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空调效果不佳的教室里,数学老师森川正在写微积分例题的板书。
当出现如同把S竖着拉长的神秘符号时,我就已经放弃理解了,数学课对我来说只是午睡时间而已。而且,夏季补习的前半段今天就结束了。从明天开始是盂兰盆节假期,就算爆睡到全身无力也不会被埋怨。
虽说如此,今天第二节的化学课上已经睡饱了,怎么也睡不着。
没办法,只好把时间用在兴趣爱好上。
用可擦圆珠笔填写专用笔记的新一页。
森川高史。男。数学老师。年龄大约是40岁后半。眼角的皱纹和法令纹非常明显,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要老的印象。想必一定是经历了劳苦的人生吧。
自从确认小行星“梅里达”要撞击地球后,这所海鸣高中也成为了职员退休潮的舞台。要应付狂妄自大的高中生和烦人的家长,没有加班费却要在学校留到很晚,培养出来的学生们几年后就都死了,这种白痴一样的工作辞职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尽管如此还坚守讲台的森川,应该是相当喜欢吧。
只不过,这个时代和热情的相性很差啊。
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不知何时消失了,也说明了这一点。也许是太太对世界时限迫在眉睫还埋头于工作的丈夫感到厌烦,离开了他吧。这是常有的事。我曾看过全球离婚率创历史最高纪录的新闻。
随着时间的推移,用粉笔书写数学公式板书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也很有意思。是对那些没干劲、偷偷说话和睡觉消磨时间的学生们的愤怒?还是对因固执而失去妻子的自己的不满?不不不,也许是直到世界末日也献身教职的使命感的表露?哪种情况更为贴切呢?
想知道。再深入些。
不只是森川。还包括至今为止洞察的所有人。想窥视他们内心的深层,想对答案。
——你们,真的是我所想像的那种人吗?
正当我下意识地把这些心声写在笔记本上时,后座的近藤拍了拍我的肩膀。
「弓木,待会儿给我看看笔记吧?」
「哈!?」
我慌忙合上兴趣用笔记本,藏进抽屉深处。
这种东西要是被谁看到了就完蛋了。把“人类观察”作为青春期男生的爱好是最糟糕的,这点我还是知道。
「哈?你慌什么?」
「没慌。只是突然被叫,吓到了而已。」
「算了,之后给看看吧。认真上课的也就你一个。」
「……只是乱涂乱画而已。」
「诶,是吗?」
「是的是的。看其他人的吧。」
我不想让之前为了经常观察周围,尽量避免麻烦的事,又不至于被莫名奇妙孤立平静度过的努力付诸东流。
在破绽暴露前,我决定趴在桌子上装睡。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性格很麻烦。
放学后,和班上的朋友们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门口闲聚,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扭曲。
观察周围的人并记录在笔记本上的理由。
契机是三年前——初中时代的失恋。
在天文学家仓田龙二观测到小行星“梅里亚”之前的和平时代,我喜欢上了同班一个名叫田村的女孩。
并不是特别可爱的女孩。也不在所谓显眼团体内。
只是,笑起来的表情实在太过耀眼。
双眼闪闪发光,两颊微微凹出酒窝,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我经常一边和朋友聊着幼稚的话题,一边不自觉地用目光追随她的侧脸。
得知田村有了恋人,是在初二的秋天。
综合各方面的传闻,和田村交往的是同班名叫远山的美术部男生。瘦弱到我这种归宅部的都能动动手腕打倒,是那种总是在教室角落和不起眼男生谈论漫画和动画的类型。完全想象不出性格开朗的田村和看上去很阴沉的远山融洽相处的画面。
所以我开始观察。
为什么那两个人会交往呢——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像是喉咙深处卡着一块小骨头一样的不快感就不会消失。
专注观察田村和远山的一举一动,一有发现就记在笔记本上。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行为很恶心,但多愁善感的初二学生遇到初次失恋,变得如此反常也算情有可原。
过了一个月,朦胧的事情背景变得清晰可见。
好像是田村的妹妹加入了远山所在的美术部。
远山画的很好,被誉为下任部长的第一候选,田村从妹妹那经常听到对他的评价。以此为契机,田村主动搭话了,两人成了偶尔在教室里说话的关系。
开始观察后,我发现远山和女生说话时完全不胆怯。
不像运动社团那些引人注目的男生们那样咄咄逼人,只是在被搭话时做出回应的程度。不过,他掌握了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种高等技能。
也许正因如此,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远山相较于班上的其他男生们,和女生说话的次数压倒性的多。在一周的统计内,他的数据几乎是棒球部的森和排球部的真岛的1.5倍。
或许,远山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
不仅仅是在美术部,文化社团基本上都是女生部员的比例较高。可能是在那里学会了和女生打交道的诀窍吧。田村应该也是感受到了远山所营造出的从容的魅力。
对此,我并不满足,决定稍微扩大视野。
观察对象扩大到全班,不断填补笔记本上的空白。
网球部的菅谷每天都喊着“想要女朋友~“,班长白崎同学一小时会偷看他六次。向白崎同学投去热切视线的男生,只有那须和佐野两人,垒球部的多本同学对此并不感兴趣。
在这个7×9的狭小空间里,无数箭头飞来飞去。
它们的粗细和颜色各不相同,有些甚至因为当事人没有自觉而显得朦胧不清。一旦切换到恋爱以外的图层,关系图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随着笔记的页数不断增加,观察的分辨率也在提高,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能在某种程度上预测班上今后会发生的人际关系纠纷了。
最初只是因失恋而开始的代偿行为,但如今已是高中生的我却还是无法放弃。
我大概要把这个阴暗的爱好持续到世界末日吧。
「……啊。」
「怎么了弓木?」
我对坐在车阻石上吃着咖喱味杯面的近藤,回以暧昧的笑容。
「没什么,有点东西忘了。」
「什么?手机?」
「差不多吧。你们先回去吧。」
连网都上不了的手机,从一开始就没带到学校来。
忘在教室里的是兴趣用笔记本。在数学课上被近藤搭话时,我匆忙把它塞到了抽屉深处。
从明天开始到15号是盂兰盆节假期,也没有文化社团把二年级一班作为活动室。
所以应该没什么风险,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拿回来。
说实话,那个笔记本如果不时刻在监管之下,我就会感到不安。
快步走上灼热的坡道,无视把鞋子收进鞋柜的规定,回到教室。
什么都没想就打开了门的瞬间,我陷入了困境。
一个穿着三年级校服的女生正坐在我的桌子上。
她把椅子当作脚垫,弯曲着长腿,非常不礼貌地坐着。
「……那个。」
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抬起头,从窗外射入的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使她的每一丝黑发发梢都熠熠生辉。
她现在,手里好像握着我最大的把柄。
「啊,抱歉抱歉。看笔记不小心入迷了。」
「……为什么,三年级的学生会在这个教室里啊。」
「我是为了拍摄电影素材而来的。放学后没人的教室很方便哦。」
「……是么。那我就先告辞了。」
虽然“电影“这个词让人有点在意,但已经没余力思考了。
我试图冷静地转身离开,那名三年级生却慌忙说道。
「等一下啦。你不是有事才来的吗?」
「不,只是个误会而已。」
「这本笔记,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那是什么?第一次看见。」
「哈哈,看来猜对了呢~」
我现在,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
毫无疑问是动摇了。
这是当然。毕竟从未告诉他人的秘密被知道了。
但与此同时,我也在冷静思考“被素未蒙面的高年级学生知道了又怎样呢?“。从现实的角度考虑,我不认为这个人会向我的同班同学扩散这本笔记的存在。随意糊弄一下的话,她应该会心满意足地还给我吧。
姑且先走到自己的桌前,试着伸出右手。
「嘛,这个只是打发时间罢了。拜托请别告诉其他人哦。」
「嗯—,该怎么办才好呢~」
「意外是个坏心眼的人啊。想让初次见面的后辈社死吗?」
「取决于你的态度,说不定会变成那样哦。」
——可恶。真是个麻烦的人。
我二话不说试图夺回笔记本,但这个三年级生力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毫无意义的拉锯战持续了大约30秒。如果是漫画或动画的话,可能会持续到笔记本被撕裂为止,但不巧的是,我没有那样的热情。
「——那怎么才能还给我?」
没办法,只好开始和她谈判,她的表情就像猎物落入陷阱时的猎人一样。
「说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诶?确实。」
「我是小林凛映。电影研究部的部长。」
听到这个名字,我恍然大悟。
在校内,她可是相当有名啊。当然,是作为怪人。
「……小林前辈,请回答我的问题。怎样才能把笔记本还给我?」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呢。」
真是个合不来的人啊……
我对世界上有怪人这件事强行乐观,老实地开始自我介绍。
「弓木透。海鸣高中二年级一班。归宅部。就是这样。」
「有点无聊呢~。我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我可不想向初次见面的人透露个人信息。」
「嗯?很警惕嘛。」
「我也没那么闲。请快点把笔记本还给我吧。」
「不要。不还。」
「你是小孩子吗?我会揍你的哦。」
「弓木君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哈啊……。凭什么这么说?」
小林前辈笑着摇了摇从我这里抢来的笔记本。
「因为,你很喜欢人类。」
「哈啊?」
对于这过于离谱的指控,我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看了那种性格恶劣的笔记,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感想呢?
「如果没有抱有兴趣地观察,是写不出这么详细的分析的。而且不只是全班同学。老师也有相当大的篇幅呢~。真的很了不起。这是一种才能啊。」
「……什么才能?」
「电影导演的才能。」
说着意义不明的话,小林前辈跳下桌子,朝这边走来。
等我反应过来,距离已经近到能闻到洗发水香味的程度了。
「弓木君,加入电影研究部吧。我想让你做我的助手。」
「……诶,不要。」
「为什么?」
「不是,太突然了,而且……」
「我觉得你很合适啊~」
无视我理所应当的反驳,小林前辈又朝其他方向走去。穿过整齐排列的桌椅,在黑板前停下脚步。
这是我的一贯主张——她以这句话为开场白,开始说道。
「电影导演有好几种类型。粗略分类的话,大概有三种。当然,一流的导演可以游刃有余地全部兼备……」
她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非常漂亮的文字。
故事和设定。
「第一种,是擅长构思故事和设定的导演。有名的有克里斯托弗·诺兰、大卫·芬奇。雷德利·斯科特也是。如果想拍科幻、悬疑或恐怖片的话,这是相当必要的特质呢~」
「……虽然你解说地很投入,但抱歉啊,我对电影了解并不多。只是看过吉卜力和漫威作品的程度。」
「嚯,眼光独特啊。漫威的作品也大多是由这种类型的导演负责的哦。好好注意到了呢弓木君!」
「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虽然看起来只是粗略的战斗,但要管理那么多角色其实是相当困难的呢~。比如《复仇者联盟》的终局之战,不是系列的大轴之作吗!?为了不让观众混乱,要把各处的关系位置和优劣状况整理得简单易懂,确保每个角色能平等地活跃,还得在一连串的战斗中分章节,制造情节展开的起伏……。哇,光是想想就觉得胃疼。导演罗素兄弟玩益智游戏应该很厉害吧。」
「你真的有打算让对话成立吗?」
「然后第二种,是擅长展现影像魅力的导演。这种类型的著名导演首推韦斯·安德森!对了对了,日本的电影导演中也有相当多这样的人哦。也许是得益于一丝不苟的国民性?」
「……诶,好厉害哦。」
话题看起来会变得很长,我决定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虽然还不太清楚小林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至少是那种麻烦的阿宅,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
「再然后是第三种。弓木君也属于这个类型哦。」
「请不要擅自划分。」
「不,你毫无疑问——是擅长拍摄人的类型。」
就算被这么说也完全不明白。
我是个无趣的高中生,唯一的兴趣就是观察人类,和创作活动完全无缘。从来都没拍过电影,连智能手机的相机功能都用不好。
尽管如此,小林前辈的眼神也没有一丝动摇。
这个人,真心相信我有作为电影导演的才能。
「要想最大限度地发挥演员的魅力,就必须热爱人类这个存在本身。美与丑、善与恶、幸与不幸,把包括这一切的东西都视作热爱的才能是必须的。只有这一点,是不管学习多少理论,不管在一线环境积攒了多少经验,都很难掌握的资质啊……!」
小林前辈连思考反驳语言的间隙都不给我。
拍打被粉笔灰弄脏的手,再次走到我面前。
「其实你啊,一定想知道更多吧?光从外部观察是永远也无法确认的,你想看到人类感情的深处的深处的深处对吧?想要将其言语化,更深入地理解那些,不是么?只局限于这个狭小的教室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吧?」
「这……」
「那就跟着我吧。一起来拍摄可能是人类最后的电影。」
“电影完成后就把笔记本还给你”,她露出恶魔般的表情,笑道。
2
被几乎强制性地带到电影研究部的活动室,相当小而整洁。
在我家浴室那么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放着台式电脑的桌子,以及塞满了摄影器材和DVD光盘的架子,看起来十分拥挤。大概是强行改造了不使用的仓库吧。
「……这么窄,能算得上是活动室吗?」
「没问题。现在,部员只有我一个。」
「真的么。」
越来越不安了。
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回收笔记本逃走——但假设,万一,我就这样加入了电影研究部。
如果真成那样,我的日常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
乍一看是个可爱的女高中生,但小林前辈的本性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考虑到只有一个部员的现状,可以想象她在班里也相当格格不入。
不知道周围的人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
迄今为止,我一直都在拼命隐藏本性,融入班级。马上世界就要结束了,现在却跳进变态的世界,开什么玩笑。
「那,走吧弓木君。」
「好耶,社团活动已经结束了吗?」
「虽然你看起来很高兴,但不好意思,还没有。我只是来锁门的。」
推着我的后背,把我赶出活动室后,小林前辈用指尖摆弄着钥匙,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在我家合宿。」
我从以前开始,就非常讨厌合宿这类事。
本来就不太喜欢集体活动,被关在封闭空间里无休止地训练,简直就是地狱。初中时代,就曾有过因足球部的合宿太过艰苦,在升上二年级之前就向顾问提交了退部申请的实绩。
更何况,参加毫无兴趣的神秘社团活动合宿,实在是意义不明。除了“想早点回家”之外,我没有任何想法。
体力被八月的暑气连根拔起,不断向思案桥商业街深处走去。
下了有轨电车后,小林前辈在附近的便利店请我吃了一根冰棒,但这还不够让我原谅这些不讲道理的行为。
被当作人质的笔记本在书包里。我一边寻找夺回的机会,一边跟着,不知不觉就误入了这种地方。
「看起来很想早点回去呢,弓木君。」
「……你还会读心术吗?没错,我真的想早点回去。」
「差不多该乖乖听话了吧。」
「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哦。」
「不够不够~」
对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合不来,小林前辈吃着冰棒,轻快地笑着。
当我意识到再怎么请求也毫无意义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位于商业街区边缘,充满诡异氛围的商住两用楼。一楼是一家散发可疑气息的酒吧,这个时间还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二楼到四楼没有特别的招牌。难道是黑社会的前台企业吗?
「……前辈,真的住在这里吗?」
「真是失礼啊,这里确实是住宅兼店铺哦。」
小林前辈故意鼓起脸,指着大楼入口附近的指示牌。目光顺着她的食指望去,『3F 小林映画堂』几个字映入眼帘。
「映画堂?经营什么的?」
「去了就知道了。」
被慢到令人担心的电梯带到三楼。
在本该是店铺的地方,迎接我们的是一堵贴着老电影海报的砖墙。
正当我对这意外展开感到困惑时,小林前辈把手放到墙上,恶作剧般地笑了。
「这里,是隐藏门哦。就像《王牌特工》一样,兴奋吧?」
「请不要每次都拿电影来做比喻。我完全理解不了。」
「没关系。之后会让你理解的。」
前辈嘴里喃喃着一些令人不安的话,把隐藏门完全打开。
被高至天花板的架子包围的狭窄店内一览无余。架子上摆放着电影DVD和蓝光碟。散发出网络被限制后突然复苏的影像出租店一样的氛围。
「欢迎光临。难得有客人来啊……哦,凛映?」
「我回来了,爸爸。」
我向从店里走出来的满脸络腮胡的店主,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这个人就是小林前辈的父亲么。
我真想质问一下你们的教育方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家的孩子,居然威胁可爱的后辈,执意进行什么意义不明的合宿!
「……凛映,那边的孩子是?」
「电影研究部的新成员。被我任命为副部长。」
「嚯,不错嘛。你好啊,那个……」
「弓木透君。」
「弓木君啊。凛映就拜托了。」
「——等下,话题怎么进展这么快啊!」
面对一脸茫然看着我的父女,我有种想竖起中指的冲动。
但必须慎重。要是惹这个人不高兴,那本笔记就会传遍整个学校。
这绝不是单纯的威胁。这个人毫无疑问会这么做。
虽然只是短短几小时的相处,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好了,弓木君来这边!」
小林前辈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强行带到店铺深处。
穿过摆满不知道名字的外国电影和日本电影的架子,来到收银台旁边的那扇门。转动门把手,进入一个银幕前摆放有十来把折叠椅的简单空间。
「……电影院?」
「没错。直觉敏锐啊弓木君。」
「……你打算让我在这里做什么?」
「说什么呢。在电影院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哦。」
“那就是看电影啊”,小林前辈骄傲地说道。
「的确,你很有资质。不过呢,要想拍出好电影就得多看好电影。就像牛不吃草就挤不出奶一样。」
「请不要把我比作牛。」
「没关系!导演由我来担当,你只需要提供最低限度的辅助就好了!但是果然,即使是作为助手,也需要一定程度的电影知识呢。」
「我可没说过我要拍电影……」
「不,你会拍的。反正你是个不拍就不甘心的人。」
小林前辈紧紧抓住我的双手。
清澈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仔细一想,那可能只是影厅的灯光反射在眼球上。即便如此,只是一瞬间,小林前辈的生命力像恒星一样闪耀着。
——太犯规了。
被这样一双充满说服力的眼睛盯着,任何半吊子的辩解都会马上消失。
被这么认为也无法否认。
「……只看一部。」
「哦?」
「看完一部我就走!」
「OKOK。交涉成功。找个合适的位子等着吧~」
小林前辈露出一副预谋坏事的笑容,朝店里走去。大概是去找给我看的电影吧。
想着“要是要等很久就麻烦了”的时候,她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还是一副恶作剧般的表情,在我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
「要看什么电影?」
「保密。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看着她自信满满地说着,我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期待。
正当我想说些什么嘲讽的话来掩饰这份期待时,影厅的照明灯光熄灭了。后方的放映机启动,将影像投射到前方的银幕上。应该是她父亲在操作吧。
就这样,电影开始了,是部连我都知道的著名作品。
《好莱坞往事》
以六十年代的好莱坞为舞台,讲述了被时代抛弃的电影演员里克和他的好友兼替身演员克里夫的故事。
和我以往看过的电影不同,故事情节几乎没有起伏。两位主角只是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在西部片中饰演反派的里克因自作自受而陷入困境,克里夫在房车里和爱犬一起吃饭,修理屋顶上的天线。虽然电影中盘有克利夫闯入邪教据点的展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感觉好像看着起承转合中的“承”被无休止地延长。
尽管如此,我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
怎么说呢,只要两位主角出现在画面上就会很高兴。
心思细腻而又笨拙的里克接下来会犯什么错呢,真令人捏一把汗,而作为二战英雄的克里夫的硬汉言行则每每让人觉得帅气。
想永远听这两人的对话。想永远追随这两人的人生。
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两人的内心世界。
伴随着这种想法,两个半小时转瞬即逝。
「——君,弓木君?电影已经结束了哦。」
「……啊啊,是的呢。」
「哼哼」小林前辈一脸坏笑。「难道是看入迷了?」
说实话,我并不想承认。
再说,我不是那种会坦率看别人推荐东西的类型。因心满意足的疲劳感和充实感而反应迟钝,这绝对不是我平时会有的反应。
「弓木君。看完这部电影,你有什么感想?」
小林前辈投来试探的目光。
虽然她的眼中的期待相当浓厚,但很可惜,我对电影所知甚少。演员的演技、剧本的质量、画面的好坏都不太了解。
因此,我只能把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出来。
「……想要,再多看一会儿。」
「嚯,为什么呢?」
「因为两位主演都很有魅力、吧?」
「嗯嗯。故事的起伏并不重要,这是部让人想要一直看下去的电影。」
「……这位导演就是前辈所说的『擅长拍摄人的类型』吗?」
「没错。不过,塔伦蒂诺的强项还不止这些呢~」
「是么。」
「诶,你不兴奋吗?你说不定能成为和塔伦蒂诺同类型的导演哦?」
「毕竟是不认识的人啊。那是谁?」
「真的假的!你不知道《低俗小说》和《杀死比尔》吗?」
「啊,《杀死比尔》好像听说过。」
「……果然,你还需要接受更多教育啊~」
小林前辈混杂着叹息地低语后,缓缓站了起来。
「之所以让你最先看这部电影,还有一个理由呢。」
「是什么?」
「因为塔伦蒂诺是位真正试图用电影拯救世界的导演。」
「……哈啊?太夸张了吧?」
「刚刚看的电影最后,突然开始和邪教组织战斗,你没觉得惊讶吗?」
「确实……。那个,是怎么回事?」
「住在里克隔壁的女主角——那个叫莎朗·塔特的女演员,其实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她在家中被名为曼森家族的邪教组织袭击,年仅二十六岁就去世了。
所以,塔伦蒂诺用虚构的力量歪曲了史实。」
「歪曲史实……」
「其他的电影也有类似的事情。比如在《无耻混蛋》中给希特勒安排了个彻头彻尾的蠢蛋结局,在《被解救的姜戈》中把黑人奴隶塑造成了西部片的明星。即使歪曲史实,也要在电影中创造出真实历史无法实现的happy end,令人心潮澎湃的壮丽宣泄——这种将错就错,令我痴狂。」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她继续说道。
「现在,一颗直径1.2千米的小行星正在逼近地球。也就是说——我们接下来拍摄的,也许会成为人类最后的电影。如果12月联合国军队的作战失败了,大家就再也顾不上电影了。」
「……嗯,那确实。」
「所以啊。我也想拍一部拯救世界的电影。即使歪曲现实,也必须告诉大家绝望是微不足道的。必须将这个世界的美好、美丽、充满希望的闪耀都深深刺入观众的耳膜和眼球里。必须让其响彻内心。……所以我让你最先看这部电影。」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小林前辈在说什么。
用电影拯救世界这种夸夸奇谈也该有个限度吧。就算那个叫塔伦蒂诺的导演,也不会考虑这么夸张的事吧?
但是,她的热情是真的。
这个人,是真心想用电影拯救世界。
她试图把我拉入这个荒谬的梦里。
「那,怎么说?果然还是算了?」
「……事到如今,还有这种选项吗?」
「毕竟,冷静想了想。该如何度过余命不多的剩余人生,不是作为外人的我可以强迫的。如果有其他想做的事,优先考虑那边更好。笔记本我会无条件还给你的。」
「……太坏了啊,前辈。」
「什么意思?」
「一开始就看准这个吧?只要带到这里来看电影……就确信可以把我拉进来吧?」
「这个嘛,谁知道呢~」
「唉……没办法啊。好吧,我帮你。」
「诶,真的可以吗?」
「怎么突然感到不安呢?」
“好了,快给我看下一部电影吧”,我拼命忍笑说道。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说出接受邀请的真正理由。
我确实被作品感动到了,但决定参与电影制作另有原因。
——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人。
热爱电影,虽然很开朗,但却不擅长交流,总是用无厘头的言行折腾我,想最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内心隐藏着某种神秘可能性的变态。想要洞察。想要理解。
暗自决定要在便利店买本新的笔记本时,小林前辈为了寻找下一部电影回到了店里。
3
提着因睡眠不足而沉重不堪的思绪,走上通往学校的坡道。
从盂兰盆节开始,我每天都被迫参加电影合宿。在小林前辈剪辑迄今为止所拍摄的影像期间,大量摄取她父亲严格挑选的作品。
确实,每部电影都很有趣,但每天都要看五部实在是太累了。昨天更是夸张,自行组织了一场塔伦蒂诺专题,一直连续放映到了今天凌晨。已经接近是拷问了。
好不容易获得了回家许可,却突然被告知今天的集合时间。难得的盂兰盆节假期,竟然要早上八点集合。都这样了心情还不受影响才奇怪呢。结果,我只能在洗完澡后小睡一小时。
明明是按和我一样的时间表行动,但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汇合时,小林前辈却两眼放光。
「……为什么这么兴奋?是吃了奇怪的药吗?」
「现在开始就要拍电影了哦,睡意肯定会烟消云散的啦。」
「我可没有那种特异体质。」
「你很快也会变成这样的。」
「……请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
即使在和我说话,小林前辈也没有停下用相机拍摄周围的景象。
似乎是在大量拍摄可能会插入电影的影像素材。
「……说起来,有件重要的事忘了问。」
「意外地粗心啊,弓木君。」
「那就不问了。」
「抱歉抱歉!别生气,想问什么?」
我用在便利店买的麦茶润了润嘴。
「……前辈。我好像根本没听说过要拍什么样的电影。」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拍摄电影的话,分镜和脚本应该是必须的吧。虽说是助手,但不去看那些资料真的能行吗?
面对理所当然的疑问,小林前辈乐观地笑道“没问题的”。
「这次要拍的电影是纪录片哦。基本就是采访我身边的人,然后跟拍他们。所以,没有脚本,也没有分镜。虽然已经拍了一半左右,但说实话,我自己还不知道最后会成为怎样的电影。」
「嗯……」
「哼哼,不安了?」
小林前辈之前说,想拍一部拯救世界的电影。
即使歪曲现实,也要把世界的闪耀传达给观众。
然而却在拍摄现实——即使在我这个外行看来,都觉得很矛盾。
「……一开始,只是当成普通的试镜。」
小林前辈把相机对准住宅区隐约可见的大海,继续说道。
「本来想拍摄的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青春电影。但是由于是学生自主制作的电影,没有预算,就只能找我身边的人来演。
所以,姑且先召集了一些朋友,问了许多问题,在听大家说话期间,我突然有了『阿勒?这部电影,不需要什么故事吧?』的想法。光是追随这些人的日常生活,就足以成为最有趣的电影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和塔伦蒂诺的理由一样。因为作为拍摄对象,每个人都太有魅力了。」
真的吗?我不禁怀疑起来。
塔伦蒂诺之所以在《好莱坞往事》中选择不重视故事性,是因为有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布拉德·皮特这两位世界级巨星的存在。
住在长崎这种乡下小镇的普通高中生,是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的。
「不是有『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公』这样廉价的话吗?」
「啊啊,我也很讨厌。这种过分乐观的格言。」
「我直到最近也是这么想的。说到底,想成为主人公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想平静生活,不需要戏剧性的故事。」
「直到最近?那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当今这个时代啊,弓木君。每个人都会成为主角哦。不论本人是否愿意。」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后会明白的。」
在还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我们来到了校门口。
初中的时候,暑假的校园充斥着运动社团的口号声和吹奏乐部的演奏声。而如今,几乎没有认真进行的社团活动了。学校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好事学生,整个校舍和操场都笼罩在寂静之中。
仿佛,青春这个概念已经被从世上驱逐了似的。
连我都感觉有些悲伤,小林前辈却毫不在意。她像是要蹦起来似的,在学校里飞快前进。
「菅谷圭一。海鸣高中二年级四班。所属文学部。」
穿着制服,系好领带的同级生,在镜头前腰杆挺直地坐着。
充斥着漫画和小说的文学部活动室,与态度随意的菅谷并不相符。虽然初中只和这家伙同班了一年,但我认为他并不是那种能专心致志于创作活动的类型。
大概,是为了沐浴因电费疯涨而成为奢侈品的空调冷气才来文学部的吧。
一定是这样。这种人还挺多的。
菅谷坐在布满褶皱的皮质沙发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意刘海的分法。周六早上答应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似乎对出演电影兴致勃勃。
我站在安装在三脚架上的相机后面,等待小林前辈提出第一个问题。
「菅谷君为什么要加入文学部呢?夏天就快结束了,这个时候加入有什么理由吗?」
「……嗯——,为什么啊。让我稍微整理一下语言。」
菅谷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前倾。一副电视上接受采访的演员的姿态。
这家伙,前一天绝对对着镜子练习过。
「怎么说呢,突然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吧……。太宰?芥川?我也不太清楚,但就是感觉那些文豪在呼唤我。」
「诶,那菅谷君也在写小说咯。」
「是的。不过现在还在构思阶段。」
「计划写怎样的故事呢?」
「这个也还在构思中。」
如此肤浅的回答让我有些头疼,但小林前辈却很开心。
沉浸于出演电影的兴奋而忘却周遭的菅谷,或许是个有趣的拍摄对象。
「其实,我和菅谷君的姐姐关系很好。就是菅谷爱花。她平时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好意思,这个话题……」
「诶—,回答一下嘛。」
「被她警告『要是说多余的话就杀了你』……」
由此可以窥见,这对相差一岁的姐弟之间的力量平衡关系,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男学生走进了活动室。
他对我们轻轻点头,然后走向窗边的桌子。
相当认生。不过并不是害怕。是那种在自己心中有一个坚定世界,从中获得自信类型的文科系男生。有点像夺走我初恋对象的美术部的远山。
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小林前辈的兴趣立刻转移到了那边。
两眼放光的她哄好菅谷后,拿着从三脚架上卸下的相机走向了那名男部员。
「初次见面!我叫小林。我现在正在拍摄关于我身边人们的纪录片电影。」
「啊,你好……」
「你现在要开始写小说对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那个样子拍下来。绝对不会打扰你的。拜托了!」
「嗯,可以……」
「谢谢!啊,你的名字是?」
「……初濑。」
与菅谷不同,这个自称初濑的文科系男生好像真的在写小说。
他启动桌上的台式电脑,然后打开被密密麻麻文字填满的Word文件。
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初濑很快就忘记了相机的存在,进入了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的高度集中状态。他以悦耳的节奏敲击键盘,迅速编织出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小林前辈像是要扑上去似的不断拍摄这一幕。
液晶屏上不断编织出的台词和描写。一脸认真盯着画面的初濑的双眼。驼着背专注电脑的背影。像活物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指尖。塞满书架的各种类型的小说。桌上堆满的贴满便利贴的参考资料。不断接近寿命终结的日光灯。窗外传来的蝉鸣。
小林前辈操纵着相机,精美地切割出这个小小的世界。
实际成为电影时,现在拍摄的影像会以怎样的方式被使用呢?对于知识和技术都很匮乏的我来说,完全不清楚。
但是,这些专业事情交给这位电影阿宅就好了。
我之所以不惜削减睡眠时间来帮助小林前辈,只是因为想知道。
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每个人都会自动成为主人公的时代——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她所说的真意。
刚好告一段落,初濑中断写作,挺直身板,小林前辈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痴迷于写小说呢?明明世界可能就快结束了,为什么选择了写小说而不是其他事情呢?」
经过短暂思考,初濑将手指放回键盘,回答道。
「因为我有个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故事传达到的人。」
*
「怎么样?」
走出文学部的活动室后,小林前辈一脸恶作剧般的表情问道。
周六上午九点半。差不多到空闲时间多的学生们聚集到活动室大楼的时间了。我双手抱着三脚架,以免碰到走廊上走来的一年级学生,试着整理思绪。
「……感觉,很有趣。明明初濑只是在写小说,但有种能一直看着的吸引力。不知道为什么。」
「那大概是因为初濑身上有闪耀哦。」
「闪耀,么?」
「嗯。在我看来,这才是担任电影主人公的唯一条件。」
闪耀——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概念呢?
闪闪发光?全力以赴地活在当下?投身于某事?有想要实现的梦想或目标?
不,都不太合适。
在我至今所看的电影中,有些主人公不管怎么想都与“闪耀”这个词无缘。对人生绝望,没有梦想和希望只是在浪费时间的男人,被恐怖怪物和杀人狂拼命追逐的女人。
那么,他们就不配当主角了吗?
不——描写身处绝境和恐惧中的主人公的电影,确实也很有趣。如此杂食的小林前辈,不可能不评价这类电影。
难道我的洞察还不够深吗?
或者是,整理思路的材料不足?
小林前辈无视思考这些事的我,全神贯注地拍着走廊上慵懒行走的社团活动生。
「弓木君。你觉得相机对电影导演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真是抽象的问题啊。」
「创作者风格的对话不会让你情绪高涨吗?」
「我可没有成为创作者的打算。」
我合拍地笑道,不过小林前辈依然在拍着走廊的风景。
虽然对概念的因数分解还没完成,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更适合“闪耀”这个词。
「快点回答啦。我请你吃冰淇淋。」
「……嗯—。一般来说,只是『把人或风景拍得更有魅力的工具』吧?如果只是为了拍得漂亮,好像没有必要特意用那么贵的相机。还有,冰淇淋的话哈根达斯抹茶味的就行。」
「不错的视角。如果只是单纯追求画质的话,相机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肉眼。还有,哈根达斯超出预算了。就选黑栗棒冰吧。」
她把相机对准我。
从以前开始就讨厌家庭录像之类事情的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脸去。
「……相机不是剪切景色的机器。但也不是为故事添色的工具。它的本质另有其他。」
「是什么?那个『本质』。」
「是魔法哦。」
「哈啊?」
「相机,是展现世界闪耀的魔法。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总是盯着取景器。」
「那能告诉我那种“闪耀”的真面目吗?」
「我和你得出的答案可能不一样。所以只能由你自己去寻找。」
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小林前辈厚脸皮地笑了。
我想对这个人提出,刚才拍摄时初濑回答的问题。
——反正世界都要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拍电影呢?
毕竟,没有任何回报。
十二月启动的联合国军队的作战一旦失败,人类就再也无暇顾及电影了。好莱坞也好,宝莱坞也罢,都将陷入瘫痪。无论创作出多么精彩的作品,如果没有发布的场所,小林前辈都无法成为职业的电影导演。
尽管如此,这个人依然在拍电影。
发自内心地开心笑着,拍着那些意义不明的“闪耀”。
她的动力,究竟来自何处呢?
她所说的“闪耀”是否就埋藏在这正体不明的引擎里呢?
「……我绝对会弄清楚的。」
「嗯?在说什么?」
「只是我自己的事。」
重新扛起重量稍微增加的三脚架,我追上她的背影。
4
白金色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女高中生举起手枪不断开火。
有轨电车车站附近的冷清游戏中心的一角,成为了一个小小战场。枪声连续响起,画面中的僵尸头部被子弹击中爆裂。空调制冷效果不佳,少女迅速擦去额头上出现的汗珠,继续开火。
小林前辈用8毫米相机拍下这一幕,也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为了在不妨碍少女的同时寻找最能表现枪战魄力的位置,不停移动。
和少女的朋友们一起在后方待机的我,正偷偷准备着备用相机。总觉得,这两人好像在演动作密集的场景。
「呀……。有栖果然不像是正常人啊。」
嘴里含着棒棒糖,菅谷爱花轻声说道。
她是上次采访过的菅谷圭一的姐姐,是现在正在大量屠杀僵尸的浮桥有栖,以及小林前辈的朋友。看了之前的采访影像,感觉是和我差不多的类型。总之,这个人也相当乖僻。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也有点责任,于是将备用相机对准菅谷(姐姐)。
「浮桥同学以前就是这样的游戏玩家吗?」
「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沙希你知道吗?」
「不知道~」山本沙希无聊地回答道。
「仓田同学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啊—,美星最近才转学过来。那时候有栖就已经是这样了。」
菅谷(姐姐)“最近才转学过来”的发言让我不禁动容。
虽然很想深究,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仓田美星刚才拒绝了采访。虽然好像有更深的内情,但硬要让不愿意的人出演有悖小林前辈的原则。
——采访本质是暴力。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我在脑内反复回味听来的忠告,开始思考别的问题。
「大家不一起玩游戏吗?」
「你觉得我们能跟得上那种怪物吗?」
「哈哈,是啊。」
菅谷(姐姐)以清醒的态度否定是意料之中。
接下来才是真正想问的问题。
「顺带一提,迄今为止大家感到最幸福的瞬间是什么时候?」
“幸福,啊……”看着菅谷(姐姐)有些犯难的反应,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进一步追问。
「比如我,像这样听大家讲话时是最幸福的。知道眼前的对方在想什么,以怎样的价值观生活,感觉这能成为重新审视自己的契机。也许,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帮助小林前辈制作电影的。……希望大家能告诉我对大家来说的幸福时刻。」
到底有几分真心,我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现在所前进的方向,是否与解开小林前辈所说“闪耀”的真面目相称。这个问题本身就太过抽象了。
尽管如此,菅谷(姐姐)还是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
「说幸福有点夸张,但看星星我还是挺喜欢的。」
「星星,么。」
「伊王岛有个能看到非常漂亮星星的地方。是美星告诉我的,下次我们打算一起去。因为只有我和美星有摩托,所以就让有栖的妈妈开车载我们。」
「下次可以拍摄那个场景吗?」
「当然可以。把凛映也带上吧。上次邀请她,她说要忙电影的事拒绝了。」
「什么什么,在说什么~?」
「弓木君,向采访对象求爱是禁止的哦。」
不知何时,与僵尸的殊死搏斗结束了,浮桥有栖和小林前辈走了过来。
两人情绪都异常高涨。而且汗流浃背,呼吸急促。小林前辈更是衬衫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一颗,似乎是因为太热了。
感觉直视有点尴尬,我后退了一步。
「只是在协商下一次的采访而已。怎么可能在求爱啊。」
「怎么了这孩子,害羞了!真可爱!」浮桥有栖说道。
「……我要回去了。」
「别这样有栖!不能像黑帮老大一样捉弄弓木君,他很没耐心的!」
「小林前辈觉得有趣的话我会不高兴,所以我回去了。」
「诶诶—!?对不起啦!」
为了避免今后被小看,我决定真的回家。
把没用的三脚架叠好,装进袋子里,备用相机收进盒子里。
然而小林前辈似乎看穿了我只是摆出生气的姿态。完全不理会我这边的演技,开始和浮桥有栖谈笑风生。
「凛映,上次谢谢啦!」
「诶?」
「你看,你不是告诉我佐世保的游戏中心里有《ZOMBIE SHOOTER》的续作吗?我正打算下次去呢。」
「啊啊,这件事啊。远征的时候也让我同行吧。」
「好啊~啊,我也带个徒弟去行吗?」
「嗯?徒弟是吗?」
「他可有才能啦。不过比较认生……啊,其他人也要一起来吗?」
「不去!」
菅谷(姐姐)、山本沙希、仓田美星同时拒绝道。
*
电影制作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进行着。
上午参加暑假补习,放学后采访或跟拍某人,晚上在“小林映画堂”以“输入”的名义免费看电影。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忙碌的日子。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疲劳。
是单纯的精神麻痹?还是开始觉得每天这样也不错?抑或是内心其实很享受和那位捉摸不透前辈一起度过的日子……?
小林映画堂的影厅里,《复仇者联盟》的片尾彩蛋播放完毕,我前往碰头点滨町拱廊。
夜晚十点过后的拱廊街,半数以上的店铺都已经拉下了卷帘门。
白天的喧嚣就像假的一样,行人稀疏,偶尔能看到醉醺醺的大学生和上班族。
小林前辈就在这个逐渐走向尾声的街道中心。
她坐在麦当劳前难以下坐的圆形椅上,设置着相机和收音麦克风。夏季补习结束后,她一直都没有回家,还穿着校服。真担心她会不会被警察说教或被奇怪的家伙搭讪。
我没有立刻开口。
取而代之的是拿出从活动室里带来的备用相机,拍下了前辈专心致志的侧脸。
在返程的人流中,只有她格外显眼。
就好像只有那里的时间停滞了一样。
仿佛被不存在的聚光灯照亮。
「……啊,是弓木君啊。迟到了五分钟哦。」
意识被拍摄对象吸引的同时,小林前辈注意到了我。
我慌忙把相机藏到身后,露出无可非议的笑容。
「电影的片尾意外地长啊。中途离席是不行的,前辈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真没想到你会接受这种借口。」
「下次注意就好了。那,走吧。」
我们之所以在这个时间集合,是为了拍摄名为“Cosmo”的歌手的街头表演。
虽然不太清楚,但在网络被限制前,他好像还挺有名。而且,他的真实身份是海鸣高的二年级学生——三桥俊吾。
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于是问了问朋友,得知他好像小学时踢过足球。说不定我们曾在市内的比赛上交过手。
「好像是每周三在拱廊街的某处表演……就是那!」
远处传来吉他演奏的声音。
正好我们周围也有几个“Cosmo”的粉丝,说着「啊,开始了!」「今天是在思案桥吗?」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他的人气真的很高。
循着吉他的音色,我们来到了拱廊街尽头人群聚集的地方。
人群中心,坐着一个眼熟的少年。
一边哼着歌,弹着吉他,一边转动弦钮,仔细调音。没有示好的话语,也没有客套的寒暄。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观众的存在,发自内心地开心拨弄吉他。
简直就像初学吉他的初中生。
「那么,开始了。」
过于简洁的开场白之后,第一首曲子开始了。小林前辈拿起装有收音麦克风的相机,我也启动了备用相机。
这首曲子相当简单啊,我想道.
虽然简单,却能震撼人心。
听说他是网络盛行时期的活跃歌手,还以为他更喜欢演奏复杂的曲子。但三桥的曲子很直接。不刻意炫技弹奏和弦,唱出直白的歌词。
之前一直认为情歌很无聊的我,却不知怎么地,被三桥的歌吸引。
唱歌和演奏确实都很好,但还没有达到专业水平。我对音乐的了解还没到粗略听一遍就能感受其魅力的程度,也不可能对不熟悉的同级生产生共鸣。
但是为什么,三桥的歌能在我的内心回荡呢?
「真棒啊三桥君。能感受到强烈的闪耀。」
第一首歌结束后,站在边上的小林前辈轻声说道。
闪耀。
又出现了。这个之前听过的词。
小林前辈说,这是成为电影主人公绝对唯一的条件。还有『相机是展现闪耀的魔法』这样暗含深意的话。
不明白。简直就是个谜。
在这部电影完成之前,我能接近它的真面目吗?
*
「……北川大智。海鸣高中三年级二班。归宅部。」
穿着耐克T恤和牛仔裤的朴素男生,不悦地朝相机回答道。
五官端正,肌肉发达却稍显苗条,确实如传闻所说散发着力量。他那以黑帮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海边废弃仓库为背景伫立的姿态,即使出现在银幕上也毫无违和感。
当听说这个人是小林前辈的表弟时,我有些吃惊。
说起北川大智,差点成为职业足球选手的体育万能,是个校内甚至有粉丝团的超人气男生。对于因为练习太幸苦,初一就退出弱小足球部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上的怪物。
「大智,表情好可怕~。再放松一点!自然一点!」
「别废话了。我只是第一次出演电影。」
或许是因为等了一个小时来寻找最佳的采访背景,北川大智的脸上露出疲劳和急躁。
一直以为他是个完美的超人,但看到他迫于小林前辈压力的样子,多少有些安心。除去那些光辉的履历,这个人也不过是大我一岁的普通高中生罢了。
……倒不如说,他是个把采访地点指定为郊外废墟的有点奇怪的人。我开始担心他是否有朋友。
「……大智你拍废墟照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想。」
「啊,因为是电影,所以能用稍微礼貌一点的语气吗?」
「……我知道了。」
「不行,敬语禁止!这是以『采访现役高中生导演身边的人』为主题的电影。」
「……真麻烦啊。」
「大智,再礼貌一点。」
「…………」
由于这是最后的采访,小林前辈的要求相当严苛。大概因为是从小关系就很好的表弟,所以没有客气的必要。
北川大智花了足足一分钟说服自己,终于按要求开始说话。
「……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看着废墟心情就会平静。」
「为什么会感到平静,可以用语言表达吗?」
「从来都没深入思考过啊。」
小林前辈在三脚架后盯着相机的取景器,“嗯—“了一声。看来对刚才的回答并不满意。
她看向我,寻求意见,但外行人是不可能给出像样的想法的。光是双手抱着圆形反光板,调整北川大智周围的亮度就已是竭尽全力了。
“那我换个问题吧”,小林前辈的表情更认真了。
「大智也知道,世界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小行星“梅里达”将在明年五月撞击西伯利亚地区,地球会被破坏得千疮百孔。虽然还有着NASA和联合国军队偏离小行星轨道的可能性,但如果这个作战失败了……或许现在这样的夏天就再也不会到来了。」
「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么吓人的事啊。」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大智还能这么开心地活着呢?」
「看起来真有那么开心?我只是在拍废墟的照片而已。」
「看起来很开心。心底里好像完全不觉得绝望。」
北川大智沉思了三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刚才那细微的动作,似乎象征着他的个性。但我还没有能具体读懂的洞察力。
「……果然,七海的存在很重要吧。」
「啊啊,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女朋友?」
「对。我们已经交往一年半了。」
「两人是怎么开始交往的呢?」
然后,他开始讲述与恋人之间的初次相遇。
高一时与她同班,注意到她比其他人更加成熟。后来她开始因患上末日恐惧症而闭门不出。不断尝试帮助她。多次心力憔悴。好不容易走出房间的她果然非常美丽。
我现在,究竟在看什么呢?
这样的疑问涌上心头。
并不是冷笑的意思。也不是对初次见面前辈的恋爱话题感到厌烦。
明明只是普通高中生在谈论自己的恋爱故事,却令我无法移开视线。既没有特别巧妙的讲述结构,也没有吸引人的抑扬顿挫的语气。
我无法给自己内心涌现的感情贴上合适的标签。
只是,觉得这也和小林前辈所说的“闪耀”有关。
只有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不过,最近有点不自然啊。」
「是吗?」
「与其说是被回避……。不如说是被过度顾虑。嗯,七海可能有什么瞒着我吧。」
小林前辈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可能是劈腿了……之类的?」
「不可能。七海不是那种人。她是那种与其偷偷劈腿,不如堂堂正正甩掉我的那种人。」
「除了劈腿还有需要隐瞒的事吗?」
「不知道……。不过,应该是相当严重的事情吧。一点都不和我商量,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原来如此呢……」总觉得小林前辈的表情很不妙。「顺便问一下,怎样才能见到七海酱呢?」
5
「弓木君,电影的拍摄——决定延长了!」
夏季补习第三节课一结束,小林前辈就突然闯进了我所在的班级。
包括我在内的三、四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门口仁王立的她的身上。令我有种想要像防灾演习一样钻到桌子底下的心情,但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
无奈之下,我只好装作正常回家,朝出口走去。
当然,不是小林前辈所在的那一扇。
「喂,怎么无视我?」
不出所料,她沿着走廊追了上来,没有一丝歉意。
我长叹一口气。
「唉……。我可不擅长引人注目。」
「有什么不好的?多多展露自己嘛。」
「我一直都不是这种角色。突然开始强调自己,形象会不协调的吧。」
「诶诶~,你一直都在考虑这种事活着的啊?」
「不好意思,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了。」
「哦哦,有这个自觉嘛。了不起。」
「……我要回去了。」
「啊,又想逃!」
正准备离开的我,手腕被小林前辈一把抓住。
这再次引起了走廊上来往的学生们的注意,但已经懒得指正了。
「那就回到正题吧,弓木君。」
「拍摄还要继续对吧?我刚刚听到了。」
「啊嘞?怎么一点都不吃惊?明明之前预定的拍摄已经全部结束了。」
「北川同学的采访结束后,前辈一直笑嘻嘻的。那时我就感觉前辈在策划什么不好的事。而且,那之后都过了好几天了,那本笔记还没还给我。总之,就是『拍摄还没结束』的意思吧。」
「……抱歉弓木君,『那本笔记』是什么来着?」
「哈?」
在说什么啊,这个人。
「不是,说到底,我帮你拍电影是因为我出于兴趣而写的笔记本被拿走当作人质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啊—,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哦。」
「……前辈。顺带一提,那本笔记你放在哪里了?」
「……」
「别沉默啊!」
「……别、别在意这种小事啦!要去活动室画分镜了哦!」
「难道弄丢了?」
「快点,弓木君。时间不等人。」
「弄丢了吗?」
「……对不起。」
或许是真的觉得自己有责任,前辈在我面前底下了头。
走廊里学生们的视线令人刺痛。再这样下去会引起误会。
「……不是,没关系啦。那本笔记也不是非珍藏不可的东西。而且也没有写我的名字,就算在学校里被发现了,也不会被认为是我的。」
「……但是,没有笔记本的话,弓木君就不会再帮忙了吧?」
说起来,是有这种设定。
但是,仅仅因为笔记本不见了,就在这种时机退出拍摄,我也不太情愿。明明还没有弄清楚小林前辈继续拍摄电影的理由,也没有解开她所说“闪耀”的真面目。
话虽如此,但我绝对不会向她恳求,于是装出一副“没办法,我原谅你了”的态度。
「没事的。我不会再追究了。」
「……真的?」
「走吧,先去活动室吧。」
「好耶!」
看到她孩子般兴奋的表情,我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啊?」
一到活动室,小林前辈就把素描本递给我。
翻开贴有便利贴的那一页,上面有用彩色铅笔绘制的画。
黑暗中光芒四射的旋转木马,以及在旋转木马前对视的男女。
这幅画充满了魔法般的光辉,精巧到挂在车站前的画廊或有钱人家中也不足为奇。不由得感叹。
「画的真好啊。」
「哼哼。电影导演至少要能画点什么呢。」
「……这可不是一般水平。话说,这是什么?」
「和分镜一样的东西。最后,我想拍这个场景。」
接着,小林前辈开始说明与这幅幻想画相关的故事。
她想要在电影中加入这个唐突而又奇迹般的演出。在听完这个甚至不确定能否实现的拍摄计划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前辈,我们现在拍的电影是纪录片吧?」
「是啊。」
「像这样捏造事实……或是说加入演出真的可以吗?」
只要能把登场人物拍得有魅力,故事的起伏并不重要——在参与电影制作之前,小林前辈曾说过这样的话。
在采访跟拍各种人后,我认为她说的这句话是对的。那些原本只是同级生、前辈、后辈的人们看起来真的很耀眼,想更深入地了解他们的人生和思想。我想,这就是这部电影的力量。
然而,事到如今再加上这样一个故事真的合适吗?
这样真的能展现她所说的“闪耀”吗?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聊过塔伦蒂诺吗?」
「记得。把登场人物拍得有魅力比什么都重要……」
「还有,他的电影有一个特点。塔伦蒂诺是真心试图用电影拯救世界。」
就像相机的闪光灯被点燃一样,记忆瞬间复苏。
塔伦蒂诺在《好莱坞往事》、《被解救的姜戈》、《无耻混蛋》中,不惜歪曲史实,痛快地改写了现实世界的悲剧。
这个人也想做同样的事吗?
以业余导演的立场,泰然自若地无视电影理论。
「我也决定用电影拯救世界。我要加入荒诞无稽的最后一幕,表演令人无比爽快的魔法。」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仿佛在祝福世上的一切。
*
启动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废弃游乐园的旋转木马——这是最后一幕演出的关键。
希望能在前几天采访过的北川大智的恋人——山田七海飞往玻利维亚之前,通过实现这个奇迹给她那颗因为对小行星的恐惧而凝固的心带来一些积极的变化。
「前几天七海酱偶然来了我父亲的店里,和她聊了很多。所以,我确信最后一幕只能这样演出。」
在坡道上一栋日式房屋的檐廊上,小林前辈正热情洋溢地对老人说道。
挂在房檐下的风铃发出清澈的声响,为蝉鸣洪流增添了几分色彩。她喝了口透明玻璃杯中的麦茶,继续热情地演讲。
「听表弟说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七海酱其实也不想分手。她想和大智一直在一起。但却因为害怕来自宇宙尽头的小行星,而不敢乐观思考。
……村元先生。我想通过启动旋转木马来打破这样的现实。想让七海酱和观众相信,小行星根本不足为惧,世界肯定会得救的。」
废弃游乐园的老板村元先生吃惊地眨了眨眼。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能理解你想要启动旋转木马的想法。反正也只是废墟,土地还是我的。就允许你进入吧。」
「真的吗?」
「……但是,实现起来很困难吧?」
「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那里已经不通电了。」
「但是,场地内的电线还没有拆除对吧?」
「话是这么说,现在再和电力公司签约的话,预算有点……。普通家庭用还好,但要商业用电就必须要签约费。你知道的,现在电费涨得厉害。」
果然是这样啊,我叹了口气。
在电影的高潮部分,废弃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突然转动,确实画面感十足,也容易令人感动。被世界规模悲剧所拆散的恋人们面前发生的奇迹,在小林前辈的演绎下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真令人期待。
但是,现实总是挡在故事面前。
为了从零开始购买土地、建造游乐园,村元先生应该欠了很多债。而且,游乐园只经营了四个月就倒闭了,几乎没能收回成本。绝对不能让他支付像开玩笑一样飞涨的电费和两年前法律规定必须支付的电力签约费。
尽管如此,小林前辈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她紧紧握住校服裙摆,仍在寻找逆转的机会。
「……前辈,回去吧。这件事我们无能为力。」
「不要!」
「什么不要啊……。又不是小孩子。」
「弓木君,我教你件重要的事。电影导演啊,可是不能被现实打败的。无论面临多么严苛的限制,陷入多么绝望的困境,都绝对不能放弃拍摄最棒的场景。必须倾尽筹码,策划打败现实的计划。」
「这位小姐。我能感受到你的热情,但这件事……」
「电费和签约费加起来大概要多少?」
「诶?」
「请告诉我,村原先生。确保旋转木马运转的电力,需要多少钱?」
「……现在这个时候,重新签约的话,大概三十万吧。」
「原来如此。如果傍晚之前准备好三十万,能马上联系上电力公司吗?明天晚上就必须启动旋转木马了。」
「是、是的,电线已经拉好了,只要有钱,也不是不能再签约……」
我必须插话了。
「小林前辈。你好像忘了,这只是学生电影吧?我们可没有预算哦?三十万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问题。我来想办法。这也是电影导演的工作。」
「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所以,弓木君也要帮忙。」
小林前辈眼中散落的星光熊熊燃烧,说出了这番话。
6
这家店位于长崎屈指可数的商业街——思案桥边缘的一栋商住两用楼里。
小林映画堂。由小林前辈的父亲所经营,是家既不像电影院也不像影像出租店的,业务神秘的店。
店内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顾客,只有电影爱好者父女隔着收银台对峙。
总觉得有这个必要,我偷偷拍下了这一幕。
「爸。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最先开口的是小林前辈。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请马上投资我的电影三十万。」
坐着柜台后面的父亲,露出了被小孩子央求买玩具时的笑容。
「凛映,这也太突然了吧?吓我一跳呢。」
「三十万是笔巨款。这我知道。但是……」
「不,这点积蓄还是有的。但出资与否就另当别论了。」
她父亲圆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光,严厉地说道。现在,这个人不再是只会在无人光顾的店里打发时间的闲人。气质明显不同。
我调整相机对焦,以便能更清楚地拍摄她父亲的表情。
店内的空气质感也发生了改变。
「既然让曾是电影制片人的我『出资』,那一定是有相当的胜算吧?因为是学生电影,再加上当下也不用过问是否能收支平衡。但是,为普通学生电影出资有悖我的自尊。明白吗凛映?如果不能制作出让我满意的电影,我是绝对不会出资的。」
「那是当然。」
小林前辈咽了咽口水。
她总是说些不着调的莫名其妙的话,这么紧张还是头一次见。
如今,这两人不再是关系亲密的父女,而是掌握大权的制作人和初出茅庐的电影导演。
花了很长时间深呼吸之后,小林前辈开始讲述最后一幕的概要。
两位高中生因从宇宙飞来的巨大岩石而被迫拆散。都认为彼此重要而会错了对方的心意。这样的两人选择最后在废弃游乐园约会。但不知为何,伴随着热闹的音乐,旋转木马开始转动。
看到这样的魔法,两人的心境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结局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小林前辈,还是我这个助手,当然也包括站在镜头后面的两人。
「……赌博啊。」
她父亲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在摆满电影DVD的店内飞快走动。
为了完成摄影师的任务,我努力跟上他的身影。
她父亲从架子上拿出几张我不认识的电影DVD,摆放在柜台上。单看包装,似乎都是纪录片电影。
「纪录片是最为细腻的形式。因为出演者都是外行,绝对不会按照演出计划行动。因此,需要通过剪辑将拍摄素材巧妙结合,确保90分钟的时间内有足够的趣味性。而且这个暑假一结束就要公开吧?只剩一周多一点的时间了。不得不坦白说,难度相当高。」
「我知道。不过剪辑和拍摄是同时进行的,只要拍完最后一幕,绝对来得及。」
「还有更大的问题。」
店内的温度又下降的一个等级。
「纪录片是非常考验导演能力的题材……哪怕有一点显得刻意都不行。捏造事实是绝对不行的。只要有一点演戏的痕迹,作品就会立刻变得廉价。更何况,在纪录片中突然加入虚构的部分——凛映现在的水平是做不到的。」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摆放在柜台上的电影包装。
「当然,在虚构作品中加入纪录片要素的作品,也有不少先例。《美国动物》、《15点17分,启程巴黎》……如果再加上伪纪录片数量就更多了。但与之相反的却几乎没有。理由很简单。因为太难实现了。」
「……这我也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尝试?」
虽远非对等,但她父亲以比普通亲子关系更为平等的目光注视着小林前辈。
尚未言语化的许多想法交织在一起。无法一一了解,实在令人着急。
但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继续拍摄而已。
「想挑战没有人尝试过的表现形式——如果只是这种动机的话,我会反对。我希望有明确的理由,哪怕是扭曲纪录片铁则也要加入虚构的理由。
凛映想要在这部电影中描绘的主题是什么?为了描绘这个主题,为什么需要最后这个场景?」
「那是因为……」
这个回答,关乎一切。
拿相机的手渗出汗水。这种经历还是头一回。意识竟然能被某人的话如此吸引。
我不动声色地在店内移动着,寻找能正面拍摄小林前辈脸的构图。
「我呢,想向世界传达周围重要人们的——闪耀。」
「闪耀?用这个词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爸,你知道“亚尔科夫斯基效应”吗?」
「希望你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这很重要的。知道吗?」
「……嗯。没怎么听说过。」
「是关于围绕太阳系公转小行星的物理现象哦。」
小林前辈稍微降低了声调。
迄今为止参与电影制作所积累的知识告诉我
——这是人开始谈论重要事情的反应。
「被太阳光线加热的小行星,表面冷却时会释放出能量。虽然只有三颗葡萄的力,但从长远来看也是不可小觑的。小行星的轨道每年会移动300米,所以在预测轨道时必须将“亚尔科夫斯基效应”计算在内。」
「……这个效应对现在逼进地球的“梅里达”也起作用吗?」
「嗯。三颗葡萄的力累积几十年、几百年,导致明年五月小行星撞击西伯利亚地区。」
那个连地球重力都能笑着轻松驯服的小林前辈,竟然如此认真地思考过小行星的事,真令人意外。
为了防止恐慌,有关“梅里达”的信息都被控制了,如果不主动调查,是不可能知道那什么效应的。
「但是,爸。我觉得——人类情感的力量不可能比三颗葡萄还要小。」
看着她那比亿千星空还要辉煌灿烂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更接近她常说“闪耀”的真面目了。
「我周围的人,无论这个世界结束与否,都在切实地活着。他们抱着“就算这是最后一天,也绝不后悔”的想法,珍惜着每一天。无论在周遭看来多么平凡,多么无聊,大家都在享受自己的人生。跃动着。奏响着。扮演着主人公。」
然后,她总结道。
「因此,最后一幕必须发生魔法。必须创造出足以返还三颗葡萄力的、鲜明的、痛快的、荒唐到令人忍俊不禁的、让所有人都直呼美丽的奇迹。我认为,这就是这部电影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法。」
她所说的“闪耀”,与生活在这个时代人们的切实感同义。
正因为是可能马上就会结束的世界,这个夏天的一瞬才显得格外沉重。不管是逃避,还是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一瞬都是一样的。
但是,明年的夏天可能不会再来了。
所以,镜头后的主人公们都拼命活着。
为了将无法重来的一生、绝不会逆转的一瞬,都牢牢印在某人的视网膜上。为了在这个夏天的某处,刻下即使文明消失也不会消逝的证明。
——正因如此,这个时代才美丽。
小林前辈曾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如今已渗入了我的脑髓。
「……呼,感情好像是真的啊。」
「我会在试映会上让你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
「明明只是学生导演还这么傲慢啊。」
「哼哼。我可是将来会成为名导演的女高中生啊。你应该感到光荣才对。」
「要想实现这个梦想,必须让最关键的地球存活啊。」
她父亲再次深深叹了口气,消失在与放映厅不同的门中。那里是店铺楼上的居住空间。小林前辈曾这么说过。
五分钟后,电影制作人拿着厚厚的信封回来了。
透过镜头也能清楚感受到其沉重感,小林前辈抬起头。
「谢谢爸爸。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你的。」
「不用还。……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拍出最有趣的电影吧。就这样。」
「……了解!走吧,弓木君!」
小林前辈爽快地回应后,拉着我的手冲出了店铺。
连等电梯的时间都不舍得地跑下楼梯,一边拍摄一边穿过魔幻时刻下的商业街,挤上开始变得拥挤的有轨电车,爬上有废弃游乐园老板等待的日式房屋所在的坡道。
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着急的必要,但小林前辈并没有停下脚步。
仿佛把从宇宙尽头降临的绝望抛至脑后,紧握信封轻快地奔跑在坡道上。我陷入缺氧拼命追赶,设法用相机捕捉她的背影,这是世界赋予我的使命。
「快点,弓木君!时间不等人!」
「已、已经快吐了,饶了我吧……!」
「这也是一种美!加油到极限吧!」
「过度积极就是暴力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位胡闹的电影导演对我露出没有一丝疲惫的笑容。
电影的事我还不太懂,不过交给这个人应该没问题。我毫无根据地这么想。
废弃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一定会转动。
这个世界一定会被电影拯救。
相信着这一点,我在坡道上继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