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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所以我放弃了青春。」——三桥俊吾

1

我在朋友家懒散地打发时间直到晚上七点,而矢城铃音仍在进行投篮练习。

篮球发出悦耳的声音,弹回铃音纤细的手中。球被铃音以优美的姿势投出,沐浴着夕阳不断旋转,缓缓画出抛物线,最后被篮筐吸入。

放学后,为了放下随身物品回家时她就已经开始了,到现在,铃音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投篮练习。

T恤的颜色从橙色变成了白色,可能是中途休息了一会儿。话虽如此,戴着有线耳机,专注运球的她,注意力十分惊人。也许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正透过围栏在看她。

不幸的是,正当我打算趁机离开时,铃音将目光转向了我这里。

她似乎正打算结束练习,走到放着背包的围栏前。

「啊嘞,这不是俊吾么。怎么了?」

“怎么了”是我的台词才对。

我强忍说出这句话的冲动,选择了比较温和的回答。

「我刚从上原家回来。」

「这样啊。……等等,现在几点了!?」

「已经七点多了。被阿姨骂了我可管不了哦。」

「不好,不赶紧联系的话!」

铃音从社团活动的包中拿出手机。

匆忙地伸手碰倒了水瓶,因为没有盖好瓶盖,水洒了一些,球也咕噜咕噜地向着错误的方向滚去。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大混乱,她也能毫不察觉、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看来她从小学生时代起就一点没变。

「……真不敢相信铃音是西高的王牌啊。所谓控球后卫,不是应该是像司令塔一样的位置吗?」

「没错。实际上,我非常擅长用头脑打球哦。」

「明明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完全记不住九九乘法表而嚎啕大哭过?」

「那么古早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和从围栏中出来的铃音一起,漫步在夜晚的住宅区。

这个名为“长崎”的城市,坡道多得令人感到厌烦。

在七月中旬的酷暑中,走在强行建造在山坡上的住宅区简直就是一场苦行。唯一可以称被之为救赎的是美丽的夜景,但对于电力状况日益严峻的现在而言,这分光辉也开始显露出阴影。

用毛巾拭去汗水的铃音轻快地走在我的身边。

系在脑后的长发像小动物的尾巴一样摇晃着。说起来,在我们分别考上不同的高中之前,一直都是以“打理起来很麻烦”为理由而选择的短发。

在回忆这件事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

明明和青梅竹马的铃音有着十年以上交情的我,却陷入了该如何与她交流的迷茫之中。

四小时的罚球练习也好,上周结束的全国大赛的预选赛也好,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不触及那些严肃话题的轻松开场白。

「……那个,」好不容易从口中挤出一句。「刚才在听什么?」

「诶?」

「就是,练习的时候一直戴着耳机不是么。」

“啊”,铃音小声叫道,从包里拿出手机。现在大家都只是把它当作闹钟或音乐播放器了。

「你听说过‘Cosmo’这个人吗?大概三年前——还能使用网络的时候,在YouTube和TikTok上很有人气的。」

「不知道啊。」

「该怎么形容呢,蒙面音乐人?除了知道是十多岁的男性以外,其他一切都是谜,但是他创作的歌曲真的很棒!如果他一直坚持下去的话,说不定早就从某个唱片公司出道了。」

「诶,下次听听看吧。」

「啊,但是可能在CD店找不到他的专辑哦。他只在网上活动过。这首歌也是我以前下载的。」

「是吗,真遗憾啊。」

我没有说出“发给我”这样的话,而是以假笑结束了话题。

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在充斥着蝉鸣的嘈杂坡道上。真希望时间快进五、六分钟,一瞬间就到铃音家门口。

「……哈啊。」

即使拼命恳求也只是徒劳,铃音还是开口了。

「明明练习的时候都有好好成功的啊~」

假装迟钝也是有极限的。但要是突然改变话题又显得不自然。

作为折中,我刻意提高了声调。

「别太在意了。即使是NBA或者B联赛的选手,也会有罚球失误的时候。」

「也是啦。……嗯,但是,果然还是得多练习,提高成功率才行。我再也不想有这种不甘心的经历了。」

提高成功率有什么用啊。

明年夏天可没有什么全国大赛了。

「……铃音真厉害啊。」

明明只是徒劳的努力。还不打算放弃吗?

「不对,是我们太闲了,在上原家连续办了五天粪作锦标赛。大家一起去滨町的游戏店,翻找那些100日元大甩卖的游戏,然后决定哪个最无聊。规则相当鬼畜,必须要大家合作通关全清才能开始下一个游戏,结果大崎中途就绝望得哭了……」

是啊,这样就挺好了。

随意地、轻松地、度过那种还算凑合的高中生活就好了。

铃音已经足够努力了。既然世界变成这样,稍微偷偷懒也不会有人责怪吧。

「不过啊,就算无法使用网络也挺好。只要认为自己是在过去的时代出生的话,娱乐方式出乎意外的多啊……」

「怎么说呢,俊吾变了啊。」

「诶?」

「不久前还不是会像这样傻笑的人。」

铃音在坡道的中途停下脚步,凝视着我。

路灯从她的正上方照射下来。

人造光为她的轮廓增添了色彩,她那认真的表情显得如此耀眼,以至于我无法直视她。

「……我也已经十七岁了。在各方各面都已经长大了啊。」

「啊,又想蒙混过关!」

「我可没想蒙混过关。别用奇怪的方式纠缠啊。」

「可这是事实啊。」

「啊,我去一下那边的便利店。就这样。」

我面带不知道是否好好做出的笑容挥了挥手,走向对面的人行道。

手动打开沿着悬崖勉强建造的便利店的门,同时瞥了一眼身后,发现铃音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向我这里。

我勉强移开视线,进入了温暖的店内。

一边吃着在便利店买的牛肉盖饭,一边在家里的客厅看着电视。

国营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像往常一样只播报和平的新闻。

和歌山动物园中诞生了一只塔斯马尼亚恶魔(译者注:袋獾)的幼崽;在青森进行潮来(译者注:日本东北地区恐山的一种巫女)修行的女大学生成为了话题;福冈的一种将明太子(译者注:鳕鱼卵)和松饼组合的神秘B级美食深受好评;联合国军队和NASA共同合作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究竟有多少人会真心喜欢这些为了不煽动国民不安情绪而被完全漂白的新闻呢。在为了防止混乱而限制了互联网使用的现在,甚至无法通过SNS来确认世间的反应。

——不过,也行吧。

最终,我得出了和往常一样的结论。

锱铢必较也毫无意义。毕竟,像我这样的一般市民能做的事情几乎为零,直到“命运之日”决定世界命运之前,应该轻松自在才对。正因为抱有和我一样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数,今天的长崎依然很平静。

母亲回家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

尽管世界变成这样,我那在医疗设备公司内部恋爱结婚的父母依然每天加班到很晚。至于从事销售工作的父亲,从前天开始就一直在四国出差。明明还有足以生活九个月的储蓄,在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卖医疗设备也只是徒劳无功,完全无意义的行为。

「我回来了,俊吾。晚饭吃了吗?」

「嗯,随便解决了。」

就在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沙发上回答时,厨房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我不由得起身,想看个究竟,没想到这个时间点回来的母亲竟然做起了饭来。厨房的台子上可以看到洋葱、青椒和猪肉的包装。

突然,心中涌现出刚才对铃音产生的同样的感情。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呢?

为什么要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呢?

「……现在开始做饭不累么?」

「最近便利店里便当的种类也变少了。还是自己做的比较好吃啊。」

「确实是这样。」

「而且,从现在开始我可是一顿饭也不想妥协。」

看着母亲开玩笑似的笑容,一些不必要的话涌出了喉咙。

「话虽如此,母亲也好,父亲也好……为什么每天都要工作到这么晚呢?我朋友的父母很多都辞职悠哉度日了。」

「长崎有很多需要高质量医疗的患者。为了这些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医生们也要每天努力工作。既然在医疗设备公司工作,就要全力回应这些想法。」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了。」

「而且,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没有生存意义的人生就不好玩了不是么?」

「……生存意义。」

「人类可不是只是活着就会满足的生物啊。」

「但是,即使工作赚了钱也改变不了什么——」

「俊吾,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能自信地说出来吗。」

「虽然不满意,但是……」

「……嗯,虽然现在确实是很艰难的时代,」母亲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但是我们还有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剩余时间的权力。」

我产生了一脸无趣表情的自己,被倒映在这看了我十七年的瞳孔中的错觉。

感觉不管怎么回答,都只会伤害我的自尊心,我只好装作有些困倦。

「……算了,去睡觉了。我有点累了。」

「啊,嗯。晚安。」

「晚安。」

带着略显生硬的呵欠,我从沙发上站起身,离开了客厅。

眼神完全是清醒的。

一步步登上发出嘎吱声响的楼梯,自我厌恶感在我心中不断膨胀。

客观来看,这样的生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朋友也有,和父母的关系也不错。也没有考试的压力,每天都沉迷于无聊的游戏,和他人一起欢笑。你看,完全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为什么我感到如此烦躁呢?

对时刻逼近的不合理的恐惧?——我觉得不是那么单纯的理由。

感觉有些更为局部的、自私而不合时宜的感情占据了我思维的中心。

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这种感情的根源,但就算知道也只是一直在逃避。

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己的房间,迅速飞扑到床上。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环顾铺着榻榻米的狭窄房间。

桌上的电脑被灰尘覆盖,用零花钱买的头戴式耳机、麦克风和录音设备也同样沾满灰尘,被收纳在纸箱里。我有多久没碰那把已经变成房间装饰的电吉他了呢?

——珍惜这些东西也没有用。

事到如今不论怎么努力,我那缥缈的梦想也永远也不会实现。是物理上的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还是忘掉一切,轻松地生活比较好。

留恋和懊悔,应该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毫无意义的感情。

但是为什么,我至今仍无法割舍呢?我内心突然出现的空洞,随着时间推移,存在感日益增强。

「……为什么我还放不下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吉他变得不再只是一种爱好了呢?

世界还没有改变的四年前,在车站大楼的乐器店买下它时,应该是更轻松自在才对。

那时,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没有打算向世界表达什么,也没有打算将内心的冲动升华表现出来,这些帅气的动机都没有。

我开始学音乐,只是单纯地,想引起我喜欢女孩的注意罢了。

2

四年前

泊油路反射的太阳光线炙烤全身,走下能看到海的坡道。

造船厂的巨大起重机。越过长崎湾进军世界的豪华游轮。海的另一边,削平山坡建造的住宅区蔓延开来。

这些平时见惯了的景象,不知为何,现在却觉得很新鲜。

「上次两人单独对话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不记得了。」

「总觉得,俊吾最近在学校躲着我。」

「也不是故意躲着你啦。」

铃音带上新买的草帽,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自从升上初中,铃音开始避免被阳光直射。

相较于与男孩子一起在户外奔跑的时候,她的皮肤变得更白了,全身散发着防晒霜带来的柑橘香草的香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能像以前一样直视越来越成熟的她了。

「……话说,最近篮球打得怎么样?」

「完全不行。感觉再过两年也成不了正式选手。」

「毕竟我们学校的女子篮球还挺强的。」

「俊吾还没加入足球部吗?,明明上原君都拼命劝诱了。」

「等暑假结束再考虑吧。」

「哈哈,感觉明年也会讲同样的话。」

「因为我可不想被强制剃光头啊。」

一起给我母亲挑选生日礼物吧——我用了这样的借口,可能在铃音看来,现在的状况是无法被算作约会的吧。

她可能从未想过,家庭之间关系亲密的青梅竹马,会用尽一生一次的勇气发出邀请。

走下坡道,我们乘上冷气开得很足的有轨电车。这附近没有什么可以买到礼物的店,所以我们不得不特意前往位于长崎市中心的滨町拱廊街。

我们在西滨町站下车,铃音毫不犹豫地向拱廊街走去。她似乎经常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和朋友在这附近玩。她轻松地穿梭于人群之间,不断前进。对于基本上懒得出门的我而言,能跟上她轻快的背影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在轻飘飘的心情中,时间飞快流逝。

我们逛了几家拱廊街内的杂货店,讨论着这不行那不行,寻找着礼物,最后我们在百货商店的一楼买了护手霜,然后一边眺望屋顶游乐园排列着的复古游乐设施,一边懒散地休息。

坐在油漆剥落的长椅上,大口吃着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冰棒的铃音,微微出汗的侧脸看起来莫名成熟。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瞬间口干舌燥的原因吧。

「……今天真是谢谢了。特意陪我。」

我怯生生地继续说着,语气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只有我一人的话根本想不到送护手霜。有女生在真是帮大忙了。」

「确实,俊吾可没有这种品味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可有点生气了。」

「因为以前,你是个在我生日会上送我神秘石头的人啊。」

「都多久以前的事啦。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那个到底是什么啊?能量石?」

「……记不清了。」

「把气氛变得那么奇怪,最后俊吾居然哭了。到底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啊?不知道家里有没有留下录像之类的东西。」

「……可恶,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我带着半真的不甘心把剩下的冰棒塞进嘴里。

不管怎么想,铃音都只是把我当作青梅竹马,两人一起来滨町也完全没有约会的氛围。如果再提起小时候的事就更没希望了。这样下去,我完全想不出表白的方法。

——算了,这次就这样吧。

反正我们还只是初一。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今后还有许多机会推进这段关系。

当我决定先战略性撤退时,铃音把冰棒棍扔进垃圾桶,然后说道。

「啊,差点忘了!」

尽管是在背阴处,她的笑容依然耀眼得让我无法直视。

「这附近有个我一直都想去的地方来着。」

在铃音的带领下,我们离开了拱廊街,穿过白天杳无人烟的思案桥商业街,走进一栋偏僻的商住两用楼。

铃音指着写着『3F 小林映画堂』的指示牌。

「你知道吗?这家店是我朋友小林凛映的父亲开的哦。」

「啊—,电影研究部的人?不是比我们高一年级么。」

「小学的时候我们一起上过绘画班。不过我很快就退出了。」

虽然我从未和她交谈过,但小林凛映是校内顶级知名度的名人。

像是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独立制作电影啊、制作电影太过投入而无辜旷课两周啊、只有自己过于热情以至于电影研究部的其他部员都退出了啊,对她来说最不缺的就是奇闻轶事。没想到,她会和学年不同的铃音关系这么好。

说起来,映画堂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店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们两人进入了破破烂烂的电梯。铁箱的速度慢到令人感到不安,可能是因为部件老化,发动机的声音异常嘈杂。

到达三楼后,迎接我们的是一堵贴满大量老电影海报的砖墙。哪里都找不到看起来像是店铺入口的东西。

「听说这堵墙是隐藏门来着。」

听信她的话,我试着用手推了推砖墙。正如铃音所说,隐藏门转动,露出小而整洁的店内。

狭小的店内被高至天花板的架子包围。架子上零乱地摆满了电影DVD、蓝光碟、宣传册和电影专刊。中间的矮台上则是特辑区,陈列着古今中外以音乐为主题的电影。

虽然在如今已经很少见了,总而言之,这应该是个独立经营的影像出租店吧?

「欢迎光临。难得有客人来呢。」

坐在店内最里面柜台后的一个留有络腮胡的男性开口说道。难怪店内烟雾缭绕,原来是这个人在吸烟。

虽然他一开口就是自嘲让我感觉有点奇怪,但除了我们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客人了。

「说起来,凛映那家伙说过今天可能有朋友会来。你们是海鸣中的学生吗?」

「诶,是的……」

「不好意思啊。难得有朋友来,那家伙却说要画短篇的分镜而闭门不出。要我叫她出来吗?」

「啊,不用了,没关系的!」

我和铃音是青梅竹马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如果被知道我们两个单独来这种店里就麻烦了。在学校肯定会被捉弄的。

「是吗?那好吧。」

大概是朋友的朋友的父亲的店主吐出一口紫烟。

「那么,我来说明一下我们这的系统吧。架子上的DVD和书可以买也可以租,要是没有其他预约的话,可以在里面的房间里放喜欢的作品。啊,要放的话学生是每人500日元。」

「放电影?还能这样吗?」

「电影最好还是在影厅里看不是么?虽然只有十二个座位,但银幕和音响我们可是很讲究的。顺带一提,爆米花和可乐我们也有在卖。不过是在便利店里买的就是了。」

「诶—,听起来好像很有趣!」铃音用今天最开心的声音说道。「那就拜托了。」

「没问题。选部喜欢的电影吧。」

虽然是个可疑度满分的店主,但既然是铃音朋友的父亲,也不是不能相信。姑且判断没有被卷入犯罪的可能性,老老实实付了500日元。

我只看过周五电视上放映的大制作电影,完全无法判断哪部作品有趣。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恋爱电影区,但又觉得太过刻意,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放映的是铃音选择的电影。

是部被放置在音乐电影专区的一部名为《初恋这首情歌》的爱尔兰电影。铃音似乎也不知道这部作品,只是单纯根据DVD封面选择了它。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爱尔兰的电影能被翻译并在日本流通,而且我甚至连爱尔兰在地球上的位置都不太清楚。

我转动着脑海中被配置得乱七八糟的地球仪,跟随店主的引导,走向了后面的房间。

空间内只有巨大的银幕和银幕前摆放整齐的折叠椅。墙壁被黑色隔音材料覆盖,银幕两侧放置着看起来很贵的扬声器,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台看上去非常专业的投影仪。

确认我们在中间的椅子上坐好后,店主关闭了房间内的灯光,并启动了投影仪。

「两位,这可是部杰作。好好享受吧。」

正如他所说,电影很有趣。

故事发生在经济不景气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都柏林(这个地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由于父亲失业,主人公康纳被迫转入管理严格的公立高中,为了引起一见钟情的女孩的注意,与一群不起眼的伙伴共同组建了一只摇滚乐队。

主人公与女主角之间的恋爱故事和试图用摇滚改变压抑环境的康纳都极具魅力,特别厉害的是剧中出现的许多原创歌曲。

不论哪一首的是好到让人想要跳舞的流行音乐。和吉他担当的埃蒙一起创作曲子的场景耀眼得让人忍不住落泪。

这是一部浓缩了青春的成分,并将其凝练成高纯度音乐的作品。

虽然我也非常感动,觉得偶尔看看电影也不错,但一旁铃音的反应更是在我之上。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时,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幸福地叹气。走出店门,在电车上摇晃了大约十分钟,爬上通往家的漫长坡道,一点也没有余韵消散的迹象。

铃音用手机搜索歌词,用片假名英语哼着剧中歌《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把等间排列的路灯当作聚光灯跳起舞来。

「真是部好电影啊!我可能有点对摇滚感兴趣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容易受影响啊。虽然确实很有趣。」

「像康纳那样盲目追求梦想的人真的很棒啊。」

「是啊。」

「我喜欢这样的人。很憧憬。」

「……诶?」

那不经意的笑容投向我的瞬间,我的脑内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那冲击以电吉他的音色在我脑神经内穿梭,与电影中看到的各种场景融合在一起,在我眼前不断闪现。

——是么,原来还有这种手段。

为了推进我们这种一直没有明确进展的青梅竹马关系,我也应该成为像康纳那样的男人。

「怎么了,俊吾?突然停下来。」

「铃音。」

「什么事?」

「……我可能,也对摇滚感兴趣了。」

我在脑中计算着沉眠在存钱罐里的压岁钱和每月的零花钱。虽然不知道电吉他要多少钱,但如果只是便宜的二手货,我应该是买得起的。

决定后我便迅速行动了起来。

第二天就前往长崎站前的乐器店,以5000日元买了把初学者用的电吉他。我把暑假作业抛在一边,一心一意地苦练基础。

本打算等练到能弹奏一首完整曲子再向铃音展示的,但在看到YouTuber弹唱流行歌曲的视频后,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做出的动作啊……」

视频中的左手像一个有着独立意识的生物不断跃动,弹奏出复杂且细腻的音色。即使弹得这么好也无法成为职业音乐人,吉他手的世界究竟有多残酷啊。

我突然对自己低下的演奏水平感到羞愧。

——想要引起铃音的注意,至少要达到这个人的水平。

虽然总觉得有点偏离最初的目的,但我逐渐迷上了音乐。把身为归宅部的多余精力全部投入吉他练习中,还从滨町的茑屋书店借来各种乐队专辑听。

光弹吉他还不够,我还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练习弹唱。后来,只是依样画葫芦地弹奏已有歌曲已无法令我满足,我开始试着一边弹奏和弦,一边创作原创歌曲。最终,觉得仅仅有吉他还不够,便动用零花钱和压岁钱买了DTM软件,开始挑战真正的作曲。

从结果来说,我好像确实有点作曲才能。

我以电影主人公在乐队活动时所使用过的“Cosmo”的名义在视频网站上投稿了歌曲,然后得到了回应。我很高兴有许多与我素未蒙面的人听了我创作的曲子,于是我开始不断创作新曲。

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为了关注人数超过五万的蒙面音乐人。

收到来自东京的一家主流唱片公司负责人的联系,是在我开始音乐生涯的两年后——也就是我在SNS上公布自己还是现役初中生之后。

最初,我还完全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甚至多次怀疑这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特殊诈骗。

但是,通过邮件多次交流后,我逐渐打消了这样的疑虑。

——我的曲子,确实传到了东京的大人们的耳中。

从未有过的喜悦,从体内涌出。虽然我还完全无法想象专业音乐界的样子,但是心中还是充满了希望。

这下,终于能传达出去了。

过去那些对自己在玩音乐都感到难以启齿的可怜日子终于结束了。我实现了主流出道这样无谋的梦想,成为了配做铃音恋人的男人。

之后要做的,就只剩把铃音叫到附近的公园表明一切了。

在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个八月二十三日,我下定决心给铃音打了个LINE电话。

第五次拨通电话后,她终于接通了电话——声音颤抖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喂。电视,看了吗?』

「啊?电视?没看。」

『那,现在打开看。』

「铃音,现在可不是看电视的时候。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对你说,你能到公园来一下……不对,虽说是重要的事,但也没多么严重,该怎么说呢,要真带着认真的态度来我会紧张的。」

『……哈啊?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到公园闲聊吧!」

『……俊吾。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啊。』

「等等,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别管了,赶紧把电视打开!』

「……我知道啦。要看哪个频道啊?」

『随便哪个都可以。放的都是同样的画面。』

「哈啊?」

电话在这里中断了。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心跳得很快。

虽然只是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手心却渗出令人讨厌的汗水。

我紧张得步履蹒跚,走下楼梯,停在电视机前。

用颤抖的手,按下遥控器的电源键。

然后,我看到了全球同步直播的新闻画面。

三年后的五月,一颗直径为1.2千米的小行星将撞击地球。

3

在同声传译的帮助下,联合国秘书长说:一年前,日本天文学家观测到小行星“梅里达”正在接近地球。

从那时起,全世界的顶尖头脑便聚集在一起计算“梅里达”的运行轨道。直到最近才确认,它与地球的碰撞是不可避免的。

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首当其冲的便是广大的西伯利亚森林。“如果是几乎没有人居住的地区,即使坠落也没关系”,我有一瞬是这么想的。但作为秘书长的葡萄牙人面容仍然表现得十分沉重。

同席的NASA科学家接过麦克风。

『如果直径为1.2千米的小行星撞击地球,整个亚欧大陆将遭受巨大的破坏。等同于四万四千八百兆吨TNT炸药——约为广岛型原子弹三百万倍的能量将被释放出来,附近的城市将在瞬间被摧毁。紧接着,诸如地震和火山喷发这样的大规模地壳变动将在全世界发生,大量粉尘被卷起,遮挡太阳光,导致冰河时期到来。预计在撞击发生一年内,全球将有四十亿以上人——』

——诶?骗人的吧。

——这是什么?人类灭亡?

——真的吗?不会是什么整人节目吧?

——话说回来,我的主流出道计划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还怎么向铃音告白。

因为太过混乱,我只能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

对于重力锁眼和雅科夫斯基效应之类的解释一窍不通,也无法完全理解联合国军队和NASA共同进行计划的概述。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填满我大脑的,都是与人类的未来相比毫无关系的疑问。

*

那之后,世界变成了可怕的模样。

联合国发表过了几天也没有人宣布这是整人节目,人们才意识到这是真的。首先是混乱,要求各国政府说明情况。NASA发表的正确轨道预测被媒体报道,总理大臣、大总统、国家主席、罗马教皇都承认了「报道全都属实」,世界末日的现实感变得越来越强烈。抢劫和暴动在包含日本在内的全球多处发生,阴谋论和诽谤中伤在电子的海洋里四处传播。当时的我非常担心,人类会在小行星到来之前自取灭亡。

从联合国的公告发表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两年,世界意外地恢复了平静。

发生在世界各地的抢劫和暴动逐渐平息,由于人类共同敌人的出现,国家之间的争斗也明显减少。

主要原因是,各国军队和科学家合作的小行星轨道改变计划正稳步进行中。预定于今年十二月的计划执行日——也就是所谓“命运之日”,联合国军队或许能成功偏转小行星的轨道——正因为还有这样的希望,人类才能保持理智。

此外,为了防止混乱,各国阶段性地限制了互联网的使用,这可能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像电视和广播这种国家管理的媒体只会播放和平的新闻,更重要的是,大家已经疲于恐惧了。

这个和平的世界,是建立在一种类似于逃避现实的乐观主义之上的。

但是,我无法适应这种潮流。

——联合国军队的计划,反正会以失败告终。

毕竟,正常想想就知道了。

就算科学技术再怎么发达,也无法应付从宇宙尽头以惊人速度飞来的巨大质量。

而且,表面上看起来通力合作的各国,背地里肯定也在玩弄权谋算数。反正,到了最后关头就会相互拖后腿,计划以失败告终。过去,我在Netflix上看过的一部电影中就有这样的情节。

总之,人类灭亡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

人们的期望也只是徒劳,最后都会在明年五月被埋葬在废墟和尘埃中。

在这种情况下,梦想和目标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什么时候变回白纸的出道谈话也不会复活了,网络被限制,好不容易创作的歌曲连发表的场所都没有。所以,我注定无法成为职业音乐人了。

但是,算了。

既然如此,干脆全部都放弃吧。

反正也实现不了,与其看着努力被背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轻松的生活方式。

不需要为情所困的焦虑。

也不需要让大脑麻木的幸福。

虽然什么都得不到,但不留任何留恋的生活方式,能减少小行星坠落时的伤害。

所以,我选择了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活着。

绝不逆流而上,日复一日地轻松飘荡。

尝试之后,发现意外有趣。即使网络受到限制,娱乐也还有,幸运的是也有些朋友,所以不会被无聊击倒。

感觉,被急躁驱使着弹奏吉他的那段时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为什么要将一切都献给那种无意义的事呢?

即使拼尽全力,最后也只会陷入无法放手的绝望。

4

「说起来,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暑假了吧。」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结束后,朋友上原感慨地说道。与感伤的话语相反,他把脚翘在课桌上,喝着纸包装的柠檬茶,态度十分散漫。

由于全世界的资源都被用于联合国军队的计划,长崎市的电费飙升得异常高。能让我们不用担心父母存款余额,沐浴空调冷气的地方就只有学校了,所以大家放学后都无所事事地留在教室里。

今天我们几人也聚集在教室后面,怠惰地度过被老师强制要求回家之前的时间。

「上原,新闻看了没?据说作战成功率已经超过50%了。」

「……真的?我还以为反正人类都会灭亡,所以根本没学习呢!」

「好,你这笨蛋就等着流落街头吧。」

「怎么可能……!」

「话说,成功率50%是真的么?」

「谁知道。说不定是联合国为了防止恐慌撒的谎呢。」

「……喂,如果“梅里达”真的坠落怎么办啊。这样的话,我不就会到死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吗!诶,好可怕!」

「我也一样啊。差不多该开始行动了……」

「你们这些家伙,别说得好像只要认真就能很快找到啊。」

「那大崎你呢?」

「告诉你,我可是交过女朋友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别对那么久远的荣光恋恋不忘啊!」

看着一群粗鲁的男生开始流泪对骂,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看起来今天不会像往常一样在某人家里玩游戏了,我决定回家看漫画。

「俊吾,你要回去了吗?」上原缠了上来。

「嗯。我可没兴趣参合你们的互舔伤口。」

「啊啊,有可爱青梅竹马的男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今天也是和铃音酱约会吗?」

「什么……!」

知道在其他高中上学的铃音的,只有初中就在一起的上原。因为知道,有个单恋十年以上的青梅竹马正好会成为他们嘲笑的素材,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对班上的同学保密。

不出所料,嗜血的僵尸蜂拥而至。

「……你这家伙,三桥,老实交代。」「绝对不会让你跑掉的。看情况说不定会杀了你。」「明明……明明认为只有你是唯一的伙伴!」

「吵死了!我要回家了!」

「别想逃!抓住他!」

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手把我抓回了刚刚坐的椅子。审问官有五人。看起来,如果不坦白我和铃音的关系,他们是不会放我回家了。

没办法,我开始讲述我的可怜故事。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矢城家搬到了附近,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我们的父母一直把我们当作类似兄妹的关系。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目光开始追随她。在院子里放烟花时,看着她那被七色光亮照耀的侧脸,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名为“喜欢”感情的萌芽。直到初中毕业我们都在一起,但我一直没有勇气不惜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要向她告白。

自从上了不同的高中之后,我们之间见面的频率大大减少。

「不趁早告白的话人类就要完蛋了哦。到那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啦。对方也是有要努力的事的。打扰了就不好了。」

「你这家伙怎么说呢,偶尔就会像这样筑起墙壁啊。」

「你在说什么啊?……算了,回去了。」

走出凉爽的教室,进入灼热的走廊,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我,无法说出任何真正重要的事。

我对在篮球强校专注篮球的铃音抱有罪恶感。

我感觉,她戳穿了早早放弃梦想的自己的软弱。

尽管喜欢的感情依旧,但不知不觉地,我开始避开铃音。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但是,也行吧。

就算万一告白成功了,可能在我还在回味恋爱成功的喜悦时,世界就毁灭了。相反,如果失败了则会更加悲惨。不得不在痛苦和羞耻的折磨中,度过所剩无几的人生。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寻求答案。

像这样和铃音适当保持距离,对我的精神健康来讲,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满身是汗地爬上长长的坡道,前方传来球弹跳的声音。

明明是应该远离的,可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强行削平斜坡所建的公园里,被围栏环绕的篮球场中,头戴白色帽子的铃音正在努力进行罚球练习。

右手瞄准,左手支撑,屏住呼吸投篮。

啪,咻,哐当。

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击中篮板黑框的中心,稍稍弹起后,被下面的篮网吸了进去,缓缓落到球场上。

尽管在我这种外行人看来,刚刚是完美的成功,但铃音似乎并不是很满意。

她捡起在篮筐下滚动的球,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球划出弧线飞出,顺利命中篮筐。然而铃音仍然不满意。再一次捡起球,投篮。进球。再一次。进球。再一次。

不知不觉中,我握紧了拳头。

——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能这么拼命啊?

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提高罚球成功率,明年的全国大赛都不会举办了。

喂,你真的明白么?

直径1.2千米的小行星落在西伯利亚地区,会连带日本一起被卷入其中而消失。难道你以为长崎在西边就可以放松警惕了吗?真遗憾啊,去图书馆看看模拟资料吧。

我认为徒劳的努力是没有意义的,和铃音不同,我可是很机灵的,所以我决定用尽可能轻松的方式度过剩下的人生。

毕竟是这样的啊。

无论多么努力,我都从物理上无法成为职业音乐人。无论创作出多么好的歌曲,都无法传递给更多的人。

世界已经变了。让我觉得曾经天真地追逐梦想的自己是个笨蛋的,决定性的变了。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我赌上青春的希望了。

尽管如此,为什么铃音她。

「……事到如今」

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或许是注意力被打断了,铃音终于注意到了围栏外的我。她摘下耳机,面带无虑笑容地向我走来。

我知道。我必须冷静下来。

我不能伤害喜欢的人。必须在这里停下。

但是,无论理性如何警告——感情还是先一步决堤了。

「事到如今,再这么努力练习又有什么意义啊?」

「……怎么了?突然地。」

「……我听铃音的妈妈说了。从在全国大赛预选赛被淘汰后,篮球部的成员都再也没参加社团活动了吧?那么,只有一人努力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铃音把球夹在腋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说实话,我能理解那些偷懒部员的心情,篮球强校的训练肯定是非常辛苦的。努力挺高篮球水平,然后参加全国大赛,获得大学推荐,如果有这样的回报还好——但现在已经不是这种状况了。

那就过得轻松点吧。别想那些困难的事,随波逐流是最轻松的吧。反正也没有回报,却要努力什么的,是很痛苦的。如果预先就过着怠惰的生活,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也能想着『就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啊。对人类来说,放弃是最重要的。」

七月的晴空透澈得让人恼火,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在球场上。

喂,待在那种地方会被晒黑的吧。

只戴帽子可是没有用的啊。

你看,初中的时候不是很在意么——。

「俊吾还是不明白啊。」

只说了这么一句,铃音又回到了罚球的练习中。

瞄准目标,屏住呼吸,以与刚才毫厘不差的姿势投篮。

啪,咻,哐当。就像被倒带的影像一样,与几分钟前完全相同的成功场景被再现了出来。

「……喂。」

啪,咻,哐当。

「喂,听我说啊。」

啪,咻,哐当。

「喂,铃音?」

啪,咻,哐当。

……我开始有点生气了。

愤怒地将包砸在地上,从围栏的门走进了球场。

走进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运球的铃音,张开双臂挡住她的投篮路线。

「……真是碍事啊。」

铃音喃喃自语着,毫不畏惧地笑了。

比我矮了一圈的铃音,进一步压低身姿开始运球。

弹起的球来到我面前,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但那是铃音设下的陷阱。突然从死角伸出的右手改变了球的轨迹,我伸出的手以扑空告终。

铃音的动作快得惊人。

她用变速运球晃得我左摇右摆,每一次都让我脚缠在一起,差点摔倒。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应该很快就会被突破才对,但铃音却故意停下动作,洒下明显的诱饵。

「你这家伙,哈,别捉弄外行人啊……!」

「不甘心的话就别玩了!」

右,右,刚以为继续往右,没想到确是往左。

行进方向瞬息万变,球也在右手和左手之间快速移动,光是目光追上就已是拼尽全力了。

不管了,也顾不上什么犯规。

我尽可能张开双臂,抱着不惜身体冲撞的觉悟逼近铃音。

即便如此,铃音的从容也没有被打破。她露出一副恶作剧般的笑容,向右大幅度调整了方向。

当我抱着“就是现在”的想法伸出手时,就已经注定了我的失败。

球从我因疏忽大意而大张的胯下穿过,无可奈何地被她突破。我完全失去平衡,把手朝背后伸去,但铃音早已到达篮筐前。

我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优雅地完成上篮。

即便在强烈的逆光下,我也能清楚地看到铃音那洋洋得意的表情。

「真遗憾,是我赢了!」

「……哈啊,哈啊,哈啊。」

「咦,没事吧?呼吸困难了吗?」

「……烦、死了。哈啊,说真的,我怎么可能赢得过西高的王牌啊。运动对我来说只是体育课上的事情。你应该考虑这一点才对啊。」

「我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说得这么了不起哦。」

「啊啊,不行了……水……」

「啊哈哈哈,真没出息啊。」

仅仅两分钟我就到了极限,铃音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把我带到饮水处。我咕噜咕噜地补充水分,然后坐到背阴的长椅上,花了整整五分钟调整呼吸。

在满意地目睹这一切后,铃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其实,我也很害怕。像小行星坠落、人类灭亡这样的事,我真的害怕到不行。但是,我不想让至今为止的努力全部白费。与其压抑真正的心情,装作没事般地度过剩下的时间,还不如拼命挣扎到最后一刻。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也没办法啊。实际上……」

「俊吾是说这种话的人吗?」

「……什么啊?」

「像『但是』啊,『算了』啊,这样的话,好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才不是……」

我试图立刻反驳,却一时语塞。

联合国军队的计划失败,世界可能真就结束了——但是,算了吧。

成为职业音乐人的梦想,可能再也无法实现了——但是,算了吧。

也许没能向铃音告白,夏天就结束了——但是,算了吧。

但是这个接续词后面,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以精明装饰自己,假装对世界达观,并非被他人强行捏碎的感情都去哪里了呢?

事实上,我到底想做什么呢?

「……铃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世界可能就要结束了,明明明年的全国大赛可能也不会再举办了,为什么你还能一个人坚持罚球练习呢?」

5

「……我啊。初中三年,一次也没成为正式选手对吧。」

铃音的低语与她言辞的意义相反,显得格外轻松。

「说起来,我开始打篮球也是因为小学二年级时,在罚球对决中输给俊吾而哭了一场。」

「……有这样的事吗?」

「以前俊吾家不是有个儿童篮球架吗?被台风吹坏之前,我们每天都在那里打篮球,还记得吗?」

「啊……说起来是有这回事。」

「我这个人呢,根本就没什么才能。所以,我其实打算初中毕业后就放弃篮球的。和俊吾一起去海鸣高,参加文化社团好像也不错。你想,美术部啊、吹奏乐部啊什么的看起来也很有趣。」

「……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因为我迷上了摇滚。」

「哈啊?」

「嗯,或许听听这个比较快。」

铃音从包里拿出手机,用食指操作着什么。

从扬声器里传出的,是一段原声吉他的旋律。

只是简单地组合了几个和弦的简单演奏,可能是因为录音器材不太好,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最重要的歌也唱得不好。英语的发音更是乱七八糟。期中考试六十分就会高兴的英语水平就敢去挑战西洋音乐。而且,最让我不爽的是,明明是个外行人居然还企图用原声吉他改编冷门西洋音乐。

虽然是拙劣得让听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演奏,但却有一种被抓住内心深处某个脆弱部分的感觉。

我感受到我演奏这首曲子时的那种无论如何的迫切。

从心底渴望通过音乐来传达些什么。

「这是“Cosmo”最早上传的曲子。是《Drive It Like You Stole It》的翻唱。还记得吗?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中的插曲。」

蝉鸣声很吵。

明明想更加清楚地听到铃音的话语。

「之后,他开始不断投稿原创歌曲,粉丝也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中,甚至传出他要出道的传闻。」

我知道的。

和《初恋这首情歌》的主人公一样,在弹奏吉他的过程中,翻唱已经无法满足我了。一旦开始作曲,发现意外有趣,吃饭睡觉也好,最初的目的也罢,全都忘记,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歌曲停止了,铃音平静地微笑着。

「既然身边有人这么努力,我肯定也会想要努力对吧?所以,就算初中一次也没能成为正式选手也没关系,我决定去一所篮球强校。」

「这样啊。……等等,诶?」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Cosmo”的真实身份是谁。」

「诶诶诶诶诶!?为什么!?」

「……不是,忘了我就住在附近么?俊吾的家里一直有传出弹唱的声音」

「哇,我不要听这个……好尴尬……」

我差点尖叫起来。在我弹唱的曲子中,很可能包含了即使在初中的我看来都觉得太过幼稚的情歌。我想铃音应该听不清歌词,但这也只是我过分乐观的猜测。

「……我说铃音。这段记忆,能不能请你删除。」

「不可能哦。」

「拜托了!请想想办法!」

「俊吾你啊,总是装作很精明,实际上却是个笨蛋呢。」

说着,铃音笑了起来。捧腹大笑。连带着我也笑了起来。

确实,我是个笨蛋。是个又笨又胆怯的胆小鬼。

这种事,我居然直到世界快结束前才第一次知道。

「所以,关于你问题的答案。」

铃音擦拭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

「我之所以坚持罚球练习,是因为我相信地球一定会得救。毕竟,这么笨拙的青梅竹马都能创造奇迹,地球怎么可能做不到呢?」

「……这是什么理论。」

「所以,俊吾也试着相信我吧。地球一定会得救。我会参加全国大赛,俊吾会成为职业音乐人。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时间能浪费了不是么?在大家都在偷懒的现在,我们努力把差距拉大吧。」

啊,我想起来了。

我喜欢上的,就是这份温暖。

明明说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话,但不知为何,她充满自信的话语却能让我的心放松下来。她那闪烁着无数星星的眼眸,不容分说地将我带到明亮的地方。罚球练习的时候也是,在自家院子里放烟花的时候也是,戴着新买草帽走下能看到大海的坡道的时候也是。

无论何时,铃音的笑容都被温暖的光芒所包围。

到头来,我可能只不过是在找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只不过是为了不受伤害而架起防线罢了。

只不过是逃走了、放弃了胜负罢了。

但是这个接续词后面,实际上应该是些更加不死心的话。

联合国军队的计划失败,世界可能真就结束了。成为职业音乐人的梦想,可能再也无法实现了。也许没能向铃音告白,夏天就结束了。

——但是,绝对不能放弃。

我已经厌倦做胆小鬼了。

从现在开始,我决定绝对不再逃避自己的感情。

「……铃音。那个,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什么事?」

「我有些想向铃音传达的话。我想把它变成一首歌唱给你听。」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很痛苦,但铃音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等着的。我也想再次听到俊吾的歌。」

七月的阳光给铃音的轮廓增添了色彩,耀眼得似乎直视就会被灼伤双眼,

像是世界就快要结束啦、夏天不会再来啦,这类悲观的事全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变得想要相信奇迹。

「俊吾也终于明白摇滚的精神了吗?」

「明明是个音痴,还自以为是。」

「哦呀?又想让我看到你跌倒的丑态了吗~?」

「……铃音,刚才的事别告诉别人。」

「那就得看你的态度啦。」

然后,我们再次笑了起来,继续着和以前一样的无聊对话。

回去之后就作曲吧。通宵也要做。

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吉他了,调音可能也不准了。一开始指尖肯定会不熟悉,先用简单的曲子让手指适应一下吧。

那么,要写什么样的曲子呢?

至今为止还从未完成过情歌,稍微有点紧张。

加入只有我和铃音明白的信息也许是个不错的想法。老实说,这太羞耻了,还是尽量避免使用像是“喜欢”或“爱你”这样直接的词语吧。

那么,该怎么表达这份心意呢?

要将这份感情比作什么呢?

要怎样才能打动铃音的心呢?

「……噗噗。」

「傻笑什么啊?有点恶心呢。」

「吵死了。等着瞧吧,我会写首超棒的曲子的。」

「嗯,我会期待着的。」

相比于几分钟之前,自己确实成长了,光是想到会创作出怎样的曲子就让我兴奋不已。

真是久违的感觉啊。我感觉现在我什么都办得到。

毕竟,这是我的人生。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只需要狠狠踩下油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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