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彩夏一起观看有她参演的电视剧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每当自己登场,她像不好意思似的,总会变得面无表情,然后找个莫须有的理由就将起身离开,我没让她如愿。我从录好的视频中,严挑细选出她的哭戏,她的吻戏,以及她装乖卖萌的戏,一边捉弄当事人,一边观看。我把视频暂停在她露出古怪表情的地方,并用手机拍下来保存了几张。她敲我一下,叫我不要这样,我当然要这样。
我们一同进入浴室,洗去身上的汗腻,随后勤勉地开始了脱毛——这已经成为我们闲暇时间必做的功课。很早之前,我就想去做个全身脱毛,并准备这个夏天前往美容院,但是彩夏对那位即将同赤条条的我共处一室的美容师心生醋意,不让我去。于是买了家用脱毛仪,彼此帮着脱毛。为避免激光损伤视网膜,两个人都戴着黑色墨镜,然后互相把脱毛仪紧贴在手臂或小腿之上。分明半裸了身体,气氛却没有丝毫旖旎,想必也是因为这副光景傻气无比。
我第一次体验激光脱毛,相反,彩夏的腋下、双腿、脸部、颈部,几乎全身的部位都已脱毛完毕,唯有阴部美中不足。据她说,尽管去了几次美容院进行阴部脱毛,但实在太痛,痛得她半途而废了。
激光脱毛使人感受到一种灼烫的刺激,但是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然而,当对被称作V区和I区的阴毛进行脱毛处理时,由于部位敏感,痛得就仿佛灼热的细针扎进毛孔一样。我们刮净毛发,贴上脱毛仪,然后发出此起彼伏的悲鸣。这等光景,怎么也不能被谁瞧了去。我进行着V区脱毛,但正中竖直的I区则保留了一定程度的毛发,这样比较合乎常识。而彩夏攻势却更进一步,准备把I区处理成只余两指宽的极细宽幅。她说今后穿泳衣或内衣拍戏的时候,这样会比较安心。其实,她原先还想脱成无毛之地,但我提醒道将来去温泉这些地方可能会苦恼,她这才勉为其难听从劝告。
那么未脱毛之前,毛发还正常生长的时候又是怎么做的呢?我们谈到这个话题。
“梳着。下面的毛发也需要梳理的,不是吗?”
彩夏如此说着,还把一直使用的小梳子拿给我看,我笑得不能自已。
“笑什么呀?表面分明梳理得很整齐的。”
我想象她弯下腰一本正经梳理阴毛的样子,整个人笑到缺氧,太阳穴都疼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想给这乏味的脱毛过程助兴,她煞有介事地发出尖尖的娇吟,身体还扭了扭,只是声音太过矫揉造作,加之脱毛时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哪里还有半点绮靡氛围可言。那似是模仿色情片的娇吟声里不存在一丝真实。
她真正感觉到舒服的时候,会屏住呼吸使用腹肌,而非声带。以长条形肚脐为点缀的健康紧致的小腹,会伴随着快感,反反复复忠实地收紧,又颤抖着放松。我无视她发出的娇吟,一边打量那因疼痛而紧绷的小腹,一边回忆那时的情景,一边脸红,一边用激光给彩夏继续破坏毛囊。
吃过晚饭,彩夏似很得意地说。
“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来作今日的结束。”
“哎,是吗?”
彩夏取出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把各种各样的宣传册摊开在桌面上。 其中也有排列着“招聘指南”“中途录用招聘要项”等字样的纸张。
“我在事务所还有工作现场跟许多人打听了一圈,说自己有个朋友正在找工作,问能不能介绍一下,然后就被介绍了这些。”
企业指南册上无不是大名鼎鼎的公司,我的心一瞬间飞向九霄,又马上急转落下。
“介绍这些的人,肯定别有用心吧。如果不是另有所图,哪会这么好心。”
“图就图呗。我只要通过工作把那份企图还回去就行。”
“不会被觊觎身体之类的么?”
“想什么呢你!这些人单纯只是介绍工作,可没走后门保证一定把你招揽进去,明白不?即使你因为介绍参加了面试,可如果不适合那个公司,也会被刷掉的。所以千万记得做好准备再去。”
“我知道,谢谢。为了把握机会,总之这本册子上的公司,我全部应聘一遍。”
“不要用这种广撒网的方式!首先应聘第一志愿的公司,落选了再第二志愿,像这样有针对性地筛选。”
“那我先应聘秀芳社。这家出版过许多有趣的纪行书籍和纪实书籍。”
我拿起自己最喜欢的出版社的宣传册。虽然被录用的希望渺茫,但如果能在这里就职,多半会被分配到文章相关的部门。
“啊,这里只招契约社员。就像打工那种,向我介绍的出版部门的山岸这样说过。”
“是吗?那我选其他公司。”
“等一下。你对这个公司最感兴趣不是吗?既然这样,还是应聘这家好。感兴趣的工作,做起来更有干劲。”
“可我不希望雇佣形式不稳定。”
“不会,山岸说不是没有契约社员转正社员的例子,总之先应聘试试吧。”
“嗯,知道了。”
我自己也觉得,从事一份乐在其中的工作更具吸引力。于是,因接连落选而惨陷就职活动恐惧症的我,一边在心中怀抱对彩夏的感激,感谢自己的爱人如此可靠,一边不抱太大希望地小心翼翼地祈祷——愿这次能够找到录用的公司。
“逢衣,我其实很高兴可以参与到你的求职。在工作方面,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支持迁就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帮上你,实在是感忾万端啊。”
果然如此。以前我曾听她说过一次同样的话,那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感忾万端,而是感慨万端吧?”
“哎——不是这么说的么?那实际的汉字怎么写?”
我在记事本写下“感慨”二字,彩夏哭丧着脸凑到文字上,嘴里嘟哝着“不会读”。
经过书面遴选、笔试和面试,我正式成为秀芳社的契约社员。看着仿佛自己的事一样面露欢颜的彩夏,我生出些许歉疚。
“恭喜啊!逢衣的实力被认可,我也很高兴。今晚庆祝一下吧,我尽量早点回来做晚饭,回来时顺路去超市买牛肉和扇贝。”
“谢谢。但这不是我的实力,而是因为彩夏帮忙介绍才被录用的。”
“怎么会!我只是拿到了招聘契约社员的消息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做。而且,如果我的面子真那么好使,早就把你塞进中途录用的正社员行列了。”
“嗯……话是这么说啦。”
不过难得地拥有这次机会,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被分配到制作女性杂志的“Human班”这个部门,工作主要做些杂务,比如统计读者问卷、整理分发样本等。在众多杂务中,为新商品撰写小小的文章成了最有意义的事,看到自己的文字出现在印刷品上,纵使是沙粒般大小,也令我感到快乐。
渐渐地,终于,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媒体世界,彩夏的照片被迅猛地摄下和裁剪,她在大众的手和慷慨投入的金钱下,以每毫米为单位被精心地塑造,经受着一遍又一遍细微的修调。彩夏必须要有一种可堪放大、可堪缩小的视觉形象,从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的放大,到隔着遥远距离也能引人注目的缩小。而这两者,不仅需要造型的赏心悦目,还需要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力量,活力,天性之华。彩夏始终在付出努力。
对于工作,她就像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一样,实在过于不知停歇,有时从旁观看都会令人觉得恐惧。一旦被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所包裹,只睡少量时间,只吃一点食物,她就会精神饱满地继续闪耀光芒,并在现实当中,将人们心中的理想,近乎完美地再现。这种时候,她的存在感使我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但她又是那么忠实于人们的美感,像没有意识一样,被一根无形的线所操纵,甚或令人感到窒息。
她终于要在一部电影中扮演主角,也许是因为拍戏压力迥然不同,她十分罕见地一天天变得愈发神经紧绷起来。某天,她深夜回到家,于尚未开灯的客厅里,冷不丁地说起工作的话题。我刚洗完澡,便擦了擦头发,站在那里侧耳谛听着。
“当我在电视剧或电影中扮演一个人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人的过往穿插在主线剧情中的时候。一个好的故事,是一部好的电影或电视剧必不可少的,它并不是以某个点看待那些人物,而是通过几个场景来展现那一幕幕往事。于是,我读了剧本里的回忆场景,重新认识到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人,然后进入角色。如此一来,我的演技就会变得全然不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将蕴藏深意。
“在如今这个世界,如果普通地活着,就不会去在意他人的过往。那个人真好,那个人真酷,那个人真坏,那个人真穷。一阵感叹之后,并不会去思考那个人为何会变成这样。一旦深入,就会被埋怨多管闲事,或者被控诉侵犯隐私。
“但在电影和电视剧中,错综交织的都是些带有强烈个人史的人们,事件和爱情的发生都会被细致入微地描绘。这就是我所喜欢的地方。经过扮演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我明白了,人们不仅仅是活在当下,还活在难以忘怀的过去。我感觉自己很幸运,能从事这份工作。”
诉说自己很幸运的彩夏,双目凝视虚空,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严肃。所以,我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给自己和她泡好热牛奶,便先进了卧室。
彩夏她,无论面对多么庞大的观众,都能够镇定自若地发言,轻松得像在自家客厅里讲话。即使是重要工作的前一日,她也只是回到家跟我吹嘘一番自己被委以多么重要的角色,然后就躺在床上立刻呼呼大睡过去。出行准备都集中在临行前再做,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存在因为紧张而不知所措的时间,一秒都不存在。与其说她拥有非同一般的沉稳,我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欠缺了想象的能力,所以第一次见她紧张,我不禁讶异,原来她也搭载了这项机能。
作睡前准备的时候,厨房传来接连的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彩夏似乎跑出了家门,我没有去一探究竟,而是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我和彩夏的工作分属完全不同的行业,但可以说是比邻接壤,所以,听闻同事讲起采访彩夏的话题,我在工作上也时常感受到她的存在。
大约就职一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上司因故无法出席而转让的珠宝新品发布会的邀请函,与此同时,一枚有着同样紫罗兰颜色的信封寄到了彩夏手上。尽管彩夏不一定要去参加这场招待会,但阴差阳错的巧合,使我们无比欢喜。
“逢衣,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们一起去嘛。我也会穿礼服的,所以你也穿件吧。喏,这里有很多,你可以随便挑选。我们俩尺码相差无几,应该不管哪件都穿得下。”
彩夏打开专门用来收放礼服的西服柜。宽敞的西服柜里,精美的礼服依照颜色从一头井然有序地排列至另一头。
“这样太奇怪了。明明是去工作,却穿着一身礼服,可不得被说自作多情。别操心,我有自己的西装。”
“那西装也行,至少穿我的。你自己的西装,怕不是就职活动时用过的求职套装还好好保存着呢。”
“哎?你怎么知道?没错,就职活动时买的西装现在也在使用。”
彩夏从自己的西服柜里,挑了一套黑色半身裙西装递过来。
“穿上。”
看着瘦长套装的上下衣,要比彩夏有些体重的我心中一阵忐忑,但终于还是在里面搭了一件白色衬衫穿上了。由于不曾见到同行中有谁穿着这般修身的西服,所以难免会显得格格不入,但只要在彩夏身边,这点程度大约就不成问题。彩夏的衣服上散发着她淡淡的香水味,这种感觉就如同被她拥紧于怀中。
彩夏穿着定制的修身礼服裙立在镜子前,胸口的深领大为敞开。她挑选的衣服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胆。
“前襟这边会不会开得太大了?”
“前襟?您要是不放心呢,我塞个胸贴如何?”
“不是这个问题,只是这开口,叫人有点匪夷所思。”
“也不见得。要是圆领的话,可能确实开得太大,但这件是V领,这个深度的裁剪会显得更加利落。”
“那在里面穿点什么吧。否则照你这身打扮,弯腰的时候,别说乳沟,就连肚脐都能看到。”
“这种式样哪可能在里面穿什么衣服呢!真是的,我重换一件。”
最后,她换了一身黑色的套装,和借给我的那套大同小异。
傍晚时分,我们打车来到酒店会场,里面已经挤满了许多盛装出席的客人。内部还设有一处摄影馆,然而彩夏今天是以私人的身份到来,所以她只是径直地从旁经过。我们和凡是宴会就必然随行的米原小姐一同走进大厅。偌大的空间里汇聚了众多受邀的来宾,整个空间沉湮在一片海底般的灰蓝灯光中,宾客们欢声地谈笑,并没有对展出的珠宝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作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人,我环顾四周,跟随着彩夏那无所畏怯穿梭于会场的背影。
由于是私人时间,米原小姐让我们慢用,有事可以找她,留下这番话后便离开我们的桌子,和其他人攀谈起来。打扮光鲜的宾客中,也不乏一些格外惹眼的人纷沓而布,还有好几张我笃定在电视里见过,但一时间想不起姓名的面孔。会场的气氛远比想象中趋炎附会,似乎大多数人都彼此熟识,不合乎这种场面的我喝着白葡萄酒,产生了想要快点回去的念头。彩夏自然比我镇定,她脱下上半身的西装,意态悠然地站立,唯留一件缕缕黑色流苏沙沙摇曳于腰间的上衣。她穿着平时工作穿的、拥有惊人厚底的高跟鞋,使得原本和她一般身高的我矮上一截,可真够狡猾的。
“啊,彩夏前辈来啦!还有逢衣小姐,你们好。”
小凛挥舞着手朝我们走近。当然,小凛的穿着和从机场来我们家的时候不同,她穿着一件翡翠色中式礼服,绣着莲花纹样的礼服与她窈窕的身材十分相配。浓重描画了眼线、目光都带着一种压迫力的妆容也很符合会场华丽的氛围。她交友似乎很广泛,她经过许多张桌子,与许多人相互拥抱。
小凛离去之后,便再没谁同我们搭话。一些人分明注意到彩夏,他们的视线都快扎得人生疼,却没有一个过来,这种现象和曾在原宿经历过的如出一辙。不仅如此,那些同桌的人也在不知觉间消失了身影,桌前只余下我们两个人。
人们都太过自然地从我们身边离开。难道,无论言谈举止表现得多么像普通朋友,都掩饰不了我们隐秘的关系吗?是我们造就了一种旁人不可扰的气氛吗?
对彩夏来说,这个地方似乎有许多相识的人到场,每当那些人从旁经过,她便和颜悦色地出声搭话,被搭话的人紧绷着脸,满面赔笑,紧张得嗓音都尖利起来,对话也渐渐有些驴唇不对马嘴。而彩夏对这些非但毫不在意,反倒优哉游哉地黏着我一个人讲话,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既然来了,怎么不去跟工作上可能有牵涉的人打个招呼?”
听完负责人关于陈列的珠宝的讲解并且记下笔记之后,我回到彩夏身边,然后如此提议道。
“为什么要去?我可是盼着今天能和你待在一起才来的,跑去跟别人东拉西扯太浪费时间。”
我们身旁空无一人,唯独大家的视线密集得异乎寻常,如芒刺背。蓦地转头巡睃,一眼就差点和十人左右的目光相碰。我不想与任何人的目光有所交集,只得将脖子完全稳住,努力不去移动视线。彩夏就是在这么多的目光下日复一日地度过的吗?她为什么还能够表现得如此自然又无邪?
当我手上正捏着点心的时候,我注意到一名西装革履的主办方模样的男人,和一位手持单反、佩戴PRESS字样的袖章的女子,两人朝我们的方向望一眼,然后窃窃私语着什么。女子被男人一推,步履踌躇地向这边走来。
“我们想写一篇关于宴会的报道登在官网主页上,不知可否邀请二位作为嘉宾,拍摄你们的照片进行登载?我们已经从Office NJ的经纪人那儿征得了许可。”
彩夏看一眼正在不远处观望的米原小姐,米原小姐与她打手势,用手指凌空画了个〇。
“那好,我没问题。但这个人是在出版社工作,并不是演艺圈的,我一个人或许会更好?”
“啊……容我回去商量一下。”
摄影师再度跑到西装男性身边,转眼又跑了回来。
“务必请您身边的小姐也一起拍摄。”
彩夏扬起头笑,心情很是明丽。
“好啊!逢衣,你也一起来拍吧。不过,我会盖住她的脸,可以吗?”
彩夏看看我,又看看摄影师,同时探询。我原本还担心如果照片登载的事情暴露,可能会引起公司的问责,但遮挡住脸应该就没有问题,于是我点了点头。
“可、可以的,不管什么方式都行。”
摄影师急忙开始准备相机,不知是不是紧张的缘故,她的手法慌里慌张的,好几次窥看取景器之后,泫然欲泣似的发出“咦?咦?”的嘟哝声。而紧盯的目光想来会加剧紧张,于是我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还请多关照。”
“好哦——”
彩夏搂过我的肩,让我依偎在她的身旁,环绕背后的手盖住了我的眼睛。前方的视野被遮蔽,我任凭摆布地将头倚在彩夏的脖颈。
“谢谢,那么先拍张特写。好,谢谢配合,接下来拍全身。”
我故意把自己的低跟鞋放在彩夏的高跟鞋之间,盼望着彩夏耍的小伎俩暴露于众。红葡萄酒颜色的短毛地毯上,四只脚的脚背并排交错。
“好,非常好。快要结束了,请二位再坚持一下。”
这期间彩夏把唇略微贴在我的鬓角,传递而来的感触使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这位PRESS女性却只是用不甚欣喜的口吻,发出“哇,好棒!”的欢声。
“……大功告成,真的很感谢两位!多亏你们,才拍到了非常棒的照片!”
彩夏放下手,当视野恢复之后,我俩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
就在我们一起看珠宝形象片时,我发现前方部门主编的身影,影像放映结束后,我和彩夏走到他的身边。
“您来了啊。今天我是代替渡边先生来的。”
他注意到我们后绽开一个笑容。
“你好你好。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没打算过来,只是正好空闲。”
“您好,我是庄田彩夏。逢衣她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了。”
彩夏毕恭毕敬地颔首低眉。
“你好!逢衣小姐体力与毅力兼备,不管是给读者分发样本,还是统计人气搭配的问卷,这些需要毅力的工作,都能够尽心尽力地完成,所以对我来说也是帮了大忙啊。真要感谢你给我介绍这么靠谱的人。”
总而言之,他不过是在说我具备处理杂务的能力,而由于我是将工作内容稍稍添枝加叶告诉彩夏的,所以心里一阵打鼓,怕她发现事情的真相。不过,彩夏对他的话并没有特别深入追询。
“是啊,所谓人不可貌相,她这人其实可一本正经了,请尽管吩咐她做事。逢衣就托您关照了。”
彩夏对着主编深深地低下了头颅。第一次见到她对谁卑躬屈膝,我不由得暗自一惊。
“对了,南里小姐,我想问两三个问题可以吗?”
当主编开始跟我确认起工作上的事情,彩夏留下一句“请慢聊”,然后离开了现场。
工作的话题聊完,主编压低了嗓门。
“其实在招待会开始之前我就发现了你,本来想上去打声招呼的,可是看见你和彩夏小姐在一起,就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心想还是作罢。你们两个真是朋友吗?”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自觉已经足够谨慎了。这位长年隶属于时尚杂志编辑部的时髦主编,对女性的洞察力真是不容小觑。尽管心里泛起紧张情绪,但我依然作出一个硬生生的笑。
“当然是朋友了。别看彩夏那个样子,如果实际和她聊过,就会发现,她这个人与其说没有架子,不如说是单纯的友好。您要是之前打声招呼,我想她一定会高兴的。”
“嗯,从刚才的谈话来看,确实没什么架子。其实我也不是说彩夏小姐怎么样,只是她和你,你们俩待在一块时给人的气场很可怕啊。我总有一种压迫感,就好像被两只杜宾犬盯上似的。不过请别误会,你们两个当然都是美女,只是如果我这般人站在你们面前,似乎就会迎来看我不把你这豆芽菜撕得粉碎的恐吓,然后在嘎呜嘎呜的吼叫声中被击退。”
真是有别于我想象的所感,我松了口气。
“怎么会,我们两个确实个子高,但可不会咬人。”
“那是该打声招呼的。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对了,一定要邀请彩夏小姐再接受我们的采访。”
“明白了。”
在与会场相接的休闲吧里,正当饮酒小憩片刻时,彩夏循着我目光细微的动向,窥探似的嫣然一笑。
“你肯定在想刚才的人很帅,是不是?”
真希望不要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观人形、读人心了,很惊悚的。从她下眼睑的眼轮可以看出,她有点处于愤怒的边缘。尽管,她面上笑靥如花。我感觉处境很不妙,但是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是啊,不过那样的人,任谁都会瞧上一眼吧?”
我们的话题对象是一个方才从我们身旁经过的男人,良好的体格哪怕隔着西装也能窥得一二。他坐在我们对面的桌席上,那宽大的、展现出内在健康的肩膀,落拓不羁的讲话方式,自信又不失爽朗的态度,使他具有一种强大的存在感和魅力,仿佛要将整个酒吧都吞没。那一板一眼的西装模样,多半是幕后人员,尽管如此,还是不由分说地吸引了一众目光。我的确稍微打量了他一眼,但自觉只是目光短暂地、不动声色地投去一瞥,以免彩夏发觉。
“有吗?那种才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类型,我不太喜欢,感觉是根直肠子。逢衣,你就喜欢那种性格阳光、孔武有力的。难不成只要是个有型的、会干架的、有正经工作的男的,你都来者不拒吗?”
“那照这么说,你肯定喜欢那一类的,对吧?”
我用下巴指了指立在入口处的、一个正在笑语闲谈的男子。男子身形秀颀,一头柔软卷发,一张表情柔和、五官端整的面容。是的,简直就像琢磨一样。
彩夏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下巴微微颤动。她的目光停止飘摇,并且,她没有立刻作出回应。近乎不自然的毫无反应,反而是她有所反应的明确证明。
“或许吧,不过我可没眼珠子乱转。”
她说得轻飘飘,但我可以感觉出她内心的惊愕,在场如此众多的男性当中,我没有任何视线指引,就一语道破她最喜欢的类型。而分明是自己主动去做的猜测,可当看到彩夏被一语中的之后,那副神魂动摇的模样,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怒火中烧。我若无其事地转变了话头,因为我知道,那是一个一旦追根刨底便会地雷滚滚的话题。表面看来,我们无一例外在晏晏欢谈,内心深处却是剑拔弩张,潜伏着一股争吵的冲动,但如果当真吵起来,嫉妒的心理就会暴露无遗,所以,这里我想努力地机智解决。这样一道由重重叠叠的感情堆叠成的千层派,我们品尝之后,精疲力尽地离开会场,乘上了出租车。
尽管不以为意地谈起了男人,但是看来,这对我们而言依旧是个过于敏感的话题。我们在出租车里一言未发,只顾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唯独两只手牵在一起。我茫然地观望窗外那一排排亮着尾灯绝尘而去的车流,心想,如果再多喝一杯,恐怕就将发展成争吵的局面了。
“你们在宴会上的照片据说大受好评,人气是遥遥领先。评论区也充斥着‘好飒’、‘旁边的人是谁?’这类的夸赞和疑问,即使到现在都还有很多阅读量,貌似还被扩散到了其他社交平台。于是我们的宣传人员建议也把照片发布在彩的社交账号下,因为最近这些天,仅仅是上传的照片收获大量点赞,人气大热,就会有媒体报道随之涌现,最终成为彩的宣传。”
“我自然没意见,脸也遮住了。”
根本没有理由拒绝米原小姐的提议。那些照片我也看过,上面的彩夏确实神采灵动,大概摄影师也是个有点能耐的人,宴会上优雅的气氛被原汁原味地拍下。只是,登载的三张照片无一不是明亮晃眼,隐隐透着一股颓唐之气。而且,我也被蒙住眼睛,只让彩夏帮忙涂了口红,笑起来的样子显得格外怪异,实在没想到会如此受欢迎。
“我不想发。那场宴会都过去好几天了,再加上这些照片曝光也不好,我的表情还很普通,我可不想把它们发到SNS上。所以还是免了吧。”
“是这样么,我倒觉得两位都很时尚漂亮来着。”
米原小姐似很惋惜地低声嘟哝,但我知道,彩夏拒绝并不是出于照片的关系,而是另有原因。她虽然私下里会大胆地同我腻歪,可是一旦碰到或恐暴露自己的私生活与我关联甚密的场合,就会极其谨慎地避开其成为话题的可能。在媒体采访中,她公开言明的也是一个人生活;即使我受邀参加试映会之类的活动,只要到场的记者队伍在附近,她便绝不同我说话,连视线都不肯施舍我一道。她常说,这是个变幻莫测的世界。哪怕大多数人只把彩夏身边的我视作普通朋友,她也不情愿圈内人看到我们出双入对的样子。而不久之前的招待会,想必,如果不是偶然收到相同的请帖,我们便不会一同前往,也不会一起拍照。
翌日,这照片被彩夏放大到海报大小,装入镜框挂在了客厅里。也正是三张当中,她用唇瓣贴住我鬓角的那张。由于拍摄之时被蒙了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脸上的神情比想象中要严肃,凝视镜头的目光,像要挑战它似的。
我第一次使用带薪休假,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乡,并在父母家碰到了真奈实。自高中以来,她和我母亲就再不曾见过面,两个人都兴奋不已。
“真让人感慨啊,当年那个稚气懵懂的真奈实,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我还记得你那时经常和逢衣一起放学,然后在我们家客厅里玩电视游戏。”
“谢谢您那时的关照!”
三个孩子中,两个大的去了幼儿园,她只把最小的小凉抱在怀里。
“好不容易俩活宝都上了幼儿园,刚想着这下子可以轻松一点了,可是在照顾小不点和狗子的过程中,两个人就立马回来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真奈实,你把时间都花在孩子们和狗身上,肯定也很辛苦吧。”
“就是说啊,本以为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还查了下业余爱好培训班,结果都是徒劳。不过嘛,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学的,毕竟勤学苦练对我来说很棘手。哪像你。”
真奈实在和我聊天的时间里,手也在忙不迭地给小凉擦拭嘴边,尽管发着牢骚,表情却熠熠生辉。当触及她平静安宁、盈满笑意的生活,我才有所察觉,原来自己度着的是如此非现实的生活。大家都很匆忙,而与她的日常相比,我和彩夏的日常则显得匮缺了连续性。我不太感觉得到那种明天也必然如常的安心。大约这份安心感,只能经由往后的每一天在每一个日期上的延续才得以萌生。
“你在瞎掰什么,我也不擅长学习和练习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哎哟,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正就职于大型出版社的逢衣小姐。编辑对不?我们高中成为那等人物的,恐怕只你一个吧?没想到曾经结伴玩耍的逢衣居然这么出息了。”
“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这就像一份兼职,手上的都是些杂活儿,基本不会让我做编辑的工作。而真奈实你呢,从二十岁就养育了不少小生命,在我心中,是永远的憧憬。”
“干嘛呢你?突然捧杀?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对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明星,名字叫庄田彩夏来着?我终于也认识她了。这人经常上电视,还拍了个啥啥洗面奶的广告。”
“没错,就是她。现在很有人气,真奈实你怎么看?”
“抱歉啊,我是不怎么喜欢。虽然吧,她装出一副无辜的面孔,表现得像名偶像,但我觉得她其实本性可坏,还很争强好胜。哪怕隔着屏幕都感受得到。怎么,你是她粉丝呀?”
我苦于作答,但好友敏锐的洞察力,还是使我暗自惊叹不止。
“其实,我现在和庄田彩夏住在一起。我和她偶然相识,然后关系好了起来。”
“和那样的人物偶然相识?会有这等稀罕事?而且竟然还关系好到一起住了。”
“很惊讶吧,我刚才头一次听说也吓了一跳。”
我们正在客厅里聊天,母亲端来点心,并打断我们。
“想要一起生活,除非意气十分投合,否则很难办到的吧。更何况是和艺人。我就担心这孩子有一天会被赶出去。”
“我们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短,当然了,话还是会说的,但并不会触及彼此的隐私,所以很轻松的。”
“虽然不知道是受了庄田彩夏还是什么的影响,逢衣你脱胎换骨了不少啊。以往女子篮球社活动结束,在回家路上去便利店买糕点和面包吃的痕迹,如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嘛!只顾一个人瘦身,太不公平了。现在你和我的体重,怕不是要相差十公斤以上。”
“彩夏确实吃得不太多,所以我也不小心被影响了吧。她这些天一口碳水化合物食物都不吃。”
“噫,真不健康。你有那个小彩夏的照片的话,给我看看。虽然电视上瞧不出来,但如果见到本人,想必一定很瘦。”
因为我拍照水准的低能,保存在手机文件夹里的彩夏的照片没有一张堪登大雅之堂,于是我打开上次宴会主办方的官方主页,给她展示了摄影师拍下的那些照片。
“给。虽然我也在上面。”
“谢啦。哇,这照片真吓人!”
“为什么?难不成拍到幽灵了?”
“可怕的不是幽灵,是你俩。为嘛彩夏对着这边直眉瞪眼呢?这种照片一般不是笑着拍么?”
看来,纵使是照片,也传达出我们两人的不安。母亲也探头过来。
“我瞧瞧。哎哟,真叫人怀念。这姑娘的眼神,瞪得跟过去的暴走族似的。是叫‘不要狗眼看人低’吧,这个。”
“好歹比暴走族漂亮不是?”
“哪怕经过华丽的打扮,目光的性质哪里是能够改变的。这眼神,可不就是所谓的挑衅。过去大街小巷里,有许多这种眼神的年轻人聚群扎堆,可是最近却很少见到了啊。”
母亲那分外感慨的声音,引我不禁思索她是否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可我并不怎么渴望知晓真相,也便放弃了打听。
“逢衣呀,以前的你真的很简单,一直是茫茫然的,可现在居然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魅力,我就像被你远远抛在身后一样,好不凄凉。而且连香水都喷了。明明以前,你说香水刺鼻,脂粉味也刺鼻,啥都不喷不抹来着。这味道很好闻,什么牌子的?”
我并未喷过香水,一定是染了彩夏身上的香气。虽说始终看见它被静置在彩夏的梳妆台上,但我原本就兴味寡然,所以并不清楚商品的名称。
“那是一个简单的玻璃瓶,瓶盖是绿色的……”
“搞啥呢,这模棱两可的表达!不知道名字就用了?”
既然被真奈实立马看穿,我也只好无奈地笑笑。
香水的用量指南上常常有这样一句:于两脚踝处各喷一次,而彩夏早已脱离了这般基准。她每一下都会喷出庞大的剂量,甚至让我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你是在喷驱蚊水吗?按她的说法,这么做是出于职业原因——这是一份与人接触的工作,拍戏过程中也会存在亲吻、拥抱的镜头。尽管如此,她喷洒香水的那一刹那,即使身处其他房间,我都能清楚地知道。
同居之初,每当靠近彩夏身边,总会觉得快要醉溺其中,但因那香气不过分甜腻,清新又怡人,于是我也逐渐习惯并喜欢上。这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与此同时,香气也不可遏制地把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我的全身浸泡、沁染。
“也没说合租不好,只是和朋友住太长时间,当心错失良机哦。你和丸山学长分手已经快一年,是时候找个新的对象了。”
“真奈实,你之前还说‘需要把握一定的分寸’来着。”
“那是刚分手后。如今便用不着顾虑丸山学长了,何况他同现在的女朋友貌似也打得火热。”
“哎?这样?”
目睹我的反应,真奈实一阵慌张。
“咦?你不知道?那我是不是多嘴了……其实,丸山学长又和曾经同所高中的女孩开始了交往,我们这一带八卦也流传迅速……所以不好意思,一不留神说漏嘴了。”
“不会,能知道这件事很好。如果飒获得幸福,那将是最为可喜、也最为感谢的事了。尽管,作为让飒痛苦的罪魁祸首,我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脑海中,飒的面孔浮现。他笑着,嘴角大大咧开,弯着漂亮弧度。那曾是,我最爱的笑容。受了他,数不尽的照顾。
“我们可以搬去天空之城了!”
彩夏如此宣告之时,表情骄傲而自豪。
“我们事务所的艺人,最初都被安排在宿舍生活,等到小有名气,就能够免费租住事务所名义下的公寓,也就是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如果人气更盛,活跃于第一线并且得到认可,就可以住在艺人们都议论纷纷的、拥有‘天空之城’之称的塔楼中。”
“那种听着像拉普达一样的地方,我可不想住。况且这间公寓住得足够舒适,我不觉得有搬家的必要。”
对于钟意如今这处居所的我来说,彩夏的通报未必是让人欢喜的消息。“对不起,现在的房间两个人住有点小呢。”彩夏曾如此感到歉疚。但对我而言,这片空间已足够充裕。在没有彩夏的时间里,为了消解孤寂,我着眼于屋内的装点陈设,以自己的方式创造出一派舒适的环境。这个房间,塞满了我同彩夏自相遇起的全部回忆。
何况,尽管每月都在支付房租,但因为彩夏的一句“我也是白住”,于是,恭敬不如从命的我实则只给了彩夏一笔连原本租金一半都不到的金额。
倘若当真住进这样一个连艺人之间都难免提及的塔楼,那么这回,便终于逃不过无异于白白入住的命运。毕竟,我又没给予彩夏任何工作上的帮助。
“逢衣,你实际住过之后也定会喜欢的!我曾去事务所的一位泰斗级前辈家里做客,然后有幸见过一次。前辈住在三十五层塔楼的顶层,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明明不是酒店,却会提供客房服务。还有专供住户使用的健身房,入口处也配置了接待。事务所租了间供我一个人住的房子,但和往常一样,两个人住也完全没问题。而且你上下班也会更方便!从那座塔楼出发,二十分钟不到就可以到达公司了。”
“变近了确实可喜,但现在的距离我也没觉得远。”
“还有就是,听说内部的移动路线非常好,从一楼门厅上楼很顺畅,就算住在顶楼,也不会花太多时间。”
“如果步行到车站只要一分钟,花在公寓里的这点移动时间,哪怕再长也无所谓。”
“话是这么说啦,但当你每天都乘电梯下楼,然后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公共大门,久而久之就会觉得越来越麻烦了——事务所里的人是这么说的。”
我一边惊愕于有钱人对于便利性的追求之甚,一边兴致缺缺地看一纸房屋信息。
“另外就是……这里的公寓最近好像被粉丝发现了,时不时就过来晃悠的样子。”
“哎,有这事?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也没注意,可是听米原姐说,她好几次看到有个人站在这栋公寓的大门口。那个人经常来参加舞台问候之类的活动,然后拿着小标语牌站在最前排。怕是很快就要来接触了。”
“真的假的?有点吓人。”
“嗯,所以我在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虽然我也不知道新搬的地方能坚持多久。对了,这次要搬的塔楼,好像夏天能够爬进平常禁止入内的天台,还可以看见台场的烟火晚会。事务所的人和管理工会的理事是熟人,貌似每年都会过来邀请。到时候一起去吧。”
两个人观赏烟火的光景在脑海里浮现,等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笑着点了点头。
当搬家人员把行李搬运完,迈进新居的我被即将居住的房子的不同凡响所震惊,甚至有种之前的絮絮叨叨都是浪费时间之感。
首先引人注目的,便是临窗眺望的景色。从占据一整面矩形墙壁的宽大窗口,可以俯瞰整个东京的夜景。准确来说,或许并非全景,但对我而言已经和全景相差无几。东京塔、晴空塔、六本木新城、远处新宿区林立的高楼,它们在杂乱无章的街市中如珍宝一般熠熠发光,巍然矗立。在白日里,似乎还可遥望彼方的富士山。远处高楼上放映着的大型视觉广告,好像巨大房间里的一台电视机,接连不断地流动着形形色色的影像。正下方,一辆又一辆点亮后灯的车子驶过赤铜色血管般的高速弯道。如果都市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不免引人联想,高速公路即为主动脉,行驶的车辆便是那红血球与白血球。
周围少有高层建筑,旁边唯一的一座高层大厦里,西装革履的人们在一个个楼层忙碌地工作。大大的窗口,室内灯光分外明亮,里面一览无余。东京的夜景,触目皆是棱角分明的、由无机物构建的楼宇,尽管如此,却依旧充满彻夜不眠的能量,无休止地伸展开去,仿佛没有尽头。
感受着整座城市的呼吸和脉动,比起兴奋,我更先生出莫名的酸涩。那一窗窗灯火背后,人们栖身其中,或欢笑,或悲伤,承接着各自的剧本,那份无尽与挣扎,让我动容。原来,我和彩夏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员。
正想走入阳台,然而,只是打开窗,便明显感觉与站在地面之时大为不同,我听到长风疾啸的声音,好似当真在翱翔天际,于是赶紧阖上了窗。天花板很高,室内回音荡荡,客厅里的空间阔绰有余,上一个住房里的家具,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遗弃地带了过来,可纵使是全都摆置齐全,客厅也显得大煞风景。
“我知道了,家具的尺寸不一样。这么大的房间,要是不搭配更大的家具,看起来难免寒碜。”
“我就喜欢使用空间宽敞的,这样正好。啊——好舒服,能够住进一直向往的房间真是太棒了。”
“不管怎样,我们得先买窗帘。上一个公寓的窗帘不合适,而且也不够长,阳光会肆无忌惮地照进来。不过我们在这么高的楼层,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况且还有卧室,所以也不着急。”
“对了,这次要拍的电视剧里有一场舞蹈戏,可不可以陪我练习一下?昨天是初次排练,但跳得不是很好。眼下行李还没有拆,地方最宽敞,我们趁现在跳吧。”
“我也一起?你自个儿练不就行了?”
“这是贴面舞,我需要一个舞伴。别担心,你只要配合我一起摇摆身体就好。”
说实话,我并不想陪跳自己毫不熟悉的舞蹈,但鉴于她很少拜托我工作上的事情,于是我心一横眼一闭。
“好,那就跳支舞庆祝一下搬家吧。”
“怎么能这么说。这可是分手前夕,一对男女在地下舞厅满怀伤感的舞蹈戏,给点感情行不行。”
“行行,要忧郁一些。”
“你敷衍我呢吧。”
彩夏噘起了嘴。
“我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跳好啦,以前又没有跳过。”
当我坦诚地吐露心绪,她笑了起来,并拍了拍我的背。
“别那么紧张兮兮,轻松点陪我就是。不会要求你做任何困难动作的。我去拿鞋,你帮我把这个设好。逢衣你也穿双什么鞋?”
“不用了,我光脚。”
她递来一张CD,上边用黑色马克笔潦草地写着:XAVIER CUGAT,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彩夏出演的作品的名字还是曲子的名字。我将CD插入播放器,按下播放,音乐开始流淌。那是一首拉丁音乐,给人一种像菠萝的明黄色一样欢快、脆耳又开放的印象。
“啊,这首歌的下一首就是舞蹈镜头用的音乐。”
彩夏穿着一双从屋子里拿来的黑色麂皮质地的细高跟鞋,露出涂有浅驼色指甲油的脚趾。当我凝视她的脚,看她蹲在地板上扣着一字扣带时,头脑中隐隐掠过这样的念头:也许,我会因她在电视剧里和有别于我的其他男性跳舞而心生妒忌。
下一首乐曲开始了,彩夏站起身。脉脉温情的曲音鸣响,仿佛一支旧时的拉丁歌曲。我寻思着似乎第一首曲子更易于跳舞,如此短短一念间,这段明快中却隐约夹杂几分忧悒的旋律便弥漫在煞风景的客厅里,当场的氛围倏然变化,这支歌同样把原本不怀半点兴致的我打动,等注意到时,我早已站了起来。
我握住彩夏伸来的手,身体互相贴合,然后随音乐律动笨拙地摇摆。彩夏的脸颊直至脖颈,散发着新剥的鲜橙一样的清香。她低头微笑着,我不曾与她对视,彼此都注视着对方的脚。
我裸露的脚丫被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彩夏的双脚包围,在歌曲的伴奏下不无趔趄地来回踱步。由于高跟鞋的关系,彩夏的个头高出往常,她仿佛将我抱在怀里,于宽敞的木质客厅转着圆圈缓缓移步。因为彩夏的引领,我这才第一次就成功地跳完这支舞,她手臂搂着我的肩膀和腰部,即使不倾注蛮力也能够温柔地指引前进的方向。我们足履平地,却又貌似浮游不定,我们在这宽敞的新居中,轻盈飘舞。
忘记打开空调的屋子里泛着冷意,我却不愿停止同她的共舞。由高音流畅的小提琴与木琴奏鸣的柔和音色,和带有热带风情的打击乐器敲奏的韵律节奏组成的悠扬旋律,让因搬家而疲倦的身体昏昏欲睡。
每一次转身,都能看见窗外的夜景在斑斓的灯光下一派繁华地延长伸展,无休无涯,以至于让人感觉心神恍惚。我知道,街市上有多少的人便会有多少点灯光,但从如此高处举目展望,这世界,仿佛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跳舞过程中,她宽大的领口歪斜到一旁,裸露的右肩在房间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圆润的光泽。或许,这不该是我居住的地方。或许,她不该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可是,在这三十五楼的房间与她缓慢旋舞的现在,我想不出有什么比之更能让我体味生之喜悦的一刻。
跳完舞后,彩夏仰躺在从上个住房就已习惯了的沙发上,作出一个“过来过来”的手势。她笑意盈盈地引人放松警惕,当靠近她可以够着的范围时,便猝然用力拽过我的手臂,使我歪倒在沙发里。
彩夏的嘴唇与我的嘴唇相贴。她用红而尖的舌头缠绕着,使我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吸。究竟是何时触发的开关?我不得而知,只左右晃了晃脑袋。
“怎么了?房间还没看完就这样。”
“得先做个标记。”
“你属狗的嘛?还有,这哪叫什么做标记?”
彩夏紧闭双眼,用鼻子在我脸颊上来回蹭动,我这才意识到,她标记的并非房子,而是我。
“其实,我一直很忐忑。尽管自然而然地你住在了我这边,但我不确定搬家之后你是否还愿意跟过来。毕竟你也说过更喜欢上一个公寓。但是现在,你依旧陪伴着我,还在担心窗帘这样琐碎的小事。这种平实与脚踏实地的地方,给了我最大的安慰。逢衣,你还真是把可叹、可爱又可怜糅合到了绝妙之境啊。到底要吃什么才能长成你这样?”
“可能是从小就喜爱吃洋葱。”
“原来秘诀是洋葱。那我决定以后每天吃一个。”
“切洋葱时,眼睛不是会痛得流泪吗?好像有种成分叫做烯丙基硫醚,大概是托了那东西的福。”
“那我就成为生吃洋葱党。不泡水,一口咬下去,边嚼边泪流。”
“就这气势。”
搬家带来的疲惫与兴奋,交织在一起,我们聊着不着边际的话,却也觉舒心。
“虽然近来终于被人们正眼相看了,可在此之前,大家都是不屑一顾,那段时间经历了林林总总。兴许是因为这些经历的积累,让我在看到你的瞬间喜欢上了你。”
“也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那你当初觉得我哪里吸引你呢?”
我心情愉快地发问。
“嗯——,眉间亮堂堂的。”
“这算什么?!”
尽管希望被夸赞些更通俗易懂的地方,但当彩夏微笑着在我眉间落下一吻,我知道她大约并无此意,但我依旧打定主意,往后也要常常保持眉间的光洁。
我从后面抱住她,双手交叠在她的肚脐处。彩夏纤细的腰身,连身为女人的我都能够轻易掌握,这既令我感到骄傲,也让我担忧她是否过于纤瘦。
维纳斯的酒窝——彩夏略微后仰时出现在腰臀间的凹陷,这两处凹陷分列在脊背两侧,左右对称。当把双手搭在其上,并抓住她纤柔的腰部,一种美妙绝伦的感觉在心间滋生,仿佛烂醉于灼灼的烈酒之中。
为她褪去衣物时,出于喜好,我总忍不住瞥向她的膝盖。这份偏爱完全是源于那场滑稽的色子游戏,因为过于羞耻,只得对彩夏保密。弯腿屈膝的时候,她大腿后侧和小腿肚紧紧相贴,其间一道柔和的线条也使人眼前一亮,引得我常常想去抚摩一番。男人们恐怕只会一味关注她漂亮的脸蛋和饱满的乳房,而不会发觉这小小的膝盖的魅力,顿时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
比起两个膝盖毫无形象地敞开,我更喜欢它们紧挨并排一处的姿态。为了防止她的双膝误分向两侧,我先是用手心把它们轻轻按住,随之将自己的唇埋在了两膝缝隙之间。
本以为自身举止有如行云流水,不露声色,但当我感觉到目光的注视,并将视线抬起之后,便见彩夏正低头望我,脸上还流露出无比得意的笑。
“回想起坠入爱河的滋味了?”
我就怕她会如此反应,但终于还是不出所料,只好羞窘地从她膝头离开。
“可以哦,按你喜欢的来。虽然没有凑齐色子,但是今天就特别允许了。”
我一巴掌拍开彩夏伸过来的膝盖。
彩夏一只胳膊肘拄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无精打采似的,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脱下我的衣服。而她嘴角浮起的淡笑,以及浸润情欲的眸子,表现出与手部动作全然不同的认真。我意识到,慢慢褪去衣物,为的只是煽起我的羞耻情绪。
我一边暗忖她的性格真够糟糕的,一边低头凝视她的手指,看着她描摹和渐次解开一颗又一颗纽扣。
突然间,她扯开我衬衫的襟口,已经解了四颗扣子的衬衫,她把脸埋入其中,呼吸着里头的空气。
“啊——,欲罢不能。”
“变态。”
“说真的逢衣,我知道这都是拜我所赐,不过你最近的魅力未免太过火了,已经到了危险水域级别,如果水位再上升,就要禁足了知道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而且,什么叫拜你所赐?”
因为害羞,所以并不打算说出口,但的确是你改变了我瞳孔里的颜色。现在,我已知晓用眼睛去质朴地表达自心融化的快乐。是你在眼前实践了这点,教会了我。
起初只是单纯的痒感,但随着鬓角、下颔再到脖颈被唇瓣细致地贴吻,肩部、乳房两侧和肚脐周围受着指甲轻轻抓挠般的触碰,原先慵懒的身体愈加敏感,开始起了反应。她一会儿用舌尖划过耳朵,一会儿张嘴衔住,一会儿在复杂的耳骨上辗转流连,缓缓吐息。我就此彻底沦陷,睡意全无,揽腰将她抱来。彩夏很善于引诱。不论如何先一副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态度,而后一面观望一面撩拨,反倒惹得我这边率先当真。
无休无止。因着肉体上无法紧密交合,结束了也略有些意犹未尽之感,这种感觉不断累积,很快又会渴望更多。云住雨歇的时刻不似门扉那般分明,而是暧昧如拉门做成的隔扇屏风,我们牵着手从旁穿过屏风几许,一步步向着前方而行。
“最近不见你梳这个发型了。”
我把她的头发一分为二握在她的头上。
“啊啊,因为合同就是这样,只到二十五岁。”
“合同?”
“嗯,这是我从二十岁起就参与的一家海外公司广告模特的条件之一。那边的合同书有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奇怪限制。但是到二十六岁合同就结束了,当然,从个人自由的角度来讲,只要我愿意,这发型想怎么继续都可以,只是事务所说年龄上已经吃紧,最好别,所以我就从命了。”
三个月前,彩夏迎来她二十六岁的生日。
“我倒觉得依旧非常合适来着,那个发型。”
“怎么可能。脸孔会一天天老去,却只有发型常青,这不是恐怖片嘛。”
彩夏打了一个寒颤。也许,是她所处的世界里年轻人层出不穷,所以感观不一样。
“年方二十六的你在说什么呢?”
“我从没有想过二十五岁以后的自己。你说,我能活到三十岁吗?”
“任何人,只要每天睡觉、起床,就能活到三十岁。无需资格。”
“但是我真的无法想象三十几岁的自己。当然,虽然也有不想奔三、不想衰老的原因,但最根本的,是我至今为止的生活中并没有假设自己三十岁以后还活着。我从小就认为,就算活得久一点,充其量不过三十岁,到那时,要么被雷电击中,要么遭遇意外,要么精神失常而自杀。现在我已经快三十了,却依然有这种感觉。”
“不要说三十了,哪怕是四十、五十、六十,都能够活到。那时的你,体重会是现在的三倍,脸上长满了斑点和皱纹。不过,也许徒劳的顽抗会使你进行回春手术,然后脸因为注射了美容针而变得浮浮肿肿。”
“闭嘴啦~!这比任何恐怖电影还恐怖!”
“没事的。不管你的脸多肿,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那时,你又会变成怎样?”
“眼睑下垂,整个眼睛呈三角状,下巴则因为赘肉变得四四方方。”
“这不比浮肿还残酷。”
我们取来手镜,对镜细致地预测彼此将来老去的模样。总之,彩夏决定明天先跑一趟美容皮肤科,然后开一些抗老化效果好的抗皱乳霜,而我则决心从现在开始,每晚做转舌运动来紧致脸部的肌肉。
在公寓大楼中独自转悠一圈后,彩夏收工的时间临近,于是我站在塔楼地下豪华宽敞的门廊,等待她的车到来,只是无论怎么看,自己都与这里风马牛不相及。一位住户从率先抵达的黑色豪车上走下,用钥匙打开安全门锁,然后乘上公寓的电梯。除停车场以外,地下还有简单的健身房、会议室和电脑室之类的场所,居民可以随意使用。一楼大厅旁边的中庭公共区域里,放置了一架从海外进口的罕见钢琴,每月都会举行一次爵士钢琴音乐会。在这座塔楼,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的高规格令我感觉心无所依。不能很好地适应也是自然,因为这不是我自己赢得的。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都是因为彩夏,甚至于她所属的事务所,同我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
腿脚走累了,我一边靠在停车场的无机质砌成的墙壁上,一边思想着渴望赚取更多的金钱。自觉已经打消让谁来养活的念头,但现在才发觉,我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恃宠而娇了。要自立才行。然而,即使废寝忘食地工作,凭借一己之力,这辈子也断不可能住在这般地方。不知,那些乘坐着停车场里的一排排豪华轿车的人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然而,那天彩夏始终没有归来。她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我随即匆忙地换好衣服,打车去了她的事务所。
待读完米原小姐递过来的新闻消息,我回望她投来的目光,她坐在我的对面,对我怒目而视。我把复印了新闻的纸张面朝下放在茶几上。
“我们今天收到这篇报道,而后天就将原封不动地被发表在周刊杂志上。随报道一起刊载的五张照片也寄了过来,经过协商,其中三张对方也同意撤消。为了压下这件事,需要巨额的资金,事务所这边正陷入混乱,彩也是心力交瘁,不在状态,没办法一起谈话。”
随后,米原小姐旁边一个自称统括部长的我从未见过的人开口说。
“我们对彩夏这次太过不专业的表现感到失望。我通知她必须跟你分手,她却冥顽不灵,说坚决不分,无论如何都不分。我们不可能容许她违反合同,让我们的努力轻易付之一炬,但她似乎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还很激愤。”
“彩太不像话。我觉得南里小姐会比彩更理解我们的苦衷,所以今天才请你过来。”
在Office NJ事务所的接待室中,我被茶几对面的米原小姐、统括部长还有肃立在墙边的六个员工包围着。他们是何许人我不晓得,但六人当中有两个目光锐利,不像善茬,显然他们在这里的作用只为恐吓。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报道。这些都是臆测,也没有证据。男女一起住暂且不论,但我想同性朋友住在一起,一般不会被认为存在恋爱关系。”
“这种报道一出,紧随其后的就是第二篇、第三篇,而且内容会越来越详细,报道的规模也会越来越大。此外,那些看到这篇报道然后想要获取彩夏独家新闻的记者,想必盯的不仅仅是她,还会拍下你进出公寓的照片。你们两个虽然刚搬家,但是地址已经暴露了。”
部长说到这里,默默地递给我三张照片。
一张照片里,我与紧抱着我的彩夏尽情拥吻。另一张照片,彩夏抱着我,并把嘴唇向我脸颊靠近,而我似很舒服地眯缝了眼。最后一张照片上,彩夏紧紧抓住了我的乳房。在极近距离下、明亮光线中摄下的那些照片的拍摄地点,分明就是我们以前的家。而且,彩夏身上所穿的T恤惟独这一天穿过,我甚至知道具体的拍摄日期——正是邀请小凛来家里的那天。
“这些都是我们压下来的照片。很少有人看到这些照片还认为你们是朋友吧?这些照片什么时候拍的,有头绪吗?看起来像是在你们以前住的公寓房间里拍的,最近有没有邀请过谁到你们房间?”
虽然不是最近,但我们房间的来客,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从彩夏那里听闻的有关小凛的种种困苦在脑海中盘旋,久久无法出声。因纠结而疲惫的我,终于没有道出她的姓名。
“我不清楚。”
“你怎么会不清楚,好好回想一下。彩夏也不肯坦白交待,一口咬定不知不觉间就被拍了,不记得。”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拍的。”
部长一声叹息。
“好吧。不管泄露照片的人是谁,我们的敌人不止这一个。彩夏目前在业界稳稳活跃在一个不错的位置,所以一些乌合之众应该正盯着她,想给她使绊子。尤其是她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男性关系的丑闻,扬言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家伙肯定不在少数。毕竟这个世界上,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丑闻,只要运用得当,也足以让一个活跃的艺人从高位垮台。”
“南里小姐,部长并没有夸大其词来吓唬你。我的观点也完全一致。正因为彩无所瑕疵地活跃着,所以即使一个细微的伤口,也可能成为致命伤。
“另外,我们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彩的母亲,她强烈要求我们务必立刻让彩分手。她从初中开始就信赖我们,把彩托付给我们,所以哪怕是为了回应她母亲的信任,我们也不能认同你和彩的交往。”
“我明白这是一个严峻的事态,但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过突然、太过片面了?彩夏在哪里?请让我们单独谈谈。”
“我不能让你们见面。她不在这里,在一个我们为她备好的地方。”
他们嘱我明天离开公寓,暂住到他们准备的另一套公寓里,然后留下一句彩夏今晚由事务所照看,便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的头脑仍未跟上现实的脚步,但当我回到公寓,我便一刻不得喘息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由于是搬家后不久,我的行李还不曾全部拆开,有些东西还放在纸箱当中,所以很快便装进七个箱子。我决定叫快递第二天早上来取货,送货地址不是事务所给的地址,而是自己的老家。
如部长和米原小姐所说的,我停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即使给彩夏打电话,也是不出所料无一例外被转接到语音信箱。一想到也许再也见不到她,我全身的血液都齐坠脚底。直到昨天,我们还同塌而眠,清晨了,便唤她醒来,去赶晨早的工作,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把早餐塞进她嘴里,之后送她出门。她又在玄关噘着嘴,我给她一吻,发出了响亮的声,于是彩夏绽露了粲然的笑。
“我走啦!”
同以往的日常没有任何变化,挥手告别的她,真的会再也见不到吗?
如果她是因为不可预见的事故而玉陨,那是有可能的。然而我的彩夏并未死去。只要活着,一定能够相见。
回到老家的两天时间里,彩夏和事务所没来半点音讯。我在混乱的意识浊流中不断等待,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我记不起和家人交谈了些什么,也记不得到公司后做了些什么,几乎彻夜无眠,唯有时间缓缓流逝。那篇报道想必已在电视和网上掀起热议,而我屏蔽了一切媒体。
彩夏的名字和面容在被曝光,在被抨击,我却作为一个普通人受到了保护,日常生活没有丝毫的改变,这使我感到罪恶、懊恼,甚至是羞愧。
倘若,我与彩夏相同处境,或许,她的心会更加有所恃。
但我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自身的匿名性,为了我们的将来,倔强地生活。
(下卷继续)