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下午三点的车站月台格外冷清。
在暑假迎来尾声的时期,鲜少有人会出远门,而特地回到这种无趣乡镇的人大概也不多。我和光拎着一整个旅行包的行李,在这方冷清的月台坐上了通往东京的新干线。
“我在初二之前都住在东京。”
距今三年前,我那离了婚的父母再次复婚,我也和母亲一起从东京搬到了父亲所在的北陆,来到了如今这个城镇。
我坐在一个靠窗的自由座位上,光则坐在靠近通道的一侧。
“新干线在停车的时候,坐在车上的人好像会有点往前倾呢,好奇怪。”我踉踉跄跄地朝着座位上走去,这样说道。
“这是车辆在高速行驶的时候拐弯导致的。要是保持直线前进,离心力就太大了。”
“你知不知道和女人聊天的时候,寻求共鸣比表述客观事实更加重要呢?大帅哥?”
“换做是别的女生我会的,但凛你不是这种人吧。”
“要是有个‘夜凪知识竞赛’,你铁定能拿第一名。”
对我来说,对话中最重要的就是交换信息,而非寻求共鸣和安慰。相互舔舐伤口太麻烦了,我这人实在是不适合闲聊。
“佐佐木给我发了条信息,他问我‘今天也不来上学吗?’。”
我给信息标上已读,便关掉了LINE。
我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联系学校那边说请假了。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逃学,老师们大概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心上,而且就算学校联系了我的父母,他们也会因为工作繁忙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掉。
可是我的班级和年级都跟佐佐木不一样,他是怎么知道我没来上学的呢?
光打断了我的思考。
“……你把LINE告诉佐佐木了啊。”
“怎么了?不行吗?”我望向光。
“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而已,我以为你很讨厌这种多余的人际交往。”
“是讨厌,可我不想在拒绝人家的时候说错话惹人家生气。”
“这样啊。不过我也不在乎就是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我本就觉得光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可是这两天——自从这趟有些古怪的逃亡之旅开始之后,夏乃光迄今为止我在心中构筑起的形象便在一点一点地逐渐崩塌。
夏乃光是神明的杰作,他曾经自杀未遂,背地里有着阴暗消极的嗜好,而他杀死了自己的双亲,在这之后还会继续重复杀人的行径。
“凛你想杀的人是谁?”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高速流转变换的景色,光的视线落在书上,这样问道。他读的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张外国哲学家的照片,我只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光又在读这种阴暗的书了,真是品味高雅。
我别过脸去,呢喃道。
“初中的同学。”
“以前的同学啊。是男是女?”
“女。”
“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耸了耸肩,回答说。
“倒也没有对我做什么,我也没有对她恨之入骨。只是我在心里给自己讨厌的人排序的时候,她恰好名列前茅罢了。”
“所以说你最讨厌的人就是她?”
“差不多吧,可是又感觉不太一样。有些不好解释。”
老实说,要是你问我有没有想要杀死的人,我会十分为难。我当然憎恨某些人,可是那份憎恨却又不足以转化为杀意。就算想着随便挑一个人下手,我也会觉得对方因为我那微不足道的怨恨而死,实在是太过可怜。憎恨一个人到了想要杀死对方的程度,同样需要十分强烈的自爱。
而那位初中同学的名字不知为何就在这个时候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必须要选对自己干过什么坏事的人才行吗?”
“那倒不是。”
“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没错,这归根结底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并不是复仇,不需要什么深仇大恨。这只是逃亡之旅上的一剂调味料而已,一剂以人命为代价、轻率且恶趣味的调味料。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我本以为你会先选那个人作为目标。”
光用平日里聊天的口吻说道。
“那个人……?”
心脏传来一声沉重的悸动。我的心跳开始不断加速,我呼吸困难,仿佛被人勒住了脖子似的,只好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
“那个人”。毫无疑问指的就是她。
“——我本以为你会先选三屋芹菜作为目标。”
“原来你知道?”这句话险些就要说出口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闭上了嘴。
和光相遇前的那个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原来光都知道吗?不对,不可能的。芹菜不可能主动向光提起这件事情。那就是其他的男生说的?可是这也有点难以想象。那群除了脑袋精明以外再无优点的人应该很清楚把事情闹大了最终只会引火烧身。他们的一贯做法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偷偷摸摸地欺凌羞辱他人,以此取乐。
光应该只是看见了芹菜孤立我和在背后说我坏话,才以为我憎恨的人是芹菜吧。我做出了如此结论,这种怨恨确实在女高中生之间太过常见。
“我其实不恨芹菜。”
听到我这么说,光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不恨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恨她。
我略微摇头,表示自己不愿再谈论芹菜的事情。
和她之间的回忆实在是有太多痛苦。
温柔的光只留下一句“好的”,便不再提起和她有关的话题。
“你那个初中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光这样问道。
“说得简单一点,她是个校霸。虽然她没有专门挑着某个人去欺负。”
这世上有很多虽然没欺负过别人,可依旧会被称为是“校霸”的人。他们会故意大声说话,忤逆老师,把别人当傻子去戏弄。要形容这种坏家伙,我想最合适的词就是“校霸”了。
她在当时可以算是褪去了土气,是第一个带着美瞳来上学的人,也比任何女生都更早地留起了时髦的薄刘海发型。
“你们不觉得那些性格阴暗的人很恶心吗?”
当时班里刚好开始流行把人分为阳光和阴暗两种性格,而性格阳光的她则带着优越感开始攻击和蔑视另一派的人。被分类为性格阴暗的同学往往老老实实、土里土气,而我也是被她嘲笑的对象之一。
仅此而已。
虽说她并不是一个值得让我赌上人生为代价都要杀死的人,可我的人生本就不是什么沉重宝贵之物。如果真的被判了死刑,我想我多少会对父母感到一丝愧疚吧,可我觉得被判处死刑也是一种选择,我的人生就是如此微不足道。夏日炎炎已然让我的理性失常,偶然间回想起一个自己曾经有些厌恶的人,拿刀刺进她的胸膛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毫无疑问,是光教会了我这些事情。
新干线驶进了隧道里,手机彻底收不到信号了。不得已,我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书来看,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夹在笔记本和文件袋中间的蓝色相册。
“我都不记得自己把它给放到包里去了。”
那本薄薄的相册是A4规格大小,每一页都能收纳四张照片,而相册里摆满了前天光送给我的照片。
“你打算把相册带到学校里去吗?”
“嗯,我想着大扫除完了没事干,就拿出来看看。”
我们上的那间高中在刚开学以及学期末都需要搞大扫除。早早打扫完自己班负责的区域后,还需要等其他区域一并完成,这往往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和朋友闲聊来打发时间。不巧的是,我几乎没什么朋友,而且我也不喜欢闲聊。所以就把这本相册给带上了,希望它能帮助我消磨这段时间,可我已经翘掉了开学典礼,所以它也没有用武之处了。
“为什么这些照片会这么吸引我呢。”
我翻阅着相册里的照片,漫不经心地呢喃道。
闪耀着万丈光芒的仲夏海洋,远处那遥不可及的积雨云,黄昏时分投下浓重阴影的小公园,掩埋在草木之中的废弃公交车站。
“因为和自己很像吧。”
光的视线聚焦在书上,头也不抬地这样说道。
“哪里像了?”
废弃的公交车站和黄昏时分的公园我倒是可以理解。它们那遗世独立般的孤独气质确实和我有着相似之处。可是大海以及积雨云却不同,它们雄伟瑰丽,承载着人们无与伦比的憧憬。人们明知触不可及,可还是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和渺若蜉蝣的我完全不同。
光仍旧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大海和天空,遥不可及的,不也显得很寂寞吗。”
“……你是想说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吗?”
“是,但也不全是。”
“你很少说话这么含糊不清呢。”
我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可是高速流动的风景无法让我产生任何感伤。夕阳偶尔被中途的障碍物遮挡,律动的光影忽明忽暗。转瞬间便消失在后方的群山看起来是那么的相像。
要是新干线就停在这一瞬间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柔和而又强烈的夏天、夕晖洒落的窗边、青绿环绕的集落远处隐约可见的鸟居。凝眸远眺,兴许还能看见大海。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为美丽的光景。
它是如此的感伤和哀愁,它充满了怀念,有着撕心裂肺般的鲜烈与寂寥。无情地撩动着人心中最为感伤的部分。
那是我心中所崇拜的景象,我自然不会将其与自己重合起来。可是——
“和我很像吗?”
这么说来我倒也并不抗拒。而且,既然光是这么说的,那也许就是真的。不过这么想是否有些傲慢了呢。
新干线很快就到达了东京站。
光说着“走吧”站起身来,我也紧跟在他的身后。
八月二十六日。
我们离开位于池袋的商务酒店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之后我们吃了个午饭,便赶往我以前住的那个地方。西边的天空转眼间便披上了茜色的霞光。
虽说地处东京,可这里仍旧是郊外,城镇和北陆的乡下地方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人流异常汹涌,即便是只能容纳一辆车经过的狭窄道路上都不缺行人的踪影。这就是东京和乡下地方的区别吗。
下午四点半,天空中开始隐约浮现出一抹暗红,我和光并肩走在当时和朋友们一同走过的上学路上。
“凛你初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唐突啊。”
“我们也不是什么需要铺垫才能提问的关系吧。”
“那倒是。”
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初中生活,虽说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可也找不到什么太过痛苦的记忆。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枯燥无味的三年时光。
“当时就有人说我神经大条和读不懂气氛了。不过由于初中那些人都是从小学直升上去的,所以我当时居然还是有朋友的。”
“这我是没想到的。”
“我自己也没想到。”
小学生不需要太多努力,就能自然而然地交到朋友。我想原因在于小孩子那并不怎么看着人际关系的独有纯真。
“那个女生叫本田爱理。”
我直视前方,一边走一边念叨着。
“你说什么?”
“我要杀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压低了声音。“真是不可思议,我都差不多有四年没见过她了,却还记得她的名字。可是我连其他同学的脸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一般来说都会记得初中同学的名字吧。”
“我的海马体不是这种构成。”
本田爱理。我久违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今天,我就要亲手杀掉她。
我在东京上的那间初中里,大多数都是附近两间小学毕业的学生。而我也是其中一间小学的学生,因此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是以前的熟人,我上到初中后也没有必要去努力交朋友。
“我头一回被孤立,就转学到北陆那边的初中之后。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没能融入集体之中,一直被孤立到了毕业。”
我原本就苦于主动融入交际圈中,加之地方公立学校特有的那种氛围,我完全无法适应,而且由于我来自东京,同学们可能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
最后,原本就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性格也导致我被判定为彻头彻尾的怪人,转眼间我就已经遭到了孤立。
“我没有朋友,成天到晚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这样子被周围的人找茬也是理所应当,而且男生还经常调戏我。”
“调戏?”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都算不上是被欺负了。就在我看书的时候来骚扰我,或者就是在我走路的时候故意撞我啥的。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人害你性格变得这么阴暗,怪可怜的。”
“我本来就性格阴暗。”
要问本田爱理和那些找茬的男生有什么区别的话,我实在是说不上来。诚然,要杀人的话,也许就该杀那些一直找茬调戏我的人,可是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起那些男生的名字和长相了。
可是我事到如今依旧认为本田爱理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和她重逢了我也绝对不想和她当朋友,当我决定了要转学到北陆那边的初中时,我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她了,着实幸运。
我童心未泯地轻轻踢飞了自己脚边的石头,可是它完全偏离了我预想的轨道,撞到光的小腿之后滚落到了一旁。我这才想起来,小学的时候曾经被告诫过不能在路上踢石头玩。
“我以前好像没有遭到过什么像样的严重欺凌。”
“出人意料。”
“怎么说话呢。虽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之间的所谓欺凌,只要不涉及到长相攻击,就不会太过严重。毕竟那个年龄段的小孩子确实很容易攻击别人的长相。”
现在回想起来,大多数小孩子攻击长相的时候,都颇有一种双标的味道。小孩子对自我的认识就是如此的贫乏。
在我所知的那些被攻击为长相丑陋的孩子里面,实际上大多数都只是某方面的特征较为突出。比方说眼睛很大的孩子就会被安上一个“大眼金鱼”的绰号。我实在想让这么说的人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眯眯眼。
“而在这方面,我的脸就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了。”
在年级里,有一个女生遭受的欺凌与我相比起来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我虽然没觉得她长得有多丑,但是她的眼间距比常人要宽一些,而这被众人认为“非常恶心”。她在毕业的同时也搬到了另一个县生活。
从长相开始,到体味、人格、成绩、家庭环境等方方面面都会遭到彻底否定。更有甚者会发展为暴力。那些在伤害他人方面的天才,可不仅仅存在于小说之中。
“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爱,但还算是长得比较顺眼的。”
说得好听一点这叫“平稳无灾的长相”,但是说得难听一点就叫做“大众脸”。虽然也有过为自己的长相而自卑的时期,但是这张大众脸也让我没有遭受过十分严重的欺凌,所以也算是值得庆幸。
“凛你很可爱哦。脑袋小小的,身材也很苗条。”光微笑着说道。
“你这种万人迷是不是就喜欢不经意间说这种撩人的话。好可怕。”
“我只是在夸你而已。”
虽然我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是面对这难得的夸奖,我意识到自己的耳朵有点红。还好现在的夕阳光也足够的红,真是帮大忙了。
“你意思是‘给人的感觉很可爱’对吧。反正我是不在乎这个的。”我别过脸去,这样说道。
“不是哦。”光给出了明确的否定。“凛你虽然说自己的长相没有什么特征,但是没有特征并不等于不可爱。”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不太懂光想要表达的意思,窥探着他的神色,这样问道。光露出了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是迟钝”。
光直视我的眼睛,表情认真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凛你非常可爱,懂了吗?”
“嗯?”
“嗯?”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光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望着我。
远处传来电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你吓到我了。”
“你害羞了。”
“我没有。”
“你耳朵都红了。”
“都说了没有。”
“不是,真的有。”
“你好烦。”
我单手捂住嘴角,别过脸去。光坏笑着想要窥视我的表情,我只好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开。
“以后别跟我来这套了。”我努力地维持住自己声音的平静。“我们应该不是那种关系吧?”
我和光之间那奇妙的关系并不需要他那种对普通女孩子的夸耀。而且归根结底,就算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关系,一般也不会说这种撩人的话。可是这家伙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他本就是那种会像刚才那样毫不犹豫地随口夸奖女性朋友的人。
“好吧。”光回答道。
“光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这次轮到我来发问了。我想尽快改变当前的话题。
“普普通通。”
“不可能。你腿脚这么快,而且还长那副模样,不受女生欢迎就有鬼了。”
“你说‘那副模样’,我能理解为你对我的外貌有好感吗?”
光十分刻意地用双手遮住自己的下半边脸,装出害羞的模样来。
“不是,我只是表达一般人看来会这么想”我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
“凛你真是傲娇。”
“都说了别来这套了。”
我把手臂伸到光的面前“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光放声大笑,大步地从我面前走过。
结果我还是没问到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总觉得被他巧妙地糊弄了过去。
“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里。”
本田爱理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她逃课的时候,班上的女生都在传言“她好像住在破旧的小区里呢”,而且我也见过男生们在放学之后跑去按她家的门铃然后逃跑的情景,因此我知道她家就在这里。
我记得应该是在一楼来着,可是具体到哪间房就不太清楚了。由于也没有挂门牌,我苦思冥想着该怎么办,终于也是下定了决心,说出了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光你随便找间咖啡店等着我吧。”
听到我这么说,光貌似由衷地感到不可思议,问道“为什么”?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自己就能搞定。”
“可是凛你还没有杀过人吧,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搞定。”
“没事的。这事儿凭着一股冲劲就是了。”
“说到底,你决定了要怎么样下手了吗?”
“这个……我打算见她一面再下决定。”
我给出了十分暧昧的回答。
实际上,我依旧不觉得自己真的能下手杀人。
虽说我昨晚已经决定了要跟着光一同前行了,可是当目标近在眼前时,我还是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下手杀人。我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犯下杀人的罪行。
所以我想着先见一见本田爱理,如果我判断出自己没法杀掉她,就直接转身离开好了。之后只要在光面前撒谎说我已经把她给杀了就行。虽然对自己的表演没什么自信,但是单单骗光一个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就在我苦恼如何把想要跟着一起来的光支开的时候,我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回过头去,面前是一位高中年纪的女生。
“夏木同学?”女生这样说道。
夏木是我母亲的旧姓氏,也是从这里搬走前我的姓氏。如今我父母已经复婚,我的姓氏也变为了夜凪。
“你是?”
“我是长谷川。初二的时候和你同班的那个。”
“啊。”
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经常跟本田爱理混在一起的那个女生。虽然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她当时的长相了,可是那尖锐的声音却依稀留存在记忆之中。
长谷川偷偷地瞄了光两眼,我便介绍说他是我的高中同学。由于我留过级,所以严格来说光并不是我的同学,但是也没必要解释这个了。
我心想她来得正好,便问道“我记得本田她住在这个小区对吧?你知道她的门牌号吗?”。
长谷川和本田爱理关系很好,她应该会知道具体的门牌号吧。
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一旦本田的尸体被发现,自己就会遭到怀疑的风险,但只要不在这个游戏的结束日期八月三十一日前被发现就可以了,我的心态依旧乐观。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本就是杞人忧天。
“爱理去年死了,她过量服药后被紧急送往医院,不治身亡。”长谷川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这样说道。
据她所说,本田爱理在高二的时候就因为过量服用安眠药物而失去了意识,被送到医院后已经咽了气。至于本田爱理都遭遇了些什么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一概不知。
“你有什么事情吗?”长谷川这样问道,我便回答说没什么事情,就是偶尔路过这里想着来看看。
我有些无助地望向了光,他并没有掺和进我们的对话之中,而是静静地观察局势。
光没有意识到我求助的视线,就在我想要喊他名字的时候,长谷川开口说道。
“夏木同学你是不是很讨厌爱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见我沉默不语,长谷川继续说道。
“没事的,因为我也很讨厌她。”
长谷川那混杂着嘲弄之意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本田爱理绝不是班上的女王大人。
正如我讨厌她那样,班上的其他人也都同样讨厌这个高高在上、桀骜不驯、傲慢自私的女生。就连经常和她在一起玩的朋友也不例外。
本田爱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之后,初中时的记忆就如同化学反应一般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那家伙胸部可平坦了,而且下面的毛——”
初二上学期,留宿学习的那天,已经被女生团体孤立和疏远的本田爱理只能和男生们混在一起。她给男生提供他们想要的话题,嘲笑声中透露着对周围人的轻蔑。
本田爱理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讥笑周遭的人,仅仅为了自己的快乐便肆意揭露他人不愿被触及的秘密。她用“性格阴暗、土里土气”这样的词去贬低他人,自己则努力地想要成为所谓“性格阳光、时髦潮流”的人。
她只能通过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可即便爬到高处,她脚下的也不过是一个初中班级里的四十来人罢了。可她依旧摆出一副强者的模样来,以玩乐取笑的心态伤害他人。我本以为她今后也会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怪不得我会想起她的名字来。
我回想起了那些已然丢失的记忆。而在我选择自己想要杀死的人时,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位记忆已然模糊的初中同学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我对她有着极度的厌恶。
基于外貌和立场去评判他人,这一点倒是和“她”有点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种无关的联想。
本田爱理从初二的夏天开始就再没有来上学了。然后她在一年前因为过量服药而中毒身亡。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厌学才不来上课的,可也许是我想错了。
细想之下,其实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开始了想象,本田爱理一定是意识到了根本就没有人喜欢她,心理扭曲的她一定经常重复着割腕和过量服药之类的自残行为。她刚好处于会将这种行为视作自我同一性的年龄。
可我对她没有半点同情。
想到这里我才终于发现,那个对于杀人有着如此犹豫的自己,在得知无法杀死本田爱理之后,居然产生了些许的遗憾。
“抱歉,咱们白跑一趟了。”
和长谷川分开之后,我和光朝着附近的车站走去。光提议说难得回来一次故乡,要不要在附近逛逛,可不巧的是,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感情。
至于之后要做些什么,我打算让光来拿主意。去酒店开房也好,去网咖过夜也好,实在不行去卡拉OK唱个通宵都行。我的心情就是如此的无所谓。
“没办法,毕竟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光的语气依旧温柔。
“而且我明天的目标也在这附近。”
“真的吗?”
“从这里坐电车过去还要再走一小段路,大概要一个小时左右吧。要不今天就动手?明天再过去的话时间可能会有点紧。”
我依然习惯了光对于生命的轻视。
“你要杀的人是谁?”
我这样问道,迎面走来的上班族神色惊讶地打量着我们。我心想有些不妙,可是对方却很快不再关心我们,大概是以为我们在聊什么漫画里的内容呢。
“我的亲生父亲。”
我抬起头来仰望着光,落日的余晖刺入我的眼眸,带来一阵抽痛。
我们乘上电车,向着东京的东面——也就是市中心进发。
抵达目标车站后步行了几分钟,视野中林立的高楼之外却出现了一栋气派的独栋建筑。这里就是常说的高级住宅街。
光的亲生父亲所住的这栋房子是相当气派的日式宅邸。以瓦顶门楼为中心,连绵的白色围墙如同城堡一般环绕着整座宅邸。门牌上镌刻着“佐山”二字。
“好大的房子。你们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吗?”
“不是,就我爸和爷爷奶奶住,前提是他们都还没有去世。”
我能从光的口吻中推测出他应该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自己生父这边的亲戚了。
我们绕到了这栋大宅子的背面(还是这样称呼比较合适)。我踮起脚尖窥见了一处宽敞的庭院。后门虽然上了锁,不过踩着旁边围墙的裂隙应该能设法翻越过去。越过围墙之后只要藏身在庭院的草木之中,就能轻而易举地潜入屋内。
我有些担心这栋高级住宅会不会有十分完备的安保措施,尽管光说他的父亲不太喜欢搞这种东西,可光住在这里的时间毕竟已经是十年前了,发生了改变也不足为奇。
我提出了对这个问题的担忧,光则微笑着让我放心。他说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在被抓到之前逃跑就可以了。尽管监控摄像头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暴露我们私闯民宅的事情,可是只要等到八月三十一号结束,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我同意了光的看法。
“那就按照我们刚才商量的那样,凛你负责盯梢,看着外面有没有人来。”
“知道了,祝你顺利。”
“嗯。”
我一路小跑到了围墙的拐角处,确认四下无人经过后,我举起右手发出信号,光便点点头,翻越围墙进入了院中。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光潜入的模样。
宅邸的安保貌似并没有我所恐惧的那般严密,光迈步进入屋内的时候,四周也没有顿时响起警报声。看起来顶多就是有几个监控摄像头。
虽说暂且松了口气,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我的心跳在不断加速,身体里四处游走的紧张感使我挺直了腰背。以帮凶身份参与到一场即将发生的故意杀人之中,这带来了高度的紧张与兴奋,也让我的大脑如同快要炸裂一般飞速运转。
我大口地吸气呼气,调整自己有些浅薄的呼吸,转动眼珠子四处环顾。
等待光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好些行人从后门前方的道路上走过,这群住在高级住宅区里的上流人士见到我都会稍稍点头致意,信步离去。为了避免路人起疑心,我装出一副等人的模样摆弄着手机,不时踮起脚尖往围墙之内望去,确认情况。
我在心中祈祷着光能早些回来。
四周逐渐昏暗了下来,可我依旧没有听到惨叫和呻吟声。
“你好。”
突如其来的搭话声吓得我一激灵。
我望向说话人的方向,只见一位老妇人站在后门探出头来打量着我。
“找我们家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我……”
坏了。
我平静地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老人应该是光的奶奶。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观察行人上面,却忘记也该警惕房里的人走出来的可能性。
光的奶奶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她对我产生了极度的怀疑。
见我沉默不语,光的奶奶进一步地追问道。
“你没有事情的话,为什么在我们家后门站了这么久?”
看来她不是刚刚才发现我的,尽管我已经不时确认围墙内有没有人了,可也许是因为疏于打理,院子里的草木还是太过碍事。
我知道得赶快编些什么借口出来才行,可是我的大脑却什么都想不出来。随意编造的借口大概也只会进一步加深我的嫌疑。
我想到了一个还算是可以的理由,正准备开口辩解,却还是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在这期间,光的奶奶也依旧神色惊讶地望着我。真得说些什么才行了。
不对,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是求之不得吗?
在光对他父亲下手的时候,我负责拖住光的奶奶——
就在我往这个方向开始全速思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踩踏砂石的脚步声。
“怎么了?”
那是光的声音。我惊讶地转过身去,他步履平缓地从我身旁走过,向着他奶奶靠近。
我望向光来时的那条路,他应该是从正门走出来的吧,他已经把自己的父亲杀掉了吗?
“……是你吗?小光?”
“是的,好久没见了,奶奶。”
“真是你呀……都长这么高了,和你爸真像。”
光的奶奶用兴奋的声音说着,光也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我依旧紧张,沉默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今天怎么突然间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就是想着很久都没有来探望过您了。”
光的语气若无其事。
“那可太好了!啊,那这位就是小光的女朋友吧?我刚才还以为她是什么可疑人物呢……不好意思哈。”
“啊,没事。”
我没有纠正光的奶奶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误解。她的这种误会对我们来说反而更加方便。
我来到光的身旁,低声问道“完事了?”。光轻轻摇头,压低声音回了一句“人不在”。
“能见到奶奶我也很高兴。”
两祖孙貌似是时隔十一年的再会。光的长相应该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他奶奶居然还是能认得出来,这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尽管我也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很多年没见过了,可是他们应该早就忘记我长什么样子了吧。甚至有可能连自己有个孙女这件事情都不记得了。家庭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此浅薄之物。
可我还是被光的情绪之稳定所震惊了。光要杀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同时也是面前这位老妇人的儿子,可他依旧保持着淡然的笑容。光也许真的很适合杀人。
“我爸呢?他应该下班了吧。”
光不动声色地问道。
可光的奶奶却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果然没人跟你说过这事儿。”
我的心里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遗憾的是,我的预感是准确的。
“你爸前年中风走了。他才这么年轻,诶。”
怎么会偶然到这种程度。
连续两个目标都已经碰巧离世。简直就像是被谁抢在前头了一样。虽说我知道这是偶然事件,可是如此低概率的事件连续发生两次,也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在我惊讶不已的这段时间里,光依旧用无比平静的眼神俯瞰着全场。
这座城市里貌似没有青蛙。虽说四周并无高楼林立,可这里依旧是东京,不是那种四处藏匿着青蛙的边远农村。我再一次亲身体会到,青蛙的鸣叫声也许才是农村地方的象征。铺着榻榻米的宽敞房间由于其开放性的布局,在夏天的夜晚里也甚是凉爽。
光坐在四四方方的矮桌对面,用手撑着腮帮子。
“没想到连着两个人都已经死了。我们真不走运。”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我们拗不过奶奶的好意,在这里留宿了一夜。(光的爷爷已经去世,现在是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间宽敞的大宅邸里。)奶奶问我们要不要睡同一张床的时候,我立马拒绝道“麻烦您铺两张床”。而看到光在一旁愉悦地放声大笑,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晚上十二点,奶奶已经睡下了。只剩下我和光待在房间里。不然我们也没法聊杀人的事情。
我们所在的这个客厅是一个大得有些多余的日式房间,透过玻璃门能看见宅子里的套廊。这座传统日式住宅的布局井然有序,说是摄影棚里面的布景也能让人信服。
这一带安静得有些过分。不知是高级住宅的隔音比较好,还是周围邻居们的素质比较高,我甚少听到扰民的噪音。仿佛这一带的空气都有着强大的吸音作用,寂静无声的沉默空间向着四周蔓延。
“光,你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我这样问道,可是话音刚落便自觉问得有些鲁莽。
“为啥突然问这个?”
“……就是,你父母和别的亲人全都死了嘛。不会感觉很孤单吗?”我犹豫不决地继续问道。
“不会。”光的回答倒是相当利落。
“那罪恶感呢?”
“也没有。”
已经杀过两次人的光沉着得令人敬佩。不知道这是他善于掩饰自己呢,还是说他本就有着一颗大心脏呢。
“你为啥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着预习一下。”
我想我今后也会杀人。
尽管从答应加入这个游戏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知道会迎来这样的一天了。可是仔细地想了一想,我发现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不知道杀人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会产生什么样的波动,因此想要在一定程度上去预测一下……不过我也不清楚光的经验究竟有没有参考价值。
然而光在杀人前后,几乎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态度变化(也有可能是我没有注意到)。换做是我,我不觉得自己可以像他那般波澜不惊。
“说到底,我不是很能理解杀意这种感情。我从来没有强烈地憎恨过某个人,所以也无法想象自己杀人时的画面。”
“这事儿不用往深处想的,毕竟只是个游戏而已。”
光扬起嘴角,朝我露出微笑。
“一个极其不谨慎的游戏。”我念叨着。
虽说是游戏,可我们并没有太过严格地去遵守光开始定下的那个“每天轮流杀一个人”的规则。今天的两个目标都没能杀成,可我们也没想着去杀别的人来凑数。也许这只是因为想要沿着最开始的计划谨慎行事,可是这样一来,就和我们今天的行动自相矛盾了,因为我们今天是打算提前把明天的目标——光的亲生父亲杀掉。
杀人游戏果然只是这场逃亡之旅中的调味料而已。我们逃亡的目的只是在夏天结束之前确保光不被逮捕,至于杀人,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游戏。可是我自己也同样对这无与伦比的非日常生活而乐在其中,实在无奈。
我唤醒手机屏幕,打开了备忘录。
备忘录里储存着我迄今为止写下的全部小说,我又新起了一页。
我昨天突发奇想,要是把这趟奇妙的逃亡之旅给写成小说的话,应该会很有趣。如果说现实比小说更加离奇,那么我就更应该把这趟旅途写成小说了。
发生在夏日终章的逃亡之旅,以及杀人游戏这种阴暗消极的要素都是我所钟爱的设定,这让我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写小说的想法。我觉得我一定能写出相当有趣的小说来。不过就算写完了我也不会发表到网上去,自然也绝对不会让光读到。
“你在写小说?”光敏锐地问道。
“我没有。”我心虚地回答道。
一阵沉默过后,我们如同快要干架的猫一般剑拔弩张地盯着对方。
“给我看看!”
“不要!”
光伸手想要抢我的手机,我便把右手藏到背后躲开。而光不知为何来了劲,绕到桌子的另一面直接跑到我身旁来了。他杵着一只脚伸手就要来抢手机,我只好把右手松开,再用左手接住手机。
其实小说压根还没写多少,就写了开头三行,给他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但是由于光莫名来劲,害得我也有点上头,说什么也不肯把手机给他。
然而手机垂直地掉在了地上。
这时,我失去了平衡,身子往后一倒,整个人摔在了榻榻米上。
沉默再次降临,我眨巴了几回眼睛,很快就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也向我袭来。
“……你能不能起开。”
我扭过脸去,不愿直视自己面前的光。
我希望光能赶快从我身上起开,可是他却直勾勾地凝望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
“凛,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光这样说道。
“突然间说些什么呢。”
光的脸本就距离我咫尺之间,他居然还要继续往下靠。
“你的眼睛昏暗、深邃——就像是深海一样漂亮。”
光与我的距离如此之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我们的鼻尖若即若离。
光眨眼的同时,修长的睫毛也在微微震颤。他在我眼前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一股妖媚,让我的大脑一阵晕眩。
“……你快起开。”
“怎么?你害羞了?”
光稍稍眯起双眸,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缓的微笑。
这种情况不害羞就有鬼了。
“我……我没有。”
“色小鬼。”
“……什么!?”
我用尽全力地支起身子,伸手抵住光的胸膛,一把将他推开。尽管存在体格上的差距,可也许是紧要关头爆发出的牛劲,光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推倒在了后方。
光愣愣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
“下次再干这种事情,我要杀的人就是你了。”
“……我下次注意。”
这人大概完全没有反省。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机给捡了回来。我刚才把光推开的时候,它也跟着被一起甩飞了出去。万幸屏幕没有伤到。
“对了。”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样说道。
“又干嘛?”
“原来你以前姓夏木。”
“这又怎么了。”
我望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可是光久久都没有言语,我不解地抬起了头。
“……你笑什么?”
“不觉得咱俩命中注定有缘分吗?”
“太恶心了,别跟我来这套。”
我眉头紧蹙,脸部的造型都快要扭曲了,光拧了一把我的脸,笑道“别做鬼脸”。我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姓‘夏乃’,你姓‘夏木’。可带有‘夏’字的姓氏其实并不多见。”
“可你原来不是姓‘佐山’吗?而且我现在姓‘夜凪’。”
被我这么一说,光说了句“确实”,便不再言语了。我也把视线放回到了手机屏幕上。
“可是,我觉得这也是命运的一种选择。”
光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可我并未太过留意,只是随意地用单音节的词附和了两句。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
久违的长时间奔波已经让我十分疲惫,可我的大脑却莫名清醒,脑海中接连不断地浮现出各种想法。这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尝试杀人所带来的精神亢奋仍未平息。
光本来就是有些失眠的体质,于是我们聊了聊,决定干脆今晚通个宵,然后明天一整天都用来休息。光说在逃亡之旅里中偶尔有这么一个日子也是一种选择。
我们决定通宵看电影,光把《夏日赞歌》的DVD带来了,而这个传统的日式房间里还有一台与氛围极不相衬的最新款电视。
海人杀死了同班同学,与自己的儿时好友正树一同踏上了逃亡之旅。两人乘上电车,在荒凉的无人车站下车,沿途的山川风光触动了他们的心,两人一路逃亡,最终来到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和正树一同眺望那优美风景的时候,海人方能暂时忘却自己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的阴暗感情。
蔚蓝的大海和洁白的沙滩,湛蓝的天穹与夏日的群山。色彩的对比是如此的鲜明生动,原始的风景深深地烙印在两人的脑海之中,涌起的怀旧之情也令人心痛。
海人和正树中途也遭到了警察的追捕,两人偷来了一辆摩托车,在欢笑中疾驰而去。之后他们也同样用各种危险的方法摆脱了众多成年人的追捕,而故事也在两人朝着夕阳奔跑的场景中迎来了结束。我不禁去想,两人之后会如何呢。我看着滚动的结尾字幕,任凭思绪飞驰在两人所抵达的末路。
我们沉醉地看完了这部已经看过几十遍的电影,上床睡觉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八月二十七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光跟我一起通的宵,可他却早早起了身,用手指戳我的脸颊把我叫醒了。我揉搓着惺忪的睡眼,收拾好东西之后向奶奶道了谢,便和光一同去东京车站坐车。
车站里的人流量异常之多,我看了手机上的日历,才意识到今天貌似是周日。我对日期的感觉已然错乱。
我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也一直在睡觉,因此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甚至有种瞬间移动的感觉。在我睡觉的这段时间里,光貌似已经读完了刚才在车站里买的小说。
我们在下午五点钟回到了当地的车站。
既然是逃亡之旅,那还是应该远离当地,尽可能往远的地方去才是。而且光在当地杀了人,回到当地有被逮捕的风险。我们刚开始还毫无意义地商量过要不干脆跑到北海道和九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去。来一场一直持续到夏日结束前的旅行应该很不错,毕竟目的地越远越好。
可到头来,我们还是回到了这个天气阴沉的北陆小镇上。
这是光的提议。他说想要继续这个杀人游戏,还是在这个四处都有熟人的地方比较方便。而我也不太愿意随随便便地杀死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此同意了他的这个建议。虽说持续停留在案发地区会有危险,但想方设法地逃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应该就没问题了。
北陆的空气比东京轻柔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乡下地方的空气相对清新一些,单单轻吸一口气,绵软的空气都会轻盈地飘进鼻腔里。
“是不是买一副眼镜戴上比较好?”
我用IC卡通过检票闸机,朝着已经在那头等着我的光说道。
光戴上了帽子,还用口罩遮住了脸。我提议说是不是把眼睛也遮上会更好,可他却说这样反而更加显眼,拒绝了我的提议。虽说现在也算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可认识他的人肯定还是能一眼判断出他的身份。
“虽然不知道警察有没有开始行动,但果然还是得减少自己容貌的暴露。”
要是光母亲和继父的尸体被发现了,那么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这个下落不明的儿子。
“行动确实是该更加慎重一些。”
我点点头,光的行为举止依旧和往日无异,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我听光说过,他藏匿了尸体,避免太快就被别人发现,可是尸体的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尸体被发现,警方开始全力追捕光的时候,他应该很快就会被逮捕。
“光你行动的时候也该有点紧张感才是,能不能有点自己是杀人犯的自觉呢?”
“我会的。”
在旁人眼里看来,我们就好像是在周末出游归来的朋友,在相互开着玩笑。应该没有人能想到我们这是杀人未遂铩羽而归,而且其中一人已经是背负着两条人命的杀人犯了。不过会这么想的人反而更加不对劲就是了。
我们朝着通往车站出口的自动扶梯走去,和迎面走来的一位少女对上了视线。
“你们……”
面前的人是美咲,应该是刚刚出门回来。由于她身穿便服外加没戴眼镜,我在远处没能认出是她。
我朝她轻轻挥手,说道“真巧啊”,便打算赶紧走开,可是美咲却用格外严峻的表情挡在了我们面前。我和光只好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去哪里玩了吗?”
“嗯,差不多吧。”
我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光依旧沉默地望着远处,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美咲已经察觉到了我身旁的男生就是夏乃光,所以都说了该让他把脸也给好好地遮起来。
“我很担心你。从开学典礼那天开始你就没来上学了,给你发消息了你也不回。”美咲神色凝重地说道。
我向她道歉,可是美咲依旧没有缓和脸上那险峻的表情。
“小凛你在和夏乃前辈交往吗?”
“没有。”我立刻给出了否定。
美咲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落得沉默。我很想马上离开,抛下一句“没别的事了吧?”便从她的身旁走过。光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美咲并没有追上来。
在不久之前,我都还觉得美咲就是周围的人里和我最像的那一个——可这显然是错的。我凝望着走在我前方的光,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即便看到伫立在海边的古老公交站牌和夏日蓝天中的积雨云,美咲也一定无法产生任何感受。她和我们压根不是一类人。
“再见,等我再去上学的时候。”
我转过身来,这样朝她说道。只是我不知道,究竟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和光并肩走在乡村车站附近典型的荒凉商业街上。几乎所有店铺的卷帘门都紧闭着,即便没有关门的店铺也是死气沉沉,让人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营业。
“我今天还是去住酒店,凛你呢?”
“我回家就行,没事。”
虽说在逃亡之旅中回家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奇怪,可我就算回家去我父母也什么都不会注意到,所以我回家住也好去住酒店也好都没有什么区别。我的随身物品都是开学典礼当天带的,所以我还是想回一趟家收拾一下行李。
我要坐的那辆公交车缓缓地从光的身旁驶过,我向他道别,朝着公交站牌一路小跑,到了那里,我转过身来,朝着光问道。
“下一个目标是谁?”
——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今天也是一个酷暑难耐的日子。夏天仿佛在倾尽自己的余热,释放出闷热的暑气。蟋蟀也用那湿润的鸣叫声哀叹着即将终结的夏日。
我已然越过了那条名为“不能杀人”的伦理道德底线。
午夜的空气澄澈得令人恐惧。
在这感受不到任何杂质的透明空间里,除了寂静以外别无他物。闪烁的灯光、冰冷的娱乐设施、我和光所坐的长椅,此刻都消融在了午夜的黑暗之中,被夜色所吞噬。
我们下午解散过后,在午夜十二点又在车站附近的公园里碰头。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明天的计划,我提出去光下榻的酒店里见面,可是光考虑到那里离我家稍微有些远,还是选择了在这个公园里碰头。
“咱们明天要杀谁?”光啜饮了一口罐装咖啡。
我们将便利店里仅剩的热食抢购一空,在公园里享用这顿迟来的晚餐。我知道我们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可疑,因此赶在被警察盘问之前急急忙忙地把炸鸡给咽进肚子里。
“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我折起了吃完的玉米热狗的包装纸,这样问道。这件事情我从昨天夜里开始就一直有些在意。
“什么事情?”
“光你想杀的人全都是自己的亲人吗?”
光一开始杀掉了亲生母亲,然后是继父,再然后还想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些人全都和光有着血缘关系,或者是法律上的亲缘关系。
我并未直接询问他的动机,但也许是长年累月的积怨,再经过反复的纠葛和挣扎之后,最终所导致的杀人。我没有杀害过自己的家人,所以也不清楚真相究竟如何,可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大部分杀害亲属的人都是这样。也正因如此,我这种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想着要去杀害陌生人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幼稚,也让我无比羞耻。
“不是,我下一个目标就是别的人。”光平静地回答道。
已经背负两条人命的光仍旧保持着泰然自若的态度,可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声音之中,却蕴含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酷。光也和我一样,已经在夏日的炎炎高温之中丧失了正常的伦理道德观念。
“这样啊。”
我有些惊讶,我总觉得光不是那种会憎恨陌生人的类型。
“那凛你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光催促道,于是我不再犹豫,说出了自己憎恨的那个人的名字。
“后藤老师。”
我朝着午夜的黑暗喃喃自语般地说出了这句话,身旁的光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为啥这么惊讶?”
“我也想着要把后藤给杀了。”
“真的假的?”
对后藤而言,这兴许是世上最不光彩的一致了。我也难掩自己的惊讶之声。
后藤是我和光去年的班主任。现在他带的是高三的班,同时也是光的班主任。后藤是数学老师,今年三十岁。个子不太高的同时体型肥胖,给人一种身材魁梧的感觉。
后藤总是标榜自己是个好老师,与学生相处时也极度缺乏对距离感的把控,他那声音尖锐的怒吼也让我很不喜欢。但是也仅此而已了。他和本田爱理一样,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去杀的理由,只不过是在我思考自己憎恨的人时,他碰巧倒霉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而已。
“你把这一切都当成是夏天惹的祸,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我想起了光说过的话,是啊,这也是一种选择。
我毫不在乎这无趣人生的未来是何模样。自己犯下的罪行是否会给他人带来不幸我也并不关心。我现在只想和光一起享受这个随心所欲的游戏。
“太好了。我上周才见过后藤,他肯定还活着。”
“你管这叫好吗?”
“不过咱们的目标重叠了,凛你可以换个别的人来杀。我会承担起责任把后藤干掉的。”
“这种责任你还是别承担了。”
光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后藤那家伙虎背熊腰的,凛你可能杀不掉他”。
我再次在脑海中回想起那些自己一直憎恨的人。
聪明人不一定就是好人。重点学校里同样有很多无聊的家伙。朝我开黄腔说“夜凪,你跟几个男人睡过?”,观察我的反应以此取乐的饭田。低声嘲笑我说“夜凪这人性格太阴暗了,只是芹菜身边的小跟班而已。”的山本。还有在下雨天闯进我伞下的中野和在后面偷笑的几名男生。
可我却无法对他们涌起杀意。
“那要不……”
我灵机一动,说道。
“我们一起吧。”
我们一起把他杀了吧。这句话轻描淡写得就像是邀请别人一起去便利店似的。可买零食和杀人压根就不是一码事。几天前我还义正言辞地告诫光说“你真的知道杀人意味着什么吗?”,可此刻的我已经全然忘却了杀人的恐惧。
今夜依旧闷热。白天毒辣的阳光化作蒸腾的热气,彻夜盘踞不散,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心情也很是不快。
全都是夏天惹的祸。我会加入这个恶趣味的游戏也好,毫不犹豫地轻视生命也好,错的都不是我,而是这个夏天。光说这也是一种选择。
“今天很晚了。详细的计划明天早上再聊吧。”
“嗯,那明天见。”
说完我便站起身来,离开了公园。
回到家,我发现门口摆着我父母的鞋子。
我脱掉运动鞋进了屋,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那奉行个人主义的父母一如既往地早早回了家,也早早地躲进了自己房间里。
我从冰箱里取出瓶装茶,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便把背包甩在床上,打开空调。八月后半的夜晚仍是酷暑难耐。
我瘫倒在床上,回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这三天里,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思考着些什么。
“……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喃喃自语。
这大概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浓厚的三天。我已经疲惫不堪。尽管很想放弃思考,可我的大脑还是下意识地不停运转,实在无奈。
夏日的夜晚稍显孤寂。不知是气味还是虫鸣,某些摸不着说不清的东西在持续地刺激着我那脆弱的心。
要是光有手机就好了。他有手机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他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了。他一定能为我拭去心中的那份不安。
我动作迅速地支起身子,爬了起来。
我把塞在包里的已经皱巴巴的校服取出来挂到衣架上,再把文件夹和笔盒这类对于逃亡之旅而言不需要的东西给全部拿了出来。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已经不是学校了。
把背包清空之后,我开始往里面塞自己需要的东西。替换的衣物、钱包还有充电器。我明天是要去杀人的,可我的心情却犹如是在准备远足。
我在抽屉里四处寻找着我的充电宝,却在最里面找到了一本已经弯折起来的笔记本。随手翻阅了几页,我才发现那是从六月份开始就一直下落不明的数学笔记本。
我坐到床上,开始阅读起了笔记本。上面记载了授课的内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中途睡着了,笔记之中偶尔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线条。不过幸好今年的数学老师不是后藤,毕竟对于学生上课打瞌睡极其严厉的他一定会把我喊出来骂个狗血淋头吧。
屋外的昆虫单调而又枯燥地发出着声音。我听见了细弱的虫鸣声、后藤尖锐的声音以及光那温柔的声音。在这之中,唯独光口中的言语对我而言万分珍贵。
我合上数学笔记本,然后用无比温柔的手法翻开了那本装有光送给我的照片的相册,大概要比翻开数学教科书时温柔一万倍。
头一回和后藤单独聊天是在去年的四月底。
“夜凪,你没救了。”
升到高二的新班级里才过了不到二十天,后藤就在放学之后把我喊到了办公室里一通训斥。
我俯视着这个慵懒地仰靠在廉价灰色转椅上的肥胖男人,情绪镇定地问道。
“您说没救了是指?”
“没救了”一般只会出现在高中生闲聊的时候,而不是教师在指导学生的时候该用的词。后藤或许是想营造出一种平易近人且友好的氛围,可既然身为教师,说话就该更加准确和精辟一些。更何况他还省略掉了句子的前后,含糊其辞地跟我说一句“没救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没救了”。
后藤不悦地皱起了脸。
“你什么态度?”
我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诉诸于口罢了。后藤身为成年人,沸点如此之低也是我难以尊敬他的理由之一。
“我说你的成绩没救了。”
“哦。”
“你的摸底考试成绩太差了。不想念书就给我滚去文科班。”
数学老师常有的理科至上主义。
后藤貌似是一个极度易怒的人。他喊我到办公室来的理由兴许只是为了责备我的成绩下滑,但他也会对我那些微不足道的言行举止而火冒三丈。我想我还是保持沉默,少说为妙。
“之后我会增加学习的时间,每天都会预习和复习的。”
我像一台机器那样十分流畅地说出了上面那些话。把话说到这份上,教师应该也是无从抱怨了。
“还有。”
怎么还有啊。我不耐烦地望向了后藤。
“你还没跟芹菜道歉吧?”
一阵刺骨的寒意在我的背后游走。
我没想到会从后藤的口里听到芹菜的名字。
虽然去年他只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但他应该知道我和芹菜关系很好的事情。至于我和芹菜交恶的理由,他也一定听芹菜颠倒黑白地说过了——至于芹菜一伙人对我的欺凌,想必他是被蒙在鼓里的。
“都上高中了,伤害到了人家就赶快去道歉。”
这个仅凭片面之词就随意给事物下判断的成年人实在是愚蠢到了极点。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反驳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好展现出自己流于表面的诚意。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我语气冷淡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
后藤喘着粗气,面红耳赤。
可就算你问我这是什么态度,我这也绝非什么会招致怒骂的态度。实际上我也没有不把他放在眼里。我不过是冷静地给出了回答,可后藤貌似是觉得我丝毫没有反省之意。
他是希望我能够有个高中生的样子,表现得更加顺从和老实吗?——抱歉,我死都做不到。
趁着后藤沉默不语安静下来的间隙,我立马转动身子朝着走廊跑去。
“你给我回来!”
我自然不会跑不过一个肥胖的中年教师。我一口气冲下了楼梯,到达楼梯间的时候,我转过身去。
“……夜凪!”
“闭嘴,你个蠢蛋!”
自那天起,我就再没有去上过学了。
※
迎面驶来的车辆让我躲到了光的身后。
“我有听说过传闻,不过后藤那人真够过分的。”
听我说完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光开口了。
“慢着?这事儿都成传闻了吗?”
“嗯,他们说老师在训斥你的时候,你冲着老师说了些很过分的话,然后逃之夭夭。”
“我只骂了一句‘蠢蛋’而已,这不挺可爱的吗?”
“确实,是很可爱呢。”
“光你是会哄人的。”
八月二十八日。
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六点。随着夏日的逐渐终结,日照时间也随之变短了。这个时间段的夕阳都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我并不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只能紧跟在光的身后往前走。我们大概只是在学校的周边徘徊,可由于我上学的路线是在相反的另一边,因此我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
我跟在光的身后,四处环顾周围的情况。
我每天都在网上看新闻,但截止到目前,仍旧没有报道说我们这个镇上出现了杀人案件。光父母的遗体应该也还没有被发现。可话虽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
要是警察实际上已经开始了问询和调查,而知晓案件情况的路人看到我们之后打电话报警的话就麻烦了。光虽然戴着帽子,可他依旧无法隐藏住自己的气质,但凡看过夏乃光照片的人,毫无疑问都能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沉默了一阵子过后,我问出了自己现在最为好奇的问题。
“光你为什么要选后藤作为目标?”
“到了,就在前面。”
光打断了我的质问,独自不断前进,我只好急急忙忙地跟上他。
“这里吗?”
看到面前那气派的西式住宅,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大门旁边的柱子上还挂着一个写着“后藤”的牌子。
“他居然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
“他父母都是有钱人。”
后藤家是一栋相当气派的独栋西式建筑。车库里停着豪车,甚至还有一个相当精致的前院。通往玄关的单行道前还威严地伫立着一扇装饰精致的门扉。
光好像来过后藤的家,俨然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我从来没听说过老师会把学生给带到自己家里去。虽然觉得这好像不算是什么好事,但光说他以前只是来过一次取参考书。可能这就是对优等生的特别以待吧。
我以前央求光给我看过他期中考的成绩单,他所有科目的分数基本上都是我的两倍。这当然有我成绩太差的因素,但就算抛开这个不谈,光的成绩也还是很优秀,这大概是他母亲虐待式教育下的产物。
根据光提供的信息,后藤担任顾问的社团周一休息,因此他现在应该已经下班回家了。
“去年他父亲去世了,母亲则是在养老院里。现在他是一个人住在家里。”
“他单身?”
“嗯。”
“怪寂寞的。”
可寂寞的人究竟是谁呢。是独自居住在豪宅里未婚的后藤呢?还是未来渺茫,协助光一起踏上杀人逃亡之旅的我呢?
“那你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行动吧。”
杀害后藤的计划是光制定的。我还没有听他说过详细的内容,但是光刚才在药妆店里买了一根塑料绳,所以他应该是打算把后藤给勒死。至于他要在什么时候下手以及如何下手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他事先把行动计划告诉我会比较好,可光却很是顽固,怎么样都不肯开口,只说:“到行动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我待会儿给你指示,你现在只要待在我旁边就行了。”
光轻描淡写地说着,按响了门铃。
“这样真的好吗?”
杀人大概不是什么易如反掌的事情。偶尔会读些推理小说的我觉得至少需要一个缜密的计划。可既然光说这样子没问题,那喋喋不休地继续追问也有点违背我的原则,因此我也不再说些什么。何况制定计划的人可是聪明机警的光,我想一定没问题的。
在我胡思乱想的这阵子里,后藤打开了房门,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夏乃,你来了。”
光好像已经提前联系过后藤了。
“您好。”
许久未见的前班主任的模样让我不由得身体僵硬。我躲在光的背后走进门内,可心跳的声音依旧显得有些聒噪。
这时,后藤好像才终于发现了我,他略显惊讶地抖了一下肩膀,随后便斜眼恶狠狠地瞪着我。在他用那惯例的尖锐声音怒吼说:“你来干什么!”之前,光便替我打了圆场。
“是我邀请她一起来的,今天能打扰您一下吗?”光露出了优等生的温柔笑容。
后藤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也姑且向他摆出一副略带歉意的表情。
我们走进那扇气派的大门里,后藤领着我们在宽敞的客厅桌子前落座。在这期间,后藤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他估计还没有原谅那天我对他的羞辱。
我警戒着后藤会不会突然间冲我说些什么,在桌前就座,椅子还是光替我拉开的。
“你从开学典礼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来上课,老师很担心你啊。”后藤对光这样说道。
“让您费心了,我只是有点没精神而已。”光依旧露出了很有优等生风范的微笑。
“不过偶尔偷偷懒让自己休息一下也很重要。”
在我休学期间,后藤还不时打电话过来指责我说:“不准偷懒,别对自己太纵容了”,当时他怎么就不觉得偷懒很重要呢?我深刻地理解到偷懒其实是平日里勤奋努力者的特权。可即便如此,在后藤嘴里听到“偷懒也很重要”还是让我难掩惊讶。
“所以你们今天是来干什么?”
我在心里面回答道:“我们是来取你性命的”,露出了几分坏笑。不久前我还不是这种喜欢开无聊玩笑的人,可是光用仅仅几天就已经将我的价值观尽数改写。
“我有些数学上的问题想请教您。”
光从背包里取出了笔记本和参考书,把它们朝着后藤摊开。
我压低声音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可是光已经跟后藤聊起来了,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能独自做出结论,光应该是打算趁着聊天时后藤放松警惕的时候下手袭击他。
我用还算礼貌的视线四处环顾。屋子里的家具和杂物都相当有品位,所有东西都与这豪华宅邸的气质十分相衬。不知道是不是后藤的父母选的。
之后我便只能茫然地看着光和后藤展开我听不懂的高水平数学讨论。光的笔记本上写满了晦涩难懂的公式和图表。他们讨论的内容其实上课的时候也有讲过,但是对于我这个经常打瞌睡的人而言,自然不可能记得如此高难度的内容。
我再次意识到光是货真价实的好学生。由于最近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完美人类”完全转变为了“诡异杀人犯”,因此我还是有些惊讶。
光和后藤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数学问题,差不多准备要走了。我们和后藤一同走到了门口,到头来,我和后藤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明天来上学吧。”
后藤拍了拍光的肩膀。
“好的,谢谢老师。”
光依旧维持着他的优等生模式,打开了大门,他催促我赶快出去,我只好在困惑之中先走出了门口。
“难不成我们就这么回去了?”我的疑问已经涌上了喉咙头。
我望着光满脸堆笑地向后藤道谢,心想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下一秒。
“嗯?”
我的肩膀被人猛推了一下。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光推了我一把。
在我重新站稳脚跟后,身后的大门便传来了上锁的声音,门被人从里面关上了。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从后藤的家里驱逐了出来。
“……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就在这时,门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你,你要干什么!”
随后是一阵急躁且有力的脚步声。
“光?”
我拧动门把手,可是已经被从里面反锁了的大门纹丝不动。我敲了敲门,里面的光也压根没想着要给我开门。
我的心跳顿时疯狂加速。
“光?”
我大声地呼喊着,门内不断地传来声响。
“……呜,啊。”
那是某人遭到殴打的声音。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别!”
那是某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啊……啊……”
那是某人痛苦呻吟的声音。
我很清楚,这个“某人”显然就是后藤。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分明知道门内在发生着些什么,可我的思维却转不过来,仿佛大脑不愿意接收信息。
“光!”
门内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我想起了摆在门口的那个花瓶。
我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在不断加速。
我听见了肉体撞击墙壁和地面的沉闷声响。
当那声音消失之后,如同呕吐一般含糊不清的声音震撼着我的鼓膜。
随后是饥饿的野兽临死前所发出的呻吟喘息声,之后我便不再听到任何声音了,我的心跳却依旧激烈。
我屏住呼吸,沉默不语。过了大概五分钟,光打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脸色好差。”
见到光的第一眼,我便这样说道。我的声音沉着得令我自己都惊讶。
而光也有气无力地看着我笑了笑,他的模样实在是令人不忍直视,反倒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心想原来刚杀完人的光是这个样子的。过去我曾经认为他可以在杀完人之后依旧保持和平常无异的态度,可现在他的人物形象却一点点地崩塌。不过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光刚刚杀完人的模样。
光的颧骨附近有一处淤青,也许是遭到后藤反抗的时候弄伤的。他的耳朵和脖颈之间都布满了暗红色的抓痕。
“赶快离开这里吧。”光牵起了我的手,迈步开去。
后藤家前方的马路空无一人。我们快步远离了犯罪现场。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你在的话只会碍手碍脚的。”
“什么意思?”
我无法接受这个解释。聪明的光应该能想到很多种杀死后藤的方法才对。
如果说问题在于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话,那我们可以给后藤下药,或者把他从楼梯上推下来。就算真的不能一起动手,我在旁边看着也可以,仅仅是这样我也能够成为光的共犯。
可是他却像是在凄惨的事故现场捂住小孩子眼睛的大人那样,将我从杀人现场之中驱逐了出去。他是在小瞧我吗。
“你该不会是在顾虑我吧?如果是的话那你真的想多了。”
“怎么可能。我要是对你有顾虑的话,我就不会邀请你加入这个疯狂的游戏了。”
虽然我觉得光说得有道理,可是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最后也只能心情复杂地选择沉默。
“……不都说好了要一起下手的吗”
我带着责备的口吻这样抱怨道,光垂下眉梢,温柔地笑了。
“抱歉。”
“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原谅我嘛。”
“不行,就不原谅你。”
我这么说着,甩开了依旧和光紧紧相牵的手。
温热的风轻拂过我的脸颊,西边的天际仅存一抹微光,夜幕已然降临。我听见了附近邻居家中的谈话声,还闻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汉堡肉酱汁的香味。我在想,自己上一次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
见我沉默不语,走在身旁的光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难道说你被吓到了?”
我想起了光殴打后藤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后藤那惊恐战栗的惨叫,还有他临死前如同野兽一般的呻吟声。
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怎么可能。”
我冲着光笑了笑,他也被我逗笑了。
我不需要名为绝望的感情,它早已被我舍弃。我心中只有些许的好奇心,以及十足的自私。
“光,我今天本来也打算要杀后藤的嘛,所以明天要不咱们就歇一天呗?”
离开后藤家的时候,我这样提议道。
我很喜欢“杀人犯”和“出去玩”这两个词的奇妙组合,所以想着明天一整天都用来跟光出去玩。而且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个理由,我也想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回想起了光从后藤家里出来时的模样。虽然没被吓到,但是也多少有些害怕。
八月二十九日。
我这次没有回家,而是和光一起住酒店。当然我们还是各自睡不同的房间。
从后藤家里出来直到抵达车站附近酒店的这段路程里,我们基本无言,在到达酒店之后也是沉默地各自进房。
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好。大脑清醒得不得了,没有任何睡意,等到天都亮了我才终于睡下,结果没到几分钟就又醒了。隔着一扇门发生的杀人就如同魔药一般,让我的大脑兴奋不已。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藤一定对于光突然间把门给关上了而感到十分惊讶,他会露出一副傻样往后退。紧接着光就立刻殴打了后藤,把他打倒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把塑料绳索套到他的脖子上,然后用尽全力地勒紧。后藤一定会双脚乱蹬试图反抗,可是骑在他身上的光不仅占据优势位置,力气也更大,等到后藤吐出泛黄的液体,不再呼吸之后,光便打开门来,望向呆若木鸡的我。
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让我的背后猛然蹿起一阵恶寒。可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兴奋,宛如大脑中流淌着甜美的蜜糖。隔着一扇门发生的杀人都能让我兴奋到这种程度,我不禁想象,如果自己真的亲手杀死了后藤,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与之相反的是,光的模样让我有些惊讶。迄今为止,我想象中光杀人的时候应该更为冷静,就像是电影里的连环杀手那样完成华丽且干净利落的犯罪。
一想到这,我就突然间有些在意光的状况。现在已经七点了,光应该已经起来了。在光的奶奶家里留宿的时候,他也喋喋不休地把我这个爱睡懒觉的人给叫醒。光在我家过夜的那段时间,当我醒来时,光大部分时候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敲了敲隔壁的房门。我本以为光马上就会出来,可我却没听见房间里传来任何的声响。他该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出门了吧。
我又敲了一阵门,里头的光终于沉默地给我开了门。
“早上好。”我向光打招呼。
光稍稍推开了房门,我在门缝中看到了他的脸,今天的他头发乱糟糟的,很是少见。
光用左手挡着脸,仿佛是在躲避光线似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可他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对劲。我疑惑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颈,指尖处传来了那异常的高温。
“你不舒服吗?”
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把站都站不稳的光给扶到床上,赶忙去附近的药妆店里给他买药。
买完药回来,我姑且敲了敲门,然后用钥匙打开了光房间的门。光背对着门口,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
“我买了宝矿力。”
我从塑料袋里取出瓶装的宝矿力,拧开盖子放到床头柜上。
“你要喝吗?”
光没有回答。
我钻到床和墙壁的缝隙之中,硬是来到了光的正面。他用被子盖住了脑袋,我看不到他的脸。
光的手垂在被子外面,他的手心上还残留着昨天被塑料绳勒出来的痕迹。那令人心疼的伤痕和光那双原本纤细优美的手极不相衬,我的内心一阵悸动。
光一定累坏了。他已经连续杀了三个人,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病倒了。我想起过去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的杀人狂说杀人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因此每次杀人之后都会躺个两三天,不知道光会怎么样呢。根据他恢复过来的时间,我们接下来的安排也会发生变化。
夏乃光极度虚弱的模样对我而言无比新鲜。在我心中,夏乃光是一个隐隐透露着危险的人,他总是那么的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完美人类,在开始了这场杀人逃亡之旅之后,莫不成也对于这种非日常生活而感到疲惫了吗。
我向着蜷缩在床上的光伸出手,像是对待毛绒玩具一般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不禁感叹,这个男人就连头颅的形状都是那么的优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杀你爸妈的时候都没这样呢。”
话刚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显然不是现在应该说的话。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光的反应,见他好像睡着了,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把买回来的果冻之类的东西放到冰箱里,坐到了另一张床上。我吃着在便利店里买回来的饭团当早餐,浏览着网上的新闻。后藤的事情貌似仍未暴露。我姑且给佐佐木发了条信息试探一下,可他也没有回我。
光为什么会选择后藤作为目标呢。
我实在是难以想象光这个优等生会被后藤骂些什么难听的话。可这个游戏本来就不是出于复仇的目的,即便动机只是“看他不顺眼”也无妨,而我实际上也是如此。
可是牵涉到光,我无论如何都会往深处想。
亲生母亲、继父、亲生父亲、班主任老师。光和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了,可他依旧将亲生父亲列为了目标,这是基于长年累月的怨恨吗?还是说目标换谁都一样?
我想着想着,突然间笑了出来。换做是以前的我,大概对他人的人际关系和感情不会有丝毫兴趣,我还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过在这种时候笑出来好像也有些不太谨慎。
“光,你知道吗。和你相遇之后,我觉得自己更加像是一个人了。”
我想着光应该同样听不到我说话,便静静地呢喃道。
光时常说些超脱常识的话,而我则会列举常识来反驳他。可我居然能够站在正常人的立场上,这一点着实不可思议。
光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呢?我想要进一步地了解他,这还是我头一回如此迫切地想要去了解一个人,是光让我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凛你本来就是人吧。”
被窝里传来了光嘶哑的声音。
看来他已经醒了。
“我是说我变得更加正经了。”
反倒是光变成了一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只是我没能察觉到这一点罢了。归根结底,对他人的理解始终都是浮于表面的。
可是,夏乃光在我心中的形象严重崩塌了也是事实,对我而言,夏乃光的存在又一次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夏乃光。一个在学习成绩、容貌长相、人际关系方面都完美无缺的人,他是被神明所偏爱的人,是自杀未遂者,同时也是一个背负三条人命的杀人犯。
和他的履历相比起来,我确实是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了。
“不过正常人应该是不会想着要杀人就是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平日里光一定会用挖苦的语气来回答我,可现在的他却没有说一句话,我只能听见他痛苦地喘着粗气。放纵的自虐到最后也只能落得空虚。
我脱掉鞋子,双脚都放到了床上,我把脸埋到自己的膝盖里,直勾勾地凝望着光的背影。
“……光,你快点好起来。”
我用绝对不会被光听见的音量这样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被光知道我因为没办法和他说话而感到寂寞,这实在是太过羞耻。要是被他听见了我估计就要去寻死了。我想着这样的玩笑话,嘴角独自上扬。
在这段沉默之中,我逐渐产生了令人舒适的睡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虫子越来越多了,夏天好像就快到了。”
光用手驱逐着那些在空中不断翻飞的小蚊子。
那是空气闷热潮湿的六月。上周我在新闻里看到现在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绵绵细雨此刻也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我和光在我的房间里宁静祥和地消磨时光。
听见我猛地一拍手,光受惊似地从手边的书中抬起了头。我回答说:“拍虫子而已”,从床上站起来,然后用透明胶把自己手上的小蚊子给粘下来,最后将胶带揉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大概一个月前,光看见我这种处理小虫子的方式还会感到稀奇,可如今已是司空见惯。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写在日历上的那个‘正’字是什么意思?”
我往日历上今天的日期那里画了一条横线,回答说:“你说这个啊,我只是在记录每天拍死了多少只虫子而已”。
“你这个兴趣也太恶心了。”
光露出了由衷嫌弃的表情,我则回到床上,继续翻开了自己刚才读的小说。
“这有啥恶心的。我想背负着被我杀死的虫子们的性命活下去。”
“你还怪温柔的。”光笑了笑。“要是有朝一日你身陷危机,没准会有很多虫子飞过来救你哦?”
“这剧情也太老套了,而且怪恶心的,我才不要。”
说着说着,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濒死之时出现在身边的巨量虫群,实在是忍俊不禁。而光也跟着被我逗笑了。
我们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脑海之中。
窗外的小雨依旧淅淅沥沥。
我从浅睡中醒来,光原先躺的那张床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下睡醒刚掀起来的被子留在床上。
“那家伙又跑哪儿去了。”
在我担心他是不是又跑去杀人了的时候,洗手间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我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发现光正站在那里给自己烫头发。刚才的声音貌似就是卷发棒调整温度时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我望着镜子里的光这样问道。
“这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光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
“我看不出来。”
“……我在做头发,待会要出门。”
“你不是还发烧吗?
“退烧了。”
光这样说着,十分机巧地打理着自己的中分刘海。
“那就好。”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洗手间,光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
“你去年夏天也是这种反应。”
光关掉了卷发棒的电源,转过身来望着我。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楞在了原地,但很快就理解了他刚才的那番话。他发了高烧,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降低到正常的体温。
“当时是你自己说这不是自杀的。”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这世上估计就只有你会轻而易举地相信别人嘴里的‘我没事’了。”
光笑着笑着,还用大拇指擦了擦左边眼睛的眼角。
“什么嘛。明明是你自己说没事的,结果过后又埋怨我为什么没察觉到你的情绪,真是傲慢。”我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夜凪凛是一个冷漠的人。
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有人这样说我。诸如此类的还有神经大条和读不懂气氛。同学、老师和父母都是这样看我的。他们都用冰冷的声音责备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我搞不懂为什么察觉不到他人的情绪会是我的问题。既然想让人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何不直接说出口表达出来呢?”
他人的感受又不是数学和英语,不告诉我,那我自然不可能知道。
人的感受只有自己最清楚,可为何要强求我去了解呢?更奇怪的是,大家好像都误以为自己可以去揣摩别人的感受。
擅自揣测他人的感情,自以为已经理解了对方,然后反过来指责做不到这件事情的我,这难道就不荒谬吗?
“凛你确实说得对,但事实上,大部分人都认为在对方主动倾诉之前就觉察到对方的情绪是温柔的表现。”光认同了我的说话。
“大家都太自私了。”
我嘀咕着。不过真正自私的人可能是我这个说着:“都是夏天惹的祸”,便随随便便想要杀人的家伙。
“好了。”
光合上了发蜡的盖子,转过身来望向我。
“我准备好了。”
面前的光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只是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向着光伸出手。
“我们出去玩吧,杀人犯先生。”
我曾经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情景。
阳光在水平线的彼端洒落而下,反射在水面上,映出无数如同丝线般流淌的金色波纹。那耀眼的光芒使我睁不开眼睛,我隐隐看见了鸟群在远方飞翔。
夕阳下的海面波光粼粼,沙滩则泛起红晕。这仿佛是《夏日赞歌》里的最后一幕,海人和正树在沙滩上奔跑的场景。
“其实本来还是去游乐场更好呢。”光这样说道。
“没办法嘛。”我安慰道。
“你今天难得这么温柔呢。”
“就你多嘴,白对你温柔了。”
我们一如既往地拌着嘴,我轻轻地踢了一脚浅滩上的海水。打落在肌肤上的水滴令人甚是舒适。
沿着海岸线漫步了一阵,我们面朝大海,在沙滩上席地而坐。
“我怎么感觉背后有人在看我呢。”
“这是为什么呢?”
“烦死了,你这个迷人精。”
在图书馆与光重逢的那天,我也感受到了来自旁人的视线,只不过那些视线的目标都只是光而已。
“我们看起来大概就像是情侣那样。”
“我可不乐意。”
我悄咪咪地瞪了一眼那些在注视着光的人。那里头既有年轻女人也有阿姨大妈。这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为老不尊呢。
我从未如此强硬过。自从这趟逃亡之旅开始,我就逐渐变得强硬了起来,舍弃了太多东西的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了。对如今的我而言,光就是我的全部。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大海。白花花的海浪甚是炫目,我只好眯起了眼睛。海天相接的分界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向着遥不可及的远方缓缓延伸。我搂着自己的膝盖,兴致勃勃地注视着那即将坠入水平线以下的夕阳。
“如果人可以只看着眼前美丽的风景活下去就好了。”
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细微到快要被翻涌的海浪声吞噬。
“不可能的。”光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我凝望着那茜色的天穹,回答说:“所以我们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不是吗?”
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游戏结束后的事情,也就是八月三十一日之后的事情。我和光都已经年满十八,能否适用少年法是一道微妙的界限。我没有直接下手杀过一个人,所以应该会落得个故意杀人罪的从犯罪名,而已经杀了三个人的光大概会是死刑吧。
我放弃了这没有意义的思考。
我装出一副在看海的模样,实则偷偷将视线投向了身旁的光。
我的目光沿着光从白色T恤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臂、肩膀、白皙的脖颈,一路流转定格在了他的侧脸上。轻柔的海风也将光中分的刘海向后拂散。
只有我知道,这张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极尽俊美的侧脸来自于一个杀人犯。
再继续盯着看,我好像就要被光的帅气所俘虏了。我心想不妙,连忙想要别过脸去,可一切都为时已晚。光那漂亮的双眼已然和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光的声音如同黄昏时分的斜阳一般轻柔。
我从没有在任何一部电影里见过声音如此温柔的杀人犯。在这个夏天开始之前,那个为人温柔、偶尔使坏、手上还未沾血的光的声音与此刻依旧别无二致。
仔细一想,我和光已经认识快一年了,但我们之间保持交流的时间却相当之短。可光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同时也是我的伙伴,与我一同踏上毁灭的命途。这实在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是此刻,如果是已经和光如此靠近的此刻,将自己一直忍耐着未曾深入其中的思绪全部倾泻而出,应该也能得到光的原谅吧。
“光,你那天为什么想自杀呢?”
我一直在脑海的角落中持续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个夏天,独自坐在四楼窗台上的那个男生。
他被我发现之后就好像改变了心思,说:“打算先不死了”。之后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陪着我畅谈电影和小说,如今更是和我一同逃亡到了这里。
光平静地回答说。
“因为我没有未来了。”
低沉轻柔的涟漪声在我和光之间流过,仿佛要将我们分隔开来。
“光你……”
我话音刚落,光就站起身来。
“干什么?”
“要不要朝着夕阳奔跑?”
光的声音依旧宁静,他望向了脚边的我。
“什么?”我呆滞地问道。
“快站起来。”
“你说朝着夕阳奔跑,可前面是海啊?”
“那不然呢?”
“光你不是还发着烧吗?”
“我都说退烧了。你看,电影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情侣朝着夕阳奔跑的场景吗?”
“这有什么意义吗?而且我们也不是情侣。”
“快站起来。”
光向我伸出了手,我只好握住他的手站起身来。他用力一拉,我便来到了他的身旁。
“这是不是有点太腻乎了?”
“这也是一种选择。反正又不是拍电影。”
“我知道,但还是有点太蠢了吧?”
“那你能和我一起成为笨蛋吗?”
“……仅限今天哦。”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光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嘴角。
“逃跑吧!”
光猛地一拉我的手臂,力度之大让我的身子也往前倾,我只好顺势向前迈出脚步。
我们不断地加速。破风而行、踢沙踏水、一往无前。这一定是我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同时也是心灵最纯粹的一天。
继续向前奔跑,我们一定能冲上云霄,飞抵太阳。
我那缺乏运动的双腿略显笨拙地不断地破浪前行,我的脸也逐渐靠近海面。
“光,我们究竟要逃到哪里去?”
我用难掩兴奋的声音问道。
肩膀以下的身体部位都已经全部淹没在了海水之中,光停下脚步,回答道。
“凛,逃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
下一秒,光用尽全力地将我拉入他的怀中。
我顿时向着他的方向倒去,一头栽进了闪耀着金色涟漪的海面之中。
扑通一声之后是无声的空间。
无数的泡沫在视野中升腾。光就在那泡沫的中央。
我们在海水之中四目相接,热烈相望。光向着我伸出双手,轻轻地触碰着我的脸颊。他的大拇指以摩挲宝物般的温柔抚摸着我的眼角。
想来一切都是非比寻常。
沉溺于虚拟世界中的日常也好,期待着与光共同度过的放学时分,艰难支撑的校园生活也好。光把我这个糟糕透顶的人变为了非比寻常的人。我想我也成为了非比寻常的人。
那个夏天和光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人生。也许我在这之前的人生都只是为了与光相遇而存在。
我终于在舍弃了一切之后,得以接受背负着人命的光。
——我们就像是小说一样呢。
我喘不过气来,可依旧无法将视线从光的身上挪开。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溺水的时候——
光用力地把我拉了起来,我再次听到了那巨大的水花声。
我的视野顿时被茜色填满,随着身体迅速地吸收氧气,寒意也掠过我的全身。我咳嗽着大口呼吸,踩在水下那滑腻腻的沙子上。散射的夕阳模糊了我的视野,可我依旧朦胧地捕捉到了光的轮廓。
我望向光,他依旧面带笑容。
“我鼻子呛到水了。”
眉眼深处一阵刺痛。我把已经湿透了的刘海向后抚平,瞪了光一眼。
“谁让你用鼻子呼吸的。”光坏心眼地说道。
“谁让你这么突然拉我进海里的,我又没办法。”
我们缓缓地破开海水,朝着沙滩的方向前进。
“那些对凛不温柔的人都该死。”
光拉着我的手这样说道。我很在意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可是茜色的夕阳未能令我如愿。
我只好将视线垂落在海面上,嘟囔道:“你这话说的”。
“因为凛你永远都是对的。”
“怎么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光的声音温柔得如同阳光一般。既然他予以肯定,那这也是一种选择。
可是——
“我没有值得你如此奉承的价值。”
我没有分毫的温柔,在光痛苦的时候我连一句安慰人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像光这般优秀出色的人决不能在我这种烂人身上找寻价值。
光温柔地松开了我的手,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迈步开去,在海水中前行,将我独留在原地朝着沙滩走去。
我一心一意地追随着他,我想要站在光的身旁。可是平滑的波浪缠绕在我的膝盖上,使我无法前进。
“光……!”
我渐渐地无法追赶上光的脚步,无助地呼喊着光的名字。
光转过身来,呐喊般地朝我说道。
“在我心里,凛你就是万中无一的啊!”
光沐浴在夕阳的茜色之中,他的笑容与其说是“灿烂”,说是“鲜烈”会更加准确。眼前的光景化作了闪耀着万丈光芒的记忆,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得到光一个人的肯定我便暗自得意,真是荒谬。我甚至感觉自己的人生价值都得到了光的认可,可我知道,这无疑是一种错觉。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深感自己得到了拯救,只能自嘲愚蠢。
一个小小的休息区伫立在海滩与马路的夹缝之中。
我们目送着夕阳西下,小雨也开始滴滴答答,等到终于无法忍受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觉时,我和光跑进了休息区里躲雨。
这是久违的降雨,洗脚池子里的水洼泛起了阵阵涟漪,四周的空气中也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下雨了。”
光仰望着天空,说道。
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会是阴天,这难免令人心生不快。可是我们也不能对人类预测的东西抱有太多的期待,这是常识。
“我去买把伞。”
虽说刚才已经在海里把全身都弄湿了,但是淋着雨走路也还是让人不太舒服。
就在我朝着小卖部走去的时候,光抓住了我的手。
“不用了。反正都已经湿透了。”
光若无其事地说道,仿佛是在隐瞒自己目光深处的严肃。
——果不其然。
自从这趟逃亡之旅开始之后,我就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这下总算是确信了。
光是知情的。
“光,你知道‘那件事情’对吧。”
欺凌我的那群人都十分聪明。所以“那张照片”估计只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流通,并没有扩散到老师和其他学生那里去。
可即便如此,说穿了也不过是高中生。十七岁的信息管理能力实在是微不足道。我实在是高估了他们的理性。
或者说,我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安心而已。这是若有似无的安宁。只要尚未知晓真相,那么我所想的,就是于我而言的事实。
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在说什么?”
“不要再装傻了。”
那是和光相遇之前,发生在高一那个冬天里的事情。那是我想要忘却的、不愿提起的回忆。
“我不清楚你在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我确实一无所知。而且,既然我都这么说了,你就这么信了呗。”
光仰望着那漂浮着厚重云层的铅色天穹,这样说道,他的说法未免有些过分。
光既然知道我的往事,那他可能就会觉得伞是我的雷点,以为伞会让我受伤。诚然,我的确因为伞的事情而遭到过欺凌,可我并没有光所想的那么敏感。
“如果你是顾虑我的话,那么大可不必。我对于伞没有什么心理阴影。”
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会对于两人同撑一把伞而感到脸红心跳的纯情少女。除了我自己,光应该是最了解我这方面性质的人了。
光轻轻一笑,牵起了我的手。
“青春里不也需要大雨倾盆吗?”
“……什么东西。”
光温柔地牵着我的手,我只好在无奈中向前迈出脚步。
离开屋檐之下,有两三滴雨打落在我的手背上,之后我的手臂、肩膀和脸颊都被淋湿。等到左手都被水滴打湿之后,我才终于做好了接受淋雨的心理准备。
我和光肩并着肩,沿着海岸线漫步,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明天就是凛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决定好了吗?”
光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机会。
雨势比方才又大了一些。猛烈的雨点拍打在我的身上,不时还有更为尖锐的雨滴如同子弹一般击打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我长久以来都不愿面对的事情。
我想我也差不多是时候下定决心了——下定决心说出她的名字。
在人们痛苦的时候安慰一句“你没事吧?”,或是在人们遭遇挫折的时候安慰一句“别往心里去”。这种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我不知如何才能对人温柔以待。归根结底,我也不知道如何去体察他人的情绪,就算体察到了情绪,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每到这种时候我的脑子里都只能冒出“怎么办才好”这五个字来。所有人都评价说我“冷血”,也许他们没有说错。
找不到应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不语的我是一个透明人。毕竟说不出话来,就等同于不存在。
※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正常。
当时有两位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她们其中一人在排练剧目的时候被男生惹哭了,坐在体育馆的角落里嚎啕大哭。当时还剩下三分钟就要上第五节课,可她还是哭个不停,我便抛下两人回到了教室里。我想着总不能上课迟到,而且朋友自己也让我走开,所以我就走开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另一位朋友却留了下来陪她。
最后她俩在第五节课的后半段才回到了教室里来。知晓事情来龙去脉的老师并没有责备两位迟到的朋友,反而向我投来了严厉的目光,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放学之后,我被喊到了办公室里,班主任跟我说了一大堆要懂得关心人之类的东西,可我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内容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哦,原来我不正常啊”。
既然老师说我有错,那我老老实实反省自己下次不再犯就是了。可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错了,这样子我想改不也没法改吗?
上课不是快要迟到了吗?不是她自己说让我走开的吗?
之后我们三人依旧一起放学回家,直到初中转校为止我们关系都挺不错的,可是这份隔阂感却从未消失。搬家之后,我就再没有和她们联系过了。长大后的她们一定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故意和我疏远了距离。
与人沟通总是那么的困难。用这种方式自暴自弃是最为有效的精神安定剂。我就是不正常。我就是那种不会关心人的恶魔。
在转学之后,我在中学里依旧遭到孤立,之后便升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想着自己铁定又会和初中时一样遭到孤立,而实际上,开学那会儿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而是一直坐在教室角落的座位上读着小说。
开学典礼的几天之后,有人主动向孤零零的我搭话,那便是芹菜。
“小凛你超级可爱的。”
她留着一头修长漂亮的卷发,用明亮开朗的声音向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我搭话,还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她如同受惊的地藏菩萨似的愣住了,然后用纤细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露出了天真的笑容,说道“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之后我便和芹菜以及她初中时期的好朋友美羽成为了三人小团体,我那形单影只的生活也暂时落下了帷幕。
刚开始,我经常说些不经大脑思考的话,也时常读不懂气氛,让她们甚是为难。可两人也没有突然间就离我而去,只是笑话我说“凛你真是天然呆呢”。所以我打算在“天然呆”转变为“神经病”之前,尝试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开始学习两人为人处世的方式。比方说朋友悲伤的时候要说“你没事吧?”,夸奖别人的东西的时候要说“好可爱”诸如此类。这些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也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必须理所应当地要去做到的事情,我都是看着芹菜和美羽,一个劲地进行模仿。我在高一夏天的时候应该已经十分接近一个正常人了。
那段日子想来还挺开心的。我们放学之后一起去唱卡拉OK,还去拍大头贴。睡觉前一起在群里聊电话虽然稍微有些痛苦,但是女高中生普遍都会这么干,所以也许我也必须要去做才行。
可是,就算交到再多朋友,再如何装出一副正常人的模样来,人的本质都不会变的。
芹菜和美羽也逐渐意识到了我这人脑子有问题。真亏她们能忍了我快一年。能跟我这种怪物做朋友实在是值得庆幸。
我想,我和芹菜交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那些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违和感爆发了而已。就像是将白糖融化在水里装作消失一般,总有一天饱和度会达到顶峰,白糖再也无法融化在水里。
“凛你完全不懂别人的感受呢。”
芹菜冷冰冰地这样说道,看到她的表情泫然欲泣,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又搞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那个瞬间产生了不可修复的龟裂,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小凛你真的一点也不温柔呢。”
小学的时候朋友是这么说我的。
“夜凪同学真是冷漠呢。”
初中的时候老师是这么说我的。
既然想让我理解你们,那你们倒是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再如何善良的人也无法百分百准确地读出他人的情绪,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一定要我主动去察觉呢?
见我孤零零一个人吃起了便当,芹菜圈子里的男生便开始来骚扰我。他们时不时就会来冲我开黄腔。我连一句还嘴的话都说不出来,而芹菜则会笑着说“别欺负人家了,怪可怜的”。
孤独并不使我感到痛苦。而且是因为我神经大条才会伤害到芹菜的,过错本就在于我这个注定孤独一生的人身上。可话虽如此,我也希望孤独的时候可以宁静祥和一些。
——难道我是一个必须遭受这种事情的罪该万死之人吗?
我朝着空白无数次地问出这个问题。如果说我伤害了她是我的罪孽,而她伤害我则是对我的惩罚的话,我和芹菜所受到的伤害真的平等吗?我真的有给予过芹菜如此重大的伤害吗?
无法理解这一点,就注定了我无法憎恨芹菜。
我并不是海人,所以无论我再怎么痛苦也好,我也无法下手杀死欺凌我的人。而且就算我杀了人,也不会有人来帮我,不会有“正树”出现在我的面前,牵着我的手跟我说“我们远走高飞吧”。
所以我只能亲手结束这一切,我选择的方式就是自己不再来上学。
我删掉了学校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为了维系交友关系而下载的ins也被我卸载掉了,班主任后藤的电话我也是一直不接。
清晨,我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然后一整天都在看电影和看小说,当无可奈何的庞大虚无感向我袭来的时候,我便动笔写小说。
就在我终于走到退学这一步的时候,我遇到了光。
他能成为我的“正树”吗?
他能带我逃离这无边的黑暗吗?
※
雨势丝毫不减,淅沥不止。
乡下地方的公交车站一般两三个小时才会来一趟车,尤其是这种周围一片荒凉的海边。所幸这个公交车站是带顶棚的,我们便坐在长椅上躲雨,等待着那趟一个小时之后才会来的公交车。
我和光沉默了一阵,那原本平静的雨声听起来格外响亮,静谧的空虚感也在不断加剧。我还是第一次因为和光之间的沉默而感到尴尬。
轻柔的风在如丝的细雨间悄然吹来,温柔地拂过着我的喉咙。
“……当时走掉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发出了相当温柔和恳切的声音。脑海中过去的自己正在嘲笑着我说“你怎么说话这么丢人呢?”
光撩起了自己湿漉漉的刘海,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疑惑地歪着脑袋。
“当时?”
“你说你不是自杀,然后我信以为真转身就走的那个时候。”
面前的人都要寻死了,转身离开实在不妥。当时肯定存在着一句必须要说的话,可是我却没能说出口。
“我完全不理解别人的感受,就算理解了也说不出任何一句温柔的话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冷血。”
从刘海上滴落的水滴碎裂在我置于膝盖的拳头上。
“可能我这人没有心吧。”
倾盆的雨势比方才更猛烈了一些。
路上的积水被尖锐的雨点击穿,泛起的涟漪下一秒就又被雨水抚平。
“凛你很温柔哦。”
“什么?”
我像是被吸引着一般抬起了头。
“你这什么表情?怪蠢的。”光笑道。
“……耍我是吧?”
我刚准备用恶语表达抗议,光便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凛你的确很温柔。”
我搞不懂。虽然我能听懂光在说什么,可我无法理解他对我给出这种评价的缘由。
因为我……
“我连他人的感受都无法理解”
我语速极快地问道。
“你只是有些迟钝而已。”
光温柔地给出了回答。
“我连一句温柔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声音震颤地问道。
“你只是想得太多嘴又太笨了而已。”
光的声音温暖得如同夏日的阳光一般。
我希望他不要对我如此温柔,因为我根本没有被他温柔以待的价值。
“……我想着要杀人。”
他要是嘲笑我说连这点事情都觉察不出来就好了,他要是贬低我说我是个不顾他人感受,神经大条的冷血动物就好了。
可是光却用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温柔的声音朝我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的。杀不杀人,也不会改变你内在的人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光这样想。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温柔的人。我压根不懂如何去体会别人的感受,就算体会到了,当他人明显需要我那温柔的话语时,我的脑海中却连一个字都浮现不出来。
“凛你不是跟着我一同踏上了逃亡之旅吗?”
我想起了在学校的停车场里和光的那番对话。
可实际上,我并没有光所想的那种伟大动机,倒不如说我的行动完全没有多加思考。
我呢喃着说“不对”,可是光却缓缓摇头。
不要再这样子了。不要再对我这么温柔了。
我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我是不懂他人感受的怪物。
“凛你虽然嘴上不怎么说,但是我知道你背地里其实总是会想很多东西。”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读过你写的小说。”光微笑着说道。“凛你很不擅长写人物的台词,可是叙述性的文本却沉重到让人害怕,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人物的心情。能够写出这种小说来的人,怎么可能是没有人心的怪物呢。”
光深情地凝望着我的眼睛,外面的大雨依旧未停。
我知道,如果眼角稍不紧绷,我的眼泪就会滑落下来。长期以来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毒素好像在这一刻都被尽数洗刷,我用一种纯真少女般的心情朝着光露出了笑容。
“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光你这样就好了。”
在我仔细思考之前,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在那个所有人都如同光一般温柔的世界里,我想我也能成为一个更加出色的人。
我抬起头来,视线与满脸坏笑的光撞了个满怀。
“你干嘛?”
“凛你真的很喜欢我呢。”
被光这么一说,我便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那番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我居然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像光那样就好了,我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讨厌。”
“你个傲娇。”
“别来这套。”
“为什么?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的哦?”
“我生气了,这辈子都别再和我说话了。”
“你原谅我嘛”光眉梢低垂,说道:“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就不原谅你。”
“我什么都会做的,你原谅我嘛。”
“真的什么都会做吗?”
“嗯。”
光点了点头,可我却沉默了。
其实,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光来做。与其说我希望光对我做“那件事”,倒不如说是我想确认一下自己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在世上最适合与我做“那件事”的人自然也只有光。
“那件事”往往都是构筑了信任关系的人之间才能做的。况且我也需要在不被光发现我眼角泪珠的前提下把眼泪擦掉。
只是“那件事”稍微有些令人害羞,不敢让人随随便便地说出口。
“什么事情嘛,你快说。”
光有些焦急地催促着我,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支支吾吾的。被逼上绝路的我也只好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抱抱我。”
公交车站顿时被沉默所笼罩。就连那聒噪不绝的雨声此刻都从我和光之间消失,唯独几近疯狂的心跳声在我的耳畔不停鸣响。
我尴尬得想要撤回前言,可是在这之前,光就已经开口说道。
“好。”
下一秒,我便被一阵温热所包围。当我意识到这是光的体温的时候,我的所有力气都顿时从全身消失。我用手臂搂住光的后背,整个人无力地依靠在他身上,他拥抱我的力量便又强了几分。
我们的身躯紧密贴合在一起,我能直接感受到光的心跳声。他给予我的温暖并未使我产生什么甜蜜的感情,反倒是充满了令人舒适的安心与幸福。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用力地搂在怀里,我从未想过,这会让我的内心满足和幸福到快要掉下眼泪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想,这一定就是幸福。
“凛你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冷酷无情的人。你想憎恨的话那憎恨就是了,你感到悲伤的话流泪就是了。只要凛你是这么想的,那就一定是正确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的你的感情,那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那是我一直都无比渴求的来自他人的肯定,如今光毫不吝啬地向我说出了这肯定的言语。
光搂住我的力气实在太大,已经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可我还是幸福到了在他的怀里粉身碎骨也毫无遗憾的地步。
“光。”
我果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全都是我不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这个坏人也只能用最恶劣的方法来拯救自己。因为我是一个坏到了骨子里去的烂人,所以杀个人这样的小事,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
因为我知道,就算是这样也好,光也会接纳和包容我的一切。
“下一个要杀谁?”
光温柔地问道。我究竟还能在他的这份温柔中沉溺多久呢?
雨势逐渐增大,不断加速的雨滴激烈地拍打在老旧的铁皮顶棚上,公交车站周遭的植物也都被雨水的重量压弯了腰。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这份感情是否能得到原谅。
既然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那么。
“三屋芹菜。”
那么我们就彻底疯狂,去到那个不能再将责任推卸给炎炎夏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