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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终章

八月三十一日。

清晨,我在商务酒店的房间里醒来。

昨天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是光拖着我上了公交车,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忆了。

我支起身子,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肿了眼睛,我的视野好像比平时都要狭窄一些。

光坐在另一张床上。

「情绪平复下来了吗?」

光站起身来,向着我走近一步,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光貌似也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戒备,索性和我保持了距离。

我用恢复冷静的大脑开始了思考,光那些异常之处也随之一点点地浮现了轮廓。他没有听从我的制止捅死了芹菜,而芹菜嘴里所说的那件事的真相究竟又是如何。我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想问他,可我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我的思绪还是没有整理好。

无论理由如何,我都无法原谅光采取的行动。

我抬起头来,却发现光露出了悲痛的神情,这让我很是惊讶,我甚至还在中途产生了罪恶感,只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我无法拭去心中对光产生的怀疑,可这句话还是说得出口。

「光,遇到你之后,我才终于成为了人类。」

光愣了一愣,随后便扬起嘴角,用略带挖苦的口吻说道。

「凛你本来就是人类。」

我略微点头。

原本单调的蝉鸣竭尽全力似地发出一声沉闷且响亮的声响,很快就不再鸣响了。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肯陪我走到最后吗?」光这样问道。

「反正你也不肯放过我的。」我微笑着给出了回答。

蝉在远方鸣叫着。

它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发出响亮、尖锐、强烈的声响。

头顶的太阳也持续释放着猛烈的热量。

在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之前,我打算先买点东西填饱肚子,于是便抛下正在办理退房手续的光一个人往旁边的超市走去。我从昨天夜里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即便我曾经的朋友被捅死在了我的面前,我好像也还是会产生饥饿感。

今天早上检查新闻的时候,我发现后藤的死已经暴露了。「一名三十岁的男子在家中窒息身亡,警方初步怀疑为故意杀人。」这条新闻用十分淡然的文字简单地介绍了案件的情况,与我隔着一扇门所感受到的那凄惨杀人现场实在是大相径庭。

新闻里提到说犯罪嫌疑人下落不明,可是新闻报道和实际的办案进度未必就是一致的。

我和光已然来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凛?」

身后传来了呼喊我的声音,我转过身去,见到美羽正站在离我大概十米远的地方。

她的长发扎成了马尾辫,皮肤晒得比以前黑了一些。个子很高的她以前和我还有芹菜是三人小团体,此刻的她正用严肃的视线打量着我。

看到美羽身上穿着校服,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工作日,学生也需要去上学。在我和光的二人世界之外,迄今为止的寻常世界也在一如既往地向前发展。

「美羽你不去上学吗?」

「……我身体不舒服。」

仔细一看,美羽的脸色确实不太好。我本想着她是不是知道了芹菜的死讯,可是又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估计是知道了后藤的死讯,毕竟美羽的感性强得异于常人。

可美羽并没有提起我所预想的那些事情。

「凛你一直都没来上学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下意识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我和她的年级和班级都不同,理应没有任何交接才是。

「升上高三之后我每天都去你教室里看你,我很担心你留级之后过得怎么样。」美羽垂下了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我是应该愤怒地指责她不要多管闲事呢?还是应该暗自窃喜她其实并没有讨厌我呢?

到最后,我还是只能选择面无表情。如今的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和气力直面美羽。

「你还会来上学吗?」美羽问道。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

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她却阻止了我。

「凛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总不能说自己在逃亡,并且捎带手地在玩一个杀人游戏,只好在犹豫数秒之后回答说。

「我在约会。」

这是我少数的幽默细胞。约会这个单词恐怕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出口,实在是说不习惯。恶心得不得了。

美羽的下一个问题却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和夏乃约会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但夏乃他也很久没来上学了。」

芹菜有没有告诉美羽,其实光喜欢我呢?不对,自尊心如此之强的她一定是不会说的。

「凛你恨我吗?」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

「我知道的,你恨我也很正常。我知道凛你其实是清白的,可还是没有阻止芹菜对你造谣。」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在朋友干了坏事的时候,比起批评指责,赞美表扬显然要容易得多了。

「我觉得芹菜其实不讨厌你的。虽然她是有点古怪的地方,但是凛你自己不也是吗。她可能只是一时着了魔,也没有一个台阶能下来,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跟你道歉而已。」

「你还真是温柔。」

听到我这么说,美羽的脸眼看着便逐渐扭曲。

为什么她要露出这么受伤的表情来呢。如果说人露出某种表情需要资格的话,那么她真的配吗?可是不管她配不配,至少我是不配去责备她的。

「不过,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憎恨芹菜了。」

留下最后这一句话,我便转身离开了。

我得赶快买完东西回到光的身边去。

不管前方是毁灭也好,即便我清楚夏天终将不留情面地结束也好。如今的我只想回到光的身边,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任何选择。

如果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么现在就已经是最终章了。我果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从头一回决定了要杀人的那一刻起,不对,应该是从握住了光的手的那一天起。

还是这样想更加美好。

在电车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又一个劲地在太阳底下行走。光所说的目的地好像就在前方。

湛蓝的天穹之下是翻腾的热浪,令人汗水涔涔,蝉鸣声也绵延不绝。沉重的空气中弥散着温热的湿气,我们行走在柏油马路上,道路两旁种满了树木,蝉声无比刺耳。我知道随着夏末的临近,蝉也会逐渐死去,可貌似还是有些十分顽固的家伙。

炙热而又沉闷的空气让我的身体疲惫得犹如大病初愈一般,我稍稍有些恍惚,做梦似地跟在光的身后。

光想要杀的人真的就在前方吗。

下午两点,蒸腾的热浪令人喘不过气来。

道路的另一端依旧是无尽延伸的道路,轻微的坡度使得我的体力不断流失。杀死芹菜之后那种尴尬到窒息的气氛依旧留存在我和光之间,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我从包里掏出自己常备的折叠伞,追赶上了光的背影。

「打伞。」

我用伞柄戳了戳光的脖子。以我的手臂长度,要我给高个子的光打伞实在是有点困难,所以还是让光来打伞比较好。

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凛你看了这么多夏日逃亡电影,你有见过男女主角打着伞走路的吗?」

我愣愣地望着光,很快就被他给逗笑了。

光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我所喜欢的光。

「好了快把伞撑起来吧,不然就要中暑了。」

我跳了一步似地靠到了光的身旁。

「那你试着语速放慢把『中暑』给念一遍。」

「恶心。闭嘴给我打伞。」note

注:「中暑」在语速放慢之后,发音与「和我接吻吧」相近。

光老老实实地撑起了伞,可是由于他人高马大的,再加上这把折叠伞确实是有些太小了,要把我和他都给遮到伞底下,我们的身子只能无限地贴近到一起。热量翻腾之下我感觉贴得这么近反倒更容易中暑,到头来就连为什么要打伞都不知道了。

「对了,光你是用什么借口把芹菜骗出来的?」

要把她从家里骗到远离住宅区的海滩上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反正我是做不到,光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说动芹菜的呢?

面对我的这个问题,光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看都没有看我,给出了回答。

「我说我发现你淹死在海边了。」

「你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这怎么可能,我干笑了两声。芹菜怎么可能因为我淹死了就跑出来呢。

可是我却想起了一些疑点。芹菜在见到我的时候确实露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而她如果是要去见自己喜欢的男生,为什么没有化妆呢?这无疑表明了她确实是接到了光的电话之后,就急匆匆地跑出来了。

想到这里,我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思考,说服自己不可能是这样的。

和缓的坡道尽头是摇曳的热浪,破碎的积雨云在天空中留下阵阵斑点。

「凛,你看。」

我们究竟走了多长时间呢?原本在头顶上的太阳转眼间就已经开始西斜了。

听到光的声音,已经疲惫不堪的我抬起了原本朝着地面耷拉着的脑袋。

「这里是?」

我认识这个地方。

这是一个连闸机都没有的小型无人车站。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缠绕着藤蔓的车站牌子,然后是腐朽不堪的长椅。站亭被翠绿的草木所覆盖,潜藏着一种如同溶解在自然中的气息,它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杂草一路延伸蔓延到了古老的铁路上。

逃亡之旅开始之前,光送了一些照片给我,其中就有一张照片拍摄于这里。

「真是个好地方。」

我环顾四周,这样说道。光沿着楼梯走进了车站里。我也收起遮阳伞放回到背包里面,跟在光的身后。

车站带有屋顶,再加上四周都覆盖着绿植,因此很是凉爽。清爽的风拂面而过的同时,汗水也在我的背后滑落。

「你知道吗?这里其实是《夏日赞歌》的取景地。」光转过身来,这样说道。

「真的假的?」

「真的,你看,海人和正树在逃亡之旅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在这个车站下车的。当时这里还有运营的列车经过,所以气氛看起来和现在不太一样。」

「这样啊……我看了好多遍都没有注意到。」

被光这么一提醒,我也发现这里确实很像是电影里出现的那个车站。虽说气氛稍微有些变化,可是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出现在我最喜欢的电影里的地方,这让我多少有点受到打击。

我用手指摸了摸那根白色油漆已然剥落的柱子。用指腹轻轻一摁,就有一些细小的木屑不断飘落下来。我抬头仰望,高耸的树枝早已穿透了屋顶,湛蓝的天空从那缝隙中隐约可见。

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几个人来到这个车站里来呢?在我们离开之后,下一次有人迈步走进这个小小的废弃车站里面,又会是什么时候了呢?几年后吗,或者也有可能是十多年后吧。

如此寂寥的地方,和我们实在是太过相衬。

「光,今天你要杀谁?」

我朝着光的背影这样问道。

光同样抬头仰望着蓝天,随后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要杀你。」

面前的光露出了去年夏天我所见过的表情。

化学室的四楼。光背对着校舍坐在四楼的窗台上,距今一年零一个月之前,我呼喊了他的名字。

他那昏暗的瞳孔深处是对这个世界的彻底绝望,他的表情空洞无物,那大概就是他企图自杀的象征。

——光为什么会想要死呢。

我抬头仰望着屋顶,思考着光曾经向我诉说的话语。

光当时说:「因为我没有未来了。」——如果这就是答案的话,那我也同样没有未来。

「好。」

下一秒,我的身体便向后倒去。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着地的时候,我才发现是光搂住了我。

「我骗你的。」

光在我的耳边低声呢喃道。

「没事的,你杀了我吧。」

「我才不杀你。」

光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小孩子那样。

从这趟逃亡之旅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做好了心理准备了。自己大概没法度过这个夏天。我认为杀人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杀成,那半途而废的心理准备却化作了残骸遗留在我心中。我实在很想去将它们拯救。

比夏日那蒸腾的热气更为柔和的温度在我的身体里缓缓流动。我想起了物理课上学到过的热平衡。可我在这种时候脑子里居然还在想教科书上出现过的物理法则,这让我无比厌恶自己。

蝉声响过三回,光的体温便从我的身体中褪去。带着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我转头直面离我一步之遥的光。

我们沉默不语,只是长久地凝望着对方的眼睛。屋顶和太阳的位置关系在我和光中间划出了一条界线,那是日晒与背阴之间的鲜明界限。沐浴在日照之中的光眯起了双眼。他背对着远方的积雨云与晚夏的太阳,用沉着的口吻开口说道。

「今天要死的人,是我。」

光说,从那个夏天——也就是在化学室里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这一切就已然尘埃落定。

夏日终会逝去。

生命亦有归期。

光芒也将散尽。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

我深切祈祷,只希望这不是迎来终结的那一刻。

即便我知道自己的祈祷毫无意义也好。

「光你为什么想死?」

光说他没有未来,这是说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吗?可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并不等同于就要寻死。就算想着要去寻死,人到头来也会任凭着惰性而麻木地活下去。至少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那些故事都是如此。

「比起活下去,死了更加能够令我得到回报。」

光向前缓缓地迈出一步。落在他脸上的阴影也随之缓慢地移动着,他那齐整俊秀的眼角也进入了黑暗之中。

「你真的要死吗。」

我并不打算阻止他,可是我的声音依旧在颤抖。

「嗯。」

光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道。

「那最后,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为什么,是我。」

我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来。

光一副没有理解我在说什么的模样,疑惑地歪着脑袋。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邀请我加入这个游戏?」

八月二十四日,我们开始了逃亡之旅,同时也开始了这个奇妙的游戏。直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我和光会轮流杀死自己想杀的人。

可是直至今日,光已经杀了四个人,而我一个人都没有杀。

「光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期限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和光相遇的这一年零一个月,对我来说已经特别到了将在这之前的十七年里的任何一个瞬间截取下来都无可比拟的程度,对光来说也许同样如此。

可是,光告诉芹菜自己喜欢的人是我的时候,我和光还未曾相遇。

这无疑就是光会邀请我加入这个游戏的理由。看着双眸略微启张的光,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用力地抿住嘴,望向了光。

「因为你就像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一股凉意在我的心间游走。光那俊秀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了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咽下一口唾沫,用力绷紧自己的双腿,等待着光继续说下去。

「你和阳光开朗的朋友结伴而行,还身处在一个引人注目的小团体里。可你的眼神依旧阴暗到了如同浓缩了世上所有的不幸一般。」

光缓缓地向我靠近,走进了我所处的阴翳之中。

「对,就是你的这双眼睛。我时至今日都能鲜明地回想起那天在录取说明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我和你对上了视线,你的色彩瞬间就将我俘虏,我爱上了你的眼睛。不过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像烂俗的爱情故事?」

也就是说,光早在高中开学前的那个春天就已经认识我了。面对这全新的信息,我平静地感受到了惊讶。

光用手捧起了我的脸,催促我抬起头来,我顺从地与高个子的光四目相接。

「你的眼睛就像是深邃的海底一般,我无可救药地被你所吸引。我很好奇,你眼中的『深海』——你眼中的不幸究竟源于何物。」

「……不幸?」

「嗯。我想杀掉那些让你不幸的人。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光语气平淡地说着,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朗读课文。

「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光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所以,我其实没有杀我妈。」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头盖骨被重击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的大脑完全转不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也没有杀我的继父。他俩现在正在冲绳旅游呢,至于我的亲生父亲,我早就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杀后藤那次,其实才是我第一次杀人。」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真没想到杀人居然会如此耗费精神。」

「你等会儿,我有点无法理解你说的东西。」

完全接受不了事实的我在混乱之中语速飞快地说道。我能听懂光在说什么,可是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将其维系到现实中去。

「你说你没有杀你母亲,可是那些指甲……」

我想起了光在停车场里给我展示的那些鲜红的指甲。

光好像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说道。

「那些是我的指甲。我用镊子把自己的脚指甲给掰下来了。」

颤抖的感觉沿着我的后背猛然蹿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能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吗?」

我望着光,他便温柔地低垂眉梢,如同是在安慰小孩子一般。

「那我按照顺序给你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吧。」

光的声音无比沉着,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首先,我并没有杀害自己的父母,这是前提。我之所以要撒这个谎,是为了诱导你加入这个游戏。」

「诱导我加入这个游戏?」

我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光笑着点了点头。

「没错,我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杀掉凛你想要杀的人』。」

光背对着我迈步开去,再次回到阳光普照之处,转过身来。

「但就算我跟你说『无论是谁,只要你想他死,我就帮你把他杀掉,所以你告诉我你想让谁死』,你也肯定不会真的列举出名字来吧。实际上你对于杀人也有着抵触。」

这是当然。世上哪有人会对于杀人毫无抵触的呢。

「所以我故意营造出了自己已经先杀过人的假象。我以前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我知道只要我先越过了那条界限,那么你心里对于杀人的抵触也会随之降低。打个比方就像是一条危桥,看到有人先走过去了,你也会觉得自己跟着走过去很安全吧?」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眩晕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当下这令人一头雾水的状况。光虽然是在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可我的大脑还是无法顺畅地接收信息。

「我之所以提出了要轮流杀人,也是为了将你诱导到杀人的那一步,这就是常说的集团心理吧。不过这些事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按照这个规则,我也必须要杀人才行。可是我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想杀的人,可头疼了。虽然在路上随便找人来杀也可以,但是这样做的风险稍微有点高。所以我的想法就是实际上不杀,只借用一下他们的名字而已。」

我的大脑逐渐恢复了平静。

「所以你才选了自己的父母吗?」我这样问道。

「不愧是凛,你适应状况真快。」光高兴地笑了笑。「没错,他们刚好旅游去了,好一阵子都不会回家,所以我才选择他们成为『死者』。」

光继续说道。

「然后最麻烦的事情变成了如何编造一个合适的杀人动机。老实说,我对于除了凛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兴趣,所以我实在是无法去憎恨那些自己并不关心的家伙。所以选我妈就是最合适的,因为我向你透露过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你一定会自己脑补出各种杀人动机的,因为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

光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刚才说的能理解吗?」,我微微点头表示没问题。

光的话语遮盖了蝉鸣的声响,我侧耳聆听着他的解释。

「之后选择继父作为目标的原因也同上,所以省略。至于后面的亲生父亲,只不过是因为他家刚好在东京罢了,我也早就听我妈说过他已经去世了……对了,多嘴提一句。要是我们没去成东京的话,我就会去把佐佐木给杀了。」

「为什么?」

突然从光嘴里听到曾经同学的名字,我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选佐佐木的话,你肯定会帮我脑补出合适的杀人动机来。毕竟好朋友之间也是会有矛盾的,推理小说不是也经常这么演吗?凛你应该也很熟悉。」

光露出了微笑。

「而且啊,佐佐木那家伙跟踪过你。他那天突然间跑到你家里去的时候,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地址吗?」

「唉……」

「太迟钝了吧,真是让人担心。」光笑着说道。「不过没事了,我已经把他处理掉了。待会儿再跟你细说。」

处理掉了指的是什么意思呢?至于跟踪,是说他想要加害于我吗?

就在我整理自己思绪的时候,光再次开口说道。

「亲生父亲之后我选择的是后藤,选他的理由也和选亲人一样,凛你会自己帮我脑补出各种各样的杀人动机。毕竟学生基本上都会讨厌老师。」

确实如此。我这个差生原本还以为对于光这样的优等生而言,老师会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但实际上,在年轻人眼中这些高高在上的成年人只会令自己感到郁闷。

「我刚开始想着要不就跟选我父母的时候一样,说是要杀实际不杀,但是转头又想到后藤也是导致你没法来上学的罪魁祸首之一,所以干脆就把他给处理掉了。听到你说你也想把他给干掉的时候,我还有点慌张呢,不过还好你说会跟我一起动手。」

「你是什么时候把佐佐木给杀掉的?」

面对我的问题,光回答「我刚准备说这个。」虽然光刚才只是说把他给处理掉了,但我想应该就是杀掉了。

「其实我是想着在杀完后藤之后的第二天偷偷去把他给干掉的,毕竟那天刚好也轮到我。但是我漏算了一件事情——我没想到我杀完人之后居然发烧了。杀人居然会如此地耗费精神,真是意外。」

光用右手遮挡住眼睛,朝着已然荒废的铁轨转过身来仰望着天空。过了好几秒钟之后,他再次将视线投向了我。

「不过退烧之后我就完全产生抗性了,或者说是麻木了更加准确。三十号那天的早上,我趁着佐佐木晨跑的时候,在他身后用石头砸穿了他的后脑勺。要说理由的话完全是个人怨恨罢了,说得简单一些,他是我的情敌。」

光腼腆地朝着我露出了微笑。单单看他的这副模样,不过是一个坠入爱河的高中生罢了。

可遗憾的是,他已然步入疯狂。

「然后是三屋芹菜。这个不说你应该也懂。」

光话音刚落,我的心却莫名地一阵躁动。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立马问道。

「你只杀了这三个人吗?」

不祥的预感往往都会应验。光缓缓地摇头予以否定。

「八月三十一日。植野美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惊讶还是绝望。

我缓慢摇头,将心中翻涌而起的感情抑制下去。现在的我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至于惊讶和悲伤,等到听完光的全部解释之后也不迟。

「我本来是没想着要杀她的。但是刚好撞见了就把她给杀了,毕竟机会难得。」

光的口吻轻松得就像是刚好路过便利店进去买点东西一样。

「我刚才趁着你和她分开之后走进超市的那段时间里,在旁边的小巷子里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虽然用塑料布盖了一下尸体,但应该也差不多要被发现了。」

光说过要把所有害我不幸的人都给杀了。我想他可能还在我无从知晓的地方杀了其他的人。

但幸运的是,我那不祥的预感这次没有再应验了。光继续说道。

「我总共就杀了这么四个人。我本来想着要把成濑两兄妹给杀掉的,所以还去跟成濑妹妹套近乎呢,不过后来发现没有必要了。因为导致你眼中出现『深海』的人并不是他们。饭田和中野也差不多,虽然捎带手把他们杀了也不是不行,但是杀太多人终究还是容易暴露」

对光而言,杀人就像是在自动贩卖机里挑选果汁一般无足轻重。他可以用按下按钮一般随意和无谓的心情,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人的性命。

「最后,我要告诉你开始这个游戏的真正目的。」

「你的目的不就是想杀掉我想杀的那些人吗?」

「这倒是也没错,但说这是目的确实有点牵强了,我真正的目的和这个不太一样。」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已经极其逼近谜团的核心,我的心跳开始疯狂加速。

光呼出一口气来,说道。

「我的目的是让你亲口说出『我要杀了三屋芹菜』。」

光说造成了我如此不幸——同时也造就了我那双深海之眸的原因,就是三屋芹菜。

我凭着气势,在自己害怕起来之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选另外的两个人?只想杀芹菜的话选她一个就足够了吧?」

「确实。可就算我跟你说『你可以杀死任意的一个人』,你也绝对不会报出三屋芹菜的名字来吧?因为你一直都误认为自己不能去憎恨她——所以我只能说『你可以杀死任意的三个人』,然后一步一步地逼迫你说出三屋芹菜的名字。」

在这场逃亡之旅中,光好像一直都在巧妙地操控着我的心理,他完全称得上是个欺诈师了。

「这个游戏表面上是『杀人游戏』,毕竟凛你就喜欢这种恶趣味的东西对吧?虽然刚开始你对于在现实中杀人也有抵触,但是现在你已经完全疯狂了。」

「……都是你害的。」

「是的,就是我害的。」

光垂下视线,再次望向我。

「我杀的就是后藤、佐佐木、三屋芹菜还有植野美羽这四个人。而我想杀的实际只有三屋芹菜,其他人都是捎带手杀掉的而已。」

光继续说道。

「毕竟让你如此不幸的人,让你饱尝孤独的人——在你的眼中创造出『深海』的人,就是三屋芹菜,对吧?」

光的真实目的就是杀死三屋芹菜。

「……为什么。」

为什么光要做这些事情呢?为什么要不惜一次又一次的杀人呢?都是为了我吗?可是我和芹菜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交集了,距离她毕业也就剩下半年。这完全足以忍耐了。

「我一直想着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光的语调与口吻莫名开朗。他的声音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有些清爽,令我不寒而栗。

「那个夏天在化学室里遇见你之后,我就想着,反正都要死了,还不如先把造成你不幸的原因给消除掉再去死。」光露出了微笑。

「可我并不想这样。」

「确实呢,毕竟你什么也不想。」

光脸上的表情倏忽褪去。那张如同空壳一般的脸庞和那个夏天我所见到的光如出一辙。

「你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期待。你甚至误认为自己是误闯进人间的恶魔,一直谴责着自己。所以我想将你拯救。」

耀眼的斜阳使得光眯起了眼睛,可他的视线依旧分毫不动地凝望着我。

「这次的杀人全都是我干的。所以你的人生不会结束。你会按部就班地高中毕业,升上大学,交到朋友,找到恋人,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光的声音戛然而止,仅剩蝉鸣声与树木在风中翻动的声响回荡在耳畔。

「骗子。」

我的喉咙都在颤抖,言语在唇齿之间零落。

蝉鸣声在顷刻间消失。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我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光你压根就没有在乎过我。」

「随你怎么说。」

「你太自私了。你能想象到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我的语速逐渐加快。在光辩解之前,我再次开口说道。

「说什么『我为了你把芹菜杀了』,可是你死了之后却让我一个人继续活在世上,你也太自私了。」

我注视着光那双空洞的眼睛,他依旧面无表情。

「你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实际上你压根就没有在乎过我。你这个人满脑子都是你自己呢——你要是真的在乎我的话,就不会把我卷入其中了,而是自己去把芹菜杀掉。」

我越过了光与影的分界线,朝着光所处的阳光普照之处迈出一步。光那如同面具一般的虚伪表情便顿时剥落,露出了如同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你看出来了?」

「很难不看出来。倒不如说我都觉得是你自己主动抖落出来的。」

听到我这么说,光便甚是高兴地发出了大笑声。

「所以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而开始的。为了我那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我在脑海中反复回味着光口中的那句「占有欲」。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你消除什么不幸。」

光微微吸了口气,用泫然欲泣般的笑容说道。

「我的真实目的。是把造成你不幸的原因从『三屋芹菜』替换为『夏乃光』。」

「替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眼中的深海比如今要深邃得多。可是随着你跟三屋芹菜那伙人熟络起来,你眼中的深海就逐渐消失了,不过在某个冬天它又再次复活了。你应该也知道原因吧?」

我喃喃自语,原因大概就是那张照片。

光的语速很慢,和方才的我截然不同。

在呢喃之中,我横穿过那道光,回到了阴影之中。我转过身来,用视线追随着光。

「是三屋芹菜造就了你那双如此昏暗的眼睛,那双如同深海一般美丽而深邃的眼睛。你不幸的原因,孤独的原因,全都是她。」

是孤独造就了「深海」。

光的口吻十分笃定。

「所以我要把三屋芹菜杀掉,夺走你孤独的原因,然后通过我的死亡,让夏乃光这个名字覆盖掉你的孤独。」

光是对的,他要是死了之后我的确就会再一次孤身一人。虽说以后不一定就遇不到比他更加合得来的人,但是概率之小不亚于天文数字。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可能这就是爱情让人盲目吧。」

光十分认真地说道。害得我也不合时宜地被他给逗笑了。我只好说声抱歉,重新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来。光温柔地缓缓摇头。

我和光再一次正面相对,热烈相望。可我还是觉得很好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光也被我逗笑了。

「我很喜欢凛你这双如同深海一般深邃的眼睛。所以我就在想,要是造就了你这双眼睛的人是我就好了。你要是能够永远只想着我、只恨着我就好了。」

我听见了夏蝉飞舞的声音。

「凛,我喜欢你。」

光的表白并不需要我的回应。我也点点头,简短地给出一声「嗯」的回答。

要是这个废弃的车站里头没有屋顶就好了。在湛蓝天穹之下背对着翠绿草木的光一定是无与伦比般的美妙。

光和夏天实在是极为相衬。那暴露在日晒中的肌肤与颜色单调的黑发,都在夏日那鲜艳的原色风景之中更加增添了存在感。光是那么的璀璨夺目,那么的令人憧憬,就连迈向终结的最后时刻都是如此美丽。这就是夏乃光在我心中的模样。

「这场逃亡之旅,也该落下帷幕了。」

光从背包里取出了匕首。

刀鞘中若隐若现的银色刀刃反射着盛夏的阳光,如同子弹一般的光芒刺痛着我的眼眸。无需太多言语,我也知道光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光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

「别用你那把了,用我这把。」

我从背包里取出了昨天没有用上的那把匕首,递给了光。

「为什么?」

光接过匕首,问道。

「你那把刀拿来捅过芹菜了。」

「所以呢?」

「我妒忌。」

「……哈哈,真可爱。」

「我知道,我很可爱。」

我和光再一次搂抱在了一起。如同在交换体温,确认彼此的存在一般,紧紧相拥。

我多么希望这段短暂的时光不要流逝,可还是在依依不舍前分开。

「光,你说你喜欢过的那些电影和小说,都是为了靠近我而撒的谎吗?」我这样问道。

「不是。」光的回答十分坚定。

「你这个回答让我很开心。」

我笑了,光也安稳地缓和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对我来说,凛你就是最特别的。你才是我的正树。」

光编织出了话语,仿佛是在回味着迄今为止共同度过的漫长时日。我不想忘记光的每一言、每一语,将这个夏日的记忆连同光的身影一同铭刻在脑海之中。

光坐到了车站的长椅上,他望向我。

「不阻止我吗?」

「怎么?你在试探我?」

我微笑着回答道。光偶尔就是会这样来试探我。

「我不会阻止你的,这是光你自己选的。既然光你说想这样做,那这样一定才是最正确的。」

「很有凛你的风格呢。」

光呢喃着,和我拉开了距离。

「凛,我喜欢你。」

光直率地向我表述着爱意,他的声音温暖得就像是黄昏时分的斜阳一般。那是在这趟夏日逃亡之旅中,一直支撑着我的心、温柔到让我想哭的声音。

「光,我很开心,谢谢你。」

得到我的回答,光最后笑了笑,然后从刀鞘中拔出了尖刀。

没有得到正确教育和抚养的孩子,往往都会成长为带有缺陷的人。

坦白地说,我也想拥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也想要去相信自己的未来也许存在幸福。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挣扎,那残缺不全的空洞都无法被填满。

所以我只能选择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接近幸福的结局。

上小学之前,我的父母就离婚了。母亲带着我搬回了老家,在北陆的小镇里开始了生活。

我觉得母亲总是莫名的焦躁。她是那种无法容忍事情不如自己所愿的人,一旦我干了什么让她不满意的事情,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她也会立马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臭脸来,要是我未能回应她的期待,她就会不留情面地在家里打砸东西。父亲早已看透了她的本性,才狠心将其舍弃。

父亲缺席,我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对幼小的我而言,母亲的存在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光,你要用功读书,将来要比你爸爸更了不起。」

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会说这句话,我回答说「知道了」,母亲则会用恍惚的笑容望着我。母亲在这种时候露出的表情直到今天依旧铭刻在我的脑海深处,如同逆光一般呈现出模糊不清的形状。母亲究竟是因为儿子能够超越那个舍弃了自己的男人而高兴呢?还是因为她将我的身影和过去曾经爱过自己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呢?时至今日这些事情早已无从确认。

在我这个儿子眼中看来,母亲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可她以前的学习成绩实在是一团糟,因此她盲目地相信想要提高学习成绩,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禁止一切娱乐,长时间地埋头苦读。因此母亲从来没有给我买过游戏机,漫画我也只读过学校图书馆里面有的那些。

虽说没有游戏机,但我并未因此而遭到同学的排挤。我很擅长与人打交道,外貌也算是比较端正,因此在交朋友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好好沟通,就算有些许障碍也好,也能与人构筑良好的关系。

小学毕业之后,我并没有选择大多数同学都去的那间公立初中,而是参加了入学考试,升入了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每逢升学季节,母亲的情绪都会极度不稳定,我一边承受着她那歇斯底里的怒火,一边努力学习,理所当然般地通过了入学考试,可小地方的小升初考试也实在没有什么难度。

新的父亲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个子很高,教养良好,完全是母亲所喜欢的那一类人。我甚至会偶尔将其错认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随着母亲的再婚,我的姓氏也变成了「夏乃」。夏乃光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挺正常的,可是写成文字之后却感觉有点奇怪。夏天的光这种如此耀眼的名字和我这个性格阴暗之人实在不搭。

和新的父亲开始生活之后,母亲的精神状态就一点点地有所改善了,可我的境遇依旧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变化。我依旧被禁止任何娱乐,让母亲期望落空了也依旧挨打挨骂,她也同样要求我取得强人所难级别的优异成绩。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可以反抗的。我的个子已经比母亲要高了,力气也是我比她更大,只要我想的话,我是不会受到物理意义上的攻击的。新的父亲没准也会帮我,我确实是有可以去反抗的空间。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都是个乖儿子的我,实在是无法去选择反抗。我的心态比较类似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在下意识地按照母亲的期望去行事罢了。这确实可以说是我单纯没有心思和气力去反抗,但是归根结底,我本就缺乏要去改善现状的意识。

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小说和电影。母亲虽然将漫画和动画视作洪水猛兽,可是却不怎么限制我读小说和看电影。我觉得母亲一定是误以为这些东西比较高尚,所以不算是娱乐,而是可以用于教育。唯独在这种时候,我会感谢母亲是个蠢女人。

初三那年的冬天,我头一次产生了寻死的念头。

虽说学校的名字是某某大学附属中学,可这所学校并不是直升式的,并没有高中部。因此大部分的学生都会去考市内最顶尖的公立重点高中。又一次在母亲那歇斯底的怒火中埋头学习的过程中,我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兴致。而一个平凡到不值一提的契机,也让我的内心浮现了寻死的念头。

我心里甚至都没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忧郁,空洞得如同是一张白纸,而「要不死了算了」这句话也轻巧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下定决心寻死的过程就是如此的轻巧,于是我就在大半夜离开了家,跳进了严寒时节的河流里。

可我却没有死成。河水把我冲上了岸,使我恢复了意识。我用已经冻僵了的头脑思考着,原来自己连求死都这么难。就这样待着不动兴许有机会冻死,可是我连等死都失去了动力,只好回了家。我是因为对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动力才想寻死的,可是我连寻死本身都丧失了动力。

也许我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我没有任何的希望,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改善现状的想法。

太多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不想活了所以才会选择去死,而没有死成也自然会成为活下去的理由。缠绕在我人生中的阴暗虚脱感总是挥之不去。

我轻松地通过了高中的入学考试,升入了母亲所期望的那间顶尖重点高中。我决定说服自己「这也是一种选择」。

我升上了高中,可残缺不全的灵魂却依旧未曾得到半分弥补。

在高中的录取说明会开始之前,我和母亲走上楼梯间,沿着走廊走去。

就在母亲给学校职员提交入学文件的时候,我遇见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虽然命运这个词太过夸张,会让人觉得老套,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词来形容这命运般的偶遇。

登记文件的地方一共有两张长桌、四名职员。学生和家长则规规矩矩地排成四列提交文件。

就在这时,我望见了排在隔壁那条队伍的女孩。

我偷窥了她那份文件上姓名的那一栏,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夜凪凛。

从字面上就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潮湿阴冷。「夜」这个汉字本就足够阴暗,后面的那两个字也总令人觉得带着阴气。

如果说我的名字和性格完全不符的话,那她基本上和自己的名字完全一致。

夜凪凛是一个相当阴暗的女生。虽说没有与她眼神交汇,可仅仅看到了一眼她的侧脸,我也能感受到她的阴暗。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学校也好,她大概也会是孤身一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终日不幸。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她也不过是众多新生中的一人。用命运这个词来形容实在是有些太过不搭了。

夜凪凛耷拉着脑袋,她那昏暗的表情仿佛是在自述「我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期待」。及肩的黑色长发柔顺地从她的耳廓上滑落,遮住了她的侧脸。夜凪凛没有把头发给挂回到耳朵上去,而是事不关己般地旁观着自己的母亲和学校职员之间的对话。

我凝望着她,而她的双眸也从纤细的发丝之间透露出来,望向了我。

我感觉自己的背后好似有电流游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至今都能明晰地回想起来。

那是一双如同深海般的眼睛。

她的眼睛昏暗得如同浓缩了世间的一切不幸。如果说深海之底也有颜色的话,那一定就是夜凪凛眼睛的颜色。她的瞳孔神秘得就连萤光灯的光芒也会被其吸入,眼眸中的静谧透露着绝不言语般的闭塞,她的眼睛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

直觉告诉我——夜凪凛一定有些什么不对劲。

之后我去看了分班表,可是夜凪凛并不在我那个班上。她甚至都不在我隔壁的那个班,因此我们完全没有交集,可我依旧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她的境遇。她一定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漠然地俯瞰着众生。我下意识地对她产生了如此的期待。

因此,当我在食堂里发现夜凪凛居然加入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女生团体时,实在是难掩惊讶。

我居然感觉夜凪凛背叛了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我擅自对人家抱有期待,又擅自对人家感到失望,我知道这相当傲慢,可那种如同焦虑一般的躁动仍旧盘踞在我心中。难道夜凪凛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一类人吗,难道那天我在她眼中所见到的深海只是我的错觉吗?

从结论上而言,我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

夜凪凛即便身处于那个引人注目的小团体里,眼中也依旧是深海的颜色。她欢笑的时候,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她的眼眸也仍旧是一片漆黑,深邃的海蓝色在其中孕育而生,瞳孔里荡漾着涟漪般的微光。特别是在远处和夜凪凛对上视线的时候,深海最能发挥出它的极尽美丽。

夜凪凛果然有些什么不对劲。她身上有着一种不可视的异常引力,我如同被她所吸引着一般,无可救药地倾心于她。

想要在人群之中找到夜凪凛是十分简单的。她的体型比起周围的人都要小巧纤细一些,这倒不是说身高的问题,她的身高就是平均水准,但是脑袋的小巧和身材的苗条与周围的人相比完全是鹤立鸡群的级别。她就如同是一个精致的人偶混杂在了人群之中,总是能给我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那天,我去图书馆归还自己借阅的书时,我很快就发现了夜凪凛的存在。

陈列小说的书架前伫立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少女,我远远一瞥就清楚地认出了她就是夜凪凛。

她直勾勾地望着一本被摆在高处的书,过了好一会儿才向着那本书伸出了手,可她貌似够不太着,便打算把旁边的脚踏台给拉过来,我立马走上前去为她取下了那本书,问道「是这本吗?」。那是一部十分有名的系列推理小说。

夜凪凛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小说,朝着我低头道谢。

「这个系列的书好看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努力地不让夜凪凛意识到我的心跳在疯狂加速。

夜凪凛有些神经质地四处张望了一通,随后低声开口回答说。

「一般。」

她的声音轻柔得就像是在寂静之中鸣响的清脆铃声。

这是我第一次跟夜凪凛说话,她那如此冷淡的态度也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让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你喜欢看书吗?」

「一般。」夜凪凛的语气依旧十分冷淡。「与其说是喜欢看书,倒不如说是想在书里面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比方说语句和表达方式之类的。」

「原来如此。」

夜凪凛朝着初次见面的人倒是能说出一大堆话来,看来她也不是怯生。

从那天开始,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去图书馆,一旦见到了夜凪凛就会和她聊上几句。

聊天的时候她从未和我对上过视线,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对我没有兴趣。我们的对话也总是断断续续,甚至都称不上是在交流。可是一想到夜凪凛此刻的声音是为我而发出的,我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和夜凪凛聊过几次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她压根就没有认识到我是谁。我有一次装作和她是初次相遇,和她搭话,她却没有指出我其实是装的,倒不如说她压根就没发现我是装的。

与其说夜凪凛对他人没有兴趣,说她对旁人缺乏基础的认识会更为准确。就算是虚空朝她说话,她估计也是会回应两句的。有人搭话,那就回应,仅此而已。对夜凪凛来说,对话大概就是这种流于形式的东西。

随着夜凪凛逐渐融入那个引人注目的小团体,她就不再到图书馆里来了。放学之后那三个女孩时常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面去,而在人群之中每每看到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孩时,我都能认出她就是夜凪凛。

即便在那引人注目的小团体里迎合着他人一同欢笑,她的眼神也依旧如深海般美丽,真是不可思议。

夜凪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越看我就越觉得她和那个小团体极其不搭。那群只会高声尖叫制造噪音的蠢女人实在无趣,完全配不上夜凪凛的气质。

从那时起,我心中就已然萌生了对夜凪凛的好感,而且是近乎于信仰一般的好感。

她有着异于常人之处,身为人类最核心的部分与普通人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试着回想了一下和她初次相遇的那天。

那是命运般的鲜烈邂逅,我的直觉甚至告诉我,也许夜凪凛就是那个可以填满我心中残缺与空洞的人。

在这世上也许只有她才能理解我那残缺不全的部分。这种连希望都称不上的淡然情感在我的心中萌芽,而我也只能依靠这份连希望都称不上的淡然情感,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

一成不变的日子如往常般流逝,可是我却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夜凪凛眼中的深海在逐渐褪色。她那原本纯度百分百的深邃海蓝色正在逐渐地降低浓度。

我焦虑得不得了,尽管我知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可突如其来的困惑还是让我乱了阵脚。

夜凪凛在尝试成为一个普通人。我感觉自己的背脊都在震颤,这根本就不是她。尽管我对于夜凪凛压根就没有多少了解,可我还是强烈地认为这不是她。

她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因为和朋友熟络起来了?还是说她真的误以为那群蠢女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吗?

我对夜凪凛产生了极其自私的失望。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表明,我对她抱有极其自私的期待。

高一的十一月份,三屋芹菜向我表白了。

那是经常和夜凪凛待在一起的那个嗓门很大的女生。我对她的认识只停留在这种程度,而且我对恋爱本身也没有任何的兴趣。

我只能向她露出一个微笑说:「抱歉」,三屋芹菜便顿时泫然欲泣地红了眼,留下一句「打扰你了很抱歉」,便转身飞奔离去了。我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发现夜凪凛正藏在走廊的拐角处望着我。

她的视线无比昏暗。那双眼眸蕴含着轻蔑的神色注视着我。她用那已然消去了「深海」的眼睛向我投来了昏暗的视线。我希望那不是因为我伤害了她的朋友,因为那样的话实在是太过无趣。

我望着眼前这个努力地想要扮演成普通人的夜凪凛,实在是无法舍弃掉自己心中对她的那份期待,那份对她异于常人的期待。

第二学期散学典礼的那天,三屋芹菜又跑来跟我表白了。

「抱歉。」

我依旧拒绝了她,她的样子是肉眼可见的沮丧。她别过脸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力紧咬着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这副模样搞得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让我极为不悦。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三屋芹菜眼泪汪汪地问道。

我倒也不是说讨厌性格开朗的人,只是很不适应那种不多加思考,像个傻子似的没心没肺的家伙。我实在是不愿和三屋芹菜扯上关系。

就在我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搪塞过去的时候——夜凪凛的侧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伴随着四散的火花与光亮。

我终于意识到,当我第一次见到夜凪凛的时候,在我背后游走的寒意究竟是什么。

从那天起便一直盘踞在我心底里的朦胧感情究竟是什么。

「夜凪凛。」

这是我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多么顺口而又美妙的发音,我的声音就像是汽水糖在舌尖滚动一般轻柔。

温暖的感情在我心中不断翻涌而起,与之相反的是我的心跳也在剧烈地加速。

「我喜欢夜凪凛。」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信仰。我要将夜凪凛捧上我心中的神坛。我醉心于她,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就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理由。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想,这样就能够填满我心中残缺不全的部分。

所以,夜凪凛不能成为一个平凡的人,我很害怕她不再是我的神。

我希望她能给予我活下去的理由。就算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也好。只要她能为我治愈我那残缺不全的灵魂,那么一切都无所谓。

寒假结束之后,深海再一次出现在了夜凪凛的眼中。

开学典礼那天早上,我走在教室前方的走廊里,却在四班的教室里感受到了某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我向坐在靠近走廊那一侧窗边的女同学打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告诉我三屋芹菜很生气,而矛头则指向了夜凪凛。

夜凪凛好像被从三屋芹菜的那个小团体中排挤了。

得知此事之后,我想去打探一下原因,便找到了和三屋芹菜关系很好的一个男生。他刚开始很是顽固,不肯开口。经过再三恳求和半分威胁之下,他终于说出了有关于夜凪凛的那个谣言。

了解到事情的全委之后,我只觉得愚蠢,他还说有证据,用手机给我看了那张截图。

他声称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就是夜凪凛,可我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她,照片里那个女孩的小腿位置和夜凪凛的完全不同。

我能够想象出夜凪凛不屑地说出一句「无聊」,驳斥谣言的模样。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夜凪凛憔悴得不得了。

我忧心忡忡地在午休时间去她的教室看她,只见她的脸比纸张还要苍白,那漆黑得如同凝聚了墨水似的瞳孔也在不断震颤。夜凪凛沉默不语,低着头直勾勾地凝望着自己置于膝上的拳头,仿佛是在屏蔽教室内的一切,而始作俑者三屋芹菜和她的朋友们则在四班的教室里调侃攻击着夜凪凛,极度恶劣的气氛在班上蔓延。

上课铃响,我准备回到自己教室里的时候,不经意间和夜凪凛对上了视线。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轰鸣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在夜凪凛的眼中——我一直渴求着的深海再次复苏了。

孤独才是最适合夜凪凛的。在人群之中点头赔笑根本就不是她的风格。她眼睛中深海的成因——不幸的成因,正是孤独。

三屋芹菜再一次在她的眼眸之中创造了「深海」。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觉似乎有一阵寒意从我的背脊上蹿起,正如我第一次与夜凪凛四目相接时那样。

那已经不能简单地概括成「喜欢」了,而是无限接近于信仰般的扭曲之爱。

在夜凪凛面前,芸芸众生都沦为平庸,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夜凪凛就是如此超凡脱俗的神明。

高二的夏天,我又一次涌现出了寻死的念头。

自那之后,夜凪凛一次都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过。我感觉自己被神明给抛弃了。变成了一具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神明挑去了我精神上的那根背脊骨,我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气力。

我累了。到头来,我不过是一个无法让自己获得幸福的人。仅此而已。

我没有出席散学典礼,径直走向四楼,之所以不去屋顶,只是因为正常的公立高中屋顶都是锁住的。

我坐在窗台的边缘上,感受着温热的微风与毒辣的阳光,失魂落魄地眺望着远方的云彩。在人生的最后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倒也不坏。在盛夏的正中央死去想必也很有我的风格。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那凛然的声音在寂静之中荡起了涟漪,也将我的目光吸引,我望向了自己的身后。

令我魂牵梦绕的夜凪凛就在我的面前。

她的眼中是无限神秘的深海,仿佛凝聚了世间万物。凛正用她那双迷人的眼眸打量着我。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我压抑住自己那惊慌失措的心情,与她正面相对。

凛说她打算退学了。我追问她原因,她只说是身体原因,可实际上应该是因为三屋芹菜的欺凌。

我想她一定很喜欢孤独,可她也并不适应孤独。

凛实在是如此的不幸。

她被自己所钟爱的孤独侵蚀了心灵,才终于换来了这双勾魂摄魄般美丽的眼睛吗?太可怜了,她是那么的可怜,那么的美丽。

那天,我成功地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我也再一次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每当我了解到凛喜欢的东西,我心中那个理想模样的她便会添上几分现实的色彩。是啊,凛必须要身处于孤独之中才行,她不能在人群之中毫无意义地堆笑。

孤独越是深邃,深海便越是优美。

我读到了凛写的小说,我也逐步地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被凛那双昏暗的眼睛,以及她本人所无可救药地吸引。

凛的脑袋小巧得仿佛可以单手掌握,精致的小脸上是位置匀称的细腻五官,白皙的耳廓一路延伸出了纤细的下巴。凛的肩膀瘦弱得惊人,要是将她拥入怀中,她会不会就这样碎裂崩塌在我的怀里呢?凛就像是由寒冰精雕细琢而成的艺术品一般,一丝温暖都会让她消融殆尽。

我将凛捧上了心中的神坛。我期盼着能在凛的身上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可无论心情再如何得到满足也好,终究也不过是在扭曲自己的认知罢了。

凛无法为我填补我那残缺不全的灵魂。我意识到,她的存在只能为我模糊那一片漆黑的现实,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据说没有得到正确教育和抚养的孩子,往往都会成长为带有缺陷的成年人。或者换种说法,我从一开始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人了。就算我真的在善良的父母身边循规蹈矩地被养大,也许到头来我也还是会迎来同样的结局。这一切都不能怪罪于谁,我这个人本就如此。

我的心里开了个洞。每当我想要朝着幸福靠近,空虚便会从其中满溢而出。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的希望。

凛无法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黑暗的现实总是如影随形,一了百了的想法也时常盘踞在我脑海的一隅之中。

我究竟要如何面对这种终结一切的冲动呢?

我想最为正确的选择,大概就是得过且过地苟活下去。状况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改变。即便我认为如今黑暗的现实会永远持续下去也好,时间依旧会平等地流逝。在等待时间治愈我心中伤痛的这段日子里,我只要将凛捧上神坛,依附着她的存在,模糊自己心中的各种感情,得过且过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高中毕业之后,我大概会离开这个小镇吧。总有一天我可以断绝与母亲的关系。之后我就可以活出自己的模样来了。我的心会一点一点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我不再需要将凛视作神明,也许还能用更为纯粹的感情与她相处。这样子做应该就能无限地接近幸福吧。

可是我心中的残缺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与深刻。想要去相信那幸福未来的存在,也许是需要某种东西的,可我果然早就将它摔得粉碎。

那些存在于「有朝一日」的未来希望,在我眼中终究化为泡影。那轻轻伸手便能触及的终结反而有着无穷无尽的魅力。再如何欢欣之事也好,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为了缓和那些阴暗感情的止痛药而已。

结束了学校的夏季特别补习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偶然得知了自己的儿时玩伴佐佐木也喜欢凛。

「光,你是不是在和夜凪交往?」

佐佐木推着自行车走在我身旁,突然间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在他的嘴里听到凛的名字让我有些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偶然间看见了光你走进了夜凪家里。」

「你怎么知道她家住哪儿的?」

「怎么说呢,就是有些在意她吧。」

佐佐木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

「但她平时在想些什么不是看不出来吗?所以我就很好奇嘛,就跟在她后面,知道了她家在哪里。你和夜凪真的没有交往吗?」

「没有。」我故作轻松地说道。「只是后藤老师让我去给她送课件而已,毕竟在学校里找她的话太引人注目了。」

「万人迷真是辛苦啊。」

佐佐木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我则回答说「我又不是什么万人迷。」

「不过太好了,要是和你竞争的话实在是没有胜算呀。」

就算我没有和凛交往也好,佐佐木也是注定了没有胜算的。我实在不觉得凛会喜欢他这种人。凛也不可能倾心于这种无趣且平凡的人。

「夜凪她虽然看起来沉稳老实的,但是仔细看确实很可爱呢。」

「我能理解。」

「虽然她的长相也很可爱——但我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

我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呆若木鸡地继续听佐佐木说下去。

「她那双昏暗的眼睛实在是太棒了。和其他的女生不同,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质。和她对上视线的话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她的瞳孔给吸进去了。我实在是很想见识一下当她眼中只有我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被她那双眼睛所俘虏的人不只有我一个。

那一刻,我产生了剧烈的嫉妒。那黑暗的感情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游走,我痛苦好似快要窒息。这种痛苦到底是什么?

我很快就想起来自己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人。比起未来那虚无缥缈的希望,近在咫尺的终结反而有着无穷魅力。既然如此,在终究无法欺骗自己那空虚的心之前,我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最接近于幸福的句号。

我要把凛那双不幸的、如同深海一般美丽的眼睛占为己有。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那个游戏。

这是取而代之的游戏。将造成凛不幸的原因从三屋芹菜替换为夏乃光。仅此而已。

我要在她的面前把造成她不幸的罪魁祸首——三屋芹菜杀掉,然后死在她的面前。这样的话,夏乃光这个名字就能够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中。

曾经让凛饱受孤独之苦的人死去之后,我会成为凛新的独孤根源——然后让她在对我的怨恨中活下去。

昨天凛用无比悲伤的笑容对我说「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光你这样就好了。」

凛,你的愿望实现了。从这一刻起,你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了。你眼中的深海也仅仅属于我一个人。

凛只要在对我的怨恨中活下去就好了。

若她不幸的源头仅我一人便好。若她那阴郁的目光仅投向我便好。若她那如深海般美丽的眼眸只因对我的怨恨而存在便好。若我能成为凛的一切便好。

这样的话,或许我也能得到一些回报吧。

——凛,已经足够了。

「凛,我也很开心哦。」

最后的道别不需要什么冗长的台词,正如凛所写的小说那样。

「光,你还活着吗?」

我朝着虚空发问。

「光,你应我一声。」

可是光没有回应。

「光,你真的死了吗?」

他真的还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光坐在长椅上,安详地闭上了双眸。「像是睡着了一样」这种修辞手法实在是太过吻合。我知道他不是睡着了,所以更加显得他像是睡着了那样。

我呆立在原地,放弃了思考,空洞地凝望着面前的光景。

今天也是一个酷热的日子。浸泡于热水里一般的暑气令人窒息。毒辣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仿佛都会让人灼伤。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我想从明天开始,气温应该就会随之骤降吧。我嘴上说着八月三十一日就是一切的终结,可我却还是下意识地去关注明天的天气,我对自己感到无奈。

太阳逐渐西斜,在光的脸庞上投下黄色的光斑。如同摄影棚里的灯光一般将光的俊美完全勾勒出来。

精致的眉毛与鼻梁、无力的嘴唇、闭合的眼眸。光的面容完美到了令人只能惊叹这是神明杰作的地步。深邃的阴影投落在光的另一侧。

「你可真是个大帅哥。」

我故意用明亮开朗的口吻说道。我的声音滑稽地回响在这方寂静的废弃车站里。我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很不适合我,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夏乃光这个完美无缺的人就连逐渐死去的身姿都是那么的美丽。

汩汩流淌的血液在阳光下就如同是点缀艺术品的颜料一般。我虽然不觉得血液是什么污浊之物,可也的确和如此美丽的他有着些许违和。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用这世上最为高级的红色颜料来点缀他才好。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疯狂,但我还是想要将这美丽的情景以照片的方式留存下来。于是我打开了光的背包,在里面取出了他的相机。我聆听着在四周的寂静中延绵不绝的蝉声,将镜头缓缓对准了光。

我拍了一张光坐在长椅上的特写,又拍了一张以耀眼蓝天为背景的光的侧脸。我不停地按下快门,直到把胶卷完全用完。回家之后我一定要把它们都冲洗出来,然后连同光送给我的那些照片一起收纳在相册里。

我在车站里缓慢踱步。

老实说,我觉得有些遗憾。到头来,光还是证明了他其实和我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类人。

可他如果真是和我完全相同的一类人,那么他就不会迎来如此美丽的结局了。

「光。」

我坐在长椅上,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比世间的任何文字都更令我怜爱,我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呼喊着他。口中残存的余温柔顺地滑落至喉间,直达我的心脏。

我凝望着光美丽的侧脸,再一次将视线投向湛蓝的天穹。

对方所说的话,于我而言就是对方的一切。

如果他说「我没事」,那他就真的没事。如果他说「不用往心里去」,那我就真的不会往心里去。如果他说「我想死」的话,那他就真的是想死。可是——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如此的心如刀割呢。

「为什么,为什么呢。」

无论再问多少遍,都不可能再有人回答我了。我再一次回想起了这一事实。我感到深深的窒息,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

为什么——

我想早些分析自己心中的感情。

正如写小说的时候那样。

我想理解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让自己安下心来。我想尽快地消除这种捉摸不透的躁动与不安。

难以言说的焦躁感向我袭来,我用近乎过载般的速度运转着自己的大脑。

我是感到了悲伤吗?我试着去流泪,可是瞳孔深处却依旧干涸。

我是感到了痛苦吗?这种紧紧缠绕在心中的感觉果真来源于痛苦吗?

不对。

这种如同被冰刀刺进胸膛中的感情。

怀抱着极大的痛苦,我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光,我好像也喜欢你。」

我朝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光这样说道。

我和光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我们能那些从未被他人所理解的事情而感同身受,我们相互靠近,时而碰撞、冲突。可我还是跟随在光的身后,一路走到了终点。对我来说,光就是万中无一的。

和光相遇后的这一年零一个月。虽然中途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可这段时间还是鲜艳美妙到了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任何一个瞬间截取下来都无可比拟的程度。

事到如今,我终于意识到那份如灼烧一般的心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就是爱。

「光,你听我说,我好像喜欢你。」

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远去。在寂静之中唯有自己的声音如同傻瓜一般嘹亮。

「光,你听见了吗?」

我知道光已经不可能回应我了。可我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光,你等等,别走。」

我跪倒在光的脚下,依依不舍地握住他的双手。我意识到光生前的余温正在从他的手中不断流逝,我顿时清醒了过来。四周的蝉鸣声也像是幡然醒悟般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光。

他的表情比生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更为安详。无形的一双手仿佛将我的喉咙给握碎,我在心中自嘲,为什么受伤死去的人反而像是我自己呢?

天上撒下的白光成为了与废弃车站极其相衬的聚光灯。这个舞台上的一切,其实都只为了光一人而存在。那是极尽优美的景观,比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任何一部电影的镜头、任何一部小说的语句都要震撼。

听说人死的时候,残存到最后的感官就是听觉。可这种事情到头来也只有已经死去的人才会知晓——

「光,我也喜欢你哦」

我发自内心地强烈祈祷——希望光能够听见我的声音。

光像是睡着了一般紧闭着双眸。

我侧身坐在长椅上,依偎在光的身旁。我透过屋顶孔洞的缝隙凝望着那枝桠横贯的天空。将那抹湛蓝深深地烙印在心中,随后,我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我回想着光给我带来的这个夏天。在斑驳陆离的树荫下穿行而过的自行车,通宵达旦看完的自己最喜欢的那部电影。在门扉的另一端所感受到的那场悲剧。不断回荡在耳畔的喧嚣海浪声。以及这废弃的车站。我想,我大概会将这七天里的回忆珍藏于心,终生铭记。

一切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人生也好、感情也好、呼吸也好、心跳也好。

这些对生命而言不可或缺的东西,此刻的我都已经不再需要。

温热的风摇曳着我的头发。

我感到一种如同在水中潜行般的浮游感,阳光的热量照射在我的侧脸上。一想到时间在这今后也会永恒地流淌,我的心中便满是忧伤。光的发丝轻柔地触碰在我的脖颈之上,带来些许略微的瘙痒。

无数纷扰的信息涌上我的心房,在升华为感情之前便烟消云散。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为美丽的景观,而光就身处在画面的中央。

夏日终章的斜阳,积雨云与聒噪的蝉鸣作伴。

我想就这样,永远沉溺在这夏日的无尽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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