们的祖先吧。你们那边去调查的话不是更快一些么?如果我来调查能更快一些的话,倒也没有问题』
『不,关于这些是因为——』
铃滨会有疑问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我便将至今的调查结果大致总结的告诉了她。
雨鸟家恐怕是,由私奔的吾郎与嘉茂派生出来的『旁家』。
祖母恐怕也是属于『旁家』的人。
而我们作为『旁家』的人,就算想要再在本地继续对『本家』的事情进行调查,也缺少足够的情报。
祖母的家中关于『本家』的痕迹也已经被消除。如果想要更加深入的调查『面取大人』的话,那么本地人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
在听完我大致的说明之后,电话另一边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感觉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呢。确实我是说过有什么事情的话还请拜托我,但果然还是会担心被卷入奇怪的事件当中呢』
『抱歉。但是,我要是不去做的话……』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就陷入了沉默。另一边的铃滨也没有说话。
就在我感觉耳边大概会传来某些不想听到的话语的时候。
『知道了,我这边会先去调查看看的』
平缓的话语从听筒中传来,我也安心了。
『反正,你也还会再在富士待一段时间吧』
『是的。毕竟也还要去寻找祖母的下落』
耳边传来了铃滨沉重的叹息。这样的声音让我有些退缩,然而预料之外的是接下来耳边传来的却是她语气中充满温柔的话语。
『下次啊。就带上你的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喝个茶吧』
『诶?』
『就这么决定了哦』
单方面的替我答应了邀请之后,电话就挂断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采光良好的玻璃窗照进了屋子。
明明时间已经临近九月,空气却还是炎热的仿佛在灼烧皮肤。
与铃滨见面的地方,约在了岩本山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里。
擦掉汗水进入了空调开的很足的店内之后,就看到微微朝这边回收的铃滨。在铃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呈现出与月光相同颜色看起来就很美味的松饼,上面还加上了大量的奶油。
「这边的也是,跟这个一样的」
铃滨向店员点单的同时,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东西把位子腾了出来。
今天的她身上穿的并不是大衣配牛仔裤再加上POLO衫的注重实用性的打扮。而是胸前大大敞开的无袖白色罩衫,下身颜色鲜艳的阔腿裤,脚下则是黑色皮革制的高跟凉鞋。头发也盘成了小巧的发结,耳边摇晃的精致的金属耳环看起来格外耀眼。
我们也在铃滨的对面坐下之后点了咖啡。
「时隔一天又见面了呢。怎么看起来人都变瘦了?」
「多谢关心。说的也是呢,确实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毕竟还年轻,饭还是要好好吃才行。对了,下次让我做饭吧。毕竟光是祖母的事情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吧」
「诶—,真的可以么!我想吃我想吃!」
姐姐激动的探出身子,看到这些的铃滨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这样。因为糟糕的饮食生活而弄坏了身体的人,在见习医生里面意外的也很多哦」
「你是因为担心我们不好好吃饭,所以才把我们叫出来的么?」
「倒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面取大人』的事情」
铃滨将因为咖啡的热气而染上雾霭的眼镜调整了一下位置。
「等把剩下的日记全都确认完了之后,要不要再去藏屋找找?如果是因为害怕而不敢进去的话,不管是多少次都交给我吧」
「你说藏屋?」姐姐做出了反应。
「之前,不是说过我的祖母也曾经是医生么」
我们点了点头。确实,印象中有直接听她说过这些。她也是因为憧憬自己的祖母,所以走上了与之相同的医疗之路。
「但是这跟我们家的藏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之后,我就也在想我的祖母她会不会也留下了些什么资料,于是就在自家的仓库里面找了一下。正好今天也是,想把找到的东西交给你们」
这么说着她就从包中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膜包裹着的小册子,在我们的面前将其打开。
一本茶色皮革封面的日记本。装帧的线已经脱落,封面也已经褪色,不过内部的纸张看起来保存的状态倒是还不错。
「是日记哞?这个」
嘴巴里还塞着松饼的姐姐发出了疑问。
因为实在是太没教养所以我用餐巾纸帮她挡住了嘴角。
「因为想要跟你们一起阅读,所以我也还没有看过就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线索」
发出苦笑的同事,铃滨白皙的手指划过封面翻开了日记本。
「我们家的医院,在区间巴士『小梅』通车之前,似乎就已经有很多人会时常前往。祖母也将那些个记录附在了里面所以——恐怕,如果是住在富士岩本山附近的病人的话,应该都会去铃滨综合医院就诊。所以,这里面应该会有某些能成为线索的东西才对」
「是个记录很认真的人呢」我打心底的发出了感叹。
「听祖母那边的亲戚所说,关于身为医疗从业者做记录这方面。似乎是严厉又严谨」
铃滨微微露出了笑容,接着她缓缓翻开了书页。
日记本上如蚂蚁般紧密排列的一行行小字详细记录了患者的名字、就诊日期以及家庭住址。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一年……日记中的年代不断推移,终于铃滨的手停了下来。
「一九六耳年……」
她的手指,停留在了其中的一行。
一九六二年,前往岩本山三丁目的出诊记录。旁边,写着那个患者的名字。
在与我们现在的姓氏相同的那个姓氏的右边,「吾郎」这个名字出现在了那里。
「——这是」
我下意识的看向了铃滨,
而她的目光则是,
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深邃目光。
闪烁的金属,长剑锐利的闪光般澄澈的光芒。
「……铃滨医生?」姐姐一脸疑惑的发出了询问。
就在我回过神的同事铃滨的视线也转了过来,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
「我的祖母……跟雨鸟吾郎有过接触。那么,医院的诊断记录应该还在。去我的问诊室吧」
铃滨自顾自的推进话题,付过了前之后便朝着停车场走去。我们也只好慌慌张张的跟在她的身后,朝着停车场走去。
姐姐的脸上非常明显的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铃滨的态度很明显跟刚才聊天事后那轻松的样子不一样,如今的铃滨就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一样,很明显样子不太对劲。
车子离开了岩本山,朝着梺的方向快速驶去。
「再怎么说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终于,姐姐开口表示了抗议。
「突然离开确实很抱歉。但是」
铃滨脸上表情依旧很僵硬的再次踩下了油门。
「如果祖母她从很久以前就与你们的事情有所关联的话,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也不仅仅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大人对与这件事情负有某些责任」
作为大人负有责任。这话听起来还真是深刻。
但是,因为在我的身边根本就不存在会说出这种话 大人,所以就算听到铃滨这么说我也无言以对。而视线一直盯着窗外的姐姐,脸上的表情中也隐隐的流露出了不安。
「倒也不用这些那些的想太多。无论是谁都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依旧皱着眉毛的她,语气平缓的发出了呢喃。
「只有这一点我可以断言。无论在这之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你的错」
『铃滨综合医院』距离位于岩本山的咖啡馆大概有四十分钟不到的车程。铃滨推开了似乎是休息日的空无一人的医院后门,带着我们走了进去。径直走到了诊疗室的电脑面前,开始操作了起来。
「以前的旧记录也有。这些同时也是学会宝贵的研究资料呢。都已经是超过五十年以前的记录了,家族那边的许可也是有必要的。这次是特例哦」
铃滨的话语中,刻意加重了家族这个词,接着她用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中接水。
「好热呢。要是中暑的话就麻烦了」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
我从铃滨手中结果水杯,一饮而尽。
因为是休息日,所以空调并没有开启,炎热的空气笼罩在诊疗室之中。我一边擦掉汗水一边看向了显示屏。
没过多久,桌面显示屏当中就出现了属于吾郎的茶褐色的诊疗记录。大概是用扫描仪将纸质的文件转换为了PDF吧。
「有重度的通风。食欲正常。BT36.7℃、HR70、BP120/75……」
口中冒出了一连串专业名词之后,她抬头看向了我们。
「这是以前,铃滨综合医院,不那个时候的名字还是叫铃滨医院——似乎是在来到医院之前,吾郎就深受通风的困扰了」
「通风?」
「那个,就是吃了太多的鱼籽还有啤酒而换上的那个么?」
「是的。由于摄入了过多嘌呤体而造成的一种生活习惯病,虽然是一种平常必须要多加注意的病症,不过本身并不是一种会导致死亡的疾病。情况发生变化是在那之后的三个月」
屏幕上吾郎的病例朝后翻页,屏幕闪烁,内容也发生了变化。
接着红色的字体开始在屏幕上到处出现,字体也仿佛随之兴奋了起来一样逐渐开始崩溃。
「吾郎的病情开始寄宿恶化。本身还以为是痛风结节在朝着慢性肾病发展,但是第二周就已经开始朝着肾功能不全开始发展,最终因为缺血性心脏病导致了死亡。祖母似乎是已经想尽了办法,但还是没能阻止病情的快速发展。简直就像是中了诅咒——」
说到这里铃滨的话语停顿了,她在等待我们慢慢理解她这番话的含义。
沉默笼罩着诊疗室。
窗户另一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阴云,远处也传来了轰隆的雷声。
阴影落在了铃滨的脸上。
「虽然病理学不是我的专业,不过基本的知识还是学习过的。这种莫名其妙的症状,无论本人日常的生活再怎么混乱,从逻辑上都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已经可以说是异常死亡了」
姐姐依旧沉默,手抚摸着嘴角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眼神瞟了一眼我跟姐姐之后,铃滨继续开口了。
「从现实角度来思考的话,很有可能是他身边的某人,故意做了些什么让他的病情恶化」
故意让病情恶化的可能性。那么,也就是说——
「知道了生病的事情之后,故意做了些什么让吾郎走向了死亡么?」
铃滨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
「刚才,虽然我说了『她身边的人』。但当时也不存在网络什么的,在那个时代普通人想要掌握医学方面的知识是很困难的。你们的家里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遗产方面的问题吧?既然这个样的话,那么家人以遗产为目的故意让吾郎慢慢衰弱死什么的,这样的情况也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存在这种情况的话,那我的祖母应该会注意到才对。反过来说,能够干涉吾郎状况的人也就只有祖母她一个人了」
她如此断言,接着便陷入了沉默。眼睛后方深处的眼眸,两次三次的眨动。
我逃开了她的视线口中呢喃着
「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有办法弄明白吧。仅仅只是有可能而已」
「你还真是温柔呢,谢谢。但是没有关系的」
铃滨的嘴角,有些讽刺的扬起
姐姐微微皱了皱眉毛。但是,铃滨丝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
「只是祖母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意思?」感觉喉咙更渴了。又一杯,我从饮水机中接水喝下。虽然空调应该是有效的,但冷汗依旧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用手抓住,想要抑制不住颤抖的右手。
……明明身体依旧干渴,但感受到的却是寒冷
脑袋开始旋转。感受到了自己的血管正在收缩。
控制脑躯的塞子被拔掉,晃动的眩晕感如雪崩般袭来。
「铃滨,医生?」
「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铃滨一副平静的表情说着。
我抬起了头。我想要抬起头。
然而脖子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垂着脑袋,就这样身体缓缓的滑落在了椅子上。
「……嗯,跟预想的一样」
跟预想的一样?这是在说舍呢么?
「通过急剧的冷暖交替让血管发生收缩,进而引发高血压的状态。让血液在狭窄的血管中以更快的速度流动的话,多少能让摄入的药剂更快起效。通过对话诱导更加集中的思考同样也能加快这个过程」
进入脑袋的声音,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从开始,就像是在听人再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样。
无力的倒在了椅子上之后,身体继续顺其自然的,向下滑落。无能为力,手上毫无力气。
脑袋撞在了地板上,撕裂般的疼痛从脑后不传来。
本身就意识不清的头脑又受到了一次打击,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光与暗的波纹如海浪般朝我袭来。
姐姐在呼唤我的名字。
「快逃」我扭头朝她大喊。
与此同时我也在尝试想要站起身,然而昏昏沉沉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朝地面倒去。或许是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我知道,笨蛋」
虽然姐姐嘴上说着骂人的话,但她还是最后看了我一眼之后才猛的迈开脚步跑了出去。
铃滨当然也看到了姐姐跑出去的身影。
她想要去追姐姐,而我则是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脚踝。
「你要是,敢对姐姐,做什么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样啊。你的姐姐,逃走了呢」
她一副不关心的样子呢喃着说着,接着视线再次看向了我。
「你啊,还真是可怜的孩子。被下了这么多的药」
「你在,说什么……」
「这次用的是无色无味的而不是十五年以前预定出货的那部分,药效还没有办法确定。选择用通常处方剂量的两倍运气真是不错呢。不惜向同为医生的同僚说谎以『我』的名义开出处方单也算是值得了。内部的话,如果附上『自己使用』的条件……就算是违法的安眠药,也会比较容易拿到」
铃滨在我的面前又说了一大堆我根本不明白的话。
十五年前出货的部分。「无色无味的」这些词语。
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够让成年男性昏倒的速效性以及能够让人陷入深度睡眠的效果。
「氟硝、西泮?」
具有随眠·肌肉松弛作用的药物。只是,现在这种药应该已经没有流通了才对。
我口中含糊的念着那个名字,耳边传来了带着些许讶异的声音。
「真亏你知道呢。一般人很少会有能记住这个名字的」
「……」
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
因为以前,经常会用到。
铃滨视线望着挂在墙上的富士山的画坐了下去
她凌然的模样,连接着这一切的弦仿佛被全部切断。
「听好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你的错」
都不是你的错。对了。如果我的预想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也没有错。
一直以来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在那些大人们当中,只有铃滨是我的同伴。
至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人。
亦或者说她也一样,或许她也是在追寻已经失去了的父母的影子。
为什么铃滨,会帮忙搜查祖母的下落呢。
为什么她会相信有关『面取大人』的事情呢。
为什么她会如此凑巧的,这么多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对,了。铃滨,医生。不,铃滨的家……」
大脑艰难的运转。视线已经变得朦胧,
「是『本家』来着的……」
一直以来——存在于脑海角落中的思绪,得出了这个答案。
耳边并没有传来否定的声音。
有的就只是,宛如是在为禅的尸骸吊唁般而投下的,怜悯的视线。
「你啊,真的很勇敢。你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家族而努力……所以我,才会想要帮你。毕竟要是谁都不帮你的话,那也太可怜了不是么……」
铃滨从诊疗室的床下推出了台车。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之后,虽然也说不上是补偿就是了,我也会了解自己的性命。毕竟,做了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会被原谅的……」
她的手从倒在地上的我的腋下穿过,抱着我的身体放上了台车。
『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请别哭了』虽然想要这么说,但此时的我也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意识已经模糊到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嘴唇发出任何动作了。
「麻烦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宛如推着婴儿车前进般的,她朝着之前停车的后门前进。
吱,吱。
生锈的车轮发出的声音在回响。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去往什么地方,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情况都没有办法说是正常吧。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顺利逃走。只不过很遗憾,她是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她不要再回到这个医院。
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如今我也还是没有什么现实感。
身体的感觉开始游离,脑海中仿佛融入了一层透明的雾霭。
吱,吱。
铃滨她,欺骗了我们。
第一次来到这个医院,似乎已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吱,吱。
昏暗的诊疗所中只有车轮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响亮。
脑袋就像是吸满了重油的棉花一样沉重。
脑髓中的黑暗随着一点点合上的眼睑不断变得黑沉。
难以为继的意识随着感官一点点溶化。
感觉到自己那已经模糊溶解的意识,顺着眼角一点点滑落。
随着这份沉重的感觉眼睛也渐渐的闭上了。于是视野就溶解在了黑暗之中。
最后透过眼睑所看到的,就只有那份黑暗。
充满火热,冰冷,还有超然的光辉,
宛如是翻滚沸腾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