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坐在祖母家的外走廊上。耳边传来吵闹的蝉鸣。
视线转向左侧,突然就注意到有一个穿着浴衣的青年正猫着身子盯着我。
樟脑和薄荷的香味突然就飘了过来。
他用有些像姐姐的动作微微眯起了眼睛,接着便一脸困意的摇了摇头。
「你。自己选择了去死呢」
我将手放在了本应被我自己切断的脖颈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依旧尚存的,就只有气球破裂之后所留下的空虚。
「所谓的面取大人就像是一种死亡的聚集体。如果不是被她杀死,而是由自己的意识选择死亡的话,那么就能够在保留“自我”的状态下进入其中」
因此,才能够理解存在于面取大人当中的他。
「我们,都应该早点去死的。雨取吾郎」
「那个名字我早就已经舍弃了」
说着,他迈开脚太宰了庭院的玉砂利上。
「现在的我是形部」
我的先祖,看来是个跟姐姐一样随性的家伙。
选择自杀之前的我对于作为这起事件元凶的他还想要抱怨几句,不过现在这些已经都无所谓了。
经历了面取大人的事情之后,因为过度的惊讶属于我自己的情感波动早就已经消失了。
唯一的一个让我选择死去的理由——想要见到姐姐,带着这个愿望我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面取大人。所以,我也就仅此而已了。
无论是轻轻将手放在用高尔夫球杆抵住自己眼窝的父亲的手的时候,
还是看着母亲哭泣着吞下剧毒的青梅种子的时候,
明明很悲伤,然而却只是将这些作为既定的事实而默默接受。
没想到让他们选择继续活着的理由偏偏是我。
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大家杀死。这就是所谓的面取大人。
伯父、叔母、祖母、表妹,
大家都坚信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然后大家就都死了。或者说,是我杀死了所有人。
为了不让我所创造出的“姐姐”杀死任何人,为了得到这样的世界。
我成为了面取大人的世界。”姐姐“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和平的世界。
因为这就是我的期望。
「只不过,这里并没有你所追寻的那个人」
吾郎站起身这么说道。他说的没错。
这里——面取大人之中,不存在我的姐姐。
姐姐真的就单纯的只是因为空难而死去了。她并不是被面取大人杀死的,所以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就算如此。
「知道最后我都会相信。能够见到姐姐……所以,这件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倒是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么?」
他慵懒的挠了挠自己的长发。
「那是因为,我在濒死之际前往了面取大人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啊?」
「理由跟你差不多。我觉得如果被面取大人杀死的话,或许就能够见到嘉茂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因为铃滨绢代的那些药我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死」
「差不多也猜到了。你,是已经接受了自己会被铃滨的外祖母杀掉这件事情了吧」
「是啊。内心的某处或许是在期望得到制裁吧。我拜托面取大人留下了铃滨绢代让她杀掉雨鸟家的所有人」
「为了泄愤?还真是任性的祖先大人」
「你说的一点没错」
吾郎缓缓发出苦笑,弓着背站起了身。
「不过跟其他人相比意志力多少还是要强一些,所以才能以人类的模样站在这里。不过,看样子我的愿望也差不多已经实现了。这么以来终于可以休息了」
这么说着,她便朝着藏屋所在的方向缓缓踱步——就在他的身影马上要从门扉中消失的时候,他回过头看着我开口了。
「你的做的料理很好吃。跟嘉茂的稍微有点像」
接着,不经意之间我的祖先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感觉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感觉还有些话想要跟他在多聊聊的,但同时却也有着这样就好的感觉。说道这方面,感觉我跟他个人似乎也挺像的。
我从散发出樟脑味道的外走廊上站起身。
还有另一个,必须要去道别的人。
+
面取大人——话虽这么说不过事到如今她只不过是我的姐姐,她待在厨房。
「欢迎回来」
听到我的声音,她默默的抬起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过的原因眼睛很红。让人不禁有她还活着的实感。
虽然有提出要背她,不过她却拨开了我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走」。如今的我无法判断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能明白自己的愿望正在一点点的被实现。
我们离开了屋子,两人就这样在路上走着。
默默的走下坡道,不经意之间她开口了。
「我讨厌一个人。你,果然是个过分的男人呢」
「是啊,有时候也会这么觉得,不过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活到了今天」
我笑了。因为我觉得这个时候的笑是必须的。
「不会结束的夏天有哪里不好了」
「还真是温柔。究竟是像谁呢」
对了。那个夏天的一切感觉从最初就存在于我的手掌之中,现在也还能回想起一些。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因为自身成为了这样的存在所以才能这么说。
「没有结束的暂停那简直就跟监狱没什么两样。没有办法自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这种事情,光是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了。你不这么觉得么?」
她一时陷入了沉默。
「铃滨我会想办法。所以,也别太生她的气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
如果知道我们这个家族过去经历过的事情的话,会产生想要杀掉能够利用面取大人做各种各样事情的我的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更别提铃滨还是直接受到了伤害的那一方。
只不过,这些话对于面取大人来说似乎起不到任何慰借。
「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
「曾经让你去杀过人吧」
「从以前开始麻烦的事情就是由我负责的。你不用在意」
或者说,为了与她共同悲伤而碎裂掉的内心,或许才是我所背负的最大的惩罚。
就算如此——我,也想相信她。
「或许我这么说你没有办法接受」
大概,曾经的我就是这么希望的。
「……想要见面的心情,是最重要的。无论那个人是在天空之上还是在什么地方,都还是会这么想。大概相信如此的人,不只有我,姐姐应该也一样吧」
「能相信么?为什么?明明曾经都已经像那样背叛过了?」
为什么,为什么,么。
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让她产生困惑的时候,还真让人难以想象。
「夏天是会结束的」
我拭去面取大人眼角的泪水。
「但是,时间还会继续。我相信是这样的」
在那或许能永远存续下去的假日当中,
即便如此还是能够快乐度过每一天的她就在那里。
大概这就是姐姐最后留下的话语了,对我来说就是所谓的残骸了吧。
回想起来,姐姐的身影,一直都存在于我的眼眸深处。
「残骸。感觉,这么说也挺不错的么」
「你啊——」
「姐姐」
打断了她的话语,我轻轻的抱住了她。
「并不是作为某人的替代」
轻轻的覆盖住了她的嘴唇。
轻薄的嘴唇中所传出的果然是梅子的香味,我觉得很悲伤。
再见了,世界上我唯一的姐姐。
谢谢,我最喜欢你了。
你是我的姐姐,真是太好了。
所以,如果有什么我能做到的——
眼睛睁开了。
跟走掉的弟弟一样。还记的这些。现在我是一个人,昏暗的藏屋中,感觉似乎有光芒正在靠近。
大概,应该是作为不纯的异物被从面取大人之中被弹出来了吧。
而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与面取大人的联系——仅仅只是存在于这里而已。
自己活动身体,缓缓站起身的时候,
「……他做到了?」
视线正好对上了呆立着的铃滨。
她还活着。或者说,这边应该是被放过了吧。
看向周围,到处都是撕裂的绳索和乌鸦的实体。
尸骸的瞳孔,仿佛沸腾的星空,黑暗不断的扩散。
星空。对了。那家伙抬头仰望的,也是这样的天空。
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就是你吧。一直在,看着他的——」
在她说完之前,我狠狠的打了她的脸颊。(注:此时的自称变成了女性的”あたし”)
铃滨身体一阵摇晃。
尖锐的声音传来,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伸手抓住她摇晃的衣领把她来了过来,接着有继续打了两下。
美丽的身影撞在了藏屋的墙壁上,接着倒了下去。
「杀死了我恋人的事,这样就算还清了」
就算听到我这么说,铃滨也还是低沉着头。
铃滨,双手按着那满是黑眼圈的眼睛,口中呻吟着「请让我道歉」。
「作为医生,绝对不应该夺走他人的生命。一直,我都在想,如果不是你们的话就好了!」
伴随着哭喊,眼镜从她的脸上坠落。
「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偿还。所以现在,把我——」
「那家伙,笑着死去了。为了我。对于铃滨你所做的那些事情,我想他肯定全都知道。能够利用面取大人的人,不存在会比较好」
沉默。
铃滨仿佛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真是不像样。大人们杀人的理由,我才不知道」
在我说出这些之后。耳边传来了她沉重的吸气的声音。
从现实角度来说,铃滨的判断大概是正确的把。
『面取大人』是必须要封印起来的东西,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弟弟也是因为明白了这些,所以才选择接受了自己的死吧。
「……弟弟他的,留言。他说请别太生气」
「这」
「——很难以理喻对吧。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会原谅她」
我将一个U盘丢给了铃滨。
这是弟弟他『为了以防有什么玩意的时候』而交给我保管的。
「这是,你弟弟的」
我点了点头,
「要怎么使用,就交给你了。要是拿去做无聊的事情的话我会诅咒你的,我一定会的」
仿佛被钉住了一样的铃滨,现在既不像是大人,也不像是一人,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疲惫的少女。如果是弟弟的话,或许会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吧。
但现在的我还在生气,所以什么都不会做。
「医生小姐,请继续。就算只是为了我的弟弟」
留下一个人发呆的她,我走出了藏屋。
都已经痛苦了这么多年,至少也该发觉到是自己拯救了弟弟吧。
+
祖母的家中寂静的仿佛恋呼吸都停止了。
祖母,已经不在了。肯定是在那间藏屋中死去了吧。
她只不过是被卷入了面取大人那毫无慈悲的规则之中。
本质,甚至连理由都不存在。仅仅只是出现在那里将生命带走。而弟弟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生命得以继续延续下来的我什么都做不到。就像是,伸手无法触及的冰冷的星星。
心情差到了极点。那家伙真是太蠢了。
「呐」
我,呼唤弟弟的名字。
为了抹消“姐姐”死去的现实,至死都未曾说出口过的名字。忌讳与厌恶,只以“我”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经意间眼泪溢出。
我知道了。
脖颈与后背被人用脸颊摩擦时候的那股温暖。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之后,又会收到何种慌忙的视线。
一个人,已经——就算是阴霾消散,充满阳光道路也没有办法前行了。
那家伙,是我唯一的弟弟,你这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这难道不是比死亡还要更加痛苦么。
最后被留下来的,就只是由妄想而生的我这种事情简直连讽刺都算不上。
好热。留下的泪水被渐渐蒸发,就连这份感觉都是那么的新鲜。
想要喝点什么。
前往厨房,弟弟已经死了。
将木片插进自己的脖子而死去的他仿佛就像是一名殉教者。
我深深的吻向他,撬开他的舌头。
血液熟悉的味道传来,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
似乎在他的身旁哭泣了很长的时间。
我擦拭掉眼泪,终于从厨房离开了。
他做了该做的事情。
我也,必须要前进了。
成为了「面取大人」,待在他的身边。
守护那间藏屋。等到有一天,我也去了和弟弟相同的地方位置。
……如果到达了那个地方的话,
他应该会紧紧的抱住我爸。
深夜,再次降临。
我抱起装着梅酒的坛子,兑上不断发出气泡爆裂声的碳酸水。
手上拿着玻璃杯,晃动穿着红色凉鞋的脚。
——脚上的指甲,有着一个如同种子般的烧伤痕迹。
这是,那个时候被烟火烫伤时留下的伤痕,我这么想着。
贯穿了弟弟的身体,如星星般的伤痕。
为什么,会有这个伤痕呢。
接着,顺着伤痕,抬头向上看去。
漫天,闪耀着的。
星星在如纱绢般的夜空中超然的闪烁——而那分光,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照向我。如今他依旧沉没在那黑暗之中,已经没有办法再相见了。
他的故事,肯定在“姐姐”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即便如此。
就算死亡将两人分离。
舔舐一口杯中的梅子汁。
碳酸与酒精的混合而成的炽热气泡在舌尖上跳动。从多次与他所交换而来的清冽想起之中,我重复出他最后的话语。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就相信还能再见面吧』
我永远的失去了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如果死亡的另一边弟弟就在那里的话。
——当我变成星星的时候,那份光应该就能够传达了吧。
「干杯」
我将玻璃杯举到星星的面前。
在这个夏天。
我最喜欢的弟弟。
闪耀的魔法,
浪漫的翅膀,
只要相信就一定存在。
所谓的相信,并不是沉浸其中的盲信。
就算,知道肯定无法再次相见,也还是期望着能够相见。
「那么,就去一趟吧」
只要不断前行,总有一天能够到达某处。
我如此相信。
必须要做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
要去买带给那家伙的特产,还想再去卡拉OK里唱几首歌。重新开始人生的我,不可能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
等回来了之后,最先要做的就是待在喜欢的人身边。
在这之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就算我死去了也一样。
所以,未来的日子就犹如无尽的繁星一样。
漫天的繁星还在闪耀。那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是属于我的光芒。
酒的味道还算不错。
我将玻璃杯丢在中庭,
接着再一次,追寻着那家伙的足迹开始前进。
讣告
令和XX年 八月三十一日
中部地区
大伯父 形部等 七十六岁
父 形部秀隆 四十九岁
叔父 甘部正名 四十五岁
叔父 甘部幸弘 四十四岁
祖母 形部康江 七十岁
母 形部真子 四十四岁
叔母 甘木宽带 四十二岁
叔母 甘部爱香 三十九岁
叔母 甘部仁香 三十九岁
表姐妹 甘部萌 二十五岁
表姐妹 甘部花 二十三岁
表姐妹 甘部莲 二十二岁
他 二十七名
八月二十四日 于法事中永眠
谨以此通告感谢所有生前的友人
记
无守夜仪式
请各位亲属自行决定行程
一、地点
富士市岩本山■■三丁目五-三
丧主 形部慧(姐)
施主 形部慧(姐)
做了坏事的话,面取大人就会来找你。
会改变形态前来找你。
请小心面取大人。
因为面取大人,会来见你们。
因为你们,会见到面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